[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48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58

第730章 少女的煩惱

  昨日府上來了客人,這事豆娘是知道的,只不過府上有訪客乃是常事,其中不乏身份尊貴之人,豆娘並未如何在意。今兒早起後,豆娘在府中散步,無意中聽到丫鬟僕役們交頭接耳,說昨日府上來的人好大派頭,僅是隨從就有不下百十個,且個頂個兇神惡煞,怎麼瞧都不像是好人,遠遠看上一眼都覺著害怕。有名丫鬟甚至說,她打對方面前經過的時候,感覺那人仿佛隨時都會暴起襲人,她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生怕對方一口把自個兒吃了。當然,這話不免引來眾人哄笑。

  若是放在平日,聽著這樣新奇的事兒,豆娘定會上去細細打聽一番,畢竟閨中可供消遣的事不多,只不過眼下豆娘卻沒這份心思,那些話到了她這裡,無非也就是左耳進右耳出。她微微低著頭,視線落在腳尖前的碎石子小道上,飄飄忽忽如同展翅的蝴蝶,怎麼都落不到實處。庭院裡的花草開得很好,清香沁鼻,正是百花爭豔的時候,尋常時最是喜愛小花小草小蝴蝶的豆娘,此時就像是局外人一樣,壓根兒就沒去看上一眼。

  十四年前的今日,正好是豆娘將臨世間的時候,趁著豆娘到了待字閨中的年齡,她阿娘昨日拉著她說了一件極要緊的事兒,正是這件要緊事兒,讓豆娘昨夜都沒睡踏實,今兒自打早上起了,也都恍恍惚惚的,神思不屬。

  她阿娘說,這件事兒本是年初皇帝陛下就跟她阿爺定下了的,只不過因為另一位正主一直奔波在外,還沒回洛陽,所以還沒來得及問他的意思,雖然如此,畢竟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想來有皇帝陛下做主,這件事也差不了了,等那位回了洛陽,往下怕是就只剩下走章程。

  尋常女子若是聽到這樣的消息,必是雀躍不止,少不得還要跑到廟裡去,給菩薩叩上幾個頭,感謝菩薩讓這等好事落在了自個兒身上。若是此事提前些時日,豆娘聽了必定也會暗自竊喜,少不得要憧憬許多。畢竟有關那位的事蹟,市井間向來不乏傳言,都是繪聲繪色的讚揚話,即便是自家府邸,因了阿爺與那位曾一同征戰的原因,丫鬟僕役們私下也沒少說起。

  但是眼下不同了,眼下聽到這消息,豆娘就很是惆悵。

  昨日郊外,豆娘遇到了那位青衫郎君,兀一碰面,就被對方的氣度所吸引,那一身不失陽剛的書卷氣,對她這樣的小娘子來說太有吸引力了,再說人家風流倜讜、才華橫溢,舉止有禮而且言談隨和,方方面面都符合情竇初開小娘子們,私底下對未來夫君的想像。

  經過昨兒的接觸,這樣一個堪稱完美的郎君,早已是俘獲了豆娘那顆尚且經不起觸動的芳心,一想起自個兒留給對方的畫卷,豆娘都禁不住如飲甘醇,面頰微紅如癡如醉。

  昨兒夜裡一宿無眠,正是因了這個原因。

  一面是皇帝陛下賜下來的隆恩,對方更是當朝最威風最有作為的親王,一面是完全符合自個兒想像的無暇郎君,風度翩翩才學不凡,豆娘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曾聽說,那個素未謀面的親王,十年來征戰無數,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這讓豆娘不禁擔心,要是對方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一臉絡腮胡,開口就是你娘的他娘的,完全不知詩書禮儀,一個不順心就對她隨意打罵,那可怎麼辦?

  她並不能反抗,也無力反抗啊。

  雖然知道這種可能性很小,畢竟大家都說他是一代賢王,但豆娘那顆未經世事的小心肝,還是經不住胡思亂想瞎擔心。

  豆娘甚至咬牙想過,不如就跟那位青衫書生私奔了去。

  但這顯然是不行的,豆娘知道自個兒若是一走了之,她的阿爺阿娘必定遭殃。

  豆娘望著春意濃郁的假山湖水,覺得自個兒真是這世間最煩惱的人了。

  “娘子,可別這般唉聲歎氣,看你這模樣都跟深閨怨婦差不離了。”貼身侍婢又是勸慰又是打趣。

  “死丫頭,你還想不想活了!”豆娘氣咻咻的擰了貼身侍婢腰間一把。

  貼身侍婢扭著腰驚叫半天,好歹讓豆娘住了手,這便道:“娘子今兒還沒給府君請安呢,再要不去可當心府君責駡。”

  豆娘哼了一聲,“阿爺才不會罵我。”

  話雖如此,還是收拾了心情,兩人沿著湖中廊橋走過。忽的,豆娘停住了腳步,愣在那裡。

  “娘子?”貼身侍婢奇怪的順著對方目光往前看去,立即就張大了小嘴,要不是及時捂住,怕是要叫出聲來。

  假山邊有幾株桃樹,桃花開得正好,一個青衫書生負手站在樹下,正抬頭賞花。

  “那不是……昨日的李郎君嗎?”貼身侍婢一雙眼珠子恨不得蹦出眼眶來。

  豆娘一張小臉頓時煞白煞白的,一雙比黑曜石還要亮的眸子裡,說不清是欣喜、擔憂還是害怕,她趕緊提了裙擺,急急忙忙跑過去。

  “李……李郎君,你如何找到這裡來了?”豆娘小臉紅撲撲的跑到青衫書生面前,心跳如鹿撞,這時她再也顧不得失禮,直接看向對方的眸子裡滿是急切。

  “嗯?豆娘?”李從璟正對著桃花出神,聽到腳步聲就轉過頭來,卻不料意外的看到了昨日遇見的小嬌娘,對方呼吸不定的跑過來,微微揚起粉紅的臉蛋,還帶著一絲絲細汗,格外可人。

  “可是趕巧,昨日遠遠瞧見小娘子立在桃花樹下,卻不想今日又在桃花樹下相遇……這桃花,開得真不錯。”李從璟覺得這世間的際遇當真奇妙,該相遇時遠在千里也能相會,不該相遇時近在眼前也能擦肩而過……不過這小娘子怎會在這裡?

  “胡言亂語什麼呢!”豆娘嬌羞得厲害,然而眼下並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她慌慌張張左右看了幾眼,“你怎就知道奴住在這裡,你竟然還偷偷進來了?你知不知道擅闖節度使府衙是多大的罪……”

  李從璟一臉錯愕。

  貼身侍婢搖著豆娘的手臂急切道:“娘子,還是別說閒話了,趕緊帶李郎君去隱蔽處吧,這裡人來人往,要是給人看見……”

  “對對對。”豆娘點頭如蒜,看了李從璟一眼,咬咬牙跺跺腳,顧不得那許多,拉上李從璟的手轉身就跑,“快跟奴走!”

  李從璟被豆娘拉著跑路,大感哭笑不得,“我說小娘子,我既然來了,就不必這般著急了吧?”

  “先別說話,淨說些胡話……”豆娘心裡亂極了。

  正跑著,轉過一道彎,沿著院牆外走了沒多遠,眼看就要進入群院深處,前邊的院門忽然開了,走出一群人來。

  那當先的人正是夏魯奇,他看到豆娘拉著李從璟埋頭跑,頓時愣在那裡。

  豆娘看見夏魯奇,頓時不由自主停下腳步,她睜大了驚恐的雙眼,小臉上再無血色,動作也僵住。

  兩幫人一時無聲,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場中的氣氛有些尷尬、詭異。

  “阿爺……”豆娘快哭出來了。

  “秦王殿下。”夏魯奇向李從璟行禮。

  他倆開口的時機倒是不分先後。

  “節使。”李從璟一臉苦笑回禮。

  眼前的情景,讓夏魯奇費解的只想擾頭,他指著出來的院子道:“某聽聞殿下並未入睡,便趕過來相陪,方才在院中沒看到殿下,原來殿下是出去……嗯,那啥去了?……”

  豆娘一看這架勢,頓時就小腦袋不夠用了,她指了指夏魯奇又指了指李從璟,一副白日見鬼的模樣,“阿爺,你們倆,認識?”

  夏魯奇把臉一板,“胡言亂語什麼,這是秦王殿下,還不見禮?”

  豆娘費了好大勁才扭過頭來,卻看到她身後的李從璟正一臉微笑,她覺得她應該是在做夢,她很想問夏魯奇一句,到底是我胡言亂語還是你胡言亂語,這個人怎麼會是秦王?

  豆娘使勁兒捏了捏臉,看她那副模樣,應該是要忍不住要給自己一巴掌,以確定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了。

  “你這碎女子,今日為何呆頭呆腦的?”夏魯奇不禁皺眉,不過由豆娘的態度,他也意識到了什麼,遂一臉意外的看向李從璟,“這,殿下與小女相識?”

  李從璟笑道:“昨日見過。”

  夏魯奇哦了一聲,想起方才豆娘拉著李從璟跑的模樣,哪裡還能不清楚大致情況,遂露出笑意,“好事,這是好事啊,哈哈……哈哈!”

  豆娘終於確信眼前這人就是秦王,確信她心中的完美郎君與她將要嫁的人,原來根本就是同一個人,如此說來她先前的擔憂根本就是在杞人憂天……一想到自個兒先前擔憂的模樣,和方才的種種舉動,豆娘再也無法在這裡呆下去,捂著小臉嬌羞無限的跑了。

  “這……小女疏於管教,讓殿下見笑了。”

  “無妨,無妨,孤王不介意。”

  “殿下不介意就好……哈哈……”

  “哈哈哈哈……”

  ……

  孟小娘子閨名喚作小花。

  孟小花自打從郊外回城之後,心裡就一直在費思量,那青衫書生的影子,在腦海中一直揮之不去。不同于豆娘,只是看上了那青衫書生的氣度、才學、性子,孟小花還看到了更深層次的東西。

  從張有生對青衫書生的態度來看,對方的身份必定不低,特別是最後兩方要隔簾相見時,張有生竟然主動為青衫書生收拾小案,以張有生的身份和他平日做派,就更能襯托出青衫書生的不同凡響。

  可惜的是,在孟小花想要問出青衫書生到底是何官職的時候,她沒有得逞。

  但是從青衫書生的氣勢與談吐來看,絕對不是尋常官宦人家,說不得家中長輩便是洛陽最拔尖的那一波重臣、勳貴,如若不然青衫書生也不可能年紀輕輕,就能在朝為官,而且還培養出如此氣度。

  有鑑於此,孟小花決定抓住機會,好生搏上一搏。

  她雖然性子火辣,從不吝嗇展示自己的“過人之處”,但實際上眼界奇高,尋常男子她根本不屑瞧上一眼,要不然也不會到現在仍是待字閨中,要知道平日裡提親的媒婆都快踏破了她家的門檻。

  在孟小花看來,女子一生,最大的奮鬥目標無非是為自己找一個好郎君,既要本身顯貴,又要人品才學俱好,若是能懂得愛憐女子,那便是世間頂好的了。一言以蔽之,她孟小花覺得自己既然有家世有本錢,就要嫁一個英雄人物。

  美人愛英雄,自古皆然。

  如若不然,那日青衫書生說起可以向秦王引薦她時,孟小花也不至於失態。

  在家裡悶了一整天,孟小花讓侍婢去給張有生傳信,約他今日相見。

  她下定決心,定要好生摸摸那青衫書生的底,若是對方果真是人中龍鳳,她便要不失時機把握住。

  一大早,孟小花就梳洗打扮完,快到約定時辰的時候,孟小花就在一眾侍婢的陪同下,花枝招展的出門了。

  不得不說,孟小花的確有嫁于英雄人物的資格,自古英雄愛美人,從這個意義上說,孟小花都可以走進宮去。

  在馬車裡的時候,孟小花照了下鏡子,忍不住顧影自憐:枉我向來都說嫁人當嫁李從璟,唉,多年來的夢算是白做了。

  也不知她做了哪樣的夢。

  無論如何,秦王太過遙遠,可能窮其一生也無法見到,但那位青衫書生,卻是可以爭取的。

  馬車在道邊停下來,孟小花由侍婢扶著走下馬車,街道上行人眾多,熱鬧非凡,孟小花心裡微微歎了口氣,就要朝河邊走去。

  就在這時,忽的幾名男女從人群中掠出,迅速包圍靠近過來,孟小花見對方一色的青衣,立即意識到怕是有事,但她只來得及喊了一聲“強搶民女”,就被一名悍婦用手帕捂住嘴,然後拖走。

  一亮華貴馬車正好停在路邊,悍婦將孟小花一把送上馬車,就在車外隨手拉下了簾子。

  被丟進車廂的孟小花,摔得七葷八素,但她很快撐起身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強搶民女,你們還有沒有王法了?!”

  然而她的話剛說完,就吃驚的捂住嘴唇瞪大眼睛,見鬼一樣看著車廂裡的人。

  那人笑眯眯的看著孟小花,“強搶民女我可不幹,但若是你心甘情願跟我走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58

第731章 跟不跟我走

  聽了青衫書生的話,孟小花先是嗔目結舌,隨即她滿臉愕然就被憤怒取代,她覺得自個兒真是瞎了一雙狗眼,才會看上這麼個人面獸心的王八蛋,對方的無禮與自負讓他在孟小花心中的形象瞬間崩塌,她乜斜青衫書生冷冷道:“縱容家奴當街搶人,還要奴心甘情願跟你走,你是腦子被狗吃了,還是以為自個兒是秦王?”

  李從璟啞然失笑,“孤的腦子可沒被狗吃,孤當然是秦王。”

  孟小花被青衫書生的無法無天驚呆了,氣得指著對方的鼻子罵:“好啊你,奴還真是小覷你了,連秦王都敢冒充,卑鄙無恥、膽大妄為到了此等境界,你就不怕老天降下一個雷劈死你?!”

  李從璟深吸了口氣,“孤真的是秦王。”

  孟小花冷笑道:“你若是秦王,奴便是秦王妃!”

  李從璟笑了,“跟孤走,你當然就是秦王妃。”

  孟小花覺得她已經無法跟眼前這個人交流下去,她起身就想走,卻因為動作太猛,一下撞到了車頂上,疼得她抱著腦袋大叫,“你再不放奴走,奴就喊人了!”

  李從璟無奈道:“孤並未攔你,是你自己撞到了車頂……”

  “你……無恥!”孟小花惱羞的恨不得挖個地洞鑽進去,見青衫書生果真沒有攔她的意思,她不禁有些錯愕,“你果真放奴走?”

  李從璟望著這個彎腰抱頭的小娘子,因為對方這個動作,不僅綢緞般的手臂露了出來,白皙可人,胸前的山峰更是巍峨壯觀,讓人流連忘返,那纖細動人的腰身,翹起的雙月更無一處不是風景。

  孟小花被青衫書生看得一陣羞惱,她憤憤一跺腳,轉身拉開簾子,朝車夫喊道:“停車!”

  李從璟望著彎腰翹臀背對自己的孟小花,食指動了一動。

  青衣車夫聽到孟小花在他耳旁的大喊,回頭無奈道:“小娘子,馬車本來就沒走。”

  孟小花:“……”

  她忍住捶胸頓足的衝動,從馬車上走下來,左右看了一眼,正準備招呼自己的侍婢們,就看到張有生、錢胖俱都站在道旁——她的那些侍婢,站在青衣們面前,一動不動的望著她……孟小花滿頭霧水的發現,侍婢們的眼中不僅沒有擔心、慌亂和看到她虎口脫身的喜悅,反而充滿了失望和惋惜。

  看到張有生、錢胖,孟小花立即大感安心,一時間怒火上頭,對他倆人喊道:“這車裡有個王八蛋要劫持老娘,你們倆快幫我把他拖出來,老娘今天非得打斷他的腿不可——他還敢冒充秦王!”

  然後孟小花就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他看到張有生、錢胖都是一臉尷尬,尤其是她的話喊完之後,兩人那一副吃屎的模樣是什麼意思?

  孟小花怔怔道:“張郎,你的故交到底什麼來頭,他……他……”她的話再也沒法說完。

  張有生心虛的看了孟小花一眼,然後硬著頭皮道:“車廂裡坐著的,正是當朝秦王。”

  昨日他接了孟小花的傳信,不敢怠慢,立即將此時報給李從璟,這才有了李從璟玩心大起,守株待兔當街搶人的一幕。

  孟小花頓時感到整個世界都黑暗了。

  然後她看到張有生、錢胖一起行禮,“見過秦王殿下。”

  李從璟撩開窗簾,朝張有生、錢胖擺擺手,“你倆下去吧。”

  兩人應諾告退,臨走時,張有生歉意的看了孟小花一眼,當然,那眼神絕不止歉意那麼簡單。

  孟小花僵硬的轉過身,看到青衫書生正一臉微笑瞧著她。

  李從璟笑著道:“給你一次吃後悔藥的機會,現在你還能坐進這架馬車。”

  孟小花乖乖坐進車廂。

  兀一進來,孟小花伏地而拜,“民女衝撞殿下,罪該萬死。”

  她就拜在李從璟面前,修長而白嫩的脖頸有著難言的誘惑,她著裝本就大膽一些,此時胸衣再也擋不住那雙峰的風光,大半輪廓都呈現在李從璟面前,讓李從璟一眼就盡知了那雙圓潤半球的評級。

  清香撲鼻來,夾雜著青絲的味道和處子特有的幽香,李從璟微笑道:“起來吧。”然後拍了拍身旁並不那麼寬敞的半個空位,“到這坐。”

  直起身的孟小花看到那半個座位,頓時臉紅到了脖子根,仿佛一夜海棠開滿山。她瞧了李從璟一眼,長睫毛下的水亮眸子幽怨又羞怯,觸及到李從璟看向她不加掩飾的目光,心尖一顫,忙窸窸窣窣俯身湊過去,低頭坐著不敢說話,耳廓紅如螢玉。

  李從璟只覺一陣肉香撲面,身旁就坐了一團熱物,他曲了曲手指,低頭聞著孟小花的發香道:“聽說你想做秦王妃?”

  孟小花給俯身過來的李從璟擠到車廂上,她察覺到馬車這時候已經在走了,給李從璟呼出的熱氣打在耳旁,她只覺得渾身又癢又躁,骨頭都要軟了,這讓她不得不緊緊閉著繃緊的雙腿,想縮脖子又不太敢,聽到李從璟的問話,猶豫了半晌只得蚊蠅般嗯了一聲。

  只是這聲嗯,連孟小花自個兒都聽出了一股令人無地自容的意味。

  她又聽到半個身子都壓著她的李從璟在她耳旁道:“做秦王妃不難,可是你方才好似並不願呆在這裡,孤怎麼知道你想做?或許你不想做呢?”

  不知是不是馬車在走的原因,孟小花感到天旋地轉,她抬頭看了李從璟一眼,卻發現對方也在凝望著她,她咬咬牙,鼓起勇氣拉起對方的手,放在了自己那雙從未有人觸碰過的大腿上。

  大腿腴肉的觸感讓李從璟食指大動,然而這還沒完,孟小花再度雙眼如霧的望了他一眼,她輕咬著下唇,雙手抓起李從璟的手,捧到胸前,從領口放到了那兩團柔軟而又極富彈性的地方,禁不住從喉嚨裡嚶嚀一聲後,就微微揚起白裡透紅的小臉,緊閉雙眼。

  一副引頸受戮……任君採擷的模樣。

  李從璟再也不等,一把將對方粗暴拉進懷裡,翻身就壓了上去。

  馬車穩穩行駛在道上,車廂搖搖晃晃,車輪吱吱呀呀,至於那斷斷續續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的惱人且羞人的聲音,則輕煙般散了開去……

  ……此處省略不知多少字……

  黃昏時候,數騎開路,數十人相隨,華貴馬車穩穩停在一座府宅前。

  府邸的人早已在門屏前相候,排了數排,陣仗不小,為首一男一女,皆是三四十的年紀,男的滿臉福相,女的風韻猶存,他兩人一臉急切,待看到馬車出現後,皆是忍不住一臉喜色的迎過去。

  在一陣“拜見秦王殿下”的呼聲中,馬車車簾被掀開,布衣青衫的李從璟走下馬車,讓眾人起身,而後馬車裡走出一個腳步虛浮、香汗淋漓的絕色小娘子,正是孟小花。

  “天色已晚,孤就不進去了,明日自會有人來……”李從璟交代兩句,看了疲倦的孟小花一眼,翻身上了孟松柏牽來的馬,踏塵而去。

  至於為何要改換騎馬而不坐馬車,則是因為車廂裡實在不能坐人了……

  眾人目送一行人遠去,人人皆有喜色,那婦人拉著孟小花的手,“女兒你可真是好福氣,怎生就受到了秦王親睞?唉喲,怎麼還站不穩了……秦王殿下到底年輕氣盛,女兒你受苦了。”說到這,回頭瞪了自己男人一眼,意味不言自明,然後又笑著拉孟小花進門,“秦王派人來知會了,兩日後就要帶你走,趕緊把該收拾的都收拾一下……為娘積攢多年的首飾,你這回都帶上。”

  那男人在眾人都回府之後,仍是在門外站了一會兒,街上行人百十,他看誰都帶著一股豪氣,只差沒長出一條尾巴來,好翹到天上去,讓所有人都看見。

  ……

  兩日後,李從璟離開太原城,在城外與夏魯奇等人作別之後,一路向南而去。不同于來時,此時隊伍中多了數量馬車,裡面載著孟小花和她的侍婢,並及她的一些物什。

  李從璟接李嗣源的通知,這回順路到太原來,本就有看一看夏魯奇之女的意思,雖說定下的事一般不會有變,但豆娘其人,李嗣源也沒見過,唯恐生的不合情理,這才讓李從璟順路來看看。豆娘自然是不能現在就跟李從璟走的,來日會有大場面專門迎接。

  至於孟小花,算是意外之喜,也是秦王自己納下的“小妾”,雖然仍會有些禮儀,但就不比豆娘那般隆重了,李從璟說要帶走,那就帶走。

  兩川已經不必去,各州縣都穩定下來,五萬禁軍已陸續班師,相應官吏該歸朝的歸朝,該留下的留下,原本的劍南道東、西川節度使合二為一,稱劍南道兩川節度使,由李從璟遙領——若非顧及新政下一階段的大動靜,朝廷根本就不會再設這個節度使。

  由此,幽州節度使則要另謀人選,河陽節度使也得另遣他人。

  回洛陽的路上,李從璟走的頗急,近衛分為兩撥,一撥跟他快馬加鞭,先一步趕回洛陽,另一撥則留下來,護送孟小花慢慢趕路。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59

第732章 燈火處是歸處

  洛陽。

  鐘鼓聲驚醒了洛陽城的夜,自中央大街盡頭依次亮遍全城主要街道的燈,點亮了春日睡意朦朧的清晨,一座座打開的坊門,宣告了洛陽城又進入到新一日的活動。

  天光微醒,侍女們走進房來,點燃一根根燭火,伺候已經坐起身的任婉如穿戴、梳洗。待任婉如以秦王妃的妝容掀開珠簾,踏出內間的門時,晨光已經照亮了屋中的每一個角落。

  一些個侍女在外間頷首收腹環立,另有一些侍女進進出出,將早膳依次擺放在小案上。任婉如來到小案後坐下,姿勢端正目視門外,提著裙尾的侍女們,將金絲裙在她身後擺好。

  不多時,一名四五歲的孩童由一位侍女彎身拉著進門,後面還跟著幾名侍女與奶娘,孩童小臉渾圓的可愛,然而眉眼卻是生得輪廓硬朗。孩童在堂中執禮,奶聲奶氣道:“政兒給母親請安。”

  任婉如笑容溫醇,在她招呼孩童過來的時候,孩童已經撲進她懷裡,任婉如與他親昵一陣,詢問過幾句類似昨晚睡得好不好之類的話後,就讓孩童坐回一邊。

  母子倆吃飯用的時間並不長,因為正經吃飯的時候,並沒有人言語。

  隨著侍女們收走碗碟,陽光已經灑在堂中,任婉如掏出手帕,遞給孩童,他自個兒擦了嘴,又將手帕還給任婉如。而後任婉如起身,牽著孩童出門。

  “去吧,聽先生話,好生讀書。”任婉如在月門前蹲下來,對孩童叮囑一番。

  孩童先是鄭重點頭,而後又不無煩惱道:“可是先生總是起得很晚。”

  “今日哪位先生授課?”任婉如問。

  “莫神機。”孩童笑起來,笑容比晨光更加燦爛。

  “不許這樣稱呼先生。”任婉如在孩童鼻子上刮了一下,“先生若是未來,便自個兒溫習昨日所學,去吧。”

  孩童在侍女們面前走遠,出了月門,孩童就沒再拉著誰的手,望著對方並不那麼穩重的步子,任婉如忽然問自己,對孩童的要求是否嚴格了些。但是很快她就搖搖頭。他的父親是天底下最英雄的人物,他也必須是人中龍鳳,所以她必須要狠得下心。

  到了自個兒院子的大堂,任婉如仍是先在案桌後端正坐了,這才不急不緩的問:“今日有什麼要處理的事,一件一件報上來。”

  堂中早有許多大小管事等候,還有許多人等在屋外,聞言依次出列。

  當先一名管事道:“昨日大雨,沖毀了未名湖邊的一處院牆,壞了不少名花,要如何處理,還請王妃示下。”

  任婉如道:“昨日有大雨是不假,卻沒大到沖毀院牆的地步,院牆損壞,只有兩種可能,或者院牆年久失修,或者排水渠沒有疏通,現在可知是何原因?”

  那名管事低聲道:“尚且不知。”

  任婉如道:“院牆該休整的休整,花品損壞的從花圃中移栽,需得多少花費?”

  “回王妃,需得二十緡。”

  任婉如點點頭,“這個數目很合理。那就立即去辦。另外,去查院牆被沖毀的原因,限期半日。待查明瞭,將該負責的人帶過來。”

  那名管家應聲退下,在一旁任婉如的侍女處領了字條,而後去院外選了幾個人,再拿著字條去帳房領錢辦差。

  而後管事們依次出列,有言到了這個月衣物採買時間的,有言哪位達官顯貴的夫人遞了帖子的,有言假山到了整修時間的,有問某兩個丫鬟、僕役私通該如何處理的,有問某個與王府有交情但極少來往的人家有喜事該隨多少禮的,不一而足。

  任婉如將這些事情一一處理,待堂中、院中都沒人了,也不過用了一個時辰左右的光陰。見再無管事來等候差遣,任婉如起身離開大堂,去府中各處查看一些該查看的事,其中甚至包括對王府重量級侍婢、家奴的傷病探視,又處理了各種需要臨場處理的事,瑣碎而繁雜。

  做完這些,時辰就差不多要到午時,任婉如再回到大堂時,又有管事在院中等候了,包括對院牆被沖毀原因的調查,結果也都出來,任婉如一一處理好,就到了午膳的時間。

  用過午膳,任婉如小憩了半晌。等她醒來,有侍女來報,說是她的某個遠房親戚來拜見,問她見是不見。任婉如仔細回想了許久,才想起這名多年未見、平日也沒有往來的遠房親戚到底是誰,隨後就讓帶人來見。

  來的是一老一小兩名婦人,布衣素衫,見面就行大禮,而後與任婉如很是親熱,不停說起一些任婉如根本不可能記得的她小時候的事。到任婉如快失去耐心的時候,對方這才說明來意,原來是他們家在洛陽看上了一間商鋪,卻因為有位洛陽府某官吏的某親友也看上了,兩方正在爭奪,她們來是想請秦王府幫忙的,而且對方在言語間還流露出希望借助秦王府的威勢,幫忙壓低那間商鋪的租價。

  任婉如要是不想秦王府落得個不念親友的名聲,就得幫助處理這件事,但若是不想秦王府捲入這些市利爭端,就得拒絕幫助這件事。最後任婉如叫來侍女,拿出一些錢財交給人家,算是幫他們抵一部分商鋪租金,但卻不會派人出面去幫著處理這件事。

  打發走了這兩名明顯覺得任婉如出力不夠,頗有些怨氣的婦人,有侍女來報,說是費高章的夫人偶感惡跡,現正臥床不起,問任婉如要不要去探視。

  費高章曾是幽州刺史,與李從璟交往密切,在朝中任職已經數年,任婉如聞聽此訊不敢怠慢,忙吩咐備下探視禮,去對方府上探視。還沒出門,任婉如又停下腳步,讓侍女去叫來秦王府的醫官,一併帶了過去。

  等任婉如從費高章府上歸來,已是時近黃昏,此時她臉上已經有了些疲倦之色,剛一回到府中,任婉如就遣人去看莫離那邊的授課是否已經結束,在得知授課已經結束後,任婉如要去秦政的院子,問問對方今日都學了些甚麼。

  沒等她出門,就有府上一名管事過來,在她面前猶猶豫豫,欲言又止。

  “任管事有何事?”任婉如停住腳步問,對方是任家在魏州的鄰居,以前曾多有走動,後來在魏州生活拮据,就求到她面前,在秦王府做了一名小管事。

  對方這才支支吾吾道出原委,原來他家的兒郎在街上與人鬥毆,被打得很慘,而對方是官宦之家,他惹不起又不想咽下這口氣,這便想請任婉如幫忙,讓對方賠錢。

  任婉如自打進了李家的門,打理後院之事以來,什麼事沒遇到過,這種事早已見怪不怪,當下三言兩語問明實情,便做出了決斷。

  只是這一耽擱,等任婉如去看秦政時,日頭都快落山了。

  任婉如剛到院門口,就聽到院內有笑鬧聲,待她進門,一支風箏就從空中掉落下來,正好落在她腳前,而面前的秦政的幾位丫鬟僕役,已是嚇得跪倒在地上,秦政也慌忙將雙手背在身後,膽怯的望向進門的母親。

  勞累一整日的任婉如心頭升起一股怒火,這時候秦政本該在溫習功課才是,卻竟然偷偷玩起風箏來,她感到鼻子一酸,覺得她這個兒子真是不給自己爭氣,他父親是英雄人物不說,如今這後院也是越來越大,聽說陛下又有意讓夏魯奇的女兒進來,任婉如打聽過,那可是位遍讀詩書、精通書畫的才女,日後得寵不說,待對方有了子女,必也不會是簡單人物,而秦政卻這般頑劣,到時候比不過人家怎麼辦,當下忍不住,拍起手臂就要給孩子一耳光。

  但是巴掌落下來,卻十分輕柔的撫在秦政頭上,任婉如望著面前這個縮著脖子的孩子,心頭終究是不忍,她蹲下身來,露出一個笑臉,“告訴阿娘,是不是很喜歡放風箏?”

  秦政害怕而又實誠的點點頭。

  “既然喜歡,放幾回也沒甚麼關係。”任婉如笑容溫暖,回頭對那些跪著的丫鬟僕役道:“都起來吧。”

  任婉如接過侍女遞來的風箏,對秦政道:“阿娘小時候也喜歡放風箏,不過秋日才是放風箏的好時節,那會兒放風箏的人多,天上的風箏也多,湊在一起才好看。來,今兒阿娘就陪你一起放風箏。”

  秦政一臉驚喜,“真的?”

  “傻孩子,阿娘何時騙過你了?”任婉如舉著風箏開始跑,“拿好你手裡的東西!”

  秦政頓時雀躍無比。

  待到天黑了,任婉如這才渾身是汗回去歇息。

  “王妃歷來不喜小殿下玩鬧,今日怎會跟她一起放風箏呢?”在伺候任婉如洗澡的時候,貼身丫鬟惜玉問。

  任婉如歎了口氣,“書上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久遠。政兒正是愛玩鬧的年紀,若是限制得狠了,怕是會適得其反,長遠來看,還是得勞逸結合。”她苦笑搖頭,“之前是我太急切了。”

  梳洗過了,任婉如重新穿戴好,來到院中。

  院子裡清輝鋪地。

  天空中繁星似海。

  任婉如在臺階上站了一會兒。

  夜風清冷。

  她緩步來到院中,惜玉忙拿了一些物件跟過來,兩人蹲下身,開始編篾糊紙。

  兩人忙活半晌,一隻燈籠的雛形就顯了出來。

  一介親王妃,竟然在親手製作燈籠。

  片刻之後,提著那只燈籠,任婉如來到府門。

  值夜的甲士見了任婉如,連忙行禮,其中有個年長的,怕是已近三十歲,他咧開嘴笑道:“王妃今兒可是慢了些。”

  “政兒頑劣了些,耽擱了時辰。”任婉如笑容溫婉,“還請何統領幫忙掛上。”

  “好嘞!”

  何統領拿起燈籠,踩上梯子,將那只嶄新的燈籠,掛在了府前最顯眼的位置。

  這只是一隻普通的燈籠。

  任婉如望著這盞燈籠,在府門前靜立了許久。

  這件簡單的事,秦王妃已經做了八年。

  八年,她一雙手中出了多少只燈籠?

  點一盞燈,等一個人。

  ……

  急促的馬蹄聲猶如雨點,一支騎隊風馳電掣,如離弦的利箭,劃破黑夜,筆直到了洛陽城前。

  城牆上的人看到這支舉著火把的騎隊,一個個都睜大了疑惑的眼睛,這是何人,怎麼此時到了城外?

  “秦王歸來,打開城門!”孟松柏先一步趕到城門前,他勒韁立馬,朝城樓上一聲大喝。

  城門大開,騎隊入城。

  長街如大江,身前千萬裡。

  半數的洛陽城,此時都在黑暗中。

  一馬當先的李從璟,雙目始終看著前方。

  直到轉過一條街道,他看到了那盞燈籠,嘴角微微一動。

  八年來,但凡他出征歸來,都會看到府門前那盞普通的燈籠。八年來,一切從未變過。

  燈火處,即是歸處。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59

第733章 一朝掌得天下權,我為萬世開太平(一)

  李從璟回到洛陽後,起初幾日雖也進宮見了李嗣源,但基本只是言說了兩川、契丹的事,還沒有提到新政之事上來,再加之李從璟離開洛陽半載,洛陽諸事繁雜,無論是秦王府、還是天下兵馬大元帥府,一應事務都需要李從璟先交接一番,待到李從璟把諸事重新理出頭緒,時間已是過去半旬,到得此時,從西川班師的禁軍,也已回來了四萬左右。

  至於剩下的李從璋部,則要暫時駐紮在西川,等兩川新軍徹底成型,才能回洛陽來——當然,這是明面上的說法,私底下李嗣源與李從璟等人,並不是這般打算。

  楊吳攻楚,大唐到底要不要出兵相助,尚在兩可之間,一旦大唐決定對楚地用兵,那麼李從璋所部一萬禁軍,就可以直接從蜀中經由長江開赴楚地。

  “在明眼人看來,大唐接下來是要大力推行新政,還是要出兵相助新任楚王抵擋楊吳大軍,是二者選擇其一,但在朕看來,這根本就不是什麼難事。”李嗣源說這話的意思,李從璟自然瞭解。

  這些年來,大唐明面上只編練禁軍,四年來得卒五萬,都是精銳之師,然而實際上,李嗣源暗地裡對天子六軍和侍衛親軍的整編,也在一刻不停的進行。

  天成新政到了今日,雖有種種不足之處,卻也是一件大工程本就難以一蹴而就的原因,其功勞不可磨滅,在新政大勢下,耕種得到保證,各地賦稅增加,道路、河渠得到整修,運輸條件被改善,洛陽及其周邊地區,能夠蓄養的精卒,絕對不止五萬之數。

  “莊宗時,因為吞併偽梁的緣故,天子六軍與侍衛親軍曾得到過極大擴充,以至於超出洛陽承受範圍,時天下藩鎮、州縣不治,運輸阻絕,莊宗不得已,將天子六軍與侍衛親軍分出數部,令統兵之將為節度使、防禦使,往藩鎮駐紮,這也是當時天雄軍、銀槍效節軍雖位在六軍與侍衛親軍之列,而屯兵於外的緣故。”

  李嗣源跟李從璟說起這事的時候,兩人並未在宮殿之內,而是在一處亭臺上對案而坐,在場的除了李從璟,還有李從榮、李從厚兩人,其時宮中春意盎然,於亭台中對坐,沐和習之風而觀綠樹新芽,的確比坐在大殿內受悶強得多。

  “但即便有許多精兵駐紮在外,莊宗失勢時,洛陽也並非無兵,相反兵力十足,莊宗初次東征,雄兵十萬,欲二次東征時,亦有精兵數萬,其之所以為奸人所害,豈因無兵無將?乃因不得軍心耳。其不得軍心,內外皆是如此。”

  李嗣源站在亭門前,負手看向春意勃發之處,他口中的奸人當然不是指自己,而是指代殺害莊宗的從馬直軍士,“朕自即位以來,因取糧所需,先是令各軍兵馬就地駐紮,而後深感軍中兵驕將悍蔚然成風,故而並不敢委以重任,對天雄軍,朕甚至寧可悉數遷出藩鎮而殺之。”

  所謂就地取糧,乃遵循藩鎮舊例:藩鎮軍在藩鎮,藩帥劃地以養,並及家屬,悉得良田。因是之故,藩鎮軍在地方,既是武裝集團,亦是利益集團。

  李從璟望著李嗣源頷首道:“銀槍效節軍、天雄軍相繼覆沒之後,天下驕兵悍將之風遂亡,朝廷遂能抽調各地精銳,編練精銳禁軍五萬。但依兒看來,藩鎮之兵驕奢已久,仍多不可用,能得禁軍五萬已是極限,再征怕是會有魚目混珠之輩。”

  李嗣源回到小案後坐下,“此言不差。凡論說藩鎮之兵,庸人只知藩鎮跋扈,其兵也強,動輒殺帥據城,好似悍不畏死,其實真實情況何曾是這樣了?”

  李從璟笑道:“天下藩鎮數十,戰力卓絕者,始終不過鳳毛麟角,始終能稱為精銳的,不過河北三鎮而已,饒是河北三鎮,到了晉王勢起的時候,情況也有所變化。如若不然,黃巢橫行南北,也不會無人能制。”

  他飲了口茶,“但凡軍隊,必要久經訓練,而後常有征戰,方能稱為可戰之兵,若是軍隊只是挾持地方,成了驕兵悍將,‘地擅於將,將擅於兵’,則不過是能對內橫行鄉里、欺壓百姓、徇私爭利罷了,到了對外的時候,心念故土財、地,臨陣脫逃,逢戰先退,輒有不利便大舉潰敗,則比比皆是。黃巢之後的藩鎮兵強兵弱,不僅要看是否久經沙場,也要看將帥之能。兵敢殺帥而據土自專,不代表藩鎮就強,只能說明兵驕將悍,朝廷不能制,則又是朝廷無能了。”

  李嗣源喝了口茶,歎道:“天下藩鎮眾多,之所以能長存百年,不過是彼此勾連,相互串通,聯手以挾朝廷罷了,而朝廷呢?禁軍不堪用,則要依仗藩鎮之兵,藩鎮若是聽從號令,尚且奉命出師,饒是如此,一旦彼此藩鎮配合不力,則又難以決勝沙場。憲宗頗有才略,然其討平淮西,還是利用了藩鎮間的矛盾,昭宗精練禁軍,禁軍卻又被宦官把持,遂先被李茂貞欺辱,而後被朱溫挾而殺之。”

  “誠如你方才所言,天下軍隊,能練兵且屢有征戰的,能稱為可戰之兵,然天下藩鎮眾多,真正常有戰事的,不過邊鎮之兵罷了,多數藩鎮鮮有戰事,雖也有出兵的時候,也多是出工不出力,勝則鼓噪而進,敗則一潰千里,其戰力能有多少?”

  說到這,李嗣源冷笑一聲,“大唐藩鎮,擁精兵的,本就不多,且多在邊鎮,如盧龍、大同等鎮,那些深居中原的,不過張牙舞爪而已,真說起來,朕何曾將他們放在眼裡了?新政初行之時,此輩姑且不敢放手一搏,可見其不過是一群見風使舵之輩,如今新政到了第二階段,他們還要鬧出動靜來?誠然,他們或許能‘一呼百應’,或許能聲勢浩大,或許能烽火千里,但在禁軍面前,不過是一群紙糊大蟲而已,滅之豈不易如反掌?”

  李從璟笑道:“父親擔心的,自然不是藩鎮生亂,而朝廷不能制,而是藩鎮生亂,兵將趁機禍害州縣,給地方造成莫大兵災而已。”

  李嗣源對李從榮、李從厚道:“學學你們兄長,何時你們也能如他這般,大唐江山我就能‘垂拱而治’了。”

  李從榮乾笑著不說話,李從厚笑容清澈,“兄長賢能誰人不知?從厚也有為父親分憂之心,日後定會多多向兄長討教。”

  李嗣源笑著點頭,“不錯,倒是有上進心。”

  李從璟問李嗣源:“父親對天子六軍與侍衛親軍的整頓,都已完成了?”

  李嗣源點點頭,神色頗為愉悅道:“驕兵悍將我不會要,兵痞我也不要,怯戰唯私的我同樣不要,無論是屯駐於洛陽周邊的,還是屯駐于藩鎮的,天子六軍與侍衛親軍總共十多萬,我裁汰過半,留下了六萬可用之兵,統一編為侍衛親軍。這六萬將士,現悉數駐紮在洛陽周邊,將校皆多用我昔年信得過且能打仗的部曲,以及演武院的學生,戰力雖說比不得先前五萬禁軍,但也非是尋常藩鎮可比。”

  李從璟對此時早就有些瞭解,此時並不覺得驚訝,那許多老弱也不是瞬間裁汰下來的,而是用了整整四年的時間,故而只要安置得當,也不虞他們掀起多大風浪——當然,並不是說就一定不會有風浪出現,更何況在眼下這個關頭,朝廷又馬上會對藩鎮下死手,出現風浪的可能性很大。

  “若是驕兵生亂,藩鎮圖謀不軌,朝廷有十萬可用之兵調動,也不虞應付不過來。”李嗣源顯得很有自信。

  他說朝廷有十萬之兵可用,並不是說天下軍隊,朝廷只能調動十萬,且不說那些屯紮在關中四方重要關隘的,便是藩鎮之兵,人數仍是不少——有藩鎮桀驁,對朝廷虛以委蛇,但也有些藩鎮節度使,是李嗣源、李從璟心腹,亦或是正直之臣,是忠心朝廷的。

  這十萬之兵,是說洛陽周邊可用調動的機動兵力,是能立即拉出去征戰的部曲。而且不同于先前十多萬所謂天子六軍與侍衛親軍,這十萬之兵,基本再無驕兵悍將,不僅是可戰之兵,更是精銳。兩者對帝國的分量與意義,不可同日而語。

  從這個角度上說,楊吳攻楚,大唐在穩定新政的前提下,仍是有餘力發兵楚地。

  “天下藩鎮之兵已不可選入禁軍,除卻這十一萬兵馬外,禁軍再要擴充實力,就要選募青壯入伍。”李從璟道,“不知對這批禁軍,父親有何打算?”

  李從璟所說的招募青壯入伍,並不是指先前朝廷就沒有招募青壯,招募青壯是一直都有的,他們是頂替軍中老卒、傷病、陣亡名額的主要力量,若非如此,禁軍豈非一直在縮水。李從璟之所以現在單拿出來說,意思指的是大規模招募青壯,成立新軍。

  李嗣源對此顯然早有打算,“三到五年內,朝廷當再募新軍十萬。”

  李從璟微微頷首,這也意味著,三到五年內,除卻邊鎮邊軍,天下藩鎮將再無一兵一卒。

  同樣,新政下一階段必須要順利推行,繼續深化對江山社稷的改善,如此朝廷才有力量在三五年內,在洛陽蓄養起二十萬禁軍。

  除卻邊軍與重鎮,中央禁軍必須實力強大,所謂強幹弱枝以加強中央集權,這是前提。

  有鑑於此,李從璟道:“裁汰藩鎮不可用之兵,而以州縣招募青壯,組成地方軍隊戍衛地方,這是社稷穩定的必由之路。新政下一階段的推行,種種文事舉措與削藩結合,將是朝廷接下來要著力面對的大課題,事若順利,則藩鎮無兵,天下中興,賦稅充足,禁軍強勁。”

  話至此處,李從璟稍稍一頓,“然,天下藩鎮畢竟眾多,新政下一階段亦是千頭萬緒,只用三五年時間徹底消滅藩鎮,是否操之過急了些?”

  李嗣源看向亭外,春意深深,去歲秋冬的痕跡早已寥寥。然而沒有去歲秋冬,何來今年濃春?有些時候,去歲秋冬之寒愈烈,眼下春日之景才會愈盛。

  李嗣源靜看了許久,微微一笑,“不急了。”

  李從璟心頭存疑,但見李嗣源態度堅決,卻也不好再言。李嗣源即位已經四年,再用三五年時間削藩,合在一起差不多算是八年。八年光陰,先滅天下驕兵,再滅天下藩鎮,怎麼能說不急?

  在李從璟心裡,李嗣源一向持重,在國事上是穩如泰山的絕色,因為天下積弊深久的緣故,很多時候的社稷國事,李嗣源處理起來甚至談得上如履薄冰,從不肯貿然而進。

  但現在,李嗣源為何態度堅決,不容置疑的要在三五年內盡裁藩鎮之兵?

  操之過急,則易生亂,這個道理李嗣源不會不知。

  李從璟不認為李嗣源是被帝國現下取得的一些成績,而沖毀了頭腦,導致心態膨脹了。但正因如此,他更加疑惑。

  李嗣源轉頭見李從璟面容略顯沉重,眼中還帶著思索之意,欲言又止,頓了頓,“從璟,我記得你領兵平蜀離開洛陽時,頭上並無白髮。這白髮,是何時生的?”

  李從璟隨意答道:“也不知是何時,大抵進了劍門關就是這樣。”

  李嗣源點點頭,一時再不言語。

  李從璟尋思著道:“父親意欲三五年盡裁藩鎮之兵,再練十萬新軍,如是,則新政下一階段之大政綱領、具體舉措、推行進度,都值得細細研究一番。”

  “這是自然。”李嗣源道,“你有何看法?”

  李從璟低頭沉吟片刻,抬頭時卻說了一句好似並不搭調的話,“兒有個打算。”

  “你且說來。”

  “兒要在洛陽建學院!”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59

第734章 一朝掌得天下權,我為萬世開太平(二)

  關於建學院的事,李從璟有這個打算已經很久,只不過學院不比演武院,個體太過龐大,內容也太過複雜,工程堪稱浩瀚,成立起來要難得多。再一個,學院的成立需要相應的社會條件,不是從軍中拉出一批將領、士卒就能成立班底的,而李從璟又不想糟蹋了學院這個存在,故而一直都沒真正著手。

  所謂學院,即大學。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大學,集教學與科研於一體,凡世界存在之物,皆是大學研究、教學的物件。放在當下來說,學院當然無法與後世大學相提並論,但儒學、百工,都應該是教學內容。學院的學生,政事上必要成為新政得力幹將,在百工上必須要能促進工、農、商、醫甚至是士、軍的發展。

  李從璟在此時提出興建學院,從時間上來說仍是早了些。但新政、削藩推行太快,他怕朝廷、地方官吏不能滿足需求,而他即將入主東宮成為太子,只要有李嗣源支持,也勉強算得上有能力來做這件事。

  “學院與太學有何不同?”在聽李從璟初步闡述過學院的觀點後,李嗣源問,“興建學院,要招收甚麼樣的學生,教授甚麼樣的學識,學成後又去做甚麼?”

  後三個問題,堪稱辦學經典三問。

  李從璟道:“太學多教授儒學,學院無意取代太學的地位,故而著重教授其它‘雜學’。當今朝廷,取士多以儒學,雖也有時務、明經、算學、律法諸科,但力度仍是不夠,選拔出來的士子,也不夠用。以朝廷六部為例,吏、戶、禮、兵、刑、工各司其事,但士子高中之後,無論進入哪一部,能堪重用的都不多,多半對六部事務之詳略不甚瞭解,更談不上精通一門,需得重頭來學過,再經數年十數年歷練,方能獨當一面。”

  “朝廷六部如此,地方六曹亦如此。以戶部為例,戶部官員不知如何合理增加國家賦稅,不知如何針砭時弊改善財政,更不知漕運、屯田、鹽鐵、錢幣等事之深淺,絕非危言聳聽。時有良臣名臣,若能歷經數部任職,花費數十年時間,而後方有可能改善國計民生。饒是如此,其所行之法,也不過因循舊制,能略加修改則已難得,就更不必說改善。是以天下但凡有弊政,朝廷往往要承害數十年,待得積弊深厚朝廷舉步維艱,而後方能有應對措施,且也不一定應對得當。”

  “而所謂良臣名臣,又何其難得?品性、才學、機遇,缺一不可。而要令其任事,改善時弊,更需君主信任,更難的是,君主要長久信任。因是之故,天下但凡有蔽政,則必成積弊,不到中興之世,難以稍去疾患。而中興之世又何其難得?便是有,也難盡去時弊。到得這時,即使國有明主,朝有良臣,不過空有救世之心,而不得救世之法,社稷又如何能得到徹底醫治?縱觀史冊,朝廷弊政一出,則積弊日深,待到無藥可救之時,也是民不聊生之際,天下遂亂,便索性打破所有瓶瓶罐罐,掀翻江山社稷,依照‘先賢’之法,略加修改,再重新豎立秩序。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如是而已。歷史不是總是相似,只不過是總在重演罷了。”

  李嗣源一臉深思,李從榮、李從厚雲裡霧裡,李從璟飲下一口茶潤了潤嗓子。

  他繼續道:“朝廷治理天下,千頭萬緒,而在這無數頭緒中,必須有無數官吏,精通每一個頭緒,而後方能在頭緒病患之際,及時發現而又及時研究對策。宰相、重臣上解君憂下安黎庶,便得對六部之事,對六部外之事,對天下之事,都了然於胸,而後方能協助君王總領全域,匡扶社稷,推行大政於天下。如此上下齊心,才不會出現荒誕害民之國是。”

  “今興學院,是為使善醫者醫人,善吏者治吏,善禮者掌禮,善工者治工,善財者理財,善兵者治軍,善刑者掌法,善學者治學。天下百業,各安其位,天下俊才,各展其能。倘若有天資聰穎者,善數業,則為官;再有天之驕子,能善百業,則為公輔。如是,帝王君臨廟堂,胸有天下,而天下大治!若帝王賢能,又得名臣相佐,則天下大興!”

  李從璟一席話說完,也回答了李嗣源先前有關學院的三個問題,並且是用另一種方式,更加透徹全面的回答。

  等了許久,見李嗣源仍是在沉思,李從璟笑道:“當然,治理天下,也不是僅靠學院就行,天下有了疾患,也並不都是因為弊政,兒這是從學院的角度去看。”

  李嗣源從深思回緩過神來,長舒一口氣,“能得如此學院,大唐盛世,何愁不能再現?屆時盛世不現則已,現必光芒萬丈,比之貞觀、開元,更為奪目!”

  李從璟點點頭,“長遠觀之,可以如此期許。眼下來看,學院培養出來的學生,也能使得新政更好推行。”

  李嗣源奇怪的看向李從璟,“也不知你這腦袋到底是如何長的,竟然能想出這許多東西。”

  李從璟訕笑道:“並非兒一人所想,莫離等人都有一起出謀劃策。”

  李嗣源點點頭,這才覺得合理,遂又道:“興建學院,我看可行。不過照你方才這般說來,也不是小手筆就能做得好的。且不去說造一座學院建築,學院中開設諸多學科,首先得考慮先生從何而來。要達到朝廷期許,這些先生必不能濫竽充數,需得學識淵博,亦或各精各業。天下大亂已久,無論是朝堂上還是朝堂外,這樣的先生都不好找;其次,學院招收的學生也必須是士子中的精英之輩,如何讓這些士子放下研讀多年的典籍,放棄貢舉出仕的所謂正途,投身到學院中來學習他們眼中的‘雜學’,不是一件簡單事。”

  “再次,有了先生與學生,這課業得如何教授,也是大問題,典籍書冊從何而來?學業規模、深度如何安排?而且既然是務實之輩,必然不能死讀書,還得有機會供其不時歷練,這又如何佈置?第四,學院興建之後,必會對太學以及貢舉士子、貢舉制度產生衝擊,二者關係如何協調,二者界限如何劃分?若是處理不好,不是我危言聳聽,士子亂則天下亂,這可不是小事。第五……”

  李嗣源一連敘說了許多關鍵問題,都是與興建學院“配套”的事務,對方論述之詳盡、深入,讓李從璟聽了不禁汗顏。

  李從璟興建學院之心由來已久,這才能有諸番謀劃,李嗣源不過剛剛聽得這個消息,略一考量就能將問題想得這樣全面,不是容易的事。

  不過李從璟準備頗為充分,他道:“朝中官員,倒也有不少名儒,例如李公、馮公,還有一些可能先前聲名不顯,也得挖掘出來,如今正是帝國中興之際,少不得要他們多出些力。再者,教書育人這等事,儒士多半樂意為之。”

  “除卻在朝中為官的,還有一些致仕官員,也都可以請來,他們本就在朝為過官,對六部之事都會有些底子,朝廷是這樣,州縣也是這樣。另外,但凡大爭之世,必有不少大才脫離紛爭,隱于山林。讓他們投身大爭洪流,或許不願,但讓他們來治學,大抵不會太拒絕。如此,朝廷、州縣,多方舉薦、探訪,甚至三顧茅廬也無不可,假以時日,先生也就有了。”

  “有了先生,書冊也就好編撰,人多力量大,只要引領得當,第一批書籍不會太難。再者,百工典籍,民間也多有之,前人遺留下來的,可多方搜集。”

  “至於學生,也不難招收。只要朝廷對學生學成後的安置方案有吸引力,便不會缺學生入學。貢舉是為官,既然進學院也能為官,後者甚至更加容易,學子怎會不樂意?若是情形不好,頭幾批學生,可多收貧家子弟,亦可令官宦之家的青年才俊入學,做出表率。”

  李從璟緩了口氣,接著道:“至於歷練機會,可令六部和洛陽各衙、附近州縣官衙,設置歷練部門與崗位,也可以‘學徒’待之。若是情況好,河中之地盡皆去得。依兒之意,所謂歷練,還是起點低些好,最好能去工地、田間、市肆、醫館、礦場、河倉等地……”

  “與太學及貢舉的關係,還是劃分清楚得好,兩者互不統屬互不干涉。開始階段,可以讓學院學生學成後,起點低上一些,但晉升之路必要通暢。官吏官吏,當世官、吏涇渭分明,吏者,終其一生也不能為官,兒看不如打破這等界限,恢復漢時官吏合流的制度……”

  說完這些,李從璟不由得扭了扭發酸的脖子,最後道:“起步階段大概有三年左右,這是草創事業的時候,諸事皆是一片空白,需要白紙寫字,可能亂一些,但只要渡過了這三年,後面的路就好走得多。興建學院,本就無法一蹴而就,浩大工程自然要循序漸進,再者,學院乃是新事物,沒有舊事可以借鑒,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不過也不用擔心學院辦不好,只要章程確定下來,兒有把握不會讓它跑偏。”

  李嗣源在聽的時候不停點頭,李從璟說完後,他撫須道:“這事我看可行,你回去後擬一個細綱上來,把你的謀劃寫得全面些,待我細細看過細細想過,你我再一同與宰相們商議。”

  李從璟自然應諾。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59

第735章 一朝掌得天下權,我為萬世開太平(三)

  李嗣源站起身來,幹坐著言談許久,他也有些乏,眼見時辰尚早,他笑著對李從璟等人道:“時辰尚早,就先歇息片刻,不過今日你三人估摸著得夜裡才能回去,新政之事還沒論,從璟你待會兒得好好說說,從榮、從厚稍後也要認真聽。”

  李從璟等三人無不稱是。

  興建學院的事,雖說沒有舊例可循,但與演武院到底有些想通的地方,有演武院的經驗,學院要建立起來不會太難。

  李嗣源讓敬新磨去弄了個投壺過來,他就在亭外拿著羽矢往壺裡丟,放鬆了半晌,大抵是身上熱開了,李嗣源來了些興致,讓李從榮與李從厚過來,要考校他二人的武藝。

  李從厚興致盎然,他年少輕狂當先跳了出來,仰首挺胸道:“父親,先考校孩兒!”

  李嗣源贊了一聲,微眯的雙目一片慈祥,笑道:“看你這副模樣,便知你近來沒少下功夫,這是眼看你大兄歸來,想要借機露一回臉?”

  李從厚擾頭嘿嘿直笑,顯然是被說中了心事。

  “既是如此,我便來考考你。”李嗣源讓敬新磨遞來橫刀,他就在敬新磨手裡拔出刀來,這位已經四年未上戰場的皇帝,此刻橫刀在手,便顯出豪氣萬里。

  李從厚一臉愕然,“父親要親自動手?”

  李嗣源看向他,如名將橫刀立馬,“來!”

  李從厚咬咬牙,接過橫刀,沖向李嗣源,他一刀橫斬過去,倒也頗有銳氣。

  李嗣源側身格擋,橫刀格開刀鋒,一腳側踹而出,正中李從厚胸前,將來勢洶洶的李從厚踢得後退數步。

  “再來!”李嗣源喝道。

  李從厚揮刀再上。

  李從璟與李從榮並肩站在場旁觀戰,後者搖頭,“三弟哪裡是父親對手,上回輸給孟松柏後,他苦練數月,今日怕是又免不得要垂頭喪氣。”

  李從璟笑道:“他雖天賦差些,卻肯花功夫,今日即使垂頭喪氣,明日也同樣生龍活虎。”

  李從榮看向李從璟,好奇道:“我前些時候聽過一句話:十萬軍中出霸王,霸王見秦王,也是繡花娘。以此形容大哥武藝登峰造極,當世無人能敵。大哥你給透個底,你的武藝到底到了何種境界?”

  李從璟啞然,“這種話聽聽也就算了,哪裡能當真?”

  兩人正說著話,李嗣源對李從厚的考校,或者說飽揍已經結束。不出所料,李從厚灰頭土臉的不說,正是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李嗣源揉了李從厚腦袋一把,“別耷拉著腦袋,你大兄在你這個年紀,那也沒贏過我,你還想翻了天不成?”

  “那是大哥留了幾手。”李從厚說出一句讓李嗣源一腳踹出的話,不過他很快就跑到李從榮面前,把橫刀往對方手裡一遞,“二哥,該你了。”

  李從榮接過橫刀就要上前,李嗣源卻把眼一瞪,怒道:“你多大歲數的人了,也好意思跟我動手?”

  李從榮頓時一臉尷尬。

  李嗣源把橫刀交給李從璟,“試試你二弟的本事,看看有長進沒有。”

  李從璟接過橫刀,“長進肯定是有的。”

  兩人對面而立。

  李從榮腆著臉道:“大哥,要不你出五分力?”

  李從璟笑容和煦,“你確定?”

  李從榮立馬反悔,伸長脖子試探道:“要不大哥你就意思一下,出個三分力得了?”

  李從璟隨意道:“好。”

  李從榮深吸一口氣,看得出來,哪怕明知李從璟只用三分力,他也不敢不小心,臉上神色更是嚴肅,一副如臨大敵的模樣。終於,李從榮蓄好力氣,雙手握刀,猛地沖出,在近到李從璟面前的時候,舉起橫刀劈斬而下。

  李從璟直到刀鋒到了頭上,才側動腳步,右手持刀,看似輕描淡寫畫了個半圓,刀身拍在刀身上,刀身把刀身一直壓到了地上。

  一聲大喝,李從榮這才將橫刀收回來。李從璟的橫刀上仿佛有千斤之力,壓制著他的橫刀難以脫身。眼見對方負手而立,如神仙臨世,李從榮用盡力氣,揮刀橫斬。

  這回李從璟腳步都未動,仿佛提前就知道李從榮會有這個動作一般,等對方的橫刀到了側面,他的橫刀已經等在那裡。

  嘭的一聲,李從榮手中的橫刀狠狠回蕩數寸,刀柄在他手中顫抖不停,仿佛要脫手飛出,驚得他心頭一跳。這一下之後,李從榮換了口氣,這才再度揮出橫刀,由下而上撩向李從璟下肋。

  也不見李從璟有什麼動作,橫刀反握,輕輕一撥,李從榮手中刀就脫離了原本軌跡,遠遠“避開”了李從璟的身軀。

  這時候李從榮額頭已經開始冒汗,他咬緊牙關,又連攻了數回,卻全都毫無建樹,別說逼李從璟出多少力,打完之後,他發現李從璟還站在原地,就像根本就沒動過一般。

  大口喘氣的李從榮滿臉汗水,他擺擺手,又撐著腰,邊退邊說:“不打了不打了,累死我了!”

  李從璟笑了笑,把刀還給過來的侍衛,“二弟不必氣餒,我雖未搶攻,卻也用了些力氣,你若上戰場,尋常將領奈何你不得。”

  “果真?”李從榮滿眼將信將疑的神色。

  “臭小子,你大兄何時騙過你們了。”李嗣源招呼幾人回亭子,“只要不是碰到以勇猛著稱的悍將,不說勝,起碼應付得來。”

  李從厚神情亢奮的湊到李從璟面前,比自己贏了考校還高興,“大哥你快說說,你這身武藝到底怎麼來的,我何時才能像你一樣?”

  李從璟笑笑,還未說話,坐下的李嗣源已經道:“何時你征戰有十年,你也就能趕上你大兄一半了。”

  落座之後,李嗣源斂容道:“新政下一階段,說來動靜很大,實則不過是削藩削的徹底些而已,兵事之外的部分,說到底,是對前一階段的深化和細化。新政前面的部分,是對天下大局的大體改良,是給快枯死的莊稼澆水,是給快倒塌的房屋搭梁,是給快決堤的堤壩糊上泥巴,是將瀕死的人救活過來。凡事皆有過程,謀大事更需循序漸進,把瀕死之人救活之後,就得治其五臟六腑與四肢,讓人徹底康復,而新政下一階段,正是要做這樣的事。”

  李從璟頷首道:“如今天下大體安定,的確可稱已將瀕死之人救活,經得起各種醫治手段的折騰了。父親說的不錯,往下要做的事,是將新政深化與細化,也是真正傷筋動骨,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場面。具體說來,前面四年,使得地方安定少了亂事,使得百姓有田有所耕,使得漕運再通洛陽,使得鹽鐵礦場都在運轉,使得商人賈貨不必擔心被搶掠,使得書生能讀書出仕,使得官吏都知道該做實事,而不是搜刮民間錢財來奉承朝廷。一言以蔽之,定下了社稷往前的基調,也收穫了相應的回報。”

  “這些事雖然會觸動一些人的利益,但不會太要命,但接下來就不同了。先前地方安定,是州縣平定了山匪盜賊,往後就是在裁汰藩鎮之兵;先前興農是整修荒地,分配良田,落實戶籍,興修水利,往後還要田畝均分,精整田壟,軍民相安,官民無事;先前是通了漕運,現在就要整修河道,再疏河渠,清除貪污公款、中飽私囊之輩,打破漕運勢力集團的相互勾結,使得入漕之糧,皆入糧倉……先前官吏貪污受賄是常態,往後貪污受賄必受嚴懲……先前度量不一,往後度量就要統一;先前法度不全,日後法度就要全面……先前沒做好的,往後要做好,先前做好的,往後要做得更好……總而言之,新政下一階段,是對不良官吏和惡勢力的大掃除,是讓百業俱興、社稷清明、天下大治!”

  李嗣源點點頭,“新政下一階段兩個字可以概括,一是‘雜’,二是‘難’。事情繁雜,雖說千頭萬緒,但朝廷三省六部眾多官員,費些時間,總能一一列出章程來,即便有些疏漏的,往後也能一一補充。唯獨這個‘難’字,要花大力氣處理。”

  李從璟斂眉道:“父親所說的,可是吏治?”

  李嗣源頷首,“往後新政的綱領措施,都能條分縷析,一一下發到州縣,但要保證新政這般多的條例,都得到有力施行,就必須要朝廷內外帝國上下的官吏,都齊心協力。”

  李從璟道:“在推行新政下一階段之前,父親要整頓吏治?”

  李嗣源抖抖寬大衣袖,“是時候整頓了。治國先治吏,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有官吏整頓好了,上至朝廷下到州縣,惡勢力才好打破,新政才好推行,如若不然,官官相護、官匪勾結、官商為奸、官軍逞兇之事,如何解決?”

  李從璟微微頷首,“新政推行已久,是該大考天下官吏,選其得力者大加褒獎,查其不力者悉數治罪。”

  李嗣源看向李從璟,“整頓吏治、削平藩鎮、懲治豪強,必然使得帝國上至朝廷下到州縣,都有許多官位空缺出來。而我就是要空出這些官位來,讓有德有才者居之,讓他們和推行新政得力的官員一起,重塑我大唐天下官吏的面貌!”

  李從璟怎能不理解李嗣源的意思,他這是要給帝國官吏大換血!

  去濁揚清!

  若真能如此,那不僅是帝國官吏的大換血,也將是帝國本身的大換血。

  如是,“新”官吏配合新政,天下風氣,必然煥然一新,帝國面貌,也將煥然一新。

  這已無異於重塑一個帝國。

  踏碎世界的黑暗,讓世界重現光明,這是驚天手筆,更是百年大業。

  可以想見,多年之後的大唐帝國,不僅是一個全新的大唐帝國,也必將是一個強盛的大唐帝國,這跟摔碎所有的瓶瓶罐罐重來一遍,已經幾乎沒有區別。

  李從璟、李從榮、李從厚三兄弟面面相視,都被李嗣源的心胸魄力折服,一起下拜。

  現存的秩序是渾濁黑暗的,先打破現存秩序,後建立新秩序,這不是看起來那麼簡單。

  起身時,李從璟心頭一片清明。大換血是大手筆,大換血也意味著鮮血淋漓、血肉模糊。要削平藩鎮,要肅清州縣,要打破現存各種利益集團,必將引起整個帝國的動盪,甚至引起整個天下的翻騰。

  這已經不是路漫漫其修遠兮,而是一場已經迎面壓來的,暴風雨下屍橫遍野的戰爭。

  這場戰爭,戎馬十多年的李從璟,第一次沒有必勝的信心。

  因為,天下皆敵。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59

第736章 一朝掌得天下權,我為萬世開太平(四)

  如李嗣源先前所說,李從璟兄弟三人從宮城離開時,早已是明月高懸。宮城樓高牆高巷道深,平日裡李從璟等人本是不必走這等巷道的,今日因為天色已晚的緣故,也無法從宮殿橫行。

  一路上李從厚都在不停說話,自打李從璟回來後,諸事繁忙,倒是不曾與他好生相聚過,他又是好奇心濃重的年紀,免不得逮著李從璟問東問西,李從璟也都含笑一一作答。

  相比之下,李從榮的話就要少上許多,只是偶爾插一兩句進來。只不過自打離開李嗣源的視線,李從厚對李從榮就少有好臉色,往往對方每說一句什麼話,他都要冷冰冰的頂回去,便縱是無話可說,也少不得橫上李從榮一兩眼,好似李從榮欠他錢一般。其間李從璟倒是歉然看過李從榮兩回,見對方神色坦然,並不因為李從厚的年少氣盛而見怪,也就沒有多表示什麼。

  待到了宮門,三人就要分道揚鑣,李從厚好似還有許多問題,一時竟是沒有放過李從璟的意思,李從榮無意多留,與他兩人告別。

  李從榮上馬帶著等候的隨從走後,李從厚拉著李從璟往大街上走,他將雙方的隨從都拋在老後面,擺明瞭是有密語要跟李從璟說。

  直到李從榮的身影在街口消失不見,李從厚這才神色複雜看了李從璟一眼,然後心事重重道:“大哥歸來已是許久,對二哥在洛陽做下的那些醃臢事,想必也都知曉了吧?”

  李從璟嘴角動了動,“你知道的,我當然都知道。”

  李從厚頗有怨氣,“但我看大哥你好似並不怪罪二哥,這是為何?”

  李從璟的目光落在悠遠寬闊的大街上,“我當然不怪他。”

  李從厚一臉驚詫,滿眼都是無法理解,難道李從璟不該說當然怪他?為何卻要說當然不怪?當然二字未免也太理所當然了些?

  見李從厚一臉不解,還有為自己感到憤怒的神色,李從璟聲音溫醇道:“有些事你日後會懂。現在不懂,只能說明還不到懂的時候,到了你該懂的時候,你自然就懂了。”

  李從厚有些被繞暈。

  李從璟笑著擾擾他腦袋,“去做你該做的事,你不是想征戰沙場,成為一代名將嗎?那可懈怠不得。若想來日我出征的時候帶上你,光有一身勇武可不夠。”

  李從厚半晌沒想明白李從璟先前的話,聞聽此言,立即拍胸脯道:“大哥放心,到了戰場上,我必定不會讓你失望。”然後他眨了眨眼,“大哥,有些事只有你和父親知道,我不知道,那你能否告訴我,朝廷是否會對楚地用兵?到時候是不是你領兵出征?”

  李從璟笑道:“方才我不是說了,該你知道的,你自會知道。”

  李從厚頓時苦下臉來,滿肚子委屈無處訴說。

  今日月色不錯,月光都能映出牌樓的影子來,李從榮騎馬不急不緩行走在大街上,低頭不語。街上有武侯鋪的軍士巡夜,卻也沒有誰會不長眼來攔趙王的駕。離開宮城不少路程後,李從榮身旁一名心腹靠近他,壓低聲音忿忿道:“宋王那般橫眉冷眼的做派,真是看了都叫人心頭冒火,秦王也不說說他,殿下也太辛苦了些……”

  他話沒說完,就見李從榮轉頭向他看過來,眼神冰冷,他連忙閉緊嘴巴。

  回到趙王府,經過邊鎬的院子時,李從榮見院子裡還亮著燈,他猶豫片刻,最終還是沒打算進去。但他剛走出兩步,素衣在身的邊鎬就走了出來,在門前見禮,“殿下不進來坐坐嗎?”

  李從榮回禮,“天色已晚,本不欲打擾先生。”話雖如此,還是入院進屋。

  兩人面前沒擺小案,相對而坐,此時已是不方便用茶,邊鎬直接開口問:“殿下今日進宮,巳時去,臨近亥時方歸,想必與陛下談了不少事。”

  聽了一日課,李從榮也有些疲乏,不過他仍是坐姿端正,“秦王、宋王也在,說國事也說家事,不免回來的晚些。”

  邊鎬微微點頭,“秦王歸來已有半月,今日進宮,想必會和陛下說起一些要事,不知殿下得了多少?”

  李從榮苦笑道:“倒是說到了新政,也說到了楚地用兵之事,不過都是泛泛而談,偶有深入的,也都是一些細枝末節,沒甚麼值得注意的地方。到了最後,也沒決定是先對楚地用兵,還是先著力推行新政。”

  “哦?”邊鎬略感意外,若有所思般點點頭,“倒也是,畢竟都是大事,實難一下就拿定主意。”

  “正是如此。王兄與陛下言說半天,間或還有爭論的時候,孤王聽著頭暈,都不知他們在爭論甚麼,在孤王看來,那些東西本沒有什麼好爭論的。”李從榮訕訕道。

  邊鎬感到有些頭疼,他現在偶爾也會自疑,以李從榮的資質,便是有他輔佐,是否又真能成事?然而他卻也沒有選擇,他總不能去選擇李從厚,“殿下今日入宮,總不至於一無所得?”

  李從榮回憶片刻,尋思道:“王兄提了件新事,叫什麼學院,總之與太學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還說要召集天下名儒,好生為帝國培養一些可用之才出來。先生你也知曉,新政畢竟需要用人。不過王兄對朝廷現有官吏好似不太滿意,說他們既不能針砭時弊,又不能匡扶社稷,都只是一群腐儒,真正有用之人,就該懂得經世致用之道,能解決各方面的實際問題。”

  邊鎬耐著性子聽李從榮說完,細細想了想,卻發現一無所得,名儒、人才、經世致用,老生常談的調子。如今天下大爭,莫說李唐,楊吳也在這些方面下了苦功。

  又說了些話,邊鎬差不多該問的也都問過,見李從榮神色疲倦,便道:“殿下入宮一日,想必也乏了,還是早些安歇吧。”

  李從榮點點頭,疲憊起身,與邊鎬執禮作別。

  走出兩步,剛到門口,李從榮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邊鎬一眼,“最近常有人在孤王面前進讒,說先生到洛陽來,輔佐孤王是假,為楊吳探聽洛陽虛實才是真,實乃細作無疑……”

  邊鎬心頭一跳,面上不聲不響,反而很快露出幾絲不悅來,低眉斂目道:“難道殿下也如此認為?”

  李從榮露出溫和笑意,“孤王自然信得過先生。先生安歇,孤王先走了。”

  邊鎬送到院門口,回到屋中之後,不禁暗暗沉思,反省自打到洛陽來,是否有露出什麼破綻。片刻之後無所得,又反省為李從榮出謀劃策,是否真使他受用了許多。而後又反復咀嚼李從榮方才那句話,探尋對方說這話的用意,如此幾番,不知不覺間,竟是枯坐了半個時辰。

  臨近子時,林安心不聲不響出現在屋中。

  邊鎬一看到對方,不禁眉頭微跳,“林司首,演武院的事,暫時罷手。”

  林安心正要坐下,聞言立即起身,怒視對方,“青衣衙門與軍情處明裡暗裡已經交手好幾回,對演武院的滲透也到了最後關頭,就差臨門一腳,就能探知軍備研製處底細,這等時候你讓我停手?”

  “停手。”邊鎬看著林安心,語氣不重,但口吻不容置疑。

  “給我一個理由!”林安心拼命壓制怒火,胸口劇烈起伏,風景壯觀。

  邊鎬眼神坦然而銳利,“林司首,你到洛陽來,軍情處會不會已經知曉?”

  “此言何意?”林安心一字字問。

  邊鎬眼神不閃不避,“林司首本身就是顯赫人物,一舉一動備受矚目,若是被軍情處察覺行蹤,恐怕諸事不妙。”不等林安心暴走,他火上添油道:“林司首接下來一段時間就不要出門了,更不能來這裡,何時再與你相見,在下自有主張。”

  林安心那雙冒火的眸子,刹那間變得極為寒冷,殺氣乍現,“邊鎬,你在找死!”

  邊鎬站起身,就要回房歇息,“林司首可以走了。”

  望著邊鎬走遠的背影,林安心手指動了動,最終還是沒有實質性舉動。

  對邊鎬而言,李從璟知道他的存在是一回事,知道他實為吳國細作又是一回事,知道他眼下在謀算何事就更另當別論——但邊鎬並不驚慌,因為即便李從璟知曉所有事,只要沒有確鑿證據,就無法到李從榮面前來拿他,更不可能告訴李從榮所謂真相。

  ——前提是,李從榮信任他。

  李從璟道:“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這話引得滿堂哄笑,也不乏有人拍案叫絕。

  堂中,早先一步回到洛陽的莫離,隨禁軍歸來的王樸、衛道、桑維翰,軍情處身在洛陽的統領第五姑娘,重新填補自己留下空缺之位的桃夭夭,以及朱厹、謝玉幹和其他幾位受到李從璟器重的俊才,各在各座。

  滿堂賓朋,一地亮彩,若是才華可以用水來衡量,這屋子應該早已給淹沒。

  笑罷,李從璟抬手示意眾人靜下來,而後正色道:“今日召集諸位,有幾件要事。”

  眾人聞言,都各自坐好,側身來聽。

  李從璟看向王樸,“其一,是為新政。文伯,這幾日起草一分文案,將王府對新政之建議,條分縷析悉數寫明。尤其是水利、漕運、鹽鐵、礦產幾項,要拿出具體的方案來。隨後做好準備,隨時去往州縣打理這些事。”

  王樸道:“諸事繁雜,朝廷便是有意整治,也非一時之功。”

  李從璟道:“無妨,你只管拿出方案來,至於何時施行,如何施行,朝廷自有主張。”

  王樸應諾。

  李從璟又看向桑維翰,“其二,也是新政。新政之前,朝廷有意整頓吏治,王府擔任協助的角色,屆時不僅洛陽會有大動靜,更會下派官吏去往州縣,負責此事的王府官吏由國僑來牽頭,你要做好腹稿,將人手挑選出來,抓緊時間多溫習律法典籍,以免屆時手忙腳亂。”

  桑維翰道:“殿下放心,僕心中有數。”他頓了一下,“依照殿下先前所言,整頓吏治動靜之大,本朝未有,怕也不會一蹴而就?”

  李從璟搖頭,肅然道:“不同于新政,吏治是推行新政之前提,朝廷不動則已,動則必若雷霆,到時即便不舉國同行,也不是小打小鬧,你要有心理準備。”

  桑維翰應諾。

  李從璟看向莫離,“侍衛親軍已經精選完畢,接下來就是選將。此番平定兩川,禁軍及各藩鎮有功者,必加重用,且朝廷有意招募青壯再建新軍,現有禁軍體系必然迎來改變,此事繞不過天下兵馬大元帥府,莫哥兒要對新的禁軍體系,及將領任命拿出草案來。”

  莫離手持摺扇拱手,“殿下放心就是。”

  李從璟又看向衛道,“卸任河陽節度使,遙領兩川節度使,諸事交接轉換,還是掌書記來負責。不同于河陽,兩川只是做做樣子,鎮軍也不會多,掌書記去兩川走一趟必不可免,卻不用多呆。事畢之後,要迅速歸朝,以掌他事。”

  衛道問:“河陽駐有數千百戰軍舊部,如何安置?”

  河陽的百戰軍,已經不再是百戰軍之名,將士也多是孟平和禁軍挑選剩下的,朝廷要削平藩鎮之軍,河陽也不會再有駐軍,李從璟道:“欲歸田者歸田,欲從軍者,擇其精銳補入禁軍,尋常士卒編為州縣之兵。”

  衛道應諾。

  話至此處,李從璟站起身來,負手道:“最後也是最重要的,興建學院,此事孤王親自領頭,朱厹、謝玉幹從旁輔助,王府傾力為之。”

  眾人齊聲應是。

  這時候,章子雲躬身道:“宮裡和禮部近日都來了人,接下來王府要做搬入東宮的準備……”

  由秦王府到入主東宮,涉及的事情很是龐雜,尋常勳貴搬家都不是容易事,僅是服飾方面的量體裁衣、器物方面的規制變化、官吏侍婢侍衛升格,都需要花費大量時間。

  李從璟聞言稍稍點頭,這件事對他而言,來不得不算早不算晚,不能說寵辱不驚,卻也順理成章。

  莫離、衛道、王朴、桑維翰、朱厹、謝玉幹等,包括桃夭夭、第五姑娘兩人,此時俱都起身離座,面向李從璟俯身而拜,“恭賀殿下!”

  李從璟望著滿堂賓朋幕僚,目光清澈。

  他曾有十年寒窗。

  他曾有數載南征北戰。

  他曾有鎮守邊疆四年。

  他曾有以親王之尊勤於政事、東征西討又四年。

  而今,他將入主東宮,為儲君,稱太子。

  李從璟負手而立,身如泰山。

  一朝掌得天下權,敢為萬世開太平!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59

第737章 數年新政養俊才,一樓宴評州縣官

  清明斷雪,穀雨斷霜。穀雨之後,洛陽已能明顯感覺到暖日到來,暮春日遲遲,總有雨聲似蟬聲。剛升為刑部比部郎中的蘇禹珪,雙手攏袖站在刑部官署的大門前,望著雨落屋簷,心頭湧起點點愁緒,輕聲呢喃:“一候萍始生,二候嗚鴆拂其羽,三候戴任降于桑。”

  他輕輕歎息,如今三候已過,家鄉的桑蠶想必正是繁盛的時候,只可惜他這個身在異鄉的人,註定是瞧不見了。

  在他身旁,不時有官員快步出來,與這位向來與人為善的刑部新貴打招呼,間或有相熟的,也閒聊一陣,他們在門前撐起傘,一個接一個走進雨簾中。蘇禹珪既沒有持傘,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一位眉目愁緒比他更濃的官員,步履沉重站到屋簷下,抬頭忘了一眼陰沉沉的天空,眉宇間的愁色更濃了些。此人手中握著的傘雖說不曾鑲金戴玉,但也品味高雅,一看就價值不凡。

  蘇禹珪面朝此人行禮,“孫侍郎。”

  “蘇郎中。”刑部侍郎孫興如夢初醒,忙還了禮,卻不曾多言一個字,撐開那柄珍貴油紙傘,走進了雨簾中。雨勢很大,壓得雨中人行路艱難。

  蘇禹珪望著孫興略顯急促的背影,眼中隱隱有一絲了然之色。一名撐著紙傘的年青官員從雨幕中跑過來,與孫興擦肩而過,他明明撐著傘,卻像在淋雨似的,迫不及待沖到了蘇禹珪身旁。

  蘇禹珪看到此人,臉上露出一絲笑意,那人在屋簷下收了雨傘,拍了拍雙袖上零散的雨水,“又沒帶傘?”

  蘇禹珪笑意醇厚,“借給同僚了。”

  蘇逢吉瞪了蘇禹珪一眼,“你倒是大方。若是我不來尋你,你豈不是要淋著雨回去?”

  蘇禹珪笑意不減,“蘇兄方從兩川歸來,稍後宮中又有大宴,蘇兄既不著急回去,必然是會來的。”

  蘇逢吉沒好氣的嘲諷,“少跟我扮姜太公,你還能神機妙算了?”

  蘇禹珪指了指對方收起來的傘,“蘇兄本不需收了傘……”

  蘇逢吉翻白眼,“我走累了,歇息一陣再走不行?”

  蘇禹珪道:“此言甚合情理。”

  蘇逢吉哼了一聲,湊近蘇禹珪,一臉神秘道:“方才離去的那位是刑部侍郎孫興?聽說他要倒楣了,可是確有此事?”

  說起這事,蘇逢吉打開雨傘,與蘇禹珪走進雨中,蘇禹珪還沒回答,他又接著道:“今日一回來就聽到了風聲,說太原那邊已經鬧翻了天,原太原府尹孫芳傳私結黨羽,把持州縣大權,橫行鄉里魚肉百姓,以各種手段每年斂財巨萬不說,還對朝廷新政陰奉陽違。聽說朝中許多重臣都與他來往密切,故而每年去太原府巡視新政的官員,都不能奈何他分毫,明知他沒著力推行新政,也都不敢言語。而且據說他每年送往洛陽與重臣往來的錢財,都是以車論計。前些時日,新任河東節度使夏魯奇到任後,孫芳傳才東窗事發。孫芳傳之案涉及到的朝廷重臣,不乏六部尚書與三省大人物,其中戶部尚書張春來、刑部侍郎孫興,便是已經露出尾巴的頭面人物。”

  蘇禹珪沒有說話,蘇逢吉自顧自道:“戶部尚書張春來、刑部侍郎孫興,此案最終會牽扯出來的官員,怕是不止這些吧?真說起來,張尚書平日口碑甚好,將戶部打理的井井有條不說,身上就沒什麼長物,乃是朝中力行節儉的標杆人物。至於你們刑部的孫侍郎,那就差得多了,平日裡穿金戴銀,生怕旁人不知他家財萬貫一般,是徹頭徹尾的虛榮鬼。這回出了事,怕是要栽到底,說不定再無翻身的可能。”

  蘇逢吉拿手肘捅了捅蘇禹珪,“你身在刑部,如今又是刑部尚書跟前的紅人,知道的總該比我道聼塗説來的多才對,你給透個底,朝廷對這事是什麼態度?準備大事化小,以新政大局為重,還是準備大折騰一番,徹底肅清洛陽吏治?”

  蘇禹珪並不直言,他目不斜視道:“在蘇兄看來,洛陽吏治需要肅清?”

  蘇逢吉撇撇嘴,“小蘇你不厚道啊,這種話你問旁人也就算了,跟我需要這樣藏著掖著?洛陽吏治需不需要肅清,這問題哪裡需要回答,明眼人都心知肚明。”

  聽到小蘇這個稱呼,蘇禹珪嘴角抽了抽,不過他仍是望著前方道:“既然蘇兄都這般說,英明如陛下,怎會沒有打算?”

  蘇逢吉湊過腦袋來,低聲道:“小蘇啊,孫芳傳的案子,你到底參與沒有?這件事要挖到何種程度?”

  蘇禹珪雙手籠袖,眼神悠遠,半晌才道:“不瞞蘇兄,陛下今日欽點秦王、安公、李公牽頭,刑部、大理寺、禦史台三司協同,並在三省六部抽調官員二十名,專門辦理此案,我也是其中之一。”

  饒是蘇逢吉有所預期,也驚得一呆,“一個太原府尹,便縱是三品大員,涉及朝堂重臣,也不必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吧?”

  蘇禹珪看了蘇逢吉一眼,“區區太原,一個洛陽,還不在陛下眼中。”

  蘇逢吉怔了怔,他當然知道這句話的分量。

  蘇禹珪伸出手,接住傘外的雨水,“春雨貴如油,豈容隨意糟蹋?”

  蘇逢吉正打算說什麼,蘇禹珪已經看向他,“若是蘇兄曾有類似收受賄絡、徇私舞弊、履職不公的事,還是主動向我交代的好。”

  “蘇禹珪,你這田舍漢、挑糞郎,真是豈有此理!”蘇逢吉大叫起來。

  今日宮裡大宴,是為李嗣源招待推行新政得力的官員。其中許多官吏都是從州縣被接到洛陽,接受皇帝召見與賜宴,他們註定要在今日之後名傳天下,受到朝廷重用,其中受到皇帝看重的,一步登天也並非不可能。

  蘇逢吉在兩川履職得力,歸朝受賞,現已是官拜從五品的兵部郎中,蘇禹珪數年磨一劍,因修繕包括《名例》《衛禁》《職制》《鬥訟》《詐偽》《斷獄》在內的“律法十二章”有功,名動一時,由七品芝麻官直接被拜為從五品的刑部比部郎中。

  大宴後期,殿中官員相互走動的就多了起來,不再局限於各省各部各寺,歌舞之外,一些官員也起身來到殿中,面紅耳赤而又精神亢奮的跳起了亂七八糟的舞,一些個武將出身的官員,則是相互打令飲酒,氣氛很是熱烈。

  蘇逢吉拉著蘇禹珪找到張一樓,三人共用一案。

  張一樓在吏部任職,對這些官員都熟悉,遂為剛回洛陽的蘇逢吉介紹今日宴會的名人,“那位剛站起來又倒下去的大鬍子中年官員,乃是潁州刺史朱長志,此人不僅賣相粗狂,平日作風也很剛勁,他在潁州推行新政的時候,因為喜歡跑到田裡跟農夫一起勞作,被嘲笑為和泥刺史,你們猜他怎麼回應?”

  蘇逢吉:“如何說?”

  張一樓微笑道:“此人說,老子拉在地裡的,都進了你們嘴裡,你們平日吃飯的時候,怎麼不覺得有問題?”

  蘇逢吉擊節大笑,“妙語,真是妙語!”

  張一樓又看向另外一人,“那位安坐不語的長須官吏,乃是許州刺史趙鐘鳴。刺史早年間曾受殿下提拔,在平州任職,與我也有過數面之緣。他推行新政最有章法,尤其是解決麻煩的手段堪稱雷厲,許州栽在他手裡的大戶、官吏不計其數,人送諢號閻王刺史。”

  蘇逢吉驚道:“這諢號有點嚇人。”

  張一樓笑道:“非止嚇人,也嚇自己。他得罪了不少官吏、大戶,有一回他出城巡視,半路遭遇劫殺,差些將命丟掉,在野外跑了兩日兩夜才回城。而後卻放言,正愁找不到徹底整治那些官吏、大戶的把柄,對方就送上門來了。”

  蘇逢吉張大了嘴,“厲害,厲害啊!”

  張一樓又看向另一位年輕小眼官員,“此人是徐州沛縣縣令何晨光,他推行新政講究一個‘理’字,梳理官民矛盾,梳理大戶貧民矛盾,甚至梳理水渠,梳理耕作之法,都是好手,堪稱盡得新政溫和手段之精髓。上至刺史,下到百姓,都對他稱讚有加,甚至連地方豪強,對他也都沒有惡言惡語,可見其人之能。”

  蘇逢吉感慨道:“都是俊才啊!”

  張一樓笑道:“世間本不缺英才,新政推行數年,大浪淘沙,各方官吏怎能不‘原形畢露’?此番除卻這些新政幹才,亦有一些推行新政不力的,如今卻是吃到了苦頭,被罷官治罪的,也有一大批。”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7:59

第738章 誰為讀書人立心,誰向宣武軍告密

  “自新政推行以來,對州縣官員,朝廷每歲都要擢其得力者,大加褒獎並給予重用,對推行新政不力的,向來沒少問罪。但是與今春大考相比,僅是動靜上就有天差地別。”蘇逢吉在聽完張一樓的介紹後,若有所思。

  他道:“新政即將進行下一階段,這不是什麼隱秘事,三省六部都在為此做準備。天下官員,以吏治的角度看,本無善惡好壞,所謂上行下效,君王喜好何事、何物,朝堂便有官員投其所好,於是朝堂形成相應風氣,州縣官員則遠望朝廷風向而行之,民間亦緊隨其後。朝廷風氣良好,州縣風氣不一定好,但朝廷風氣渾濁,州縣勢必更加渾濁。都說為臣子不易,其實為君王更加不易,君王站在高處君臨天下,看到的人多,也必定被很多人看到,一言一行皆會成為臣民模仿的對方。”

  “于此道觀之,陛下自即位以來,便遣散宮中宦官侍婢,只留二三十老人服侍,厲行節儉,繼而罷各州供奉,此舉也不知為民間省下多少財富,也不知多少人家因此而免於家破人亡。如今朝廷對新政之事大加賞罰,得力者優待,不力者罷免,阻擾者問罪,天下官員便會知道,若想獲得提拔重用,該往那個方向花力氣。”

  張一樓點頭道:“天下攘攘即為利往,天下熙熙皆為利來,便是讀書人,也是學而優則仕,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天下官員,哪個不想步步青雲?只不過,正道總是難走,旁門向來易行,前者離不開日積月累,夙興夜寐,後者卻可一步登天,不‘勞’而獲。正因如此,天下吏治,整頓難,敗壞易。社稷江山,大治難,大亂易。尤其是天下積弊已久之時,重整河山,不免打破現有秩序,雖然這秩序在明言人看來都不合理,應該被打破,但天下事難不難做,向來不看合不合理,而看人願不願意。要想人願,就得利字當頭。那些手中握有金山銀山的,哪個能忍別人搶奪?那些要去搶人飯碗的,明知會引起腥風血雨,甚至可能頭破血流,他們又如何願意?一代新人換舊人,不過就是沖著金山銀山去?我攆走了舊主,自個兒不能成為新主,我為何要去做?整頓吏治之難,便難在此處。”

  蘇禹珪這時候不冷不熱的插話,“皇命之下,誰敢不從?”

  蘇逢吉笑嘻嘻道:“誰人不知元錫是正人君子?但你是正人君子也就罷了,你總不能要求天下都是正人君子。再者,所謂正人君子,也是要吃飯的。”

  蘇禹珪看也沒看蘇逢吉,冷冷道:“富貴不淫,貧賤不移,威武不屈,若是讀書人都能忘本,江山社稷還能指望何人?”

  蘇逢吉伸出大拇指,“就喜歡元錫這副義正言辭的模樣,跟元錫相處一室,最是能陶冶情操,假以時日,想必我也能近朱者赤。”

  蘇禹珪不理會蘇逢吉真真假假的言辭,望著滿堂姿態各異的官員,聲音渾厚,“治國如治家,肅清賊人,與清掃廳堂無異,天下大治,便如家室興旺,黎民安居樂業,便如家人笑口常開,國家繁榮昌盛,便如自家日進鬥金,天下人雖有天下面貌,但想必無人拒絕家財萬貫,賓朋稱賀。于家如此,于國何不能如此?大唐江山,是唐人江山,大唐繁盛,是唐人繁盛,天下大治,何人不從中得利?我等親朋故舊鄰里鄉親,甚是子子孫孫,誰不靠大唐江山來養活?人能治家,為何不能治國?人能對自家人相親相愛,為何不能對國人都親善友好?”

  他吸了口氣,坐姿端正,目不斜視,“張兄方才說的不錯,想要眾人做事,就得利字當頭,我輩讀書人學而優則仕,也無人不求升官封侯,便是不在意家財萬貫,也不能不在意青史留名。但我輩讀書人,受聖人教誨,日夜手持典籍,誦讀不輟,爾來二十有餘年,難道聖人之言,進了肚子之後都拉了出來,沒一個字留在心裡?我不信。”

  蘇禹珪的目光清澈而鋒銳,“天下人做天下事,但天下事不是件件都利己的,倘若人人只求利己,天下事恐怕件件不能利己——在你弱小無力的時候,即便整日勞苦,只怕連飯都沒得吃,連衣都穿不起,甚至不能傳宗接代,就更不必說還能讀上一本書。不利己而利人的事,誰去做?是鄉間農夫,還是山野盜賊?讀書人,聆聽聖人教誨,為官者,手握世間權柄,倘若蘇兄口中‘學而優則仕’的這些人,都不能為江山謀為社稷謀為大唐謀,日後何來江山何來社稷何來大唐,天下又如何還有唐人?沒有唐人,我們是何人,我們的子孫是何人,何人來保證他們不被欺淩,又有何人來保證他們安居樂業?老有所依,幼有所養,壯有所用,豈非成為笑柄!”

  蘇逢吉埋頭不語,張一樓陷入沉思。

  蘇禹珪站起身,雙手置於腹前,“禹珪不敢求天下讀書人都是好人,也不敢求天下官員都是好官,但肅清吏治,正如張兄所言,是砸人飯碗的事——其實說是搶人飯碗更妥帖一些。百官賴此而立功,立功而後受賞升遷,但若是果真人心不足之輩,覺得砸碎的多,而自個兒得到的少,不願將金山銀山分給天下人,而只想收入自家囊中,禹珪不才,願以律法為劍,與此輩殊死相搏,便縱血濺五步,哪怕屍首分離,也要問一問天下讀書人,二十年的聖賢書,是否都讀到茅廁裡去了!”

  ……

  天成以來,朝廷大興貢舉,天成二年高中的士子中,原本以“二蘇”最有才學最為有名。數年以來,“二蘇”中的蘇逢吉活躍人前,善與人交,一張臉從未被人忘記,反而愈發深刻。而那位寡言少語的蘇禹珪,則漸漸被人遺忘,若非“律法十二章”橫空出世,只怕有人來有人走的朝堂,已不會再想起“二蘇”這個說法。

  ……

  新政賞罰之事,在李從璟回洛陽之前,朝廷就已對相關官員考核的差不多,如今正在賞罰時候,許多官員都不免被調動,提拔的、貶謫的,不一而足,六部衙門每日都有許多官員往來。

  李從璟來崇文殿跟李嗣源言說孫芳傳案最新進展的時候,碰巧任圜正跟李嗣源談及此番新政賞罰的一些棘手情況。

  “在先前的巡查中,現居汴州的宣武軍節度使孔循,一直被視為推行新政得力的藩帥,但今日汴州進奏官卻派人悄悄遞回消息,言說孔循推行新政並不得當。具體情況都在奏章裡,請陛下觀之。”任圜遞上摺子。

  孔循此人,先前是朝中大員,在李嗣源即位之初,與安重誨交好,兩人曾擅權過一段時間,後來孔循算計安重誨,讓安重誨推了王貴妃的說媒,而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趙王李從榮,兩人隨即鬧翻,孔循也被外放汴州。

  依照任圜的說法,孔循在新政大考中的評價應該不錯,但如今事情都要落下帷幕,卻有汴州官吏偷告上司的狀,而且還是進奏官——所謂進奏官,藩鎮留在洛陽方便朝廷與藩鎮交流的官員,一般都是節度使信任的人,先前蘇願就是西川進奏官。

  趁著李嗣源看摺子的時候,任圜與李從璟低聲交談,“孔循在汴州的官聲並不好,傳出過許多不法之事,一來因為孔循與趙王的關係,二來因為傳出來的事不太嚴重,朝廷一直只是斥責了事,並未真正查辦。若是汴州進奏官的話屬實,孔循在新政之事上欺上瞞下,此事便不好了結了。”

  李從璟道:“天下官員,無非三種,一是貪官污吏不能做實事的,一是能做事且官品良好的,但大多數還是第三種,即位於兩者之間的,這些人為官的舉措甚至是官品,都與朝廷風氣有關,朝廷政治清明,則此輩行良政於地方,若是朝廷政治昏暗,則此輩也魚肉鄉里。新政大考,對官員是如何區分對待?”

  任圜歎息道:“推行新政得力且又品性良好的,只是很少一部分,如朱長志、趙鐘鳴、何晨光之輩,多的還是如今日之前孔循這樣的人,能推行新政,但官品也並非沒有瑕疵。對這些人的課考就比較難,要細分對待,具體到個人看瑕疵大小與推行新政的成績,兩者相比較,能用的仍舊用,但若是推行新政不甚得力且又官品有虧,則要罷黜甚至是治罪了。”

  李嗣源放下奏章,冷哼一聲,“汴州進奏官遞來的證據,已經不容小覷,這孔循是第三種官員,已是沒多大可疑。”

  他看向李從璟,“孫芳傳的案子,查得如何?”

  李從璟遞上奏章,“牽扯出來的局面比預計嚴重得多,此人善於鑽營,在地方聚眾自重,在朝廷左右逢源,三省六部受波及的官員不少,也就是各寺各監沒多少牽扯。”

  李嗣源看過奏章,沉吟道:“朝廷處理孫芳傳案,本就是借機拉開整頓吏治的序幕,若說先前新政大考,注重的是新政推行效果,那麼此番整頓吏治,就是對‘為官之道’四字的審評。新政大考的目的在於擢優汰劣,重用一批得力官員,是對天成新政的總結,那麼整頓吏治,就是為‘長興新政’清掃障礙,鋪平道路。新政大考時,大唐尚在征戰,動靜小,此番整頓吏治,四方太平,就該放手為之。”

  放下奏章,李嗣源繼續道:“孫芳傳案,牽扯出來的官員,按律法悉數治罪,一個都不能姑息。依朕看,孔循案可以與孫芳傳案合併一處,借由孫芳傳案整治洛陽,借由孔循案將整頓吏治之事推向州縣,此事一併交由秦王處理。”

  說到這,李嗣源氣勢嚴厲了幾分,“孫芳傳案結束,洛陽吏治的整頓卻不能結束,孔循之案,則是拉開整頓州縣吏治的序幕!”

  李從璟點點頭,“對地方州縣吏治的整頓,就從汴州開始,第一階段的重心,可放在汴州、滑州、鄆州、青州一線。”

  李嗣源哂笑一聲,“除卻滑州義成軍,汴州宣武軍、鄆州天平軍、青州平盧軍,幾乎囊括了當今藩鎮中勢力最大、最有不該有心思的幾個,天下藩鎮,除卻邊鎮與河東、河中、保義之外,就數這幾個藩鎮的軍隊勢力較大,對削藩抵觸最狠。”

  李從璟道:“箭射出頭鳥,擺平了這幾個藩鎮,新政才好推行。”

  李嗣源對李從璟道:“朝中重臣、天下藩鎮、州縣官員,對新政有抵觸的,本身吏治一片混亂的,現在是最後也是最有可能鬧事的時候了,你要做好相應準備。如今不同以往,新政深化、吏治整頓,雖然需要朝廷以武力為後盾,但再也不是拉出一支軍隊,去血洗地方藩鎮就能解決問題的事情。事情依然腥風血雨,處理起來卻要細膩得多,你要多加留心。”

  李從璟起身道:“陛下放心便是。”

  ……

  李從璟與任圜結伴出殿,路上任圜歎道:“削藩削藩,其實削的最重的,並不是節度使,而是藩鎮軍。節度使其實並不難處理,朝廷已經有打算,那些願意為國效忠的節度使,可以入朝拜將,視其才能在禁軍任職,便是才能差些的,朝廷也不介意虛封十六衛大將軍的頭銜,給他們一生富貴。但是藩鎮軍呢?藩鎮把持地方大權,不僅僅是藩鎮軍把控良田,家屬從中得利,凡是地方上能生財的門路,都在他們的手中,便是州縣官吏,也大多出自藩鎮軍,‘橫行鄉里、魚肉百姓’這八個字,不難理解,但又何曾好理解了?其中的血與淚,看得見的有多少,看的清楚透徹的又有多少?朝廷能安置節度使,但是能安置成千上萬的藩鎮士卒與其家屬嗎?”

  “無論朝廷給予何等待遇,只要是削藩,他們的利益就要受損,這是無法避免的,因此即便節度使不鬧騰,藩鎮士卒也要鬧騰,那些本不願鬧騰的節度使,被藩鎮士卒脅迫而鬧騰的,也不是一兩個。有人說,朝廷削藩,本可以令節度使帶藩鎮軍,進駐洛陽周邊,編為禁軍,如此一來阻力就要小得多。這是何其愚陋之言,且不說藩鎮士卒願不願離家為國而戰,那些驕兵悍將到了戰場上,又有多少能不惦記自家事,肯在戰場上捨身拼命的?”

  任圜望著李從璟道:“在藩鎮整頓吏治,要對付的不僅是節度使,不僅是州縣官員,更是那些藩鎮軍,陛下又不許殿下帶大軍隨行,臣實為殿下擔憂。”

  李從璟笑道:“時至今日,桀驁難馴的藩鎮大不如前,藩鎮內部的州縣官吏,也有很多是朝廷委派,並不如任公說得那般可怕,更何況忠心朝廷的藩鎮也不缺。吏治整頓是攜‘大勢’而行,藩鎮士卒縱有不滿,但真敢反抗朝廷的,也未必有多少。”

  任圜憂心忡忡,“那也不容易啊!”

  李從璟道:“若是容易,前人早就做了,何必等孤來做?”

  任圜苦笑搖頭,不知該說什麼了。

  ……

  李從璟的本意是先了結孫芳傳案,再去理會孔循,但就在孫芳傳案馬上就要塵埃落定,李從璟下令刑部、大理寺即將在洛陽抓人的時候,汴州傳來急報。

  傳來急報的,是正在汴州一帶履職的軍情處統領趙象爻。

  趙象爻將急報遞到軍情處,軍情處將密保呈送李從璟面前。

  密保上說,汴州宣武軍士卒異動連連,孔循府上近來人來人往,其中頗有趙王的人,似在醞釀一場大風暴。

  ——趙象爻能得到這些情況,並非是軍情處時刻監視宣武軍、孔循。在李從璟對孔循還沒動手,甚至連準備都還沒開始做的時候,軍情處也不會有那麼多人手去密切監視宣武軍與孔循。

  趙象爻得到消息,卻是因為汴州官吏,也就是汴州進奏官的同伴,察覺到了宣武軍、孔循近日的反常,懷疑進奏官向朝廷揭發孔循的消息已經走漏,孔循已經在作出相應應對佈置,故而向其傳遞消息,請求朝廷速作決斷。傳遞消息的人路遇截殺,恰好被趙象爻撞見。

  而此時,孫芳傳案牽扯到的一大批太原官員,正在押解洛陽的途中,不日即到汴州地界。

  李從璟收到消息後,在宮中見了正面會李嗣源的李從榮一面。

  李從璟、安重誨、李琪並及三司和二十名官員,為審理孫芳傳之案,在六部衙門旁找了幾間屋子,臨時搭建了辦公場所。等李從璟見完李從榮回到這裡的時候,已是臉色陰沉。

  汴州進奏官向朝廷密報孔循不法之事,沒有多少人知曉,而如今李從璟還沒打算對孔循動手,孔循即已知道了消息,並且開始著手做應對準備,這事就極為不尋常。

  誰向孔循告了密?

  洛陽吏治,藩鎮吏治,州縣吏治,要來一次大整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0

第739章 大浪來襲群魚躍,風雨一路洗鮮血(一)

  李從璟在刑部大牢找到了孫芳傳,因為是首犯的關係,他被押解來洛陽的時間很早,正因為對他審訊得比較得力,張春來、孫興等人才浮出水面。孫芳傳如今面色並不太好,雖然沒受什麼刑法,但連日來遭遇的精神折磨,應該比身體上的創傷更加痛苦。

  孫芳傳告訴李從璟,他跟汴州宣武軍節度使孔循並無交情,對方不可能因為要保全他,而將太原官員半道截下來。孫芳傳之所以認命,是因為即便沒有太原那些官員作為人證,僅李從璟現在掌握的證據,也足夠讓他丟掉性命。

  李從璟與孫芳傳談了半個時辰,經過仔細觀察,前者認為後者並無說謊的跡象。

  從關押孫芳傳的監牢裡出來,李從璟又先後去見了孫興、張春來。

  在太原官員即將進入汴州地界的時候,宣武軍有異樣調動,孔循也有不同尋常的表現,這當然會讓李從璟不得不顧忌,孔循是否有意截下那些太原官員,不讓對方入朝,或者乾脆讓宣武軍佯裝成盜賊,半路殺之。

  如果孔循不是為了孫芳傳,那便極有可能是為了孫興、張春來。

  作為之前短暫的朝堂重臣,如今有數的地方大員,坐鎮汴州要地,要說孔循與朝中官員沒有密切往來,李從璟無論如何都不會相信。既然推行新政不力的孫芳傳,因為與張春來、孫興等人有所勾結,所以朝廷不能及時察覺他的真面目,那麼孔循在汴州進奏官告密之前,同樣被視為推行新政恰當的官員,就極有可能也是朝中有人幫他掩飾。

  ——汴州進奏官的告密之舉,固然有為自己謀、想要立功的原因,但何嘗不是新政得人心、朝廷得人心的表現?

  面對李從璟的訊問,孫興的表現是拒絕說話,打定主意要守口如瓶。李從璟用上了刑訊手段,也沒能讓對方開口。這位在前段時間的審訊中,已經精神瀕臨崩潰交代了許多東西的刑部侍郎,在聽聞汴州異動之後,出奇的狀態穩定下來,咬緊牙關奮起抗爭。

  這讓李從璟基本確認,汴州異動,與孫芳傳案涉及的某些朝廷重臣有關。並且那批太原官員中,就有能影響某些個朝廷重臣榮辱甚至是生死的人。孔循要控制、殺害那些太原官員,是為保全某些個朝廷重臣,也是為保全他自己。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孔循極有可能現在還不知道,汴州進奏官告了他的密。他的種種舉動,並不是在得知朝廷要整治自己後的反抗。

  如果是這樣,單是為對付太原官員,孔循就不惜讓軍士作亂——不管他採用何種方式,最終都不可避免有罪,那只能說,太原官員的確關係某些個朝堂大員的命脈,而那些朝堂大員,則關係到孔循的命脈。

  孫興的及時“醒悟”與惜字如金,則是可能看到了一線生機,正是這一線生機,讓他決定把態度由合作轉變為不合作。

  這讓李從璟察覺到,孫芳傳案與孔循案,怕是水深得很,如若不然,在他面前,孫興也不可能還妄想求得那一線生機。

  在孫興這裡得到有限的東西後,李從璟又見了張春來。

  出乎意料,比之平日行事乖張,看起來很厲害很強勢的孫興,張春來這位平素言語不多、為人和善本分的戶部尚書,倒是對李從璟說了一番話。

  “天下積弊長久,已經快到積重難返的地步,藩鎮、州縣如此,朝堂亦是如此。陛下、殿下是世間明主、賢王,壯懷激烈,有意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於是大行新政,精簡、充實禁軍,削弱藩鎮、整頓州縣,以求強幹弱枝,集中天下權力於朝廷,廓清宇內,再創盛世。然,治國如醫人,傷患積重難返,醫者欲起死回生,在用藥之前,必要對傷患之病情一清二楚。今,陛下、殿下欲根治天下,可曾盡知天下病理,又深知醫治之術?”

  李從璟沒想到這位老尚書會突然來這樣一番話,遂耐住性子,等對方繼續說下去。

  未著囚衣只是素衣在身的張春來,坐在陰暗的監牢中,仰頭喟然道:“朝堂之上,上至袞袞諸公,下至六部員外郎甚至是書吏,但凡手裡有些權柄的,在這眾人皆醉、舉世渾濁的世道裡,又有幾個能出淤泥而不染,真的身家清白?安史之亂後,肅宗建號于靈武,用鄭叔清為禦史,于江淮間豪族富商之家,率貸及賣官爵,以裨國用。德宗討河朔及李希烈,物力耗竭,乃興苛捐雜稅,取賦于天下,京師稅百姓屋宅,又統計商賈資產,以分數(總資產的幾分之幾)稅之,又令天下權貴、官員、富戶出家童、牛羊,以助王師征伐。公器私物之分,至此已然廢矣。”

  “初,興元克復京師後,府庫無財,乃令諸道進奉,以資朝廷之用,而後朝廷常有索取,便是到了亂賊平定而朝廷無事之時,賦稅之外,進奉不息。當是時,江西有月進,劍南有日進,諸道藩鎮,遂競相進奉,以固恩澤。節度使為斂取錢財,托言密旨,大肆盜貿官物,時蔬鮮果者稅之,死亡者稅之,而其豪奪之財,十獻其二三,餘者悉入私囊。裴肅為常州刺史,因進奉殊多,未幾便得升遷,天下刺史進奉,由此而始。嚴綬為判官,傾軍府資財進奉,又得升遷,天下判官進奉,由此而始。諸道州縣之外,又有鹽鐵、漕運、倉廩諸監。天下官員,進奉朝廷,財貨之物,入府庫者幾何,入朝堂諸公私囊者又幾何,善鑽營者,又豈能不與朝堂重臣相交?陛下雖罷天下進奉,然因進奉之制而起,諸道藩鎮州縣官員,與朝堂重臣連結之事,又何曾罷了?”

  歎了口氣,張春來緩緩道:“新政之事,雖然耗力,要天下官員舍斂財之道,而投身實事,雖說官員中不乏虛以委蛇與不盡職之輩,但此事畢竟能使天下財物豐足,能使賦稅府庫充盈,這番‘增收’之事,不僅使國家‘增收’,也使官員‘增收’,所以願為之者眾。新政能有諸多效果,收穫今日之面貌,根由在此。然整頓吏治,則又何如?天下積弊已久,世道渾濁,本就沒幾個人清白,陛下行整頓吏治之事,可不僅是‘減收’,而是搶人飯碗害人性命,幾人願為?一旦吏治整頓之力過大,幾人不抗拒,幾人不鬧事,幾人不奮起一搏?”

  聞言,李從璟陷入沉思。

  這位戶部老尚書,倒是對孫芳傳案看得清楚,知道朝廷是要借此拉開整頓吏治的序幕,他能看出來並不稀奇,此事明眼人都能推測出來,既是如此,諸方有所動靜,也就不足為奇。

  從監牢出來,外面陽光正好,李從璟在屋簷下站了一會兒。

  整頓吏治之難,難於上青天。若是只求殺雞儆猴,稍震天下,讓百官收斂一些氣焰也就罷了,受波及的人有限,遇到的阻力也就弱,甚至也能使朝廷收穫一些不錯的名聲。

  但現在的大唐要的,不是這些許虛名,不是某些名士或者某些讀書人,因之而讚頌朝廷,轉而擁戴朝廷,投入朝廷的懷抱。

  帝國要的,是真正的興盛。

  “傾巢之下,焉有完卵?”李從璟呢喃一聲,走進光幕中。

  朝廷本就無意一次性將天下不良官吏都送入輪回道,整頓吏治也需要過程,從某種程度上說,甚至是個持之以恆的過程。針對眼下形勢,對某些劣跡不太嚴重的官員,要給予將功補過、改過自新的機會。

  給帝國換血,不是一次性抽幹再一次性補充,而是一批一批做。

  但此番這個頭,必須要開好,第一炮不打響,往後的路就不好走。

  至於張春來最後所說的,王朝覆滅不僅因為不作為的社稷糜爛,也因為割除社稷糜爛的用力過猛,李從璟則是不屑一顧。

  或許那是事實,但絕對不會發生在他身上。

  太原官員必須盡數安全押解到洛陽來,給孫芳傳案一個完美結局,只有這件案子了結的徹底,對孔循案才能大張旗鼓去做,故而無論有多少人意圖從中作梗,李從璟都不會答應,哪怕孔循要以宣武軍士卒攔路。

  “太原官員不日就將進入汴州地界,這批人不容有失,元錫,你與張從直走一趟,帶兩都甲士,趕赴汴州,替朝廷將犯人都押解回來!”回到官署,李從璟將蘇禹珪叫來,將此事個中深淺交代一番。

  蘇禹珪正容道:“殿下放心,事若不成,禹珪自裁道旁!”

  孔循雖然想要做些小動作,但想必還不敢動刑部的人,如果他不想造反的話。以蘇禹珪刑部比部郎中的身份,帶兩百甲士隨行,去接應太原官員,怎麼都足夠了。

  當日,官袍在身的蘇禹珪,懷揣刑部印信,帶兩百甲士馳過洛陽大街,直奔城外。

  不久之後,刑部比部郎中率甲士出城向東的消息,傳到了一座深宅大院內。

  大院深處,一間廳室內,有數人擺案而坐。

  朱紫滿堂,龍鹿共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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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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