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24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4

第770章 孟平塗山擊劉信,潞王三戰李德誠(三)

  塗山軍營,見百戰軍果然開始攻上山來,郭廷謂喜上眉梢,“唐軍入甕矣!”

  他先前還有些擔心,若是唐軍不來攻營,只在山下列陣,怕是還有些麻煩。

  劉信則是臉色微寒,“唐軍何其托大!我營在山上,他又沒能探明我軍伏兵,竟然就敢貿然攻營,是不將我劉信放在眼裡麼?”

  郭廷謂不怕唐軍托大,就怕唐軍謹慎,讓他們的佈置都付諸東流,此時神色振奮道:“唐軍貿然攻山,必會陷入我軍四面埋伏,此番必敗矣!”

  他站在山上,對唐軍軍陣看得清楚,所以知道己方兵力佔據絕對優勢。

  郭廷謂的話,劉信自然認同。百戰軍表現出來的東西,的確是一支精銳之師,劉信心中已有評判,當跟吳軍之精銳不相上下。但此時劉信卻已認定,百戰軍主將太過自大。

  劉信心想:素聞百戰軍在李從璟統領下,南征北戰,鮮有敗績,現在看來,其軍或許善戰,但常勝之師,難免恃功自傲,如今觀之,百戰軍的確太過膨脹。

  念及于此,劉信冷笑,心中已經打定主意,此番定要叫對方好看,好讓他們知曉,大吳有我劉信此人!

  安重榮、趙弘殷領軍來到山前,他倆腦海中浮現出孟平方才的交代:“賊軍營在山上,山腳下的木材都被伐去,可見其營中必有木、石。你部將士,皆著冷鍛甲,尋常弓箭奈何不得,唯獨木、石沿山而下,威力非凡。待得攻山時,要散開部曲,儘量減少木、石的威脅。”

  安重誨、趙弘殷早已對部曲有過交代,此時一聲令下,部曲立即以隊為單位,頂著牛皮大盾,各自散開,向山上沖去。

  兩三千將士,左右散開有數百步,前後相繼,沿著緩坡攀登,襲向山上軍營。軍陣陣型看起來散亂,但絕不是沒有章法。聚散離合只在須臾之間,本就是軍陣變化的基本要求。

  吳軍軍營的位置並不高,百戰軍很快就攀爬過了近半的距離,再往前,他們就要進入強弩的射程範圍。將士們起初的動作,雖也不曾拖泥帶水,但也算不上快。到得這時,全軍驟然加速,將攻勢提了上來。

  果不其然,幾乎與百戰軍加速同時,頭頂上有箭雨傾瀉而下。

  但百戰軍卻渾然不懼,他們本就是爬坡,所以身子弓的很低,又有大盾擋在前面,如同牆壁一樣,足以將他們的身軀護衛住。除此之外,幾名將士共用一面大盾,托舉在頭頂上,也不怕弓箭落下來。

  隊正們則要密切注意軍陣前方的動靜,控制陣型的方位,同時他們不停左右觀望,控制陣型的速度——見到的,自然是以同樣模樣行進的軍陣。

  這些軍陣,既像是千足蜈蚣,又像是快速爬動的烏龜。

  箭雨滴滴答答打在盾牌上,叮噹作響,殺傷力有限得很。這倒不是吳軍無能,而是百戰軍軍備的確優良,他們既然號稱帝國第一精銳,首先便要軍備條件一騎絕塵。

  不多時,山前傳來轟隆隆的聲響,不用想,必是吳軍開始傾瀉木、石。

  “前陣握緊大盾,後面的,抵住前面的將士!”

  趙弘殷身在軍陣中,他從大盾縫隙中抬頭一看,就見一塊圓木當頭滾落下來,立即大聲吼起來,“陣前有圓木滾落!”

  陣中的將士們紛紛凝神提力,牙關緊咬。忽然間,轟的一聲巨響,大盾一頓,前陣的將士受不住力,就要往後退、倒。幸好他們身後的同袍,早就奮力頂住了他們後背,這才沒讓他們倒下來,軍陣也給穩住。

  圓木還好一些,運氣不好,軍陣正好碰到百斤大石的,那大石撞在大盾上,陣後的將士吃力不住,首先就是胳膊劇痛,手臂被震斷,口吐鮮血的也有,而後巨石衝破大盾防禦,砸進陣中,立即沖亂軍陣,讓將士們死的死、傷的傷,引得陣後將士四下躲避。

  “不許退!都給老子爬起來!持盾,再上!”有隊正爆發出雷鳴般的大吼,重新組織軍陣。傷、亡的將士或者順著山坡滾落,或者抱著身體倒在山坡上,但沒甚麼傷勢的,則迅速爬起來,舉起大盾再聚集到一起,又往山坡上行進。

  除卻軍陣小了些,並無其它不同。

  分散軍陣,以隊為單位,除卻減少傷亡外,更重要的,能減少混亂。

  木、石並非都是當頭砸下,也可能沒有撞到前陣,在山坡上滾落時歪了方位,而從陣型側翼砸向軍陣的,各種情況不一而足。

  安重榮的軍陣在最前,他往身後望了一眼,視野很好,入目是前赴後繼的一個個軍陣,廣布在山坡上,迅速前進。木、石攜勢而下,到處翻滾,頗為駭人。

  “賊軍無備,營中木、石必不多,沖過這陣,就能殺進營中!”安重榮大喊,激勵士氣。

  吳軍營地中的木、石的確不多,若是給他們十天半月準備,也遠不能與城池中的木、石儲備相提並論,此時吳營中的木、石,多半是修建營地餘下的。如若不然,他們也不用等百戰軍爬山過半,才開始傾斜木、石。

  但此時佯攻山營,最大的威脅,卻不是木、石。

  吳軍營地,劉信、郭廷謂面色都不輕鬆。且不說百戰軍攀爬山坡的速度,超過他倆預計,對方陣型分而不散,防護嚴密,也是讓他們大吃一驚。

  郭廷謂酸溜溜道:“莫非李從璟把全軍盾牌,都給了百戰軍不成?”

  劉信沒有說話。他看到的東西更多,盾牌多不稀奇,牛皮大盾多才奇怪,攻營的百戰軍,舉的可都是牛皮大盾。大盾這東西,用途遠不及甲胄,誰沒事製造這般多牛皮大盾?

  正因為這些大盾,讓吳軍弓箭基本都成了擺設,殺傷少的可憐。若非顧忌停止以弓箭壓制,唐軍會沖得更快,他都要阻止將士繼續消耗箭矢了。

  當然,勁弩還有頗有斬獲。

  正想著,劉信雙目微縮。視野中,一塊巨石砸亂了唐軍一個軍陣,一名將士為躲避石塊,摔倒在山坡上,失去大盾防護,立即被利箭射中。但是緊接著,那名將士就爬起身來,輕描淡寫將甲胄上的利箭拔出來,順手丟在一旁,在隊正的喝令下,沒事人一般速度歸陣了。

  “這怎麼可能?!”劉信心頭一震,在這樣的距離下,弩矢足夠破甲,但看那唐軍拔矢的模樣,輕鬆的完全不像受了傷。

  劉信隨即著重觀察,這一下,他心頭震驚更甚。

  因為他看到好幾個唐軍將士,被幾支利矢射中,然後那些唐軍隨手一抹,抹雜草一般將那些箭矢抹掉了……

  更有些唐軍甲士,索性懶得理會身上掛著的箭矢弩矢,他們跑出幾步,那些箭矢弩矢就垂了下來,像布條一樣掛在甲胄上——這完全是弩矢沒有射進內甲的表現!

  最叫劉信氣憤的是,有個跑動動作特別大的唐軍甲士,跑著跑著,那箭矢竟然自己脫落了……自己脫落了……

  郭廷謂終於也發現了不對勁,他驚訝道:“將軍,我軍弓箭,對唐軍的殺傷,是不是太微弱了?”他立即回頭,去看弓箭手,想看看他們是不是沒有用力拉弓,才使得射出去的利箭,完全沒有力道。

  但是他很快失望,因為弓箭手們大汗淋漓,分明是格外賣力。

  劉信望著已經頗近的那一個個鐵甲龜殼,心頭雖然震驚,說出來的話仍是滿含輕蔑,“以為盾多甲厚就能順利攻上山?可笑!本將已然說過,百戰軍主將,愚不可及,他難道不知,順勢而下勢如破竹的道理?”

  言至此處,劉信大喝一聲,“我大吳驍勇何在?”

  轅門後,早有千百甲士蓄勢待發,為首將領高聲道:“我等在!”

  “唐軍著甲數層,行動必然不便,又爬山許久,受我弓箭、木石消耗,已經氣力不濟!”著甲數層,這是劉信能想到的原因,他手指山下,“本將軍令:殺出營去,將唐賊趕下山!”

  吳軍銳士大聲呼和,鼓噪殺出。

  趙弘殷抬頭,望見軍營轅門。飄揚的旗幟,他已能看的一清二楚。

  吳軍將士鼓噪殺出,他自然聽到了動靜。眼見肉搏臨近,對方順山勢殺下,百戰軍處於極端不利地位,趙弘殷臉上卻無半分憂色,眼中反而流露出興奮、嗜血的光芒。

  “弩手,出陣!”趙弘毅一聲大吼。

  百戰軍主陣,鼓聲驟變。

  與此同時,前面的軍陣,響起一個又一個隊正的聲音,“弩手,出陣!”

  吳軍已經出現視線中,正大喊著向軍陣殺來。

  一個個唐軍軍陣中,後陣奔出許多手持勁弩的將士,奔向軍陣左右兩邊,單膝跪在山坡上,平舉勁弩,指向山坡上方。

  佯攻山坡,前排後排勁弩,因山坡角度的關係,有水準位置差異,完全不必擔心弩矢發出,會射在同袍身上。

  前面軍陣的將士,幾乎有大半都攜帶勁弩,因為軍陣彼此之間,本有距離,此時弩手奔出,排列在軍陣左右,前後層疊,左右相接,軍陣立成。

  前排用角弓弩,後排用臂張弩。

  天衣無縫的軍陣。

  戰鼓轟然炸響。

  “弩,放!”

  “弩,放!”

  “弩,放!”

  千百弩手,扣動扳機。

  一片嗡嗡的弦動聲中,冰冷銳利的弩矢,咻咻一陣急響,向吳軍飛射而出!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5

第771章 孟平塗山擊劉信,潞王三戰李德誠(四)

  望見唐軍軍陣的變化,劉信與郭廷謂同時色變,前者雙手緊緊抓住木欄,後者則已驚呼出聲:“弩,全都是弩!唐賊……唐賊竟然攜帶勁弩千百?!”

  弩不比弓,前者更金貴一些,製造起來也不容易。

  “慌甚麼!”劉信掩下心中震驚,瞥了郭廷謂一眼,語氣冷淡,“百戰軍素受李從璟親近,有千百張弩也非是不能理解。然則這千百張弩既然到了這裡,就說明山前主陣中,百戰軍再無勁弩可供依仗,稍後我伏兵殺出,他豈能抵擋得住?”

  郭廷謂本已心驚,聞言心頭一安,連連點頭:“定是如此!還有這批百戰軍,人皆著甲數層,定也是集中了全軍大批甲胄,如此說來,山前的百戰軍,已是脆弱不堪。”

  “這就是了。”劉信淡然道,看起來從容不迫,“唐賊猛攻我營,乃是傾力為之,只要我等能穩住營壘,稍後一旦我伏兵殺出,沖進山前唐賊陣中,此戰也就定了!”

  郭廷謂見劉信如此有把握,縱然心頭隱隱覺得好似還有哪些地方不對,此時也憑空生出幾多信心來。

  再看向山坡上的戰事時,郭廷謂倒吸一口涼氣。

  吳軍將士從營中殺將出來後,軍營中的強弩逐漸停止進攻,因為弩矢的軌跡是直線,在前者奔至唐軍面前時,為避免傷及同袍,他們必須這樣做。至於木、石等物,本就不多,此時消耗殆盡,即便還有富餘,也不能繼續扔下山坡。

  唐軍軍陣變化的很快,在持弩甲士從後陣奔向小陣兩翼時,小陣前部的將士,也都停下腳步,大盾在前,銅牆鐵壁,長槍從盾牌縫隙中伸出來,直戳向前,狀如刺蝟,將軍陣護得密不透風。

  這樣的軍陣,看起來就如一只只展翅的雄鷹。

  吳軍將士殺向唐軍時,唐軍軍陣的變化並未及時引起他們的警覺,等唐軍變陣完成,吳軍中的將校們,意識到不對時,他們距離唐軍已經太近,此時除卻順勢殺下,並無選擇——若是轉身回奔,且不說軍令軍法不容,無疑也是給唐軍屠殺的機會。

  隨著唐軍軍陣中那一聲聲大吼,數百支弩矢與山坡平行,悠忽射出,直奔吳軍將士。

  距離太近了,角弓弩、臂張弩的威力又太大,在驚心動魄的聲音中,弩矢飛速射進吳軍將士的身體,噗嗤的聲響微小、急促,不絕於耳,身中弩矢的吳軍將士,接連應聲而倒,從山坡上摔下去。

  前排將士倒下、滾落,露出後排的將士,緊接著,後排將士也在慘叫聲中倒下、滾落,露出更後排的將士。這些吳軍,如同被收割的麥子,一排接一排被放倒。

  本是呈方陣殺下來的吳軍軍陣,隨著一排排將士倒下,軍陣出現許多凹陷的缺口,如同一排牙齒,每間隔一顆就少掉一顆。

  而沒有受到弩矢照顧的吳軍,面對的自然是唐軍的盾搶陣。順山坡往下殺敵,講究的是攜勢衝殺,與騎兵沖陣有異曲同工之妙,而若是攜帶的盾牌過多,擋在身前,難免極大妨礙行動,而若是持盾慢行,沖勢就要弱上不小。

  吳軍攜帶的盾牌不多,所以給了百戰軍勁弩發揮的餘地,但到底也有,撞上百戰軍槍盾陣時,吳軍都是以沖勢,將盾牌用身體狠狠撞在百戰軍大盾上。俯衝的優勢立即顯現出來,百戰軍的盾牌陣立即往後頓挫。

  如是觀之,只要多撞幾次,百戰軍的盾陣非得支離破碎不可,而後吳軍就能趁勢殺入。

  但百戰軍早有防備,持盾者將盾牌撐在地上,上身用肩膀死死抵住盾身,下身用腳跟抵住盾底,後腳則與身後甲士相互抵住,如此延伸,將士們最大限度分擔吳軍衝撞的壓力。

  吳軍沖下來撞陣,盾牌當然不是拖在地上,此時他們撞陣過後,百戰軍將士看準時機,盾牌後伸出鉤鐮,刺進吳軍盾牌底部,而後勾住吳軍腳跟回拉,只聽見一聲聲慘叫,失去腳的吳軍持盾手,立即就栽倒下去。

  他們栽倒,盾牌自然就穩不住,百戰軍訓練有素,自然不會放過這等良機,持盾手頂著盾牌前進,將歪斜的吳軍盾陣撞開,與此同時,鉤鐮在下、長槍在上,接連刺向吳軍將士。

  尋常甲胄,能防遠距離弓箭,能防橫刀砍劈,但絕對防不住長槍突刺。撲哧撲哧的聲響中,長槍猛地戳進吳軍將士身體,又猛地抽出,帶出一大片鮮血,若是長槍上有倒刺,除卻能帶出血肉外,還能將對方的腸子都勾出來。

  趙弘殷跟在盾牌手後面向前進,腳下一滑,差些摔倒,原來是踩到了一截腸子,看到鮮血中的腸子裡擠出來的黃白之物,他忍住噁心,橫刀刺下,將那還未咽氣的吳軍刺死。

  眼看軍陣已經前進數步,趙弘殷的雙目悠然一凜。

  持盾的將士,都是虎背熊腰的勇猛之士,如若不然,在對方攜勢下撞時,根本穩不住陣腳,同理,吳軍持盾者,和大盾後本要最先殺進來的軍士,也必定是勇士。

  因為百戰軍早有準備,在吳軍殺將出來時,變陣迅速,穩住了陣腳,反擊得當,鉤鐮、長槍、大盾相互配合,很快就殺進了吳軍陣中,吳軍當中的猛士,首當其衝被殺傷許多。

  “開盾!殺上去!”趙弘殷後頭望了一眼身後的軍陣,在持弩將士分向兩翼之後,後面的軍陣將士,立即快速沖上前,如同身連頭、腿連身、腳跟腿,原本薄弱許多的小陣,立即前後連接在一起。以隊、都為單位的軍陣,彼此連接充實,立即變向以幾百人為單位。看準時機,趙弘殷立即大吼一聲。

  得他號令,大盾側開,長槍、鉤鐮快沖兩步,將鋒刃狠狠刺進吳軍將士身軀,而後,長槍手、鉤鐮手身後的橫刀手,快速沖上前,將面前的吳軍斬殺。

  後面的吳軍連忙反擊,沖上前來,而這時,橫刀手並不戀戰,反而後退一步,而長槍手、鉤鐮手再度突進,兵刃狠狠刺出,戳進沖上來的吳軍將士身體,低著他們後退。

  長槍、鉤鐮長,收回兵刃再出擊的時候,很有大片空檔時期,而這往往是對手反擊、近身的時候。長兵一旦被短兵近身,就完全沒了一寸長一寸強的優勢,還會被一寸短一寸險的短兵,欺身殺死。

  橫刀手複又向前,持刀斬殺面前的吳軍。

  一個吳軍身手敏捷,見唐軍橫刀手沖出,率先一刀砍在唐軍身上,然而不等他露出喜悅之色,唐軍橫刀就刺進了他的身體,這名吳軍口吐鮮血,雙手握住對方橫刀,眼神落在方才自己落刀的地方,彼處並無鮮血湧出,甲胄上僅有一道痕跡,他不甘、茫然,最終無力的死去。

  吳軍長槍兵叫著衝殺出來,持盾者又挺身而進,仗著自身力氣大,用盾牌擋住吳軍長兵,低著對方不斷後退。而後,己方長槍、鉤鐮複又殺出。

  吳軍原是攜勢沖下,本想勢如破竹,將唐軍殺退,逼得對方轉身逃跑,然後追著他們殺向山下,在他們背後收割他們的生命。卻不曾想,戰事遠不是他們預料的那樣,戰況大相徑庭,現在反而是他們在被擋住攻勢後,又被殺得步步後退。

  山坡上的將士,一旦沒有了俯衝之勢,本身就會命門大開、破綻百出。山坡下的將士,只需要矮身去攻擊他們的下盤,他們就有大麻煩,更何況此時百戰軍還有大盾護身,戰法又這樣有條不紊、鋒利無比,吳軍如何施展得開、抵擋得住?

  甚麼是精銳,精銳與非精銳,到底有多大差別?

  不是殺過人的將士,都叫精銳,不是經歷過戰火的軍隊,都叫精銳。

  真正的精銳,除卻敢戰之外,還要能戰,還要會戰。

  能戰,是指裝備精良;會戰,是指精于戰陣搏殺之道。

  從這個角度上說,精銳作為一個衡量標準,它沒有上限。因為精益求精的路上,可供改進的細節永遠改進不完,這是一條沒有止境的道路。天下之大,沒有最精銳的軍隊,只有更精銳的軍隊。

  真正的精銳之師,到了沙場上,就是巨大的殺人機器,冷血、無情、殘酷、無人能擋。

  這樣的軍隊,本就不需多,也無法多。若能得十萬之眾,在冷兵器時代,便足以橫掃天下。

  趙弘殷將眼前的頑敵殺倒,正好站在一塊凸出的石頭上,他左右觀望了一眼。作為將領,他必須時時密切注意戰場局勢。

  左右的軍陣,雖然也有被吳軍撞破盾陣,殺入陣中的,畢竟不多,大勢上百戰軍仍是處在攻勢如潮的階段。且那突破盾陣,殺入百戰軍陣中的,不多久就會受到百戰軍反撲。

  若是軍陣反擊不利,軍陣中的都頭、指揮使,就會率精銳、親兵殺出,強行扼制吳軍的進攻勢頭。若是都頭、指揮使戰死,而未能將對方殺敗,左右軍陣,就會分出驍勇之士,給予支援。

  甚至切斷吳軍軍陣,將難啃的骨頭包圍在中間,步步蠶食之。

  戰陣精妙,精妙無窮。

  先前,百戰軍持弩者,將吳軍軍陣打殘時,殺傷殊多,便是有些許盾牌,吳軍最後也不敢正對百戰軍勁弩兵鋒,在付出慘重代價後,百戰軍勁弩面前,已經沒有吳軍——後面的吳軍,都慌忙奔向兩邊。

  到得這時,小部分角弓弩仍舊持弩在手,多數弩手則收了弩具,抽出橫刀,欺身沿著山坡奔上。吳軍見百戰軍收了弩,連忙出來迎戰,被軍陣中的角弓弩又射殺許多後,連忙回避。

  如是再三,兩者短兵相接。

  最終,戰場變成了徹徹底底的近身肉搏。

  近身陣戰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吳軍步步敗退,百戰軍步步推進。戰事越是往後,百戰軍前進的便越快。

  塗山上沒有大片平地,吳軍的退路只有軍營。

  終於,戰場上的喊殺聲驟然一震,在戰鼓的命令下,百戰軍全軍瘋狂拼殺,如潮而進,吳軍未聞軍令,卻不得不敗退而回。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5

第772章 孟平塗山擊劉信,潞王三戰李德誠(五)

  “壞了!”到得此時,劉信看到戰場變化,禁不住臉色大變,再也無法安居轅門,轉身急忙去營中。

  “傳令,伏兵速擊唐賊本陣!”劉信邊疾走便大聲喝令,先前他還想先打退幾次唐軍進攻,待到唐軍疲憊之際,再讓伏兵攻擊唐軍本陣,他同時舉營殺出,一錘定音。

  卻不曾想,戰事發展遠超預料,山營竟是連百戰軍一次進攻都沒能擋住,眼看百戰軍要攻上營來,他再也無法托大,連忙讓伏兵出擊,以減輕營地壓力。

  “這……唐軍怎生如此善戰?”郭廷謂跟在劉信身後,手足無措,百戰軍的戰力,已經超出他的認知——他先前哪裡見過這樣的軍隊?

  “閉嘴!”劉信回頭冷喝,此時再無法顧及對方感受,“再胡言亂語,亂我軍心,本將斬你立威!”

  郭廷謂嘴巴張了張,一句話也說不出話來。自打西進,劉信一直從容淡然,何曾這樣失態過?

  在戰事不利的階段,劉信也曾調遣援軍出營,加入戰場,試圖扼制吳軍敗退之勢,充實愈發薄弱的吳軍軍陣。

  但事實表明,這並沒有太大作用。

  冷兵器戰陣廝殺,最是消耗士卒體力。若是戰事激烈,雙方將士都殊死力戰,真正在兩軍陣線相交之地,與敵搏殺者,最多不過能堅持一兩刻的光陰。

  這時候,就需要士卒調換。後陣軍士,殺上前來,頂替己方同袍,先前廝殺者,則退入陣中休整,蓄養體力。若是戰事持久,所有士卒都會輪替上陣數次。

  但這樣的士卒替換,只適用於兩軍勢均力敵之時。

  若是一方不敵,將士接連戰死,那也就不必替換,中、後陣會陸續面對敵軍。這樣的情況下,劣勢方的將士也無法替換。士卒替換,無論如何,軍陣都會有縫隙,若是戰事本就不利,再行替換士卒,豈非予敵機會,自掘墳墓?

  這個時候,就要遣猛士勇將,猛攻敵陣,扼制己方敗退之勢,將勝負天平撥回去。故而猛士勇將,屢屢沙場建功,帶領部曲為大軍開路,取得勝利。但猛士勇將,雙方都會有,這些人贏了固然好,拯救時艱,若是敗了,加速軍陣敗亡。

  故而兩軍陣戰,強者愈強,弱者愈弱。強的勇猛精進,弱的本就廝殺不過,士卒又無法替換恢復力氣,遂愈戰愈疲,最終氣力流失,死于敵手。軍陣後的士卒,見前面士卒被殺,敵軍兇猛殺來,不免膽顫,士氣頓跌,戰力又降。如是以來,軍陣自然就要被破。

  故而一旦陣戰不利,軍陣一旦處於下風,除卻勇將力挽狂瀾,軍陣一退就會越退,一潰就會愈潰。

  眼下,吳軍軍陣就是這等情況。

  劉信調遣的援軍,加入戰場,從己方同袍身後殺出,要去擋百戰軍兵鋒。然則幾番交戰下來,卻也無法阻擋百戰軍的攻勢,反而步步後退。

  吳軍陣後的將士,不知前方戰事,但眼見己方不停後退,上前的同袍一去不返,哪裡還能不明白己方戰事不利?

  前陣穩住陣腳,姑且不能使得士卒力戰,前陣一潰,後陣聞聲就會跑。

  這個時候,再如何激勵人心的話,也是徒勞。

  尤其是聽得百戰軍殺聲大振,吳軍將士豈能不懼?

  百戰軍中,趙弘殷、安重誨身先士卒,帶領同袍步步推進,直殺的血覆鎧甲,腳下印出一個個血色腳印。百戰軍將士們步步推進,眼見吳軍營地就在眼前,更是人人振奮,那沒力氣的,也憑空生出幾分力氣。

  “殺!殺破賊營!”趙弘殷舉刀大喊。

  “大丈夫建功立業,就在此時!”安重榮高舉鐵錘。

  “殺!”百戰軍眾將士,士氣如虹,紛紛高聲大呼,振奮自己也振奮同袍。

  吳軍將士再也站不住,個個雙目睜大,面色駭然,終於,在有第一個掉頭跑路的軍士後,接二連三的吳軍將士開始轉身就跑,成片成片的吳軍轉身,自相驅趕,喊叫著逃命。

  距離百戰軍近的吳軍將士,一面奮力推擠著面前同袍快跑,一面倉惶後顧身後的百戰軍將士,發現對方虎狼一般殺過來,嚇得肝膽欲裂,只恨自己沒生出一對翅膀。

  為讓面前的同袍不要擋路,快快退回營中,免得自己死在百戰軍刀下,吳軍將士開始大喊:“快退,快退,唐軍殺上來了!”

  還有些吳軍將士,為了推卸個人責任,免得事後被問罪,也大喊:“回營,回營,唐軍擋不住,我軍敗了!”

  “唐軍殺上來了!”

  “擋不住了!”

  “快回營!”

  “我軍敗了!”

  此起彼伏的叫喊聲,讓吳軍徹底亂成一團,自相推搡擠壓著逃跑回營,相互踐踏的事故開始出現。

  百戰軍緊緊跟著吳軍,在後面砍殺不停,一個個回奔不及的吳軍將士,愕然回顧,被唐軍接連砍翻在地,發出不忍聽聞的慘叫。

  一名吳軍隊正後背中刀,釀蹌撲面摔倒,慘嚎的他回頭張望,一個百戰軍已經一腳踩在他後背,染血橫刀伸進他頸下,冰冷的刀鋒呲啦一聲,抹過了他的脖子。

  一名吳軍都頭,被長槍捅翻在地後,沒發出幾聲哭喊,就被一擁而上的百戰軍亂刀砍死。

  都頭還算死得乾脆,一名吳軍士卒自己腳下不慎,摔倒在地,不等他爬起身,就被即二連三的唐軍從後背上踩過,竟是被活生生踩死。

  劉信立馬出現在營門前,他舉刀砍殺後退的吳軍將士,焦急大吼:“不許退!後退者斬!隨本將迎敵!”

  營門本是關閉著的,但是哪裡經得起潰敗的士卒衝撞?求生本能下,人的潛力總是巨大的,此時這些士卒可顧不得許多,只管回營,心裡哪裡還會有軍法?

  又且,藩鎮軍,向來以自我為本位慣了,戰利則進,戰不利則逃,絕境反擊對他們而言,太過奢侈。守營的士卒,見自家親友倉惶逃回,也不會硬下心腸來不開門。

  “軍法隊!”劉信一連砍殺數人,“執行軍法!”

  “得令!”軍法隊必為親信,唯主將之令是從,他們仗馬在營門,這下得了劉信之令,下刀毫不手軟,須臾之間,就有一二十吳軍被殺,橫屍門前。

  其後的吳軍,見狀大駭,撞營之勢一頓。

  劉信方才在轅門上看得分明,百戰軍咬吳軍咬得很死,若是任由吳軍潰入營中,百戰軍必定尾隨入營,他只有一營,營中不過將士三千左右,哪裡經得起百戰軍趁勝殺來?

  原來劉信自詡帶上山的都是精銳,且又佔據地利,無論如何不會輸了戰事,且又有伏兵相援,退一萬步說,自保斷然足夠,卻不想百戰軍委實太過霸道,這樣的戰力莫說看見,他聽都沒聽說過。

  這時他才意識到,孟平的戰法佈置,不是因為他太過膨脹,而是百戰軍的確精銳,他是有恃無恐!

  “你我受國家重托,來此抵擋唐賊,本無退步可言,退則妻兒老小不保,戰後更會被問罪斬頭!”劉信盯著面前的將士,目疵欲裂,“上負家國,下負妻兒,何顏為江東兒郎!?何顏面對列祖列宗?”

  “將軍,非是我等不經事,委實唐軍太過厲害!”有將士大喊。

  “將軍,你讓我等據營而守……”

  “將軍……”

  劉信讓甲士殺人,已然讓潰卒大怒,他們看向劉信的眼神,本已帶上狠戾之色,若非因為劉信素來得士卒效力,方才的話又還算妥當,他們殺將入營並非不可能。

  “一潰便要再潰,爾等何須多言?”劉信悲憤大吼,雙目充血,“今日我劉信在此,誓死不退!唐軍若想入營,本將願死於陣前,為國盡忠!如今本將且問爾等,退要死,不退也要死,你等願被人追殺,死若豬狗,還是願持刀迎戰,死如英雄?!”

  士卒寂靜無聲。

  身後,百戰軍殺人如麻。

  “本將已傳令山下將士,圍攻唐軍主營,我軍兵力數倍於敵,豈會敗北?!殺退眼前唐軍,就能西進壽州,活捉李從璟,日後凱旋金陵,加官晉爵、封妻蔭子,爾等難道不願嗎?!”

  劉信吼完這句話,持刀下馬,“親兵何在?!”

  “在!”

  “隨本將殺賊!”

  “得令!”

  劉信死死盯著眼前士卒,“本將死而不退,你等或者讓開道路,或者轉身迎敵!”

  潰卒中的勇猛之士持刀轉身,“橫豎一死,某不願為豬狗,跟唐軍拼了!”

  “讓開路,老子要宰殺這幫狗賊,為我兄長報仇!”

  “願隨將軍死戰!”

  “拼了!”

  “拼了!”

  潰卒相繼轉身,雙目通紅,迎上百戰軍。

  塗山前,百戰軍望樓,孟平身若磐石,靜觀塗山激戰。

  “將軍,敵賊伏兵已出!我軍是否依照佈置迎敵?”塗山兩面,吳軍大舉掩殺而至,排陣使躬身詢問。

  孟平並無任何動作,嘴裡清晰而平穩的吐出兩個字,厚重肅殺,“迎擊!”

  “得令!”排陣使抱拳,而後揮舞令旗,令百戰軍左右迎敵,同時護衛安重榮、趙弘殷後背。

  步軍變陣,精騎當先馳出,卷起一路煙塵,率先殺向浩浩蕩蕩的吳軍。

  孟平雙目沉靜。

  吳軍水師強,馬軍卻弱。吳國的馬場,跟大唐一比,簡直如同孩童過家家。天下之大,何處不能養馬?但能養戰馬,尤其能養優質戰馬的地方,屈指可數。

  吳國馬軍戰馬,多來自嶺南。嶺南的馬,到後世都是屢作笑料的存在,何能跟來自豐勝二州、北漠甚至是西域的良馬相提並論?

  孟平看向塗山,彼處趙弘應、安重榮正在猛攻吳軍軍營,他嘴角動了動,像是在笑。

  先前,孟平令斥候、遊騎往各方探查,主要探查的目標,卻不是劉信所部,而是要查明這周邊還有無其它吳軍。

  確定沒有其他吳軍,大軍遂能出戰。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5

第773章 孟平塗山擊劉信,潞王三戰李德誠(六)

  壽春,八公山下有一片樹林,這時節正是桂花飄香的時候,秋風颯颯,和香數裡。淝水河岸,更有連綿荷花,蓮子飽滿。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美得清新脫俗。

  前日大軍已經暫停了對壽春城的圍攻,故而這兩日處於休戰期。雖是休戰,眾人卻也都知曉,那不過是緩一口氣,稍後還會有更大的暴風雨降臨。因是之故,壽春城內外,這兩日的氣氛依舊肅殺。

  李從璟在營帳中與莫離對弈,如今他已越發會忙中偷閒,凡事不再親力親為,尋常時候將諸事安排下去,幕僚屬官們也都能做得很好,他只不過定期接收彙報。

  “殿下棋藝,愈發精湛了,可喜可賀。”莫離輕輕落下一字,將棋局絕殺,然後滿意的打開摺扇,眉目含笑。

  李從璟將手中棋子丟進棋盒,索然無味道:“我認棋,棋不認我,如之奈何。”

  桑維翰在一旁笑道:“眾人中軍師棋藝最高,若是殿下與我等對弈,怕是誰都招架不住了。”

  李從璟接過董小宛送上的瓊漿飲了一口,“若不能與絕頂之人爭鋒,便是贏了,也不過仍是群峰之中的尋常一個,有何用處。”

  桑維翰不失時機拍馬屁道:“殿下壯志淩雲,自然不是我等尋常之輩能夠理解的。”

  “溜鬚拍馬,哼!”第五姑娘剛好進帳,聞言立即報以嗅之以鼻的嘴臉,她手裡拿著幾束桂花,湊到李從璟面前,笑嘻嘻的在他面前晃了兩下,“香不香?”一邊問,一邊將桂花的香味扇了李從璟一臉。

  花草熏香,雅士之好。李從璟雖然不特別喜歡這些,不過昔年寒窗苦讀時,窗外也的確有移栽數株桂樹。低頭識詩書,抬首聞桂香,書生舊事莫過於此。

  當然,昔年也曾有位喜著白裙的小娘子,常在桂樹下遠遠相望,桂花落在她發上、身上,是真正的靜若處子。李從璟偶爾抬頭,四目相交,那女子便高興的墊腳與他揮手,並不避諱甚麼。每當李從璟報以一笑,那不捨得打擾他的女子,便心滿意足的含笑離去。

  早年尋常事,回首若隔世。

  第五姑娘見李從璟神思恍惚,小手在他眼前揮了揮,臉上寫滿疑惑,又低頭使勁兒嗅了嗅那幾枝桂花,像是想看看這桂花是不是有問題。

  只是須臾間,李從璟站起身來,接過桂花看了一眼,含笑對第五道:“很香。”望見第五小腦袋上有幾顆小黃花,隨手幫她撚去,動作輕柔。

  第五姑娘眼如月芽,笑得很開心,在李從璟幫他摘花的時候,雙頰飛紅略低頭。

  “桂花開得正好呢,還有荷花,相映成趣,殿下要不要去看看?”第五姑娘總算沒忘記“正事”,忙問李從璟。

  “好,就去看看。”李從璟將桂花交給董小宛去擺放,由第五姑娘拉著出帳。

  莫離站起身,順順衣袍,悠然道:“即是如此,我等也隨去賞玩一番。”

  見李從璟與第五出帳,桑維翰湊過來,低聲對莫離道:“軍師,這第五統領之所為,難道就不是溜鬚拍馬?”

  莫離瞧了他一眼,揮扇出帳,世外高人一般道:“男女間的事,如何能叫溜鬚拍馬?”

  桑維翰轉念想了想,很認真的點頭,而後也跟了出去。

  高山流水,樹蔭成雲花如雨,李從璟等人下馬在河邊行走。笑臉觀花花不語。第五姑娘如同一隻火狐狸,又折了一支桂花在手,在眾人前面蹦蹦跳跳。

  “年少時心比天高,總想著他日覓封侯,心裡便無其它事物,山水花草都不曾看在眼裡。不曾想轉眼之間,卻已到了驅馬尋秋去的時候。樂山水者誰人?不獨是老翁啊!”莫離縱情入景,從腰間摘下酒囊,仰脖灌了一口,大感快意。

  李從璟偏頭避過一根樹枝,“江山如畫,的確當浮一大白。”

  他們在江畔停步,河水長流,煙波浩瀚。

  第五姑娘到河邊撿蓮子去了,莫離酒過半囊,詩興大發,在那吟詩作賦,指點江山。

  不時有快馬馳來,斥候回報:“塗山激戰!”

  來回報的斥候,並不是去到塗山的斥候,而只是大軍遠放作巡視的斥候,最遠的一批在壽春五十裡外,聽到了塗山激戰聲。

  “激戰聲遠傳五十裡,這仗聲勢不小,孟將軍塗山擊劉信,結合先前戰報,百戰軍應該在攻打山營,這劉信智勇雙全,孟將軍這仗怕是不會輕鬆。”桑維翰聞言,低聲對李從璟道。

  李從璟接過第五姑娘遞來的蓮子,掰了一顆丟進嘴裡,細細咀嚼,“劉信固然智勇雙全,不過卻已老了。”

  他目光悠遠而沉靜,“兵老失鋒銳,人老失鋒芒,劉信如何能跟孟平相爭?老了便該守著榮華富貴,安度晚年,沙場太兇險,它屬於年輕人。孤王,相信孟平。”

  大軍進擊壽春,而後意圖向揚州挺近,首先必須要保證兩翼安全。

  如今,大軍右翼在光州、盛唐一帶,此處並無吳國重兵,大軍分兵攻之,快速拿下的可能性非常大;反觀左翼,則有淮水四鎮,劉信此番從濠州(鐘離)而來,擁兵兩萬,便是集中了淮水四鎮可以機動的兵力,若是孟平能將劉信擊潰,大軍左翼將再無大的威脅。

  在兩翼皆無大憂的情況下,大軍直向東南、進逼揚州,則必高歌猛進、勢如破竹,吳國就將再無可以掣肘大軍的依仗。

  除卻地方防備兵力,吳國本不至於只能調動劉信、李德誠,共計五萬的將士,但吳國軍力此時大部分都去了楚地,故而江淮一線,除卻本身戍衛部曲,金陵能給予的支援實在不多。

  ……

  塗山。

  沙場之上戰機瞬息萬變,不到最後一刻,所有的應變都不能說是對的。

  在劉信將塗山兩翼伏兵都調遣出來後,孟平仍舊高居望樓,面色平靜,哪怕各處激戰正酣,交戰之聲已經遠傳數十裡,他也連眉頭都沒有皺一下。

  排陣使全神貫注盯著戰場,雖然不至於緊張局促,但也全身血脈噴張,他偶然回頭,看到孟平從容的模樣,心中便有觸動,暗道:“將軍愈發有大帥之風!”

  從望樓看過去,可見塗山上安重誨、趙弘殷所部,正在吳軍山營前與吳軍激戰,塗山下,百戰軍在山前兩翼列陣,與趕來的吳軍伏兵廝殺——望樓就在大陣中央。

  左右兩翼與吳軍交戰的百戰軍將士,主體仍是步軍,馬軍則在陣外,與吳軍馬軍廝殺,爭奪對兩翼的控制權。

  到底因為吳軍兵多,若是步軍不能擊潰對方軍隊,精騎也不能殺散對方馬軍,安重誨、趙弘殷又不能迅速攻下山營,戰事一直拖延下去,最終百戰軍肯定體力不支——兵少,則士卒輪番上陣太過頻繁。

  然而這只不過是一種可能罷了。

  論及弓弩、甲胄等軍備,百戰軍在大唐便是獨領風騷,劉信所部焉能與之抗衡?

  兩軍在步軍近戰之前,前者的強攻勁弩就讓吳軍吃夠了苦頭,一度讓吳軍根本無法靠近——這倒是頗像唐軍攻打普安時,兩川勁弩最先讓李從珂、石敬瑭所損傷慘重,而又無法寸進。

  在吳軍付出很大代價,終於與百戰軍步軍結陣後,後者嫺熟的戰陣廝殺技藝與冷鍛甲,更是讓他們舉步維艱。

  另一方面,百戰軍精騎兀一與吳軍碰面,就將對方壓著打,吳軍馬軍雖然與百戰軍精騎數量相當,甚至略勝一籌,卻根本無法舉得優勢。

  隨著戰事進行,不僅塗山吳軍吳軍岌岌可危,便是連塗山下的吳軍將士,作戰也分外艱辛。好在吳軍步軍人數占優,彼此相互呼喝激勵,敗象沒有立即顯現出來。

  最先有突破的,是百戰軍精騎。

  統領百戰軍精騎的都指揮使陳青林,最先將吳軍左翼馬軍殺散,而後精騎便開始威脅、打擊吳軍步軍大陣。

  精兵對戰步軍,大體有兩種作戰方式。其一,依仗衝鋒之勢,直接沖進步軍大陣,將軍陣衝殺潰散;其二,依仗自身機動性,在步軍周圍遊弋,以弓箭殺敵,敵進我走,敵停我擊。

  能發揮這兩種優勢,騎兵對戰步軍便能勝,而若是不能發揮這兩種優勢,騎兵對陣步軍便不能勝。

  吳軍步軍大陣,在這時處於相對靜止狀態,失去馬軍保護後,除非本身弓箭之力能夠壓倒百戰軍精騎,否則就成了任人宰割的對象。

  很明顯,吳軍弓箭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百戰軍精騎在吳軍側翼,不停來回奔走,以弓弩射殺吳軍步卒。吳軍步卒以盾牌護身,用弓箭還擊,但仍舊抵擋不住百戰軍精騎之襲擾,陣腳漸漸不穩。

  這些被劉信寄予厚望的伏兵,莫說沖潰百戰軍軍陣,在戰鬥持續的情況下,連繼續戰鬥都顯得倍加艱難。劉信所希望的百戰軍主陣,弓弩、甲胄、盾牌不足的情況,並沒有出現。

  無論是軍備還是作戰能力,百戰軍顯然都高出了這批吳軍不止一個層次。

  望樓上,孟平將戰場局勢收在眼底,面上仍是沒有甚麼神色變化。排陣使這時已然喜道:“將軍,我軍勝之不遠矣!”

  孟平看向塗山,目光平靜,“利用我軍急於求戰的心理,劉信山上立營,以三千之眾採取守勢,誘使我軍攻山,而埋伏以重兵在塗山兩翼,伺機而出,期望將我軍拖入泥潭之中,再圍而殲之。這個算盤倒是打得不錯,可惜,他犯下了大錯。”

  排陣使頗為得意地笑道:“劉信當然低估了我軍戰力!”

  話說完,見孟平不置可否,知道對方心裡有話,便問道:“莫非劉信還犯下了其它大錯?”

  孟平淡淡道:“劉信所部兵馬兩萬,他以為我不知,故而先行埋伏,殊不知彼部虛實,軍情處早已探明。其次,他的戰法佈置,太過取巧,失之於堂堂之陣。”

  前一句話排陣使理解,後一句卻不解其意。

  孟平繼續道:“若是我軍來此,他便靠山佈陣,兩萬之眾陳兵山前,擺下堂堂大陣,我百戰軍要擊潰其陣,不會很容易。但他如今這般佈陣,看似是利用地利且成圍攻之勢,實則也是分散了自身兵力,予了我等各個擊破、直搗黃龍的機會。”

  “更重要的,從一開始劉信就想取巧,以優勢兵力而不敢正面迎戰,這就失去了將士銳氣。沙場對陣,大勢為重,士氣為先,他有實力而不敢正面爭雄,這仗還如何打?反觀我軍,南面而來,到此便佈陣,佈陣完便進擊,是為一鼓作氣,兵鋒正銳。兩相比較,吳軍如何能與我爭鋒?”

  排陣使若有所悟,沉思不語。

  就在這時,塗山上爆發出一陣猛烈聲潮。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5

第774章 孟平塗山擊劉信,潞王三戰李德誠(七)

  塗山下,百戰軍面對兩倍于己的吳軍,不僅穩住了軍陣,左翼精騎更是將吳軍馬軍殺散,這樣的戰況意料之外而又在情理之中,塗山上的安重誨、趙弘殷所部,則在吳軍山營前,與劉信本部慘烈廝殺。

  劉信自打在轅門處將潰卒攔住後,就與潰卒一道殺出轅門,與趕到營前的百戰軍激戰。吳軍潰卒的士氣本已跌落穀底,為劉信所感,絕境反擊,殺氣大盛。

  戰場之上,軟的怕硬的,硬的怕彪悍的,彪悍的怕不要命的,不要命的怕瘋了的。眼下,吳軍士卒明知沒有退路,殊死反擊,那些個驍勇之士,便將悍不畏死的一面展現了出來。

  安重榮此時已與趙弘殷雙雙殺至營前,他們本以為吳軍會就此潰敗,讓他們尾隨殺入營中,不曾想方才還是待宰豬羊的吳軍,忽然就換了面孔,雙目通紅,大吼著如狼似虎一般轉身撲殺上來,前陣頓時有些措手不及,被連殺數人。

  遭此創傷,前陣百戰軍卻並不慌亂,在隊正、伍長的喝令下,因追殺略顯鬆散的陣型,再度恢復到嚴整狀態,不留半點縫隙,給吳軍任何可乘之機。

  然則陣腳雖穩住了,吳軍的衝擊之勢卻不曾消減,廝殺在此刻變得異常慘烈,吳軍將士甚至不惜以傷換傷、以命換命,完全是打瘋了的狀態。

  傷亡急速加劇,沒多時吳軍轅門前就倒下了許多屍體。

  而在這時,劉信率領親兵來到陣前。

  相比較而言,劉信的親兵無論是軍備還是悍勇程度,都非尋常吳軍將士可比,此時又是隨同劉信出戰,很快便展現出其戰力卓絕的一面。這批士卒養精蓄銳已久,正是力氣旺盛的時候,兀一出現在轅門外,就狠狠衝撞進百戰軍軍陣中。劉信則一馬當先,一柄大刀攜雷霆之勢,舞得虎虎生風,殺進百戰軍人群中,左右開弓,遇盾開盾、遇人殺人,一時無人能擋。

  吳軍將士見劉信轉眼間連殺數人,面前的百戰軍皆不能抵擋,傷的傷退的退,空門大開,立即士氣大漲,高呼不停,然後奮力殺向面前百戰軍,狀若奔牛,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與劉信成相互呼應之勢。

  因是之故,轅門之外,竟是叫吳軍打出一波反攻,百戰軍的進攻勢頭叫吳軍給扼制住。

  安重榮與趙弘殷對視一眼,雙目同時一凜。

  百戰軍進攻吳軍山營,本就是逆勢而上,最要講究一鼓作氣,若是被吳軍扼制住攻勢,經對方猛攻猛打,就很難繼續站穩腳跟,而一旦被打回去,吳軍順勢而下,百戰軍勢必傷亡慘重,便是連潰不成軍的可能性都有。

  戰場勝負走向,往往取決於瞬間。安重榮一躍而起,提著雙捶就向劉信迎過去,呵退身前甲士,“閃開!讓某來!”

  此時的安重榮,怒目圓睜,渾身充血,活脫脫一隻被抓傷熊瞎子,揮動鐵錘,帶起一股颶風,當頭砸向劉信腦袋,“安重榮在此,老賊安敢逞兇?!”

  蒙他這一聲大喝,百戰軍眾將士紛紛側目,待看見他龍虎之姿,都是心頭一振,渾如看到了主心骨一般,人心大定。

  劉信正殺得興起,看見一員勇將龍驤虎步殺過來,又聽了對方那一聲大吼,果真是兇猛非凡,他心頭一震:此乃何人,竟有如此威風?

  不過劉信也是久經沙場之輩,斷然不會被敵將的兇惡面目給嚇到,連忙舉刀迎上。鐵錘、大刀相擊,爆發出刺耳的金屬相擊聲,兩人都是全力施為,刹那間誰也不曾奈何了誰。

  劉信不願被安重榮在氣勢上壓倒,得空大喝:“豎子小輩,聲名不顯,也敢到某家面前來討死?!”

  安重榮大吼一聲,虎嘯一般,重重向前踏步,鐵錘當頭又向劉信揮過去。劉信趕忙去擋,大刀被鐵錘差些掃到一邊,感受到對方的巨大力道,他心頭暗暗叫苦。

  原本鐵錘乃是沉重之物,一旦揮舞起來,勢若千鈞,尋常兵刃抵擋不得,故而能用鐵錘者,無不是軍中勇將。劉信久經沙場,自然清楚這個道理,他原本想擋下對方幾擊,再利用對方動作遲緩的空檔,給予對方重創,卻不曾想,安重榮鐵錘舞動起來,卻沒個間隔,打的劉信虎口發麻,手臂微顫,腳下更是一退再退,也奈何對方不得。

  “老賊,束手就擒,留你全屍!”安重榮見壓制了劉信,力道又憑空大了兩分,口中大聲呼喝。

  “豎子安敢如此!”劉信大怒,滿面通紅,與安重榮廝殺不休。倒不是劉信不識時務,而是此時此刻,他已不能後退,若是此番他在安重榮面前退卻了,好不容易士氣回升的吳軍將士,將再度人心渙散,也就不復能與百戰軍相戰。

  劉信的親兵見他應對安重榮愈發吃力,無不大急,都想殺過來相助,然則安重榮亦有親兵,這下兩相捉對廝殺,好不慘烈。雙方誰都知道不能讓對方靠近己方主將,否則一旦主將有甚麼閃失,他們這些親兵首先就要被軍法問罪,故而分外敢戰。

  郭廷謂眼見劉信被安重榮殺得氣力不支,就要敗北,連忙沖過來,“將軍,某來助你!”

  然而郭廷謂還未靠近安重榮,就被斜刺裡沖出來的一員將領攔住,“鳥廝休狂,先過了某這一關!”正是趙弘殷。

  到得這時,兩軍前陣將士已經陷入混戰,彼此軍陣交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戰陣已經不再是依仗,眾將士唯一能夠依靠的,便只有自己身上的甲胄與手中的兵刃。

  戰不多時,劉信被安重榮一錘掃倒,他到底年事已高,多年來又少有征戰,後勁不如安重榮。

  “將軍!”劉信的親兵大驚,奮不顧身撲過來,以血肉之軀擋住安重榮,將吐血的劉信拖走。

  “擋我者死!”安重榮雙捶如風,瞬間輪倒面前攔路的吳軍兩人,帶親兵追殺劉信。

  眼見劉信敗陣,吐血而走,吳軍將士莫不大駭,先前強提的戰心,在百戰軍的猛攻下步步崩潰,再也堅持不住,隨著傷亡增大,眼看著同袍接連倒在血泊中,吳軍開始向營中敗退。

  郭廷謂看見大事不妙,虛晃一槍逼退趙弘殷,也連忙奪路而走,去營中尋找劉信。他心中記掛劉信傷勢,走的時候沒有留下甚麼斷後佈置——有佈置也難以起到作用,吳軍見兩員大將都敗回營中,旋即大潰。

  “殺!”趙弘殷調度百戰軍,將面前敵卒殺倒,沖入吳軍營中。

  “殺!”百戰軍將士氣勢如虹,喊殺聲如同潮水一般,隨同人潮攻進吳軍營地。

  吳營轅門、角樓以及各處的將士,眼見劉信、郭廷謂相繼敗回,同袍倉惶奔逃,百戰軍大舉殺來,無不臉色大變,心驚膽戰,再也顧不得堅守崗位,紛紛向後營奔逃。

  在混亂的營地中,郭廷謂總算找到了劉信,兀一見到劉信的模樣,郭廷謂咽喉就硬如磐石。劉信被人攙扶著,人事不省,嘴中血湧不停,胸甲凹陷了一大塊,觸目驚心。

  郭廷謂喚了幾聲,劉信虛弱的不能回應,左顧右看都是驚慌敗逃的士卒,後面百戰軍正大舉掩殺而至,他急得滿頭大汗。

  “郭將軍,營地難守,我等該當如何?”有士卒惶急的問。

  郭廷謂方寸大亂,正不知該如何應付眼下不可收拾的局面,然而放眼看去,周圍將士們看向他的眼神,充滿期待與不安,如同驚疑不定的孩童。

  將士們的眼神,觸動了郭廷謂的內心,他猛然意識到,值此大軍敗亡、生死攸關而劉信又昏迷不醒的時候,他就成了這群將士的主心骨,是唯一可以指望的人。

  然而郭廷謂心亂如麻,眼前局勢糜爛至此,他也是回天乏力,根本不知有何措施能夠力挽狂瀾。他本沒經歷過太多戰事,此時哪裡知道該如何應對眼下形勢?

  但郭廷謂更加知道,這等時候他必須有所指令,哪怕是錯誤的指令,也比甚麼都不做要好。

  “唐軍已然破營,這裡守不住了,我等唯有取道後山,護送劉將軍先走,與山下部曲匯合,再作打算!”郭廷謂一咬牙,下達了命令。

  眾將士聞言,都點頭不已,很是贊同他的這個決策,畢竟眼下已經無法再戰,退走是唯一出路。眾將士們的反應,讓郭廷謂心頭稍定。

  山營後面只有一條山道,或許不能稱之為道路,不過是連接一個又一個山包的山線,但卻可以通向塗山東部,然後下山。

  當下郭廷謂帶領自己與劉信的親兵,背著劉信奪路而走。

  郭廷謂這一走,吳軍營地群龍無首,士卒們只顧著逃命,爭相跑到後營,卻因為山道不便,通行艱難,眾人你推我攘,不知多少人沿著山坡摔下去。那沿著山線跑步的,為了加快速度,丟盔棄甲,混亂不堪。

  安重榮、趙弘應殺到後營,見吳軍已經無法再戰,遂舉刀大喝:“降者不殺!”

  一批又一批吳軍士卒,丟了兵刃,跪倒在地,束手就擒。

  趙弘殷沖到後營,看見一個山頭上,郭廷謂正背著劉信疾走,立即領兵追殺出去。

  安重榮見趙弘殷已經追殺出營,便不好也深追出去,他指揮將士點燃吳軍軍營,向塗山下的兩軍傳遞消息。

  山下的百戰軍看到塗山上的煙火,無不精神大振,在隊正、都頭的喝令下,齊聲大喊:“劉信已死,吳軍敗了!”

  奮戰中的吳軍將士,本就作戰艱難,這下聽見百戰軍的呼喝,回頭去看山營,只見彼處一片火光,哪裡還不知道發生了甚麼,再也沒有了繼續戰鬥的欲望,相繼潰退,旗幟丟了一地。

  百戰軍步卒尾隨追殺,精騎則迂回包抄,將吳軍圈在陣中,不讓對方逃竄。

  望樓上,眼見大局已定,孟平深吸一口氣。

  當此之時,他那雙一直平靜無波的眸子,終於變得炙熱。

  孟平,孟平——公子,我來為你平定天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5

第775章 孟平塗山擊劉信,潞王三戰李德誠(八)

  郭廷謂咬牙埋首疾行,已是滿頭大汗,先前他們來不及給劉信卸甲,數十斤的甲胄再加上劉信體重,讓山路走進來倍加艱難。上得又一個山頭,身旁傳來一聲驚呼,“郭將軍,快看營壘!”

  郭廷謂回首,看得營地大火蔓延。他沒有停下腳步,營中景象如何,他早已顧不得了。

  趙弘殷帶人沿著山線追殺而來,速度快得很,擋在他們面前的吳軍潰卒,接連慘叫著被砍殺——更多人被迫俯衝向山體兩側,滑倒、摔倒者不計其數。

  郭廷謂早已料到會是這等結果,然則這卻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大軍一旦開始潰逃,就再無反擊之力。

  “讓路者不殺!”在郭廷謂心亂如麻的時候,他聽到身後傳來唐軍此起彼伏的呼喝,這讓他心頭震顫。

  山線上的吳軍將士,或者跪倒在地,或者趴向山體兩側,紛紛為唐軍讓開道路。一些將士見唐軍殺來,周圍同伴還在倉惶逃竄,為免自己被亂刀砍死,連忙將同伴推下山,為唐軍讓開道路。

  郭廷謂咬牙前奔,面前的山包一個接一個,好似沒有盡頭一般,他從未覺得山道如此難走,也從未覺得兵敗是如此恥辱。

  更現實的問題是,若是任由唐軍一路追殺而來,他們絕對會被追上,到時候只怕誰也走不了。

  “郭將軍,你們先走!”

  陡然間,劉信的親兵都頭對郭廷謂喊了一聲,就和部眾停下腳步。

  郭廷謂愕然轉身,望著這些身上帶著血污、眼神決絕的漢子,雙目頓時變得通紅。

  “劉將軍就拜託郭將軍了!”身為劉信族人的親兵都頭微一抱拳,悶聲說了一聲,就再無言語,帶著部眾轉身,向唐軍沖過去。

  “劉都頭!”郭廷謂心如刀絞,卻也知曉此時耽誤不得,只能帶領餘眾繼續奔逃。

  行至半途,就看到塗山前的吳軍已經敗退,大部分被百戰軍精騎兜住,被百戰軍步卒追殺,只有小部分沖了出來。

  “郭將軍,唐軍奔著樓船去了!”一名親兵指著西方大喊,彼處,一部百戰軍正沖上停靠在岸邊的樓船。

  郭廷謂在回首遠望樓船的時候,正好看到劉信的親兵都頭與百戰軍追兵死戰,對方人多勢眾,他們接連被殺倒,沿著山坡滾下,卻沒有一人後退。

  “多好的兒郎啊!”郭廷謂雙眼朦朧,背著人事不省的劉信,繼續趕路。

  山下的戰場很混亂,吳軍將士跑的跑、戰的戰,百戰軍的追殺卻極有章法,將吳軍沖散成一塊一塊的,讓吳軍無法聚集。

  好不容易下山後,郭廷謂等人混入潰卒中,沿著淮水向東方逃去。途中碰到有吳軍將士騎著馬,奪了過來,郭廷謂騎上戰馬,將劉信綁在背後,由親兵護衛著,在慌亂的兵群中撤退。

  這一走,直到天黑,身後的百戰軍才少了。半夜的時候,身後幾乎已經沒有追兵,郭廷謂下了馬,與眾人將劉信攙扶下來,暫行歇息。

  劉信面無血色,嘴唇發黑,意識很是模糊,對方這等模樣,讓本就敬重他的郭廷謂心如刀割,他對圍攏的士卒吼道:“水,拿水來!”

  士卒們一陣噪雜,好不容易找到水囊遞了過來,郭廷謂小心翼翼給劉信喂下,對方沒咽下兩口,忽然吐出一股血來,然後就咳嗽不停。

  好一陣折騰,劉信悠悠轉醒,睜眼看到郭廷謂,連忙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急切的問:“戰況如何?我軍可擊潰百戰軍主陣了?唐軍退了不曾?大軍斬獲幾何?”

  眾人愧然低頭,周圍都安靜下來。劉信見此狀況,掙扎起身,待看清左右潰卒模樣,弄清自己身處何地,他愣在那裡,眼中的悲哀、絕望、自責之色,濃得要溢出來。

  “劉將軍,大軍固然失利,然則唐軍傷亡亦是不小,還望將軍保重身體,再圖長遠之計……”郭廷謂含淚道。

  “兩萬將士,占盡有利形勢,擊敵一萬而一敗塗地!”劉信捂著凹陷的胸甲,腳步晃了晃,抬頭望天,“天不佑我大吳乎?!”一口鮮血噴出。

  “將軍!”

  “將軍……”

  “將軍,萬莫於如此啊!”郭廷謂扶住郭廷謂,涕泗橫流。

  劉信站穩身體,左右相顧,“劉晟騫何在?”

  “劉都頭……為給大軍斷後,戰死了……”郭廷謂心懷歉疚,聲若蚊蠅。

  劉信張了張嘴,臉上一片灰白之色,眼中也似失去了焦距,“戰死了……他本有大將之才,來日未必不能成為國之棟樑,可惜……可恨呐!”

  本已神色萎靡的劉信,突然一把抽出郭廷謂的佩刀,橫在喉前,這一下立即驚住眾人,場面一片混亂。

  “事已至此,無顏面君,劉信去也!”劉信面向南面,老淚縱橫,說完這悲愴的十二個字,隨即橫刀自刎!

  “將軍!”

  “劉將軍……”

  郭廷謂頹然跪地,緩緩抱起劉信的屍首,失神良久,忽的仰天一聲痛嚎,撕心裂肺。

  ……

  天明之後,百戰軍開始打掃戰場。

  趙弘殷在孟平身旁道:“劉信走的急,又有親信殊死斷後,末將沒能將其擒獲,還望將軍治罪!”

  孟平擺擺手,“將軍力戰破營,是為大功,何罪之有?至於那劉信,殺了固然好,沒殺也無關大局。”

  安重榮嘿然道:“那劉信吃了末將一記重錘,便是被救走,只怕也難以撿回一條性命。”

  孟平頷首道:“若是劉信果真不治身亡,你有大功!”

  安重榮喜道:“多謝將軍!”

  趙弘殷走丟了劉信,孟平說那無關大局,是因他體諒趙弘殷力戰的辛勞,安重榮戰陣之中重傷劉信,孟平說該有大功,是為表彰其戰陣敢戰之勇。這兩者看似矛盾,實則並無衝突,治軍之法,能體諒士卒力戰辛勞,士卒方願再戰,能表彰敢於衝鋒陷陣、挑戰敵將者,士卒作戰才能更加英勇。

  孟平巡視完戰場,來到淮水之畔。

  唐軍水師不強、樓船稀少,有限的水師都集中在江陵,再就是大河之上有一些,淮水這裡卻是基本沒有。昨日大戰,在戰局大定的情況下,孟平讓人來奪樓船,雖說沒有全得,讓吳軍水師走了一部分、毀了一部分,不過卻也得了近半,大小有三四百艘。

  奪船的丁茂見孟平過來,連忙下船來迎,帶孟平上船檢視的時候,丁茂扶著船舷得意道:“有了這些樓船,我軍便再也無懼淮水下游之敵軍水師,他日順江而下,下游州縣旬日可定!”

  孟平卻沒有這樣樂觀,“得此樓船,固然有益於大軍戰局佈置,但水師編練也非旬日之功,淮南水師畢竟久經訓練,我軍要勝之,談何容易。”

  他原本是有意將劉信帶來的樓船悉數截下,這樣一來大軍征戰下游,就完全佔據了主動。奈何吳軍水師將領也非庸人,在大軍潰敗的情況下,仍能穩住人心,帶了一部分樓船遁走。有這部分樓船在,淮水下游就無法做到船至城克。

  在樓船上眺望塗山,又是一番模樣,孟平繼續道:“劉信西進,若非在塗山逗留,立營於山上,見我東至而不早遁船上,與我軍交戰,我等也奈何他不得。但他舍長就短,與我軍步騎作戰,敗北也就不足為奇。然則楊吳水師到底實力雄厚,他日南渡大江,非是易事。”

  聽了孟平這番話,諸將反應不一,有覺得孟平思慮長遠的,也有認為孟平杞人憂天的,畢竟眼下還遠沒到南渡大將的時候。

  趙弘殷這時道:“將軍見近思遠,看來胸有長卷。心中有全域,此乃為帥必備之才。今日我軍有此大勝,來日南渡大江,未必不是將軍掛帥。”

  眾將聞言,紛紛醒悟。

  入川禁軍改編為殿前軍,依照朝廷之意,各都指揮使的職權會有所下降,取而代之的是都虞候、副都指揮使、都指揮使、副都點檢、都點檢五個重要官職,因為李從璋部沒有歸朝的緣故,改編尚未完成。高從周、皇甫麟、王思同、孟平、李從璋等人,如何對號入座,還有待考究。

  孟平在兩川有玄武縣之勝,今日又有塗山大捷,來日論功行賞,未必不能成為那職位最是顯赫的都點檢,若是如此,在朝廷禁軍分為殿前軍、侍衛親軍兩大系統的情況下,來日王師南渡長江,便極有可能是孟平為帥。

  沙場封侯,為有志男兒最該追尋的功業,統軍滅國,則是將帥戎馬一生最顯赫的榮耀,前者封妻蔭子,光宗耀祖,後者青史留名,萬人稱頌!

  “為將者,心有全域是必要本事,非止本將如此,諸位亦然。”孟平沒有任何志得意滿之色,依然內斂謙虛,“至於其它事,陛下、殿下自有打算,我等豈能妄議?”

  眾將俯首稱是。

  包括潞王李從珂,與天成年間出生的許王李從益在內,國中有五王,均要稱殿下。孟平方才並未說明是哪位殿下,但無論是他,還是眾將,卻都知道那位殿下指的是誰。

  只有那位王,才是他們平生效忠的殿下。

  午時前後,戰果與損耗統計出來,由軍使送到孟平手中。

  昨日一戰,殺敵三千有餘,俘虜過萬,並繳獲樓船三百八十一艘,各種弓弩兵刃甲胄無數。百戰軍傷亡共計千餘,其中陣亡者不到三百。

  傷者在百戰軍有效的醫治體制下,能夠得到及時救治,便是重傷的,康復的可能性也很大。

  一言以蔽之,斬獲頗豐,付出很小。

  冷兵器陣戰就是如此,因為甲胄的關係,除卻個別慘戰,戰陣中戰死的將士其實很少,傷亡都是戰局大定之後,一方對另一方的大舉掩殺造成的。

  “此役之後,王師左翼,再無大的威脅。”孟平覽罷戰報,將其交還軍使,“快馬加鞭,將戰報呈送殿下。”

  “得令!”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5

第776章 孟平塗山擊劉信,潞王三戰李德誠(九)

  壽春。

  四鎮八州的鎮軍陸續趕到,壽春城外的唐軍與日劇曾,合同連營的規模也在逐日擴張,漸漸的,城防堅固但城池並不太大的壽春,就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島。

  在李從璟的預計中,四鎮八州將調集將士三萬、民夫十萬左右,前者的任務自然是在壽春一線作戰,後者除卻保障壽春大軍的後勤供應,還要擔當一部分輔兵的職責。在某些時候,揀選民夫中的青壯上戰場,也不是不可能。

  人海戰術,在當下某些時候仍是適用的。

  唐軍對壽春城的攻打重新開始。

  李從璟依舊每日駕臨戰陣,他不直接指揮戰事——那由李彥超負責,只是起監督戰事與激勵士氣的作用。隨著秋日日深,天氣在不斷變涼,他也不再站在棚車上吹風,而是於軍陣中安坐在胡床上,多有顯得有些輕鬆寫意。

  孟平在塗山擊潰劉信所部後,俘虜逾萬,大部分都給送到了壽春。對這批俘虜,李從璟當然不會吝嗇使用。無論如何,攻打壽春城池是一件傷亡很大的事,驅使俘虜衝鋒在前很有必要。

  李從璟並不在乎這些俘虜的傷亡,戰爭總要死人,要俘虜去死,總比犧牲自家部曲來得強。當然,若是有俘虜作戰英勇,立下戰功,李從璟也不會吝嗇將其收編,便是重用也不是沒有可能。

  至於百戰軍本部,則攜塗山大勝之勢,帶一部分吳軍降卒,順江東下,去攻打濠州。郭廷謂帶潰卒退保濠州,正是士氣低迷之時,合該窮追猛打,李從璟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淮水東線唯濠、楚兩州,兵力被劉信抽調大半,如今防備不甚嚴密,雖有鐘離、盱眙、山陽三鎮,但其地軍事力量並不能與壽春相比,也沒有高審思這等人物去加固城防、精練士卒,攻打起來要比壽春容易得多。

  若是淮水四鎮皆如壽春,那濠、楚兩州也就不用打了。

  為了充實百戰軍戰力,加速攻略濠、楚二州之進程,李從璟分派了五千侍衛親軍東行,去支援孟平。

  只是眼下,壽春城的戰事依舊進展緩慢。

  “淮南依為屏障的江北防線,著重在壽春、鐘離、盱眙、山陽四鎮。而要最大限度發揮這四鎮防禦作用,就必須有援軍自大江北上,與其相互呼應,利用江淮水道與城池,將江北防線由線串聯成面,構成一張節點堅固的防禦大網。定遠李德誠,與先前的塗山劉信,就是在做這樣的事。”

  李從璟的胡床停在高九尺、長寬皆三丈的木質平臺上,他身旁擺有一張小案,莫離就坐在小案後,此時出聲道:“在這張蛛網中,城池是節點,河流、官道是網線,兵馬是蜘蛛。一靜一動,動靜相合,便能顯現出江淮防線的威力。說起牢不可破也好,堅不可摧也罷,這都是輕的,更重要的是,這張蛛網彈性十足,各方唇齒相依,因有水道之便利,支援呼應都在旦夕之間。一旦入侵者舉止不慎,陷入蛛網之中,就會被束縛手腳,左右失顧,而後就要被這張大網蠶食扼殺。”

  “我軍要破解淮南這張防禦大網,首先得捕殺蛛網上的蜘蛛,使這張大網失去活力;而後攻略節點,打破蛛網上的各方支援,我軍每攻下一個節點,就能夠掣肘數方,而我軍每失去一個節點,就會四面皆敵;在前兩者都做到一定程度之後,我軍便能與淮南爭奪這張蛛網的主導權。但無論如何,蛛網依舊是存在的,不會毀滅,改變的只是節點的所有權,以及行走在蛛網上的蜘蛛到底是誰。”

  “由此觀之,淮水四鎮,不過是阻擋我軍進入這張蛛網的邊緣節點。奪下淮水四鎮,我軍便能進入這張蛛網,奪不下淮水四鎮,我軍連進入這張蛛網的資格都沒有。而若是不顧淮水四鎮,一頭撞進這張蛛網中,淮南主庸臣奸、兵弱將怯也就罷了,如若不然,便是有十萬大軍,在我軍不熟悉水道、沒有水師的前提下,最終也會被淮南在這張蛛網中打得稀爛,最後恐怕連退路都沒有。”

  前方戰事激烈,殺聲震天,壽春城上與攻城雲梯上,不時有軍士下餃子般掉落城下,每一刻都有無數股鮮血奔湧灑落。

  李從璟目光沉靜,“世人都說天下如棋盤,借莫哥兒此言,天下何嘗不也是一張由城池、山河構建的大網?只是形勢不如淮泗這般明顯罷了。”

  莫離點點頭,繼續道:“孟平塗山擊劉信,潞王定遠戰李德誠,前者已然大勝,正向濠、楚二州而攻,是為一舉奪下淮水四鎮,後者則是與這張蛛網中最大的那支敵方蜘蛛決戰,前者關係到我軍進退之道,後者則關係我軍能否佔據奪下這張蛛網的主動權,兩者皆萬分緊要,一個都不容有失。”

  “淮南經營江北防線多年,根基穩固,雖是被動防守,實則形勢于彼有利。金陵人才聚集,有如夜空繁星,只要他們緩過氣來,有徐知誥這輪皓月率先明亮,誰知會發出怎樣奪目的光芒?”

  “昔年朱溫挾天子令諸侯,在中原勢力大成,群雄低首、四方歸附,何等不可一世!可在與楊行密一戰而敗之後,終其一生與其子嗣兩代,都不敢再向淮南用一兵一卒,是其不願乎?是其知其不可為也!”

  “如今,我軍進軍淮南,要奪下江北,用兵之法首重一個‘快’字,唯有快,方能不給江北各州縣從容佈置之機,方能不給金陵人物發光發亮之機,方能不給淮南調兵遣將之機,方能讓我軍避免被這張大網束縛手腳,陷入泥潭。”

  最後,莫離沉聲道:“壽春未克,濠、楚二州未平,而潞王在定遠縣,與李德誠已有三戰,卻三戰皆平,這不是一個好消息。”

  李從璟沉吟不語。在定遠縣,李從珂三戰李德誠,戰績為兩平一勝,因為勝僅小勝的關係,所以莫離說他三戰皆平,倒也無可厚非。

  “侍衛親軍新編,戰力雖有,整合之後到底未經大戰,還不能稱精銳;李德誠在淮南素有半壁長城之美譽,與周本合稱淮南雙壁,所帶將士也是淮南精兵,三戰三平雖然讓人頗難接受,細想卻也在情理之中。”

  李從璟如是說了一句,態度上不置可否,又補充道:“以戰練兵。李從珂先有兩平,後有小勝,可見侍衛親軍正在成長,假以時日,未必不能與殿前軍相媲美。”

  侍衛親軍暫且無法與尋常殿前軍相比,就更不必說百戰軍;李從珂的才能與李德誠孰優孰劣,一時也不好言說。但李從璟不惜暫停壽春戰事,也給李從珂湊齊了與李德誠相當的兵力,當然不會只希望他與李德誠戰平。

  整編後的六萬侍衛親軍,兩萬留在洛陽,在大唐削藩時坐鎮中央,有定海神針之效,四萬出征壽春,李從珂拉去三萬,支援孟平五千,又分兵一部去盛唐,眼前剩下的,就夠在壽春城外做救火隊員。此時李從珂在定遠縣不勝,於大局極為不利,而李從璟也無兵可調作支援——總不能調四鎮八州的鎮軍,少了沒用,多了影響壽春戰事。

  但李從璟身邊也不是就沒有機動兵馬了。

  三千君子都。

  但不可輕動。

  莫離望著激戰的壽春城,感歎道:“高審思真是一員良將,塗山俘虜,至今仍是吳軍衣甲,我軍驅之攻城,令其與壽春吳軍同袍相殘,這等時候,城上吳軍竟然不曾軍心崩潰,真是難得。”

  原本這些塗山吳軍,要來相助壽春吳軍,與他們並肩殺敵,抗擊唐軍。不曾想,轉眼之間就成了敵人,來到城頭與己生死相鬥。雙方都是吳軍衣甲,在城頭拼殺得你死我活,這種落差與心理衝擊,足以令人崩潰,而壽春吳軍竟然還能力戰。

  同袍同袍,同一件衣袍,同樣的衣袍。

  李從璟忽然抬頭。

  他聽到了哭喊聲,夾雜在吳軍將士的喊殺聲中。

  壽春城頭的吳軍,將手中利刃送進同袍身體,再將他們推下城頭送上黃泉,這樣的戰鬥足以讓有些人淚水奪眶,嘶聲哭喊。

  是內疚,是悲哀,還是憤怒?

  哭聲、殺聲,誰又分得清?

  一名城頭壽春軍,將躍上城頭的“吳軍”逼到女牆上,橫刀掠過對方的咽喉,溫熱的鮮血濺在他臉上,沖散了兩行悲憤的熱淚,在將對方的身體從城頭推下時,他啞著咽喉對這名熟人嘶喊道:“吳郎,走好!”

  亦有一名受傷的壽春軍,在身旁同伴被沖上來的“吳軍”砍倒之後,嘶喊著沖向對方,抱著那人從城頭摔出去,“國賊受死!”

  李從璟雙眼微微眯起,負手站起身,面向眼前的人間煉獄。

  他心頭響起一陣悲壯渾厚的旋律。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何謂戰爭?滅殺人性而已。”他李從璟身後,不知是誰低估了一聲。

  大爭之世,同室操戈。手足相殘,禮崩樂壞。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5

第777章 莫離獻計定滁州馮道驅至壽春城(一)

  不日,李彥卿傳回軍報,其部攻克盛唐,俘獲戰船四十餘艘。

  李從璟接到這個消息的次日,光州也傳來被奪下的消息。

  與此同時,百戰軍已然進抵濠州,正與濠州吳軍交戰,城池雖暫且沒被拿下,但戰事進展頗為順利。

  盛唐、光州被克,意味著大軍右翼已無威脅,李從璟遂下定決心解決定遠縣的戰事。

  “定遠縣並不算險地重鎮,李德誠行軍至此,主要還是與塗山形成呼應之勢,尋機進軍壽春。潞王在定遠縣與李德誠交戰,是為野外陣戰,戰事正處於膠著期。如今,我軍已然擊潰塗山劉信部,足以聲援定遠縣戰事,李德誠失了塗山呼應,若是戰況不利,則必定退往滁州據守。”

  一青衫一白袍的兩人站在輿圖前,莫離為李從璟出謀劃策,“滁州雖是州城,地勢並不顯要,但滁州北去二三十裡,卻有關山阻隔,關山中段有一關隘,名為清流關,乃是徐知誥爭奪江陵失利後,專為應對大唐,耗費經年修建之要塞,極為險要,不弱劍門,若是強攻,輕易斷難建功,是為大麻煩。”

  關山,即後世張八嶺,是大別山以東平原上唯一的山脈。

  李從璟問道:“能不能繞過去?”

  莫離搖搖頭,“關山之長逾兩百里,關山之寬逾五十裡,要繞行很難,要悄無聲息的繞行更難。而要避過關山,則必北克濠州,東克楚州,西克廬州。”

  李從璟點點頭,心中已是有了譜。

  兩人回到小案後,莫離坐下後道:“江北東部四州,濠州、楚州、滁州、揚州,此番若是能順利擊敗李德誠,一鼓作氣佔據滁州,則我大軍兵鋒可直逼揚州,速定江北的謀劃才能實現。”

  莫離所說的四州,實際是淮水之南、大江之北的東部四州,也是江北最重要的四州,實則楊吳在江北東部還有一個海州,位在淮水之北,臨海。

  揚州是江北東部四州,甚至可以說是江北十四州的核心,唐軍一旦兵臨城下,足以讓淮南大亂。

  ……

  定遠縣。

  侍衛親軍的營盤紮在定遠城前,但並沒有太靠近城池,因為連日以來兩軍都是在城外交戰,並不是城池攻防。李德誠所部三萬吳軍,營地也都紮在城外。

  定遠縣隸屬濠州,位於濠州城南約百里之外,這個地方乃一馬平川之地,地勢沒甚麼起伏,很適合作為戰場。

  侍衛親軍營地中,李從珂正與眾幕僚商議軍情,因為他們剛接到了李從璟傳來的一份軍令。

  “三日之內,必須擊敗李德誠,奪取定遠縣?”

  聽到李從璟下達給侍衛親軍的這份軍令,眾幕僚的臉色都很嚴肅,大夥兒面面相覷,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凝重之色。

  “自打到了定遠,我軍與李德誠三日三戰,日前雖有小勝,到底還是沒能讓李德誠傷筋動骨,此時秦王下令,要求我等三日必破定遠縣,這談何容易?且不說要擊敗李德誠很難,便是擊敗了,對方退入城中,我等只怕也拿他沒有辦法。”一位幕僚沉聲分析。

  李從珂沉思不語,李從璟這份軍令,的確很有難度。

  “話也不是這般說。那李德誠營壘就在城外,若是我軍真能一舉將其擊潰,殺入營中,他們想要全身退入城池,怕也沒有那般容易。”另一位幕僚撚須道,“百戰軍在塗山與劉信大戰,一萬兵力只用了一日,就將劉信所部兩萬吳軍殺敗,更是俘虜敵卒萬余、樓船數百。有這等大勝珠玉在前,也怪不得秦王會下令我等三日必敗李德誠。”

  這話一說,眾人也都不言不語了。

  平心而論,百戰軍是比侍衛親軍精銳,這是事實,沒甚麼不好承認的,但對方畢竟以一敵二獲勝,侍衛親軍與吳軍兵力相當,三日三戰而沒有太大成果,難免讓人底氣不足。

  再者,那統領百戰軍的孟平,不過就是員上將,連做節度使的資格都沒有,而李從珂身為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可是由節度使“升”上來的,也是目前侍衛親軍裡官職最高的,貨真價實的大將。這麼一比較,就算再不害臊的人,也不好說李從珂沒勝李德誠是理所應當之事。

  帳中一時有些沉悶,有位幕僚忍不住道:“我軍該勝李德誠,這是理所應當,但是秦王限期三日破敵,未免有些苛刻。大將領兵在外,戰事尋機自處,哪有統帥在後面催戰的道理?秦王乃沙場宿將,英明睿智,此番怎麼連這樣簡單的道理都給忽略了?”

  他身旁的人悶聲不響道:“可能秦王的確有些不滿了,不然也不至於如此。”

  話一出口,帳中又沉默下來。

  李從珂開口了,聲音低沉,“百戰軍塗山得勝,秦王已下令彼部攻打濠州。北取濠州、南下定遠,相互呼應,這個要求無可厚非。本將聽聞,濠州兵力不多,若是百戰軍再旬日而定,我侍衛親軍仍不能建功此地,那本將先前主動向秦王請命要求攻打李德誠,可就成了笑柄!”

  說到這,李從珂目光凜然,“知恥而後勇。那李德誠再是善戰,所部也不過是幾萬藩鎮軍,如何能跟我精練之禁軍驍勇相媲美?且,我軍有塗山大勝之激勵,軍心振奮,而淮南軍失去側翼同袍聲援,必然驚慌自疑,此番我軍再戰,必能戰勝李德誠!”

  李從珂回到將案後,“大軍已然休整一日,也該精力充沛了。擂鼓聚將,某要再戰李德誠!”

  ……

  吳軍營地,帥帳。

  李德誠正在親自訊問幾名百姓。

  這些百姓都是從濠州躲避戰亂南逃的,吳軍斥候抓了幾個來,供李德誠詢問濠州戰況。

  說來慚愧,李德誠派去壽春、濠州的斥候,鮮有活著回來的,所以他對壽春、濠州戰況的瞭解並不充分,這才不得已讓斥候去抓逃難的百姓。

  據這幾名百姓所言,唐軍到了濠州,先是焚毀了濠州水師樓船,繼而攻打濠州城,而濠州守軍則奮起抵抗,兩軍激戰正酣。

  別小看這些逃難的百姓,因為保不齊他們中間就混入了逃兵,就算沒有逃兵,他們大抵也是在敵軍入境後才會逃難,所以綜合他們的處境與言辭,能得出不少有用的消息。

  放了這些百姓後,李德誠陷入沉思。

  “照此看來,郭廷謂並沒有放棄抵抗,濠州城也不是小城,唐軍想要攻佔沒有那般容易,大帥不必擔心。”李德誠的謀主對他說道。

  “劉信在塗山慘敗,本身也傷重不治而亡,如今唐軍又在攻打濠州,形勢不容樂觀。”李德誠面色如常,聲音卻是沉緩,“待得李從珂再與我軍交戰時,必會借此以打擊我軍士氣,軍中要早作防備。”

  屬官應諾,自去落實這件事。

  李德誠沉吟片刻,又問:“壽春戰事如何?”

  “李從璟調集大批援軍,正在猛攻壽春城,戰況激烈。”一位官吏彙報道,“據斥候拼死傳回的消息,李從璟這番攻打壽春,比之前更加兇狠,他已經放出豪言,定要在月內攻下此城!”

  李德誠淡然一笑,未作置評。

  倒是一位幕僚道:“高審思將壽春城防修得銅牆鐵壁一般,城中糧草軍械充足,其人又是一員善守良將,深得士卒人心,麾下精兵逾萬,李從璟此言太過托大了。”

  有人哂笑道:“素聞李從璟攻城拔寨,向來勢如破竹,昔年劍門雄關都沒能阻他分毫,如今倒是久攻壽春不下,他哪裡受得了這個氣,氣急敗壞揚言月內破城也不足為怪。待得月後唐軍不能克城,必然士氣低落,如此壽春當可無恙。”

  李德誠微微頷首,他雖沒有言語,但這個動作無疑表明他也是這般認為。

  謀主試探著道:“壽春堅固,短期無虞,倒是李從珂來勢洶洶,觀其部作戰,頗為驍勇,我軍與之鏖戰,若無奇計,短期難以將其擊敗。大帥,劉信已經敗北,江北之役,既然不能速勝,便在拖不在戰,眼下來看,我軍無需在定遠縣這平川之地逗留,當退守滁州,以固清流關。只要唐軍不能攻下清流關,江北之戰我軍便立於不敗之地。而後我軍到底是出關擊敵,還是固關自守,便只等金陵詔令。”

  這話乍看有些唐突,實則卻是正理。

  話裡話外的意思很明白,侍衛親軍不好相與,他們難以戰勝,如今又失去了劉信策應,更難進擊壽春,加之濠州戰況撲朔迷離,若是濠州再敗,百戰軍東去倒還好,若是南下,定遠危急,當此之時,穩妥之策自然是退保清流關,扼制唐軍南下之勢。

  謀主沒有明說的是,楚地戰況還不知會如何,勝負都不好論,江北之戰既然已經不利,壽春又還堅持得住,還是採取保守謹慎之策為好,不敗即是有功。日後若要破敵,金陵當再遣援軍,若是金陵沒有援軍,大軍也只能固守清流關。

  李德誠卻是搖頭,言辭堅定,“大軍征戰,豈有勝負未分,自行敗退的道理?劉副帥方才為國盡忠,屍骨未寒,前方將士日夜苦戰,亟待救援,當此之際,李某若是膽怯退走,上負君恩下負袍澤,如何面對江東父老?”

  他站起身,巡視眾人,氣勢雄渾道:“擂鼓聚將,本帥要再戰李從珂!此戰,必要將其擊敗,而後進援壽春,將唐賊趕出國門!”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6

第778章 莫離獻策定滁州,馮道驅至壽春城(二)

  軍爭氣為先,戰陣之爭說到底還是意氣之爭,到了近身搏殺之時,士卒用命將士敢戰才是根本,而這,也直接決定了戰事激烈甚至是慘烈程度。

  士卒敢戰與否,取決於將領,將軍能否忘死,取決於主帥。

  迫于軍令,李從珂知恥而後勇,心系大義,李德誠知其不可為而為,兩人都抱定了要在今日戰勝對方的打算,這就使得戰況分外慘烈。

  定遠城外,十裡揚沙,步步啼血。

  侍衛親軍雖然在軍備與訓練上比不上殿前軍,但也不乏敢拼敢殺之士,李德誠所部雖然主力仍是藩鎮軍,但也是淮南精銳部曲,兩者之間硬實力差不太多,算得上是旗鼓相當,故而一戰便是勢均力敵,久不能決出勝負。

  而這時,早有一支精騎,自壽春面向東南疾馳,繞過定遠縣,直奔關山而去。

  精騎從壽春出發的時間,與讓李從珂三日破敵的軍令,幾乎不分先後。

  這支精騎人數不多,三千左右。但若是有淮南大將能知曉這支精騎行蹤,便會發現在這支精騎所到之處,方圓數十裡之內,沒有淮南一兵一卒,形成了一片恐怖的真空地帶。

  三千騎如同卷出一道漩渦,在大海中快速奔移,但凡靠近這道漩渦的遊騎、斥候,無一例外被這道漩渦所吞噬。

  精甲只三千,配合出動的軍情處與斥候,卻數量龐大。

  四處逃避兵禍的百姓,見到這支精騎,如見神明。

  ……

  廬州,慎縣。

  位於淝水東南部的廬州與壽州毗鄰,壽春戰事已經持續多日,連帶著廬州境內也人心躁動,惶然者驚恐者憤怒者憂心者皆有之。起初,在李德誠、劉信出兵北上,意圖支援壽州時,兵少將寡的廬州不是沒有打算給予臂助,但隨後唐軍出兵盛唐縣的消息傳來,廬州將領才算安生了些,廬州刺史尋思著,與其分出本就不多的兵力去相助李德誠,不如守好廬州左翼,保境安民也是功勞,不一定非得派兵出征。而後李彥卿迅速攻克盛唐,這就徹底絕了廬州發兵的心思,早就聽聞李唐兵強馬壯,如今看來都不是虛言。只是到了這時,對於能否保全廬州全境,廬州刺史卻是沒了成算,他整天都在盤算著,那些在盛唐的唐軍,若是揮師東進,廬州是否有能力抵擋得住。於是乎,廬州刺史只能寄希望於出兵定遠縣的李德誠,希望他能快速進兵壽州,牽制亦或擊敗唐軍,這樣廬州才能沒有憂患。

  廬州如此,其轄境內的州縣更不必說。慎縣作為廬州最東北的縣治,是個一馬平川的地方,雖然右邊就是關山西腳,但到底距離縣城選了些,不能用作依仗,而左手邊的廬州州治雖然離得也不遠,但想來唐軍若是從壽春南下、盛唐東進,廬州肯定被重點關照,也並不能給慎縣多少支援。就這樣,與定遠縣毗鄰的慎縣,終日人心惶惶,稍有點見識的人,都免不得擔心自身身家性命,倒是一些個出身低賤、家徒四壁的鄉間遊俠兒,這時候意氣風發,恨不得唐軍打到慎縣來才好,如此他們才有亂世建功、趁勢而起的機會。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都說富貴險中求,這些自恃有幾分勇武的遊俠兒們,成天盼著唐軍殺到慎縣來,好給他們創造一些類似奮起於兵荒馬亂之中、精忠報國揚名立萬的機會,最不濟,能有一些英雄救美的機會也是好的,至少也要叫那些平日裡有些錢財的大門大戶,見識到自身的勇武,日後見了自己都得叫一聲爺,別好像世間除了徐知誥就再無人才。

  不到及冠之齡的何仲錫便是這樣一個遊俠兒,這些年仗著自身勇武之氣,在鄉間頗有威名,平日裡身旁總聚集著七八個同樣臭味相投的兒郎,整日所思整夜所想,便是在亂世中建功立業光宗耀祖,因了這樣的緣故,何仲錫沒少舞槍弄棒、拜師學藝,奈何家無餘財,並沒有學到太多本事,窮文富武,沒有銅錢開道,哪有名師進門?饒是如此,何仲錫那顆熱血沸騰的心也不曾有過一天消停,仍舊每日演武不停,雖說這樣一來下田耕地的時間少了,顯得不務正業遊手好閒,但何仲錫不在乎左鄰右舍在背後嚼舌根,他心裡打定主意,總有一日,要叫你們都知道何某的厲害。

  因聽聞定遠縣正在大戰的緣故,這一日,何仲錫會同七八個兒郎,也不知從哪里弄來幾柄賣相慘澹的橫刀,掛在腰間,大模大樣沿著大道向北,尋思著摸去定遠縣看一看,說不定能見到吳軍統帥,讓他們從軍,有一個搏前程的機會。

  “大郎,你說我等這樣兩手空空前去定遠,那大軍將軍統帥能見我等嗎?”剛走出縣城,一名高個子遊俠兒湊近何仲錫,“尋常時候登門拜訪,還講究一個名士引薦、財貨開道呢,我等可是既無信件,又無錢財。”

  腰間掛了橫刀之後,龍驤虎步的何仲錫倍覺自身威風凜凜,聞言他大氣的擺手,“沒有名士引薦又如何?某也想縣令縣尉給一紙書信,讓我等不至於白跑一趟,可他們這些竊據高位之輩,平日裡威風倒是威風,事到臨頭的時候除了算計自身富貴,還會甚麼,如今唐賊來襲,連縣城都不敢出,如何會給你我送一封引薦信?”

  “不過爾等也不必遲疑,某已打聽多日,這回領軍在定遠縣與唐賊交戰的,乃是李德誠大將軍,品行高潔能征善戰,我等舍家為國,他焉有不納之理?”何仲錫自然不會說,他們壓根兒見不著縣令縣尉。

  另有一名遊俠兒興奮握拳道:“這回只要見著了李大將軍,來日上陣殺敵,定要叫那些唐賊好看!敢來江淮鬧事?欺我江淮無人乎!”

  何仲錫嘿然道:“正是此理。也就是唐賊不到慎縣來,否則,你我何必千里迢迢跑去定遠縣,在家門口都能殺敵揚名。也罷,既然唐賊不來,你我走一趟也沒甚麼,來日殺得賊寇百千萬,建功立業衣錦還鄉不在話下……”

  他這話還沒說完,忽然看著道路前方咦了一聲。

  眾人循聲望去,紛紛面露疑惑,只見數騎正快速本來,馬上的人一邊跑,一邊不停回顧。

  “這不是縣衙的人嗎?”看清對方服飾,幾位鄉間遊俠兒都面色疑惑。

  “這馬蹄聲不對,他們身後還有人!”何仲錫忽的面色大變。

  “閃開!快閃開!”騎兵匆匆奔來,馬上的人焦躁的大聲呵斥。

  然而終究是晚了,那幾騎喊完話,忽然就接連從馬背上摔倒,身子嘭的砸冷硬的在地上,只剩下馬兒還在奔逃,眾人愕然去看,就發現倒地者背後皆有羽箭!

  在這幾人背後,一隊騎兵奔來,駿馬、鐵甲、勁弩,猶如天煞臨世。

  何仲錫幾人都愣住,呆呆望著這群威風到極致的騎兵,他們只是鄉間的遊俠兒,平日裡的腳步最多不過到縣裡,哪裡見過猶如這樣天兵一樣的人物,在他們有限的見識中,縣城那些著甲帶刀的守衛,就已經是世間軍士威風彪悍的極致,眼前這隊精騎的威風淩厲之處,已經超乎了他們的認知。

  “擋路者死!”

  那隊精騎見到官道上的何仲錫等人,完全沒有停馬或者避開的意思。

  然後高個子遊俠兒就做了一件讓他悔恨終生的事。或許是受了極度的驚嚇,或許是出於自保的本能,他拔出了手裡的橫刀。

  何仲錫分明看到,那猶如傳說中的神將,奔行在最前的精騎,見到高個子的動作後,臉色都冷了下來。

  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讓他雙腿顫慄的字。

  只一個字。

  “殺!”

  精騎從人群中沖過,橫刀出鞘,寒芒乍現。

  一聲聲慘叫,一陣陣血飆,幾名遊俠兒相繼滾到在地。

  何仲錫見勢不妙動作快,早一步閃到了道旁,跌倒在泥地裡,這讓他逃過了一截,然後在他回頭的時候,也見到了這慘不忍聞的一幕。

  這隊騎兵風馳電掣一般掠過,馬蹄聲漸漸遠去。何仲錫跌坐在地上,雙目瞪大,望著血淋淋的官道,腦子裡一片空白,道路上同伴的屍首橫七豎八,仍舊在流血,有的屍身被馬蹄踩過,慘不忍睹,有人被斬飛了頭顱,腦袋就在何仲錫腳邊,那僵硬惶恐的面孔落在何仲錫眼裡,比厲鬼還要可怕百倍,這是他的同伴,方才還打算去投軍建功的同伴,現在都成了孤魂野鬼,連為什麼死的都不知道,連被誰殺了都不明白。

  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是半個時辰,或許是一兩個時辰,地動山搖將何仲錫驚醒,他愕然起身向北張望,再次僵在原地。

  何仲錫以為他方才見到的那隊騎兵,就已經是世間軍隊的極致,然而現實再一次告訴他,那些只著皮甲、只攜輕弩的斥候,不過就是冰山一角。

  一支規模數千的精騎大軍,從官道上轟隆隆奔來。

  這一瞬間,世間再無山水,再無田野,再無村舍,甚至沒有天地。

  只有這支不可一世、猶如洪流般的鐵騎。

  如山如雲,鐵甲錚錚。

  何仲錫怔怔抬頭,望著這支鐵甲從眼前奔過,數千駿馬、甲胄、長槊、橫刀、勁弩,猶如天兵天將。

  道上塵土蔽日,將他淹沒。

  待塵土散去,何仲錫回望縣城,那支鐵甲大軍早已遠去,彼處,城門緊閉,城頭之上,竟無一兵一卒。

  這就是他要從軍後去廝殺的唐賊?

  他就是要斬下百千萬顆這樣的頭顱?

  何仲錫感到極度的荒誕與駭人,以至於這個念頭只是冒出來,他都嚇得尿了褲子。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6

第779章 莫離獻策定滁州,馮道驅至壽春城(三)

  兩百余裡關山,在西邊亦或說南邊的半段中,山勢最寬的地方遠超五十裡,以至於形成兩條平行山體,中間有峽谷。清流關扼守關山中點,距離滁州城不過二三十裡的距離。這回吳國出征楚地,早先是李從榮領兵援楚,而後李從璟出人意料揮師南下攻打壽春,雖然被高審思擋住了些時日,唐軍更是直到今日也沒能將壽春城打下來,但說到底,這個時間並不長,哪怕是到了今日,也沒有一個月的時間,李德誠與劉信各自領兵救援壽春,出發的就更早,雖然李從璟一直在說沒能迅速拿下壽春,是唐軍入淮第一戰就遭到了失利,但實際上這也是相對而言,金陵方面再如何行動迅速,也不可能在短短一二十日的時間內,就擬定出兵策略而後調集兵馬還及時趕到了定遠與塗山,李德誠與劉信臨危受命,固然是因為他們本身資歷足夠,也是因為他們本就是駐紮在壽州附近的吳國大將。劉信原本坐鎮楚州,李德誠就在滁州當差,他們倆率領的軍隊是吳國江北藩鎮軍不假,卻也是吳國在江北僅有的機動兵主力,金陵想要支援李德誠與劉信,也不過在名義與後勤上,十多萬吳軍都在楚地,短時間內金陵哪裡還有兵馬可調?此時不僅滁州防備空虛,便是金陵,也沒有富餘兵力。

  但從另一方面說,雖然江北暫時沒有太多兵力,可若是戰事持久,唐軍數月半載沒有大的收穫,不去說江北十四州,東部的四六七個州要招募些勇士充實各地防禦,再拼揍些兵力運到前線加強力量,並不是甚麼難事,哪怕是金陵無兵可調,江北僅憑那張大網與自身力量,也能跟不到十萬的唐軍鬥上一鬥。

  於此觀之,對唐軍而言,定遠縣的戰事必不能繼續拖下去,李從珂與李德誠的平局,實際上就是大唐在江北的敗局,哪怕孟平最終帶領百戰軍奪下濠、楚二州,只要李德誠、高審思還在,李從璟就騰不出手來,若是徐知誥不著重加強江北防禦、進行反攻倒也罷了,李從璟還能在江北勉強維持一個與吳國的平手,一旦徐知誥那麼做,這趟出征江北的結局就不好說,更何況比之吳國的本土作戰,唐軍遠道而來,在後勤補給與地利人和上本就不佔據優勢。

  在這種情況下,君子都三千騎南下,出擊清流關,是奇策也是必然。

  不同於從定遠縣繞行關山的巨大周折,從壽春南下的君子都,直到關山西腳,走得也是類似直線,而後順著關山東上,繞行的路程並非不能接受,至於沿途州縣包括滁州的些許兵力,早年縱橫千百里草原如若等閒事的君子都三千鐵甲,根本就不曾放在眼裡,大唐的水師的確不如吳國,但論及陸軍尤其是馬軍,李從璟半分都沒有要畏懼吳國的意思。

  三千騎過了慎縣之後,基本就到了關山西腳,接下來要做的就是沿山北上,再行百里,就能到達清流關背後。君子都輕裝簡行,沒有攜帶輜重,將士乾糧都只夠幾日之用,速度奇快的同時,頗有些背水一戰的意味。但李從璟心裡清楚,這並不是背水一戰,只是一次戰術層面上的迂回奔襲,到了如今這個層面上,他也不會去玩背水一戰這種變數太大,過於依賴運氣的所謂壯烈之舉。當初淇門建軍的時候,為了樹立威信收買人心,他可以雪夜襲長和,回去的時候還親率精兵為繳獲的財貨斷後,那是形勢所迫,他要出人頭地在亂世上位,就必須敢打敢拼殺出一條血路,如今的秦王早已過了原始積累期,再這般親身犯險,他這位秦王就有些不拿自己當太子了。

  在君子都沿關山東上的時候,有一隊百餘人的青衣脫離大軍,直奔大江而去。

  ……

  清流關。

  壽春戰事緊急,李德誠攜兵北上,自然不會留有餘地,因而無論是留守滁州還是把守清流關的吳軍,都不太多。這一日,清流關的守將依照往常模樣,在關隘巡視,只不過他面朝的不是南方而是北方,清流關是一座防禦北面的關隘,吳國大軍也在清流關之北的定遠縣作戰,清流關守將自然日夜向北方張望。時至今日,清流關已經戒嚴,無論是商賈還是百姓,皆不得從清流關踏過,逃難的百姓實在太多了些,保不齊就會有唐軍細作混入其中,清流關守將不敢大意。此處距離定遠縣百里左右,因為關山阻隔的原因,無論定遠縣戰事如何激烈,這裡都不能聽聞得到,不過清流關與定遠縣之間每日裡都有斥候往來,清流關守將倒也不虞定遠縣戰況自己不能及時知曉。

  “昨日一戰,大帥再度與唐賊戰平,照此下去,也不知戰事如何才能有所進展。”清流關上,守關副將滿面憂色,“唐賊戰力強橫,不容小覷,劉將軍已經敗北,若是大帥再不能建功,壽州形勢就危急了。”

  守將扶牆遠望,默不作聲,雖然副將說李德誠與李從珂戰平,那也不過是照顧李德誠的臉面罷了,昨日一戰,唐軍中幾員猛將猛攻猛打,勢不可擋,李德誠雖然不至於落敗,但也損兵折將,可以說形勢很不樂觀,他歎息道:“唐賊來勢洶洶,又分明是早有預謀,出征定遠縣的李從珂又是沙場宿將,並不容易對付,大帥屢施奇計都沒能建功,這仗的確不太好打。然則,壽春既然城防堅固,若是定遠縣戰事不利,大帥還能退守清流關,只要清流關仍在,唐賊在江北就無法施展拳腳,他日金陵再遣援軍,必能破賊。”

  副將憂心忡忡道:“大帥銳意進取,臨行前便說過,定要擊退唐賊,此時只怕不會輕易退卻。那李從璟成名日久,不僅嫺熟沙場之道,更時常有驚人奇謀,也不是好相與的。”

  守將搖頭道:“大帥雖有克敵報國之心,但並非魯莽意氣之輩,若是戰事果真不可為,大帥自然知道該當如何。你我奉命把守清流關,當嚴查唐賊斥候與細作,萬不能給他們背後搗鬼的機會。必要時候,要做好接應大帥的準備。”

  副將點頭稱是。

  守將還想說甚麼,忽然眉頭一皺,因為他看到一員小校急匆匆跑過來。

  “將軍,大事不好!”來人驚慌不已。

  “何事如此驚慌?”守將皺眉,佛然不悅。

  “他……他來了!”來人滿頭大汗磕磕巴巴。

  “誰?誰來了?”守將眉頭皺的更緊。

  “李……李從璟,君……君子都!”來人滿面驚駭之色。

  “甚麼?!”守將心頭大驚。

  他睜大眼睛向關外看去,彼處山平道靜,草木如常,並無一兵一卒。

  “將軍,不……不是前面,是關後!”

  守將勃然變色,怔怔道:“這怎麼可能?!”

  仿佛是為了回應他的這句話,關後忽的殺聲大震,一支鐵甲大軍滾滾如洪流,殺向關隘來。

  黑雲壓城城欲摧。

  ……

  滁州城。

  “怎麼回事,何處傳來的廝殺聲?”

  “好似是清流關!”

  “唐賊殺到清流關了?!這怎麼可能,我等並未接到大帥撤防清理關的消息……”

  “我等也不知實情!”

  “還不速速遣人去打探!還有,速報州府!”

  對話發生在滁州城頭,一員守城都頭望著清流關的方向,神情緊張而慌亂,眼中滿是茫然與不可思議。

  唐軍攻打壽春,李德誠率軍前去救援,戰事最不濟也在濠州一帶,滁州可是相隔甚遠的後方,理當十分安全才是,怎會突起戰事,還是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

  沒多時,滁州城刺史府與節度使府的官員,以及滁州駐軍的將領,紛紛趕到西門城頭,清流關距離滁州不到三十裡,彼處的交戰聲很容易就能傳過來,他們彙聚到城頭,雖然不能相信唐軍已經到了清流關,但清晰可聞的廝殺聲,卻無一刻不在衝擊眾人的頭腦,以至於每個人都滿面驚駭。

  唐軍既已殺到了清流關,李德誠在何處?為何他們之前沒有得到消息?李德誠是不是敗北了?清流關還守不守得住?清流關若是守不住滁州城肯定不安全!

  “去往清流關打探消息的斥候為何還未返回?!”滁州刺史聲音顫抖,又急又惱。

  “斥候早已發出,照理早該返回,卻不知為何遲遲沒有動靜!”守將面色很是不好看。

  “來了,斥候回來了!”沒多久,一名官員指著官道上出現的一隊精騎,驚喜的叫出聲來。

  守將細看兩眼,待對方近了,吃驚道:“那不是我軍斥候!”

  “甚麼?!”

  這隊不過二三十騎的馬軍甲胄鮮亮,威風凜凜,大搖大擺賓士至城前,丟下十餘顆人頭,一言不發,轉身離去。

  城頭上的眾人一頭霧水。

  直到對方走遠,身形消失在道路上,滁州才打開城門,派遣軍士去查看。而後眾人就得到彙報,那些人頭,乃是他們先前派往清流關的斥候。

  “這……唐賊莫不是已經攻佔了清流關?大……大帥他?”一名官員雙股戰慄,雖然他從未覺得戰爭可怕,但當戰爭悄然降臨,他發現自己並沒有做好應對的準備。

  “這可如何是好?”

  “清流關到底丟沒丟?”

  “滁州城還守不守得住?”

  “從壽春到清流關,唐軍來的未免了太快了,這態勢根本就抵擋不住啊!”

  眾人七嘴八舌,議論紛紛,惶然失色。

  守將沉吟不語,出兵清流關的話,他根本就說不出來,若是李德誠三萬大軍都敗了,他這城裡的些許兵力,還不足李德誠十分之一,守城恐怕都做不到,哪裡還敢輕出?精騎迂回數百里奔襲敵軍後方,這樣的戰例守將想都不敢想,姑且不說這樣的精騎對吳國來說太奢侈了些,吳國將領多年來的征戰,因為多是水師出力與馬軍不夠精銳的原因,根本就不曾涉及過。

  刺史此時腦海中只回蕩著一個聲音:跑,還是不跑?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王烏鴉

LV:16 版主

追蹤
  • 2090

    主題

  • 219146

    回文

  • 88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