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720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6

第780章 莫離獻策定滁州,馮道驅至壽春城(四)

  在滁州刺史就跑還是不跑的問題天人交戰時,遠在百餘裡之外的定遠縣,李從珂與李德誠連日來的大戰終於有了要分出勝負的趨勢。在接連三日損兵折將之後,傷亡超過三千之數的吳軍並沒有如李德誠所期望的那般,在困境與逆境中愈戰愈勇。反而應了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兵久戰則失鋒銳的古訓,到了這等時候,哪怕是李德誠這位三軍主帥親自上陣也無濟於事,作為統領數萬大軍的將帥,戰事一旦到了需要自己親自上陣,才能穩住陣腳挽救頹勢的時候,多半已經沒有親自上陣的必要,那意味著三軍將士已經無力再戰,哪怕主帥衝鋒陷陣能有一時之功,對大局根本也起不到太大作用。於是,退守清流關不再是李德誠幾位幕僚的建議,也成了軍中將領的呼聲,這幾日來,每日敗陣,雖然大陣沒有被擊潰,但局部失利怎麼都遏制不住,若非李德誠深諳戰陣之道,只怕吳軍早已叫唐軍給沖散,每當有將領來請命退守清流關,李德誠就怒不可遏,這種怯戰的表現在他看來就應該拉出去砍頭,以正軍法,然而當請命的將領多了之後,就是人心可畏了,李德誠也感到心中寒意逼升,他再有威望再有魄力,也不可能不顧忌軍心,那樣做的後果不僅可能是大軍敗陣,更有可能引起士卒嘩變,雖然李德誠不擔心自己麾下的將士對自己如何,但戰場上只有所以有逃兵,大戰之時軍陣之所以一潰千里,禍根往往早已埋下,李德誠雖然不知道量變產生質變這個說法,但類似的道理他卻清楚得很。

  黃昏收兵,李德誠不等傷亡統計出來,就不得不召開軍議,準備下令大軍撤往清流關,與唐軍交戰而不勝他固然難脫干係,但若是敗在唐軍手裡,只怕他來日到金陵的時候不好向大吳皇帝與徐知誥交代,匹夫之勇知進不知退,殊不知能屈能伸才是真正的勇氣,很多時候承認自己的無能要比與人死磕來的更加艱難。軍議上,眾將沉默不語,都不敢說話,今日一戰數名將領坐鎮的軍陣都面臨危機,若非李德誠調度得當,恐怕此時他們已經不能安然坐在這裡,內心有愧固然不錯,連日來每當有將領請求退守清流關,都沒在李德誠這裡討到好臉色,故而今日眾將也就不敢輕易言語。

  “眼下戰事不利,將士頗多傷亡,為長遠計,本帥意欲退守清流關暫作休整,來日再作他圖,諸位以為如何?”當李德誠不急不緩說出這話的時候,帳中諸將都不可置信的睜大眼,齊刷刷看向李德誠。

  轉變來的太突然,亦或說李德誠突然變得太好說話,讓眾將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難以接受。

  倒是李德誠的幾位幕僚這時候紛紛言語,稱讚李德誠睿智。直到李德誠對眾幕僚的言論點頭收下,眾將這才確定李德誠的確不是用這個法子,來鑒定眾將中誰有臨陣脫逃之心,而後槍打出頭鳥。心思機靈些的將領,大多已經反應過來,李德誠說到底戎馬一生,甚麼樣的沙場戰事不肯見過,如今身居高位享受榮華,姑且不說李德誠是否變得膽小謹慎了,但大抵知道戰事會往哪個方向發展,如今雖說唐軍連戰連捷,吳軍步步失利,好歹壽春並沒有丟,局面還沒到非要魚死網破的時候,在這個時候退守清流關,在戰略上的確會佔據很多主動,李德誠何樂而不為?再者他與李從珂苦戰多日,在有將領進言他退兵時他仍舊奮軀向前,與唐軍殊死相搏,盡力也盡力了,如今明知事情不可為,暫時退守清流關以備來日,無論是誰都不能指摘他的不是。想通這些關節的將領,帶頭表示擁護,那些還蒙在鼓裡的傢伙,此時也知道該怎麼做,雖然寥寥幾位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的猛將,仍舊嚷嚷著要與唐軍不死不休,到底沒能左右大局。就這樣,退守清流關的事情,就這樣定下來。李德誠也不耽擱,他向來是雷厲風行的性子,當即作下佈置,大軍今夜就悄然退往清流關,其中包括輜重如何處置、由誰斷後等細節都迅速確定下來。

  這邊廂,李德誠急議退守清流關,那邊廂,李從珂正在軍帳中大發雷霆。李從璟給他的三日破敵之期已經過去,大軍卻仍舊沒能擊敗李德誠,這由不得他不惱怒,李從璟治軍嚴明、認軍法不認人的作風誰人不知,當年李從璟平定江陵時,連親信如君子都主將,因為沒有如期攻克一座縣城,立即就被革職去做了一名馬夫,數年間不曾得到起用,那還是江陵局勢並沒有因此受到影響的情況下,李從珂心中透亮,他原本請命來阻擊李德誠,根本就沒打算要三萬將士,只要李從璟能給他兩萬侍衛親軍,他就敢來與李德誠爭一爭勝負,但李從璟不惜暫停對壽春城的攻勢,也給他湊齊了三萬鐵甲,這意味著甚麼李從珂心知肚明,此番沒有能夠如期戰勝李德誠,莫說是李從珂自己沒有臉面見人,恐怕來日也不好占著茅坑不拉屎,雖然不至於請辭侍衛親軍馬步軍都指揮使的官職,但要是李從璟安排其它有功之士來做侍衛親軍的都點檢,騎到他頭上,他也沒有半分可以不滿的地方。

  “這三萬吳軍戰陣嫺熟,將士敢戰,並非庸碌之輩,秦王要我等數日克敵,本就有些苛刻,如今雖然沒有能如約擊敗李德誠,好歹也讓吳軍損兵折將不少,只要秦王再寬限幾日,何愁不能將李德誠趕出定遠縣?三日破敵,別說侍衛親軍,就算殿前軍來了又能如何?秦王這個要求,未免太過不講理……”有將領氣息不平的申辯,在一件事沒做成的時候,有些人總喜歡找客觀理由,而不是去反省自己。

  “住口!”李從珂厲聲呵斥,他戎馬一生,好歹有點尊嚴,平心而論李從璟已經仁至義盡,于情於理經過精編的侍衛親軍,都應該擊敗那些吳國藩鎮軍,要不然李嗣源精練侍衛親軍意義何在,李從珂身為李嗣源養子,跟隨李嗣源南征北戰,受李嗣源大力栽培與信任,眼前的戰績莫說對不起李從璟,便是連李嗣源都沒臉見,他哪裡還能去找別的理由,無臉無皮到這等地步,真個不把自己當人看了?

  幕僚建議道:“雖說我軍暫未擊敗李德誠,但三日之期並未過去,眼下不是還有幾個時辰?只要沒過子時,甚至只要天沒亮,就不能說我軍沒有完成軍令。”

  幕僚的意思李從珂當然明白,要夜襲吳軍營地,與吳軍作最後爭奪,但這樣的事情連日來侍衛親軍不是沒有做過,甚至連吳軍都做過,所以雙方防備都分外嚴密,眼下去攻打吳軍營地,根本起不到偷襲的效果,無異於正面攻堅。但正面攻堅就要將全軍壓上,而不是用一部精銳去襲擊,否則根本無法爭勝,但用全部兵力冒然前去襲擊吳軍營地看,若是李德誠那老狐狸早有準備,做好了守株待兔的勾當,夜戰也不比白日作戰,一旦出現失誤完全可能出現無法挽救的敗局,三軍盡出又不是精銳突襲,一旦潰敗就將無力回天,李從珂與李德誠交手數日,哪裡還能對李德誠與這些吳軍沒個底,打心眼裡本分也不敢輕視對方。

  “容我思量。”李從珂坐到將案後,眉頭緊鎖,心中糾結得很。

  “將軍,秦王信使!”沒等李從珂拿定主意,親兵進帳稟報。

  眾將聞言不由得都面面相覷,心說秦王此時派遣信使來作甚,莫不是詢問戰果,要履行那三日破敵的承諾?

  等信使進帳之後,眾將面色都已經不好看,大多數將領固然是心懷愧疚,但也不乏有人覺得李從璟“秋後算帳”得未免太急了些。

  說是信使,實則是斥候打扮,風塵僕僕,不過他有李從璟的信物,李從珂不敢怠慢,忙問信使來意。

  “奉秦王令,來請李將軍即攻李德誠!”信使這話一出,帳中立即有炸開鍋的趨勢,不過這信使也不是泛泛之輩,言辭倒是清楚,“日前,秦王親率三千精騎,迂回關山西腳,背擊清流關,我等奉命潛伏在清流關外,秦王曾有令,若是我等聽到清流關交戰聲,則說明君子都已成功突襲清流關,當此之時,請李將軍不要遲疑,立即發兵攻打李德誠!”

  潛伏在清流關外的斥候並不多,畢竟是在敵軍後方,不可能控制敵軍內部聯繫,清流關被襲擊,守將肯定會立即通報李德誠,若是派遣的遊騎稍微多了些,這些斥候就無法將其截殺,這個時候,為了不給李德誠聞訊從容從定遠縣撤退的機會,就要李從珂馬上攻打李德誠部,對方後院失火,前後南顧,敗之易矣!

  等信使說完這些話,不僅是李從珂,帳中諸將都已激動的臉色通紅,到了這個時候他們如何還能不明白,所謂要求李從珂三日破敵的軍令,不過是為了讓侍衛親軍殊死作戰,拖住李德誠的所有兵力,吸引他的全部注意力,為君子都奔襲清流關創造條件,如今君子都奔襲清流關成功,大勝在望,他們如何能不激動?

  李從珂除卻激動之外,心中別有一番滋味,日前接到李從璟三日破敵的軍令,雖然沒有絲毫猶豫與怨言,但也難免不舒服于李從璟的強硬做派,畢竟他總是李從璟的三哥,如今回過神來,卻是知曉一切都在李從璟的計畫當中,君子都的腳程、奔襲清流關的時機,正好與三日之期重合,也就是說,只要李從璟成功打下清流關,李從珂總能在三日之內得到消息,去跟李德誠分出勝負。

  此時既然李從璟的信使到了,這也就意味著清流關守將派去跟李德誠彙報戰況的遊騎差不多也該到了,此時李德誠驟然得到清流關失火的消息,正是倉惶不定還沒拿出應對之策的時候,李從珂就已能夠調兵遣將去攻打,如何不勝?

  念及于此,李從珂不再遲疑,立即發出一連串軍令,調度侍衛親軍正面攻打李德誠。

  眾將此時全無怨言,有的只是沖天鬥志,畢竟功勞就在眼前,此時要撿起來可是容易太多了。

  眾將各自領命去準備後,帳中安靜下來,李從珂思緒安定,心裡不由得升起一股對李從璟的感激之意。他原本以為侍衛親軍就要完不成軍令,他也要辜負李嗣源的期望,沒曾想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眼下戰局明朗起來,他也沒了被人戳脊樑骨的風險,如何能不感激那個親率三千鐵騎,迂回奔襲數百里深入敵後,去攻打清流關的弟弟?哪怕此時明知君子都就算不能得勝,江北吳軍也斷然攔不住驍勇至極的三千騎,李從璟無論如何後退無虞,李從珂也不禁對李從璟大為敬佩。因為潑天大功即將到手的關係——雖然大頭仍是李從璟,但他能喝碗肥湯已經覺得足夠受用,李從珂甚至覺得李從璟面目也倍加親切起來,往日裡那些對李從璟的小心思,頓時就顯得太過齷齪,他很慶倖當日洛陽在整頓吏治時,他沒有與李從璟為難也沒有跑去跟李從榮套近乎。

  想到這裡,李從珂忽然冷笑出聲,“石敬瑭啊石敬瑭,你老是覺得我優柔寡斷比不得你銳意進取,這輩子也成不了大事,但你何曾知曉人這一生,僅是知曉進取不足稱道,知進還要能知退,才是真正的大智大勇。你就好生在夏州那偏僻之地跟黨項人死磕,我可要跟著兄弟縱橫天下了,哈哈哈……”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6

第781章 莫離獻策定滁州,馮道驅至壽春城(五)

  雖然都是在定遠縣外紮營,唐軍營地與吳軍營地相隔仍有超過十裡的距離,這是一段頗為安全的距離,既不至於遠到對對方營中有大動靜而半分不能知曉,同時又保證了己方在有隱秘兵馬調動時不至於被對方探知,這是一個看起來很矛盾的說法,實則理論上就是如此,當然實際情況如何就要考校雙方的硬軟實力了。

  李德誠本已打算主動退守清流關,營中的準備剛做到一半,就接到了清流關守將派人傳來的消息,這讓李德誠的臉色霎時間難看到了極點,清流關的守將不是庸碌之輩,清流關的吳軍將士也不是酒囊飯袋,但這也不過是相對而言,在李從璟親自率領的君子都面前,李德誠再如何對自己的部曲有信心,也不敢有半分樂觀心態。

  “清流關總歸還有千餘將士,滁州城亦有守卒近三千,若是李從璟果真只是率領君子都三千鐵甲,清流關未必會馬上就被攻陷。”有幕僚如是說道,對這樣的寬慰之言,李德誠實在沒有辦法聽進心裡去,李從璟迂回數百里奔襲,豈會沒有十足把握,他雖然沒有見識過君子都作戰,好歹聽說過君子都在龍門山阻擊三萬西川軍的戰績,對方的戰力如何能用常理衡量,且還是在李從璟的親自帶領下?

  李德誠不敢耽擱半分,讓三軍將士加快速度,全軍往清流關撤退,同時他叫來留下斷後的將領,對他好生叮囑一番,又格外多給了一千兵馬,讓對方無論如何也要拖住李從珂,至少得堅持到天明。同時派遣一隊馬軍快馬加鞭趕往清流關傳令,若是清流關還沒有落入李從璟之手,無論如何也要守住,若是清流關已經不保,則等他率領大軍趕回清流關的時候,再與滁州前後夾擊。

  左右分析,李德誠還是只能選擇往清流關進軍,他總不能往廬州亦或是楚州逃竄,那豈不是拱手將清流關並及滁州都讓給唐軍?

  諸事都竭盡所能安排妥當,看似都沒有問題,然而理論上合理並不一定就行得通,在李德誠率軍往清流關遁走後不久,侍衛親軍就殺到了吳軍營地。整編後的侍衛親軍,並不缺乏演武院學生充當骨幹,也不乏許多早先屢有戰功的勇將充作將領,且不說主將李從珂與副將李彥超,為加強侍衛親軍戰力,李嗣源沒少廢心思,殿前軍的牆角被他挖了不少,包括之前百戰軍的勇將如丁茂、史叢達等人,都調進了侍衛親軍任職,有這些將領帶頭,侍衛親軍缺的只是實戰磨合,後勁比李德誠麾下那些藩鎮軍強了不知多少,連日作戰下來日勝一日讓李德誠損兵折將,不是沒有道理的。此時侍衛親軍明知清流關被君子都攻打,自然半分力氣也不會留,都嗷嗷叫著要在天亮之前將李德誠擊潰,在這樣的攻勢下,李德誠留下的區區三四千人,哪裡抵擋得住侍衛親軍的猛攻?

  “唐賊這是發甚麼瘋,竟然全軍出動來攻打我軍?”留下來斷後的吳軍將領有些傻眼,更多的是氣急敗壞,先前奉命留下來阻截唐軍,只不過是萬全起見,吳軍將領準備應對的也不過唐軍夜襲的一部分精銳,何曾有準備要面對整個侍衛親軍?

  “將軍,擋不住了!”接連有指揮使來向吳軍將領哭訴,“這等陣仗,分明是唐賊傾巢而出,我等不到四千之眾,如何抵擋得住?”

  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吳軍將領心中的天人交戰並沒有持續多久,他還不想把自己折在這裡,再者就算到了李德誠面前他也並非不能交代,誰告訴過他侍衛親軍會全軍出動了?三萬吳軍都擋不住唐軍,他三千餘人頂個屁用,李德誠還真能將他正了軍法不成?

  在侍衛親軍將吳軍殺敗的前一段時間,吳軍將領“識趣”的知難而退,率領親信部曲撤出戰鬥,去追趕李德誠。他這一走,本就被打得有些懵的吳軍更是抵擋不住,沒多少時間就被侍衛親軍殺潰,逃走的逃走投降的投降,亂成一片。

  當李從珂得知李德誠主力早已遁走,定遠縣外不過三四千吳軍的時候,先是大喜連道“天助我也”,而後又反應過來必須要立即追趕李德誠,否則讓李德誠率領主力走脫了,今夜之戰萬萬不能算作真的擊敗了李德誠,畢竟如今君子都已經在攻打清流關,情況不一樣了。李從珂半分猶豫都沒有,迅速作出佈置,納降的攻佔定遠縣的追擊李德誠的部曲,很快就分工完成。

  今夜註定是多事之秋,只不過這個事對有的人而言是喜事,對有的人而言就是貨真價實的災難,且不去說留下來斷後的吳軍將領倉皇逃竄,定遠縣的官、軍在今夜算是體會到了甚麼叫做一日入地獄。原本李德誠率領吳國大軍北上,在定遠縣城前紮下大營,陣勢浩大氣度非凡,讓一群縣官體會到了甚麼叫做帝國威風,面對唐軍前來攻打,定遠縣的官軍並沒有多少害怕,雖然連日來大戰的激烈戰況還是出人意料,在叫人心神激蕩的同時不免遍體生寒,但定遠縣官軍也從未想過那看起來不可一世的吳軍會立即潰退,直到今夜李德誠退守清流關,定遠縣的官軍悲哀的發現他們被拋棄了,關鍵在於李德誠退守的時候給定遠縣下了嚴令,不准他們後退,因為定遠縣一旦官軍撤退必然引起民眾逃亡,那還不亂了套,唐軍就算再遲鈍也會聽到動靜然後立即發兵,李德誠就沒法安穩退往百里之外的清流關。在得知清流關被攻打後李德誠就更不會讓定遠縣官軍走了,唐軍要攻佔定遠縣總要分出一部分兵力總要耗費一些時間,這不就給吳軍大隊人馬的撤離創造了條件?所以李德誠的給定遠縣守軍的命令堪稱嚴厲,並且沒有半分心軟的意思。

  此時,定遠縣城外火海十裡,火把比之星光更加密集,定遠縣的官、軍大員齊聚城頭,望著城外唐軍對吳軍大舉掩殺的非凡氣勢,聽著廝殺聲慘叫聲金戈聲,一個個心頭都寒到了極點,對定遠縣的命運對他們自個兒的身家性命,如何還沒能個瞭解,主簿聲音顫抖的問臉色鐵青的縣令,“李帥退走,留下的兵馬也已潰敗,如今唐軍就要來攻城,我等可如何是好?”

  縣令渾身顫抖,一半是給唐軍嚇的一半是給李德誠氣的,姑且不說他府上的水靈丫鬟是否享用夠了,也不說府中庫存的錢財是否都花費完了,他可不想自家的大好頭顱成為唐軍將士的軍功,也不想自己的父母妻兒都成為唐軍鐵蹄下的亡魂,縣令看向守將,“將軍意欲如何?”

  守將低頭沉聲道:“一切但憑縣尊做主!”

  “好!”縣令根本就沒有猶豫,態度果決得很,“城頭豎降旗,主簿速速起草一份文辭,就說定遠縣願意棄暗投明,效忠大唐朝廷!”說完這些,縣令陰沉著臉加重語氣道:“要快!唐軍就要攻城了!”

  李從珂得到定遠縣願意投降的消息,心中大喜,連忙傳令要攻城的丁茂,讓他留下一個指揮接收城池即可,其餘兵力立即跟隨主力去追擊李德誠,至於其它兵馬今夜不入定遠縣,李從珂更是對丁茂再三叮囑,一定要嚴明軍紀無論如何不得擾民,一旦有將士亂了軍法必須軍法處置,定遠縣既然自稱是棄暗投明,李從珂就必須加以善待,為江北吳國州縣樹立一個榜樣。

  李德誠率領的吳軍大隊走出還沒三十裡,他就接到留守部曲潰敗的軍報,這讓李德誠恨得牙癢,但是不等他有發洩怒氣的機會,斥候就報唐軍追了上來,李德誠不敢耽擱,只能下令全軍火速往清流關進軍。沒多久這些事就在軍中傳開,將士們開始有人驚慌亂走,完全不顧陣型,甚至開始有人丟盔棄甲妄圖脫離軍隊做逃兵,行軍佇列開始顯現出亂象,大軍有要一潰千里的架勢,這完完全全惹惱了李德誠,他冰冷無情的下令親兵將生亂的將士都逮出來,集中在道旁在全軍面前盡數斬殺,這才讓大軍的秩序稍稍恢復了一些。

  然而在唐軍馬軍率先追趕上來之後,後陣還是不可避免亂了起來,並且亂象層次遞進,又有要摧毀行軍佇列的跡象,這時候就分外考驗主帥的才能了,李德誠好歹統帶了這批吳軍中的主力很長時間,一邊下令驍勇之將到陣後與唐軍廝殺,一邊下令軍法隊維持陣型,好歹支撐到了天亮,吳軍將士雖然減損了十之一二,但大隊還是維持了下來。

  局面並沒有好轉的趨勢,侍衛親軍盡數出動,尾隨吳軍而來,李從珂同樣是沙場宿將,在佈置追擊戰鬥時很是老練,讓吳軍半刻喘息之機都沒有,李德誠到底在大勢上占盡劣勢,饒是他如何有帥才此時也沒了多少作用,眼見逃兵越來越多越來越不可扼制,被唐軍追殺砍殺的吳軍將士也越來越多,李德誠想死的人都有了,他戎馬一生還未經歷過這樣的慘敗,如今深切體會了喪家之犬的滋味,這讓他心如刀絞,寧願如同劉信在塗山時一樣,讓大軍力戰而敗自己也力戰而死,總比眼前被追著打半分還手之力都沒有要好得多。

  從定遠縣到關山,百里之地一馬平川,想設伏都沒地方設伏,想在林子裡佈置隱秘殺機都沒有機會,這讓李德誠心頭恨到了極點,若非他早已半頭白髮,此番非得一夜白頭不可。

  經過一日余逃竄,李德誠終於率領部曲進了關山,此時吳軍已經折損過半,只剩下了萬餘人,那些折損的將士多半都是在半路做了逃兵,或者乾脆向唐軍投降,但剩下的好歹也是骨幹,不至於太過無用。進入關山地界之後,李德誠勉強鬆了口氣,開始著手佈置伏兵,但到了這個時候,哪怕是忠心追隨李德誠的將士,也無不是疲憊至極,戰力已經下降到了極點,而且就算李德誠熟悉地形,也根本沒有多少時間去佈置陷阱。李從珂就如同一隻瘋狗一樣,指揮侍衛親軍追擊不停,甚麼窮寇莫追什麼逢林莫入,此刻都像是完全拋在了腦後,只一門心思咬著李德誠不放,大有即便損兵折將也要將李德誠一口接一口咬死的架勢。

  在關山中曲曲折折奔至清流關的途中,越是靠近清流關李德誠本來就極差的臉色就越是難看,因為山中太靜了,靜到氣氛詭異的地步,若是清流關還沒有被君子都攻佔,此刻應當正在激烈交戰,安靜意味著兩種可能,不是君子都已經攻佔清流關,就是清流關已經擊退君子都,事實若是後者就罷了,如果事實是前者,李德誠實在不能肯定君子都會不會出清流關在關山設伏,等著他們自投羅網,一想到這裡,李德誠就不禁遍體生寒,一時間火速趕往清流關也不是,不趕往清流關也不是。

  君子都對清流關的攻打並沒有持續太久,稱得上是一戰而定,這在李從璟的意料之中,從他率領君子都成功出現在清流關背後,對清流關展開出其不意的雷霆攻勢時,李從璟就敢肯定清流關會被一舉拿下,若是戰事不這般發展那才是沒有道理。李從璟不是一個心思容易被滿足的人,吃著碗裡瞧著鍋裡的,瞧著鍋裡的惦記著地裡的才是他的風格,不滿足或者說某種程度上的貪得無厭,往往是不停前進甚至是創造卓越的源動力,一件事做到甚麼程度才能稱為完美李從璟不知道,但他知道很多事都能做得更好,很多時候你以為你已經做得足夠好了,其實那時候你往往還能更進一步,更進一步之後你就會發現,其實還能再進一步,這跟時間就像海綿裡的積水擠一擠總是有的一個道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之後你再回頭看就會醒悟,最先你以為你已經將一件事做得夠好的時候,其實還有太多瑕疵太過可以改進的地方,所以在君子都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奪下清流關之後,李從璟沒有讓君子都閑著,立即讓史彥超帶著兩千餘鐵甲直奔滁州城。

  平心而論兩千人真的不多,但兩千餘鐵騎的威勢怎麼都不能小覷,何仲錫那種自以為是當世英雄的遊俠兒,在面對一隊君子都斥候時就被擊碎了所有的自尊,這不是因為君子都斥候個個身高三丈四肢放光,而是因為這隊斥候照面就乾淨俐落斬殺了他的同伴,兩千余君子都出現在滁州城外有怎樣的威懾力,不僅在於他們本身的鐵甲軍威,更在於他們剛剛奪下了清流關。

  李從璟給史彥超的軍令是招降滁州,史彥超到了滁州城外後,半分也沒有跟滁州商量的意思,立馬之後一聲大喝,就宣判了滁州城的死刑,“某乃秦王麾下都指揮使史彥超,傳秦王令,限爾等一炷香之內打開城門,迎接王師入城。否則,一炷香之後,某將親率大軍攻下城池,屆時爾等人頭,一個不留!”

  史彥超長槊直指城頭,囂張跋扈至極,“爾等若敢戰,出城來戰,若不敢戰,速開城門!”

  滁州刺史在聽聞唐軍數千鐵騎直奔滁州城而來後,先前一直糾纏的天人交戰終於有了結果,他叮囑了一句守將好生守城,轉身火急火燎回到府邸,收拾好細軟就帶著家將家眷跑了。在刺史心目中,戰爭早就有了結果,李德誠不用說肯定是敗北了,要不然唐軍也不會都打到了清流關。唐軍的兇悍程度簡直超乎想像,李德誠三萬兵馬說敗就敗,唐軍得多能打得有多少兵馬?原本刺史還寄希望于清流關能支撐一些時日,但是從清流關有交戰聲傳來,到交戰聲停歇再到唐軍鐵騎奔來,總共還不到半日時間,那清流關是何等地方,徐知誥苦心孤詣花費大力氣修建的雄關天塹,本身地勢也是山高溝深數十丈,徐知誥都說它不亞于劍門關,這樣的險要之地竟然沒有半日就被唐軍拿了下來,簡直跟玩兒一樣,那唐軍還是人嗎,這怎能不叫人心肝欲裂?李德誠三萬人都擋不住唐軍,清流關雄關天塹都擋不住唐軍,他區區一個滁州城,守城將士不到三千,拿甚麼跟唐軍相抗衡?此時不跑,等到唐軍合圍他就跑不掉了!

  滁州刺史率先跑了之後,其它官員得到消息,也相繼出逃,等到史彥超在城外耀武揚威一圈,下達滁州限期投降的指令,城池守將也不堅持了,當即就帶著親信部曲出東門而走。

  最後的結果是,史彥超在滁州城外呆了沒到一炷香的時間,滁州城門就叫滁州本地人的守城將士給打開。

  史彥超帶領君子都馳入城中,接管城防,而後他去刺史府節度使府取了一些東西,就回了清流關。

  李德誠在關山中走走停停,最終敵不過李從珂瘋狗一般的追擊,硬著頭皮來到了清流關外。

  當是時,夕陽餘暉正灑落天塹上的那座雄關,一個身著亮眼明光甲的年輕將軍,站在豎有唐軍大旗的關隘上,俯視著他們這群殘兵敗將,氣度拔山填海,神色雲淡風輕。

  疲憊至極的李德誠在馬背上仰望著那個年輕人,一股從未有過的挫敗感與無力感籠罩在心頭。

  氣定神閑站在清流關上的,正是李從璟,他伸出手,史彥超立即將從滁州城得來的刺史與節度使印信交到他手上,看了城下狼狽不堪的吳軍將士一眼,李從璟的目光最後落在李德誠身上,“滁州已入孤王囊中,李將軍進退無路,如何不降?”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6

第782章 莫離獻策定滁州,馮道驅至壽春城(六)

  所謂雄關天塹,首要之重便是因勢利導,充分利用地理優勢修建關隘,真正的雄關並不需要駐紮雄兵數萬,往往千百人就足夠穩固防線,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才是雄關的含義,駐兵數萬的不叫險關而叫兵城重鎮,無論是大小劍山的劍門關還是關山的清流關,關隘本身也容不下千萬人,在兵法上講究讓敵軍優勢兵力施展不開,只能在數十人數百人的規模上交戰,才是天塹險隘的真正含義。

  李德誠帶著萬余吳軍殘兵敗將趕到清流關,城頭上的李從璟將滁州刺史印信等物扔下關隘,令這群喪家之犬繳械投降,到了這步田地吳軍已經沒有資本與李從璟談條件,前有雄關天塹後有虎狼之師,吳軍若是不想全軍覆沒就只剩下投降一途,然而李德誠的反應卻讓清流關上的君子都勃然大怒,這廝不僅不下馬請降,反而在馬背上指著李從璟的鼻子,好一陣破口大駡。

  “李家小兒休得倡狂,我李德誠戎馬一生何等場面不曾見過,要某家投降真是癡人說夢,某家一身橫肉鐵骨錚錚,上承君王厚恩下系軍民厚望,便是粉身碎骨也決不投降,今日便縱是要死也是為家國而死,乃是死得其所,忠義不負祖宗妻兒不負江東父老,要某效仿那搖尾乞憐之輩,你真是瞎了你的狗眼!李家小兒,若想取某項上人頭就出關與某一戰,看看某家這杆鐵槍饒你不饒!”

  李德誠這一陣怒駡讓史彥超鬚髮皆張,他當即向李從璟請命要出關去取下這老賊人頭,吳軍分明已經敗了再也無路可走,此時李從璟憐惜他等性命意欲放他一條生路,李德誠不知好歹也就罷了,竟然敢對李從璟出言不遜,史彥超恨不得立即將其碎屍萬段。

  平心而論李從璟的脾氣也跟溫和扯不上半分關係,他只是早已不習慣喜怒形於色罷了,眼下被李德誠這般怒駡,自然不會堅持熱臉貼冷屁股,要他擺出一張思賢若渴的嘴臉,繼續去苦口婆心跟李德誠曉之以情動之以理?沒有這個必要。李德誠既然一心求死,李從璟不介意成全他,對方要忠義之名他要萬里江山,彼此各取所需而已。

  得到李從璟首肯之後,史彥超只帶十名親兵就出關,二話不說當頭殺向李德誠,李德誠的親兵乍見唐軍只十一騎出關,心頭既有對方托大露出破綻的欣喜,也有被史彥超如此輕視所激起來的怒氣,他們既然是李德誠的親兵,自然跟李德誠同樣心思,李德誠忠心報國他們同樣不會過分愛惜一條性命,打定主意跟李德誠一同戰死此地的吳國兒郎,立即迎上史彥超。

  只是兩者相遇之後,這些吳國兒郎立即被殺得毫無還手之力,別說碰不到風馳電掣的史彥超一根汗毛,便是連史彥超身旁的鐵騎都抵擋不住,須臾間就被斬殺十餘人。史彥超一馬當先帶領十騎殺入吳軍群中,一柄斬馬刀像極了演義裡關公的青龍偃月刀,所到之處人馬皆亡,左右吳軍見他如見鬼神,駭然四下避退,亂成一團。

  這些吳軍自然不知道史彥超在遂州的戰績,那是敢在亂軍之中逆流突進擒殺投敵叛將的狠人,論及衝鋒陷陣的兇猛之處,當今唐軍大將上將中也沒幾個人能與之媲美,他哪裡會將他們這群疲憊不堪的殘兵敗將放在眼裡。史彥超披荊斬棘殺到李德誠面前,沿途斬殺吳軍將士就跟收割荒草灌木一般,李德誠饒是早已抱定必死之心也被震驚的雙目大睜,然而他並沒有後退的意思,反而大吼一聲提搶迎上史彥超。

  戰鬥並沒有發生意料之外的情況,世間哪有那般多的奇跡,實力不夠再如何發狠也是徒勞,臨時抱佛腳哪裡有十年念經的功勞大,養精蓄銳的史彥超沒用兩個回合,就將強弩之末的李德誠一刀劈下馬背,然後一隻手擒了生死不知的李德誠,旁若無人一般回去關隘,城牆上的君子都則紛紛震兵擊胸,發出一陣陣厚重的呼喝聲。

  血染盔甲的史彥超將李德誠丟在李從璟腳下,抱拳說了一聲“幸不辱命”就退在一邊,恭敬等候李從璟處置李德誠。李德誠挨了史彥超一刀,盔甲從肩膀裂開到胸腹下,血肉模糊血流不止,他癱在地上奄奄一息,卻仍舊咬緊牙關奮力坐起,然後神色無愧的看向正打量他的李從璟,嘴中未有一語而鮮血先湧。

  “某非不盡力國事,南北勇怯不敵,某戎馬一生征戰過百,見過無數軍隊兵馬,昔年更是曾與朱溫對戰沙場,彼之三軍,安能如今日秦王兵甲之盛!”李德誠用盡全力說這些話的時候,鮮血淋漓的胸前傷口中,有腸腑一起一伏流了出來,慘狀讓人頭皮發麻,他卻看也沒看一眼,“昨日退保清流關,本欲意欲後舉,不意秦王精騎迂回,先得清流關,某智力俱殫,再無對策,至有今日之敗。”

  李德誠的聲音漸漸疲弱,到最後幾乎微不可聞,腦袋也耷拉下去,血線從嘴中連到前胸,前胸中的血肉淌到身下,蓄了一攤,“自隨先帝征戰淮南,半生枕戈待旦,爾來四十有一年矣,今日雖是力竭敗陣,終不負先帝知遇之恩,黃泉路上再見先帝,可以無愧矣……”

  坐在血泊中的老將,終於無聲,也沒了氣息,殘軀臥在城頭,寂靜無聲,若一座豐碑。

  李從璟沉默片刻,喟然歎息,“雖是各為其主,但將軍豪情,足以令人尊敬,傳令下去,厚葬在清流關。”他打量了這雄關山巒一眼,夕陽將落未落,“山河壯麗,令英雄折腰,付諸七尺之軀,死猶不悔。那就讓你在這看著,這如畫江山到了我大唐手中,日後會是何等錦繡繁華!”

  李從璟複又看向關外,萬余吳軍綿延道路,一眼能望到山路盡頭卻望不到將士盡頭。侍衛親軍已經追趕上來,迎面碰上的吳軍再無殊死抵抗之意,紛紛投降讓開道路,等李從珂趕到清流關下,李從璟正讓人收殮李德誠的屍身,後者看了前者一眼,吩咐道:“收納降卒,不服者,斬!”

  李從珂仰著頭抱拳大聲應諾,眼中頗有激動之色,“末將謹遵軍令!”

  ……

  清流關的戰事完結之後,李從璟去了滁州城,因為滁州城裡刺史與守將都望風而遁的緣故,留在城裡的官吏基本沒甚麼大員,不曾和刺史守將一同逃跑的官吏,除卻個別忠義之士外,基本都是滁州本地人,後者是地方統治力量的根基,官職雖然不大但都是地頭蛇,李從璟也沒有理由為難他們,依舊讓這些人官居原職,借助他們的力量來統治滁州地區。

  在滁州逗留的時候,李從璟得到消息,馮道已經率領大批官員到了壽春,他立即傳下命令,讓馮道到滁州來,彌補滁州上層權力的真空,接管滁州的府庫、民政要事。滁州的位置頗為特殊,堪稱江北之地的核心地點,輻射四方,唐軍要攻略周邊州縣,包括東邊的揚州楚州、西邊的廬州、南邊的和州,將滁州建設成中間補給點很有必要,這跟梓州、益州之於兩川的道理一樣。

  吳國國度金陵位於和州、揚州交界地帶的江對面,李從璟暫時對它沒有想法,他想要的是揚州,那是唐軍此番進軍的最終目的地,也是攻略江北必須要拿下的目標。拋卻軍事意義不談,無論是經濟、文化還是政治上,揚州都是江北命脈。

  如今大軍攻下了滁州,按死了劉信、李德誠這兩隻大蜘蛛,淮南的江北防線就大受打擊,李從璟沒有要給淮南喘息之機的意思,大軍在滁州略作休整後,他就讓李從珂往揚州進發,同時派遣偏師去攻打廬州、和州,至於在盛唐的李彥卿,則被李從璟要求向南挺近,尋機攻佔舒州。一旦廬州落入唐軍手中,江北西邊的舒、蘄、黃、申、安等州,就將成為甕中之鼈,加之彼處除卻江南鄂州能夠呼應外,本身並沒有重兵把守,唐軍要收入囊中只是遲早的事。

  眼下戰事核心還是在江北東部,包括滁州北面的濠州、滁州。

  李從璟將壽春戰事交給了莫離主持,李彥超暫時協助,他自身則準備坐鎮滁州,來指揮調度接下來的戰事,這個時候,濠、楚二州的戰事如何,在整個江北戰局上,就顯得格外重要。

  且說孟平率領百戰軍到了濠州,在一把火焚毀濠州水師,幾乎是用俘獲的水師樓船與濠州水師同歸於盡後,立即馬不停蹄攻打濠州城。濠州城雖然不如壽春堅固,只是一座小城,但也不可小覷,尤其是濠州城與鐘離關幾乎挨著,後者在前者的東面僅十裡處,類似于石首水寨相當於石首縣城的位置,這就讓濠州戰事變得不那麼好打,在郭廷謂殊死抵抗的情況下,濠州、鐘離天然互為犄角,相互支援彼此呼應都很順暢。

  郭廷謂並不是濠州職位最高的吳國官員,主持濠州事務的是觀察使劉金,此人與郭廷謂同心協力,下定了決心要固守濠州城,也不是易與之輩,在孟平率領百戰軍抵達濠州之前,郭廷謂與劉金將濠州城中的大戶人家尤其是地痞遊俠,盡數集中於城內的寺院中,派遣甲士嚴密把守,每日定量給其飯食,杜絕了他們與城外唐軍勾結的可能,同時也避免了這些人跑出城去被唐軍抓到,被唐軍審訊出濠州城的仔細來。

  守城守城,不僅要防備城外攻城軍,更要防備城中大戶大族,這是最基本的軍事常識,在這種情況下,孟平雖然到了濠州有幾日,但仍舊不能知曉城中虛實,郭廷謂與劉金還不知足,又根據寺院中那些人的情況與能力,讓他們製造守城器械,為濠州城防出力,至於城中的青壯,則不必多言,幾乎都被郭廷謂與劉金或威逼或利誘送上了城頭,幫助守城將士運送器械救治傷患,或者直接參與城池防守戰。

  孟平手握百戰軍與侍衛親軍共計萬五雄師,且有降卒在前開道,而濠州不過是一個小城,守城兵力並不多,其中還有近半是塗山潰敗而歸的,大軍連續攻城數日而不能克,孟平大怒,遂親臨陣前,割破掌心,與親兵死士歃血為盟,而後親自攀城而上,猛攻牛馬城,百戰軍由是人人力戰,安重榮、趙弘殷、荊任重、陳青林等人,無不爭先恐後,率領親信部曲蟻附城頭。

  戰事最慘烈之時,屍首堆積成山,城牆失其本來顏色,將士不用雲梯,而能踩屍體登城,殺敵一千自損八百不能形容其殘酷程度。

  劉金在城頭督戰時殺入亂軍之中,與登城的百戰軍殊死相搏,最終戰死陣中,屍骨莫辨,郭廷謂左臂也被趙弘殷一刀齊肘砍斷,幸得親信拼搶才沒有死在趙弘殷手下,饒是如此郭廷謂也不曾離開城頭半步,躺在地上猶自大喊“為劉將軍報仇”!

  先前,郭廷謂退守濠州時,曾向楚州求援,請其發兵來同據唐軍,濠州戰事持續到第六日的時候,楚州援軍乘樓船趕至濠州境內,卻被孟平事先建造的浮橋所阻攔,楚州吳軍在將領馬仁裕的號令下,挺身持盾沖下樓船火燒浮橋,唐軍在浮橋兩端築有堡壘,守備將士由是出擊與吳軍交戰,兩軍在浮橋上下左右慘烈廝殺,經日不曾停歇,以至於兩軍將士血染淮水,紅遍下游,屍體順流飄到楚州,百姓見之莫不驚駭。

  如果說唐軍擊敗李德誠靠的是李從璟率領君子都三千鐵騎,迂回奔襲數百里搶佔清流關震懾滁州城,因奇謀妙計而得勝,那麼孟平先勝劉信再攻濠州,就完全體現了戰爭中最常見也是最殘酷的以力相搏,雙方你攻我守你來我往,戰事一場接一場,比拼的就是純粹的戰力。

  濠州城的吳軍不同于出擊塗山亦或是出擊定遠縣時,彼時大軍是出鎮作戰因王命而征伐,此時卻是完完全全守衛自身家園與自身利益,若說之前藩鎮軍還能投機取巧不出全力,此時則斷然沒有後退的理由,因此吳軍將士中也多奮勇敢死之輩。

  在浮橋之戰中,荊任重戰死。

  在攻打濠州城時,安重榮重傷被抬下城頭。

  戰事持續到第八日的時候,楚州軍率先被打退。

  戰事第九日,百戰軍攻入濠州城內。

  巷戰一夜,城中步步血火,橫屍塞道。

  次日黎明,百戰軍奪得全城。

  雞犬皆未能倖免於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6

第783章 莫離獻策定滁州,馮道驅至壽春城(七)

  唐軍攻佔濠州全城之後,郭廷謂被迫與數百殘卒退守鐘離,他的部將有個名叫黃仁謹的勸他不如離開濠州地界,去到楚州與馬仁裕匯合,共同據守楚州,這是一個中肯的建議,鐘離城中雖然還有些兵馬,但是已經不多,便是加上從濠州城被趕出來的數百殘卒,總計也不到兩千人而已,如何能夠抵擋萬余唐軍圍攻,況且戰事進行到這等地步,倖存吳軍將士多半帶傷,便是沒傷的也無不是疲憊不堪,實事求是的說戰力已經不剩下多少。

  濠州城已失,據唐軍說定遠縣也已落入他們手中,濠州註定已經守不住了,繼續在鐘離戰鬥下去基本沒有意義,然而黃仁謹的話並沒有撼動郭廷謂那顆誓死守土的決心,郭廷謂在斷然否決黃仁謹的提議後,對殘存的吳軍將士說了一番話。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眼下外賊入侵,占我山河殺我鄉親,堅守鐘離固然九死一生,然家國大義面前,七尺之軀何足道哉!此時若是棄濠州而東奔,郭某何顏面對連日來戰死的同袍,他日到了九泉之下,何顏面見在塗山下就義的劉將軍!壽春你我救不得也就罷了,但是濠州郭某寸土不讓,唐賊若要來取,郭某也不會讓他們取得輕鬆,壽春郭某的確無力去救,但郭某卻有力寸土必爭!便縱一死,何懼之有!”

  唐軍在攻打濠州城的時候,沒忘記牽制鐘離,前者戰事固然慘烈,後者遭受的壓力也不會小上多少,郭廷謂在佈滿血污的城頭說這番話時,晨陽正從東方升起,陽光打在殘破的城頭與旗幟上,也似沾染了郭廷謂的悲憤之氣與吳軍將士的血肉,成了吳國的陽光。

  吳軍眾將士見郭廷謂態度堅決,一席話悲壯淒涼而又豪邁激昂,多半都受其感召而雙目噙淚,英雄血戰之後踏上末路的時候可以戰死,但絕不會苟活也不會低頭,哪怕血肉之軀最終倒下了,他的頭顱依然昂著他的氣節仍然壯烈,吳軍將士雖然不能將心動湧動的情緒完整表達出來,但他們佈滿血跡的雙手都握緊了兵刃,橫刀卷了刃長槍鋒刃缺了口,但依然在晨光下閃爍著銳利的鋒芒。

  郭廷謂被趕出濠州城之後,唐軍將士的橫刀並沒有停下,逗留在城中的百姓甚至是雞犬,都成了唐軍刀下亡魂,連日血戰唐軍傷亡當然不小,同袍戰死手足隕落,哪一個唐軍將士心中沒有戾氣,而濠州百姓從始至終幫助吳軍守城的堅韌姿態,也為唐軍將士發洩心頭怒火埋下了伏筆,街道上鮮血潺潺成細流,死亡的陰影籠罩了城池的每一個角落。

  便是孟平進了濠州城,也沒有嚴令將士不准屠戮“無辜”百姓的意思,將士們心頭的戾氣需要發洩如何憋得,哪怕是軍中威嚴極高的主將,也不敢在這個時候違逆殺紅眼幾乎沒有理智可言的將士。

  身為一軍主將,平日裡固然要以軍法約束部曲,但在很多時候更要懂得順應軍心,否則誰又願意為一個不體諒士卒的將軍賣命?慈不掌兵,攻打濠州這麼多日,唐軍攻城部曲傷亡慘重,諸將請求孟平暫緩攻勢的時候,孟平都沒有對自己的手足報以仁慈,此時又如何對那些殘殺他們手足,以及幫助敵軍殘殺他們手足的人仁慈?

  戰爭沒有仁義,戰爭只有殘酷,亂世人命不如狗,這才是戰爭的本來面目,屠殺以懾敵境軍民,往往比用仁義之名要有用的多,在戰場上沒有敵軍會念你的好,只有恐懼你的威勢時才會屈服,仁義,那不過是征服敵境的手段,屠殺,同樣也是征服敵境的手段,對領兵征伐的將軍而言,這兩者不過是他手中的兩柄劍,殊無二致。

  攻佔濠州城後,殺紅眼的唐軍雖然在城中耽擱一陣,到底不曾屠城,而後馬不停蹄合圍鐘離,孟平沒有要給吳軍喘息之機的意思,大軍陣勢大成的時候,孟平來到鐘離城前,對城頭上的郭廷謂說了一些話。

  “自我大唐興兵淮水以來,淮南敗亡相踵,我大軍無一日不在攻城拔寨,定遠縣、清流關、滁州城皆已入我大唐囊中,何人能擋得半分?將軍先隨劉信進軍塗山,而後又據守濠州多日,殺傷我大唐驍勇千余,足以報國。如今將軍已失濠州,楚州軍也已被我擊潰,鐘離乃是小城,將軍以兩千將士自守,豈能固哉!某勸將軍一句,負隅頑抗固然壯烈,卻也是險眾於死之道,何不效仿定遠縣棄暗投明,效忠大唐朝廷?”

  郭廷謂沒有回答孟平的話,只是取過身旁將士手中的長弓,搭箭射向孟平,後者距離城頭頗遠,那箭矢豈能真射到孟平身上?然而郭廷謂此番舉動,不僅果決表明了自身態度,也徹底觸怒了孟平,就此郭廷謂還嫌不夠,冷言道:“假使此箭能自回城頭,郭某才有可能屈節投降!”

  怒氣勃發的不僅是孟平,所有唐軍將士都恨得牙癢,孟平揮手讓人將從濠州城捆綁的百姓帶到陣前,指著這些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百姓,“你一日不降,我便殺一百人,兩日不降,我便殺兩百人,你以為困獸之鬥是大義之舉?我偏偏不成全你。漢人自古一家,勝敗皆是自家事,輸了便是輸了,降又如何?該降不降,為求青史留名不惜陷眾於死地,與殺人何異?你有何資格得眾人效力,你有何資格讓史書立傳?!”

  在孟平冷冰冰的軍令下,唐軍甲士揮動冷血的橫刀,將一百顆鮮活的頭顱從肩膀上砍下來,那些據守鐘離的吳軍將士,多半就是濠州本地人,被孟平下令殺掉的百姓,不乏他們的親友舊識,此時見此慘狀,無不肝膽欲裂。

  “攻城!城不克,戰不休!”孟平無情的像是一塊石頭,從牙縫裡蹦出來的字眼更是冷漠到了極點,他知道此舉不一定能摧毀吳軍軍心,但只要大軍攻城得力,吳軍將士心中的恐懼最終會壓過憤慨,成為擊倒他們的籌碼,在他那顆年輕而純粹的心中,他有一個很簡單直接的評判標準,今日殺一百吳人,壓迫得吳軍早降半日,便能讓唐軍少死一百,這樣簡單的換算孟平沒有道理不去做。

  孟平心中只有一個志向,為了那個志向,便是雙手沾滿血腥成為劊子手,他也毫不自惜,為了那個人的江山,他即便是在青史中背負駡名,哪怕是被後世叫作人屠,九泉之下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孤零零的鐘離城像是暴雨中的一葉浮萍,在唐軍潮水般的攻勢下瑟瑟發抖,城頭上嘶喊的吳軍虎目圓睜,城頭下四面殺上的唐軍戾氣沖天,世間罪孽之大莫過於殺人,戰爭就是成批成批的殺人,在將兵刃舉向對手的那一刻,誰的心中還有仁義道德?滿腹心思不過是殺死對方保全自己而已。

  在戰爭中,凡事沒有對錯之別,只有敵我之分。

  百戰軍與侍衛親軍輪流攻打鐘離,果真如孟平所言,日夜不休片刻不歇,雙方將士的傷患不斷被抬回去,一具又一具屍體倒在城牆上下,如同亂石荒草堆積在冰冷的泥土上。

  一日夜過後,吳軍出現力竭的兆頭。

  大軍攻打鐘離第二日,孟平沒有食言,再度在城下斬殺百人。

  憤怒讓吳軍再度奮戰,然而不過半日,熱血冷卻之後,冰冷的恐懼彌漫周身,於是有將士看向郭廷謂的眼神,不再那般純澈。

  這天夜裡,黃仁謹再度找到郭廷謂,這回卻不是勸說他退向楚州,因為唐軍四面圍城,他們已然沒有退路,黃仁謹是勸郭廷謂投降。

  郭廷謂不降。

  第三日,孟平再殺百人。

  吳軍中哀嚎聲四起,慟哭者遍佈各處。

  這日未時,黃仁謹再度找到郭廷謂,這回不止是他一個人,而且來了不少將領,這回他們也不是勸郭廷謂投降,而是逼迫郭廷謂投降。

  郭廷謂不降。

  黃仁謹遂令親兵一擁而上,強硬綁了郭廷謂,使他不得不降。

  郭廷謂破口大駡,唾沫濺了黃仁謹一臉,然而黃仁謹不為所動。

  他之所以綁著郭廷謂投降,而不是乾脆打開城門迎接唐軍入城,也不是直接殺了郭廷謂向唐軍請降,就是因為他和眾將仍舊敬佩尊重郭廷謂,不想他死在唐軍手裡,想要他認清現實向唐軍服軟,這樣戰事結束之後郭廷謂作為“帶頭”投降者,即便孟平不給他好臉色,大唐也不會虧待他。

  “事不可為,將軍何必如此?城裡將士,業已傷亡過半,再繼續打下去,何益之有?”黃仁謹苦苦相勸,言辭懇切,“血戰多日,將軍已然為國盡忠,唐軍勢大,城陷非戰之罪,今日將軍帶我等投誠,日後仍會被大唐所用,一身才學抱負,何愁不能施展?”

  郭廷謂不降。

  被綁住的他奮力掙開左右,雙目通紅,悲聲大呼:“社稷蒙難,家國不幸,郭廷謂何能幸也?劉將軍,某隨你來了!”奮身躍過女牆,面朝黃土從城頭跳下。

  嘭的一聲,郭廷謂摔落城前,腦袋首先墜地,脖子哢擦一聲摔斷,而後整個人倒在地上,血自嘴中湧出,抽搐兩下就沒了動靜,臨死時仍舊瞳孔圓睜,死不閉目。

  郭廷謂跳城而亡震動了不少人,近旁的將士無論是吳軍還是唐軍,都明顯愣了一愣。黃仁謹等人趴在城頭上悲呼幾聲,卻也沒半分作用,事到如今,他們唯有豎起降旗,向唐軍請降。

  督戰的孟平得知郭廷謂墜城而亡,沉默了許久,輕聲呢喃:“困獸猶鬥你確實有愧於濠州軍民,但的的確確不曾有負于吳國……其實你與我一樣。”他看了一眼蕭索的長天,眼神如鐵,“負盡天下人又如何?只要不負公子,孟平也不會有半分怨言。”

  孟平擺了擺手,吩咐道:“收殮郭廷謂屍身,厚葬之。”

  黃仁謹在豎起降旗後,連忙跑下城頭在城中找到正幫忙救治傷患的錄事參軍李延鄒,要他起草降表,降表這個東西必不可缺,有了它黃仁謹就能攜濠州全境投降,而不僅僅是鐘離一城,這對他與眾將士日後的處境至關重要,黃仁謹只不過是個粗人,不通文墨,故而這個降表得找人來寫。

  錄事參軍李延鄒是個書生,他得知郭廷謂墜城而黃仁謹要投降之後,氣得一躍而起指著黃仁謹鼻子好一頓臭駡,最後質問道:“將士血戰十余日,劉將軍郭將軍盡皆死於沙場,而今你卻要向唐賊投降,你心中還有忠義之念嗎?!”

  黃仁謹被李延鄒罵得有些慚愧,然而事已至此別無他法,降表是必須要的,他見李延鄒態度堅決拒不肯受命,不得不變了臉讓甲士上前,抽刀以脅迫之,待筆墨備好,黃仁謹將毛筆塞到李延鄒手裡,厲聲令其書寫降表,否則就要將其殺之。

  李延鄒提著毛筆被按到小案後,滿面通紅渾身顫抖,面對刀兵加身,他剛寫下一個字,就再也不能持筆,遂將毛筆擲於地上,直著脖子閉眼道:“大丈夫豈能負國,為叛賊作降表!”

  黃仁謹大怒,舉刀將其殺於小案後。

  最終孟平還是得到了一份降表,只不過文辭格式有些不通,他也無意計較這些細節,在被繳械的吳軍將士面前,揮師進入鐘離城。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6

第784章 和泥刺史理滁,州除盡不平得民心

  因為不曾經歷大戰的關係,唐軍在佔據滁州州治也就是清流縣後,無論是城中的市井街坊還是城外的民舍莊園,都沒有引起大的恐慌與動亂,唐軍在接管城防之後,奉李從璟的命令,將士們軍紀井然,與民秋毫無犯,除卻有甲士巡邏街坊之外,一切與往日並無不同。

  巡邏的甲士雖然煞氣凜然,但目不斜視,哪怕是有黃花大閨女出現在面前,也渾如沒看見一般,這是因為他們的防範目標並非是尋常百姓,而是意圖趁亂犯事的作奸犯科之徒,從古至今地方每有動亂,遭殃的都是百姓,而那些地痞流氓等鼠輩,無不趁機去偷盜搶劫無惡不作,哪怕是平日裡看似溫和的良善之輩,一旦褪去臉上的虛偽面紗,也會面目猙獰的讓人害怕。

  撫民之事在滁州顯得格外重要,李從璟事無巨細親自過問,值此緊要關頭他沒有道理偷懶,因為滁州中下層官吏沒有被撤換的緣故,在有他們出面宣慰百姓的情況下,滁州城僅是蕭索了三兩日,一切就都回到正常軌道上來,百姓該勞作的勞作該開店鋪的開店鋪,萬事都秩序井然,在尋常百姓眼中,似乎都察覺不到滁州已經易主。

  馮道等一批官員日夜兼程到達滁州後,根據李從璟的授意,在接管滁州民事、軍事之餘,為了迅速收服民心獲得百姓擁戴,同時在城中貼出佈告,讓百姓將往日裡遭受的不公正待遇都提出來,冤假錯案更是大包大攬,一開始滁州百姓並不相信官府真的會為他們出頭,但是在大唐官吏走訪四處解決民生疾苦,並且有膽壯者亦或曾受極大迫害者上告官府,而後果真被解決問題之後,州府與縣府面前的百姓日復一日多了起來。

  旬日之間,衙門漸漸給圍得水泄不通,百姓們告狀上訪的激情簡直可以用熱情似火來形容,這其中當然不乏雞毛蒜皮一點小事也拿來大肆宣揚,亦或是純粹吃飽了撐著就是來看熱鬧的,當然,也不排除其中有些心懷不軌之輩想趁機攫取私利,然而就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大唐官吏全無半分不耐之色,分工有序井井有條登記百姓們的訴求,而後以堪稱雷霆而又嚴明的手腕來解決諸事。

  大唐官吏在經過新政數年磨礪之後的才能,在這時候得到了極大體現,因為他們總能透過百姓的訴說迅速分辨事情的真假大小,而後給予相應處置,這不僅使得身有冤屈者得到公正對待,同時也讓那些試圖攫利的小人被懲辦,如此大唐收穫的就不僅僅是仁義之名,還有有精明強幹的大國形象,這些都是足以讓淮南百姓歸心,讓淮南統治階層變色的強大軟實力。

  李從璟到州府來視察事務的時候,見到衙門內外人頭攢動而又井井有條的景象,雖然嘴上不言但是眼中的笑意已經暴露了他心頭的愉悅,這些年來大唐勵精圖治,不僅使得軍隊驍勇善戰、軍備大幅度改進,同時也收穫了一大批可用的能吏,軟硬國力相輔相成才能得到一加一大於二的綜合國力,大唐這些年的努力並沒有白費。

  跟在李從璟身旁的一些滁州地頭蛇官吏,此時面面相覷神色凜然,自古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收服一地百姓絕不比攻下一座城池輕鬆,他們看著乘興而來興盡而歸的百姓,怎能意識不到大唐雖然才得滁州旬日,但已經在百姓心中收穫了莫大的威望,假以時日這些事情傳出去,會歸順亦或是希望歸順大唐的百姓,可不就不局限於滁州一地了。

  這樣一來不僅滁州逃難的百姓會急劇減少,只怕那些熟悉本地而又希望大展拳腳的兒郎,也會投身到唐軍之中,成為大唐繼續攻略淮南的先鋒,除卻尋常百姓,那些平日裡最喜歡將仁義道德掛在嘴邊,常常喜歡抨擊戰爭兵禍唾駡現實黑暗的士子,只怕也會有些其它的想法。

  “秦王殿下博愛仁慈,麾下不僅有十萬驍勇能戰善戰,更有數不清兢兢業業才高八斗的文官,實在令我等敬佩不已,今日能隨殿下見證這必將載入史冊的一幕,實在是我等三生幸事。”有那心思靈活而又擅長阿諛奉承的滁州本地官吏,立即誇大言辭大拍李從璟的馬屁。

  這樣的馬屁雖然很是露骨,但卻讓人很受用,李從璟面上的微笑讓人如沐春風,“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得丘民者方為天子。朝廷要廓清宇內,怎能不體恤黎民疾苦?孤王雖然四處征伐,卻也未敢片刻掉以輕心,江山社稷說到底豈非就是生民百姓?利百姓者方是利家國。”

  一番話引得眾人連連稱讚,紛紛表示敬佩不已,李從璟當然知道這些作態未必出自真心,這些滁州地頭蛇能在唐軍大舉襲來時果斷投誠,日後若是唐軍戰事不利他們也會立馬倒向吳軍,在大浪洪流中保全自身利益,才是這些小魚小蝦的人生信條與處世之道,然則話雖如此,李從璟卻不能不彰顯大唐親王的風度,讓世人知曉大唐朝廷是一個怎樣的所在。

  李從璟又對眾人道:“諸位都是滁州賢才,孤王要治理滁州多要依仗諸位之力,朝廷法度嚴明秉公無私,各級官吏只要能為利國利民之事,履職無虧心系社稷,朝廷絕不吝嗇給予高位厚祿,助各位賢才一展平生所學與胸中抱負。”

  若說這些言辭不過是些場面話,但接下來李從璟的言語,則的確在有心人心中激起了波瀾,“說到底,這天下不是哪一個人哪一家的天下,而是天下人的天下。使天下俊傑報國有路,各盡其才,不僅是造福蒼生之道,也是陛下與孤王夙夜興歎之事。與天下人共治天下,與天下人共用天下,天下何愁不能興旺繁盛,大唐何愁不能令四夷臣服,何愁不能令八方來朝?”

  哪怕不是真心之言,但以秦王的身份說出這番話,也足夠令人動容,如此胸襟豈是常人能有的,不僅那些滁州官吏聽到李從璟此言有些發怔,便是在場的滁州百姓甚至是大唐官吏聽到這話後,都雙目發亮向李從璟看過來。

  “拜見秦王殿下!”先是大唐官吏紛紛起身離座見禮,而後便是那些在做事的滁州官吏紛紛禮拜,最後在場的滁州百姓反應過來,得知面前這位站在廊下的年輕人,便是令大唐軍隊與民秋毫無犯,令大唐官吏幫助百姓做主的秦王,紛紛口呼殿下接二連三跪拜下來。

  李從璟讓眾人免禮起身,那些官吏倒也罷了,起身的很是乾脆,倒是一些百姓,跪在地上久久不願起來,距離李從璟最近的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衣衫破敗補丁密佈,被一位同樣布衣麻衫都洗得發白的小娘子攙著手臂,老者伏在地上死活不願起身,小娘子咬著嘴唇又急又恐,本就一片菜色的小臉也是煞白一片,這樣的組合讓李從璟於心不忍,連忙上前來攙扶老者。

  直到老者的雙臂搭在自身雙手上,李從璟才愕然發現老者的左臂手腕以下已經沒了,方才對方被小娘子攙扶著竟是沒有發覺,一頭白髮略顯淩亂的老者抬頭時滿面淚水,經過老者的訴說李從璟才明白,旁邊的小娘子是他孫女,他本有兩個兒子,小的早年戰死了,大的正是小娘子的父親,娶了個姿色很不錯的婦人,卻因為那婦人被滁州軍的一個指揮使看上,強行從路邊拉回去給姦污,婦人不堪受辱回家之後便自盡而亡,他的丈夫隨即去軍營找那指揮使說理,卻是一去再也不曾回來,不日後那指揮使不知怎麼找到他家裡,卻又看上了眼前這位小娘子要強搶,老者在與那指揮使搏鬥時被砍下左手,這才讓小娘子倖免于難,但饒是如此那指揮使臨走時也放下狠話,旬日之後必定還會再來。而後唐軍進軍滁州,迫于李從璟嚴令,指揮使暫且按下了性子,這才讓小娘子至今還健全。

  這個故事並不稀奇,足夠常見也足據代表性,要說平常時候那指揮使或許不至於如此膽大妄為,但戰事驟起之後人性便變得可畏,指揮使依仗著要守城出戰,有如此做派也不足為奇,這等時候誰會願意為了一介民女,去問罪一個即將與敵軍力戰的指揮使?官府在號召百姓狀告不平事的時候,老者來的很早,他本來沒報甚麼期望,但官府在接下狀紙之後很快就將那名指揮使下獄,這才讓老者看到了希望,今日帶著孫女來便是詢問進展,當然也是為了感謝官府。

  聽老者淚流滿面說完這些話,李從璟臉色陰沉,他叫來分管此案的官吏,詢問事情進展,那官吏說正在收集證據,李從璟便道:“若是證據確鑿,指揮使當斬,事後報給孤王知曉。”

  官吏趕緊應諾,李從璟這話說出口,便代表這事他管了,下面的官吏又如何敢不盡力?那指揮使在滁州頗有勢力,這只需要看跟在李從璟身後的滁州官吏臉色就知道了,但是那指揮使再是滁州地頭蛇,如今這件事被秦王過問了,他哪裡還有僥倖逃脫的道理?

  老者拉著小娘子下跪再拜,連道秦王仁德,泣不成聲,因為父母祖父遭受的不公終於能被雪清,那小娘子也哭的稀裡嘩啦的,爺孫的事蹟讓眾百姓心有戚然,他們本是同有不平遭遇的,堪稱同病相憐,此時見李從璟竟然親自管下此事,連平日裡高高在上猶如神明不可侵犯的指揮使都不能免責,他們的事自然也會得到合理處理,此時也莫不接連下拜,連呼秦王英名。

  李從璟再度將老者扶起來,示意眾人也都起身,而後言辭分外認真道:“一場戰爭或許將士死傷不過數百,但給百姓帶來的疾苦往往十倍百倍於此,個中幸酸悲苦實難道盡,將士死了常常還會有撫恤,但是戰爭中遭受災難的百姓,又有何人能來補償?亂世是家國不幸,戰爭更是平添地獄,朝廷興兵淮南,非有意製造禍端,天下一日不一統,戰爭就遲早要來,以戈止戈,戰爭的目的就是消滅戰爭,天下太平也遲早會到來,往後在我大唐境內,或許不敢言絕對公平,但孤王向諸位承諾,朝廷絕不會坐視人間慘事發生!”

  “秦王仁德!”“秦王英明!”“大唐萬年!”“陛下聖明!”此起彼伏的呼喊聲,充斥著整個官寺,那聲音激蕩開來,越過官寺的院牆,遠遠傳了出去。

  ……

  新任滁州刺史是之前的潁州刺史朱長志,便是喜歡下地與百姓一同勞作,被人傳為“河泥刺史”的那位,州府中的官吏十分忙碌,只有他看起來分外清閒,負著雙手四處晃蕩,但只看州府運轉井井有條的模樣,就知道這位“和泥刺史”並不只是擅長跟百姓同甘共苦。

  李從璟巡視官寺中各項事務時,便是由朱長志領著,聽罷後者對官寺事務的介紹與彙報,饒是凡事追求完美喜歡吹毛求疵的李從璟,也沒有發現可供指摘的地方,這位滿臉絡腮胡的魁梧漢子雖然看起來悠閒,但從他那雙紅通通的雙眼就能看得出來,他平日裡會辦差到甚麼時辰。此人辦理事務的細緻與他那張粗狂的臉像是兩個極端,形成鮮明的對比。

  李從璟確信他在滁州幫助百姓擺平不平事,會迅速獲得收服人心的效果,這其實跟後世某党建立根據地的法子是相通的,只不過兩者相比較某黨的手段更加雷霆,而且是有目標的針對土豪地主,而李從璟只是針對那些魚肉鄉里欺壓百姓的惡人,相同的是兩者都能很快獲得目標百姓的擁戴,實事求是的說,在當前環境下,李從璟的目標群體比某黨要大。

  “幫助生民解決疾苦之事,只是滁州民政的第一階段,後續要做甚麼你心裡可有譜?”李從璟視察完州府的事務後,就在州府吃午飯,他沒有理會食不言寢不語那一套,如今諸事繁忙他也不得不抓緊每一刻時間,就在吃飯的時候這樣問朱長志。

  朱長志吃飯的姿態倒是很符合他的賣相,粗暴而又快速,哪怕是與李從璟同坐一室,他也沒有故作姿態細嚼慢嚥,如此性情倒是讓人很不懷疑他之前的確說過那番話:某家拉在地裡的,都進了爾等嘴裡,爾等吃飯之時,怎生不覺得有問題?當然這個話題李從璟不會提出來,無論如何這都不是一個合適的場合。

  “下官知曉,處理百姓不平事,一來是借此告訴滁州官民,如今的滁州是大唐的滁州,諸事皆由大唐官吏作主,二來是初步收服民心,不說讓百姓死心塌地只認大唐不認淮南,好歹不能抵觸大唐,當然能心懷感激是最好,其三,處理一部分魚肉鄉里的跋扈大戶,有肅清地方風氣重建地方秩序的用意,也豎立了大唐的威信,這三者都達成之後才輪到第四者,也是最終的目的:在滁州推行朝廷新政!”朱長志一口氣說完這些話,喝了一大口湯水。

  李從璟眼中不禁流露出欣賞之色,他在滁州以雷厲風行的手段幫助百姓擺平不平事,這其中的良苦用心怕是一些幕僚都不能盡知,卻被朱長志說了個完全,李從璟不禁想到,推行新政而後擢拔新政得力官員,再將這些官員用於新政,的確是一個良性迴圈。

  “等到新政在滁州推行,那才是真正收服民心的時候,只有新政在滁州推行了,滁州才算得上是真正成了大唐領土,淮南江北十四州,滁州是率先推行新政的地方,必須要做好表率,這其中的關係遠非一州一縣的分量可比,你任重道遠,要周全行事,相信你不會讓孤王失望。”李從璟道。

  “殿下放心,下官絕不敢讓三軍將士的鮮血白流!”朱長志鄭重道。

  李從璟雖然暫時會坐鎮滁州,多半不會到別的地方去,但他要關心和處理的事情太多,滁州民政讓朱長志來全權處理是必然的,他最多不時過問起個監督的作用罷了,馮道雖然帶著大批官吏來了淮南,但他本身也不會具體分管一州一縣之地,而是要與李從璟共商全域性大政性的東西。

  離開州府之後,李從璟又去城中各處巡視,著重去到市場和寺院看了看,前者最能體現一座城池是否處在正常狀態,後者則能知道百姓心中都在想些甚麼——是期待大唐在滁州的統治穩固下去,還是祈求吳軍早日打過來再得滁州?民生百態之中學問很多,要統治並且治理一個地方,瞭解這些就能知道你頒行的政策是否得人心,效果是好還是不好,以及有哪些需要改進的地方。

  李從璟在市場一家米糧店鋪裡查看糧食物價的時候,被人認了出來,雖然李從璟到滁州後不曾大肆張揚,但平日裡總有抛頭露面,被一些頗有身份和眼光的人認不出來並不稀奇,左右百姓得知秦王在此,少不得蜂擁而至過來拜見、圍觀,眼看店鋪內外的百姓越聚越多,近衛的神色都凝重起來,畢竟滁州是新克之地,誰知道有沒有心懷叵測之徒混跡在人群中,若是秦王在這有甚麼閃失,那問題可就嚴重了。

  李從璟對此倒是不以為意,笑容和煦的與誠惶誠恐的店鋪老闆談論店鋪經營情況,也不忘和氣的與左右百姓拉些家常,全然沒有防範人心的意思,這般親民作派很快為他贏得了百姓好感,漸漸的與他說話的人也就多了起來,其中甚至不乏歡聲笑語。

  在被近衛提及安全狀況時,李從璟笑著說,這些都是我大唐子民,若是大唐的子民要對付他們的秦王,孤王便是有千軍萬馬來保護又如何,若是大唐的子民都敬重他們的秦王,便是牛鬼蛇神也要退避三舍,孤王何必擔心宵小之徒?

  這番話讓人心折,不出意外百姓們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敬佩。當然,這也是李從璟在滁州的諸番政策都是“撫民”“安民”“愛民”,頗得人心,若是哪個殺人不眨眼的傢伙來了,只怕這番話還沒說完就被諸位壯士群起攻之五馬分屍了。

  ……

  孟平在攻下濠州之後,略作休整,即刻向楚州進軍,不同於在濠州的猛攻猛打,孟平用兵楚州時分外靈活,因為楚州有個傢伙叫作馬仁裕,以楚州刺史之職統帶楚州兵馬,不是一個簡單的人物,吳人在評價他的時候用的最多的就是六個字:有膽有謀愛民。馬仁裕與周宗齊名,並為徐知誥最親信的兩人,深得徐知誥信任與重用,若非其人還比較年輕資歷頗淺,只怕領兵救援壽春的就不是劉信,而是他馬仁裕。

  楚州重地,唯山陽與盱眙兩地,其中山陽便是楚州州治所在,盱眙則臨近濠州。面對馬仁裕這個難纏的對手,孟平只用了三日,就將盱眙收入囊中,威震楚州四地,而後迅速兵發山陽。但即便是這樣出彩的戰績,也沒能熄滅李從璟心中的怒火,在楚州戰事臨半之際,李從璟一封嚴令,將孟平從楚州叫到了滁州。

  李從璟的怒火,源自于聽聞孟平在攻打鐘離時,在陣前斬殺百姓以脅吳軍。

  孟平到達滁州城時,早有李從璟近衛在城門等候,帶他馬不停蹄趕往李從璟下榻的府邸,孟平在府前下馬,孟松柏已經在府門相候,見到風塵僕僕的孟平,孟松柏只是歎息一聲,言說了一句數年未見殿下如此大怒過,就帶他進門。

  來到門前,孟松柏先進去稟報,孟平就在門外等候,前者進門不久,孟平就聽到屋中傳來一聲物什被摔碎的脆響,一個不加掩飾飽含怒氣的聲音炸雷般傳出,“滾進來!”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7

第785章 主對僕拳腳相加,君與臣相得益彰

  孟平進屋之後就拜倒在地,李從璟從小案後大步走出來,在對方“末將孟平拜見殿下”一句話還沒說完的時候,就一腳踹在他肩膀上將他踹翻在地,也不知李從璟從哪裡拿來一條馬鞭,劈頭蓋臉就往孟平身上抽,孟平甲胄未卸,馬鞭抽打在鐵甲上砰砰作響,聽得人頭皮發麻。

  孟平被李從璟踹翻之後又立即埋頭恢復跪拜姿勢,一聲不吭,緊接著又被李從璟踹翻,如是再三,馬鞭少不得殃及孟平面門,他雖然沒有卸去甲胄,兜鍪卻是早已抱在腋下,怒不可遏的李從璟一鞭接一鞭,一旁的孟松柏還未見過李從璟如此對待哪位將領,局促而尷尬的站在一旁不是所措,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

  抽了孟平一頓之後李從璟再度一腳踹在他胸前,孟平再跪起來的時候,嘴角已經溢出一絲鮮血,李從璟手頭停止了揮鞭的動作,在孟平面前走開幾步又走回來,盯著孟平怒氣不減,“大唐出兵淮南是為甚麼?為了攻下幾座城池,為了奪得幾個州縣?身為領兵大將,將士們攻入濠州城後大肆屠殺,你不加約束也就罷了,為了早一日半日攻下鐘離,你竟敢在陣前斬殺無辜百姓?你告訴孤王,還有甚麼是你不敢做的,你是不是也要學那些驕兵悍將,眼中只有一鎮一軍之私利,為了達到目的可以不擇手段?!”

  孟平埋首跪在地上不言不語,他的頭雖然低著但腰杆卻挺得筆直,這副姿態明顯表明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問心無愧,李從璟見狀心頭怒火更甚,一腳再度將孟平踹翻,馬鞭劈頭蓋臉又朝孟平揮下去,馬鞭打在孟平身上劈啪直響,震得帷幄都似在顫抖。

  “戰爭是你死我活的鬥爭這不錯,但這不意味著我大唐的軍隊,就可以為了戰爭勝利,罔顧百姓平民的死活!戰爭中驅使俘虜攻城也就罷了,他們本就是軍人,軍人上了戰場就該有馬革裹屍的覺悟,若是戰事不利驅使青壯協助攻城也無不可,但鐘離之戰是這樣嗎?百戰軍加上侍衛親軍,超過一萬五千敢戰之師,會連一座小小的鐘離城都打不下來?”

  李從璟在孟平面前來回踱步,眼神陰沉的可怕,“軍人戰死沙場是使命所在,百姓不過是身不由己,他們有何過錯?便是濠州百姓協助郭廷謂嚴守濠州城,但城池一日不被王師攻下,濠州百姓就註定一日站在王師對立面,這本就是無可厚非之事,將士惱怒也即罷了,你腦子也不清醒?以百姓性命換將士性命?這樣的將士要來何用,這樣的將士對得起以血肉養之的天下黎民?”

  說到這裡,李從璟揮舞馬鞭又是一頓暴打,馬鞭承受不住張力碎裂,李從璟將其一把丟在地上,痛心疾首道:“若是孤王只需要一支這樣的軍隊,當初在淇門孤王何必耗費重金教授將士儒家禮義,若是孤王只需要一支在亂世中攪動風雲的軍隊,當初滅梁後孤王何必放著中原富鎮不去,而要去荒涼苦寒的幽州與契丹搏殺?以亂世軍法構建的亂世軍隊,註定只能屬於亂世,他們打不下整個天下,也結束不了天下分裂,更開創不了太平盛世!如此淺顯的道理,你難道不懂嗎?”

  孟平抬起頭,神色動容,不過卻也沒有認錯的意思,李從璟怒其不爭,讓孟松柏拿過來一條馬鞭,又朝孟平揮打下去,這回直將孟平打的披頭散髮才甘休。

  “護君民擊不臣,孤王這些年苦心孤詣整編大唐禁軍,就是為了將這六個字刻進每個將士骨子裡,兵禍兵禍,百姓如何看待軍隊如何看待戰爭,不是由百姓所決定,而是取決於軍隊將士!孤王多年征戰,雖然勝多敗少,但埋骨沙場的部曲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他們為了帝國安穩與契丹血戰不退,他們為了江山社稷與逆賊不死不休,可他們真就得到百姓理解,真就得到百姓愛戴了嗎?那些在荒野中逐漸冰冷的屍體,百姓真會多看一眼嗎?將士們血戰的慘烈事蹟,百姓們又瞭解多少?如果將士捨生忘死馬革裹屍,而不能得到百姓擁護敬重,他們的戰鬥有何意義,他們的存在有何價值?”

  李從璟一把揪起孟平衣領,狠狠盯著他的眼睛,雙目通紅咬牙一字字道:“莫說讓將士與百姓一命換一命,便是讓十條將士的命去換一條百姓的命,孤王也換!保家衛國為萬民而戰甚至是戰死,這才是軍人存在的價值,這才是會得到百姓擁戴的軍隊,這才是我大唐帝國需要的王者之師!這樣的軍隊哪怕經年戰死十萬,明年又會有二十萬三十萬兒郎爭先恐後來補上缺額,這樣的軍隊才稱得上榮譽榮耀,這才是帝國的軍隊,才是天下萬民的軍隊!”

  “護君民擊不臣,這六個字就是我大唐軍隊的軍魂,是我大唐軍隊的榮耀,征戰可敗,將士可死,但軍魂不滅,榮耀不失,更不能被玷污!為了打造這樣一支軍隊,為了讓軍隊為百姓而戰,為了讓百姓以將士為榮,帝國上下付出了多少努力,將士們付出了多少鮮血,何其不易,但要毀滅這樣一支軍隊,卻只需要一個污點,何其簡單!”

  將孟平一把丟在地上,李從璟憤然道:“孤王要的是真正的王者之師,而不是一群被國家豢養的土匪!只有土匪才會只為自己拼命,而罔顧血肉同胞的死活!你在鐘離殺了三百平民,倒是快意任性,可你忘了,那些被你殺的百姓不是異族,而是與你我同族同宗的漢人!孤王多年來嘔心瀝血的成果,就這樣被你毀於一旦,你竟然還不知錯?!”

  孟平怔了許久而後淚流滿面,無聲泣下,他拜倒在李從璟身前,痛苦哽咽:“孟平知錯,孟平該死,孟平辜負了殿下……”

  李從璟狠狠一腳將孟平踹倒在地,沖上去好一頓拳腳相加,將孟平打得鼻青臉腫也沒罷手。

  莫離到了院外,正要進門,聽到屋裡傳出的動靜,及時停住了腳步,院中有石桌石凳,他就在石凳上坐下,半分都沒有進屋去勸解的意思,耐心十足的在院中等候,神色平靜的就像是在等一場雨停。

  孟松柏頭皮發麻的走出來,見到安坐在院中的莫離,立即像是見到救星一般迎過去,一臉哀求道:“先生總算是來了,先生快進屋去勸勸殿下,要是讓孟將軍再這樣被打下去,估摸著不死也要重傷,卑職人微言輕不好說話,先生說話殿下一定會聽的,快去救救孟將軍吧……”

  手中的摺扇輕輕晃動,莫離雲淡風輕得很,“有難才要救,若是無難,何來相救之說?”

  屋中的砰砰之聲還未停歇,可想而知孟平正在經受怎樣的暴打,孟松柏聽到莫離這番話幾乎要以為莫離跟孟平有過節,這才沒有要施以援手的意思,但他知道莫離與孟平的關係親近得很,斷然不會是這番情況,滿頭疑惑道:“先生何出此言?”

  莫離收起摺扇指指石桌示意孟松柏坐下,孟松柏正心急如焚哪裡肯坐,莫離也不強求,淡然道:“孟平被大怒的殿下暴打是不假,但是殿下暴打孟平的真實緣故,你卻是想錯了。”

  孟松柏急切道:“還請先生解惑。”

  莫離輕歎一聲,娓娓道來:“在殿下眼中,打小就跟在自己身旁充當伴讀角色,被他悉心教導一路栽培的孟平,某種程度上就是小一號的自己,尤其是孟平心思純粹,對殿下乃一片赤子之心,這是常人所不能有的,故而殿下對孟平期望一直很高,淇門建立百戰軍成就了殿下第一批也是最親信的班底,而領兵的孟平無疑是親信中的絕對心腹,比那李紹城都有過之而無不及,日後若是殿下問鼎天下,將大唐軍隊交由孟平統帶便是他的打算。”

  “愛之深才會責之切,孟平在攻打鐘離時的不擇手段,落在殿下眼裡就顯得太過魯莽,孟平此舉不僅沒能真正體會他的建軍思想,也顯得太過不愛惜羽毛,殿下需要的不僅是一個能征善戰的孟平,更是一個能夠讓三軍折服的軍事統帥,日後是要能替殿下替大唐征戰天下的,但是孟平在鐘離的所作所為,無論初衷如何,都顯得太過急躁了。”

  “殿下既然對孟平報以如此大的期望,又怎會真的將孟平如何?犯錯總是必不可免,尤其是成就大事的人,要面對的情況紛繁複雜,就更難不會百密一疏,庸人才可能不犯錯,因為他們循規蹈矩按部就班,也就無錯可犯。但是犯錯不要緊,重要的是知錯能改。”

  被莫離如此一說,孟松柏醒悟不少,但仍是有些疑惑:“既然殿下是這般心思,為何還對孟將軍出手這樣重?”

  莫離搖動摺扇,笑容深邃,“不能不重啊,不重就難以發揮作用。若是出手輕了,就如隔衣瘙癢,往往只會更加瘙癢難耐,適得其反。”

  孟松柏半懂不懂,“殿下是怕孟將軍不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日後不全盤加以改正?”

  “恰恰相反。”莫離搖頭,眼神中滿是明瞭之色,“殿下深知孟平心性,若是讓孟平知曉他自己辜負了殿下,孟平一定會自責萬分痛苦難耐,心頭的負擔會很重,這時候殿下飽以老拳就是要將懲罰做的看似重些,讓孟平心裡舒服些,之後才能坦坦蕩蕩的去糾正過失,不至於自責太甚。”

  孟松柏這回算是完全明白過來,不禁露出欽佩與神往之色,呢喃道:“孟將軍對殿下一片赤子之心,殿下又能這般明白孟將軍的性子去為他著想,君臣相合莫過於此了吧?”

  莫離只是笑笑,並不贅言。

  屋中,李從璟終於放開臉腫得如同豬頭一般的孟平,坐回到自己的案桌後,然後隨意指了一下堂中的一張小案,十分沒好氣道:“過去坐。”

  孟平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他這番模樣看似狼狽,實則不過都是皮外傷,除卻難看一些並無大礙,李從璟丟給他一張汗巾讓他擦臉,然後冷冷道:“出兵淮南,征服土地之外,朝廷要的是統治這些地方,故而凡事要從長遠考慮,萬不可被眼前一時小利蒙蔽雙眼,做出天怒人怨的事來。你回去楚州,往後的戰事中,若是軍中再有將士膽敢在戰後屠殺百姓,一律斬之,不得有半分遲疑,你可明白了?”

  坐到小案後的孟平擦乾了臉上血跡,恭敬應是,“孟平明白。”

  李從璟點點頭,將孟松柏叫進來,“孟將軍兼程而來,還未用飯,讓人準備飯食來。”

  孟松柏喜悅的接下差事,孟平欲言又止,李從璟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冷哼一聲:“犯不著難為情,吃飽後趕緊滾回楚州,早日打下楚州要緊,之後揚州還有你出力的地方。”

  孟平雙目濕熱,按下心頭感動,“是,殿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7

第786章 楚地戰事不如願,擬調郭威往替之

  大忠若奸大奸若忠,無論是眼前正在發生的事,還是沉澱在歷史文字中的往昔,在不同人眼中忠奸往往都不一樣,以何種心態去解讀萬事萬物,便會得到與之相對應的結論,李從璟從不避諱陰謀詭計,也曾經用陰謀論去看待世間人和事,只是到了如今這個層面,若是他行事還想著表裡不一欺瞞世人,行那掩耳盜鈴之事,那就真有點不把自己當儲君的意思了。

  人間正道是滄桑,陰謀詭計該用的時候要用,但在對待天下百姓的大原則問題上,李從璟這位未來的帝國掌舵人,還沒有無知到要玩弄天下人的意思,在滁州一系列民政大策中,包括讓軍隊與民秋毫無犯,讓大唐官吏幫助百姓解決不平事,雖然有急功近利快速穩固大唐統治的成分在內,但李從璟撫民安民的心思也絕對沒有半點水分。

  無論是帝國還是王國甚至是一鎮諸侯,在對待自家百姓時都應該堂堂正正走大道,以王道治民才是真正的正途,以詭道欺騙之術去玩弄天下人,那是在作孽,莫說天下人會戳李從璟的脊樑骨,他晚上睡的也不會安穩,如今李從璟的行事風格包括心性思維,都越來越向一位合格君王轉變,行的端坐的正重劍無鋒大巧無工。

  所以他對孟平縱容將士屠殺百姓發洩戾氣,尤其是在鐘離城前殘殺百姓的事,是真正發自心底的憤怒,統治天下的君王官吏與被統治的天下百姓,兩者之間的確存在一份隱形契約,只有雙方都遵守契約中的規則,統治才能長久持續下去,百姓不會主動背棄這份契約,但若是君王率先不把百姓當人,百姓最終也會推翻頭上人物的統治,他相信一個靠權術欺騙去統治天下百姓的君王,最終也會被天下百姓所玩弄。

  用過飯食之後李從璟跟孟平交代了一些事宜,措辭嚴厲態度鮮明,最後孟平離去的時候他也沒有送哪怕一步。

  不僅如此,為了懲罰孟平在鐘離的舉止失當,李從璟將孟平身上的所有爵位一併削除,甚至連百戰軍都指揮使的官職,也給他加上了暫代的首碼,李從璟要讓軍中的將領都知道,哪怕是孟平在犯了這種原則性錯誤之後,也會在他這裡受到嚴厲的懲罰。

  這種懲罰不僅有利於孟平回到楚州後嚴肅軍法,也為諸將往後的征戰及戰爭善後工作豎立標準,相信經過這件事後,凡是大唐軍隊所到之地,不會再出現將士欺壓百姓的情況。

  孟平走後,李從璟與莫離就接下來的江淮戰局做了一番嚴謹推演,雖然兩人都精於此道,但半日的推演之後得出的結果仍是一片模糊,因為有一個重要前提是李從璟現在所不能掌握的,那就是徐知誥對待江淮戰役的態度,淮南最終會對江淮之戰投入多少後續力量不得而知。

  隨著孟平連敗劉信、郭廷謂、馬仁裕,濠州已平楚州半克,李從璟這邊更是親自擊敗李德誠拿下滁州,侍衛親軍主力已然進軍揚州,偏師更是在攻略四周州縣,在最初攻打壽春不利之後,李從璟迅速作出的相應戰局調整,連戰連捷收穫頗豐,使得眼下的江淮戰局堪稱形勢一片大好。

  若是江淮戰局能照此維持下去,不出旬月,江北就將盡數落入大唐手中。但李從璟不敢掉以輕心,若是面對尋常對手也就罷了,但李從璟不會如此小覷徐知誥,以淮南積蓄多年的國力與徐知誥等金陵人物的風流,淮南雖然在楚地戰事與江淮戰事上失了先手,但也不至於滿盤皆輸毫無還手餘地,李從璟在積極推進戰事的同時,也在耐心等待吳國的反擊。

  事實證明,眼下的吳國的確不是原本歷史上的後唐可以比擬,出人意料的情況在猝不及防之下就悄然來臨。

  出事的不是江淮戰場,而是楚地戰場。

  得到消息之後,在與軍中諸將召開軍議之前,李從璟召集諸位幕僚,並及整個參謀處與軍情處,在他下榻的府邸大堂中議事。

  “湖南戰場本有楚王楚兵相助,與淮南軍作戰王師主力,又是本朝最為精銳的殿前軍,且無論是主帥趙王還是副帥符習,都不是庸碌無為之輩,依照戰前朝廷定下的論調,湖南戰場只要不敗就是大勝,在這種情況下王師竟然被淮南軍打得一敗塗地,幾乎要退守王師入楚之前楚軍龜縮的朗州一帶,實在有些讓人難以接受。”

  桑維翰在向眾人讀完軍報之後,說出了這樣一番話作為總結。

  楚地戰事的經過是這樣的:王師匯合楚軍在朗州(常德)大敗吳軍之後,乘勝追擊兵鋒直指益陽,戰前李從榮與楚王馬希聲都認為益陽是兩軍決戰之地,益陽勝敗是楚地戰場勝負的關鍵手,所以在殿前軍近乎馬不停蹄突襲益陽,並且經過一番說得過去的激戰奪城成功之後,王師與楚軍都有些自大鬆懈,尤其在連續進攻湘陰得手之後,軍中自滿情緒滋生,很是不將吳軍放在眼裡。

  之後王師與楚軍南下長沙、北上嶽州,希望一鼓作氣底定楚地戰事,但就是在這個時候,兵鋒冒進的王師與楚軍在橋口鎮遭遇吳軍四面合圍被重創。橋口鎮慘敗後,湘陰也沒守住,一退再退的王師最後不僅連益陽都丟了,更是被打回了朗州境內。

  湖南戰事概括起來並不複雜,吳軍的戰略佈置,無非就是示敵以弱誘敵深入,而後合圍聚殲的套路,但身在局中的人沒有局外人的上帝視角,看似平常的套路其實有巨大玄機,要將套路完成也並非一件易事。

  “湖南戰事的轉捩點看似在橋口鎮一役,實則王師在益陽之役後就已經落入吳軍圈套,到了橋口鎮則已經完全深入吳軍口袋,想出都出不來了。”

  莫離走到輿圖之前,指著楚地地形對眾人解說楚地戰事,“楚地地形,北低南高,北面以洞庭湖為核心,四面地勢平坦,南面以梅山為支柱,多是山高林深之所在。梅山南北突出,最北端連接洞庭湖南部,兩地狹窄處僅百里左右,而在這狹窄處便是益陽、沅江兩城,將洞庭湖東西平地分為兩塊。”

  “益陽、沅江之東,北到岳陽南到長沙,數百里平坦之地,直到東面天嶽山為界,天嶽山之東,便是淮南地界。以山湖為依,西益陽、北嶽州、南長沙,正好形成口袋地形,王師與楚軍過益陽向東,正好落入吳軍佈置的口袋之內。”

  西益陽、北嶽州、南長沙,三點連線構成一個三角形,益陽、沅江便是這個三角形的西邊節點,唐軍與楚軍攻佔益陽繼續東進,則進入了三角形內部。

  莫離繼續道:“吳軍益陽之敗,自然是有意為之,彼者讓出益陽、沅江,便是將口袋向王師與楚軍張開,王師與楚軍進入口袋之後,繼續東進奪下湘陰,也就落入吳軍的口袋陣中,吳軍封住口袋口子了,王師此時想出都出不來,隨即有橋口鎮之敗,也就不可避免。”

  戰事解說到此處,戰況也就不難想像,徐知誥的整個戰略佈置也水落石出。吳軍在益陽詐敗之後,裝作倉惶的樣子向東退卻,等唐軍與楚軍進一步攻下湘陰深入口袋陣,吳軍主力趁機迂回,因為攻佔了楚地大半壁的關係,一部兵力得以從梅山南側繞行到益陽之西,奇襲益陽封住口袋,其它兵力則從岳州、長沙進擊,包括事先埋伏在橋口鎮四面隱蔽處的伏兵盡數出動,成功在橋口鎮圍住了唐軍與楚軍,並將其擊敗。

  不難想像,徐知誥如此大的手筆,一定打的是將唐軍與楚軍在橋口鎮一口吃下的主意,畢竟吳軍在楚地有十多萬將士,對付加起來不過其半數的唐軍與楚軍,有這個想法並非癡人說夢。也虧得是殿前軍戰力強悍,才能突破重重圍困,尤其是突破吳軍在益陽的封鎖,這才僥倖成功退回朗州地界,否則莫說兵敗,全軍覆沒是必然之事。

  殿前軍雖然盡皆精銳,無論是將士素質還是軍備水準,都要超過吳軍,但此戰還是差些被打得損傷殆盡,可見沙場征戰不是兩人決鬥,戰略戰術永遠不會過時,若非如此,後世某黨怎能在政府軍的一次次圍剿下成功壯大?

  “橋口鎮慘敗,王師傷亡慘重,楚軍更是近乎崩潰,突圍成功後,與準備北伐嶽州的偏師共同據守湘陰,卻被兩面夾擊以至再敗,最後益陽之戰則完全是突圍性質,此役大戰三場小戰數十,戰後楚軍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東徵兵馬只剩下數千人,算是勉強保住了一些種子,王師將士也折損小半,短期內莫說反守為攻,能抵擋住吳軍進攻都殊為不易。”

  王樸總結性評說一番,面色難看,哀其不幸怒其不爭,殿前軍耗費了朝廷與李從璟太多心血,這一役的折損若是用錢財來衡量,那是根本不敢想都會讓人心疼到抽搐的天文數字,“殿前軍撤退突圍時丟失的輜重太多,戰死的將士也不少,這些軍備兵器落入吳軍手中,無疑會讓被戰火淬煉過的吳軍戰力,提升很大一個臺階,楚地戰場若是不做出大的調整,只怕難以為繼。”

  從會議開始李從璟就坐在案桌後一言不發,一直沉默到現在,王師的這場慘敗讓他一時半刻難以消受,戰局的潰敗、已得城池土地的流逝還是其次,將士傷亡與軍備損耗才是真正讓他心痛的地方,此時的李從璟說是心頭在滴血,那是再恰如其分不過。

  “勝敗乃兵家常事,這世上哪有只勝不敗的軍隊,你我的對手是人又不是豬,就算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幾口,何況是號稱‘衣冠南渡’後人傑如過江之鯉的淮南。”李從璟見堂中氣氛沉悶,大氣的揮了揮手,語調一如既往鏗鏘,“戰爭只要還未結束,勝負就還未到來,贏到最後的才是贏家,諸位如此沉悶,讓孤王不喜!”

  堂中諸人見李從璟這般表態,紛紛出聲言語表達誓要擊敗吳國的決心,也是因為李從璟積威深重,氣氛很快就扭轉過來。

  本來在壽春主持戰事,恰好到滁州來辦一件差事的莫離,在小案後揮扇微笑,這位風度翩翩的白袍才子,這些年愈發顯得高深莫測,像極了演繹中寵辱不驚勝敗不餒的孔明,“要說淮南俊才,楚地之戰中的確冒出了一批青年俊彥,不過這些可以容後再議,眼下還是要為楚地之戰拿出對策來才是。”

  楚地之戰李從璟鞭長莫及,本身也不是由他主持,按理說本不該他分心才是,但李從璟麾下既然有參謀處這樣一個存在,而且他本身又是兵馬元帥,為楚地戰爭謀劃一番也是分內之事。

  李從璟方才沉默許久並不都是在為楚地戰爭痛心,他已經想好了應對之策,楚地戰報向來是一式兩份,一份送到洛陽一份送到他這裡來,所以此時他的謀劃並不比李嗣源晚,有軍情處各點接連成線直通洛陽的飛鴿傳書網,他的策略也能及時傳遞到洛陽,“楚地戰事糜爛,非用重藥不能救疾,符習年老精力不濟,該由年輕氣壯者替之,孤王之意,就讓郭威去湖南好了。”

  眾人聞言莫不神色凜然,王師在楚地征戰失利損兵折將,這個責任當然得有人來擔,李從榮是未經戰事去楚地歷練的皇子,加之戰事本身也未結束,這個鍋當然不能由他來背,各位領兵助戰的節度使則是分量不足,所以副帥符習就成了為此戰負責的不二之選。這也怨不得旁人,符習身為副帥沒有打好楚地之戰,負責是理所應當之事。

  李從璟繼續道:“王師在楚地折損頗大,需得補充兵馬以充實戰力提升士氣,兩川如今四邊穩固州縣守備已齊,李從璋該從西川離身了,就讓他率領部曲趕往楚地參與此戰。”

  這番謀劃自然沒有人不認同,李從璟身在江淮為楚地戰爭具體出謀劃策難以周全,換帥補兵才是他應該做的事,莫離沉吟之後試探著問道:“西北之地並無戰事,不如讓李紹城也去?”

  李從璟擺擺手,“李紹城在西北有大用,不可輕動,有郭威去湖南已是足矣。”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7

第787章 天下勢風起雲湧,金陵城龍潭虎穴(一)

  對徐知誥在楚地布下的幾乎一口吃下整個聯軍的大口袋,李從璟雖然頗感意外,但並不覺得驚奇,徐知誥是何等人物他恐怕知曉得比宋齊丘更加清楚,作為徐溫義子而開創南唐的未來帝王,其實徐知誥與李從璟有許多相似之處,精通軍政胸有餘子都是恰當的評價,如今大唐軍隊在湖南吃了虧,李從璟在惱火的同時也有些許自責,讓李從榮與符習去面對徐知誥,雖不能說從一開始就註定會輸得一塌糊塗,但也的確占不到甚麼上風。

  李從璟在江淮勢如破竹,徐知誥在楚地一戰驚人,這兩個本該在同一戰場上交手的傢伙,眼下分在兩地各自耕耘,身旁都不乏大才幕僚與精銳軍隊,常人的確不能夠相與匹敵。

  眼下湖南戰局雖然出乎李從璟預料,但江淮與湖南相比,當然是江淮更加重要,大唐軍隊只要沒被趕出湖南,都是李從璟能夠接受的局面,所以此時他並不打算分心太多,益陽三戰之後湖南戰局已經徹底倒向吳國,唐軍與楚軍再度被迫龜縮西北一隅,此時李從璟擔心的是徐知誥接下來的行動。

  益陽三戰聯軍雖然損失慘重,殿前軍損兵折將也在數千之數,但並未傷筋動骨到折損近萬的地步,否則大唐軍隊就真在湖南呆不下去了,朗州乃是要塞重鎮,在殿前軍戰力猶存的前提下,吳軍要想正面吃下朗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不過藩鎮軍和楚軍都近乎全軍覆沒,聯軍要在湖南戰場重新組織攻勢,也非一時能有的了。

  當此之際,李從璟擔心的是徐知誥調遣一部兵力到江淮戰場上來。

  “早先洞庭湖與朗州之役,淮南軍雖然損兵折將數萬,水師幾乎再無進攻之力,但淮南軍步卒大軍遠未遭受重創,目前湖南戰場上的淮南兵力仍在十二三萬,往後若是徐知誥調集重兵攻打朗州倒也罷了,相信以殿前軍的戰力與朗州地勢,還不至於堅持不到李從璋趕到,如今樸所擔心的,反而是徐知誥就好就收。”

  王樸語出驚人,“經由此役,湖南局勢徹底糜爛,淮南軍勢必加速攻城拔寨,原本楚地只剩下半壁江山,經此之後只怕各地會望風歸降淮南,除卻朗、澧二州之外,楚地有盡數落入淮南囊中的風險。若是此時淮南不著急攻打朗州,而在益陽構築防線封鎖王師東進通道,同時在已攻略之地建立統治秩序,那楚地淪陷之地不日就要姓楊。”

  隨著論說深入,王樸臉色凝重,“眼下湖南淮南軍十二三萬已是不少,但若是淮南趁機再大肆擴充兵力,半載之內得軍數萬輕而易舉,這跟我等在江淮戰場的道理相同。但湖南也不同于江淮,江淮水道、官道縱橫,地勢大抵平坦,各地州縣聯繫緊密,若不能盡得江北則不能說得了江北,淮南隨時能反戈一擊,攻勢極好組織,但湖南不同,地勢複雜,尤其是南面山川縱橫,各地較為封閉,一旦被淮南軍佔有,稍加用力便能建立相對較為穩固的統治,若是讓淮南佔據湖南的時間稍長,攻佔一地即得一地,王師再要複奪就要難得多。”

  眾人聞言,細思之下,深以為然,不禁面色沉重。

  莫離輕笑一聲,卻不是反駁王樸,後者有些話不方便說出口,他沒那些顧忌,便順著王樸的話繼續道:“江左向來人傑地靈,英才輩出,更不用說被淮南引以為傲的所謂‘衣冠南渡’,金陵才氣氣沖鬥牛,早已是滿到溢了出來,淮南並不缺人才,有人有兵有錢有糧便能打江山,淮南何愁不能占楚地而後得楚地?”

  莫離搖動摺扇,聲音清亮,“金陵人才彙集,對於地域並不遼闊的淮南而言,本是一柄雙刃劍,若是江山無事,人傑多了沒地施展抱負,便會窩裡鬥自損自耗,尤其廣陵(揚州)金陵市井繁華,那些有才沒處施展的書生才子,少不得也會沉浸溫柔鄉,詩詞歌賦豔羨無邊,社會風氣也會為之紙醉金迷不思進取,故而有史以來雖屢有‘衣冠南渡’之事,江左也曾有過風光無限的時候,但到底不曾‘北伐’成功。”

  換了個更加舒服的坐姿,莫離繼續道:“但不曾‘北伐’成功,不代表不能成功,江左要成事要問鼎中原,就得在聚力一段時間後果斷行之,這個度不能不好生把握。聚力期太短,則實力還未凝聚,雖說自本朝以來,江淮江左日益繁華,但到底不如中原底蘊深厚,聚力太長,則人心失銳,也就只有窩裡鬥的勇氣,便縱然倉稟充實兵甲雄偉,也難有所建樹。江左‘北伐’有驚世功績的例子,姑且不說春秋五霸那太過遙遠的事,南北朝時的劉宋就差些功成,‘氣吞萬里如虎’不是沒有道理的。”

  說到這,莫離總結道:“當下之淮南,正當勢力最鼎盛之時。”

  言及此處,莫離又不禁冷笑一聲,“淮南這些年,若非楊行密死後楊氏族人太過不爭氣,先後有徐溫、徐知誥爭權內鬥,哪裡會沒有‘北伐’的時機跟實力?”

  時勢迫人,原本歷史上徐知誥窮其一生都沒有北上之念,只想著替代楊家江山然後守住一份家業,連臨終時給中主李璟的忠告都是不得北伐,對此宋齊丘曾懊惱到當面唾駡“豎子不足與謀”,才華比宋齊丘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史虛白,更是直接拂袖而去隱于山林終生不出,然則當世不同,徐知誥不與李從璟相爭,吳國亡都亡了,他哪裡還有家業可言?

  對王朴與莫離的言論,李從璟心中頗為認同,他反復咀嚼“衣冠南渡”四字,眼神深邃。

  五代時期的衣冠南渡,最大規模是在後晉契丹侵入中原時,但自打朱溫起勢,征伐頻頻擾得中原經年難安,中原士子百姓就開始了這一過程,尤其楊行密底定淮南之後,淮南多年來並無大的動盪,遂吸引了大批衣冠南渡到淮南定居,莫離說金陵才氣幾乎都溢出來了,並非言辭誇張。

  眼下的淮南到底不如劉宋版圖遼闊有實力,東有吳越王錢謬西有楚王馬希聲,但其掩有江淮與江西及周邊之地三十餘州一百七十餘縣,國力也不可小覷,關鍵在於李從璟不能給他成為第二個劉宋的機會。

  李從璟道:“湖南之失已成定局,眼下多思無益,只能等郭威與李從璋到了之後再看,江陵水師敗了淮南水師之後,雖說仍不能發揮太多作用,但起碼淮南水師也不能再支援湖南太多,淮南有俊彥驍將我大唐一樣不缺,湖南鹿死誰手猶未可知,目前重中之重,是在積極推進江淮戰事的同時,關注淮南接下來的佈置。”

  桑維翰點頭道:“就眼下來看,淮南有餘力從湖南抽調一部兵力投入江淮,加之淮南本身尚存之餘力,若是等到淮南賊軍大舉反攻江淮時,我軍仍未底定江淮大局又或者對其防備不足,之前獲得的戰果就岌岌可危。”

  形勢雖然緊迫,李從璟卻沒有焦急之意,語調仍然平緩且顯得成竹在胸,“淮南斷無放棄江淮的道理,以前是如今更是,問題只在於淮南何時反擊,對大唐而言,江淮已有大勝,湖南先勝後敗算是吃了些小虧,但這些都不過是開胃小菜,真正的較量隨後才會到來。”

  李從璟目光銳利起來,“傳令李從珂,攻打揚州不得懈怠,要快更要穩;再令第五統領,務必探明淮南接下來的佈局!”

  早在李從璟率君子都奔襲清流關時,第五姑娘就已南下金陵,以軍情處在金陵多年來的佈局,第五姑娘親自出馬要獲知金陵朝堂的風向,並不太難。

  一切安排妥當,李從璟散了會議,讓眾人各盡其職。

  如今湖南對淮南而言已經大局在握,是穩是進在一念之間,接下來淮南要謀劃的核心很可能就在反攻江淮,到了這時,對江淮戰場的唐軍而言,軍情處的情報就至關重要,其分量甚至堪稱高於一切。

  淮南是否從楚地戰場調遣精兵趕赴江淮,調動多少又在何處登陸,是橫渡長江從西邊參戰直撲壽春,還是從南邊北上救援揚州,亦或是揚帆大海在楚州登陸擊唐軍側翼?除卻從楚地調兵,金陵招募了多少勇士,是會與楚地吳軍合兵,還是兵分兩路?

  若是吳國沒有從楚地調兵的打算,淮南對湖南戰場如何佈置,對江淮戰場又是怎樣的佈置?那些未被攻克的江淮州縣,有哪一個臨危受命了,對接下來的戰事至關重要?

  等等這些,都是軍情處需要打探清楚的問題,哪怕李從璟只是早一日知道這其中的某個情況,都能做出對大軍大有裨益的應對。

  此時,一輛馬車混在人群中馳入金陵,馬車是尋常馬車,馬車中坐著的第五姑娘,更是尋常小家碧玉打扮,甚至連跟在馬車旁的寥寥幾名僕役丫鬟,都佝僂著身軀沒有半分鋒芒。

  天下風起雲湧,金陵龍潭虎穴。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7

第788章 天下勢風起雲湧,金陵城龍潭虎穴(二)

  金陵城左擁石頭城右挈玄武湖,滾滾大江繞西環北,秦淮河綢帶般安靜流淌,南面江南半壁河山,風水上言其極具王氣。若說江淮風物集聚揚州,金陵城便是江南手掌上最為璀璨耀眼的那顆明珠,太白有詩雲:六代更霸王,遺跡見都城。至今秦淮間,禮樂秀群英。

  這一日,金陵城前車水馬龍行人摩肩接踵,秋陽散漫和煦懶洋洋灑落,第五統領的馬車將入未入,有那麼一行人,輕裘博帶駿馬羽扇,正好到了城外長亭。

  拋卻遠遠跟著的隨從護衛不言,當先有三人,為首者氣宇軒揚龍驤虎步,正是剛從湖南趕回的吳國大丞相徐知誥,跟在他身後的兩人都不過三十出頭的年紀,左邊那些年輕稍大些,身材修長眉宇靈動,既有書卷氣又極富仙風道骨,瞧著不似市井間的人物,倒像是天上星宿下凡一般,叫作史虛白,右邊那個生得風流倜讜一表人才,唯獨眉宇間的些許放浪之氣未及盡殮,喚作韓熙載。

  亭子中雖有石案,徐知誥卻無就座的意思,他站在亭簷下負手面向金陵城,許久不曾言語,仿佛那座安靜祥和而不失雄偉的城池,在他眼中就如被展覽千年的神女峰,而他則是長江之畔仰頭凝望了她半生的翠竹。

  韓熙載安靜站在亭中閉口不言,他在徐知誥面前還說不上甚麼話,這回也不過是因為與史虛白交情深厚,才被後者拉著來一同見徐知誥,但在韓熙載看來,素有從諫如流廣納賢士之名的徐知誥,對他與史虛白並非如何看重。

  “昔某方至金陵,曾與丞相有言:中原方橫流,獨江淮阜,兵食俱足,當長驅以定大業,毋失事機,為他日悔。丞相不願自江淮用兵北上,而納宋齊丘率先伐楚之策,致使中原大舉進攻江淮,長驅直入勢如破竹,旬月間攻略近半州縣,此時大吳左右失顧,實自食惡果也。”

  明明是驚人之語,史虛白說這話的時候卻神色自若,既沒有以下犯上的忌諱也沒有痛心疾首的惋惜,仿佛在論說一件與他毫不相關的事,這就像棋盤中的雙方廝殺正酣,而他始終不過是用局外人的語氣在說話。

  徐知誥心中是何念頭無從得知,但他臉上卻無甚麼異色,連看向金陵城的動作都沒有絲毫變化,這也表明史虛白的話並未如何打動他。

  史虛白、韓熙載都是北方士子,前兩年才從北方南渡。

  前者出自齊魯世家,因良好家學,年少時就已飽讀詩書滿腹經綸,中原戰亂頻繁時隱居嵩山,後與韓熙載一同來到金陵,此人才高八斗固然不錯,但也有自負才學之輩的別樣性子,性情不羈到堪稱乖張,初到金陵就指著宋齊丘對徐知誥言:吾可代彼。

  宋齊丘自然不服氣,想試試史虛白的才氣,一次徐知誥與眾人宴飲時,酒席遊戲過半,宋齊丘請史虛白做些文章,那史虛白也不推辭,向徐知誥要了筆墨,就讓數人共執紙張,也未沉吟思索,半醉半醒之間,口中一面誦讀筆下一面書寫,頃刻間寫就詩、賦、碑、頌數篇,眾人觀之,只見詞采磊落,遂無不驚服。

  原本宋齊丘也主張北伐,但史虛白與宋齊丘不同,他建議直接從江淮出兵北上,而宋齊丘卻主張先圖江南再行北征,兩人既然理念不同且又有些私怨,故而誰也看不慣誰,這回徐知誥回歸金陵將宋齊丘留在了湖南,史虛白才跑來向徐知誥進言,否則他斷然是懶得看宋齊丘那張“臭臉”的。

  “大吳伐楚,乃朝廷計議,非是本相一言而決,再者如今木已成舟,於此糾纏無異,先生有大才,敢問何以教我?”徐知誥終於回過身來,但也並未向史虛白執禮,一個莫大問題被問的平淡無波。

  徐知誥並不介意史虛白性情不羈,身為人主他向來不缺胸襟,但史虛白明目張膽與宋齊丘過不去,徐知誥也不能寒了宋齊丘的心,畢竟宋齊丘才是他的大謀主與大功臣,所以這兩年來徐知誥對史虛白一直不冷不熱,在徐知誥看來,史虛白在他面前再如何放浪形骸,甚至是對他有所觸犯都無大礙,但他一介新近南來的士子,對宋齊丘這等前輩功勳缺乏禮數敬畏,未免就顯得太不知人情世故了。

  史虛白也不介意徐知誥的冷淡態度,笑容如秋風般沒有鋒芒,問了一個看似出格的問題,“以大吳當下國力,若是與中原全面硬碰,恐無太大勝算,但若論局部爭鬥,大吳精甲二十萬,人才如過江之鯉,並不畏懼中原。敢問丞相,若是楚地與江淮只能擇其一地,丞相可願捨棄另一雞肋?”

  這話問出來莫說徐知誥,就連韓熙載臉色都有些微變,但史虛白卻坦蕩磊落直視徐知誥,完全沒有避諱徐知誥可能到來的怒火。

  徐知誥輕笑一聲,雖然稱不上冰冷但卻絕對沒有暖意可言,“先生不言取地,卻先讓我舍地,這可與先生天縱之才不符。”

  “捨得捨得,沒有舍何來得?天下萬事萬物,得失不過取捨之間,需要得一物便要相應捨棄另一物,以大吳當下情況,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史虛白這話說的擲地有聲不容置疑。

  徐知誥本欲拂袖而去,但想了想,吳國如今的處境並不美好,朝廷也正值用人之際,故而勉強耐住性子,“如先生所言,中原方橫流,獨江淮阜,大吳立國半在江淮,何能捨棄?楚地江山,乃我大吳將士血戰所得,沙場埋骨數萬,豈能說棄就棄?如今楚王龜縮一隅,楚地大半已入我大吳囊中,就更無得而復失之理。又如先生所言,中原勢大,我大吳要與中原相爭,便不能不壯大己身,楚地乃是大吳與中原劃江而治的第一步,得之則得江南,失之則失江山。先生若真要見用,還是論說一些實際之策得好。”

  獨江淮阜中的“阜”字,意思是盛、物足民豐,通“富”。

  史虛白搖搖頭,喟然歎息,“若是如此,某無可進言。”

  徐知誥複又看向金陵城,沒有繼續理會史虛白的意思,這般作態相當於變相下了送客令。

  史虛白見狀也不打算自討沒趣,拉著韓熙載就要走,韓熙載本欲說些甚麼,見好友心情低落,也就舍了這份心思,只是步履難免顯得沉重,沒有方才那般雄健輕快。

  韓熙載心裡清楚,史虛白今日碰壁之後,怕是不願再向徐知誥進言甚麼,這也就意味著史虛白極有可能要離開金陵,再度過上隱居的日子,雖然這並不是韓熙載想要的結果,身為自負才學之士他如何能甘願抱負才學被埋沒,只不過當下卻是沒法子再多言了。

  兩人剛要出亭,卻聽見徐知誥道了一聲留步,回身時,兩人見徐知誥看向韓熙載,“自入亭來,先生一直未有言語,難道不願為大吳分憂?”

  韓熙載稍作沉吟,執禮道:“怕丞相不能納。”

  徐知誥微笑,“先生未曾言語,安知我不會採納?”

  韓熙載看了史虛白一眼,見對方神色清淡,並無不耐介懷之意,這便好整以暇,“某之策,唯四字耳。”

  “但說無妨。”

  “楚守淮攻。”

  徐知誥有了些許興致,“請先生詳解。”

  韓熙載,字叔言,北海人,少曾隱居嵩山,與史虛白結識便在嵩山中,和史虛白不同的是,他有功名在身,同光年間擢進士第後為官,他的父親韓光嗣曾是平盧軍節度副使,平盧軍驕兵悍將不服管教,符習調任平盧軍節度使時,軍中將校不納而逐之,推舉韓光嗣為留後,後來李嗣源整頓諸鎮驕兵悍將,韓光嗣被誅,韓熙載出逃,遂與史虛白結伴投奔吳國。

  因為早先貢舉高中而且為官的原因,韓熙載在洛陽一帶很有才名,但到了吳國之後卻與史虛白一樣,在中原士子南奔後多被擢用的情況下,落得一個落魄無官被當作食客豢養的處境,今日他與史虛白之所以在城外等候並且攔下徐知誥進言,而不是在府上與徐知誥相見,便是因為平日裡少有見面說話的機會。

  在徐知誥眼中,韓熙載雖然有才學有才名,但他向來對其不甚看重,一方面固然是徐知誥不待見韓熙載“年少放浪、不守名檢”的脾性,另一方面也是因為韓光嗣的緣故,雖說亂世用人重才不重德,但這也是相對而言,並非是說對德行就完全棄之不理了,韓光嗣據鎮自重落得被誅殺的下場,使得徐知誥對韓熙載的品性家教持懷疑態度,兩者相加,也就怪不得徐知誥一直不用韓熙載。

  另外,看人講究一個八觀六驗、六戚四隱,父輩、朋友都在六戚四隱的範疇內,韓熙載與史虛白這樣放浪不羈的人日夜廝混,也就使得韓熙載在對史虛白看不太順眼的徐知誥這裡失分更多。

  徐知誥之所以耐著性子跟史虛白言談半晌,這之後又在兩人臨走之際多問了韓熙載一句,還是吳國如今形勢所迫的原因,於此觀之,大唐對吳國的征伐而造就的時勢改變,的確影響了很多人的命運。所謂時勢造英雄,大抵如此。

  韓熙載與徐知誥在石案前相對而坐,史虛白則倚靠在亭攔上舉止隨意,韓熙載對徐知誥道:“大吳已得楚地大半,餘者不過朗、澧二州一隅之地而已,大吳伐楚之謀劃,實已近乎完成,當此之際,治楚之策重在治理已得之地,而對朗、澧二州採取守勢,朗、澧二州不得,無傷大雅無關大局,但若是執意攻打朗、澧二州,以朗州之地勢與中原之雄兵,損精兵逾萬折上將數十耗錢糧巨萬,亦難功成,此其一也。”

  “其二,昔年李從璟出鎮幽州北攻契丹時,曾有‘蠶食’之論,某深以為然,用在楚地亦是恰當,得楚大半而追擊朗州,虎狼之態盡顯,必然激怒馬希聲與李嗣源,屆時馬希聲為保楚王之位,李嗣源為免盡失楚地,必然合力抗吳不留餘地,魚死網破必然兩虎相傷,于治理楚地大局不利。此時舍朗、澧二州不顧而取守勢,是為見好就收以退為進,馬希聲仍有兩州之地可作楚王,不至於全然不顧身家性命,李嗣源保留日後進軍楚地之餘地,也不至於太過惱羞成怒。也即,只要王師能抵擋唐軍幾回反撲,馬希聲李嗣源見事不可為,亦難強求,如此三方各退一步,則楚地安矣。”

  “其三,楚地雖然山川險要地勢複雜,但也是相對而言,前番益陽三戰中原吃了大虧,勢必再增精兵予以反攻,中原經年征伐不缺精兵猛將,大吳雖然不懼但也無需與其爭一日之長短,此時採取守勢構築防線嚴防死守,便縱是中原精兵猛將無數,又能奈我何?楚地嚴守,則能抽調精兵趕赴江淮,江淮富足數倍于楚地,大吳該重點關照哪一方不言而喻。”

  “其四,守楚能得楚,如此數年之後,大吳實力大增,水師也勢必重振,屆時水陸並進直搗江陵,中原何以拒我?待得來日,我大軍雄師百萬,西取荊襄,入漢中鎖兩川,北出江淮,奪徐州攻齊魯,數路並舉逐鹿中原,中原如何擋我兵鋒?如此,則大業可期也!”

  韓熙載一番話說完,長亭內外一片寂靜。

  徐知誥沉思不語雙目明亮,史虛白微微頷首意氣頗露。

  那照進亭中的陽光,都似明亮火熱了幾分。

  半晌之後,韓熙載見徐知誥眼神清明,遂補充道:“此非某一家之言,實與史兄相互磋商而來。”

  徐知誥再看史虛白時,眼神與先前大不一樣,他站起身,朝兩人執禮,“若是畏名早先有此言論,何至於此?兩位大才,請與某回府,今日秉燭夜談。”

  畏名是史虛白的字,徐知誥這般稱呼已是比那先生兩字親近許多。

  史虛白得了誇獎卻不買帳,平靜搖頭,“此為下策,何足道哉?”話雖如此,卻也沒有拒絕徐知誥的邀請。

  韓熙載方才的言論,抑或說韓熙載與史虛白共同制定的四字方略中,“西取荊襄,入漢中鎖兩川,北出江淮,奪徐州攻齊魯”一句是為重中之重,其中“奪徐州攻齊魯”幾字,堪稱是吳國接下來對江淮戰事謀劃的關鍵與目標,也是史虛白數次與徐知誥言說,要自江淮北伐中原的戰略方針。

  大唐攻江淮,吳國被迫守土抵抗,但誰又能說這不是吳國的機會?只要吳國在江淮取勝,趁勢奪得徐州輕而易舉,而徐州作為南北鬥爭的兵家必爭之地,北方據有徐州則能虎視江淮,南方得之則能進軍齊魯,進軍齊魯而後揮師西進直逼河南,是為順勢掩攻,成之易也,當年李存勖奇襲鄆州而後滅梁,便是走得這條路。

  徐知誥帶著史虛白、韓熙載離開長亭後,亭中頓時空了下來,但石案旁的餘熱卻久未散去。

  史虛白,原本此時應該離開金陵,從此過上隱居生涯,再也不問世事,哪怕是在周世宗出兵江淮、中主李璟數次前往問計的情況下,也始終不肯言及一句國事。

  韓熙載,原本此時應該碌碌無為,直到李璟執政時才被起用,而後風流才氣冠絕金陵,剛正不阿匡扶社稷,宋齊丘忌而不能制。

  在徐知誥、史虛白、韓熙載進入金陵城的時候,第五姑娘已經到了康福坊的一座尋常民宅內,金陵城中的康福坊聲名在外,原因無它,此乃青樓彙集之所也,而第五姑娘打探金陵的步伐,便從踏足那座名動金陵的青樓開始。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07

第789章 天下勢風起雲湧,金陵城龍潭虎穴(三)

  士子風流除卻詩詞歌賦曲水流觴之外,遊玩或者說遊歷是必不可少的一環,琴棋書畫百戲文娛哪怕是花前月下,都是向來被大書特書的東西,當然士子風流並非都是仁者樂山君子樂水,登高而望臨遺跡而吊古,寒窗十載而後遊學四海同樣是士子風流的一種,中原風氣醇厚,即便是進入五代亂世,敢於蔑視禮法的士子也少,淮南則與中原的醇厚不同,少了幾分刻板厚重,多了幾分靈動灑脫,中原士子哪怕是隱居,也是規規矩矩耕讀,一燈如豆,滿紙辛酸,江南的士子若是隱居,則要放浪形骸得多,牽牛縱酒,指點山水,醉臥山崗,依紅偎綠都是尋常事,雖然沒了魏晉時阮籍之哭與士子爭相服食寒食散這樣的風氣,然士子以不羈放蕩之態對現實的不滿與反抗,都不曾少了半分。

  吳國沒有貢舉,士子進身無門,雖說仍有上書言事一途,但到底道路太過狹窄,有才學之士若要錦衣玉食,就得投靠達官顯貴成為幕僚,雖然某些幸運兒仗著自身精絕的才學,也能披上國家官袍,但實際多跟被豢養的家犬無異,更遑論那些無法兀一登場便驚豔四座的尋常才子了,這對很多才學不能被公輔看重,而又心高氣傲的士子而言,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進身無望帶來的現實泥濘昏暗,往往使得士子委身市井,本身才學也綻放於市井,故而吳國尤其是金陵揚州的文學風氣,比之洛陽要濃厚不止一個層次,若說中原士子的才學多是經世致用,江南士子的才學則多是詩詞歌賦。

  正因如此,秦淮河上的燈火比之盛唐時更加多彩,金陵城中的康福坊更是繁華熱鬧到了極致。

  青樓是風雅之地,因為這裡的小娘子琴棋書畫歌舞詞賦總有一門精通,青樓又是魚龍混雜之所,因為只要有錢就能進得了那座大門,青樓還是風花雪月之處,只要才學風流入了鶯鶯燕燕環肥燕瘦之眼,不愁不能春風一夜。

  能在寸土寸金的康福坊開一座青樓的,無不是資財雄厚左右逢源的人物。

  錦繡閣,金陵三大青樓之一。

  蘇紅袖,錦繡閣花魁,也是康福坊四大花旦之一,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尤善歌舞,史虛白曾言“見紅袖長舞,如見江山錦繡,聞紅袖輕歌,知鉛華盡洗”,其人備受金陵士子傾慕與推崇,尋常士子想見一面都難如登天,且不言需得用非凡詩作為敲門磚,更要本身風姿出塵,除此之外,還得有一擲千金的底氣。

  燕子樓,錦繡閣寥寥數座單獨院落之一,即便是在以裝飾雅致脫俗著稱于康福坊的錦繡閣中,其佈置的格調也是數一數二。

  此時,燕子樓中燈火輝煌,略施粉黛長袖如雲的蘇紅袖,正恭恭敬敬束手站著,不敢用正眼去看小案後的人。

  若是蘇紅袖這番模樣讓外面那些不惜為其爭風吃醋的士子們瞧見了,一定會大跌眼鏡,金陵人都知道蘇紅袖不僅歌舞雙絕,性子更是高傲得很,平日裡就算見著王公貴族,都從未有過曲意逢迎的時候,更別說眼前這等大氣不敢喘一口的神色。

  如不羈公子哥般坐在小案後的,並不是金陵城的哪一位大人物,而是一個身材嬌小玲瓏的姑娘,第五姑娘。

  房中除了對蘇紅袖略帶審視目光的第五姑娘,還有一位年過四十的婦人坐在另一側,身材豐腴,風韻猶存,正是人人熟知的錦繡閣主事,人稱葛三娘。

  “金陵城中達官顯貴千百,但真正能窺知淮南朝堂秘辛的,也不過就那麼一小撮而已,這其中尤其以大丞相府的幕僚們最為緊要,近日來倒是真有一位‘貴人’與紅袖往來密切,這其中的曲折,不妨由紅袖說給統領聽。”葛三娘說話的時候始終面帶笑容,卻不讓人覺得諂媚只會覺得親切,這也是年長人物的風采。

  第五姑娘知道葛三娘是想多給蘇紅袖一些表現的機會,也不多言,等著蘇紅袖開口。

  唯一站著的蘇紅袖聲若山澗溪流,清脆動聽,“三娘說的是大丞相的長公子徐景通……”

  故事並不複雜,如今十五六歲的徐景通,正是年少輕狂的時候,加之其人生得風流倜讜,更難得的是精通詩賦,最喜歡士子風流那一套,故而很容易就博得了蘇紅袖的好感,趁著徐知誥西征楚地無人對其約束管教的時候,沒少以詩詞與金銀開道,來錦繡閣與蘇紅袖廝混,蘇紅袖有心順水推舟,一來二去,兩人的關係便可稱“知己”了。

  錦繡閣作為軍情處佈置在金陵城的產業,與一品樓一暗一明,不知耗費了軍情處多少心思,第五姑娘親自到金陵來打探吳國對江淮的反應,當然會到錦繡閣來。

  聽罷蘇紅袖的敘述,第五姑娘饒有趣味打量著她,問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問題,“你可曾把身子交給他了?”

  此言一出蘇紅袖和葛三娘都有些措手不及,前者更是臉色漲紅,這是個正值破瓜之齡的小娘子,雖然聲名在金陵如日中天,但面對這樣的問題還是不免既羞又惱,只是不敢有所表示罷了。

  葛三娘到底是過來人,為蘇紅袖掩飾尷尬道:“第五統領勿憂,紅袖只以技藝示人,並無把身子交出去的意思。”

  第五姑娘輕輕笑了笑,意味莫名。

  “既是如此,這幾日便尋個緣由,與那徐景通好生見上幾面,總能得到些有用的消息。”第五姑娘擺擺手,示意蘇紅袖可以退下。

  蘇紅袖走了之後,房中便只剩下第五姑娘與葛三娘兩人,後者對前者表態道:“紅袖這孩子是卑職一手帶大,她的性子本事卑職瞭解得很,有她盡心竭力,要辦成此事並不難。我等皆是承蒙大當家恩賜才能活到今日,此番斷然不會辱沒使命。”

  第五姑娘淡淡道:“三娘的為人,我自然信得過。”

  青樓出身的葛三娘,早年在兵荒馬亂之時失了安身立命之所,被一夥強盜劫掠,若非被桃夭夭順手救下,早就死於非命,桃夭夭在金陵佈置軍情處棋子時,既然會讓葛三娘來主事,自然信得過她。

  只不過葛三娘信得過,並不代表蘇紅袖就也信得過,對方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碰到徐景通這樣身家才學品性樣貌皆出彩的物件,難保她不動心不思春,一旦她動了心,事情就要麻煩得多,即便她無心背叛只怕也會出些紕漏。

  深入敵境打探消息,步步皆是險境,何況金陵又是青衣衙門總舵所在,第五姑娘不得不小心謹慎。

  這世上的人只有兩種,男人和女人,這世上的事也只有兩種,公事和私事,達官顯貴與士子書生們除卻辦差與讀書外,私下有時間總會光臨青樓,與有共同語言的才女相會,互訴衷腸也好自吹自擂也罷,總有道不盡的許多纏綿,美酒美色是個好東西,總能讓人的嘴巴不那麼嚴實。

  接下來兩日,憑藉蘇紅袖與徐景通的“勾搭”,以及錦繡閣其她藝伎們的打探,第五姑娘收穫了許多有用的東西,雖然還不能得知吳國對江北戰局的佈置,卻也拿到了一些頗為關鍵的消息。

  “史虛白、韓熙載?”咀嚼著這兩個陌生的人名,第五姑娘若有所思。

  “大丞相府最近的異樣動靜之一,便是徐知誥任用了這兩人,前者之前就頗有才名,與宋齊丘鬥才的事蹟傳得金陵人盡皆知,後者沒甚麼軼事,只是聽說曾在大唐做過官。”葛三娘如是對第五姑娘說道,順帶提了一嘴史虛白的往事。

  “非常時期,非常之人。”第五姑娘嘴角動了動,黑曜石般的眸子裡閃著亮光,“查查這兩人,詳細的查。”

  史虛白與韓熙載對徐知誥的作用,開始於兩人對江淮用兵策略的進言,而這些思想結晶並非一蹴而就,往往來自于跟同伴的切磋商討,畢竟以他倆之前的身份地位,還無人向其及時彙報江北戰局,正因為他兩人先前並沒有被重用,與人言談沒甚麼顧忌,所謂江北用兵策略更算不上秘辛,是以兩人對江淮兵事的見解,雖然知道的人不多,卻也不少,很快,這些言論就經由其它士子之口,傳入錦繡閣的藝伎耳中,再經由這些藝伎傳到第五姑娘面前。

  在李從璟身邊多年的耳濡目染,第五姑娘雖然不參與兵事,但絕非對兵事一無所知,所以她在得知史虛白、韓熙載對江淮兵事的謀劃後,很快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迅速將這事報給了李從璟。

  消息送去江北沒多久,第五姑娘得到李從璟回信,後者讓她儘快查實此事,該有的細節越詳盡越好。

  第五姑娘不敢怠慢,不日,軍情處全面行動令從康福坊錦繡閣中發出,在當日就傳達到了每一個軍情處細作手中。

  金陵城外臨近軍營的一座莊園中,護院統領叫來幾名心腹,將軍情處的全面行動令展示出來,於是自當夜起,輪休的護院就會悄無聲息翻越院牆,跑到吳軍軍營外隱蔽下來,死死盯著軍營動靜。

  金陵城某位大官的府邸,一名送菜的菜農在送菜時,悄悄將一枚權杖放到接收蔬菜的某個僕役手中,那位勾搭了府邸主人某位小妾的僕役,就會在夜裡與那小妾經過一番苦戰之後,讓她去套府邸主人的話。

  某位大將府中的丫鬟在去西市購買綢緞時,收到綢緞鋪東家塞給他的小巧權杖,回去後經過一番佈置,原先某個伺候將軍起居的丫鬟,忽然間染上重疾躺在榻上下不來,於是這名丫鬟順利補位,得以近距離與那位將軍朝夕相處。

  某位大丞相府官吏,最近頻頻被在金陵經商的家鄉好友宴請,但凡赴宴必然好酒好肉,鮮有不喝醉的時候……

  軍情處在金陵經營多年的大網,正緩緩張開,將整座金陵城籠罩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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