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歷史] 十國帝王 作者:我是蓬蒿人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3-6 17:59:1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952 101688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5

第820章 一朝得領五千甲,踏碎關山覓封侯(二)

  柴克宏率領部曲抵達全椒縣的時候,發現全椒縣已經成了一座空城,城中並非沒有百姓,不過那不是柴克巨集的目標,城中並非沒有唐軍,只是數量太少,一見到他們就跑了。

  柴克宏帶著懷疑與興奮兩種心情,佔據含山縣,而後下令斥候打探唐軍動向。

  他想到:“這股唐軍行動倒是迅速,只是他們來回奔戰,到底所圖為何,目標是什麼?”

  他繼續想到:“先前北賊攻打全椒,應該是想出其不意破全椒,而後北上與滁州軍合力,兩面夾擊我軍主力……的確應該是這樣!克東關、襲含山,再奔戰全椒,如此迂回奔襲,不就是為了出現在大軍背後嗎?看來他們之所以不襲擊大軍糧道,不是沒有想到,而是根本一開始就沒打算這樣做,因為他們的目標不在這裡!”

  柴克宏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然則全椒防備嚴密,北賊見攻打不下,不得不撤退——如是看來,這北賊主將倒是明智,沒有因為戀戰而陷入被我軍圍攻的局面。只是眼下北賊放棄含山,卻是為何?”

  在房中來回踱步,柴克宏繼續深思:“是了,北賊既然不能攻克全椒,自然也無法實現背後進擊大軍的目標,眼下又是孤軍深入,不能在和州久留,見事不可為,為免陷入險境,所以乾脆從和州撤離——這倒的確明智,看來這位北賊主將不簡單,動若狡兔、擊若雷霆、進退果斷,對戰機戰局的把握實在是準確!”

  想到這裡,柴克宏打量其房中的裝飾,笑容更甚,“只是如此一來,這功勞到手的卻是太容易了些,便宜我了。”

  不等柴克宏將攻佔含山的捷報傳回滁州,斥候回報:“北賊攻向和州城了!”

  “甚麼?”柴克宏一愣,“可打探清楚了,消息無誤?”

  “一清二楚,北賊就在和州城外,有數千之眾,卑職親眼所見!”斥候急道。

  柴克宏咬牙切齒,和州城可是只有兩千兵馬,“傳令全軍集結,火速救援和州城!”

  在出城之時,柴克宏又分出一千兵馬,讓人帶著去東關,他的斥候方才已經回報,東關唐軍亦是極少,“攻佔東關!斷了北賊退路!本將倒要看看,等他們攻打和州不成,還能往哪裡逃!”

  “得令!”

  未曾得到良好休息的吳軍士卒,接到軍令又要開始奔波,莫不是叫苦不迭。

  ……

  和州城外。

  突然殺到的唐軍將士,打破了和州的安寧和平,城頭上號角之聲四起,城外田壟上的百姓無不倉惶奔回城中,而後和州吳軍一兵一卒都未往城外派,立即關上城門嚴防死守。

  西方鄴、江文蔚、張易、朱元等將,策馬來到城前,對著城頭指指點點。

  江文蔚笑道:“這和州守將太過謹慎,竟然一箭不發,就龜縮城中不出,如此戰法未免太過不講道理。”

  張易道:“我等急行軍而來,而和州斥候竟能早早察覺,使得我軍精騎沒能一鼓作氣沖進城去,可見此地守將戒備嚴密,也不是粗心大意之輩。”

  朱元笑道:“兩位如此不吝讚賞之詞,是打算與和州守將把酒言歡,交個朋友?”

  西方鄴對這三人的做派略顯無語,他搖搖頭,揮手下令:“大軍哨糧,就地進食、歇息!”

  五千將士,就在和州守卒的注視下,旁若無人的在城外田壟與莊園裡哨糧,而後雖然沒有埋鍋造飯,吃得都是乾糧,但一個個端坐地上好整以暇的姿態,也足夠惹人惱火。

  城頭上,一名吳軍將領氣得憤然捶打女牆,向主將請命道:“將軍,賊人太過囂張,這等作派誰人能忍?請將軍許我帶本部兵馬,出城殺一殺他們的銳氣!”

  “閉上你娘的臭嘴!”主將正心情不快,聞言立即開罵,“看不出這是激將之法嗎?殺他們的銳氣,你拿甚麼去殺,你那點兵馬,都不夠賊人塞牙縫的!”

  將領漲得滿面通紅,偏偏又發作不得,只能去繼續捶打女牆。

  守將怒道:“都他娘的精神點!直娘賊,這幫人不是去了全椒嗎?怎生又突然出現在這裡?!”

  ……

  等柴克宏趕到和州時,卻被守將告知,唐軍已經先行一步退走了。

  “北賊可是向東退走?”柴克宏問這話的時候,已經禁不住嘴唇輕顫,來的路上他已經想到,唐軍向和州城進軍,極有可能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烏江糧倉!

  馬都沒下的柴克宏,得到肯定答覆後,立即率部向東追去。

  此時他已是萬分惱火,怒急攻心。

  一路來他被唐軍牽著鼻子走,對方去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偏偏就是追不上對方,雖然他已皆盡全力,但中間總是差了一段距離,這種肉在嘴前卻偏偏吃不到、反而還被肥肉戲耍的體驗,讓柴克宏直欲抓狂。

  一路向東,柴克宏面色鐵青,越想越是胸悶,氣得肺都要炸了。同時,他又不停祈禱,祈禱烏江守卒能堅持一日半日,好讓他能及時回援。但柴克宏卻又知曉,烏江設伏的兵馬都被他帶走,僅憑彼處原本的兵力,是斷然無法面對突然殺到的數千唐軍的!

  入夜後,擔心成了現實,在距離烏江還有二十多裡的時候,前方的黑夜中忽然亮起火光,不時,火勢就照亮了一方夜空,翻卷升騰的火焰,濃烈如墨的黑煙,將遠方天地連在一處,仿佛憑空製造了一處巨大的地獄!

  “哇呀!”柴克宏怪叫一聲,氣得捶胸頓足,差些噴出一口血來!

  連日被動奔波,本就疲憊至極的吳軍將士,見到天際的火光與黑雲,無不是目瞪口呆。火光映照天地,也照亮了一張張驚駭不定的吳軍臉龐,他們怔然望著前方,不明所以,不知所措。

  “回去救火!快!”柴克宏揮動馬鞭,急聲下令。他怎麼都無法想到,這批唐軍竟然如此難以對付,轉戰奔襲無影無蹤,行跡飄忽無章可循,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的戰略目標是甚麼,你根本就不知道他們下一刻要攻向何處!

  和州明明是吳軍的地界,這股唐軍明明是孤身深入,理該被包圍被束縛被壓縮活動範圍,最後被聚殲才對,而現在他們竟然滑如泥鰍,根本就碰不著,這還不算,竟還連戰連捷!

  趕到烏江糧倉,柴克宏根本無法靠近糧倉百步之內,火勢沖天猶如山巒,烤得甲胄兵刃一片滾燙,戰馬嘶鳴不斷,顯得焦躁不安。

  數十座糧倉,幾乎全部被燒,方圓數裡之內,都是此起彼伏的火海。

  “快,救火,救火!”柴克宏滾落馬鞍,調集士卒亡羊補牢,此時他心頭冰火兩重天,難受至極,唐軍沒逮到,糧倉反而失守——烏江因登岸便利,故而吳軍糧草經水師運送後,絕大部分都在這數十座糧倉,如今糧倉被焚,大軍失糧,這對江淮之戰將是何種打擊?!

  想他乃是將門之後,打小就被悉心培養,享受到足夠的榮華富貴,人中龍鳳一樣的人物,在楚地也曾連戰連捷,殺敵如宰羊,贏得赫赫聲名與朝廷看重,乃是吳國青年將領中當之無愧的俊彥,此番竟然在幾個寒門士子面前遭受了這等恥辱,被耍得團團轉!

  吳軍將士現在已經不是苦不堪言,而是怨聲載道、火氣沖天,連日來他們被迫轉戰,被唐軍牽著鼻子走也就罷了,關鍵是屁都沒撈著,如今更是糧倉被焚,失責甚大,戰後免不得被問罪——他們看向柴克宏的目光,都不再友好。

  “無能!”

  “廢物!”

  “飯桶!”

  這就是此刻吳軍將士心中對柴克宏的評價。

  因為甲胄被烤得太熱的關係,不少吳軍將士脫了甲胄,光著膀子打水救火,如是眾人紛紛效仿,不多時在場吳軍多是如此,柴克宏見狀臉色大變,急忙嚴令士卒穿上甲胄。

  “穿上甲胄就被烤成羊了!”

  “不讓歇息也就罷了,還管我脫衣服?”

  吳軍將士罵罵咧咧,懶得理會柴克宏的軍令,柴克宏怒髮衝冠,下令親兵執法,刹那間頓時鬧得彼此對立,劍拔弩張。

  柴克宏見狀,心裡咯噔一聲,暗道一句要完。

  果不其然,就在這時,忽的喊殺之聲四起,如同百鬼夜行,而後數不清的唐軍甲士,從四面八方殺來,直奔這些救火的吳軍士卒!

  唐軍去而複返,正是一記回馬槍!

  西方鄴高舉馬槊,槊鋒所指,千軍所向!

  江文蔚、張易、朱元領軍沖陣,勢若奔雷!

  柴克宏倉惶大喊:“敵襲,迎敵,迎敵!”

  正在救火的吳軍無不駭然,面對如同天降的唐軍,頓時大亂,丟下水桶就跑,哪裡還有多少抵擋的心思?

  火海之外,又添戰場。

  唐軍勢如潮水,席捲萬物,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將吳軍打得哭爹喊娘、潰不成軍!

  是役,吳軍大敗,柴克宏亦被生擒。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5

第821章 一朝得領五千甲,踏碎關山覓封侯(三)

  和州,石楊。

  柴克宏兀一掙開雙眼,還沒起身,就感到腦袋一陣生疼,像是給人剜了一刀,痛不欲生,這讓他五官都擠在一起。

  好不容易緩和下來,柴克宏左右張望,待看清眼前事物,一顆心就禁不住下沉。他坐躺在山腳一塊石頭上,身前有一片樹林,夕陽滑過樹梢,幾隻鳥雀嘰嘰喳喳,在燦爛的金光中遠去。

  ——除此之外,密密麻麻盡是黑袍黑甲的唐軍將士,大部分坐在地上歇息,少數在往來巡邏,遠處還有戒備崗哨,更遠處遊騎四處遊弋。

  柴克宏想起昨夜——或許是昨夜——火海前激戰——也許不能稱之為激戰,他被唐軍包圍,力戰不退,而後就被一員騎將一槊拍在腦門上,接著腦海裡就一片黑暗,直到此時。

  “你醒了?”身旁傳來一個年輕的聲音,柴克宏扭頭去看,不由得怔了怔。

  石塊上坐著個年輕唐軍,身著唐軍最新制式甲胄,兜鍪隨意放在身旁,長髮淩亂,生得風流倜儻,英俊非凡,氣質脫俗,若說兒郎容貌也有傾國傾城一說,此人當之無愧。

  但就是這樣一個風流人物,此時竟然脫了軍靴,正在扣腳丫子,動作寫意。柴克宏聞到了一股辛辣氣味,屬於軍卒中最慘不忍聞的那一類,偏偏眼前這廝一臉愜意,神情專注,眼神陶醉,完全沒去管柴克宏的目光,幾乎達到了物我兩忘的玄妙境界,仿佛他扣的不是一隻臭腳,而是美人的那啥。

  “閣下是?”柴克宏幾乎是本能的問了一句。

  “江文蔚。”說話的人露出一個和善笑容,然而讓柴克宏不寒而慄的是,這廝竟然把剛扣過腳丫子的手伸到鼻子前,很是據有品鑒意味的嗅了幾下。

  柴克宏感到胃中有些翻騰,那絕不僅是昨夜受傷的後遺症。

  舉目四望,柴克宏覺得遠處的山巒似乎有些熟悉。

  “這裡是石楊,也就是雞籠山東北末端,位在全椒與烏江之間。”江文蔚見柴克宏四處張望,自然知道他在想甚麼,雞籠山也就是東關所在的那條山脈,“三郎,遞點肉乾和水過來。”

  張易隨手從身旁扔了幾條肉乾和水到江文蔚身上,老大不樂意道:“我不是三郎,你才是!”

  江文蔚將肉乾、清水遞給柴克宏,回頭對張易笑道:“你如何不是,你讓二郎評評理——二郎,你說這廝是不是老三?”

  朱元一面嚼著肉乾一面口齒不清道:“我不知道,我就知道我是二郎。”

  這長興二年的進士三甲,在戰場上浴血奮戰之後,交情日益深厚,便打算互認兄弟,只不過義結金蘭倒還沒顧得上,卻先在誰大誰小的問題上爭論不休。

  柴克宏被江文蔚將肉乾、水囊塞到手裡,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按說他是敗軍之將還被俘虜,應該留有氣節誓死不屈,然則眼前幾人的做派實在讓他有些頭暈,望著手裡的肉乾,柴克宏搖搖頭,暗自歎息,正打算先吃飽再說,忽然的不知怎麼就看見張易正在挖鼻屎。

  張易挖完鼻屎,手指上沾了足有一寸長的青黃粘稠物,隨手就往身旁的肉乾、水囊上一抹,然後就若無其事的繼續進食,柴克宏見狀,嗓子一干,下意識看了看手裡的肉,頓時覺得實難下嚥。

  “這幾個人明明氣度不俗,為何如此邋遢?”柴克宏心中誹謗,最終還是放棄了進食的打算,他若是知道眼前這三人乃是大唐進士,就更不知道會作何想了。

  江文蔚、張易還在為誰是老大誰是老三的事爭論不休,將柴克宏完全拋諸腦後,好似他根本不存在一般,這讓柴克宏不禁懷疑對方是不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或許這三人身份很是低微,故而沒有資格知道他的底細?

  柴克宏繼續想到:若是如此,自己如能賄賂這三人一番,說不定對方還能放自己跑掉——他摸了摸甲胄裡隨身攜帶的那枚價值不菲的玉佩,眼睛有些放光。

  柴克宏心思雜亂,正躊躇間,忽的雙目凜然,他看到昨夜將他擊暈的那個唐軍騎將走了過來。

  來的人正是西方鄴,他一屁股坐到江文蔚與張易中間,取下兜鍪,“斥候探報,全椒縣的賊軍已經南下,距離此處還有約莫半日的路程。”

  話說完,西方鄴隨手拿起張易身旁的肉乾、水囊,大口進食——柴克宏見狀,胃中一陣翻湧,差些沒吐出來。

  江文蔚終於伺候完了自己的腳丫子,一邊穿軍靴一邊道:“前夜激戰時,和州兵馬並無出城跡象,我等離開烏江後,他們倒是派了遊騎去烏江查看情況。綜合先前之事,可見和州守將是個穩重性子,此番他應該不會追擊,如是這路上便只有南下的全椒賊軍——全椒賊軍本也不多,此時聞訊分兵來援,趕路必然急切,正是我等可乘之機。”

  聞言,柴克宏心頭咯噔一聲,昨夜烏江大火,映照了半邊天,全椒縣焉能不知?焉能不來支援?只是眼下唐軍在雞籠山集結逗留,極有可能是在此地設伏,若事實果真如此,只怕全椒縣南下的軍隊要糟!

  怎麼辦?柴克宏心頭焦急,暗自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個機會脫身,北上去傳遞軍情,如若不然,全椒來援的吳軍就完了!

  恰在這時,西方鄴忽然轉頭看了柴克宏一眼,然而卻甚麼都沒說,進食完,起身離去。

  眼見天色將黑,柴克宏不願坐失時機,連忙湊過身來跟江文蔚套近乎,好尋機賄賂對方,“公乃何處人氏?”

  江文蔚雙手在戰袍上擦了擦,正打算填肚子,見柴克宏突然親切起來,有些詫異,“江某祖籍建安。”

  建安,隸屬閩地,也就是福建。

  柴克宏訝然道:“公既是建安人氏,緣何在北朝效力?”

  江文蔚笑道:“公此言差矣,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身為大唐子民,怎能不報效家國?”

  柴克宏心裡立即有些反感,畢竟楊溥也是稱帝了的,不過還不等他掩飾心跡,繼續套江文蔚的話,江文蔚已然說道:“公今雖為俘虜,卻也是力戰被擒,王師向來有吸納俘虜之政,公此番何不趁機棄暗投明,為朝廷效力?”

  柴克宏暗道我還沒策反你,你倒是先策反起我來了,搖頭苦澀道:“家在金陵,何忍背棄?”這話說完,立即道:“今日與公雖是初見,然倍感親切,不瞞閣下,拙荊也是閩地人氏。”

  “哦?”

  柴克宏繼續熱絡道:“某頗知周易,觀公之面相,乃富貴福厚之相也,他日必定平步青雲,財源廣進!”

  “果真?”

  “某豈敢胡言?”柴克宏繼續信口胡謅,為了增加可信度,他加重了語氣,“以某觀之,不出三載,公必能官拜七品,顯赫人前!”

  柴克宏覺得這牛皮吹得有些大,但此時也顧不得這許多了,正打算繼續深入,孰料旁邊正在喝水的張易已經一口噴出,嗆得面紅耳赤,咳嗽個不停。

  張易見柴克宏看過來,連連擺手示意不用管我,強忍著笑意:“繼續,繼續!”

  江文蔚眨了眨眼,“三年之後才能官拜七品,這是不是太慢了些?”

  實則他如今領兵征戰,已經是從六品的官職。

  柴克宏睜大了眼,心說你這廝心也太大了些,你一介武夫,一生都未必能夠入品,我這已經是牛皮往天上吹了!

  “五年之內,必定升入六品!”柴克宏臉色一正,很肯定地說道。

  ——六部侍郎才四品,中州刺史也是四品,六品官放到地方上就是一州長史,絕對不容小覷。

  張易已經趴在朱元肩上,臉朝黃土,身體抖個不停。

  江文蔚啊了一聲,“公有這般吉言,我該如何報答?”

  “公這話就見外了!”柴克宏作色道,不過旋即湊過身來,掏出玉佩,壓低了聲音,“區區敬意,也就值個幾萬錢,望公笑納……”

  “這……”江文蔚很是遲疑。

  “公乃貴人,能與公結交,是我平生之幸也,公萬勿推辭!”柴克宏嚴肅道。

  張易終於忍不住了,放聲大笑,他笑得太過歡暢,將朱元一腳踢到了一邊,朱元從石頭後面爬出來,與他廝打在一處。

  江文蔚見張易率先破功,這戲是演不下去了,只得無奈的看向一臉詫異的柴克宏,攤手歎道:“將軍如此抬愛,文蔚本不該辭,然則軍法如山,恕文蔚實不敢受。將軍還是留著此物,來日到了洛陽,借此沽些酒肉,文蔚必然與將軍同謀一醉。”

  柴克宏看著江文蔚,怔了好半晌,“你……你到底何人?”

  “江文蔚,建安人氏。”江文蔚站起身,“長興二年進士,此番受命於朝廷,以指揮使、錄事參軍之職,出征江淮。”

  柴克宏固然神色僵硬,張易、朱元已是樂得不能自己。

  許多年後,時為宰相的江文蔚與威震西域的大將柴克宏,每每說起今日這番初次會面,都要大笑不已,痛飲三百杯。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5

第822章 一朝得領五千甲,踏碎關山覓封侯(四)

  洛陽,東宮。

  時人氣度豪邁,建得氣宇恢宏的不僅是洛陽城,便是尋常屋舍也大多簷高廊寬——家中可以沒有黃金銀飾,但空間絕不可逼仄。作為皇朝儲君居住之所,東宮自然更是氣派,今夜設宴的設廳長寬數十步,足以擺下案桌過百,此時堂中賓朋滿座,言笑晏晏,如晝的燭火中,侍從來回穿梭不停,歌舞者二三十人,奏樂者二三十人,還顯得廳堂多有空處。

  契丹、渤海有身份的使者十多人,俱都在座,此時一面欣賞雅樂輕舞,一面品嘗難得一見的美食佳餚,大多是滿眼沉醉之色,有那識得音律的,打著節拍搖頭晃腦,好不愜意。

  被李從璟從江淮帶回洛陽,在身旁聽用的杜千書、桑維翰等人,此時也都在廳中,契丹、渤海使者知道這是大唐太子親近之人,太子他們難以攀附得到,便無不爭相與杜千書、桑維翰攀談,相與結交。

  廳中氣氛很是祥和歡快,半分也不顯得沉悶,不時有人離開案桌去跟他人對飲,唐人氣度雄健,大多沒有酸腐之氣,宴席之上就更不會拘束,杜千書、桑維翰等人與身旁之人相談甚歡。

  李從璟坐在主位,不時被兩國使者敬酒,祝酒詞都離不開讚美之言,讓李從璟頗是受用。一旦他跟誰說的話多了些,那人便會喜上眉梢,回到席位上後,免不得要被同僚圍上來打聽一番,皆是羡慕之色。

  桑維翰端起酒樽邁步到堂中,開始賦詩,但見他一酌三吟,舉止瀟灑,語調鏗鏘,頃刻間揮灑百言,所賦詩詞內容,無不與邊關、壯志有關,極有文士風采,又不失豪烈之氣,頓時引得契丹、渤海兩國使者讚歎不已,紛紛顯出敬佩之情。

  “想我渤海也是海東盛國,號稱物產繁豐,文風昌盛,但與大唐一比,實在是差的太遠。”渤海國使者以李四平為首,桑維翰賦詩之後,他在心中暗自思量,又看向堂中的歌姬,但見她們雖然生得貌美曼妙,但舞姿卻毫不柔弱,反而有一股說不出的英氣,心頭的思緒就更深了些,“如此帝國,如此子民,焉能不強?”

  李四平再看那些契丹使者,但見對方無不是既忐忑又享受之態,不由得輕蔑的冷哼一聲——這些草原粗人早已被洛陽的繁華氣派、皇宮的氣度恢宏、朝堂的百官風采所鎮住,此時很多人看向李從璟的神色,讓人以為他們要向李從璟搖尾乞憐。

  夜宴到後半段,孟松柏忽然疾步入內,來到李從璟桌前,遞上一本冊子,“太子殿下,江淮戰報!”

  孟松柏的聲音不大,但中氣十足,故而聽到的人也是不少,距離李從璟近些的契丹、渤海兩國使者,更是停止了交談,放下手中酒樽,側身投過來關切、好奇的目光。

  如是,自前到後,從中間到兩邊,滿座顯貴都停了交談的動作與欣賞歌舞的心思,全都看向那位高坐首位的太子殿下。於是滿堂寂靜,最後歌姬舞者聽聞軍報到來,也都停了奏樂與舞蹈,束手站立,等候與聞戰報。

  李從璟的心思沒在滿堂的變化上,他快速流覽了一遍戰報,面上逐漸露出幾許笑意,最後放下戰報站起身的時候,堂中所有人都分外清晰的感受到了,那個負手站立的男人有萬千豪氣。

  李從璟環視堂中諸人,即便是目光掃過契丹、渤海使者的時候,也跟看自家臣子無異,在所有人的期盼中,他緩緩開口,語調說不出的豪邁,“軍報,三日前,房知溫、朱長志領王師與賊人戰於滁州,我以賊寇半數兵力,未及半日,斬敵首級兩千餘,賊軍敗退!”

  東宮官員聞之,無不精神大振,桑維翰、杜千書率先大聲喝彩,“彩!”

  契丹、渤海官員面面相覷,紛紛起身向李從璟行禮,口中連道:“恭賀大唐!恭賀皇帝陛下!恭賀太子殿下!”

  李從璟淡然揮手,“本宮還未說完。”

  滿堂遂重歸寂靜,百十雙眼睛投射過來,等候太子繼續。

  李從璟微微一笑,“數日前,西方鄴、江文蔚、張易、朱元率甲士五千,一日拔東關、克含山,深入賊寇腹心之地,後於敵十萬大軍中來回奔襲,數日中于全椒、含山、和州、烏江間,轉戰數百里之地,並於日前焚毀賊寇烏江糧倉數十座,斬敵首級逾千!”

  “西方鄴等人於烏江焚敵糧倉之後,北上埋伏於雞籠山,擊全椒縣救援烏江之敵,一日間複又斬首數百,使敵四散潰逃!攻打滁州之賊軍聞訊大駭,為房知溫領兵出城逆擊,旬日間又斬首過千,賊寇遂不復有反攻江淮之勢!”

  一應軍報,除卻最後一句“不復有反攻江淮之勢”為虛,其餘皆盡事實,堂中眾人聞之,怔然半晌,東宮官員無不是神往之色,齊向李從璟而拜,喝彩聲餘音繞梁,“彩!”

  渤海官員似也被感染,紛紛加入到跪拜喝彩的隊伍中,契丹的使者雖然滿眼忌憚,有些心不甘情不願,但也無法置身世外,那些歌姬舞姬,也受到捷報鼓舞,憑空多了幾分英豪之氣,齊齊下拜,高聲恭賀。

  面對眾人的跪拜,李從璟大手一揮,“王師大捷,國之幸也,爾等平素戮力國事,無不有功!值此佳時,本宮豈能不賞賜爾等?來人,上禮!”

  言罷,讓眾人起身,眼見諸人無不欣然,李從璟微笑更濃。

  須臾,百十侍從手捧託盤進屋,盤上皆蓋著紅絲綢,一一來到賓客們面前——當然也包括契丹、渤海使者。

  渤海使者還好,契丹使者則大多是面色有異——李從璟連他們都賞,豈非也將他們看成了有功于大唐的臣子?這足夠諷刺,也足夠震懾。

  在眾人各異的目光中,李從璟走到堂中,眼底閃過一抹玩味之色,揭開了李四平面前託盤上的紅絲綢。

  諸人連忙湊身去看,待看清盤中是何物什,無不倒吸一口涼氣。

  盤中之物,一珠一刀。

  珍珠晶瑩剔透,光芒四射。橫刀質樸無華,鋒芒內斂。

  李從璟指著託盤看向眾人,目光有意無意在契丹、渤海國使者身上掃過,“珠為鮫人之淚,產自南海,世之珍奇;刀,乃大唐最新制式橫刀。”

  此言一出,東宮官員,無不肅然,契丹、渤海使者,沒見識的,欣喜不已,有見識的,無不色變。

  李從璟將眾人神色收在眼底,氣度愈發深不可測,“今,天下烽煙未止,此為家國不幸,然我大唐君臣齊心,不日必將廓清宇內,使天下重歸太平。諸位或為我大唐社稷功臣,或為我大唐臣屬之邦,當與我朝同心同德,如此,世間富貴,願與諸公共用……否則,哼!”

  李從璟回到主位,手一揮,“呈于諸公。”

  東宮官員,受了賞賜,無不昂首挺胸,契丹、渤海官員,便是再遲鈍的,也瞭解了李從璟的意思。

  “謝太子賞賜!”無論眾人心頭思緒如何,此時都俯身拜謝。

  彎下身的那一刻,李四平心頭湧起一股慶倖的情緒,心想還好我渤海國並無二心——他們本是來打探大唐的征戰情況,不曾料想,到了李從璟這裡,卻被他抓住機會好一頓展現國力、耀武揚威——他再看契丹使者時,就露出一絲玩味笑容來。

  左手珍珠,是為富貴;右手橫刀,是為兵戈。

  大唐不缺財富,更不缺精甲!

  ……

  全椒縣,城門緊閉,城頭上人影幢幢,往來奔走的吳軍將士神色匆匆,不停驅趕著青壯百姓搬運守城器物,但有不順眼的地方,動輒大聲斥駡拳腳相加,以此來掩蓋他們心頭的驚慌。

  城外,五千唐軍擺開陣勢,正在清理城外的木樁,填充城外的坑、溝,處理攻城的準備事項。西方鄴帶著江文蔚、張易、朱元等人,策馬在城前觀察城防。

  在雞籠山伏擊南下支援烏江的全椒縣吳軍得手後,唐軍沒有絲毫遲疑,便北上奔襲全椒縣,旬日間二度殺到了全椒縣外。不同於第一回來,這回全椒縣的守卒不到兩千,是故對方根本就沒有出城迎戰的勇氣和打算。

  江文蔚看著城頭道:“攻佔全椒縣,我等就能出現在滁州敵軍背心處,屆時與滁州同袍兩面夾擊,不愁不能擊敗賊軍!”

  張易輕笑道:“連日來,我等在兩州四縣之間來回奔襲,已經將敵賊後方攪得一片稀爛,時至今日,敵賊連糧倉都丟了,且不說那滁州敵賊攜帶的糧草能支撐幾日,僅是後院失火的驚慌,都足夠讓他們吃不消。”

  朱元沒有他們倆那般樂觀,“自打進入和州後,我等連日輾轉,雖然都是主動出擊,將士們也都有心理準備,但如今也都有些疲憊,這點不容忽視。”

  三人說話的當口,西方鄴接到斥候探報,隨即對三人道:“恐怕我軍要撤了。”

  江文蔚等人俱都看向西方鄴,奇怪的是,三人都沒有驚異抗拒之色,江文蔚笑問道:“可是賊軍援軍登岸了?”

  “不錯,賊軍援軍盡數登岸,有兵馬三萬,已向全椒縣趕來。”西方鄴道。

  “既是如此,這次就姑且饒過全椒一回。”張易絲語氣輕鬆,毫不覺得氣餒。

  “傳令:撤軍!”

  是日,大軍自全椒縣西撤,這回沒有再南下走含山、東關的路,直接往廬州回軍,全椒縣吳軍士卒見之,皆道僥倖,無一人敢言追擊。

  ……

  揚州,唐營。

  王樸手持軍報喜道:“淮南之前一直沒有顯露行跡的三萬士卒,迫於西方鄴在和州連日轉戰奔襲與糧倉被焚,在和州登岸了!”

  “西方鄴所部,旬日中奔走於兩州四縣之間,襲和州城,燒烏江糧倉,敗兩軍,斬首數千,無人能擋,淮南軍後方已經完全失控,亂成了一鍋粥。此時那三萬淮南兵若不在和州登岸,支援地方穩定局勢,滁州的淮南兵還不盡數交代了去?”莫離輕搖摺扇,笑容頗有些燦爛。

  王樸望著手中軍報連連感歎:“原本,淮南傾盡全力,發兵十萬意欲北來,聲勢何其浩大,我等雖有兵馬十萬餘,卻受限於壽春、揚州兩城,無法合兵迎擊,各部兵馬亦是只能分兵把守要地,被動防禦,眼看淮南兵行蹤不定,主攻方向不明,徐知誥意圖不顯,我等可謂是無從應對,已然陷入危急之境,就要有失敗之險,便縱是而後錢元瓘牽制了淮南兵兩萬,亦有八萬淮南兵可供渡江,局面仍未有根本好轉,前日王會、王彥儔領兵大舉北攻滁州,壽春、揚州就要被分割兩地,彼此隔絕,形勢就更見險惡!”

  莫離笑道:“太子曾言: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此番大戰,先是朝廷派遣援軍搶先進駐滁州,初步穩住了局面,而後西方鄴領兵進擊和州,合江文蔚、張易、朱元三子之才,以神鬼莫測的用兵策略,硬是用區區五千兵馬,盤活了全域,如今更是讓淮南的最後兵力被迫在和州登岸,局面已經完全明朗。”

  王樸不得不佩服西方鄴,“西方鄴領軍五千深入敵後,旬日間奔襲轉戰數百里,連戰連捷,此役必然青史留名,成為之後無數人爭相研究的經典戰例——長興二年的三甲,借此一役,已然揚名!”

  莫離點頭道:“正是如此。”

  王樸站起身,執禮道:“戰局已然明朗,請軍師下令!”

  莫離啪的一聲收起摺扇,神色轉為肅然。

  不時,一道道軍令自大帳中奔出,傳往各處。

  “令:百戰軍都指揮使孟平,領軍兩萬,自揚州西進,擊和州!”

  “令: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李彥超,並及丁茂、史叢達等將,領部曲一萬,自白沙、六合西進,擊滁州之敵!”

  “令:羽林軍都指揮使李彥卿,率本部兵馬並及西方鄴部,共計一萬兵馬,自廬州東進,擊全椒縣!”

  “令:滁州守將房知溫,統領本部部曲與滁州守軍,共計三萬兵馬,尋機與滁州城外賊軍決戰!”

  “以上各部兵馬,彼此聯絡,合圍滁州、和州之敵,務必全殲賊軍於江北!”

  ……

  洛陽,東宮,內書房。

  夜風過窗,吹動書案上的宣紙。

  李從璟落下玉筆,宣紙上留下兩行蒼勁有力的字。

  天下未平戰不休,斬盡敵酋覓封侯!

  ……

  洛陽、江淮,千里之外,人不同,於一日間,所謀之事亦不同。

  事不同,卻形神相合。

  君在內威服諸邦,將在外征戰不臣。

  ——此國所以強也!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5

第823章 自古君王信過誰,擁重兵幾人不叛(一)

  金陵。

  江淮戰報傳回後,大丞相府的燈火徹夜未熄,一應屬官、幕僚齊聚一堂,緊鑼密鼓的商議軍情。次日,徐知誥一份急令,將盧絳、蒯鼇二人從常州召回。

  盧絳、蒯鼇正在常州與錢元瓘相持,戰事時有發生,規模時大時小,兩者打了個平手,誰也奈何不得誰,盧絳、蒯鼇從常州離開時,劉金也接到徐知誥的命令,讓他據守常州城即可,不必再對無錫保持攻勢。

  回到金陵,盧絳、蒯鼇二人馬不停蹄趕到丞相府,還沒來得及將身上的汗水歇幹,就被徐知誥派人來叫了過去——商議了一日一夜的屬官、幕僚已經散去,政事堂裡只剩下了韓熙載、周宗兩人,顯得格外空曠,別有一股壓抑的氣氛。

  進門時,徐知誥正揮手將飯食斥退,盧絳、蒯鼇二人相視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凝重,見禮的時候徐知誥擺手道:“軍情緊迫,俗禮就免了,君太你將情況跟他兩人細說一遍。”

  坐在小案後的周宗臉色略顯蒼白,眼中也是充滿血絲,聽了徐知誥的話,他打起精神,將江淮戰事的一應情況都跟盧絳、蒯鼇解說一番,最後語氣沉重的總結道:“北賊四面合圍王師,意圖與王師在滁州、和州決戰,兩者兵力相差並不多,且北賊佔據了主動,形勢於我十分不利!”

  周宗話說完後,徐知誥沒有等待,緊接著開口:“江淮形勢不利,必須速做應對,在兩位歸來之前,我已跟諸公有過商討,初步有了定議……兩位或有進言?”

  大致情況盧絳、蒯鼇二人在信使到達常州時就被告知,路上就對此有過思考,方才周宗講解細節的時候,兩人也沒停止過考量,然則眼下的江淮戰局已經白熱化,哪是輕易能有破局之策的?然則這下徐知誥問起,盧絳不得不道:“戰局膠著,力量對比也差不多,事到如今,唯力戰而已!某遠渡江北上,與北賊不死不休!”

  徐知誥不置可否,又看向蒯鼇。蒯鼇一時也沒有良策,跟盧絳一樣表達了為國死戰的決心。

  兩人雖然沒有拿出驚世奇策,但能有效忠徐知誥的決心,已經符合了徐知誥的期望,也唯有如此,徐知誥才能將接下來的事交給這兩人去做。

  “眼下要扭轉江淮戰局的緊張態勢,並非沒有辦法,只是此計非是力戰於沙場,與賊軍將士殊死相搏,而是另闢蹊徑、別開生面,在大勢上贏得先機。”徐知誥說道,“國中雖有良臣俊彥無數,但要完成這個計策,我認為只有兩位才行。此策的實行者,需要非凡的膽氣,雖刀斧加身而面無懼色;要有非凡的機敏,雖身陷必死之境而能絕處逢生;要有非凡的辯才,雖孤身入敵營而要能舌戰群儒;要有縝密的心思,要有堅韌的意志,要有精明的手段……”

  說到最後,徐知誥盯著盧絳、蒯鼇,幾乎是一字字道:“更要有不懼一死,誓死不叛的氣節……兩位可有乎?”

  盧絳、蒯鼇相識一眼,連忙起身離開小案,到堂中下拜,“國家者,養我血肉之軀;丞相者,予我安身立命之所。為報國家,為報丞相,我等何懼一死?”

  聞言,徐知誥神色觸動,連忙走下堂中,親手扶起兩人,感動道:“國家得賢臣如公等,豈能社稷不興?我得良佐如公等,大業豈能不成?若果真社稷不興、大業不成,便是山河破碎,便是埋骨荒塚,又有何怨言?!”

  “丞相!”盧絳、蒯鼇俯身再拜,感動的聲音哽咽,“請丞相下令,雖刀山火海,我等敢不奮軀而進?便縱是面對千軍萬馬,我等死不旋踵!”

  “好!”徐知誥再度將兩人扶起來,眼中似有熱淚,將兩人拉到小案前,“公等安坐,且聽我細細道來!”

  回到主位,徐知誥對兩人道:“如今北賊在江淮的實際統帥,乃是號為莫神機的莫離,此人如何,想必不用我多言,觀其在江淮的種種舉動,便已知此人乃是世之大才。”

  見盧絳、蒯鼇點頭,徐知誥繼續道:“北賊若無此人主持戰局,以我大吳十萬驍勇,千員良將,百位英傑,江淮早已收復!故而,此番要扭轉江淮戰局,必須要從此人入手!”

  盧絳、蒯鼇眼前一亮,“丞相意欲如何對付此人?”

  他們自然不會去想刺殺這種愚蠢計策,古往今來,有幾個三軍統帥是在軍營中被刺殺而亡的?

  “反間計!”徐知誥語出如驚雷。

  盧絳、蒯鼇先是一怔,隨即目光火熱。

  “當此之時,若能離間莫離與洛陽,使得君王猜忌前線統帥,若能離間莫離與李從珂,使得軍中將帥不和,則江淮戰局將天翻地覆!”徐知誥一番話說的擲地有聲。

  盧絳、蒯鼇聞言精神大振。

  離間計向來惡毒,且戰果累累。遠的,昔年劉邦用此計於項羽,使得項羽失去了最重要、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大謀士范增;近的,後樑朱友貞消弱魏博軍鎮時,李存勖巧用反間計,幾乎可以說是兵不血刃就得了魏博軍投靠,消弭大敵而又極大增強了自身實力。

  不過尋思之下,盧絳頗有顧慮,“聽聞莫離不僅跟隨李從璟南征北戰十數年,深得其信任,昔曾亦是發小,相交莫逆,要李從璟猜忌莫離,會不會有些難度?”

  徐知誥篤定道:“不然!大將領重兵征戰在外,歷來被朝廷猜忌、防範,此事古來如此!公等請想,如今北朝禁軍不過十余萬,而江淮聚集有四萬侍衛親軍、一萬百戰軍、三萬新軍,軍力過半,且有藩鎮軍、降軍數萬,勢力何其之大!而洛陽呢?此時有軍力幾何?若是莫離果真割據江淮自立,洛陽拿什麼去應對?唐末天下大亂以來,將帥傭兵自重、尾大不掉釀成的禍端何曾少了?”

  盧絳、蒯鼇都不是不學無術之輩,稍稍念及往事,不禁對此言大為贊同,“想那李嗣源也是領兵反叛,最終奪得皇位的,他豈能不防備臣子效仿他的舊事?”

  徐知誥繼續道:“離間莫離與洛陽,此為其一;離間莫離與李從珂,此為其二。李從珂者,李嗣源養子也。昔年追隨李嗣源戎馬半生,立下無數血汗功勞,李嗣源篡位後,李從珂領兵出征兩川,軍功亦是顯赫,而如今北賊出兵江淮,李從璟回洛陽後,竟然是莫離統帥三軍,而非是身為潞王的李從珂——李從珂難道不會心有不平、不忿之氣?難道不會覺得恥辱、不公?”

  盧絳、蒯鼇連連點頭。

  徐知誥道:“將帥既然有嫌隙,只需稍加利用,必然將帥不合,而若莫離被洛陽猜忌,李從珂便會名正言順,趁機謀求取而代之!形勢若能如此,屆時江淮豈能不風雲變幻?朝廷猜忌統帥、將帥不合內鬥、臨陣改換統帥,這三件事,無論哪一件發生,都足以讓大軍陷入混亂,若是三者同時發生,我軍趁機進擊,豈能不勝!”

  盧絳、蒯鼇齊聲讚歎:“丞相高見!”

  計議既定,接下來便是商討施行計策的細節,眾人一起密謀,很快便制定了相應計畫。隨後,眾人分頭準備。不日,盧絳、蒯鼇離開金陵,渡江北上,去到揚州見莫離。

  ……

  盧絳、蒯鼇離開金陵的當日,韓熙載、馬仁裕也渡江到達和州,徐知誥身旁的重要謀士,就只剩下周宗、查文徽等寥寥幾人,這些是他自個兒的班底,另外繼承自徐溫的嚴可求、駱知詳等人,如今則大多是按部就班,謀於本職而已,沒有時常參贊機要——畢竟一朝天子一朝臣。

  “楚地可有緊要之事發生?”處理完手頭的事務,徐知誥問坐在堂中左首的周宗。

  “兩軍激戰于益陽周邊,戰局膠著,目前並無大捷。”周宗回道。

  徐知誥點頭應了一聲,忽而陷入沉思。

  周宗遲疑半晌,最後還是道:“此番盧、蒯二人北去揚州,也不知多久才能事成。”

  徐知誥知道周宗的意思,對方是在擔心事情是否能成,他道:“天下大亂以來,但凡領兵之將,莫不驕橫自重,野心大的,圖謀不軌,野心小的,攜眾圖利,朝廷難制。故而昔年李存勖令郭崇韜領兵伐蜀,軍中有皇子李繼岌隨行,此番北賊入侵江淮、楚地,本也是各有皇子統領全軍。李從榮領兵離開洛陽時,李嗣源臨行寄語‘讓天下人知曉,李氏人人皆賢’,然其真意,果真如此乎?李嗣源是明白人,他當然也擔心領兵大將久離中樞,難以掌控,讓李從榮統領三軍,是不讓軍權落入外人之手。”

  “李從璟留下莫離在江淮統領大局,而自己回到洛陽,將重兵委託於外姓之手,此舉何其鄙陋也!同姓姑且不能全然放心,何況外姓?”說到這,徐知誥不由得冷笑一聲,“這些年來,北朝平兩川、定契丹,侵入江淮後又連戰連捷,功勳不可謂不大,然則世間萬物,也唯功勳、成就最能迷惑人心,到得此時,李嗣源父子當真以為是自己天命所歸了?如此疏于防範外人,就怨不得給我可乘之機。”

  周宗深以為然,忽而笑道:“李從璟回洛陽,乃是因為李嗣源得了一場大病,其人回洛陽後不復再至江淮,聽聞也是因為李嗣源身體不好。然則此番若是江淮有變,李從璟會否再度到江淮來?”

  “不會!”徐知誥篤定道,“李嗣源已經老了,身子又不好,當此之際,李從璟怎敢擅離洛陽?”

  “難道李嗣源讓李從璟回到江淮,他也不會來?”周宗問。

  “當然不會!”徐知誥道,“整座江山與一地戰事,孰輕孰重,李從璟焉能分不清楚?大爭之世,人心叵測,李嗣源未舉事時,也是貌似賢良之輩,然則結果如何?李從璟不敢離開洛陽。”

  周宗連連點頭,尋思半晌後道:“盧、蒯二人北上行離間計是不假,然則依丞相看,莫離此人會否真的傭兵自重,割據江淮……亦或甚至反攻洛陽?”

  徐知誥笑容莫測,沒有回答,有些話因為主從有別,他不能跟周宗說,心裡道:“大丈夫立於當世,誰願屈居人下?誰規定了誰必須屈居人下?但凡有才之輩,誰沒個野心?他莫離既然有非凡之才,又多有非凡功績,本身亦非女子,憑甚麼一定要做李從璟的影子,豈能當真沒個野心?”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5

第824章 自古君王信過誰,擁重兵幾人不叛(二)

  揚州,唐營。

  大帳中,莫離對著輿圖,正和王樸在推演戰局,忽聞揚子斥候探報,言說淮南有樓船登岸,並且來人向唐軍遞交文書,要來勞軍,並且拜會莫離。

  隨同文書而來的,還有淮南勞軍的物品清單,王樸拿過來看了,不禁笑道:“黃金五百兩、白銀兩千兩、綢緞八百匹、牛二百頭、酒一千斛,淮南這手筆可是真不小!”

  王朴的開懷沒有水分,勞軍之物雖然不少,但這並不是王樸興奮的點,將敵國打到遣使來勞軍的地步,就說明大軍已經取得非凡勝果,震懾了敵國使得敵國害怕,並且距離大勝已經不遠,這才是王朴開心的地方。

  莫離面上也掠過一絲笑意,不過一閃而逝,旋即正色問:“淮南使者,可是言明前來請降?”

  一般而言,敵國遣使來勞軍,大多伴隨著請降、和談之事。

  “淮南使者言說,此番前來正是請求議和。”斥候道。

  莫離、王樸相視一眼,都露出了笑意。

  揚子距離揚州實在不遠,當日盧絳、蒯鼇便率領著二百餘人的隊伍到了唐軍營前,事先得到探報的王樸,奉命到轅門前等候,但見淮南使者隊伍車馬不少,裝載了許多貨物,為首的兩人倒是年紀不大,頗有英姿,正是盧絳、蒯鼇兩人。

  盧絳、蒯鼇兩人到轅門前下馬,姿態頗為恭敬的笑迎上來,見著王樸就行禮。王樸笑著與兩人見禮過,請兩人與使者隊伍進入軍營,這是唐軍的榮耀時刻,王朴自然不會吝嗇笑容,“招討使已在等候,兩位請隨某來。”

  王朴雖然習慣性稱呼莫離為軍師,實際上,莫離作為三軍統帥,正職是招討使兼行營都統。

  盧絳、蒯鼇兩人隨王朴走進營中,一面與王樸交談,一面觀察唐營,但見營中帳篷舉目不盡,巡邏的甲士一片肅然殺氣,營中各處秩序井然,不僅嚴整得很而且乾淨得很——時下軍營大多不乾淨,直到到了中軍營地,盧絳、蒯鼇不禁神色一凜。

  先前王朴出營迎接時,莫離已然下令,在營中大陳軍備,並且調集驍勇魁梧之士,披掛齊整,從大帳到中軍營地轅門,持刀斧侍衛于兩側,盧絳、蒯鼇此時見到的,不僅有望不到盡頭的唐軍鼎盛勁弩,還得在兩側虎狼之士的凜然目視下,在殺氣中一步步走近大帳。

  好在盧絳、蒯鼇二人也不是沒有見識過兵戈的,雖然震驚于唐軍的兵甲軍械之盛,但心裡也明白這是莫離給的下馬威,遂凝神靜氣目不斜視,並沒有出甚麼岔子。

  進了帳中,但見有數十悍將端坐兩側,甲胄雄武,人皆有龍虎之色,瞋目凝視之下,威嚴如山壓,讓人寸步難行。高坐主位的莫離,沒了平日裡的灑脫不羈舉止,露出久經行伍與征戰的殺伐之氣,又因兩旁皆是甲士護衛,平添一股威嚴,讓人難以直視。

  這等景象,若是尋常文臣,只怕早已膽戰心驚,盧絳、蒯鼇雖然不至於亂了方寸,但心頭也是一片凜然。

  兩人來到帳中,規規矩矩向莫離見禮,並且奉上國書,說明來意。

  肅立在側的侍衛接過文書,遞給莫離。莫離不緊不慢的流覽一遍,忽而將文書往帥案上重重一拍,冷笑一聲,喝道:“來人,將此等賊子叉出去!”

  盧絳、蒯鼇聞言大驚,眼看帳中湧進數名甲士,滿臉煞氣,不由分說就要架起他們轟走,哪裡還能坐得住,蒯鼇大聲道:“我等犯了甚麼過錯,將軍竟然如此作派?!”

  然而莫離並不理會他們,甲士也沒理會他們。

  盧絳眼神一閃,心念急轉,忽然放聲大笑,“素聞北朝秉承大唐正統,乃是禮儀之邦,今日見了將軍,才知世人之言不可信!”

  莫離輕笑一聲,擺了擺手,示意甲士退出大帳,看向盧絳,“你既然知曉我朝乃是天下正統,此番北上請降,焉敢欺我?”

  盧絳不解道:“某安敢欺瞞將軍?”

  “若無欺騙之意,這國書上只言請降,而不稱臣,更不言割地,是何用意?”莫離拿起國書丟到帳中,“閣下若無詳解,想以虛言敷衍於某,某雖不智,卻也容不得爾等在此撒野!”

  “非不割地也,江淮東部七州,甚至江淮十四州,如今將軍已有大半,將軍若是要,我朝不敢忤逆將軍,只是我軍雖不曾有大勝,十萬將士正在江淮征戰,亦不曾有大敗,我朝與將軍議和,此中頗有細節,還待與將軍商議。”盧絳一派義正言辭之色,實則言語之中已暗藏殺機,他口口聲聲“我朝與將軍”而不是“我朝與貴國”,就是鋒芒暗藏之處——然則對於主將而言,讓一國與我一人對等言談,是何等快意之事,絕大部分將領也不會覺得有問題。

  莫離哦了一聲,“有何細節,閣下但說無妨。”

  盧絳目光閃爍,執禮道:“此為國家機要,事關天下大局,請將軍摒退左右,某才敢言之。”

  這個要求本身無可厚非,但若是莫離答應了他的請求,事後盧絳再放出風聲,言說莫離與吳國有密謀,只怕莫離跳進黃河都洗不清。

  就在盧絳等候莫離給出肯定答覆的時候,莫離卻道:“帳中之人,皆我大唐棟樑,某乃鄙陋之人,閣下的請和之策,某還得與眾人商議,此時何必避之?”

  說罷,上身微微前傾,“若是閣下果真為議和而來,就不要遲疑,否則必是別有用心,就不要怪某將爾等轟出轅門!”

  盧絳心頭叫苦,暗道莫離果然名不虛傳,思慮竟然這般縝密,不過他也早有準備,此時便道:“若將軍退兵,我朝願獻上濠、壽、泗、楚四州,以求兩地永世盟好,永止刀兵!”

  莫離嗤笑一聲,“區區四州之地,就想讓我朝退兵?簡直癡人說夢!閣下難道不知,江淮十四州,大半已入我手?”

  盧絳寸步不讓道:“將軍雖然攻陷多地,然則我淮南驍勇十萬、良將千員、英傑百人……”

  “來人!”莫離又要叫人將盧絳、蒯鼇叉出去。

  盧絳無奈,只得悻悻道:“那依將軍之言,該當如何?”

  “淮南去帝號,向大唐稱臣,並且割獻江北十四州,如此,則我等方能容你渡江之卒南撤。”莫離不容置疑道。

  “將軍逼迫何其之甚,這豈是和談之道?”盧絳變色道,“我大吳世居江南,江南子民,莫不俯首效忠……”

  “來人!”莫離懶得與他廢話。

  “……”盧絳只得閉上嘴,面上已然盡是憤恨與受辱之色。

  莫離看向盧絳,“答應或者不答應,別無他選。”

  盧絳臉色數變,好半晌,長歎一聲,“此等大事,非某所能決斷,請容某稟報朝廷。”

  “來人!”莫離這話一出口,盧絳、蒯鼇簡直忍不住要罵娘,不過好在莫離旋即輕輕一笑,“帶貴使下去安歇。”

  盧絳、蒯鼇帶來了勞軍之物,而且言明來議和,雖然開出的條件不好,但也答應回報吳國再作商議,這個情況下,莫離是沒法拒絕議和的,拒絕了,就是不恤將士征戰的勞苦,會引得將士不滿,說不得還會被人攻訐為別有用心。

  “既是如此,還請將軍暫罷江淮戰事,予我等商議之機。”盧絳沒有立即退出去,這個要求很重要,行反間計總要時間,若是計策還沒成功,淮南兵就被擊敗了,那可就貽笑大方矣。

  莫離果斷搖頭,“江淮者,我朝既然發兵來攻,不得之必不罷戰。或者爾等獻之,爾等不獻之,我等自取之!”

  他看向盧絳,“公等要與淮南商討議和條件,某不阻攔,但若公等妄想以此為緩兵之計,某絕不容許!”

  一番話不給任何商量餘地,態度強硬,而後不復多言,打開摺扇輕輕晃動,示意盧絳、蒯鼇可以離開了。

  盧絳、蒯鼇無奈,只得退出大帳,由軍士領著去安歇。

  ……

  盧絳、蒯鼇離開後,莫離與王樸、衛道等人坐在一起,商議所謂議和之事。

  不時,第五姑娘走進帳來,跟幾人說道:“這兩人回到軍帳後,就立即派了人帶著文書離開軍營,看樣子應該是把軍師的議和條件報回去了。不過,這兩人似乎並無太多焦急之態。”

  “能讓錢元瓘、錢鏵討不到半分便宜的人,自然不會是庸碌之輩,不焦急也屬正常。”類似的話,莫離先前就已經說過了,此時再度說起,無非是提醒王樸、衛道等人要謹慎應對。

  接下來的幾日,盧絳、蒯鼇聲稱得到金陵回信,又去見過莫離幾回,談話的內容無非討價還價而已,莫離的口吻雖然依舊不曾鬆懈,但也沒有像第一回一樣大擺陣仗。

  待得盧絳、蒯鼇在軍營待得時日長了,與眾人都漸漸熟悉下來。雙方要商議的東西就那麼多,徐知誥採用了添油戰術,每回都把條件放寬一些,但當然不會全然答應莫離的要求,這就使得盧絳、蒯鼇一直逗留在唐軍營地,閒暇之余,盧絳、蒯鼇等人少不得與王樸、衛道等人有所結交,李從珂等人亦不曾避免。

  幾日後,馮道來了揚州,與莫離相見之餘,也跟盧絳、蒯鼇兩人座談了一番。

  數日過去,盧絳、蒯鼇除卻跟唐軍營地中的人正常交往,離間計看似並沒有大舉展開,實則自馮道離開揚州後,事情正在朝著兩人期望的方向發展。

  事情真正進入博弈階段,源於兩軍在滁州、揚州交界處的一場激戰。此役交戰的雙方,吳軍是李建勳、劉仁贍率領的近萬人,唐軍是李彥超、丁茂率領的數千人。

  戰鬥的緣起是吳軍主動奔襲,在野外伏擊了唐軍,戰鬥的結果是雙方鏖戰,李彥超、丁茂因為輕敵冒進,而損兵折將,被迫退回六合。

  隨著這份軍報一起傳回洛陽的,還有馮道的一份奏章,皆是八百里加急。

  李嗣源看過軍報與奏章後,連夜召李從璟進宮。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6

第825章 王朝往事須為鑒,眼前艱難賴誰平

  盧絳、蒯鼇聞知劉仁贍、李建勳擊退了李彥超、丁茂,知道關鍵時期已經到來,隨即好生準備了一番,天黑後一道去拜會莫離。

  在帳中見到莫離,對方正打算吃飯,盧絳、蒯鼇見禮之後,免不得寒暄兩句,如是半晌,莫離問道:“入夜造訪,二位有何貴幹?”

  盧絳俯身再拜,“事關重大,請將軍摒退左右。”

  莫離揮揮手,讓閒雜人等出帳,不過內裡仍然留了些人,包括甲士近衛。事到如今,莫離焉能察覺不到盧絳、蒯鼇二人到此可能另有所圖?只不過因為不知對方到底有何心思,他也沒法應對,今日便索性引蛇出洞,讓盧絳、蒯鼇亮出底牌,也免得對他們的陰謀一無所知。

  盧絳、蒯鼇相視一眼,忽然雙雙拜倒在地,口中呼道:“僕等拜見江淮王!”

  莫離眉心一跳,瞬間臉覆寒霜,盯著兩人:“焉敢胡言亂語,擾我軍心?你等難道不知死為何物?!”

  兩人再拜,盧絳直起上身真誠道:“江淮十四州,近乎全入將軍囊中,將軍智勇無雙,當世有幾人能匹敵?我朝陛下與丞相深為敬佩,實不願與將軍作殊死之爭。我朝願奉將軍為江淮王,共襄大業!將軍稱王江淮之日,便是我軍退回江南之時!”

  莫離怔了怔,接著又冷笑道:“為退我王師,爾等真可謂是無所不用其極,只是妄求讓我叛國,爾等難道不覺得如同兒戲?”

  蒯鼇接話道:“為退中原之兵,誠然不假,事到如今,與其把江淮拱手讓給中原,不如盡數送給將軍!江淮十四州,富足之地,兼有漁鹽之利,實乃王業之基,予中原,徒使敵國壯大,予將軍,便是多一盟友,我朝何樂不為?正因如此,請將軍不要懷疑我朝之真心!”

  這番話,開門見山,袒露心跡,可謂真誠。

  ……

  洛陽,宮城,崇文殿。

  李從璟看罷軍報與馮道的奏章,神色微變,“父親懷疑莫離有貳心?”

  “如你所見,軍報與奏章中已經寫得極為清楚。”李嗣源負手在殿中來回踱步,頗顯焦躁,“淮南使者到揚州後,與莫離商討議和之事,至今未能談成。當此之際,平日裡盧絳、蒯鼇二人,卻無焦急不安之色,多有坦然自若之態,除卻與軍中將領、文士結交,便是遊手好閒。彼為敵寇,身負使命,入我軍營,使命未能達成,而能怡然自樂至此,豈能沒有文章?”

  李嗣源繼續一邊踱步一邊道:“多日過去,此二人常與莫離相見,淮南使者數度往返于揚州、金陵兩地,而莫離呈上來的奏報,言說的無非是淮南每回願意多獻兩州而已——江淮戰事緊迫,軍國大事,豈是兒戲,徐知誥焉能如孩童般,每回遣使來只是多獻兩州之地?”

  李從璟自然理解李嗣源話裡的潛臺詞,問道:“父親不信莫離的話?認為淮南使者往返兩地,每回答應增獻兩州,不過是幌子,暗地裡別有隱情?”

  李嗣源在李從璟面前停下腳步,神色肅穆的望著他,“若是淮南使者往返于兩地,談論的不是淮南與我大唐議和的條件,而是淮南與莫離議和的條件,那又如何?”

  李從璟搖搖頭,“父親擔心莫離反叛朝廷,割據江淮?這不可能!”

  “如何便不可能?”李嗣源聲音冰冷,“因為他是忠臣?昔年莊宗讓孟知祥、李紹斌出鎮兩川,看重的不也是他們的忠誠?然而事實如何?數萬將士,血灑疆場,數十萬百姓,日夜供給糧秣於前線,朝廷耗費錢糧兵甲無數,最後換來的是甚麼?不過是平白便宜了他人!”

  李從璟心頭苦澀,“難道就因為淮南使者舉止有異,父親便要懷疑領兵統帥?”

  這話讓李嗣源心生不滿,好像他猜忌之心很重一般,“馮道在奏章裡說得很清楚了,他與盧絳、蒯鼇二人交談時,兩人口中皆是對莫離的讚美之詞,還不小心說出過徐知誥對其甚為看重,只恨不能與之共襄大業的話——莫離為何不限制這些人與軍中將領、文士往來,這難道不是在為日後打算?”

  李從璟默然下來。李嗣源的話,體現的就是君王思維,在君王眼裡,天下本是沒有人值得百分百相信的。換言之,即便莫離限制了盧絳、蒯鼇的行動,李嗣源也會想,莫離把事情搞得神神秘秘,是不是欲蓋彌彰?

  李嗣源回到坐塌上坐下來,沉聲道:“江淮之戰已經進行了快一年,原本近來王師連戰連捷,進展神速,而在盧絳、蒯鼇到達揚州後不久,李彥超、丁茂就吃了敗仗,這難道不夠蹊蹺?”

  李從璟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甚麼,只覺得滿嘴酸澀。

  若說馮道的奏章,只是捕風捉影,就足夠引起君王猜忌,那麼李彥超、丁茂的敗績,就幾乎可以說是鐵證了。

  莫離難道果真會叛?

  孟知祥、李紹斌的前車之鑒,就在眼前,鮮血淋漓。

  ……

  揚州。

  李從珂已經準備就寢,而就在這時,帳外親兵來報,說是淮南使者前來拜訪,有珍奇要獻給李從珂。李從珂聞言並不覺得訝異,前日盧絳來造訪他時,兩人相談甚歡,今日盧絳遣人來送珍寶與他示好,並不是稀奇事。

  “早就聽說江南富足,看來果不其然,讓他進來。”李從珂穿好剛拖下的鞋子,笑著吩咐道。

  時已入夜,來的又不是盧絳、蒯鼇兩人,所以淮南使者在進帳前,被李從珂的親兵搜了身,以確保周全。當然,對方捧著的禮盒也被仔細檢查,而且沒有再交還給他,直接就送到了李從珂面前,以免對方整出甚麼么蛾子。

  進帳後,淮南使者滿面笑容來到李從珂面前,俯身行禮,“拜見潞王殿下。”

  李從珂已經看過禮盒,裡面裝的是顆夜明珠,成色很好,他愛不釋手,當下不免與來人道謝一番。

  既然對方來送禮,李從珂照例該給跑路的人一點賞賜,不過這個淮南使者卻有奇節,辭謝道:“潞王乃是世間豪傑,英名早有耳聞,若能與潞王對飲一杯,勝過黃金千兩!”

  李從珂有些訝異,不過旋即笑容更是燦爛,連忙讓人去準備酒水。

  誰知,帳中的人一出去,那淮南使者突然一把摘掉帽子,從頭髮裡抽出類似發簪的細刺,躬身就沖向李從珂!

  ……

  崇文殿。

  李嗣源道:“馮道在奏章裡說,每逢他與淮南使者相見,對方都不欲跟他談論議和之事,即便是馮道多番追問,對方也是多方回避,最後馮道怒而逼問,對方才不得不說,此事只跟莫離一人商議。而後馮道去套過李從珂的話,發現李從珂的情況跟他如出一轍——淮南使者若果真是來跟我朝議和,馮道貴為宰相,李從珂貴為潞王,彼輩難道不是應該多遊說他們,好爭取他們的支持,使得何談更加順利嗎?淮南使者如此遮遮掩掩,豈非正說明他們跟莫離,實則另有密謀?”

  從李嗣源對馮道、李從珂直呼其名,就可以看出他心頭的慍怒不小。

  “一方面跟軍中將領、文士頻繁往來,一方面又不跟他們談論議和之事,這難道不矛盾嗎?”李從璟問。

  “頻繁往來,是為彼此熟悉,為日後相互勾結打通關節;不談論議和之事,是因為此事還未定下來,必須要秘而不宣,這有何矛盾?”李嗣源反問。

  李從璟搖頭道:“依我看,盧絳、蒯鼇等人如此作派,分明就是有意為之,意在使得人人起疑,鬧得眾人互相猜忌,尤其是讓李從珂懷疑莫離,好使得軍中將帥不合!”

  李嗣源哂笑一聲,“此言並非沒有道理……然則江淮戰事,太過重大,為君者,不能不慎重。”

  李嗣源雖然對李從璟很放心,但普天之下,也唯有李從璟一人能讓他放心而已,作為君王,他豈能沒有帝王心術?

  沒有帝王心術的君王,也不是一個合格的君王。

  李從璟知道今夜兩人談話的結果,必然也是朝廷處理江淮戰局的結果,若是李從璟不能說服李嗣源,讓李嗣源換了三軍統帥,江淮戰局必然大受影響。

  然則作為儲君,李從璟難道就沒有帝王心術?他難道果真毫無保留的信任莫離?手握十余萬大軍的統帥,君王果真能完全信任?還是說,他與李嗣源爭論,不過是想讓李嗣源說服他自己?

  李嗣源鄭重的看著李從璟,認真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君王應該胸懷大度,不應該猜忌臣子過甚——難道朕就不想做太宗嗎?可是如今不比當年,局勢不同了。若是帝國兵制仍是府兵制,將領統帶的是有事出戰、無事歸家的府兵,便是將帥欲反,府兵也不一定相從,我何至於如此難安?但自帝國行募兵制以來,兵將可都是職業兵將,兵將依附關係太重,統帥若反,兵將圖利,未必不從!”

  靠上扶背,李嗣源神色略顯疲憊,“安史之亂之所以發生,不也正因如此嗎?”

  李從璟想起安史之亂,心頭微沉。

  安史之亂前,只有邊鎮才有節度使,安史之亂後,舉國遍地節度使。

  朝廷平定安史之亂後,不是沒有機會趁機削平藩鎮,卻為何反而使得舉國遍是節度使?

  朝廷猜忌領兵大將,是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

  安祿山、史思明本就是節度使,而朝廷賴以平叛的軍隊,以朔方軍為主,又皆是節度使的兵馬,這讓朝廷如何能不猜忌和安祿山、史思明一樣出身的平叛節度使?

  所以朝廷先後撤換了數個朔方軍首領:郭子儀、李光弼、僕固懷恩……河南平叛大軍的統帥,同樣頻繁更換。

  而後為了牽制節度使,朝廷又起用宦官為監軍,使得宦官勢力日益膨脹。

  再往後,宦官勢大難制,代宗不得不連續剪除數個宦官首領:李輔國、程元振、魚朝恩……最後,代宗又用宰相元載來牽制宦官勢力。

  再往後,宰相元載勢大,代宗又不得不用外戚吳湊來牽制宰相。

  權力鬥爭,貫穿著平定安史之亂的始終,外臣、宦官、朝臣、外戚接連粉墨登場,卻沒一個能讓朝廷安心。

  正因君王的猜忌和權力鬥爭,又有很多領兵大將反叛,比如僕固懷恩。

  安史之亂後期,朝廷雖然收復兩都,卻忙於和宦官、軍將作權力鬥爭,無暇再削平藩鎮,再加之吐蕃、黨項、契丹、奚不停進犯,朝廷又不得不倚重邊疆藩鎮,倚重了邊疆藩鎮守邊,就得用中原藩鎮拱衛中樞……

  想到這些,李從璟心頭如有千鈞巨石。

  李嗣源此時歎息道:“近年來,朝廷雖然編練了禁軍,削弱了藩鎮,但到底時日尚短,軍中大將或者曾是節度使,或者曾在藩鎮領兵,性子轉變並不容易,假若有可乘之機,實難保證不‘舊疾復發’。”

  所以,眼下該當如何?李從璟在心裡想著。

  難道,要太子再征江淮?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6

第826章 人間忠義有誰識,強國有道莫自毀(一)

  李從璟再度陷入沉默,自打成為太子以來,他不僅對皇朝大小軍政事務逐漸熟悉,也開始學著在帝王的角度上看問題,他當然知道,為君跟為臣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本質上有著天差地別。

  君王有君王看問題的角度:江淮戰局的一時得失,跟領兵統帥的反叛,這個兩個問題的嚴重性就不在一個層面上。哪怕是王師在江淮遭受挫折,損兵折將,也不過是再打一場大戰而已,退一萬步說,即便王師在江淮敗了,也不過退回淮北,來日還能二度進兵。

  但若是領兵統帥反叛呢?十數萬甲士,相應的甲兵、軍備、糧秣,就完全資了敵,憑空多出來的這個敵國,日後還會用這些甲士、兵器、軍備、糧秣來反攻皇朝。

  而一旦江淮被領兵統帥割據,帝國的威望和統治都將遭受巨大打擊,蜀地、楚地將帥會不會爭相效仿?契丹會不會趁機反攻?

  以帝國之血,養敵國之軀,而使敵國反攻帝國,陷帝國于危境,這樣的事,君王豈能不防?

  與之相比,哪怕王師在江淮敗了,也不過一場軍事失利而已,帝國仍然是這個帝國。

  再退一步說,哪怕十余萬王師在江淮被吳國滅了,也比讓統兵將帥用來割據江淮來得強!

  所以君王猜忌臣子,根本就不需要證據,只要君王有這個心思,臣子就該死。

  李嗣源看著沉默不語的李從璟,語氣沉重的開口,“我知道你跟莫離感情甚篤,但大唐的帝業穩固、大唐的江山社稷、大唐的千秋萬代,容不得摻雜個人情感意氣用事。廟堂就是廟堂,不是江湖,不能用江湖義氣那一套,不能因為我信任你,你信任他,我就信任他。江山重於一切,你可明白?”

  李從璟苦澀道:“父親打算如何處理江淮之事?”

  “我有三策。”李嗣源手指敲打著小案,“下策,以李從珂代莫離為帥;中策,朝廷派遣官員前往江淮,探查此事,若莫離果然有異,再以李從珂代之,若莫離沒有異常,則不作處理;上策……”

  李從璟看向李從璟,“此事秘而不宣、按而不發,權當朝廷不曾懷疑過莫離。你再去江淮,統領戰事!”

  李從璟心頭思緒萬千,一時竟然不知該作何言。

  下策動作太大,中策耗時太久,上策才是萬全之策。

  平心而論,李嗣源已經拿出了足夠周全的應對之策,已經足夠顧全大局,他並沒有因為對莫離起疑,就對莫離用多麼嚴重的手段,而是想著如何最大限度保持對莫離的信任,減小此事的動盪。

  李嗣源最後歎息道:“說到底,莫離是你左膀右臂,最得你看重,若是此番朝廷對莫離處置不當,真隨隨便便讓他從統帥的位置上下來,背負莫須有的罪名,對你也有莫大妨害。”

  李從璟忽而抬起頭,看向李嗣源。

  他眼神有些異樣,卻不是因為感激李嗣源為他著想。

  ……

  揚州。

  李從珂忽見淮南使者摘了帽子、湊出細刺就向他沖來,著實怔了怔,好一陣意外,完全不知對方這是甚麼意思,為甚麼會突然發難,以至於他半晌都沒動。

  李從珂沒動,他的親衛卻早已動了,身為軍中大將,面見敵國使者,哪怕對方是獻禮來的,彼此頗為熟悉,李從珂也不可能跟他靠得太近,左右也不可能就一兩名親衛。

  在李從珂有所動作之前,那名淮南使者就被一擁而上的親衛擊倒,而後死死按在地上,親衛統領此時怒不可遏,一腳踩在淮南使者後頸,一把抽出橫刀,就要砍了對方腦袋,“狗賊,安敢如此不知死活!”

  “且慢!”李從珂擺擺手,示意親衛統領不必這般著急與惱怒,他邁步來到淮南使者面前,對方被按在地上拼命掙扎、憤怒盯著他的目光,讓他啼笑皆非。

  一陣突然的發難,亦或說突然的鬧劇,帶給李從珂的衝擊,頂多是錯愕而已,連驚嚇都談不上,所以李從珂根本就沒有怒火中燒,反而十分好奇——好奇對方明明根本沒有傷到他的機會,為何還要發難。

  “誰派你來的,為何要向本將發難?”李從珂站在淮南使者腦前,向對方投去審訊的目光。

  淮南使者只是用殺人的目光盯著李從珂,並不開口。

  親衛統領一腳就踩在淮南使者臉上,怒道:“豬狗之輩,也敢如此作態?!”

  淮南使者吐了口血沫,朝李從珂罵道:“今日我不能殺你,來日江淮王也會殺了你!狗賊,看你還能囂張到幾時?!”

  李從珂皺起眉頭,“誰是江淮王?”

  “江淮王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已擋了江淮王的路,不日必死!”淮南使者叫囂。

  李從珂臉色陰沉下來,正欲動點手段,忽然他的一名親衛臉色微變,湊過來跟他耳語了幾句。

  “此事當真?”李從珂面露詫異之色。

  “千真萬確!”親衛篤定道,“卑職親耳聽聞。”

  李從珂眼神冷峻,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喝道:“給本將著甲!”

  ……

  聽了盧絳、蒯鼇的“坦誠”之言,莫離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來,摺扇輕搖不停,目光饒有深意的看著兩人。

  盧絳、蒯鼇見莫離這番模樣,便知莫離心意已動,只不過還有顧慮,正待他們給出更豐厚的條件,當即不失時機道:“眼下將軍坐鎮江淮,唯獨壽春、揚州兩城未克,此二城皆是堅城,守卒皆是精銳,戰事持久必定使得雙方損兵折將、徒耗兵甲錢糧。當此之際,可令兩地休戰,待得來日將軍稱王,我朝即可命令此兩城開門相迎,而後守卒隨我朝大軍一同撤往江南!”

  見莫離仍是一副高深莫測的模樣,不言不語,蒯鼇趕緊接話道:“江淮的中原兵馬,但凡是將軍親信部曲的,我等自然不會過問,若是有人膽敢阻攔將軍的稱王大業,此番兩軍正在交戰,我軍隨助將軍除之!”

  見盧絳、蒯鼇目光懇切,莫離呵呵笑道:“貴使還真是替我著想得很。”

  盧絳笑容親切:“助將軍,便是助大吳,你我之間,何分彼此?待得將軍在江淮稱王,我朝必定與將軍結盟,共同抵禦中原,絕不使將軍獨自面對中原!”

  蒯鼇補充道:“若是將軍向我朝稱臣,丞相已然說了,可許將軍王位世襲罔替,並可世代居於江淮,不必入朝!”

  莫離道:“我如今大唐臣子做的好好的,為何要叛國自立?”

  “將軍此言差矣!”盧絳道,“大爭之世,凡有血氣者,皆有爭心,將軍何必拘于俗禮,而棄唾手可得的大業於不顧?若是後人聞知,也要笑話將軍錯失良機啊!”

  蒯鼇進一步道:“如今將軍手握重兵,戰于江淮,難道中原果真放心?古往今來,手握重兵者,莫不受人主猜忌,將軍難道忘了郭子儀、李光弼、僕固懷恩、郭崇韜的舊事?彼等賢者,或者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或者為國開疆擴土,功勞豈不為大,起初人主豈非不信任?而一朝為人主猜忌,功名化為塵土,身死族滅,誰人不憐?將軍若是不預作綢繆,來日身陷囹圇,必為後人笑。今為將軍計,竊以為將軍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莫離連連點頭,深以為然,輕搖摺扇的動作不停,笑容愈發溫醇,“既是如此,某為自家計,向兩位借一樣物什。”

  盧絳喜不自禁,“將軍要借何物?”

  蒯鼇道:“如今我等與將軍不分彼此,但凡將軍要的物什,我等必不吝嗇!”

  “兩位如此慷慨,某感激不盡。”莫離笑容更甚,頗有些感慨,只是他的目光,卻落在兩人的天靈蓋上,接下來一語既出,如夜雨驚鴻,“兩位的人頭,某就收下了!”

  “甚麼?”

  “將軍……這是何意?切莫作玩笑之言!”

  盧絳、蒯鼇皆是錯愕、震驚不已。

  而莫離已然站起身來,收了摺扇,負手身後,臉上哪裡還有本分笑容?那雙深邃的眸子裡,盡是濃烈的殺意!

  “甲士何在?”莫離冷聲喝問。

  “在!”十餘甲士,湧進帳中。

  “將這妖言惑眾,意圖離間我大唐君臣的賊子,拖出帳外,斬首示眾!”莫離語氣若奔雷。

  “得令!”甲士一擁而上,將盧絳、蒯鼇撲倒,一把擒住。

  盧絳、蒯鼇大驚失色,眼中盡是不可置信之色,“將軍……將軍……這是為何,這是為何啊?!”

  盧絳一面被拖著出帳,一面奮力掙扎,口中大呼:“將軍今日不聽信我等之言,來日必定身首分離,屆時覆水難收,將軍悔之晚矣!”

  蒯鼇痛呼道:“江淮十四州,霸業根基之地,將軍緣何不圖自立,而甘願為他人爪牙?!”

  莫離冷笑不迭,“庸人眼中無雄才,小人眼中無君子!”

  莫離語氣輕蔑,“他徐知誥是亂臣賊子,日夜想著篡奪人主之位,便以為天下人都跟他一樣,皆是狼心狗肺之輩,皆不知忠義廉恥為何物嗎?可笑至極!”

  莫離摺扇一揮,“拖出去,斬!”

  ……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6

第827章 人間忠義有誰識,強國有道莫自毀(二)

  崇文殿。

  李嗣源接觸到李從璟的眼神,不禁微愣,他從這雙眸子裡看到的,不是一個太子作為儲君該有的深沉,不是一個人主作為帝國掌舵者該有的心機,甚至不是一個兒子對父親關懷備至的感激。

  那眼神說不清道不明,蘊含了太多色彩:堅定,自信,犀利,豁達,包容,豪烈,奮進,睿智……

  若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個眼神的顏色,那就是光明正大。

  若要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個眼神的含義,那就是浩然正氣。

  李嗣源一時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李從璟為何會突然有這樣的眼神。

  李嗣源一時不能接受,不能接受李從璟為何會突然變得身姿挺拔。

  那絕不是眼下這種談話氣氛中,李從璟該有的反應。

  但李從璟偏偏就這樣站在他面前。

  李嗣源不知道的是,此時此刻,李從璟心中的諸多根結,終於都已經想通。

  但是李嗣源很快就會知道,就會理解了,因為李從璟已經開口。

  李從璟這回一張嘴,口吻就變了,不再是之前的酸苦、遲疑、晦澀,而是猶如奔湧的大江,江水滔滔,浪花三千,飛流直下三千尺。

  李從璟看向李嗣源,“父親三策,從璟不以為善。”

  李嗣源眉頭微挑,“哦?為何?”

  李從璟問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治江山萬里?”

  李嗣源不解其意,不過回答的並不遲疑,“用賢臣良吏。”

  李從璟再問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征戰九州?”

  李嗣源回答道:“令將帥統精甲。”

  李從璟三問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統率萬民?”

  李嗣源回答道:“授神器於賢才,使賢才牧民。”

  李從璟四問李嗣源:“天下之大,君王何以拯救時艱?”

  李嗣源回答道:“使君民同心同德。”

  李從璟五問李嗣源:“天下之大,大唐何以威服四海?”

  李嗣源回答道:“我大唐子民,人皆能威服四海!”

  李從璟俯身而拜:“然也!”

  李嗣源斂眉頷首,沉吟不語。

  李從璟站起身,當此時也,身著黑龍袍的太子,英姿勃發,他道:“當今天下,內有諸侯,外有四夷,我大唐要內強軍政,我大唐要外征不臣,所依仗者何人?大唐子民也!君王要得子民效忠,方為帝國君王,將士要得君王信任,方為帝國將士!”

  李從璟在殿中來回踱步,只是步伐極慢,近乎于一步一語,“今我為人主,莫離為人臣,天下何其之廣大,焉能每征一地,皆由我親力親為?今日我猜忌莫離,來日我能信任何人?莫離者,從璟至交也,日夜相處,二十餘年矣,倘若因為敵國使者三言兩語、幾番舉動,我便猜忌於他,臨戰換帥,試問往後之天下,誰能得我信任?試問往後之天下,誰敢為我效忠?”

  “我大唐要廓清宇內,我大唐要開疆擴土,我大唐要征服四夷,今日靠莫離,明日靠潞王,後日靠夏魯奇,再後靠江文蔚,既要依仗其人,授之於神器,緣何不信任其人?若不信任兵將,帝國何以征戰天下,若不信任官吏,大唐何以治理江山,若不信任子民,大唐何以為天下強邦?”

  “郭子儀不忠乎?李光弼不義乎?僕固懷恩從一開始就意欲叛國乎?郭崇韜果真有貳心乎?將帥領兵征戰于四方,多有功勳,朝廷不賞功臣,無故橫加猜忌,動輒軟禁忠臣,甚至抄家滅族,而後用宦官、朝臣、外戚,宦官、朝臣、外戚見將帥因忠而亡,豈能盡忠於朝廷?天下將帥見先人因功而滅,豈敢不聚眾自保?”

  李從璟一席話說完,李嗣源陷入沉思,半晌後方道:“然則安祿山、史思明之輩,豈非不得玄宗信任?孟知祥、李紹斌其人,豈非不得朝廷看重?此數子既然能反,我如何能信他人不反?”

  李從璟神色莊重,“此一時,彼一時也!”

  李嗣源看向李從璟,“如何詳解?”

  李從璟俯身而拜,“此皆賴陛下之功也!”

  李嗣源笑容裡帶著些不解,又帶著些了然,“如何?”

  李從璟起身,聲音清亮,“天成以來,陛下勵精圖治,先是罷諸道監軍,藩鎮節帥無不稱善,此為以仁義禮信示之於天下也。而後,陛下推行新政,恩惠于萬民,所以百姓安居樂業,莫不歸心;再後,陛下精編禁軍,裁汰奸猾老弱之輩,而重用忠義驍勇之士,定荊南、平兩川,將士皆按功論賞,所以將士頌德,人皆歸心;再後,陛下整頓吏治,懲治不法官吏,而啟用賢良之士,所以官場風氣為之一清,官員、士林、百姓皆贊陛下聖明,所以天下歸心。”

  李從璟繼續道:“天成至長興,凡六年間,陛下內施仁政,富國強軍,外征不臣,威震天下,當此之際,人皆謂大唐有中興之象!凡我大唐兵將,莫不思戰,意欲為陛下平定天下,以全報國之志;凡我大唐官吏,莫不思進,意欲為陛下整肅江山社稷,以待青史留名;凡我大唐子民,莫不思奮,意欲以七尺之軀獻于陛下,以求建功立業,為帝國添磚加瓦!”

  李從璟看向李嗣源,認真而神聖道:“今日已不同于安史之亂之時,此皆賴陛下日夜嘔心瀝血之功也!當此之際,帝國既然已經不同,將帥自當全心報國,豈會有貳心,逆大勢而行自亡之舉?當此之際,陛下焉能自棄前功,自毀長城?”

  李嗣源聞言,撚須而微笑。

  李從璟又道:“古往今來,但凡國家興盛之時,君王莫不信任臣子、將帥,所乙太宗開疆萬萬里,所以天下四夷八方來朝;但凡君王猜忌臣子之時,莫不社稷危亡,宵小四起,而國家衰敗,所以神州崩塌,民不聊生!”

  說到這,李從璟再拜,“從璟不才,願隨陛下左右,奮力使我國家興旺,再創盛世!”頓了頓,“而天下將帥,莫離者,又最是該得信任之人,故而江淮之役,還望陛下不換帥,不遣從璟擾局,而令莫離統攝諸事,使其敗淮南,而備以大用!”

  ……

  揚州。

  莫離將盧絳、蒯鼇二人羈押於帳前,高舉燈火,言明事情原委,引得將士皆憤而欲啖其肉,隨後下令:“斬!”

  莫離軍令方出,忽而圍觀將士身後,傳出一個響亮聲音,繼而李從珂帶人擠開人群,到了莫離面前,“大帥刀下留人!”

  莫離看向李從珂,“將軍何意?”

  “此二人不能殺!”李從珂站在莫離面前,神情莊重,語氣肅然。

  “緣何不能殺?”莫離問。

  “此二人,關係重大,冒然身死,恐有後患!”李從珂的話,讓人有些摸不著頭腦。

  “將軍是欲為之說情?”莫離聲音發冷。

  “非是為其說情,而是秉公辦事!”李從珂寸步不讓。

  “若我一定要殺呢?”莫離眼簾拉下來。

  李從珂目光閃爍,忽而湊近了些,聲音神秘,“請大帥借一步說話。”

  須臾,兩人來到帳中,除卻各自親衛,帳中再無他人。

  李從珂將那先前意圖“行刺”他的淮南使者丟到帳中——此人言盡之後已經服毒自殺,指著那人問莫離:“大帥可知此乃何人?”

  莫離看了那人一眼,又面向李從珂,“不如將軍告訴我?”

  “此人先前藉故到末將帳中,意欲行刺末將。”李從珂道。

  “將軍身為大將,近衛如林,自然不會被此人得手。”莫離道。

  “大帥所言不差,但此人被末將擒下後,卻說了一番話。”李從珂道。

  “想必不是好話。”莫離道。

  “刺客嘴裡的話,向來不會有好話。”李從珂道。

  “但正是此人嘴裡的話,讓將軍急忙趕來。”莫離道。

  “然也。大帥難道不想知道他說了甚麼?”李從珂問。

  “不如將軍說給我聽?”莫離道。

  “此人言說,末將擋了江淮王的道。”李從珂沉聲道。

  “真是不巧,盧絳、蒯鼇二人,先前正遊說我割據自立,稱江淮王。”莫離冷笑。

  “照此說來,末將是擋了大帥稱王的路。”李從珂道。

  “佛常說因果,這個因果卻是再明顯不過。”莫離八風不動。

  “不僅如此,先前末將的親衛,還聽到淮南使者相互談論,說大帥跟盧絳、蒯鼇正在密謀大事。”李從珂道。

  “這個大事,自然就是稱王江淮。”莫離道。

  “但末將卻是不信。”李從珂道。

  “將軍若是信了,就不會隻身與我在此廢話。”莫離道。

  “但末將卻不知道,他們這般做,是為了甚麼?”李從珂問道。

  “無非是讓將軍猜忌于我,引得你我將帥不合。”莫離淡淡道。

  “若是如此,此輩賊子居心叵測。”李從珂咬牙道。

  “居心並不難測,不過是想取得江淮之戰的有利態勢而已。”莫離道。

  “想必大帥的想法跟末將一樣:必不能讓此輩得逞!”李從珂道。

  “聽了將軍這話,我可以確信將軍跟我的想法一樣了。”莫離道。

  “如此末將就放心了。”李從珂鬆了口氣。

  “但我卻不知道將軍這般做是為了甚麼。”莫離道。

  “大帥此言何意?”李從珂不解。

  “將軍為何不懷疑我?”莫離問。

  “大帥是太子最看重的人。”李從珂看著莫離道。

  “大抵不錯。”莫離道。

  “末將相信太子,自然也相信大帥。”李從珂道出原委。

  “將軍有這樣的想法,想必太子會很高興。”莫離點頭笑道。

  “太子高興,你我皆都高興。”李從珂也笑起來。

  “既是如此,盧絳、蒯鼇二人,為何不能殺?”莫離問。

  “不是不能殺,是不能由大帥來殺。”李從珂道。

  “願聞其詳。”莫離道。

  “此二人近來言行異常,鬧得軍中不少人頗有疑心,想必此事陛下已經知道了。”李從珂道。

  “或許如此。”莫離道。

  “這就是大帥不能殺他們的原因。”李從珂道。

  “將軍之意如何?”莫離問。

  “押送洛陽,為最穩妥之舉。”李從珂道。

  莫離看向李從珂,“將軍這般為我著想,離實在感激不已。”

  李從珂嘿然一笑,“征戰在外,大戰在即,將帥相合最是重要,誰會跟軍功過不去?”

  莫離笑了,“跟軍功過不去,就是跟富貴過不去。”

  李從珂哈哈大笑,“還好末將沒有這樣的毛病。”

  莫離道:“既是如此,就將這二人押解洛陽,讓朝廷處置。”

  李從珂道:“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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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8章 兩軍決戰於滁和,盡得江淮莫神機(一)

  崇文殿。

  李從璟的話說完後,李嗣源默然良久。前者那番話的精義何在,後者自然是明白的。最後,李嗣源同意了李從璟的意見,不再過問江淮戰事。

  當李嗣源對這件事拍板做下決定的時候,他尚且不知道,此事扭轉了安史之亂以來,朝廷猜忌統兵大將的局面。自此之後,大唐的將帥領兵征戰于四方,再不復被朝廷所牽制。

  因為軍中本身就已經沒有了監軍一職,故而大唐將帥在領兵征戰時,自是再無掣肘,得以盡展所能。

  安史之亂以來,因忌憚藩鎮兵強,朝廷於每鎮設監軍之職,令宦官充任——趙宋更是以唐亡為鑒,再讓宦官為監軍,隨行軍中,節制將帥,情況嚴重時,軍令不自將帥出,而皆出自宦官之手,故而趙太宗的征戰,每多敗北。

  這個局面,再也不復出現。

  這一夜皇帝與太子的辯論結果,影響深遠,甚至說影響了大唐國勢也不為過。

  李從璟離開崇文殿時,天色已經大亮,不知不覺間,他與李嗣源的辯論竟然持續了一整夜。

  出了宮門,李從璟沒有回東宮,還是打馬去了演武院。

  時已近夏,天氣轉暖,太陽也更顯明亮、熱火,當初現的晨光灑落演武院的豐碑林時,記載了大唐將帥征戰功績與一場場顯要大戰的石碑,在熹微陽光下,如同一個個靜默的英雄,無聲肅立。

  李從璟站在碑林中,久久不曾挪動,仿若與石碑已無二致,連他的身影也與石碑的影子融為一體。

  他身前的石碑,記載的正是莫離在同光年間孤身入渤海,幫助大明光掌握權柄,而後出戰遼東的事蹟。

  也不知過了多久,直到演武院裡的學生已經早操完畢,開始去上課的時候,李從璟也沒回過神來。

  撫摸著石碑,李從璟腦海裡思緒萬千。

  天佑十九年,李從璟淇門建軍,一封書信寄回晉陽,便將家訓“亂世不出仕”的莫離拉來淇門。

  同年,李從璟建軍情處,以莫離統之。

  次年,李從璟出戰懷、孟二州,以莫離為軍師,莫離以“鬼斧十手”之策,大破梁軍戴思遠。

  同光二年,李從璟克復平州,莫離隨行參贊軍機,與李從璟同受平州百姓跪拜。

  同光三年末,耶律阿保機伐渤海,李從璟領軍北討,莫離開始展現出“鬼神莫測”“時時料敵於先”的才能。

  天成元年,莫離隨李從璟定荊南,兩人差些身陷江陵城不得出。

  天成四年,莫離隨李從璟討平兩川,因見李從璟平生白髮,而對其大傾怒火。

  長興元年,莫離隨李從璟大定契丹,談笑間,兩人滅契丹軍二十萬,使得契丹易主。

  長興二年,莫離隨李從璟出征江淮。

  陽光已顯炙熱,李從璟額頭上有細汗溢出,他的嘴角忽而露出一個笑意,“莫哥兒,此番可不要讓我失望。”

  旋即,李從璟笑意更甚,溫暖如晝,“你當然不會讓我失望。”

  ……

  盧絳、蒯鼇被押上囚車的時候,相視苦澀一歎。

  勸莫離稱王江淮,是為了進一步令唐軍將帥生疑,他二人原以為此事即便不成,頂多也就是被莫離斥退,怎會想到,這莫離態度如此堅決,竟然一言不合就要斬殺使節?

  盧絳、蒯鼇此時已經醒悟,他們完全看錯了莫離。

  但他們還不知道的是,在莫離心中,對那個人的忠誠,對與那個人共同擁有的夢想的忠誠,有多麼大的分量——那是絕對不容許他人侮辱的存在——膽敢有試圖玷污者,他必斬之!

  “大帥,都準備妥當了,是否現在啟程?”押送盧絳、蒯鼇回洛陽的將士來稟報。

  莫離遠遠看了囚車中的盧絳、蒯鼇一眼,平靜道:“啟程。”

  隊伍離開軍營後,莫離也回到大帳,不時李從珂聞令前來,“大帥有事喚我?”

  莫離點點頭,“我欲前往滁州,揚州就交給將軍了。”

  李從珂聞言精神一振:揚州本就已經糧盡兵絕,攻克只是時間問題,並且都不用太久了——盧絳、蒯鼇的勞軍,進一步打擊了本就已經跌至穀底的揚州守軍士氣。

  “多謝大帥!”李從珂抱拳,他當然知道,莫離此時離開揚州,是要將攻克揚州的功勞讓給他——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莫離對李從珂信任他沒有叛國之舉的答謝。

  莫離微笑道:“淮南兵雖然都在和州登岸,但其是否隱藏有小股精銳,意欲尋機救援揚州,還不得而知,將軍不可大意,需得多加提防。”

  李從珂心頭高興,很慶倖他昨夜的應對非常正確,連忙打包票道:“大帥放心,事若有差,末將願提頭來見!”

  “如此,我在滁州等候捷報。”

  “大帥此去滁州,必定全殲賊軍,末將預祝大帥取得大捷!”

  此情此景,正是將帥相合。

  ……

  不日,盧絳、蒯鼇被押解到洛陽。

  很快,審訊結果被呈送到李嗣源面前,盧絳、蒯鼇二人對用離間計的事情供認不諱。

  看罷奏章,李嗣源歎息道:“吾兒識人,吾不及也;吾兒胸懷,吾不及也;吾兒遠見,吾不及也;吾兒大志,吾不及也;得兒如此,夫複何求?生子當如李從璟!”

  李從璟聽聞此事後,只有一句話回應:“三軍之事皆委任于將帥,君王不疑;後勤之事皆依託于君王,將帥不憂——能得如此,征戰之師故能常勝。”

  ……

  盧絳、蒯鼇北上揚州時,使節隊伍多達兩百余眾,莫離將盧絳、蒯鼇等人押解洛陽後,遣還了其它人等。正在與駱知詳討論吳國財政賦稅的徐知誥,得到這個消息後沉默了半晌,就在駱知詳準備勸解臉色可怕的徐知誥一二時,徐知誥猛然掀翻了案桌,起身破口大駡:“北賊欺人太甚,焉敢羈押我大吳棟樑?!”

  離間計沒有成功也就罷了,打不了兩軍戰場上見真章就是,徐知誥不至於不能接受,然則莫離強硬的將盧絳、蒯鼇押解洛陽,就使得徐知誥失去了兩員大將,怎能不讓他心頭滴血?

  聞訊而來的周宗見徐知誥在堂中發怒,連忙讓人收拾了案桌,小心翼翼的勸說徐知誥。然而一向以溫文爾雅面目示人的徐知誥,這回火氣大的異常,已經到了沒心情掩飾情緒的地步。

  周宗束手立在一側,對此只能徒歎奈何,作為徐知誥的心腹,他當然能夠理解徐知誥的心情。

  昔年,邊鎬北上洛陽,折在李從璟、李從榮手裡,使得吳軍伐楚大業在最後關頭沒能成功,徐知誥氣得在洞庭湖上吐血。

  邊鎬者,世間少見的大才,若是此番江淮之戰有邊鎬在,李從璟、莫離不會如此輕易便佔據江淮大半州縣,吳軍數度反擊也不至於都無功而返,還損兵折將。而若是將邊鎬用在沒有李從璟、莫離坐鎮的楚地,只怕此時吳軍也早已將唐軍打得落花流水。

  邊鎬是全才,但最耀眼的才能還是在軍事上。在邊鎬折了之後,徐知誥私下不是沒有痛心疾首,後悔將邊鎬派往洛陽過,特別是在江淮、楚地戰事不順的時候,徐知誥每每念起邊鎬,近乎日夜茶飯不思。

  ——邊鎬孤身北上,以一人獨對整個洛陽,本就占盡了劣勢,失手了,也在情理之中。

  盧絳、蒯鼇二人,亦是奇才,雖然比不得邊鎬,但也是少見的俊彥,兩人加在一起,也有幾分邊鎬的神韻,然則此番亦因孤身北上,失手被擒。

  接連折損大將,徐知誥又怎能坐得住?心頭的懊悔又怎能不甚?乍然聞變又怎能不惱羞成怒?

  然而這怪不得別人。

  周宗甚至在想:邊鎬、盧絳、蒯鼇等人,皆是難見的大才奇人,都因為“陰謀詭計”而折了,沒有機會在真正的戰場上大展拳腳,發揮他們該有的作用,這對他們三人而言,是否也是一種不公與悲哀?

  ……

  莫離抵達滁州後,將房知溫等將聚在一處,召開軍議。他之所以到滁州來,主要原因自然不是要將揚州軍功讓給李從珂,而是因為滁、和二州正當決戰之期,而各部戰事進展的並不順利,所以他來親自指揮戰事。

  “先前淮南援軍三萬,在和州登岸後,特別是韓熙載、馬仁裕出現在和州後,淮南軍的戰法突然變得比先前靈性不少。”房知溫跟莫離稟報當下實情。

  他繼續道:“和州的淮南兵,搶先佔據了和州東北,與揚州交界地帶的有利地形,將百戰軍擋在和州之外;其次,西南方面,又遣出偏師,出東關,進軍廬州地界,成功襲取巢縣,並向廬州城進逼,廬州的西方鄴、李彥卿所部,不得不放棄東進全椒縣的既定策略,退保廬州城。”

  “再次,滁州之兵固守營壘,並不與我交戰,而秘遣精銳往東奔襲六合,李彥超、丁茂將軍所部,正是被這股賊軍擊敗,不得不退守六合——李彥超、丁茂所部退守六合後不久,揚州腹地天長縣急報,已有數股淮南精銳馬軍過境!”

  說到這,房知溫聲音沉下來,“一言以蔽之,淮南兵以和州、滁州為中心,左右兩翼皆已展開,並且頻頻取得戰果,眼下,淮南兵攻城掠地,已將戰場拉開,不僅解了王師數面對他們的圍攻,而且頗有反擊破局之勢!”

  聽到這,莫離不急不緩地問道:“依將軍之見,往下戰局會如何?”

  房知溫微微揚起下顎,“旬日內,戰局便有根本轉變,可見淮南軍中不乏良才,要將戰事打成如今這般局面,既要有統兵者在大局上的縝密謀劃,又需要驍將帶領精銳部曲衝鋒陷陣!”

  莫離抬起手,聲音頗為冷硬的強調:“我在問將軍對往下戰局的推斷。”

  房知溫虎目一瞪,心頭已是十分不悅,他從鼻孔裡冷哼一聲,“淮南的戰略意圖,無非是打開局面,往江淮更多州縣用兵,將戰場徹底鋪陳開——並且他們已經得手了一半,這往下的戰事可不好打,依本將看,我軍應該重兵把守要地,扼制淮南兵的蔓延之勢!”

  “哦?”莫離眉頭挑了挑,“將軍是這樣認為?”

  房知溫沉聲反問:“有何不妥?”

  莫離嘴角微動,忽而道:“來人!”

  “大帥!”帳中頓時進來數名甲士。

  莫離看著輿圖,頭也沒抬,“將房知溫將軍請出大帳。”

  房知溫立即怒目圓睜,喝道:“你說甚麼?”

  他雖然在暴喝,氣勢頗為嚇人,但甲士卻沒有半分遲疑,他們都是莫離從揚州帶來的親衛,唯莫離之命是從,很快就將房知溫圍在中間。

  房知溫猶自不能相信莫離竟敢對他動粗,“你要幹甚麼?本將可是援軍統帥!”

  “援軍統帥?不過是援軍兩名副統帥之一罷了。江淮十數萬王師的統帥只有一個,那就是我。”莫離聲音清淡,“而且,你現在已經不是了——房知溫,你作戰不力,本帥現在解除你在軍中的一切職務!”

  擺了擺手,莫離的口吻依舊輕描淡寫,但卻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帶下去。”
王烏鴉 發表於 2018-3-7 08:26

第829章 兩軍決戰於滁和,盡得江淮莫神機(二)

  房知溫桀驁不馴,本身也是節度使出身,初到滁州時即對朱長志不假辭色,多有托大之態,而後在與王會的交戰中,除卻前兩日力戰外,之後便出工不出力——如若不然,在滁州軍攻勢壓迫下,王會豈能分兵去襲擊李彥超、丁茂所部?而後李彥超、丁茂戰報傳來,在明知王會分兵的情況下,滁州軍對陣王會竟然仍無大勝,房知溫就其罪可誅了。

  房知溫的心態,莫離是理解的。他久在節度使之位,曾今頗有功勳,加之本身又恃功自傲,故而領兵到江淮後,對莫離這個青年之輩不服氣,他怠慢戰事,不出全力配合莫離的戰略部署,打的自然是尋機替而代之的主意,特別是盧絳、蒯鼇在揚州製造的風聲傳出來,房知溫就更有這種心思。

  所以莫離到滁州來第一件事,就是將房知溫解職,免得他繼續妨礙、危害大局。

  如果房知溫統帶的是藩鎮軍,莫離或許顧忌一二,但他統帶的是新編禁軍,禁軍將士跟他還沒根深蒂固的關係,所以莫離處理起他來,就是雷霆手段。

  帳中諸將見莫離轉瞬間說將房知溫解職就解職,半分商量的餘地都沒有,無不是心頭凜然,早先因為聽到盧絳、蒯鼇製造的風聲,而對莫離有所疑慮的心思,此刻也全都煙消雲散。

  這正是莫離想要的結果,將疑帥,帥的軍令還如何執行?

  莫離接下來開始進行戰術部署,“淮南兵八萬之眾:四萬在滁州,一萬在六合,兩萬在和州東北,一萬在廬州,如房知溫所言,對方的確有破圍而出之勢。”

  “淮南的用兵意圖,在於突圍,在於將戰場拉大,最好是將壽州、滁州、揚州、和州、廬州重新練成一片,如此一來,淮南便能盤活整個江淮戰場,將戰局推回到戰役初期。”

  “我等要將淮南軍盡殲於眼前,需得把握兩個方面,其一,重新奪回戰場主動權;其二,切斷淮南退路。”

  說到這,莫離丟了尺子,來到帥按後,直身站立,“淮南要將戰場拉大,本帥便不跟他爭一城一地之得失,此戰的目標,就是逮著淮南主力打,待得殲滅淮南主力,淮南軍的攻勢自然土崩瓦解。”

  諸將來到帳中肅立,等候莫離軍令。

  莫離環顧諸將,開始下達軍令:“彭祖山、史彥超、李彥琳、陳青林、李正,爾等率領的援軍是新銳之師,軍械充足,兵鋒正盛,自明日起,正面攻打城外王會所部主力!”

  彭祖山、史彥超、李彥琳、陳青林、李正都是新近調任的禁軍新軍將領,先前在房知溫麾下,本身就對房知溫怠慢戰事不滿,如今得了莫離的攻堅令,自然責無旁貸,紛紛出列抱拳領命。

  莫離繼續道:“傳令李彥卿、西方鄴,捨棄廬州城,奔襲全椒縣,斷王會退路。若是攻打廬州的馬仁裕部回援,則奔往含山縣一帶設伏;若是馬仁裕不回援,則迅速攻佔全椒縣!”

  最新軍報,馬仁裕威逼廬州城,只不過是虛晃一槍,其部在廬州城外露頭,引得西方鄴從前線回援廬州城後,又率先開溜,轉而攻打南面的舒城去了——馬仁裕採用的戰術,與西方鄴先前奔襲和州的策略很是雷同。

  “傳令孟平,讓他替我問問百戰軍將士,以彼部之精銳,竟然不能迅速擊潰正面的韓熙載兩萬兵,難道果真是久戰成疲,都想要回洛陽歇息了嗎?”

  “傳令李彥超、丁茂等將,其部若不能擊潰進犯六合的劉仁贍部,房知溫就是前車之鑒!”

  ……

  因為到了滁州城內的關係,莫離散了軍議後,得以在房屋內休息,那可比在軍帳裡要舒服不少。不過不等一路從揚州奔來、到了滁州就召開軍議的莫離補上一覺,先前去了揚州一趟又回到滁州的馮道,就屁顛屁顛跑來拜訪。莫離雖然不知道馮道有甚麼事如此著急,卻也只能打起精神,與馮道坐在一起飲茶。

  馮道先是扭扭捏捏與莫離亂侃一通,後來見莫離神色疲憊,不過是在強打精神,實際已經昏昏欲睡,只得提前結束暖場,道出前來拜訪的實情。

  出乎馮道意料的是,在莫離得知他上了一道內容“冒犯”的摺子給李嗣源時,只是表露出些許詫異,並沒有惱火的意思,這讓馮道有些如坐針氈,分不清莫離到底是笑裡藏刀,還是真的不做計較。

  莫離道:“馮公本是宰相,據實而報,乃是忠於社稷,職責所在,離何以會有責怪之意?”

  確定了莫離果真沒有因為此事生出嫌隙,馮道大大鬆了口氣,雖然他身為宰相,奏報淮南來使的情況——包括異常,是本職工作,但到底是對莫離不利,以莫離如今炙手可熱、大功在望的勢頭,若是果真與莫離結怨,日後少不得要吃許多苦頭。

  這就是馮道的外圓內方之處,該打的報告要打,打完之後還要來尋求諒解。只是這事要是放在一般人面前,就算不給馮道一頓殺威棒,也要吐他一臉唾沫罵一句不要臉,而後轟出大門。

  “莫帥高風亮節,馮某敬佩不已,國家能得莫帥統領江淮戰事,實乃幸事!”末了,馮道少不得拍上馬屁,與莫離拉近一些關係。

  莫離笑容無奈,只得將馮道送走,戰事正緊,他得抓緊時間休息。他本就不是世俗之人,性子豁達灑脫,對私怨爭鬥那一套並不感冒,在他的心中,除了與李從璟的共同大志,就只剩下一顆佛心了。

  ——若非有李從璟這個人,以莫離的心性和家訓,他也不會入世。

  ……

  兩日後,滁州盡起大軍,在城外擺開陣勢,莫離親自登上城樓,排兵佈陣,發起對王會所部四萬大軍的總攻。

  說來也是有趣,王會作為攻打滁州的進攻方,除卻初日有過攻城之戰外,往後一直就處在防備狀態,攻城軍的身份實在是名不副實。

  早在唐軍出城列陣的時候,王會就將兵馬都調集到營中防守位置,而後召集了諸將、幕僚,一起登上轅門,去觀望唐軍陣勢,同時也商議應對之策。

  面對唐軍的進攻勢頭,王會、王彥儔、李建勳等人的臉色都不好看,先前他們已經跟唐軍交戰過幾日,唐軍的戰力他們是清楚的,眼下吳軍分兵六合(揚州)、廬州,原本是打算讓唐軍顧此失彼,被迫奔走迎戰,沒曾想唐軍並不中計,反而開始發動許多日沒有的大攻勢,這讓他們的心裡都極為忌憚,面上自然不會有樂觀臉色。

  王彥儔看見眾將面色沉重,便笑著道:“北賊頂多不過三萬之眾,我等有近四萬兵馬,但凡將士敢戰,豈會真的沒有勝算?”

  王會冷然瞥了王彥儔一眼,也知道此時自己該有何種姿態,轉而冷笑道:“看北賊旗幟,可知莫離已經到了這裡,原本某還以為莫離到了之後,會如何調兵遣將給我等意外之擊,不曾想也不過是正面來攻而已,看來莫神機之名虛有其表,不足為懼。”

  李建勳父仇未報,心中一直憤恨不平,此時請戰道:“請容末將出營相擊,必能讓北賊有來無回”!

  王會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不妥。北賊有備而來,不可輕敵,我等還是據營而守,待得北賊兵疲,再伺機反擊得好!”

  “將軍!”李建勳還待要再請戰。

  王會皺起眉頭,不容置疑道:“就這麼定了!”

  ……

  莫離登上城樓。

  出城的五十個指揮、兩萬五千將士已經列陣完畢。

  一眼望去,盡是黑甲黑袍的海洋,相應器械都已經在陣中就位,如同海洋中佇列齊整的魚兒。

  莫離啪的一聲打開摺扇,又是如常的瀟灑從容姿態,“傳令全軍:攻營!”

  吳軍雖然是攻城方,但滁州兵馬眾多,是以吳軍沒有將營壘圍城而建,就是擔心給唐軍各個擊破,眼下吳軍營地都擺在滁州城南,其狀儼然又是一座城池,營地牆壁用的是土木結合的結構,下壘土石、上建柵欄,高近兩丈——轅門更是雄偉,已經超過三丈,也有類似馬道的走道,可供將士在上面守戰。說吳軍營地堅固,絕對是名副其實。

  ——不過軍營就是軍營,比起滁州城,到底還是差得太多,不說雄偉堅固程度,盡是守備器械都不可同日耳語,床弩、拍杆更不能放在柵欄上,防守主要靠士卒力戰。

  唐軍出戰五十個指揮,主體乃是步卒,方陣排列開去,長寬各好幾裡,穩穩逼近吳營,豈是有移山填海之勢?其本身就是山移海走!

  甲士們邁著整齊劃一的步子,引得地動山搖,好似城東的河流都要被震上蒼穹,而後從天上傾下河水來!

  精騎們在兩翼護衛,鐵蹄奔走如飛,卷起翻湧滾動的煙塵。

  駿馬的腳步清脆響亮,比金戈相擊的聲音更加震撼人心,每一下都落在人的心口,再加上戰鼓聲有節奏的重重轟鳴,讓人血脈噴張!

  這世上有兩樣東西能讓人心思純淨,一是佛門梵音,再就是沙場鼓聲。

  前者讓人心無一物,後者讓人一心求戰!

  這世間有兩樣東西能讓天地變色,一是天氣轉變,再就是大軍出戰。

  前者變的是環境,後者變的是心境!

  唐軍前陣是數排手持大盾的將士,他們步履穩重的推進,有不避刀山火海的氣勢,將士們個個神色如鐵,眼神如鉤!

  此時此刻,他們就是世間神明,能主宰世間一切生死,他們握緊了手中兵刃,就像握住了敵人的咽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降我者生,擋我者死!

  項上是蒼穹,有三十三重天,叫我身披冷鍛甲,淩霄寶殿也去得!

  腳下是黃泉,有十八層地獄,叫我手持環首刀,閻王修羅也殺得!

  身前是天下,有十萬八千里,叫我左右皆同袍,百國千君也滅得!

  休得對我張目而視,保管叫你身首分離。

  不是天兵天將,而是大唐甲士!

  區區柵營,蠅營吳賊,敢不授首?!

  鐵甲軍陣如戰車滾滾向前,將士腳步距離吳營三百步時,他們踩上了吳軍射在營外的標箭。

  幾乎是同一時間,陣後戰鼓聲轟然炸裂,如驚雷劈山,如巨斧碎石!

  兩萬五千甲士,同時心神一振,眼神一凜,雙目如有火光噴射而出,軍陣頓時如處火海,溫度陡增。

  前陣將士,爆發出一陣山崩般的喊殺聲,如山洪席捲草木,如泥石流摧毀山林,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如東海浪潮過錢塘!驍勇善戰的甲士,邁開腳步,頂著大盾,脫韁野馬也似,發狂野牛一般,轟然奔向眼前營柵!

  天地一望無際,鐵甲軍陣襲吳營!

  吳營前有壕溝,用之以阻敵也。

  軍陣甲士奔至壕溝前,前排將大盾轟然頓在地上,一陣陣厚重聲響,一陣陣煙塵飄起。

  “填壕溝”!

  有將校大聲呼喊喝令!

  盾牌陣後,一排排將士背著一個個裝滿泥土的麻袋,冒著頭頂橫飛不休的箭雨,沖出軍陣,將麻袋丟向溝壑。

  躬身而進,丟了麻袋,轉過身來,貓身而歸。

  數千甲士,前後相繼,動若流水,行如流雲!

  頭頂片片箭雨,猶如蝗蟲過境,弓箭射在甲胄上,乒乓作響;間或有中箭倒下的甲士,被左右同袍兩把拉起,帶回陣中。

  “過壕溝!”

  不用將校喝令,訓練有素的唐軍驍勇也能看清形勢,知道該怎樣做。

  但將校仍要喝令,因為他的心中的戰意需要叫出來,將士們的銳氣需要喊出來!

  鐵甲軍陣在壕溝前僅有短時間停留,而後軍陣重新向前奔進!

  越過壕溝,如履平地!

  壕溝前,有斜刺的木樁,有鐵蒺藜。

  此二物,皆用之於阻敵,使弓箭能趁機多發也!

  “清掃障礙!”

  將校喝令之聲不止,甲士再度奔出,拔木樁、砍樁腳、掃鐵蒺藜。

  井然有序。

  “弓箭策應!”

  唐軍陣中,一排排早就弓箭在手的甲士,沉腰立馬,紛紛拉開弓弦,箭頭斜指吳營。

  “放!”

  數千利箭,悉數升空,黑雲驟雨一般,籠罩了吳營。

  箭矢落處,慘叫聲此起彼伏,吳軍弓箭手之聲勢,頓時一暗。

  “角弓弩上前!”

  “伏遠弩緊隨其後!”

  “木單弩居中!”

  “竹竿弩居後!”

  一望無際的鐵甲軍陣,前陣距離吳營不過百步,軍陣頓起變化。

  隨著清理障礙的甲士奔出,暴露于吳軍弓箭重傷範圍,先是數排盾牌牆緊貼地面而立,停下腳步,隨即盾牌手之後,弓箭手引弓搭箭,反擊吳軍攢射,再後角弓弩、伏遠弩、木單弩、竹竿弩分批上前,緊湊而又嚴密的軍陣,頓時層次分明。

  “放下盾牌!”

  盾牌高大,阻礙部分軌跡為直線的勁弩發威。

  此時,軍陣無需盾牌掩護,因為唐軍的戰法,就是用自身強攻勁弩的軍備優勢,完全壓制,甚至是摧毀對方的遠端打擊能力。

  “角弓弩,發矢!”

  “伏遠弩,發矢!”

  “木單弩,發矢!”

  “竹竿弩,發矢!”

  強弓勁弩,紛紛逞威。

  一陣接一陣的箭雨弩矢,接連不斷的傾斜往吳軍營地、柵牆。

  日光已弱,為箭雨弩雲所遮蔽也!

  白晝如夜,是為暗無天日!

  弩矢殺人,吳營柵牆上的守卒,柵牆後的弓箭手,頓時被箭雨弩雲所洗刷,死傷慘重。

  木單弩、竹竿弩威力強勁,不殺人,只破柵欄,但凡巨大竹竿所到之處,柵欄先殘、接著再毀,只見橫木亂飛,吳軍將士接連摔落,嚎叫不絕,慘不忍聞。

  唐軍的強攻勁弩,對吳營柵牆周圍的防禦設施與將士,開始猛烈打擊與全面清理!

  待得唐軍陣前的木樁、鐵蒺藜被清理完畢,吳軍柵牆已近乎面目全非,完整的柵牆所剩無幾,即便沒有被摧成殘花敗柳,上面的吳軍將士也不見了蹤影,還能據守原位的少之又少,更有慘烈些的地段,柵欄被摧毀的厲害,已經露出空檔。

  吳軍營中,將士往來奔走,將校呼喝不斷,不乏有抱頭鼠竄者,更兼大批將士倒地不起,在地上翻滾哀嚎,雖未大亂,亦不曾秩序嚴整。

  此為戰機——戰機,可乘之機也!

  當即之際,軍陣之後,轟隆隆的鼓聲再變,變得更急更烈,急、烈都到了極點!好似要將大地鑿穿,渾如要將蒼穹擊沉,又像要把這世界震碎!戰鼓聲落在甲士心頭,把甲士捲入奔湧的洪流,昂揚席捲奔進!

  這一方天地,飛鳥斷絕,百蟲絕跡!

  “攻營!”

  “雲梯!”

  “棚車!”

  心無二物的唐軍將士,早已按捺不住心頭沸騰的戰意,一個個熱血之軀轟然前奔!

  數裡黑甲黑袍的唐軍軍陣,前陣首先驟然加速,潮水般湧向吳營柵牆,帶動著整個鐵甲海洋席捲向吳營!

  以攻城之法攻吳軍營地,不擇轅門,不擇防備虛弱之處,全面進攻,已然可見莫離此戰之雄心,亦可見唐軍洶湧澎湃之勢!

  撞車沖向轅門,棚車撞上土牆,雲梯架上柵牆,將士們手持利刃,攀上殘破的牆體,爭先恐後沖向面前吳軍,一個個鬚髮皆張,“殺”!

  我有君王意,今來奪爾地!

  我有將帥令,今來破爾營!

  我有威武軀,今來列雲梯!

  我有十年藝,今來取首級!

  我有報國心,今來立功名!

  “擋我者死!”一名唐軍甲士雙手持刀,將迎到面前的吳軍士卒一刀剖開胸膛,踩著對方身體裡流出的臟腑穩步前進,雙目如鷹,其勢如虎!

  “賊子死來!”一名唐軍甲士手持圓盾,將一名吳軍士卒撞倒,再欺身而上,手中利刃穿過對方咽喉,將對方釘在柵欄上!

  更多唐軍甲士,不停從雲梯躍上柵牆,奔向面前零零散散的吳軍士卒。

  更多唐軍甲士,從柵牆缺口處翻牆而入,沖進吳軍營中,和同袍一起殺向面前的吳軍。

  數不清的吳軍士卒從營中增援向柵牆,連綿不盡的唐軍甲士攀上柵牆。

  柵牆內外,廝殺不休,橫屍處處,血流不停。

  唐軍氣勢如虹,全面進擊,吳軍被動相迎,處處敗退。

  鐵甲黑袍的海洋,勢要淹沒這一方營地!

  ……

  史彥超主攻轅門。

  吳營轅門把守最嚴密,門前壕溝最深,還有許多拒馬。

  但在史彥超眼裡,只有轅門前後的寬大通道,只有攻破轅門後的一片坦途!

  “調竹竿弩來,大竹竿弩!”史彥超採用的戰術,不是拿人命去填,還是用勁弩去攻!

  十餘架大竹竿弩,對準轅門持續不停的猛轟。

  一開始效用不大,因為轅門堅固。

  史彥超隨即讓將士數百名甲士列好陣型,以火箭射轅門!

  火勢很快覆蓋整座轅門,吳軍見狀,慌忙來救,不停往轅門傾斜沙土和水,意圖將火勢撲滅。

  史彥超當然不會讓對方得逞,實則不用他多作吩咐,箭矢齊發,就將救火的吳軍射殺了個七七八八。

  吳軍見狀,又以盾牌護衛救火者。

  史彥超則令勁弩齊射,將吳軍連人帶盾射翻。

  等火勢將轅門燒得差不多時,史彥超再令竹竿弩發威,這回沒用多久,轅門就宣告倒塌!

  ——吳軍也試圖以勁弩壓制竹竿弩,但吳軍勁弩,哪裡能跟唐軍相比?

  當此之時,壕溝也填平,史彥超遂令部曲進擊!

  在本陣弓箭策應下,沒用多久,唐軍掃清障礙,進擊到轅門。

  吳軍慌忙調集重兵,到轅門迎擊,兩軍在轅門廝殺成一團。

  史彥超見部曲在轅門鏖戰兩刻,竟然不能攻進門去,不禁大怒,他提了一柄斬馬刀,召集本部親兵,瞋目道:“一座小小轅門,百十淮南賊子,竟然兩刻不能攻下,豈有此理?爾等隨本將殺上去!”

  親兵轟然應諾,緊隨史彥超身旁,冒著箭矢奔至轅門。

  “都給本將讓開!”史彥超手裡的斬馬刀拖在地上,在泥土中帶出一道印痕,他一聲大喝,身前的甲士連忙讓開道來。

  唐軍陣前,一名吳軍猛將生得魁梧如山,一柄雙捶揮舞的虎虎生風,端得是分外驍勇,正是因為此人連連殺人,唐軍將士才沒能迅速攻進轅門。

  眼見那吳將一錘砸在一名唐軍胸前,將那名唐軍砸倒在地吐血不停,而那吳軍猶自覺得不快意,竟還獰笑著高舉鐵錘,又要當頭砸下來,史彥超頓時怒目圓睜,一聲暴喝:“豎子爾敢?!”

  吳將卻似根本沒聽見一般,鐵錘重重落下,將那名唐軍腦袋砸裂,這才不屑的吐了口唾沫,收起雙捶,輕蔑的向史彥超看過來,眼中的囂張之意再明顯不過:你又能奈我何?

  史彥超怒髮衝冠,提著斬馬刀的手陡然用力,手臂掄起斬馬刀到半空,改為雙手持刀,劈頭蓋臉朝吳將斬下來!

  那吳將見史彥超氣勢洶洶殺過來,戰陣之上當然不會輕敵,當即舉起鐵錘去擋。

  然而這一檔,吳將立即雙目突出,面色大變,眸中竟是驚恐之色。

  “死來!”史彥超蓄積全身力量的一刀,那吳將的鐵錘哪能隨隨便便就擋住?但見他斬馬刀轟然落下,斬在鐵錘之上,去勢不見減弱半分,直下而來,一刀就砍進了對方脖頸!

  這還不算完,斬馬刀砍進吳將脖頸,電光火石間,直入對方身軀!

  一刀落下,竟是直接將吳將的身軀劈成兩半!

  吳將的臉上猶自殘留著驚恐、不可置信的神情,兩半身軀卻已朝兩邊倒下,五臟六腑合著血水,流了一地。

  一刀之威如此駭人,史彥超卻毫無自滿之意,就如同不過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他奮身前驅,軍靴踩著地上的臟腑,吧唧作響,也恍若未聞,手中斬馬刀再起再落,又是再殺一人!

  同樣是直接破甲斬開身軀!

  史彥超目光如火,腳步不停,手中斬馬刀三度揮起,又第三度落下!

  第三名吳軍,被他一刀分屍!

  踩著對方的屍體血肉,史彥超在親兵護衛下,猶如煞神一般,繼續向前拼殺!

  吳軍將士哪裡見過這等殺人手法,哪裡見過這等無雙猛將,一個個又驚又恐,駭得面無人色,身軀顫抖,不停後退,有那靠史彥超近而又膽小的,眼見殺神一般的史彥超逼近過來,嚇得兵刃都已握不穩!

  史彥超可不管吳軍的想法,他既然已入戰陣,就不會有絲毫停頓,以分屍手法殺人,要的就是震懾敵軍的效果,緊接著再斬開一員吳軍身軀!

  在屍體上高舉馬刀,史彥超大吼:“大唐驍勇,隨本將殺破賊營!”

  甲士無不奮然應諾,皆爭相前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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