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三國] 策行三國《原名:三國小霸王》 作者:莊不周 (連載中)

   
noriko1026 2018-4-3 15:20:1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268 4930997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6-15 14:47
第1060章 謂我心憂

    張邈相逢一笑泯恩仇,孫策在張邈的陪同下繼續西行,參觀了襄賁的蓼藍、染紺種植,了解了染料的加工工藝後,他和張邈商定了意向性的協議。隨著戰線北推,汝南越來越安全,袁權正在籌備重建軍械作坊,還要建織坊。周瑜已經拿下南郡、江夏,江南四郡的戰事也很順利,遲早也會建作坊。染料的需求量猛增,如果不提前下手,會影響生產。

    孫策來自於工商發達的新世紀,孫家也是經商起家,對言利這種事沒有一點心理負擔。他現在要談的可是大生意,一年交易額在千金左右,價格上浮動一個點就是十金,相當於十戶普通百姓的年收入,更何況孫策要的絕不是一個點這麼簡單。他要盡一切可能為染戶降低成本,增加競爭力,準備和袁紹等人打一場不流血的戰爭。

    對孫策的錙銖必較,張邈算是開了眼界,再次驗證了辛毗的判斷:孫策要的是錢,不是陳留郡。

    孫策靠著窗戶,看著岸邊的垂柳,看著踩著跳板,小心翼翼地走上船來的袁權,嘴角露出一絲溫馨的淺笑。戰爭還沒有結束,但終於告一段落,他可以喘口氣了。

    如果穿越能夠自己挑時間,他肯定不會挑三國這種亂世,不是殺人就是被殺,完全不符合他的預期。

    袁權感受到孫策的目光,抬頭看了一眼,莞爾一笑。她擺手示意侍女退下,獨自一人進了艙,走到孫策面前,撩起下裳,看著孫策大腿上的傷口,皺了皺眉。

    “這麼重?”

    “皮肉傷,已經沒什麼事了。”孫策將傷口蓋好。新口已經愈合,長出了粉紅色的新肉,但創口比較大,看起來有點嚇人。

    “是貫通傷嗎?”袁權不依不饒,伸手去摸孫策大腿的後側。她的手很滑,但指腹有些老繭,刮得孫策皮膚癢癢的。孫策忍不住想笑,按著袁權的手。“行啦,都說已經好了。大白天,你別亂摸行不行?摸出火來,你又不肯。”

    “咄。”袁權啐了孫策一口,縮回了手,挨著孫策坐下,湊在孫策耳邊嗅了嗅。“我幫你洗頭吧。”

    孫策答應了。雖然戰事已經結束好些天了,他卻因為有傷在身,一直沒能好好洗個澡,頭發越是麻煩事。衛士們都是糙漢子,做這些事遠不如袁權在行。他也早就等著袁權來了。袁權出去安排人準備熱水,回來為孫策去冠、解發,先用梳子梳理,一邊忙一邊和孫策說起與丁夫人見面的事。

    經過雍丘,孫策特意停留了一下,打算拜見丁夫人。他和曹操、曹昂打得你死我活,而且派人把曹家抄了,卻不妨礙他約見丁夫人。從丁衝幫忙為袁術請諡開始,孫策一直和丁衝保持著良好的交往,這也是他在長安最早的聯絡人。最近丁衝外放為漢中太守,還是郭嘉安排人從中運作的。這次來見丁夫人,也是他的計劃之一。郭嘉分析說,曹昂有可能會成為兗州刺史。

    為了這件事,孫策之前就給袁權送了消息。袁權帶著禮物,親自從平輿趕來,在孫策之前先與丁夫人接觸。孫策見丁夫人是一種表態,不會談什麼具體的事務,那些事都由袁權出麵。以袁權的教養和能力,處理這些事情綽綽有餘,比孫策本人還要妥當。

    袁權與丁夫人談得非常投機。丁夫人甚至和袁權談起了曹昂的婚事。曹昂即將弱冠,又征戰沙場,丁夫人非常擔心他的安全,迫切的希望他能娶妻成家,再生幾個兒子。曹操遠走益州,顧不上曹昂,曹昂本人又一直作戰,丁夫人也是乾著急。她希望袁權能在豫州為曹昂物色一個合適的女子,豫州是曹氏本州,汝南更是世家如雲的大郡,如果由袁權出面,為曹昂尋一佳偶並不是什麼難事。

    孫策靜靜地聽完,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有人選了?”

    “我覺得二妹不錯,可以考慮一下。”

    孫策沒有說話,仔細的權衡著。他有三個妹妹,孫尚香還小,暫時不用考慮。大妹妹孫尚華嫁給了弘谘,二妹妹今年十五,還沒談婚論嫁。不過按照這個時代的習慣,也就是這一兩年的事。她原本是嫁給誰的,孫策沒什麼印象了,以孫家現在的權勢,她當然不可能再嫁一個普通豪強。

    弘谘是賺著了,在孫策出道之前就娶了孫尚華,換作現在,他也不夠資格。

    “這件事不能急,我和阿翁、阿母商量一下再說。”孫策躲在榻上,由袁權幫他梳頭。

    “這是自然,我只是提議。”

    孫策抬起眼皮,看了袁權一眼。“有個人比曹昂更合適,你想過沒有?”

    袁權笑而不語。

    “你不願意?”

    “我怎麼會不願意?”袁經白了孫策一眼。“只是覺得沒有必要。聯姻是家族與家族之間最重要的聯係方式,每一次都應該慎重選擇,不能草率。我們姊弟已經和你關係如此緊密了,大可不必再用一樁婚姻來表示。你只有三個妹妹,尚華已經嫁人,尚香還小,尚英是近幾年內最合適的人選,嫁給阿耀的意義不大。”她頓了頓,又道:“除非你對他不放心。”

    孫策笑了起來。

    袁權低下了頭,有點尷尬。

    孫策伸手攬著她的腰。“你父親做事真不靠譜,當初要是直接將你嫁給我,做了我的正妻,哪有今天這麼多事?明明自己不放心,偏偏還說我不放心。我有什麼不放心的?我連袁紹都不怕,我還怕阿耀?”

    “行了,行了,是我失言,你就別臊我了。”

    “我沒有臊你的意思,我隻是覺得你太謹慎了。這是你的好處,我們孫家人沒什麼規矩,需要一個像你這樣的人來主持家務。但你也不必活得這麼拘謹,我孫家不是袁家,沒有那麼多說道。”

    “我一點也不覺得拘謹。和以前相比,我已經很開心了。”

    “是嗎?我怎麼覺得你瘦了?”孫策的指尖在袁權腰間來回滑了兩下。“一點肉也沒有。”

    袁權紅了臉,連忙按住孫策的手,斜睨著孫策。“真的瘦了?”

    “當然瘦了,我還能說謊不成。”孫策皺起了眉。袁權剛剛生完孩子不久,應該正是豐腴的時候,腰怎麼會這麼纖細?“是不是太辛苦了?汝南形勢這麼緊張,糧食不夠?”

    “辛苦的確是辛苦,不過是我自願的。汝南糧食再緊張也不至於餓著我。”袁權低聲說道:“我長得不好看,年歲又最長,如果再胖,豈不是醜死了。”

    孫策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6-15 18:22
第1061章 不自信和太自信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有四世三公的強大基因在,袁權絕對不難看,算不上絕色,卻在中上以上,否則孫策當時也不會一眼就喜歡她。但問題就在於孫策身邊有馮宛這樣的絕色,袁權在相貌上就沒有任何優勢可言,偏偏劣勢卻非常明顯,其中之一就是她的年齡。

    對這個時代的人來說,女人過了二十就算老。這完全是一種習慣,實際上對袁權這樣的貴族女子來說,只要注意保養,最美的時候剛剛開始。至少對孫策而言,馮宛、尹姁都太小了,袁權這個年紀才是最好的。

    當然,對袁權能為了取悅他而故意節食這件事,雖然虛榮心得到了滿足,他卻不讚成。

    面對惱羞成怒的袁權,孫策收起笑容,假咳了兩聲。“你真是糊塗,身上沒肉怎麼行,手感不好。再說了,孩子還小,你這時候節什麼食?萬一餓著孩子,你……”

    袁權忽然一聲驚叫,起身就往裏走。孫策大惑不解。“你怎麼了?”

    “我沒事。”袁權躲在帷帳後麵,聲音有些古怪,似乎有些吃痛。孫策不放心,披著頭髮,走到帳後,卻見袁權衣襟半解,露出半邊雪白豐腴的胸口,惶急的四處張望。見孫策進來,頓時臊得滿臉通紅,掩起衣襟,手忙腳亂的將孫策往外推。

    孫策略一思索就懂了,揚揚眉。“我幫你吧。”

    “你一個男子,怎麼幫我?”袁權又好氣又好笑。“真想幫我,找個盆或桶來,我……”

    “這兒哪有什麼盆啊桶啊。”孫策不由分說,走了過去,將袁權攔腰抱起,讓她跨坐在自己身上,將頭埋在她的胸前,濃吸一口氣,壞笑道:“好香。”

    袁權抱著孫策的頭,盯著孫策看了片刻,面紅如霞,星眸半斜。“你輕點,別跟你兒子似的。”

    “我兒子力氣很大嗎?”

    “可不是。”袁權柳眉輕蹙。“那小子蠻霸得很,跟你一樣。”

    “那當然,我兒子不像我,那就出問題了。”孫策說著,俯了過去,張口咬住,輕輕一吸。袁權頓時倒吸一口冷氣,深身酥軟,只能用力抱緊孫策的頭,雙腿纏緊孫策的腰,就像水繞著山,藤纏著樹。

    在袁權的陪同下,孫策來到丁夫人暫住的宅院。何顒、張邈同行。即使是在聞名天下的黨人何顒面前,袁權也落落大方,不卑不亢,讓何顒很是驚訝。他之前與袁紹的關係極親近,與袁術卻很疏遠,對袁權更是不甚了解。此刻看到袁權進退得體,不禁暗自感慨。

    “袁公路運氣不好。”何顒悄悄地對張邈說道。

    張邈斜睨了他一眼。“我卻覺得袁公路運氣不錯。”過了一會,又補了一句。“至少比袁本初強。”

    何顒聽懂了張邈的言外之意,想到袁紹面臨的困境,不禁心頭一黯,也沒心情和張邈鬥氣,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何公,你為什麼一進我家就歎氣,莫不是不想來,被人逼著來的嗎?”曹英從裡面蹦了出來,拽著何顒的袖子,仰起頭,撅著嘴,很不高興。何顒見了,忍不會哈哈一笑,心頭的陰霾一掃而空。他蹲了下來,捏捏曹英的小臉。“怎麼會呢,來看你是我是最開心的事了。就算有人不讓我來,我也是要來的。”

    “阿英,不得無禮。”丁夫人從裡面趕了過來,嗔了曹英一句,又充滿歉意地向孫策、袁權施禮。“將軍,夫人,真是失禮了。小女向來與何公親近,恃寵而驕,讓將軍、夫人見笑了。”

    孫策拱手還禮,哈哈一笑。“這也怪不得令嬡。何公前輩高人,橫行天下半生,赤子之心猶存。不僅是令嬡喜歡與他親近,我的幾個弟弟也非常喜歡他。”

    孫策說著,將孫權、孫翊叫了過來,又把陸議也叫了過來,特地介紹了一下。丁夫人雖是婦道人家,卻不閉目塞聽,聽說是吳郡陸家的孩子,不免多看了兩眼。曹英奪了過來,倚著丁夫人,一雙又黑又亮的眼睛在孫權三人的臉上轉來轉去,最後落在孫權的臉上,過了一會兒,突然躲在丁夫人身後,吃吃的笑了起來。

    丁夫人很不好意思,疼愛的拍了她兩下,引孫策等人入內。

    雙方落座,說了幾句場面話。何顒、張邈都是舊相識,坐了一會,便起身到院中閑談,孫策將正事交給袁權去談,自己盡了禮節,便和郭嘉一起起身去庭中,與何顒、張邈閑聊去了。陸議跟在後面,孫權、孫翊卻和曹英到一旁玩耍去了。過了一會兒,孫權扁著嘴回來了,怏怏地站在一旁。有何顒、張邈在側,孫策也不好問,只能裝沒看見,有一搭沒一搭的和何顒、張邈聊天。

    “何公,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何顒撫著鬍鬚,瞅瞅孫策,笑道:“忍了很久了吧?”

    孫策尷尬地笑笑。對何顒賴著不走,他的確有些奇怪。原本以為他是捨不得袁譚,想和袁譚多聚一段時間,後來發現何顒有事沒事就往自己大帳裏跑,比見袁譚還勤快,他才意識到何顒另有用意。

    “是啊,我的確想不出自己有什麼地方能得何公青眼。說實在的,我對黨人一向沒什麼好印象,而且頗有微詞。”

    “那將軍對黨人有什麼的微詞,能否說來聽聽?”

    孫策眨眨眼睛,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

    他以前對黨人最反感的有兩點:一是自以為是,總覺得他們做的就是對的,別人都是錯的;二是行事偏激,動不動就殺人全家。可是經過張儉那件事後,他的想法有些變化。

    不管怎麼說,就眼前而言,黨人絕對算得上這個時代的精英,而且比起外戚和宦官,他們以天下為己任的擔當也是值得讚許的。行事偏激,有時候也是迫不得已,正常渠道已經堵塞不通,只能用非常手段。李膺殺張讓之弟張朔,是因為他知道不管張朔有多麼罪孽深重,天子都會接受張讓的懇求,寬恕張朔。張儉之所以殺侯覽一家,是因為他知道有侯覽在朝中,走正常程序根本無法申張正義。

    他依然不讚成黨人,但他對黨人多了幾分理解之同情。如果沒有黨人直道而行,所有人都依附權力,唯利是圖,那只會更黑暗。

    見孫策沉吟不語,何顒撫著鬍鬚,露出幾分狡黠。“我冒昧的猜一猜,與其說將軍對黨人有意見,不如說將軍是欲為黨人而不可得吧。將軍不必急著否認,作如此想的,將軍絕不是第一個,袁公路當年可比將軍激烈多了。”

    孫策微愣,盯著何顒看了兩眼,忍不住笑道:“何公,你……哪來的自信?”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6-16 05:56
第1062章 黨人如瓷

    聽到袁術的名字,堂上正與丁夫人說話的袁權豎起了耳朵。

    袁術這輩子最不能接受的事就是袁紹這個庶子成了袁家的代表,萬眾擁戴,而他這個嫡子卻成了陪襯。其中最大的區別就是黨人的取捨。如果說袁氏的門生故吏中還有一部分人選擇了袁術,那黨人則根本沒人搭理袁術,這使得袁術失去了和袁紹競爭的機會。

    黨人的代表人物何顒就對袁術棄如敝履,從未登門拜訪,就連袁術主動去見他也被拒之門外。此刻聽到何顒提及袁術,袁權自然關心。她知道孫策辭鋒犀利,罵得許劭三次吐血,今天如果能折服何顒,也算是為袁術出了一口惡氣。

    丁夫人心思靈敏,立刻感覺到了袁權的心不在焉。她微微一笑,識趣的閉上了嘴巴。想想眼前的袁權,再想想自己,她心裏很是羨慕。她是曹操的正妻,卻被卞氏那個侍妾奪了寵。袁權是侍妾,卻享受著正妻才擁有的榮耀和寵愛。人與人之間的差距怎麼會這麼大,是因為袁家的家世好,還是袁權個人的運氣好?

    丁夫人微微側身,看著庭院中的孫策等人,也想看看孫策如何應對何顒。她太清楚何顒的身份了,資歷之老,不僅孫策不值一提,就連曹操也是把何顒當前輩對待的。當初曹操能躋身士林就是得到了何顒的提攜。何顒不僅讚他是幹國之才,還讓他去見許劭,一步步的洗去曹操的閹豎汙點。

    孫策要與他辯駁,不是自取其辱麼?

    面對孫策的反問,何顒不以為忤,反而更加從容,頗有幾分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邁。

    “無他,直道而行爾。”

    孫策看在眼裏,越發覺得好笑。這是要拿我當烈馬馴的意思啊。怎麼著,馴袁紹失敗,馴袁譚沒勁,打算改馴我了?他忍了很久,還是沒忍住。“東西南北,請何公任選一個方向,直道而行,你要是能出雍丘城,就算我輸。”

    何顒語塞,眼睛一瞪。“小子,你就算不讀書,也不至於如此愚昧吧?”

    “敢問何公,讀書是為了什麼?”

    “讀書是為了追循聖人足跡,知道明理,為天下蒼生……”

    “等等。”孫策抬起手,眉頭皺得像個疙瘩。“能不能別動不動就天下蒼生?誰是天下蒼生,誰又將自己的命運交給你們來決定了?你這麼說是不是有些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何顒沉下了臉。“你是說我自以為是?”

    “你是不是自以為是,不由我來判斷。我只想問你一句:中平元年,黃巾事起,與你們黨人有關係嗎?”

    何顒眼中閃過一絲不安,明顯遊移了一下,避開了孫策的眼神。“黨人和黃巾能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黃巾事起,八州並動,僅是豫州就有黃巾百萬,八州與事者近千萬人,與你們黨人沒關係?的確沒關係,他們認的是張角,不是你們黨人。既然如此,你憑什麼覺得自己可以代表天下蒼生,就因為你們那幾個人讀了幾句子曰詩云?”

    何顒頓時愕然。他本來以為孫策是指黨人暗通黃巾,所以才忙不迭的否定,沒想到孫策在這兒等著他,他一時不察,一頭撞了進來。不過,就算他知道這是一個陷阱,他不能承認。

    黨人與黃巾的聯繫是秘密,絕對不能公開。

    “黃巾雖有數百萬,但他們只是無知愚民,豈能代表天下?”

    “黃巾數百萬都是愚民,所以他們不能代表天下。你們黨人讀書識理,所以人數雖少,也能代表天下。何公,你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何顒越想越覺得不對。他就是這個意思,但當著孫策的面,這話似乎也無法宣諸於口。照這個邏輯推下去,那不讀書的人,不是黨人的人,都不能代表天下蒼生,孫策自然也被排除在外。這無疑會觸怒孫策,造成激烈的衝突,影響預定的計劃。

    這個計劃似乎一開始就陷入了僵局。何顒眉頭緊皺,心中掠過一絲強烈的不安。他仔細回想,這才說了幾句話,怎麼就說崩了?他想了想,決定以守為攻,回到問題的原點。

    “那依將軍之見,誰能代表天下蒼生?”

    “誰也不能代表天下蒼生。”

    “那豈不是一團散沙?”

    “非也,得道多助,失道少助。你如果走的真是正道,那支持你的人自然會越來越多。你如果走的不是正道,支持你的人自然會越來越少。敢問何公,這三十年來,黨人是越來越多,還是越來越少?”

    “自然是越來越多。將軍縱使年少,也應該聽說過黨錮之時,無數賢達名士以名列黨人為榮。”

    “現在呢?”

    “現在……”何顒的嘴裏有些苦澀。現在黨人依然很多,但現在的黨人似乎已經不是當初那些黨人了,最明顯的事實就是袁紹號稱黨人領袖,但張儉、劉表、荀彧這些不同年齡層的精英都不約而同的拋棄了袁紹,就連他和張邈這樣曾經與袁紹休戚與共的黨人都與袁紹各分東西了。

    黨人怎麼會走到這一步?何顒越想越不安,甚至有些恐懼起來。身為曾經的黨人領袖,他對這些一清二楚,卻從來沒往深處想,只當是個別人的選擇,是細枝末節,與黨人這個集體無關。現在被孫策逼迫,他忽然意識到黨人並非如他想象的那般堅固,不知不覺間,黨人已經星流雲散,四分五裂,黨人的事業剛剛看到一點希望,還沒來得及壯大,就已經夭折了。

    孫策眯起眼睛,斜睨著何顒。“如果我猜得不錯,何公逡巡不去,是希望引我為同道,將我也變成黨人吧?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我可能要讓何公失望了。我不知道袁將軍當初是不是想成為黨人,但我可以明確的告訴你,我不想成為黨人,也不屑成為黨人。也許在你們有眼裏黨人很高尚,代表天下蒼生,可是在我的眼裏,你們只不過是一群自以為是的書生罷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何顒心頭一震,臉色忽然變得蒼白,眼角不由自主的抽搐了兩下,原本挺直的身軀不知不覺的垮了,腿也有點軟。他晃了一下,張邈連忙上前扶住,急聲道:“伯求,伯求。”

    孫策皺了皺眉,歎了一口氣。“外強中乾,徒有其表,你還真是黨人的典範。我說何伯求,你不會是想去南陽本草堂養老,故意來碰瓷吧?”他頓了頓,又道:“要說你們黨人還真像瓷器,平時高高在上,冰清玉潔,一塵不染,只是要輕拿輕放,不能磕著碰著,一磕一碰就碎了一地。你們不屑與塵土為伍,可是你們別忘了,你們本來就是塵土。”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6-16 14:50
第1063章 曲線外交

    東漢末年已經有真正意義上的瓷器,以青瓷為主,黑瓷為輔。但瓷器在漢代不算高檔器物,既沒有玉器、青銅器的高貴,也沒有漆器的輕便,更沒有孫策說的冰清玉潔、一塵不染,但容易磕碰破壞卻是事實。何顒被孫策說得羞愧難當,只當孫策故意用粗笨而易損的瓷器來羞辱他,倒也沒有注意到孫策語境中的微妙破綻。

    何顒縱橫江湖一生,活人無數,對他感恩戴德的人比比皆是,就算是沒有受過他的恩惠幫助,聽到他的名字也會禮敬三分,就連袁紹、王允都不會當面頂撞他,今天卻被孫策當面折辱,頓時心往上湧,眼前直冒金星,天旋地轉。若不是張邈扶著,他說不定真會倒在地上。

    見何顒搖搖欲墜,不得不靠在張邈身上,丁夫人驚愕不已。

    “只道孫將軍武功高強,戰無不勝,不意他辭鋒竟也如此犀利,連何公都難當其鋒。”

    袁權笑笑,淡淡地說道:“夫人過獎了。他讀書少,沒什麼文采,只不過有一顆赤子之心,不失質樸,亦有幾分小聰明,偶有言中。何公是成名多年的黨魁,怎麼會與他一個後生較量。大概是最近四處奔波,心力交瘁,體力不及吧。說起來,以前是為袁使君,現在為的可是令郎曹府君,夫人,何公很不容易啊。”

    丁夫人眼珠一轉,莞爾而笑。“夫人說笑了,袁使君尚且不是孫將軍對手,子修又怎麼敢放肆。他如今困守東平,還要請孫將軍手下留情才是。”

    袁權輕歎一聲:“拙夫雖有小勇,卻不是好鬥之人。他本是朝廷任命的會稽太守,之所以出現在這裏,一是朱太尉軍令難為,二是家翁身陷重圍,於忠於孝,不得不來。如今雙方罷兵,他又負了傷,正要回家休養,並無再戰之意。曹府君大可不必擔心他,要擔心的卻是那些不肯善罷甘休、窮兵黷武之人。夫人,兗州是四戰之地,這個責任可不輕。令郎雖然文武雙全,但有人想讓他為刀,卻未必是看重他本人的能力,或許只是想讓他為瓦當罷了。尊夫已經付出了代價,令郎切不可重蹈覆轍。”

    丁夫人若有所思,微微地點了點頭。

    曹英和孫翊被爭論的時間吸引了過來,站在院門口,茫然地看著何顒與孫策。見何顒情況不妙,曹英奔了過來,將何顒扶到堂上坐下,又是倒水,又是擦汗,費了半天力氣才讓何顒緩過這口氣。曹英趕到孫策面前,仰著頭,叉著腰,杏目含煞。

    “何公那麼好的人,你為什麼要惹他生氣?”

    孫策歪著頭,打量了曹英一眼,忍不住笑了。“何公對你好,對我卻不好。他吃我的,喝我的,反過來還看不起我。再說了,我也沒惹他生氣,我只是說出一個事實,他是自己不好意思。”

    “真的嗎?”曹英轉頭看著堂上的何顒。何顒擺擺手,無力說話,但意思很明白,讓曹英別和孫策較量。他都不是對手,曹英又能占到什麼便宜,別平白惹怒了孫策,連累了曹家。見何顒不反駁,曹英又噔噔跑了回去,照顧何顒。

    孫策驚訝不已。如果他記得不錯,這曹英應該就是歷史上的清河公主。他一直以為是個刁蠻任性的女子,沒想到還這麼有膽色。看她照顧何顒的模樣,也算得上懂事。這也說得過去,她和曹昂同母,又都是丁夫人撫養長大的,曹昂是個優秀的五好青年,曹英沒道理會成為蠻不講理的惡婦啊。

    孫策轉頭看看孫權、孫翊,這才發現孫權的心情還是很低落,倒是孫翊很從容,一雙眼睛一直落在曹英身上。孫策拍拍孫權的肩膀,擠擠眼睛。“怎麼了?被人欺負了?”

    “沒有。”孫權悻悻地說道:“她說我的眼睛像狼,生性殘忍,不願與我說話。”

    孫策忍俊不禁。“就為這點事?”

    “我怎麼就像狼了?眼睛長成這樣又不是我願意的。”孫權更委屈了。“我殺的人還沒阿翊多呢,怎麼我倒成了生性殘忍?她就是有眼無珠。”

    孫策咂了咂嘴,不知道怎麼安慰孫權。也許是童言無忌,也許是天生的直覺,孫權還真是他們弟兄幾個中最殘忍的一個。這個殘忍不在殺人多不多,而是在有情與無情。孫翊殺人是在戰場上,殺的都是敵人。孫權殺人是在官場上,殺的大多是自己人。

    “你喜歡她嗎?”

    “不喜歡。”

    “既然不喜歡,那你何必在乎她說什麼?”孫策摸摸孫權的腦袋。“這次回平輿,我跟阿母說,讓她去會稽謝家提親,如何?”

    “真的?”孫權立刻高興起來,拉著孫策的手不住的笑,把曹英忘在了一邊。孫策笑笑。“你別高興太早,謝家那小姑娘也不是省油的燈,你現在後悔還來得及,等提了親,人家又應了,你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妾可以換,妻可不能換。”

    “不會,不會。”孫權樂得合不攏嘴,眉飛色舞。

    丁夫人在堂上看著孫策與孫權說話,雖然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但看到剛剛把何顒罵得差點暈倒的孫策拉著孫權的肩膀輕聲細語,把不知為什麼生氣的孫權哄得眉開眼笑,不禁想起了曹昂。她不喜歡卞氏生的孩子,但曹昂卻非常喜歡那兩個弟弟,有空就帶他們玩。在這一點上,孫策和曹昂一樣是一個心懷仁愛的兄長。能對家人好的,心地都不會壞到哪兒去。也許袁權說得對,孫策並不是一個凶惡之人,只是人在戰場,身不由己。

    想到曹昂,丁夫人的態度不知不覺有了轉變。她想著袁權剛剛的提醒,越發不安,迫不及待的想見曹昂一面,提醒他不要中了別人的圈套。這個兗州刺史不是那麼好當的,可千萬別重蹈了袁譚的覆轍。

    丁夫人置辦了宴席,熱情款待孫策一行。聽說郭嘉是孫策的心腹,她親自敬酒,向郭嘉請教當前形勢。

    郭嘉正中下懷,孫策特地來拜訪丁夫人,就是為了創造這麼一個機會。雖然還沒有收到具體的消息,但他們分析曹昂成為兗州刺史的可能性非常大。曹昂是個孝順的人,丁夫人的意見,他肯定會參考,有時候甚至比陳宮說的話還有用。如果能通過丁夫人轉達孫策的友善之意,保持兗州的形勢穩定,爭取時間,對孫策尊王攘袁的戰略實施有莫大的幫助。

    郭嘉侃侃而談,將目前的形勢細細解說給丁夫人聽。

    “夫人,人們常說形勢,但形與勢不能混為一談。形是靜,勢是動。形是現在,勢是將來。以人為例,四五十歲的人也許看起來比二十歲的強壯,可這只是暫時的。幾年以後,情況也許就完全是另一番模樣。所以善謀形勢者,不僅要看現在,更要看將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6-16 20:50
第1064章 珍惜生命,遠離黨人           

    會麵非常成功,郭嘉細致入微的解說不僅獲得了丁夫人的由衷認可,就連何顒、張邈也覺得很有道理。袁紹看似強大,但他的強大只是表面的,暫時的,形有餘,勢已不足,從長遠來看,袁紹前景堪憂。

    袁紹本人並非庸才,他身邊也有沮授、田豐那樣的智者謀士,不可能看不到這一點。他們一定會勸袁紹抓住戰機,在優勢尚存的情況下解決孫策。可是這麼做有風險,袁紹四麵受敵,他很難全力以赴,親率大軍南下。最有可能的選擇是任曹昂為兗州刺史,讓曹昂牽制孫策,而他本人則等待更好的機會。

    袁紹能不能等到機會,誰也說不準,但曹昂會成為袁紹手裏的刀卻是可以確定的事實。不僅是曹昂,擁有陳留的張邈也將面臨選擇:是聽袁紹的命令進攻孫策,還是與孫策合作,與袁紹決裂?

    利弊很清楚,可是做出選擇卻不容易。畢竟袁紹的實力在這兒擺著。他也許一時半會無法擊敗孫策,拿下陳留卻是輕而易舉的事。孫策讓郭嘉當著他們的面解說形勢,目的正是希望張邈能夠從長遠考慮,不要被袁紹嚇住。在袁紹的使者到來之前,他還有時間仔細考量。

    相比於張邈,丁夫人就沒這麼從容了。聽完郭嘉的話,她恨不得立刻起程趕往東平。

    告辭之際,袁權拉著丁夫人的手,委婉的透露了一個意思:雖然是對手,但孫策很欣賞曹昂,有意與曹家聯姻,但現在形勢特殊,與曹家聯姻只會害了曹昂,所以這件事隻能先放一放。

    丁夫人感激不盡。

    上了車,孫策有傷在身,先上了車。郭嘉正準備上車,張超走了過來,請郭嘉與他們兄弟同車,向他他問計。郭嘉請示了孫策,跟著張超走了。孫策正準備關門,何顒走了過來。

    “老夫有幾句話,想與將軍私語,可以嗎?”

    孫策笑了。看來張邈兄弟問計是虛的,至少是次要的,何有話要和他說才是真的。“榮幸之至。”孫策欠身示意。“何公,我有傷在身,失禮了。”

    “無妨。”何拉著車門,一個箭步躍了上來,看得孫策一驚。這老頭剛剛還半死不活的,現在怎麼這麼精神?何在孫策對面坐下,關上車門,左手向後一抹,握住了腰間的劍鞘,整個人也像即將出鞘的長劍,威勢含而不露。

    孫策眉頭一挑,手指下意識的挑了挑,隨即又放鬆下來,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容。

    何顒寒聲道:“老夫雖然年過六十,身手卻還未落下,三五人近不得身。”

    孫策點點頭,嘴角笑意更濃。“聽說何公曾和虎賁王越較過技,不相上下。”

    “你不擔心我嗎?”何顒的目光掃向孫策的雙腿。“我知道你腿傷未複,行動不便。”

    孫策無聲地笑了起來,擺擺手。“行啦,何公,要殺人哪來這麼多廢話。你也是縱橫江湖一生的人,用這種辦法來試探我,有意思嗎?別說你現在一把年紀,就算年輕四十歲,你也不是我的對手。”

    “是嗎?”何顒花白的眉毛皺了起來。“你……哪來的自信?”

    孫策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句話是他之前問何顒的,這老頭到底是咽不下這口氣,現在又原話奉還。他抬起右手,自我欣賞著。“實力。赤手空拳,再讓你一隻手,我也能讓你連拔劍的機會都沒有。”

    何顒盯著孫策看了良久,嘴角抽了抽。“少年人,很輕狂啊。”一邊說一邊緩緩解下腰間的劍帶,擱在兩人之間的案上。他剛才一直憋著,現在卻忍不住的咳了起來,接連咳了幾聲,咳得臉上泛起不祥的潮紅。孫策眉頭輕皺,伸手輕拍何顒的背。

    “何公,你這是何苦呢,又沒人說你……”

    話音未落,何顒突然伸出左手,扣住孫策的右肩,右手握著案上的劍柄,往前一送,劍鞘向前滑動,露出一尺多長劍刃,正壓在孫策的脖子上。

    孫策一動不動,揚了揚眉,靜靜地看著何。

    “你現在還自信嗎?”何顒睨著孫策,嘴角微挑。

    孫策慢慢縮回右手,推開何手中的長劍,雙手攏在一起,向後靠在車壁上。“多謝何公教誨,以後我一定離你們黨人更遠一點,不給你們近身的機會。就算看到你死,也絕不伸一根手指相助。”

    何顒臉上的得意頓時變成了尷尬,他訕訕地收起長劍。“將軍誤會了,我並無傷你之意……”

    “我知道,何公之意,無非是想證明你有殺我的能力,順便證明黨人並非是我想的那麼軟弱。可是我想問何公一句。”孫策嚅了嚅嘴,神情不屑。“如果我把你當敵人,你有近身的機會嗎?”

    何顒想了想,搖搖頭。“的確沒有。”

    “你看,如果真把你們當敵人,你們連近身的機會都沒。你們能傷害的只是相信你們的人,比如天子,比如何大將軍,比如董卓,比如我。”

    何顒皺起了眉,死死地盯著孫策,眼神中閃過一絲痛苦。“將軍……與董卓並列,不覺得引喻失當嗎?”

    “在你們心裏,難道我和董卓有什麼區別嗎?都是武夫,都不識聖賢之道,最重要的一點是都不是黨人。唯一的區別是他一心討好你們黨人,而我則對你們黨人沒什麼好感。對你們黨人來說,我可能還不如董卓。”孫策歪了歪嘴,皮笑肉不笑。“所以董卓死了,而我還活著。”

    何顒眼中掠過不加掩飾的失望。“不意將軍對我黨人成見如此之深。”

    “我說的難道不是事實?你曾想刺殺董卓,可是你成功了嗎?現在是不是後悔拒絕董卓的禮聘,沒有做他的長史?如果做了他的長史,你也許有機會成功的,雖然機會也不大。你看,王允不就成功了?你看,孝桓帝信任你們,結果孝桓帝成了昏君。何大將軍信任你們,何大將軍死於非命。董卓信任你們,董卓身首異處。我如果信任你們,又能有什麼好下場?何公,你們的光輝事跡告訴我,珍惜生命,遠離黨人。”

    何顒臉色蒼白,一動不動地坐了片刻,緩緩起身,取過案上的長劍,拔劍出鞘。

    “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能留你了!”

    說著,一劍刺出,直奔孫策心口。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6-17 06:06
第1065章 順手牽羊

    長劍刺中孫策心口,劍尖刺破春衫,卻再也無法深入。

    何顒很意外。瞪圓了眼睛,用力再刺。

    劍尖陷了進去,一點鮮血從孫策胸口溢了出來,緩緩洇開,染紅了春衫,像一朵盛放的紅梅。可是不管何顒如何用力,長劍卻無法再前進半分。

    何顒驚駭萬分,抬頭看著孫策,卻發現孫策眼神冰冷,嘴角帶笑。他暗叫不好,抽身,撤劍,準備改刺孫策的咽喉。以他的經驗估計,孫策很可能穿有護身軟甲,只有刺咽喉才有可能得手。但他隨即發現自己不會再有機會了。孫策抬腳踹在他的小腹上,發力又快又猛。他立足不穩,撞開車門,飛出數步,轟然落地,手裏的長劍也脫了手。

    陳武等人趕來,徐盛、陳武制住了何顒,郭武趕到孫策身邊,急聲道:“將軍,受傷了沒有?”

    “無妨。”孫策起身走出車廂,挺身而立,胸口一點血花,像是榮耀的勳章。

    他伸手指了指張邈的車廂。郭武一揮手,隨時的典韋及武猛營嘩啦一聲圍了過去,將張邈、張超的馬車圍住,長刀出鞘,圓盾連成片,寒光閃閃,讓人睜不開眼睛。張邈的衛士一看,大驚失色,慌作一團,大喊大叫。張邈聽到聲音,推開車門一看,頓時嚇了一跳。

    “孫將軍,這是何意?”

    “你問何伯求吧。”孫策說道,聲音很平靜,卻透著讓人不安的寒意。

    張邈莫名其妙。何顒要和孫策單獨說幾句,他是知道的,能不能說通,他不知道,但怎麼會鬧成這樣?看孫策這意思,這是要殺人啊。他不敢怠慢,連忙走到何顒身邊,見何顒表情痛苦,小腹處有一個大腳印,長劍落在一旁,劍尖有一點血跡。張邈一驚,抬頭看到孫策胸口那一團血印,腦子裏頓時“嗡”的一聲。

    何顒刺殺孫策?!

    “伯求,你這又是為何?”張邈頓足長歎,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早知道何顒有這個想法,他打死也不能配合何顒啊。這不成了何顒的同黨嗎,孫策如果發怒,要殺他們兄弟,簡直是舉手之勞。他們雖然也帶了衛士,怎麼能和孫策身邊的這些人相提並論。

    “此子不可理喻,必為後患,隻能除之。”何顒仰天長歎,面如死灰。“功虧一簣,此乃天意也。”

    “伯求,你……你……”張邈氣得說不出話來,三步並作兩步,趕到孫策面前,連連拱手。“孫將軍,這是誤會,這真是一個誤會,我們兄弟並不知情。”

    “是嗎?”孫策冷笑道。

    “千真萬確!”張邈舉手指天。“若有一句不實,天厭之,天厭之。”

    何顒嘶聲叫道:“此事與張孟卓兄弟無關,是我一人之計。”

    “你一人之計?”孫策不屑地哼了一聲:“你想獨攬責任,有沒有想過自己能不能擔得起?來人,給我拿下。抗命者,格殺勿論!”

    “喏!”典韋等人邁步上前,就要動手。張邈的衛士嚇得面無人色,拚命向後躲,直到背靠背,無處可退。典韋幾乎沒費吹灰之力,就抓住了沒人保護的張邈。張超聽到聲音,也從車裏走了出來,被武猛營義從當場擒下。

    張邈舉起雙手,連聲大呼:“孫將軍,孫將軍,請聽我一言。”

    “怎麼回事?”郭嘉從車裏走了出來,一臉茫然。

    孫策衝他擠了擠眼睛,然後哼了一聲,轉身回車。郭嘉心領神會,下車走了幾步,全明白了。他對何顒說道:“何公,你這是何苦呢?殺了孫將軍,你就能挽救時局?”

    何顒咬緊牙關,一言不發。

    這時,丁夫人也聽到了門外的喧嘩,趕了出來,見門外劍拔弩張,殺氣騰騰,不禁嚇了一跳。袁權趕了上去,軟言安撫,又不動聲色的詢問丁夫人是否知情。丁夫人矢口否定,指天發誓。袁權安慰了她幾句,讓她不用擔心,孫策不是濫殺之人,相信這件事與她無關。

    丁夫人也是大戶人家出身,一聽就明白了袁權的言外之意,連忙又說,這件事肯定和曹昂無關。袁權笑而不語,明顯是不太信。丁夫人急得直冒冷汗,卻無法解釋。何顒和曹家的關係這麼好,剛剛還和曹英親得像祖孫,現在何顒刺殺孫策,要說和曹昂一點關係也沒有,連她自己都不怎麼相信。

    孫策下令將何顒、張邈兄弟和丁夫人全部羈押起來,一起帶回大營,細細審問。張邈苦苦哀求,又請郭嘉說情,孫策這才鬆了一點口,讓張超回去主持陳留事務,追查有沒有人與何顒合謀。如果他能找到證據,證明張邈的清白,他可以網開一面,不殺張邈。如果他有什麼想法,張邈就死定了。

    張超感激不盡,帶著隨從,匆匆趕回陳留。

    回到大營,袁譚收到消息,大驚失色,連忙趕到關押何顒、張邈等人的地方,詢問詳情。何顒面如死灰,雙目緊閉,一言不發。張邈把自己了解的事情說了一遍,一邊說一邊埋怨何顒,但他並不在場,對當時究竟是什麼情況並不清楚。

    袁譚聽完,也亂了陣腳,跺足長歎。

    “顯思,此事與你無關,你趕緊走。”何顒突然說道。

    袁譚苦笑。“何公,你覺得我現在還能走得掉嗎?就算能出這個帳篷,我也出不了這個大營啊。唉,算了,也許這就是我的命吧。我幼時多蒙何公照料,雖無血脈之親,卻有祖孫之情,一直沒有機會回報,就讓我陪何公走完最後一程吧。黃泉路上,你我相伴,也不孤單。”

    說完,他脫去外衣,自已戴上刑具,跪坐在何顒身邊。

    看到袁譚自係為囚,何顒後悔不已。袁譚雖然早就是俘虜,可是孫策對他很優待,並沒有真把他當俘虜看待,袁譚實際上是一個賓客的待遇,現在卻成了真正的囚犯。可是現在後悔也遲了,他刺殺孫策是既成事實,袁譚與他的關係這麼親近,肯定脫不清關係,僅憑他一個的證詞無法證明袁譚的清白。

    “顯思,是我對不住你。”何顒拉著袁譚的手,老淚縱橫。

    袁譚畢竟年輕些,又與孫策對陣多時,相對冷靜得多,見何顒願意說話了,便詢問了事情的經過後,最後沉思了好一會兒,苦笑道:“何公,你可能上孫策當了。”

    “此話怎講?”何顒驚愕不已。

    “他這是為什麼啊?”張邈也一頭霧水。

    “我一時也說不清,但我有種感覺,他這是故意讓你刺他一劍。”袁譚反手握住何顒的手,苦笑道:“何公,我清楚孫策的武功,除非他故意,你根本不會有機會出手。”

    何顒如夢初醒,以掌拍地,破口大罵。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6-17 13:29
第1066章 黃巾與黨人

    樓船上,孫策坐在榻邊,袁權解開他的外衣,看到了金絲錦甲,這才鬆了一口氣。“我說你怎麼一點不著急,原來有月英妹妹的金絲錦甲護著啊。也不早說,嚇了我一跳。”

    “你抓緊點,再不敷藥,傷口就愈合了。”孫策一本正經地說道。

    袁權被逗得忍俊不禁,一手掩著嘴,一手拍了孫策一下,嗔道:“這又是想做什麼,扣押丁夫人做人質,讓曹昂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

    “當時也沒想這麼多,就是覺得何顒那副倚老賣老、捨我其誰的樣子挺討厭的,想整整他。回來的路上想了想,好處還真不少,不僅僅是扣押丁夫人做人質這麼簡單。具體怎麼辦,待會兒和奉孝商量一下再說。你有什麼好主意,不妨先說來聽聽。”

    袁權白了孫策一眼。“你也真是,這麼大的事,一點謀劃也沒有?你知道何顒是誰,我怕你是關他容易放他難,如果他死在你手中,你這暴虐的惡名這一輩子也別想洗掉了。”

    “有這麼嚴重?”孫策一點也不著急。他事先沒想到何顒會這麼極端,居然想刺殺他,但他看到何顒的拔劍的那一刻起,他就有一種感覺,這也許他是和黨人關係取得突破的契機。當時並沒有什麼周密的計劃,只是一種感覺,所以才故意讓何顒刺中。否則何顒連劍都拔不出來。何顒做過刺客,但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刺客,得手的可能性幾乎為零。

    袁權脫下孫策的左袖,坦露出結實的左胸,用手洗淨傷口的血跡,又用手指抹起一些藥膏,細心的抹在傷口上。有金絲錦甲護著,只有劍尖刺破了皮肉,傷口並不大。袁權抹好藥,又命人取過針線工具來,為孫策修補金絲錦甲。她的動作很熟練,看起來像是常做的。

    孫策想起她指腹的老繭。“軍械作坊恢複得怎麼樣?”

    “基本重建了,只是工匠損失了不少。”

    “你是不是也跟著幹活了?”

    “我也算是個熟手。”袁權輕聲笑道:“早點教出一些人,早些恢複生產,免得到時候又措手不及。”

    孫策沒有再說什麼。在平輿建工坊原本不是他的計劃,是袁權自己的主意,從頭到尾都是她在張羅。工坊被毀,袁權最著急。她可能擔心他借此機會取消平輿工坊,所以要爭分奪秒的恢複重建。平輿是汝南郡治,是袁家故郡,她在這裏有更多的發揮空間,更有成就感。有了汝南世家的支持,她們姊妹也更有發言權。雖說有私心,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身為袁氏子弟,她能做到這一步難能可貴。

    袁權很快就將金絲錦甲修補好,不仔細看,幾乎看不出破損。她舉到孫策面前看了看,眨眨眼睛。

    “如何?”

    “和新的一樣。”孫策一手攬著她的腰,一手摸著她的手指。“平輿作坊以後歸你了,讓萇奴他們選一些人到講武堂進修,以後不能再有差錯。”

    袁權看著孫策,低下了頭。她聽得懂孫策這句話背後的含義。平輿作坊是目前最靠近前線的一個作坊,供不應求,每年的收入非常可觀。萇奴、雷銅三人率領著兩千袁家部曲,安排人到講武堂進修,再加上作坊的武器供應,這是一支擁有相當實力的親衛營,而這支親衛營屬於她,屬於她們姊妹。

    有了這兩個優勢,任何人想覬覦袁衡的位置都要三思。

    “多謝夫君,只是……我怕這樣不好,別的姊妹會有意見。”

    “我相信你能擺得平。”孫策笑道。

    “將軍說得對,天下事,還真沒有什麼是袁夫人擺不平的。”郭嘉的聲音在外面響起。袁權連忙掙脫了孫策的懷抱,拿起針線躲到後面去了。她平時倒不避著郭嘉,隻是現在情況特殊,難免有些不好意思。

    郭嘉搖著羽扇走了進來,見孫策半敞著懷,嘿嘿笑道:“將軍,我來得不是時候吧?”

    孫策也不理他,拉好衣袖。“說說看,何顒該怎麼處理?”

    “還能怎麼處理?殺,非殺不可。”郭嘉側坐在榻上,拿起案上的茶壺,敲了敲桌子。“袁夫人,來點好茶啊。今天有事,要多坐一會兒。”

    “祭酒稍坐,馬上就來。”袁權在後面應道。

    郭嘉接著說道:“何顒是黨人魁首,影響極大,正因為如此,袁紹也不敢輕易處置他,只好將他趕到兗州來,眼不見為淨。若他沒有行刺將軍,的確不能殺他。不僅不能殺,還要以禮相待。現在出了這樣的事,殺他就名正言順了。”

    孫策靜靜地等著。剛剛袁權說何顒不能殺,現在郭嘉說非殺不可,聽起來都有道理,但他還要聽他們的由,殺有殺的理由,不殺有不殺的理由,只要綜合考慮,才能得出最妥善的結果。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孝桓帝之所以要行黨錮,就是因為士人結黨,挾民意與朝廷分廷抗禮,若不打壓,則王莽事必然重演。第一次黨錮本是因張儉、岑晊殺人而起,牽連並不廣,包括李元禮、範孟博都被赦免了,只是被免官禁錮。禁錮的本意就是打擊黨人,不讓他們的勢力坐大,並不是殺人。實際上,李元禮正是因為孝桓帝的器重和保護才一路升遷。以孝桓帝的手段,等上兩年,等黨人們冷靜下來,他必然解禁,說不定還會提拔一些人,以消彌影響。”

    郭嘉搖了搖羽肩,一聲長歎。“但是很可惜,就在第二年,年方三十六歲的孝桓帝莫名其妙的死了。孝桓帝一死,孝靈帝繼位,很快就在宦官們的蠱惑下發動了第二次黨錮。沒有天子從中調度,第二次黨錮要比第一次慘烈得多,孝桓帝發起黨錮的初衷也變了味道,最終釀成了慘禍,黨人蒙受重創,也因此失去了最後一絲理智。不久之後,張角兄弟就開始了他們的傳教,黃巾之亂兆萌,大漢土崩瓦解已經勢在必然。”

    孫策心中一動。“這麼說,黃巾背後果然站著黨人?”

    郭嘉笑笑。“不是黃巾背後站著黨人,而是張角背後站著黨人。當然,張角本人也許未必清楚,他真正認識的黨人只有一個,他可能到死都不明白,他只是黨人手中的一顆棋子。”

    孫策問道:“這個與張角接觸的黨人是誰?”

    袁權帶著一個侍女,端著茶壺、茶杯和一些鮮果從後麵走了出來,布好茶具,倒好兩杯茶。郭嘉欠身致謝,笑盈盈地說道:“夫人,不如你來回答將軍這個問題,如何?”

    孫策很驚訝,看向袁權。“你知道這人是誰?”

    袁權苦笑。“我本來不知道,不過,聽了祭酒剛才說的這些話,我大致能猜到他是誰,和李元禮、何伯求以及我袁家都有關係的知名黨人並不多。”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6-17 19:47
第1067章 當年事

    孫策仔細琢磨了一番,恍然大悟。“荀爽?”

    郭嘉撫掌而笑,隨即又挑起大拇指。“夫人,你這個提醒太明顯了,一點難度都沒有。”

    袁權笑而不語。孫策卻暗自抹了把冷汗。袁權的提醒的確很及時,但僅憑袁權的提醒,他還是猜不到荀爽。之所以能猜到,還是因為他讀過一些相關的文章,已經有人猜到了黨人與黃巾的關係,而且有人提到了荀爽,只是沒有足夠的證據。現在有了袁權的提醒,他就容易推斷多了。

    荀爽和李膺有什麼關係?他是李膺的崇拜者,年輕時得到李膺的提攜。他二十出頭的時候,李膺已經名聞天下,得到他的接待被稱為登龍門。荀爽不僅得到了李膺的接待,而且有機會為李膺駕車,一舉成名。

    李膺如此善待荀爽,和荀爽的父親荀淑有關,李膺以荀淑的弟子自居,提攜荀爽是意料之中的事。更何況荀爽也的確有才,他是弟兄八人中學問最好的一個,有“荀氏八龍,慈明無雙”的美譽。

    荀爽和何顒是什麼關係?荀爽在長安時謀劃行刺董卓,何顒就是參與者之一,另一個人就是荀爽器重的從孫荀攸。荀爽意外逝世,何顒繼承他的遺志,繼續與荀攸謀劃,準備刺殺董卓,只是意外未成。何顒與荀爽關係密切。歷史上,他死於長安,後來荀彧為尚書令,將他與荀爽一起迎回潁川,重新安葬,何顒就葬在荀爽的旁邊。荀攸與何顒關係這麼好,淵源就來自荀爽。

    荀爽與袁家有什麼關係?袁術的父親袁逢曾舉荀爽為有道,荀爽沒有應征,但袁逢死後,荀爽以故吏身份為他守喪,製服三年。舉荀爽出仕的人很多,但得到荀爽承認為舉主的人隻有袁逢。原因可能並不在袁逢本人,而是袁紹。袁紹是李膺的女婿,而袁逢又是袁紹的生父,荀爽為袁逢製服是給袁紹麵子,和袁逢其實沒什麼關係。

    袁權說成袁家,只不過是含糊其辭,照顧亡父袁術的面子。對袁術來說,這無疑是一件很丟臉的事。他對何顒的態度足以說明這一點,何顒對袁紹極為推崇,對袁術卻連看都不願看一眼。

    荀爽、何顒的眼裏根本沒有袁家,他們看中的是袁紹這個李膺女婿的身份,對他們來說,能夠繼承這一點的只有李氏所生的袁譚、袁熙,而袁譚作為嫡長子更是不二人選。

    郭嘉呷了一口茶,拿起一顆鮮果,放在嘴裏慢慢的嚼著。“李膺在黨人中的威望無人能及,張儉之流不能望其項背。張儉閉門謝客,與其說是看破世事,不如說是有自知之明,知道他在黨人中的影響力不及何顒。豈止是張儉,在對黨人的影響上,就連袁紹也不敢掉以輕心。他討厭何顒,卻不能對何顒不敬,只能敬鬼神而遠之。若是他與何顒決裂,那黨人內部必然產生分歧。”

    袁權說道:“既然如此,何不將何伯求爭取過來,讓他為將軍效力?”

    郭嘉搖搖頭。“何伯求老了,積習難改,由他行刺將軍便可知一二。他難道不知道將軍的武功,難道不知道他自己已經近過六旬,不複當年?他都知道,只是如此行事了一輩子,讓他向將軍低頭,還不如相信大河會倒流來得容易一些。”

    “若是殺了,豈不是與天下黨人為敵?”

    “何顒死了,還有袁譚啊。”郭嘉笑笑。“袁譚是李膺的外孫,他比何顒更有資格繼承李膺的遺產,而且他年輕,更容易接受現實。當然,夫人擔心的也並非沒有道理,何顒要殺,但不能隨便殺,要殺得讓人心服口服,找不到毛病。事後還要再做一些補救,讓黨人們體諒將軍的難處。”

    袁權思索良久,沒有再說話。

    孫策說道:“那要怎麼殺?”

    “不急,先關著。”郭嘉頓了頓,又道:“安排武衛營單獨關押何顒、袁譚。許褚對付遊俠兒有經驗,消息一旦傳出去,想來救何顒的人肯定不會少。將軍,你也要加強戒備,別被人鑽了空子。遊俠兒中擅長行刺的人很多,可不是每個人都像何顒一樣沒有自知之明。”

    孫策點點頭,同意郭嘉的看法。

    長沙。

    周瑜下了馬,用馬鞭拍了拍戰甲,意態從容。

    荀攸走了過去,站在他的身邊。一排甲士圍了過來,一個個身材剽悍,殺氣騰騰,讓人不寒而栗。

    站在太守府門前的掾吏們不敢怠慢,紛紛上前行禮,自報家門。周瑜一一點頭致意,當功曹桓階走到他面前,報上姓名時,他笑了一聲:“足下便是桓階桓伯緒?”

    桓階拱手施禮。“正是在下。”

    周瑜上下打量了桓階兩眼,輕聲笑了起來。“不愧是兩位孫將軍都相中的人才,果然與眾不同。桓君,我初臨長沙,人生地疏,還望桓君多多襄助啊。”

    桓階很意外。“兩位孫將軍?”

    “一位是你們長沙郡的故府君征東將軍,一位是他的長子討逆將軍。我來長沙之前,兩位孫將軍分別擬了一個名單,你桓伯緒都在其中。”

    桓階很驚訝。孫堅做長沙太守時,曾舉他為孝廉,對他的器重不用多說。孫策也如此器重他,那就有些奇怪了。聽周瑜這口氣,似乎孫策所擬的名單和孫堅所擬的名單還不太一樣,顯然他的消息來源並不是孫堅。那孫策又是如何知道他這個人的?

    桓階雖然心中疑惑,卻不好直接問,只好客套了一番,先站在一旁。只是有了這麼一層關係,他便顯得與眾不同了一些,昔日的同僚都投過或豔羨或嫉妒的目光。桓階既驕傲,又有些不安,主動站在一旁,為周瑜介紹這些長沙太守府的掾吏和本地豪強。他不知道周瑜手裏的兩份名單上究竟有哪些人,為避免同僚內部隔閡,索性一並介紹,不分彼此。

    周瑜正中下懷,不動聲色地看了荀攸一眼。他哪有什麼名單,這都是荀攸的主意。一見面就把桓階捧到一個與眾不同的位置,讓桓階主動為他效力。

    荀攸面無表情地站在周瑜身後,恍若未聞。這時,遠處傳來一聲馬嘶,打破了平靜,荀攸抬起頭,瞅了一眼,不禁心中一驚。他連忙和周瑜打了個招呼,匆匆迎了上去。馬車剛剛停下,辛毗就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腿一軟,差點摔在地上。荀攸連忙伸手扶住。

    “佐治,你怎麼來了?”

    辛毗扶著荀攸的手臂,勉強站了起來。他咽了口唾沫,艱難的說道:“公達,出大事了。”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6-18 04:58
第1068章 盈則虧

    荀攸錯愕,但只是片刻之間,他就恢複了平靜。

    “是伯求先生出事了嗎?”

    辛毗很驚訝。“公達,你能未卜先知嗎?”

    “你也信未卜先知這種事?”荀攸輕笑一聲:“既是伯求先生,你就不用擔心了。周將軍剛剛拿下長沙,事情很多,你暫時在這裏住下,等我忙完公務,再與你慢慢細談。”見辛毗眼神狐疑,荀攸又道:“放心吧,孫將軍如果想殺他,不會留到現在的,這肯定是伯求先生積習難改,送上門去了。”

    辛毗咧了咧咧,搖搖頭。“公達,我甘拜下風,自愧不如。早知如此,我就不用這麼辛苦的趕來了。”

    荀攸打量了辛毗片刻,上前一步,身體微傾,附在辛毗耳邊,輕聲說道:“雖說旁觀者清,但局內人也有局內人的優勢,有些消息卻隻有局內人才知道,非旁觀者可比。佐治,你兄長已經去了長安,如果不意外的話,他很快就會去益州。”

    辛毗眉毛微聳,隨即恢複了平靜,默默地點了點頭。荀攸引著他,來到周瑜身邊。周瑜轉身看了過來,麵帶微笑,各煦如春風,看得辛毗心中莫名一暖,連日來繃緊的神經鬆馳了幾分。

    “將軍,這位是潁川陽翟辛毗辛佐治。”

    “久仰,久仰。”周瑜拱手施禮。“廬江周瑜,敢問辛君安好。”

    辛毗連忙還禮。“潁川辛毗,見過周將軍。”

    一旁的桓階等人見周瑜如此鄭重的與辛毗見禮,大感驚訝。禮節不同,代表著對方在周瑜心目中的地位不同,如此慎重,必非等閑之輩。桓階離得最近,又一直豎著耳朵聽,稍一思索就明白了辛毗是何許人也。等周瑜與辛毗見禮畢,他立刻趕了過來。

    “敢問足下可是與陳長文、趙伯然、杜子緒並稱潁川四俊的辛君佐治?”

    辛毗很驚訝。“不想區區賤名竟能傳到江南,慚愧,慚愧,在下正是辛毗。敢問足下高姓大名。”

    “在下臨湘人桓階,字伯緒。”

    辛毗略作思索。“莫不是三年前因父喪棄官的尚書郎桓階?”

    桓階笑了。“正是在下。”

    兩個人幾句話一說就知道對方是同道中人,立刻親近了幾分。周瑜在一旁看著,麵帶微笑,不急不躁。等他們說完,這才熱情的邀請辛毗一起入府。進了府,來到堂上,分賓主落座,周瑜當仁不讓的坐了主席,荀攸坐在他左手側,辛毗挨著荀攸坐下,桓階等人坐在右側。

    周瑜很隆重的向長沙太守府的掾吏介紹荀攸、辛毗,這些人大多是本地豪強或者名士,但長沙雖是江南大郡,戶口殷實,論名士的質量和數量卻遠不如江北,更別說和潁川相比了,在座能有資格和荀攸、辛毗攀談的也就桓階一人,其他人都不敢造次,說錯了話,或者應對不周,要被人笑話一輩子。而有了這兩人輔翼,周瑜的身份也在無形中拔高了不少,絕非孫堅臨郡時可比。

    不動聲色之間,周瑜就完成了對長沙士人的收服,接下來的工作也順理成章,基本沒有遇到任何阻礙。以桓階等人為首,輪流向周瑜彙報長沙的人口、戶籍、倉庫存糧等相關數據,處理得井井有條。

    周瑜隨即命人引原太守張羨上堂。周瑜與張羨一番詳談後,對他之前的政績表示了充分的肯定,請他留任長沙太守。張羨喜出望外,欣然從命。

    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心算是徹底落回了肚子裏。

    飲宴後,辛毗隨荀攸來到剛剛安排的小院。荀攸沒有帶家屬,身邊隻有兩個侍者,院子裏很安靜。辛毗看了一眼,就非常滿意。他和荀攸一起在南陽住了半年,沒想到又在長沙聚首了。隻是時移勢遷,如今的他是喪家之犬,荀攸卻是周瑜的心腹。

    “公達,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反正我是看走了眼。”

    荀攸笑笑,沒有說什麼。辛毗這麼說其實就是變相的道歉,在此之前,辛毗對他多少是有些輕視的。對辛毗來說,這可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可是對荀攸來說,他從來沒把辛毗的態度當回事。

    兩人落座,荀攸讓侍者上了茶。“佐治,說說吧,究竟怎麼回事?”

    看到荀攸,辛毗已經冷靜了不少,再經過這大半天的思考,辛毗也反應過來了。他把事情的經過詳細地說了一遍。與張邈會麵後,他就向潁川老家走。張邈送了一份厚禮,他原本還有些擔心被劫,所以走得很慢,天大亮才動身,天不黑就入駐,走了十來天才進入潁川郡。還沒等他回到陽翟,張超派人追了上來,告訴他說,何顒行刺孫策,被孫策抓了,張邈和丁夫人都被牽連。他左思右想,覺得能救何顒的隻有荀攸,就用張邈送的禮到長社市買了一輛最新式的四輪馬車和十幾匹馬,日夜兼程的趕到長沙。

    荀攸靜靜的呷著茶,等辛毗說完,他久久沒有說話,神情凝重,眼神有點不對焦。

    “公達?”辛毗又不安起來。

    荀攸一驚,回過神來,不好意思的笑笑。“佐治,你有沒有想過,袁本初為什麼會有廢長立幼的打算?”

    “利令智昏。”辛毗毫不客氣地說道。

    “我原本也這麼想,可是現在看來,這事情沒這麼簡單,我們都低估了袁本初。”荀攸搖搖頭,若有所思,又像是自言自語。“袁本初為人剛愎自用,但他不會不清楚廢長立幼的危害。別說袁尚還小,會不會夭折都說不準,就算袁尚已經成年,劉家的實力又豈能與黨人相提並論?”

    辛毗眉頭微蹙,沉吟了片刻,倒吸一口冷氣。“公達,你的意思是說,袁本初廢長立幼,是擔心袁顯思被黨人左右?可是……”他說了一半,沒有再說下去。他與黨人接觸得不少,與何顒在南陽半年多,對何顒的脾氣太清楚了,簡直是一柄利刃,老而彌堅,傷人傷己。那袁紹是不是無法接受何顒,卻又不能公然與黨人決裂,所以要借孫策之手殺何顒?以他對付韓馥的作派,這是完全有可能的。

    辛毗忽然覺得很失落。“公達,黨人以天下為己任,前仆後繼者以千數,最後卻要落到這一步嗎?”

    荀攸轉頭看著辛毗。“奇怪嗎?你也不是借刀殺了邊讓?”

    辛毗很尷尬,無言以對。

    “形勢在變,黨人也要變,何伯求那一代人已經是日薄西山,袁本初曾經追隨他們,但他現在身份不同了,想法也變了,有分歧在所難免。”荀攸輕輕放下茶杯,耷拉著眼皮。“何伯求想以孫將軍代替袁本初,為黨人再營一窟,用心是好的,但他的手段未免太陳舊了。刻舟求劍,削足適履,焉能不敗?”
noriko1026 發表於 2018-6-18 13:23
第1069章 變則通

    辛毗沉默了片刻,忽然有所感悟。

    “公達,友若本在河北,文若去了長安,你在這裏,你們叔侄是不是有什麼約定?”

    荀攸不解地看著辛毗,隨即又笑了,搖搖頭。“你可能不信,但我們的確沒有約定。當然,我沒有留在鄴城,也沒有去長安,而是來這裏,的確有想另辟蹊徑的意思。從陸賈、賈生起,儒門抗爭了幾百年,歷儒法之爭,經王莽之變、兩次黨錮,那麼多先賢付出了榮耀和犧牲,卻還是看不到一點希望,不能不有所變化。易云:窮則變,變則通嘛。”

    辛毗感慨地點點頭。“荀家人才輩出,讓人望塵莫及,將來潁川世家必以荀家為首。”

    “只有荀家是不夠的,甚至只有黨人都不夠,這是有志之士共同的事業。”荀攸抬起頭,堅毅的目光透過窗戶,看向遠處的藍天。“何為士?以仁為己任,死而後矣。求仁得仁,夫復何怨?”

    辛毗點頭附和,過了片刻,突然一驚,猛地抬起頭來,長身而起。“公達,你的意思是說……何伯求必死無疑?”

    荀攸默然不答,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辛毗愣了片刻,慢慢坐了回去。他身為年輕一輩的智者,豈能聽不懂荀攸的意思。如今天下大亂,州郡各自為政,但真正有實力的勢力只有三個:長安的朝廷,河北的袁紹,東南的孫策。朝廷有道統,袁紹有世家,孫策後來居上,集結了一群寒門士子,憑藉著寒門士子特有的無所畏懼,硬是打出了一番天地,與朝廷、袁紹鼎足而立。何顒逃離了長安,又離開了河北,現在又刺殺孫策失敗,除了死,他還能有什麼選擇?

    何顒死了,張儉閉門謝客,那一代黨人將成為過去,接下來就看荀攸這一輩人各展所長,看看誰的選擇是正確的選擇了。

    辛毗歎息道:“可是如此一來,黨人分裂在所難免啊。”

    荀攸慢吞吞地說道:“黨錮之禍,不就是黨人太團結,引起了朝廷的猜忌嗎?”

    辛毗苦笑。黨人的勢力的確太大了,不僅朝廷忌憚,袁紹也忌憚,孫策也不例外。荀攸不肯出面救何顒,也許正是出於這方面的擔心。如果讓孫策感覺到威脅,他也許會更排斥黨人。這麼說,他將何顒關押起來卻不殺,正要是要看荀攸的反應。如果荀攸反應強烈,不僅救不了何顒,反而會讓何顒死得更快。

    那孫策會殺何顒嗎?他不會不知道,殺了何顒,就等於與天下黨人為敵。

    辛毗反復權衡,還是猜不透孫策會怎麼做,郭嘉又會出什麼樣的主意。說到底,袁紹也好,孫策也罷,都只是表面上的強者,真正的決策者是他們身後的士人,尤其是潁川的士人。袁紹身後有郭圖,孫策身後有郭嘉,士人才是這天下大局的真正對弈者。

    可惜,我現在成了旁觀者。

    “那我們就什麼也不做?”

    “做得越多,何伯求死得越快。”荀攸轉過身,彷彿突然活了過來。“當然,你也別閑著,做點有用的事吧。周將軍拿下了長沙,還有三郡未下,為了趕時間,可能要分派將領出征,你如果願意,輔佐其中一部,立些功勞,將來再緩緩圖進。”

    辛毗挑了挑眉,默默地點了點頭。周瑜是孫策的親信,但他與其他人不同,他是真正的世家子弟,最能理解黨人的志向。在他身邊做事,要比在孫策身邊更順心一些。而且以他的情況,現在也沒別的地方可去。留在周瑜身邊唯一的麻煩就是將來可能與兄長辛評為敵。荀攸說了,辛評去了長安,很可能還會去曹操身邊。曹操就在益州,與荊州發生衝突幾乎是必然的事。

    辛家也和荀家、郭家一樣,分屬不同陣營,各為其主了。

    周瑜斜倚著憑幾,豎起尾指,輕輕撓著鬢髮。

    荀攸坐在他對面,拱著手,沉默不語。辛毗坐在一旁,低著頭,露出腦後的傷疤。傷口已經愈合,但頭皮被削去,賴華佗妙手,將找回的頭皮重新縫合,勉強遮住了傷口,但這塊頭皮再也長不出頭髮,露出一大塊醜陋的疤痕。辛毗自己看不到這塊疤,但這塊疤卻深深的烙在他的心上。

    周瑜站了起來,走到辛毗對面,親手放下辛毗撩起的頭髮,又幫他戴上冠,最後拍拍辛毗的肩膀。“連孫將軍都殺不死你,以後就沒人能殺得死你。佐治兄,你是有福之人,能得到你的幫助,我非常榮幸。”

    辛毗鬆了一口氣,又慚愧不已。“將軍錯愛,愧不敢當,將來不知道該如何面對袁使君。”

    “若非佐治之福澤,袁使君又怎麼會死裏逃生?”周瑜輕笑一聲,看看荀攸。“公達,你沒告訴佐治當時的情景嗎?”

    荀攸笑笑。把孫策追擊袁譚,袁譚誤入沼澤,被孫策所救的事說了一遍。辛毗還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事,不禁愕然。他一直以為袁譚是戰敗被俘的呢,對袁譚多少有些失望,沒想到中間還有這麼一段故事。以他對袁譚的了解,他猜袁譚當時不是誤入沼澤,很可能是有求死之心,卻陰差陽錯,被孫策救了。

    孫策會救袁譚,這件事完全不在辛毗的意料之中。一時間,他對孫策的既有印象受到了衝擊,覺得很有必要重新認識孫策。之前不敵孫策,很可能正是因為誤解太多。

    “孫將軍是磊落之人,太史慈還曾經襲擊他,險些得手,歸降之後,不是一樣被他付以重任?”周瑜笑道:“佐治,你就放心吧,我會將你的事通報給孫將軍,有什麼事,由我一力承擔。至於何伯求……”

    周瑜沉吟片刻。“還是先等等吧。孫將軍當年不殺許劭,現在也未必會殺何顒,也許是另有用意。”

    辛毗將信將疑。許劭是許劭,何顒是何顒,許劭只是不肯配合孫策,何顒卻是刺殺孫策,嚴重性不可等日而語。不過,他也不認為周瑜就是敷衍他。何顒是黨人魁首,孫策如果殺他,正中袁紹下懷。孫策本人也許未必能明白其中的利害,郭嘉卻不可能不知道。既然周瑜和荀攸都這麼有把握,那他就靜觀其變。

    退一步說,如果周瑜和荀攸救不了何顒,他也沒什麼辦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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