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章 活下去
夕陽西下,夕陽的餘輝不但晚霞染成了一片殷紅,就連同遠處的山頂冰川,也被染成了一副赤金之色。霞光將天地間所有的一切都照得紅紅的。
此時此刻,站在安集延城頭之上的石華善望著天邊的火燒雲,天上的雲從西邊一直燒到東邊,火紅火紅的,好像著了火似的。
凝視著天盡頭那似火焰般的殷紅,一股莫名的焦慮於心底油然而生。
大明是火德!
這火燒雲如此,豈不正是應了大明的火德?
也許,人們在面臨絕境的時候,總是會生出各種各樣的念頭,對於經歷了幾十年風雨的石華善來說,這麼多年他見識了太多的風雨。
他的父親石廷柱是大清的功臣,在他身後,石華善承襲三等伯爵。以漢軍旗旗人的身份取豫親王多鐸第三女郡主為嫡妻,為這是何等的榮耀。
儘管現在,嫡妻早就不知下落,也許二十多年前,就被賣到那個漢人的家裡為奴為婢,或者在那個蒙人家裡做牛做馬,相比於後者,他更希望前者,畢竟那些個蒙人,絕不會拿她當人看,在漢人家裡,憑著她的精明,興許是不會吃虧的。
不過儘管如此,皇上對他的信任依然不改,當然這也是因為,石家雖然是漢軍旗,可卻也是女真人,石家本姓瓜爾佳氏,所以,他雖然是漢軍旗,可卻也被滿清一直當成自己人。
但是此時,身為大清國的忠臣,石華善的神情凝重,內心焦慮非常。現在的大清國正處於風雨飄搖的境地,皇上親令的大軍已經兵敗了,他守在安集延,即便是堅守於這裡又有何用?
怎麼會沒有用呢?
一但明軍越過安集延,從安集延往南,一路上幾乎是一馬平川,那裡是大清國的糧倉啊!
可憑著安集延的五千守軍,他又怎麼能守得住這裡?
看安集延破舊的土城,說是城,可與中原的城池比起來這裡只能算是一座用磚塊壘起來的土城罷了。
任憑著這座城,想要阻擋明軍,幾乎沒有絲毫可能,甚至閉上眼睛,石華善都能想到,一旦明軍殺過來,安集延會是一副什麼模樣。
成千上萬的人會死去。
他們會像當年大清國入關時那樣,把整座城城裡城外全都屠個一空。到時候即便是這座土城,恐怕也會被夷為平地。
「哎,天理循環啊……」
如此一聲長歎後,石華善很自然的想到了石家,想到了他的父親當年投降太宗後倍受盡寵信的過往,接著,他又歎了口氣。
現在,石家或許和大清國一樣,就如同這夕陽一般,已經臨近末日了。儘管是大清國的忠誠,但是每每想到石家將來也要和大清國一起走向末日。他的心裡就升起一陣不甘。他不甘心石家就這樣和大清國一起滅亡。
當年他爹是如何不計代價的保全了石家的富貴,為什麼會這麼做?味道並不僅僅只是一條生路,而是為了石家的將來。
但是眼下看來。石家好像沒有將來了。向大清國一樣,已經沒有了將來。
「那些個明人,為什麼我們逃到了這麼遠,他們還是不願意放過我們一馬?不願意讓我們在異域他鄉活下來?」
「哎,要不怎麼說報應呢?」
「可不就是報應。唉,要怪就怪當年咱們,太他麼不是玩意兒了。殺了人家那麼多人。人家能不報復嗎?」
一旁的兵卒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著,他們的年齡大是四十來歲,都是在京城享過福、在路上遭過難、為大清立過功的旗人,也只有他們敢這麼說話。
「報應啊,當年在雲南的時候,咱們追著永歷打,不把人家斬草除根,自己這邊就睡不踏實,現在好了,現在輪到人家睡不踏實了。」
「哎,你說,咱們大清國怎麼就沒有一個朱明忠呢?」
「朱明忠?那是大明的皇子,咱們即便是有,也得叫愛新覺羅·清忠不是?」
「清忠?別扯淡了,人家大明是國運未盡,咱們大清國……哼哼,」
那人冷冷一笑,然後把火銃拿到身前說道。
「你瞧這是什麼?」
「火銃啊,怎麼了?」
「怎麼了?咱們大清的五行是什麼?是水德,當年改國號的時候,說的是要用水德克明朝的火德,當時看似如了意償了願,可朱皇帝再起來的時候,一路用的都是火器,這火器助火自然是銳不可當,咱們大清呢?水,一色的水,這火器到了水裡,自然是沒了用處,為什麼咱們和這邊的土人打仗從來沒吃過虧?」
他這麼一說,周圍的人無不是紛紛看著他,一副深以為然的模樣,聽他這麼問,更是探著頭,急聲問道。
「為什麼?」
眾人無不是連眼睛都不敢眨,他們看著這位,唯恐漏過一個字。
「因為這邊的土人用的是刀劍,火器少之又少,咱們才勉強壓住了陣勢,要不然哪,嘿嘿……」
在這位冷笑的時候,一旁的人紛紛贊同道。
「哎呀,可不就是這個道理,你們看啊,火助火,水滅火,用了火器,大明自然是如虎添翼,至於咱們……奶奶的,水克火。直接把火給滅了,這還打個屁啊!」
瞬間,似乎所有解釋不清楚的問題都解釋清楚了,他們又在那裡說道。
「弄了半天,不是咱們不行,是咱們大清國不行啊?」
「不是大清國不行,是德行沒有啊!這五行沒了,大清的氣數自然也沒了……」
夕陽中,他們的話聲雖然不大,但卻傳的很遠,傳到了石華善的耳中,讓他的眉頭緊鎖,臉上顯出一些不快。
難道大清國的氣數真的沒有了?
「一群該死的東西,居然敢這麼胡言亂語,伯爺,小的這就去收拾他們!」
一旁的伯爾斤剛想過去收拾人,那邊就被石華善制止了。
「罷了,管得住嘴,管不住心,這人心散了啊……」
人心散了!
從大明越過伊犁河的那天起,人心就散了啊!
沒有什麼比人心散了更讓人絕望的了。人心為什麼會散?因為大傢伙害怕明軍害怕到骨子裡頭了。
不但這些旗人害怕明軍,甚至就是那些叫嚷著要和明軍撕殺一番的年青人,他們的心裡也害怕明軍,畢竟,他們的父輩總是會在不經意間,把對明人的畏懼顯露出來。
人啊……
只會越來越怕。越怕越輸,到最後,必定會連面對對方的勇氣都沒有,就像當年的大清國剛入關時,一路個攻城掠地,銳不可擋般,那個時候,大清國是何等的氣勢,那裡像現在這樣?
罷了!
一切都過去了!
現在的大清國就像這天邊的夕陽似的。已經再也沒有了當年的氣勢。也許大清國的氣數真的已經到頭了。
長歎口氣,石華善搖了搖頭,就在他將準備下城頭時,那邊突然有指著另一個方向說道。
「快看,有咱們人從南邊過來了!」
從南邊過來了?
急忙衝到城頭,往遠處一看,石華善的臉色微微一變,即便是沒拿望遠鏡,他也知道,過來的是誰。
「是大少爺的人馬!」
一見到石文炳,石華善就急聲問道。
「文炳,是怎麼回事?」
他把兒子派去守山谷,是他的私心,原本的按他的想法,明軍攻城,石文炳不在城內,自然可以從容離開,可卻不曾想,現在居然倒了過來,明軍先攻了在安集延後方的谷地。
「阿瑪,別提了,一隊明軍殺了過去,孩兒拚死也沒擋住他們,要不是藉著地形,恐怕連忙這麼些人都撤不下來。」
想到撤下來的人中,只有少數幾個婦人,石華善問道。
「那其它人呢?」
「死了,還有些娘們,一見著明軍,就自己跑了過去,一個個瞧那模樣,都恨不得立即撩開裙子,直接躺到他們的床上……」
這倒沒出乎石華善的意料,畢竟那些女子都是搶來的,她們會爭先恐後的投降明軍,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在有的地方,那些女人甚至會偷偷的把城門給打開,即便是過了這麼長時間。還是有很多女人並不甘心做旗人的奴婢。
她們過去之所以溫順,是因為畏懼旗人手中的刀。現在她們有了新的選擇。自然不可能再像過去那樣心甘情願的伺候著主人了。其實她們壓根兒就沒有心甘情願過。
「不過就是些女子,沒什麼大不了的,回頭再搶些過來說是了。」
不過只是一些女子罷了,現在沒有了。將來還可以從其他地方再搶一些過來。沒有什麼讓人覺得惋惜的。
「嗯,阿瑪……」
往左右看去,石文炳又說道。
「依我看,這安集延肯定是守不住了,不如,咱們撤吧!」
他的言語中帶著一些試探的味道,說出這番話之後,他小心謹慎地看著左右。。
「撤?往那撤?沒有皇上的旨意,咱們那都去不了!」
「可不是,大公子,這可不是說撤就撤的,到時萬一皇上追究起來……」
「追究?」
冷笑一聲,石文炳說道。
「追究,能追究多長時間?這明軍氣勢洶洶的殺過來,咱們又能撐多長時間?一年?兩年?我看連這個冬天都不一定能撐得住,想憑著冬天退敵?老幾位,可能嗎?打到了這,大家見過幾場雪?除非躲到深山裡頭,要不然,連雪都見不到什麼,這仗是打不下去了,咱們也擋不住人家,就是守在這,也是死路一條。」
「大公子,你這是漲別人氣勢,滅自己的威風。」
阿爾代的話音沒落,一旁就有人陰陽怪氣的說道。
「咱大清國還有威風讓人滅嗎?」
隨口的諷刺,讓眾人無不是一啞,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誰都知道,這句話是大實話,大清國,早就沒有了什麼威風。既然早就沒有了什麼威風,自然也就沒有漲敵人志氣,滅自己威風的說法了。
「文炳,你這可是當奴才的該說的話,」
「阿瑪,大清國肯定是不行了!」
這樣的話,也就是在這裡,他敢這麼去說,若是換個地方,石文炳還真不一定有這個膽子,畢竟,在這裡,有阿瑪在這裡撐著,沒有人敢說什麼。
況且現在大傢伙兒的心思。他同樣也是瞭解的,相比於為大清國盡忠,他們更渴望活下去。
畢竟在過去的這麼多年,正是活下去這個念頭一直支撐著他們堅持到現在。
「大公子,你說的是什麼話,咱們當奴才的就要給主子盡力,你這麼說,豈不是正乘了明人的意。」
「哎喲,您伯爾斤是大清國的忠臣,可別忘了,這城裡頭有五千弟兄,還有小兩萬弟兄的家眷,他們的性命難不成就不是命。」
說話的功夫,他又扭頭看著眾人說道。
「現在的情形大傢伙都知道,打從明軍打過來,咱們就沒打過一場勝的,甚至可以說,根本就擋不住人家,皇上親征又怎麼樣?不還是讓人家打得灰濛濛的撤了下來,十萬大軍,活著下來的最多也就五六萬人,咱們以小敵大,本身就是問題,當年要不是李自成奪了京城,多爾袞騙了吳三桂,咱們竊了京城,又有了後來的那些事,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人心不足蛇吞象。」
環視著若有所思的眾人,石文炳又說道。
「咱們才多少人?明國多少人?多少人馬?這麼打下去的話,早晚咱們都是死路一條,而且還得死絕了。」
「大公子,那怕就是咱們不打,又豈有活路,我可是聽說了,明軍這次過來,可是鐵了心思不留活口的。」
許多事情即便是不用想都知道結果,大清國與明國之間早就是你死我活的地步,當年大清國入關的時候,殺了多少漢人?現在明人想經報復,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想要活命,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情,大明是不可能留給他們活路的,有些僥倖從前方逃下的人可是說了,打完仗之後,明軍可是該個的清點了一下。
用刺刀清點的!
「是啊,有些仇是化解不了的!」
「可不是,要怪,就怪當年當年咱們下手太狠,太毒了,哎……」
喟然一聲長歎之後,眾人像是霜打的茄子似的,全都沒有精氣神,畢竟這才過去幾十年。他們清楚地知道當年大清國入關之後做了什麼。也知道明軍打過來之後將會如何對待他們。
而原本還在那裡憂心著大清國的將來的石華善,看著兒子的目光也發生了變化,對兒子的瞭解,使得他知道,兒子肯定還有後話。
「其實,想要活命,也不是不可能!」
果然,正像石華善猜的那樣,石文炳看著眾人說道。
「如果大家想要活命,也不是不可能!」
他的話音一落。周圍的人就把目光投向他,盯著他。相比於死,人們更希望活下去。
「哦?大公子有何良策?」
「要只是想活的話,大家其實只管把城一丟,然後帶著家眷、牲口、糧食什麼的往山裡鑽就是了,當年那些土人能在山裡生活千百年,咱們也行,這裡呆不下去,咱們就到阿富汗,阿富汗不行,咱們就到波斯,要不然印度,反正就是到處遊走就是了。」
不等石文炳說完,旁邊就有人說道。
「哎呀,大公子,這話可不是這麼說的,咱們這些年殺了多少人,那些人看似沒有親戚,可信的教都是一樣的,要是咱們落了單,不定就把咱們全收拾了,咱們僥倖打贏個幾次,可慢慢的流血也能流死了。」
「可不是,大公子,咱們可不是蒙古人,蒙古人會放牧,咱們也就是種種田。」
「嘿,勒老三,到時候我教你放牧就是了。」
「你小子就別瞎鬧了,咱們這五千人要是逃到南邊,估計都不夠塞人牙縫的。別忘了,那些傢伙,可一個個都是不怕死的東西。咱們要是逃到那,指不定大人小孩都得讓人家生吞活嚥了。」
來到這裡這麼多年,對於當地的那些土人的性格,他們自然是再清楚不過,也正因如此,他們才會如此的謹慎,其實與其說是謹慎,倒不如說是害怕。
血海深仇。
漢人忘不掉,那些土人同樣也不會忘記。無論是哪一邊,到最後都是想要他們的腦袋。
「那可怎麼辦?」
在眾人的惶恐中,石華善盯著兒子問道。
「文炳,你想出的主意,不是這個吧,這個法子,恐怕大家早就想過了!」
面對父親的詢問石文炳並沒有立即回答他只是看著周圍的這些人。從這些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回答中,他已經到了想要的答案。
大家都想活下去。其實他自己同樣也是如此,他也想活下去。也正因如此他才會,做出另一個選擇。
「活下去。」
看著周圍的這些人,他繼續說道。
「想要活下去,就必須要有人願意給咱們一條活路,可這條活路在什麼地方?大家想過沒有?到現在為什麼咱們往前往後都找不到一條活路?不是找不到,而是沒有人願意給,現在我想要說的就是給咱們掙一條活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