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七百五十章:父子君臣
殿中。
弘治皇帝抬了抬頭,看了朱厚照一眼,隨即露出了微笑。
他站了起來,蕭敬連忙上前攙扶。
此後,弘治皇帝咳嗽,朱厚照和方繼藩二人拜著,心裡尚在打鼓。
只是此刻,心裡又不禁為之擔心起來。
弘治皇帝道:「起來吧,起來吧,你們一個是皇帝,一個是攝政王,見了朕,何須行什麼大禮。」
朱厚照起身,方繼藩卻心裡琢磨起來,攝政王三個字很刺耳啊,他忙道:「陛下,臣豈敢稱之攝政,這實是……實在是……」
哪怕是今時今日,方繼藩面對著上皇帝,依舊懷有敬畏之心。
上皇帝背著手,來回踱了幾步,道:「君無戲言,世上豈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他頓了頓,又道:「朕久在黃金洲,又怎會不知道這黃金洲是什麼樣子,這是一個好地方啊,能在此頤養天年,也是朕的幸事。」
弘治上皇帝說罷,竟是笑了:「這個佈置,是皇帝想出來的罷?」
說著,深深的凝望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頓時覺得心虛,九五至尊了許多日子,覺得自己已經有足夠的能耐霸氣了,可現如今再面對自己的父皇,依舊又恢復了當初的模樣。
若在往常,方繼藩是完全不介意背一口鍋的,可今日……卻知道這事兒自己絕不能出頭,於是默默的低著頭,心裡數著綿羊。
朱厚照看了方繼藩一眼,最後只好硬著頭皮道:「是。」
弘治上皇帝卻歎了口氣,而後又露出了微笑,道:「皇帝長大了啊,已漸漸成熟,能夠輕鬆駕馭天下了。如此……甚好……」
說著,他坐下,用火鉗子細細的撥弄著炭火。
朱厚照也不知父皇這話到底是諷刺還是誇獎,竟是一愣。
弘治皇帝卻是繼續道:「什麼是天子呢?」
弘治皇帝說著,加重了語氣:「在臣民們看來,天子便是他們的天,是他們的父親,是至高無上的存在,九五至尊,一言九鼎。」
「這些話,是說給臣民們聽的,可是為君者,卻萬萬不能相信。皇帝應該相信自己和普通的庶民沒有任何的分別,不過是靠著祖宗的厚福,方才得以克繼大統,正因如此,做皇帝的,未必比尋常的臣民更聰明,更遑論,未必比他們更孔武有力了。皇帝也是血肉之軀,有生老病死,有七情六慾,明白了這一點……方才能認清楚自己。只有清楚了自己,方才會滋生敬畏之心。」
弘治皇帝歎道:「有敬畏才是好事,敬畏祖先,因而不敢使自己辱沒了門楣。敬畏臣民,因而不敢胡作非為,為政時,如履薄冰,生恐怠慢。最重要的是……要敬畏天道……」
「天道?」朱厚照聽得雲裡霧裡得,看著自己的父皇,滿心疑惑,他無法理解,怎麼好端端的,父皇居然一來便和自己說這些話。
弘治皇帝道:「朕在此處見這裡寒冬臘月,大雪皚皚,一眼看去,萬里冰雪,方才知道,在天道面前,人是何其的渺小。所以要常懷著敬畏之心,不要狂妄自大,不要自以為這天底下的事,憑著自己……便可改變任何事!祖先的基業交給了皇帝,那麼為君者,只需做好兩件事便可以了。」
弘治皇帝凝視著朱厚照:「其一:統一天下,以消除戰亂。今我大明放眼天下,方知天地之大,遠非想像!我大明為天朝上國,中土之國,為君者,當傚法秦始皇,剪除不臣。天下臣民的願望,不過是安居樂業而已,消弭戰爭,才是他們的願望,這……便是天道。」
「這其二:則為制度垂范,以求長治久安。能得天下,固然已是了不起了,可若不能制度垂范,不能長治久安,也不過是曇花一現而已。」
弘治皇帝接著道:「百姓們的根本願望,方才是天道。你是皇帝,要做的便是不要去違背他們,順天而行,去滿足你的臣民,完成這兩件事。至於敕封繼藩為攝政王,可見你已心性成熟,已自有自己的定見了。黃金洲的諸王公是什麼樣子,皇帝知道,朕也知道,你我心裡都有數,他們既然不能哐扶朝廷,不能為朝廷守住黃金洲。那麼……就讓能守住的人來!所以……朕得知你的詔書之後,心裡甚是欣慰,做天子的能深謀遠慮,因勢利導,順勢而行,一舉消弭掉未來黃金洲的隱患,這……令朕放心了許多。」
聽到這裡,無論是朱厚照,還是方繼藩,心裡都長長的鬆了口氣。
這關算是過了?
他們對視了一眼,方繼藩道:「上皇英明,兒臣佩服的不得了……」
「此番你們來黃金洲……所為何事?」弘治上皇帝壓壓手。
方繼藩心裡輕鬆了,上皇還是那麼的深明大義呀,於是立即道:「上皇,臣與陛下率水師馳援北方省,一舉殲滅西班牙,葡萄牙艦隊,解了北方省之圍,所以順道便來了。」
弘治皇帝聽罷,一愣。
隨即,他眉梢隱出喜色:「西班牙者,豺狼成性,野心勃勃,他們仗著艦船之利,處處與我大明爭鋒相對,一旦剪除了他們的艦隊,那麼……他們便成了沒有牙齒的老虎,如此……佛朗機可定,好……好的很哪!」
弘治皇帝龍心大悅,顯出喜出望外之色,眼眸也一下子亮了幾分,整個人顯得精神了許多:「一旦穩住了中佛朗機,那麼接下來,理應就是奧斯曼啦了吧?這奧斯曼也不容小覷,他們幅員廣闊,兵卒無數……假以時日,終究還是心腹大患。」
「父皇說的是極,兒臣……」
朱厚照說到此,弘治皇帝一擺手,道:「好啦,你是皇帝,既然心裡已有了主意,那就不需和朕稟奏,朕現在頤養天年,也不願聽這些了,朕只希望有生之年,能夠看到捷報。」
弘治皇帝說完了,便走向方繼藩,凝視了方繼藩一眼,目中露出了慈和之色:「今日你成了攝政王,就更該好好輔佐皇帝了,朕……朕一直將你當作自己的親兒子看待。朕在這裡,蕭伴伴每日陪著朕,可朕總覺得缺了點什麼。細細思來……總好像身邊少了一個人,心裡便不是滋味。」
蕭敬站在一旁,一直沉默不語,聽到此處,目光很是複雜的抬起來,看了方繼藩一眼。
這心底,竟像是有一種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明明……咱已花費了一輩子的心血,努力了一輩子……可最終……
朱厚照眨了眨眼,似乎還沒回過味……
方繼藩明白了什麼,便道:「這是因為上皇乃是重感情的人哪,歷朝歷代的天子,大多冷酷,唯有上皇您……才是真性情,上皇不但文治武功,且還仁德寬厚,此乃天下人的典範,莫說是與天子們相比,便是這古往今來,多少君子,也不及上皇一半呢。兒臣最欽佩的,便是上皇德厚可親這一點,只要在上皇身邊,心裡便舒坦的不得了,如沐春風,心裡暢快。」
弘治皇帝聽到此處,頓時大笑,樂呵呵的道:「哈哈哈哈……對對對,就是這個味,朕很多日子沒有聽見了,心裡甚是想念呢,此言從繼藩口裡出來,才有滋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