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明朝敗家子 作者:上山打老虎額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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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8 2018-5-11 00:24:32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820 1647789
mk2258 發表於 2018-7-28 07:58
第一百九十九章:這就是欽犯





    做人……做官……道理……

    每一個詞兒,都不難懂,可夾雜在方繼藩的話裡,都有一種怪異的感覺。

    至少弘治皇帝就覺得很怪異。

    朱厚照則是忍俊不禁,老方還會這個?

    蕭敬面上似笑非笑,抿著乾癟的嘴唇,帶有幾分調侃氣息。

    牟斌只是抱著手,若不是陛下在,他差點要從鼻裡哼出聲來了。

    可和他們不同,方繼藩的幾個門生的態度還是極端正的。

    歐陽志三人正襟危坐,面上雖是木訥,卻是說不出的肅穆。

    唐寅手指頭轉著案牘上毛筆,聚精會神。

    便連徐經,亦是正容,上一次,他已經有了前車之鑑了,就因為沒有聽恩師的話,吃了一個天大的虧,否則,殿試便是名列一甲,也未必沒有可能,而今他學乖了,即便心思再活絡,可恩師說啥,那就是啥,何況還是要教自己做人和做官的道理。

    王守仁的眼裡則是發光一般,甚至激動得顫抖起來,面容則是一副全神貫注之態。

    便連那既做不成人,也做不得官的李朝文真人,此刻也一副洗耳恭聽狀,態度很重要哪,其他的,聽與不聽都無所謂,可自己必須得讓師叔知道,自己對師叔是敬仰萬分的,任何師叔的教誨,都必須仔細的牢記,甘之如飴一般。

    自然,最令人期待的,卻還是欽犯了。

    一句帶欽犯來,外頭的張信諸人早有準備,很快就押著一個五花大綁之人,推搡著進來。

    只是,這……就是欽犯?

    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像是在看怪物一般。

    便連弘治皇帝也是突的失色,眼前這個人,哪裡是欽犯,分明……就是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

    只見這欽犯被五花大綁,口裡還塞著不知是誰的裹腳布,他臉色陰沉,似乎也沒受什麼拷打,只是身上的圓領員外衫顯得髒亂了一些而已。

    “搬椅子來,讓他坐下。”

    方繼藩手裡提著一根戒尺,頗有幾分樣子。

    一把椅子很快被搬了來,上了繩索,一通亂綁,便將這欽犯固定在了椅子上。

    此時,方繼藩手裡的戒尺一指欽犯:“你們看,他便是傳聞中的欽犯!”

    “……”

    呃,這哪裡是欽犯了,怎麼看,都感覺是個蒙冤的尋常小買賣人,看著此人漲紅著臉,被一干校尉們折騰,弘治皇帝的臉瞬間便拉下來了。

    一旁的蕭敬弓著身,壓低聲音道:“陛下,這方繼藩真是有意思,呵呵……”

    弘治皇帝瞪了他一眼,蕭敬面上依舊帶笑!

    是真有意思啊,就這麼一個人,他方繼藩說是欽犯就是欽犯……

    其實一開始,蕭敬還有些擔心來著,這方繼藩,莫不是當真拿住了欽犯吧,倘若如此,錦衣衛倒也罷了,反正作為東廠督主,蕭敬覺得沒法兒做人了。

    只見這欽犯的臉漲得通紅的,似是實在憋不住了,竟在椅上扑哧扑哧掙扎一番,接著……居然眼前一黑,直接仰面,昏厥了過去。

    這頭的方繼藩正預備侃侃而談呢,可……他的臉色立馬就不好……

    怎麼有一股臭鹹魚的味道?還越來越重……

    方繼藩不禁怒視著張信:“你打他了?”

    “沒……沒有……”張信噤若寒蟬。

    方繼藩再猛地嗅了一下,那臭鹹魚的味道實在……

    這味道開始瀰漫了,許多人的臉都脹得發紅,拼命的忍受。

    連角落裡的弘治皇帝,都忍不住憋著氣。

    方繼藩明白了,氣呼呼的朝張信咆哮:“誰他娘的這樣不講衛生,這樣不文明,拿自己的裹腳布塞這欽犯口裡。”

    張信打了個顫,苦著臉道: “找不到其他的……”

    “將他弄醒!”方繼藩鄙視地看了一眼張信,這個廢物。

    肚子都感覺開始翻騰了,反胃呀,很不舒服啊。

    方繼藩拼命地忍著,倒也沒有再耽誤,趁著幾個校尉要將欽犯弄醒的功夫,方繼藩用戒尺點了點這欽犯,又繼續道:“你們都看到了吧,這個人,就是欽犯,丐幫幫主,這丐幫號稱有十萬幫眾,而此人,便是匪首。你們看,他凶惡嗎?”

    眾人打量著那已昏厥過去的'欽犯',都下意識的搖了頭。

    其實他們也不確定,方繼藩到底是不是在糊弄大家。

    可是……這個人確實一點都不兇惡啊。

    方繼藩又問:“你們看到他,想起了什麼?”

    “……”

    鴉雀無聲了。

    似乎大家並不習慣這樣的教學方式。

    還是李朝文很機智,生怕師叔冷場,忙道:“像尋常香客。”

    “這就對了。”方繼藩用戒尺指著已昏厥過去的欽犯的眉眼,道:“你們看,他既沒有為師英俊,也沒有江臣那般面目可憎……”

    江臣:“……”

    好在,江臣已經習慣了。

    方繼藩很順暢地接著道:“現在,來人,扒開他的衣服。”

    “……”

    這……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連歐陽志都有些受不住了。

    不知是因為那一股撲面而來的鹹魚味,還是因為恩師口味太重的緣故,素來淡定鎮定的歐陽志打了個冷顫。

    幾個校尉遲疑著,最後還是老實的給昏厥過去的欽犯鬆了一些綁,將他的外衣脫下,以至他上身CHITIAOTIAO的展露在所有人眼前。

    “你們看,他的皮膚……既不粗糙,也不細嫩,你們看……”方繼藩點著欽犯的上身,邊看邊興致勃勃地道:“這裡還有一個胎記,不必說,這定是他從娘胎裡帶來的,你們看,他的毛髮,不多也不少……”

    方繼藩很有耐心,手持著戒尺,在這'欽犯'身上指指點點。

    “還有這裡……”方繼藩指著欽犯的臉:“你們看,他的臉上竟還生了痘子,這是青春痘,常見於太子殿下的臉上,可他並不青春哪,由此可見,這欽犯身上既有我們一樣的地方,也有我們不一樣的地方。”

    朱厚照左看右看一眼,摀住了臉。

    弘治皇帝發懵。

    這是在做什麼?

    牟斌已越發深信,方繼藩就是在這裡裝瘋賣傻的。

    蕭敬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道:“陛下,是不是……新建伯,腦疾犯了……”

    真是一言驚醒,弘治皇帝意味深長地看了方繼藩一眼,隨即若有所思的頷首點頭。

    ……

    “現在,我們看看他的鼻毛。”方繼藩笑了笑,似乎覺得這鹹魚味實是有些受不了,身子退後了一步,手拉得很長,用戒尺指著仰面昏厥的欽犯:“他的鼻毛不算濃密,那麼………這是什麼意思呢?”

    方繼藩丟下戒尺,抬頭,想了想,實在受不了了,朝張信使了個眼色:“去開開窗。”

    “噢。”張信連忙去開窗。

    幾扇窗打開,一股清新的氣息灌進來。

    呼……

    所有人都深深的吸了口氣,一下子,臉色紅潤了。

    方繼藩才笑了笑道:“為師接下來繼續講,這……是什麼意思呢?這意思就是,你看這個欽犯,便是一個人!”

    “……”

    弘治皇帝的臉色鐵青起來了,說了這麼多話,敢情都是廢話?

    方繼藩卻是背著手,在講台上踱步:“他既不是面目可憎,也不如傳說中那般身長七尺,他和我們,和所有人都一樣,有兩隻眼睛,有一個鼻子,身上有血,也有肉。你看,天下的所謂欽犯或是王洋大盜,十之**,俱都是如此,他會被這該死的裹腳布熏暈過去,眼看著大難臨頭,也會……且慢著,你們看看,取一口針來。”

    張信取了針。

    方繼藩不客氣,捏著針,在他的手臂上,狠狠的紮了下去。

    昏過去地欽犯眼眸猛張,瞬間醒了,他口裡還塞著裹腳布,卻還是發出嗚嗚嗚的聲音,身子劇烈的顫抖,好在他的身體被綁著,幾個校尉狠狠地將他按住。

    “你們看。”方繼藩將針丟開:“他……也怕疼,他不但怕疼,而且我敢保證,他還怕死。”

    “……”

    方繼藩在此時,嘆了口氣:“現在,你們明白了嗎?欽犯從來不可怕,欽犯也是人,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和你我之間沒有什麼分別。”

    “這時候,你們一定在想,欽犯和我們不同之處在哪裡呢?張信,你將他的裹腳布取出來。”

    “我……”張信踟躕。

    方繼藩想提刀砍死這個混賬,不過……畢竟還是要注意形象的,便微笑著道:“你不取,以後就不讓你種地了。”

    張信打了個寒顫,連忙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揪著裹腳布的一角,用力一扯。

    呼呼呼呼……

    裹腳布一取出來,欽犯如抽風箱一般的呼吸,接著怒喝:“士可殺不可辱,你殺了我吧!”

    “塞回去!”方繼藩很迅速地道。

    張信想哭,卻還是很老實地忙又將裹腳布塞回了欽犯的口裡。

    欽犯眼睛赤紅,嗚嗚嗚的發出怪音。

    “聽見了沒有,他說……士可殺不可辱,由此可見,這個人……其實也有自己的道德判斷,他自己心裡將自己認為是'士',而絕不認為自己是個窮凶極惡的惡人,他和我們一樣,都認為自己是個好人。”

    …………

    打完吊針出來了,居然沒人支持,桑心。
mk2258 發表於 2018-7-28 07:58
第兩百章:真相大白





    所有人聽的一頭霧水。

    說了這麼多,似乎和沒說一樣。

    弘治皇帝已經受不了了,這鹹魚味雖是消散了一些,卻還是讓他無所適從。

    最重要的是,弘治皇帝不是來聽方繼藩講廢話的,他是來看所擒欽犯到底是真是假。

    因此面對方繼藩的東拉西扯,他不禁有些不耐,一雙明亮的眼眸透著幾分不悅,直勾勾的盯著方繼藩。

    方繼藩感觸到弘治皇帝的目光,他便沒膽怯,而是哈哈笑起來,繼續說道。

    “明白了這一點,那麼……你們可以學到什麼?”

    “……”

    所有人懵逼。

    便連那李朝文心裡也哀嘆,他其實很想不讓師叔尷尬來著,可說了這麼多,他一頭霧水,什麼也沒聽明白啊,便是想做托都無能為力,只能傻呆呆的坐著。

    方繼藩嘆了口氣,孺子不可教也。

    雖然有些小小的尷尬,方繼藩卻還是振奮精神,環視了眾人一眼。

    見眾人俱是一頭霧水的樣子,眨了眨璀璨的眸子,繼續開口說道。

    “這裡頭所蘊含的道理便是,你明白了所謂亂黨這一點,那麼,就知道,所謂的亂黨,不過如此,傳聞中的亂黨和欽犯,並不可怕。你別看這欽犯正處壯年,你們信不信,為師年紀雖小,別看瘦胳膊瘦腿,只消一盞茶功夫,便要跪在這欽犯面前,掐著他的人中,求他不要死!”

    方繼藩齜牙咧嘴一下,總算是吹了一下小小的牛逼,隨即便看了弘治皇帝一眼。

    此刻弘治皇帝格外嚴肅的凝視著他,他便撓了撓頭。

    “可是……一個這樣的廢物,卻為何,讓廠衛焦頭爛額呢?”

    “……”

    蕭敬和牟斌面色俱是很難看,此刻他們都覺得牙根癢癢,還真想跪在方繼藩的面前,掐著方繼藩的人中穴,求他不要死。

    “咳咳……”

    方繼藩假裝潤了潤嗓子,下一刻英俊的面容上蕩漾起淺淡的笑意,不過僅是片刻時間而已,笑容便斂了起來,凝著眉宇很是鄭重的,一字一句的頓道。

    “這是因為,他們不了解什麼是王洋大盜,不知道什麼才是欽犯。他們空有再多的人力物力,不能知己,更不知彼,便永遠都抓不到欽犯。”

    “哼!”牟斌脹紅了臉,嘴角輕輕一扯,露出很是不滿的神色,厲聲質問道:“你說他是欽犯便是欽犯,你可有什麼證據?”

    “有!”方繼藩的回答乾脆利落!

    這一下子,進入正題了。

    這傢伙嘰嘰歪歪,實在受不了了啊。

    牟斌只冷著眼:“很好,就請拿出來,讓我等開開眼吧。吾執掌錦衣衛十年,刑名之事,還不如你方繼藩,倒想請教。”

    弘治皇帝默不作聲,任由牟斌提出質疑。

    牟斌的質疑,其實也是他的困惑,因此弘治皇帝完全在期待著方繼藩的證據。

    面對牟斌的質疑,方繼藩並沒惱,而是笑著朝外頭的人招了招手。

    “來人,請丐幫京師分舵舵主王三來。”

    分舵……舵主……

    一聲令下,有人進來了。

    是個老實巴交的老農模樣,此人,哪裡像什麼舵主,這王三的名兒,很好,其實和朱重八類似,大抵是那種取名基本靠算數的窮苦出身。

    王三面上滿是溝壑,他顯然很是恐懼,一雙瞇瞇眼在那溝壑的面容上顯得極小,好似根本沒睜開眼睛一樣的,令人看不清他的瞳孔。

    他小心翼翼的進來,整個人在發顫,可看到了方繼藩,就好像吃了一顆定心丸一般。

    在他心裡,方繼藩是自己的恩公,是菩薩,是一個實打實的好人。

    在這西山,沒有人敢說恩公半句的不是。

    王三一見到方繼藩,便拜下,恭敬的開口說道:“小人,見過恩公。”

    方繼藩眉頭輕輕挑了挑,下一刻便深深凝視著他,英俊的面容滿是肅然。

    “你自己和我說,你是丐幫京師分舵的舵主。”

    “是。”王三一面磕頭,一面老實交代:“小人早年,便加入了丐幫,此後一直在為幫主做事,招募人員,這些年來,京里的丐幫徒眾,都是小人招攬……”

    “……”

    一下子,所有人的臉色變了。

    這……是人證?

    這個叫王三的人,雖然有些害怕的樣子,可看樣子,他絕對沒有被嚴刑逼供。

    既然沒有屈打成招,這個世上,會有誰,愚蠢到自認自己是亂黨嗎?

    這可是殺頭之罪啊。

    弘治皇帝的眼裡,掠過了一絲精芒,目光卻一直停留在王三身上。

    蕭敬此刻臉上的笑,也一下子凝固了。

    牟斌雖還保持著輕蔑的表情,只是這表情……有點假,有些心虛。

    方繼藩朝王三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即便又問道:“你還曾和我說,丐幫幫主的藏匿之處,也是你代為選定的?”

    “沒錯,幫主自江南來,到了京師之後,一應起居,都由京師分舵佈置和安排。”

    “那麼,你為何要反叛你的幫主,他對你不好嗎?”

    王三搖頭: “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小人在丐幫之中,不算顯赫,上頭有左右護法,還有各省的堂主,以及副幫主等等,京師分舵,有徒眾三千人,規模確實不小了,小人,原本是心甘情願,為幫主做事。”

    “只是……”說著他踟躇起來,頓了一會,又繼續交代。

    “後來,聽說許多徒眾,紛紛都到了西山,小人心想,這徒眾都去了西山,小人自然也要來。小人……有一個兒子,便帶著兒子,一塊兒來了,這才知道,在這裡有兩個恩公,招攬流民,讓大家下力氣開礦和乾活……”

    “這些活兒,雖也辛苦,可恩公們,卻不吝財物,給咱們建房舍,使我們有了遮風避雨的地方。每日給我們吃的,既非黃米,也非稀粥,而是香噴噴的米飯,每日,礦上還要殺兩頭豬呢,逢年過節的時候,兩位恩公還特意囑咐王管家,讓他殺雞宰羊,還買來一壇壇的酒水,讓咱們過一個好年……小人也算是見過一些世面的,可這輩子,顛沛流離,只有在西山,才算是過了一些安生的日子。”

    “小人有個兒子,就在礦上做事,每月不但能吃飽,還有錢領,這西山附近的農家莊戶,哪一個不羨慕咱們礦上的人,附近各村有女兒的人家,個不願將女兒嫁到礦上來,就在前月,小人的兒子,成了親……”

    說到這裡,他眼睛發亮了起來,一張滿是溝壑的臉蕩漾著幸福的神色。

    “小人心裡樂啊,小人心裡想,什麼丐幫不丐幫,那都是假的,小人當年,是沒飯吃,顛沛流離,這才進了丐幫,所為的,便是乞食時,不被人欺而已,可小人的兒子不一樣,他有飯吃,有衣穿,有遮風避雨的地方,娶了妻,來年,便再生一個大胖小子,這小子長大一些,還有學堂可以讀書,讀了書,就不同了,將來就可以考個功名,考上了,光宗耀祖,考不上,大不了在礦上賣氣力,也沒什麼不好。”

    說著,他激動的紅了眼眶,聲音發顫。

    “小人感激兩位恩公的大德,又知道,這礦,除了恩公,還和皇家有關係,是陛下,是朝廷,讓咱們吃飽穿暖了啊。幫主來了京師,讓小人放出種種的流言,小人那時,便就覺得不對了,此後方知,他想藉此機會,圖謀大事,小人自幫主來了之後,無一日不在惶恐之中,更沒有一天,不是戰戰兢兢,小人既覺得對不起皇上,對不住兩位恩公,更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幫主當真叛亂,使這西山,徹底毀於戰亂,咱們這最後一丁點指望都沒有了。”

    說到後頭王三竟是滔滔大哭起來。

    ……

    學堂之內,鴉雀無聲。

    每一個人都在用心的聽著,弘治皇帝起初在聽,接著,不由震驚,再之後,卻沒有震驚了,隨著那王三的哭聲,他竟發現自己的眼睛有些發紅,鼻子有些酸。

    蕭敬臉色驟變,他已明白怎麼回事了。

    而牟斌,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心裡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千百種滋味在翻湧著。

    朱厚照樂了,左看看,右看看,扯了扯蕭敬的袖角,笑呵呵的說道:“蕭伴伴,他說的另一個恩公,是本宮……”

    蕭敬心情複雜的看了朱厚照一眼。

    朱厚照沒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並不洩氣,又輕輕的扯了扯坐在一旁的父皇,一臉討好的神色:“父皇……父皇,他說的兩位恩公,一個是方繼藩,一個是兒臣……”

    弘治皇帝理都沒理他。

    朱厚照自己只好失笑,他沒想到,自己從前做的一點好事,今日得到的,竟是這樣的結果。

    “可是……”牟斌此時冰冷的聲音質疑道:“可是,還有一處本官不明白的地方,倒是很想請教。”

    牟斌畢竟是錦衣衛指揮使,一般的小伎倆,怎麼會騙得過他。

    牟斌凝視著王三,冷冷道:“王三,你口口聲聲說,你是舵主,你既是舵主,下頭有上千徒眾,甚至還可以給幫主安排佈置宅子,可見,你並非是一窮二白,這礦上吃個白飯,能領幾個銅錢俸祿,便可收買你嗎?”

    這一句話,直指要害。

    ……

    這不是水呀,故事就是這樣循序漸進的啊,人物也要刻畫,故事需要鋪墊,否則,這就不是小說,就真的成了粗製濫造的文了。

    還有,為啥大家總是忽略重點呢,重點是,老虎病了呀,病了,頭暈,打針,吃藥。

    算了,罵就罵吧,不解釋,讀者虐我千百遍,我待讀者如初戀。
mk2258 發表於 2018-7-28 07:58
第兩百零一章:赤膽忠心





    王三聽了牟斌的質疑,有些畏懼,下意識的止住了哭聲,看了一眼方繼藩。

    方繼藩朝他露出淺淡的笑意,溫和的說道:“你但說無妨,不必害怕,我保護你。”

    王三心里便像吃了一顆定心丸,抬眸望了一眼牟斌,便無畏無懼的說道。

    “丐幫本就是丐者集合一起的組織,為的,就是自保,免得被外人欺負,我雖有號稱三千徒眾,可他們並非天生就是乞兒,這麼多幫眾,都來了西山,在此務工,有了飯吃,有了衣穿,再這裡,也沒人欺負咱們,那麼,誰還在乎什麼丐幫,我名為舵主,大家擁戴我,方才為舵主,可倘若人人都覺得我礙事,我若是不順著他們的心意去行事,反而強迫和勒令他們去鋌而走險,他們還肯奉我為舵主嗎?”

    “何況,我雖是舵主,也不過是個乞兒頭子罷了,雖是比尋常乞兒好一些,可每日擔心受怕,每日照舊還是衣衫襤褸,你莫非以為,我很稀罕這個舵主?但凡給我一丁點安身立命的地方,我也絕不稀罕這舵主之位,在這西山,在這裡,我和我的兒子,不必遭人白眼,不用擔心明日與官府周旋,更不畏明日是天寒了,還是天熱了,這樣的好日子,便是幫主 ,也換不來。”

    王三說到此處,他的眼眶又濕了,很是激動。

    “何況,大家心裡,都感激著兩位恩公,恩公只要在這礦上說一句要打擊丐幫,就算我不肯向恩公說明自己的身份,這礦上有這麼多丐幫徒眾,他們會搶著將我的身份揭出來,他們雖然不知幫主在哪裡,卻知道,我是丐幫的舵主,我捨不得離開西山煤礦逃亡,所以,寧願向恩公請罪,也不願走了,這裡,就是我的家,我若是亂黨,死也就死了,死了也要埋在這裡,可我的兒子,並沒有參與任何事,我唯一所求的,便是希望他不受到波及,讓他們可以安安生生過日子。”

    王三說著竟是砰砰的磕頭,哀聲求饒。

    “要殺頭,殺我便罷了,其他的人,都只是尋常的徒眾,什麼都不知道!”

    呼……

    弘治皇帝動容了,明亮的眼眸泛起淡淡淚意。

    牟斌老臉通紅,頓時像被人扇了巴掌一樣的,臉上有一種火辣辣的感覺,居然被……一個老乞丐給鄙視了。

    可是王三說的一丁點都沒有錯。

    從方繼藩和太子殿下在當初在此招攬流民開始,準確的而言,丐幫的京師分舵,其實就已經煙消雲散了。

    而舵主王三,也早已是徒有虛名。

    表面上看,他似乎還是舵主,表面上,似乎還有許多從前的徒眾認他。

    可是,他再沒有了分配乞討的權力,也再沒有了讓徒眾們出生入死的權力。

    因為……絕大多數從前的乞兒,從前京師分舵的得力干將,現在都在西山,他們愉快的挖著煤,建著暖棚,或是在玻璃的工坊裡燒著煤炭。

    他們在這裡過著幸福的生活,現在的他們早已不再是乞丐,不再是三餐不繼的流民,這個所謂的丐幫京師分舵,其實已是名存實亡。

    王三可以憑藉著以往的聲望,在從前的老兄弟那兒,幫助解決一些糾紛,可若是讓他告訴徒眾們,咱們不再這西山乾了,咱們跟著幫主去謀反。

    只怕這話說出來,第一個被綁起來,被徒眾們送到方繼藩面前的人就是他。

    甚至……朝廷一旦開始捉拿丐幫欽犯的時候。

    王三就已經沒有退路了。

    當所有的徒眾知道原來幫主竟想謀反,若是王三自己不去向方繼藩交代,徒眾們也會主動將他供出來。

    這已不是義氣不義氣的問題了。

    他們只想在這裡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不想在去乞討,更不想帶著家人顛沛流離。

    而那所謂的幫主,成了所有渴望安穩度日的乞丐流民們的絆腳石。

    王三怒視著高高在上,詰問自己的牟斌,咬牙切齒的反問道。

    “若世上都幾個恩公這樣的人,給大家飯吃,給大家工做,給大家衣穿,讓我們不必在挨餓受凍,谁愿意做乞丐,入丐幫,谁愿意去做反賊?你以為我王三想嗎?”

    王三說著眼眶越發紅了,聲音變得冷硬。

    “你是錦衣玉食,穿著官衣,有享不盡的富貴,你自可以大言不慚的說自己是忠心朝廷,可以輕鬆的說自己對皇帝如何忠誠,因為你沒有餓過肚子,沒有受過凍,我若是你,我比你更赤膽忠心!”

    “……”牟斌聽言,整張臉已拉了下來。

    這可是當著陛下的面啊。

    當著陛下的面,被人如此毫不客氣的羞辱,這個老乞丐,還真是膽大包天。

    可偏偏,他想要反駁,竟發現,他可憐的肚子裡,竟沒有一分半點反擊的素材。

    完全是無力反駁。

    即便麵對的人不過是一個老乞丐。

    王三越來越激動,他固然是感激自己恩公的,可對似牟斌這樣養尊處優的官老爺,卻沒有半分的好印象。

    他反正已經豁出去了,索性就放飛自我,完全不顧任何的身份,繼續反駁牟斌。

    “若不是因為你們這些狗官,橫徵暴斂,與地方豪紳勾結,我們何至於淪落至這樣的地步,欺負我們的是你們,說忠心耿耿的也是你們,指責我們是亂黨,還是你們,要殺我們的頭去領功勞的,亦是你們,若不是你們,我們不會淪落至此,若不是你不會加入丐幫,不是你何成為亂黨,最終你們取了我們的頭顱,便可邀功,卻又可平步青雲,做你們的大忠臣,好教你們位極人臣……”

    不得不說,能成為丐幫舵主不是蓋的,雖然王三未必識文斷字,可理論水平,卻還是很高的。

    懟起人來,連牟斌竟也啞然,無言以對。

    可牟斌是誰,他在錦衣衛摸爬滾打這麼多年,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很快反應過來,濃眉一挑,怒斥王三。

    “住口!”

    王三不肯住口,反正都到了這個地步,不過是一死而已,他向方繼藩交代的時候,也沒想打算活下去,正待要反駁。

    方繼藩忙是笑呵呵的勸住。

    “老王,算了,這位牟指揮,想必你是有所誤會,他可不是地方官,你若說他橫徵暴斂,這就太冤枉他了,他是錦衣衛指揮使,殺你們的頭,掙點功勞這是有的,可也不能將所有髒水潑他身上,冤有頭債有主嘛,不能一概而論。”

    這雖是勸架,可聽著,卻很刺耳,像是在諷刺一樣的。

    牟斌真恨不得將方繼藩用手撕了。

    可偏偏,他一點脾氣都不能有。

    方繼藩,確實是在勸架……

    方繼藩看了王三一眼,便朝他揮了揮手。

    “你且退下,王三,你是丐幫徒眾,又是舵主,雖是改過自新,可能否活命,卻非是我說了算的,你先去面壁思過,到時,是生是死,自然有陛下聖裁。”

    王三對方繼藩服服帖帖,唯唯諾諾道:“是,多謝恩公。”

    王三一走。

    這學堂裡,已恢復了死一般的寧靜。

    “現在……”方繼藩一雙清澈如水的眼眸看著牟斌。

    “牟指揮還有什麼疑問嗎?若是還有疑問,那也無妨,王三隻是一個人證,若是牟指揮還嫌不足,我這裡還有十個、一百個,甚至一千個人證,每一個人都可以證明,王三乃是舵主,甚至,在抓獲的一些從犯那裡,那些丐幫幫主身邊的人,也可以證明,這丐幫幫主吳志新的身份,若是牟指揮還不滿意,這欽犯吳志新,反正很快就要移交詔獄,是真是假,牟指揮一驗便知!”

    其實……到了此刻,所有人對這欽犯的身份已是深信不疑了。

    弘治皇帝臉色驟變,他深深的凝望著方繼藩,眉頭不禁深鎖,此刻他的心已亂了。

    牟斌臉色又青又白,他也意識到,這一次錦衣衛,可謂是栽了個大跟頭,竟是半個多月也沒拿住賊首,而這方繼藩僅用了半天的時間便將賊首拿住。

    真是丟人哪,自己這些人在陛下面前跟酒囊飯袋有什麼區別呢?

    “啪……”戒尺狠狠的敲擊著講台。

    一下子,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凝聚在了方繼藩身上。

    方繼藩表情嚴肅,他很難得的繃著臉,而不似從前那般,總是嬉皮笑臉的樣子,而是一副嚴肅的神色。

    他環視了眾人一眼,隨即開口說道:“這就是格物致知。何為格物?”

    王守仁雙眸已經開始發亮了。

    而這一句反問,得來的依舊是沉默。

    弘治皇帝開始聚精會神,他意識到,這……才只是開始。

    朱厚照有點兒惱火,為自己這個恩公感到不值。

    方繼藩並沒在乎眾人此刻在想什麼,而是昂著頭,很是嚴肅的說道。

    “我聽說,有一個白痴,他讀了所謂的聖賢書,也跑去格物,他去格甚麼呢,他去格竹,對著竹子,觀察了三日三夜,結果一無所獲!可見這樣的人,是死讀書,格物便應如此……”

    王守仁臉上一紅……好像,說的是自己。
mk2258 發表於 2018-7-28 07:58
第二百零二章:破心中賊難





    方繼藩並沒有看向王守仁,而是繼續嚴肅的說道。

    “今日,我們說的是捉欽犯,要捉拿欽犯,就必須對欽犯有正確的認識,這就是'格,眼前這個丐幫幫主,是亂臣賊子,方才那個王三,也是亂臣賊子,在這西山,有許許多多曾經的亂臣賊子,亂臣賊子是何物?他們固然不是東西。可要消滅亂臣賊子,單憑錦衣衛,只知拿人,只知嚴刑拷打,這亂臣賊子是殺不完,也抓不完的!”

    他停頓了一會,清澈如水的眼眸掃視了眾人一圈,吞了一口唾沫,接著便鄭重開口。

    “我今日在此給你們授課,要講的,就是這一個道理,是要告訴你們,亂臣賊子也是人,也是血肉之軀,也要吃飯,他們怕疼,他們怕死,沒有人一生下來就是亂臣賊子,而想要肅清亂臣賊子,單憑廠衛不成,靠什麼?”

    “聖人書上說,要靠教化,聖人說的很對,我很佩服他老人家!”

    “只是……他老人家說的話沒有錯,可後世的腐儒們卻弄錯了。”

    每一個人,都顯得很安靜,沒有人敢發出一丁點的聲音,俱是很認真的聽著。

    方繼藩有些大膽,這等於是指著讀書人鼻子破口大罵了。

    方繼藩並沒想太多,繼續道。

    “他們以為,所謂的教化,便是對著百姓反反复复,絮絮叨叨的念誦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便可天下太平,這……是何其可笑的事。為人父母官,最首先的,是先讓人填飽肚子,倘若人的肚子填不飽,這歷朝歷代,多少亂臣賊子反朝廷,又有多少子欺父,兄弟反目相殘之事。因而,才有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這句老話。”

    “你們……”方繼藩掃了歐陽誌等人一眼,見他們俱是聚精會神的聽著,嘴角掠過絲絲喜悅之色。

    “都是我門生,為師,是個品行高潔之人……”

    “……”

    “你們即將要出仕,要為人父母官,為朝廷效命,今日這一課,便是要讓你們知道,你們既為官,就該知民,民為何物?民不是草木,不是聖賢書裡的某個道理,民和你我一樣,都是尋常的血肉之軀,他們可能學問不如你們,可餓了,會死,吃飽了,看到了希望,便會溫順,這是極簡單的道理,你們明白了這一點,這官,也就好做了。何謂好官?好官便是能像為師一樣,讓反賊變為順民。何謂庸官,庸官便是將順民逼迫為反賊亂黨。”

    “這個欽犯……你們有沒有興趣登台研究一下的?有的就上來。”

    “……”

    “好吧。”方繼藩搖搖頭,看來沒人上來研究,在心裡嘆了一口氣,於是眼眸凝望了自己的門生,認真問道:“現在,你們明白我說的話了嗎?”

    “……”

    歐陽志幾人詫異的看著方繼藩。

    方繼藩有點後悔了,後悔生生把自己的門生們都逼迫成了木頭。

    哎……

    就在方繼藩嘆息的功夫,突然一個聲音道:“我明白了,大道至簡,知行合一!”

    大道至簡……知行合一……

    方繼藩被聲音吸引過去,頓時有些懵了,不知他腦子裡到底裝著什麼。

    不過以他的悟性,定是又想明白了一些事吧。

    問題就在於……他想的,可能和自己想說的,是另外一回事。

    管他呢。

    弘治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在詹事府裡讀書,卻歷來是嚴厲的學士,給自己灌輸無數的子曰、學而那一套。

    似這般親自抓來一個欽犯,現身說法的,卻是前所未見。

    尤其是那王三的認罪,令他沒有對這些亂臣賊子恨得咬牙切齒,居然……有一種很心酸的感覺。

    他不禁唏噓起來,隨即站起身。

    眾人將焦點放在了他的身上,那雙雙眼眸裡俱是帶著詫異,都在想陛下的領悟力真是令人佩服。

    弘治皇帝鍍步出了這學堂,外頭一股清新的空氣撲面而來,弘治皇帝才從差一點窒息的鹹魚味中出來。

    當然,這不是最重要的,弘治皇帝眼裡有些渾濁,突是側目看了蕭敬一眼,此刻他的感觸很深,思緒也良多,他眉頭深深一挑,厲聲問道:“似王三這樣的人,天下有多少?”

    蕭敬嘴角微微一顫,嚅囁著,不知如何回答,下一刻便心虛的垂下了頭。

    弘治皇帝自然知道,他答不出,也不敢答。

    其實,道理任何人都懂。

    書裡難道沒有今日方繼藩所說的道理嗎?

    不,書裡到處都是這樣的道理,每一本聖賢書裡,充斥著所謂的民為貴、社稷輕之之類的話。

    可是……有何用?

    弘治皇帝讀了這麼多聖賢書,可今日……如此樸實的道理,才真正令他發人深省。

    看到了那王三,聽到了方繼藩在王三之後,所說的那番'不太有營養'的話,可偏偏,他動容了。

    看著唯唯諾諾的蕭敬,弘治皇帝的面色變得很難看,一雙看著蕭敬的目光透著幾分不悅。

    蕭敬心裡發顫,咽了一口唾沫,最終,他還是硬著頭皮道:“奴婢……奴婢不知。”

    弘治皇帝冷哼一聲,便厲聲道:“你們當然不知道,數万廠衛,不如一個方繼藩。”

    這句話太扎心了,蕭敬和牟斌二人,都露出了慚愧之色,低著頭,連眼睛都不敢抬。

    弘治皇帝眺望著這西山,深吸一口氣,才深深的感嘆起來。

    “方繼藩捉拿欽犯,是有功的。可他的功勞,不只於此,而在於,他令反賊,成了溫順的良民。”

    蕭敬和牟斌埋著頭,依舊大氣不敢出。

    弘治皇帝眼睛瞥到了別處,頗為動情的道:“殺賊太容易了,區區蟊賊,要殺,還不是手到擒來嗎?可是,要破除人心中的賊,要讓這些賊人,再無作亂之心,這是何其不容易的事。你看那個王三,那王三天生就是賊嗎?他為何成了賊?可到了最後,他卻又是因為什麼,成了良善的百姓?”

    這一句句的反問,句句直指要害。

    可是……蕭敬和牟斌卻是不敢回答他的話,倆人繼續垂著頭,聽著。

    弘治皇帝似乎知道自己得不到回應,雙眉不禁挑了挑,目光瞥向身旁的倆人,見蕭敬、牟斌垂著頭,俱是戰兢的樣子。

    他忍不住感慨起來。

    “所以,要破賊容易,可要破人心中之賊,卻是難啊。誠如殺人誅心,殺人何其易也,不過是匹夫一怒,血濺五步而已。可要誅心,使人心悅誠服,卿等……都不如方繼藩。”

    弘治皇帝一面感嘆一面失望的搖頭。

    蕭敬心裡酸溜溜的,只是,卻半句話都不敢說,因為在這件事情上,自己卻是不如方繼藩。

    牟斌心口像是堵了一口氣一樣,卻也只好無奈苦笑。

    身後,那學堂裡,方繼藩似乎已經講完了最後的課,接著聽到他的咆哮:“鼓掌啊……”

    時間似乎凝固了一會兒。

    終於,似乎是方繼藩率先拍了手,於是,熱烈的掌聲傳出來。

    熱烈的掌聲格外響,縈繞在人耳際。

    “……”

    弘治皇帝背著手,駐足在這並沒有鋪就磚石,雨後有些泥濘的學堂門前,他的靴子已有了斑斑的泥點,不過他並不在乎。

    直到許多人三三兩兩出來,最先出來的是朱厚照,他的手掌都拍紅了,老方的面子還是要給的,因此他是非常用力的鼓掌。

    他顯得很興奮,興奮之處不在於自己從這一堂課裡學到了什麼,而是……他驚奇的發現,從前和方繼藩的'胡鬧',誰料收穫到的,竟還有亂黨的感激。

    一位丐幫舵主呼喚自己為恩公,想一想都可以吹噓一輩子啊。

    這可比砍了一個敵人的腦袋,更有意思的多。

    可他一出來,見到了弘治皇帝。

    弘治皇帝背手而立,整個人在陽光下顯得聖神而有威嚴,朱厚照立即便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嘴角微微一動,嚅囁著不敢靠近。

    近來父皇的脾氣有些暴虐,他不願招惹。

    明明自己什麼都沒做,父皇還是會針對自己,因此他還是不要去觸霉頭了。

    接著,方繼藩已出來了,他的身後,是弘法真人李朝文。

    李朝文生怕錯過了和方繼藩獨處的機會,小心翼翼,亦步亦趨跟著方繼藩的步伐,並低聲稱讚道:“師叔,說的真好。”

    徐經和唐寅肩並肩在背後,已經聽到了李朝文的話,他們不由厭惡的看了一眼李朝文,啐了一口:“呸,這個臭不要臉的馬屁精。”

    歐陽志三人,照例還是老實巴交的樣子,他們反應往往比人慢半拍,恩師的話,他們現在才開始消化。

    王守仁落在了最後,他看著方繼藩背影的雙目之中,滿是迷茫,此刻他感覺自己的腦袋,已要炸了。

    他似乎已經捕捉到了一點什麼,可這稍閃即逝的靈光,卻又忽遠忽近,他出門時,腳絆到了門檻,打了個趔趄,可他似乎又不在乎,只撲一撲身上的灰塵,繼續漫無目的的走著,走著,越走越遠,竟是恍恍惚惚的,朝著遠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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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三章:陛下的心都化了





    見人都從學堂裡出來了,蕭敬左右看了看,不禁低聲對弘治皇帝說道:“陛下,時候不早了……”

    這裡是他的傷心之地,他是一刻都不想留了,在這裡真是被方繼藩活生生的打臉了,而且是響亮的耳光。

    這讓蕭敬很難受,因為他真希望趕緊離開這個地方。

    弘治皇帝卻是皺著眉頭,一雙眼眸凝望著不遠處,一副若有所思的狀態,完全沒有理會蕭敬,過了一片刻,他卻是回眸,朝方繼藩招手。

    “方繼藩,你來!”

    方繼藩正準備趕著過來的,李朝文這馬屁精真是討厭,妨礙本少爺拍馬屁。

    於是小跑著到了弘治皇帝面前,剛咧開嘴笑正欲說話。

    弘治皇帝便率先開口問道:“這西山,招來了多少流民?”

    方繼藩收斂是嘴角的笑意,朝弘治皇帝如實說道。

    “三千六百餘戶。”

    “不少了。”弘治皇帝頷首,只是一個礦場而已,三千多戶,這已相當於是一個衛的軍戶人口了。

    “不過,人丁只有五千不到,陛下,要知道,流民雖也會攜家帶口,不過……更多人是孤零零的一人,每戶的人口,並不多。”方繼藩耐心的解釋。

    弘治皇帝點頭,眼眸輕輕一瞇,眺望整個西山,看著遠處辛勞的礦工,陽光下礦工忙碌著,並沒受到什麼影響。

    見著這樣忙碌的景象,弘治皇帝不禁感慨道。

    “是啊,若非是逼到了急處,谁愿意做流民呢,就和那王三,不是到了絕境,為何會做乞兒一樣的道理。這個王三,你說,朕該如何處置?”

    “不予追究!”方繼藩斬釘截鐵的回答。

    弘治皇帝身後的蕭敬忍不住佩服方繼藩的膽大,無論如何,那王三,所犯的也是萬死之罪,你方繼藩說放就放了?

    真是年輕呀,做事說話都不好好思慮一番。

    然而弘治皇帝並沒有惱怒,而是深深看著方繼藩,很是困惑的問道:“為何?”

    方繼藩認真想了想,才徐徐開口說道。

    “臣在想,若臣在他的處境,吃不飽飯,穿不暖衣服,被官府欺壓,不得已之下,進入了丐幫中容身,而丐幫幫主野心勃勃,欲圖謀大事,臣跟著丐幫幫主犯下了謀逆大罪,也是不可避免的。誠如那王三所言,臣忠心耿耿是理所應當的,因為方家世受國恩,誠如蕭公公和牟指揮對陛下忠心耿耿也是如此,可我們任何人,到了他的處境,捫心自問,還能做到對朝廷,對陛下忠心耿耿嗎?”

    “……”

    這話……膽子太大了。

    牟斌和蕭敬異口同聲道:“臣誓死效忠陛下,無論如何處境,報效之心,也絕不更改。”

    他們心裡恨不得將方繼藩這廝用口水噴死,你自己將自己比喻成亂黨倒也罷了,還拖我們下水。

    弘治皇帝對於蕭敬和牟斌的話忽視,卻是皺眉,凝視著方繼藩,嘴角露出苦笑:“看來,倘若是那個時候,便連你,也認為朕是一個昏君了。”

    方繼藩忙是搖頭。

    “不,若是臣是王三,根本無從知道陛下是聖明還是昏聵,臣只知道官員是陛下派遣來的,他們若是愛民,臣便會覺得,陛下是好皇帝,可若他們是害民,想來,對於王三他們而言,陛下就是暴君了,這也是為何,臣要讓幾個門生來,好好給他們上一課的原因,臣不希望,他們壞了陛下,也壞了臣的名聲。 ”

    “……”弘治皇帝笑了,不置可否的樣子:“此言有理,為人師者,要教授門生做人的道理;為人君者,要治理天下,豈不是也該對臣有所約束,否則,放任他們害民,則是在害自己啊。至於這個王三……”

    他說到此處,頓了頓,卻是抬眸,再次眺望了四周,手指著青煙裊裊的地方:“那個村落,就是礦工的聚落吧?朕看那裡,甚是污穢。”

    方繼藩心裡吐槽,皇帝這是何不食肉糜啊,你以為哪裡都是紫禁城,哪裡都是北京城的內城嗎?

    方繼藩呵呵一笑:“臣早就和王金元那老傢伙說過,要注意衛生,臣明日去打死他。”

    “……”弘治皇帝有時發現,方繼藩的話是很容易吸收和消化的,而且每每發人深省,可有時候,就不太好理解了,不過他沒有繼續深究,而是繼續遙望著遠處的村落:“不如,帶朕去看看吧,朕想看看,王三寧願放棄幫主舵主,也要在此安身立命的地方,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方繼藩倒是遲疑了一下,不過僅是片刻時間而已,他卻是笑了:“好,那就走。”

    方繼藩領頭,朱厚照小跑著追上來,似是邀功一樣的。

    “父皇,兒臣也知道路,兒臣也常來的。”

    弘治皇帝才注意到了朱厚照,板著臉,不吭聲。

    牟斌顯得緊張,按住了腰間的刀柄,寸步不離的跟在弘治皇帝的身後。

    在他看來,那裡……和賊窩無異,他畢竟萬分謹慎,不能有任何差池。

    一行人前前後後,到了村落。

    男人們大抵都上工去了,只有一些婦人在燒火做飯,圍著村落,有一口井,一群婦人圍著井水洗衣,遠遠的,飄來了皂角的氣息。

    弘治皇帝背著手,一雙晶亮的眼眸環視著四周,似乎覺得這裡一切都是令人好奇的。

    顯然,這裡環境並不好,或許是因為不遠處有個茅廁的緣故,所以多走了幾步之後,便有一股怪味了。

    這裡的道路,也沒有石板,因為這裡多是煤礦工人的緣故,所以煤渣和泥土混雜一起,黑色的泥水遍地。

    所謂的住處,其實也很一般,都是用土夯實的土屋,門窗處,倒是用了一些木板,不過這木板多是柳木,並不稀罕,做工就更不必提了,和雕樑畫棟,有著巨大的差異。

    可以說這個地方很很多地方都差太多了。

    可是……

    弘治皇帝眉頭皺的更深,雙眸掠過絲絲不解之意,面容裡也滿是詫異之色。

    這裡……便是王三所謂的'安身立命'之地?

    “蕭伴伴……”

    蕭敬聽到弘治皇帝喚自己,他連忙是上前:“奴婢在。”

    弘治皇帝深深凝視蕭敬,很是認真的問道:“這裡如何?”

    蕭敬想了想,其實他很想摀鼻子,可陛下都不曾摀鼻子,他哪裡敢哪,賠笑道:“宮裡最低賤的宦官,住處也比這兒好一些。”

    這個比喻很妥當。

    弘治皇帝頷首點頭,平時只看奏疏裡說民生多艱,現在算是刷新了新的認識,那麼,此前王三他們所處的環境,到底惡劣到了何等地步,才會認為這裡給了他們容身之地呢?

    他不敢想像,眉頭皺得更深了。

    誰料蕭敬一提到宮裡最低賤的宦官,方繼藩眼睛就放光,忍不住開口說道:“這就是為何,許多人踴躍要做宦官的緣故。”

    “……”

    這話怎麼聽都很刺耳,蕭敬不由瞪他一眼,覺得方繼藩這廝在諷刺自己。

    弘治皇帝莞爾,看著那屋子上蓋著的茅草,不禁看向方繼藩:“王三的家,住在何處?”

    方繼藩上前,詢問打聽了王三的住處,一會兒功夫,一行人便到了王三的家門口。

    這裡……依舊是不堪入目。

    “鐵蛋回來了?”

    屋裡,似有人聽到了動靜,一個老婦呼道。

    這鐵蛋,怕是王三的兒子吧,那個傳說中,美滋滋的娶了新婦的年輕人。

    真是令人羨慕啊……方繼藩心裡想,我還沒有女朋友呢。

    等那老婦喜滋滋的繫著圍裙出來,一看方繼藩,愣住了。

    她面上遲疑著,很久……才結結巴巴發出聲音來。

    “是兩位……恩公……”

    似乎……從前她遠遠看過方繼藩和朱厚照的樣子。

    朱厚照頓時雙目炯炯有神,整個人很興奮,終於……有人認出自己來了。

    “沒錯,就是本……我!”朱厚照迫不及待的相認。

    這老婦人鬚髮皆白,雙目渾濁,按理來說,她十之**乃是王三的妻子,年紀在四旬上下,可看著這樣子,怕是說她有六十歲,方繼藩也深信不疑。

    老婦人身子頓了一下,似乎是確認了朱厚照和方繼藩的身份,頓時,眼淚便遏制不住,啪嗒落下,顫顫的拜倒在地,哽咽著道:“拜見兩位恩公,兩位恩公公候萬代……”

    這一跪……

    站在旁冷眼旁觀的弘治皇帝,心都化了!

    他瞠目結舌的看著這一幕,面容裡滿是不可置信。

    其實不等方繼藩上前去攙扶這老婦,朱厚照卻比方繼藩更早一步,老方,你風頭都出過了,好不容易有個人認得本宮這個恩公,你一邊涼快去吧。

    朱厚照激動的雙目赤紅,臉若'桃花',一把上前,攙住老婦,含笑道:“不用多禮,本……本公子這一點小小的恩惠,不算什麼,當不得如此大禮,老人家,你記性真好啊。”

    這是由衷的誇讚,那群忘恩負義的狗東西,良心都被狗吃了,只記得方繼藩不記得本宮,沒一個及得上這老婦一根手指頭。
mk2258 發表於 2018-7-28 07:58
更新送到,說點心裡話。





    老虎最近都看了評論,嗯,有許多指教,寫的很好,老虎在此感謝。

    其實書裡有很多很多小故事,看上去,大家覺得荒誕,譬如唐寅的cgong畫,譬如張家兄弟的貪婪和吝嗇,譬如太子好不容易做了一回恩公,四處跟人說,我就是那個恩公。再譬如,王守仁跑去西山那裡看人種地,一看就是幾天。

    這些看似荒誕的背後,其實都有歷史可循的啊。

    歷史上,王守仁自小,性格就古怪,他想追求真理,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

    朱厚照在歷史上,曾在邊鎮打過一場胜仗,四處跟人炫耀,自己殺死過一個韃靼人,結果……沒人鳥他。

    張家兄弟居然為了一塊地,去和太皇太后的娘家人發生了爭執,居然……還把人打傷了。

    唐寅科舉舞弊,落魄回鄉,以賣cgong度日。

    現在,還覺得荒誕了嗎?

    老虎深信一點,穿越架空的小說,主角穿越之後,會改變無數歷史人物的命運,可是唯獨不能改變的,則是歷史人物骨子裡的東西。

    這也是老虎一直費盡了很多筆墨,去描寫的地方,做到最大的努力,去將這些歷史人物骨子裡的東西還原出來,這裡面,會有高尚,會有荒誕,會有貪婪,也會很有趣。

    爽文,誰都會寫,熱心的讀者隨便找一個網絡寫手,問他怎麼才能寫爽文,我敢打賭,幾十萬作者,每一個人,都可以興奮的掐著手指頭,可以跟你說一天什麼叫金手指,什麼叫鋪墊,什麼叫打臉,什麼叫高chao,什麼叫扮豬吃老虎。

    最單純的裝逼打臉,其實……反而是最簡單的,老虎也喜歡寫,因為不用費腦,找個敵人來,給他兩耳光便是了。

    可是……這是歷史小說啊,歷史小說裡涉及到了太多的歷史人物,用都市兵王和護花使者式的裝逼,快速打臉,迅速高chao,它,就不是歷史了。

    明明歷史最難寫,可實際上呢,寫歷史類小說的作者,卻是最不賺錢的。

    哭……

    歷史的魅力,永遠在於歷史人物,在於每一個人我們曾耳熟能詳的人,這其實才是歷史小說最難的地方,正因為如此,老虎才費勁腦汁,不斷的去側面描寫每一個人物,即便是歷史上沒有的歐陽志,其實某種程度,也將他帶入進了古代某些讀書人的特質在其中。

    一天五章,每天一萬五千字,老虎沒有水過,其實真正的水,還不如網文速成手冊裡教的那樣,最單純直接的打臉**,可我相信,看歷史的小伙伴們,未必喜歡看這種干巴巴的書。

    這一段,是老虎憋了很久,很想說的話,這本書,是跨越弘治朝和正德朝的故事,老虎在書裡其實有很多錯誤,比如,農業知識……實在慘不忍睹,這一點,老虎雖也查資料,可看著各種專業術語,一臉懵逼。

    至於歷史人物,老虎還得繼續慢慢的正面和側面去慢慢雕琢,雖然很多,可依舊在絞盡腦汁,用可憐的這點智商,會盡力去還原每一個人物骨子裡的東西。

    這是一本看似荒誕、歡樂,充斥著各種不靠譜,但是其實是一本做了很多功課,還算考究的歷史小說,嗯真的,人格擔保!

    文筆,我遠不如許多大神,水平,老虎也遠不如許多的大神,只能靠勤勉了。

    說出來你們可能都不信,老虎自上架以來,去過一趟醫院之外,還沒出過門。

    最後的最後,我……哭了……我真的生病了呀,我喉嚨痛,發燒38度啊,我還堅持在碼字啊……桑心……打滾……快,快來點支持搶救一下……訂閱、、打賞、推薦票……...
mk2258 發表於 2018-7-28 07:58
第二百零四章:帝師





    朱厚照攙著老婦人,口裡聞言細語的時候,讓一旁看著的弘治皇帝竟是生出一絲錯覺。

    什麼時候,朱厚照竟有這樣的一面!

    朱厚照搶著攙扶這老婦人進屋,弘治皇帝踟躕了片刻,他能感受到這屋子裡混雜著煤渣和各種不知名的怪異氣息,可他還是鑽進了這陰暗的茅房。

    茅房裡很陰暗,老婦人顫顫地掌了燈,裡頭還有一處廂房,老婦道:“兩位恩公,家中新婦在內屋,不便見禮,還望恕罪。”

    說著,擺了長條桌椅來。

    問了弘治皇帝是誰,朱厚照笑嘻嘻地道:“我爹。”

    老婦人便又要跪,弘治皇帝平時倒是習慣了接受別人的大禮,可此時這老婦一跪,弘治皇帝的臉在珠光之下,竟顯微紅。彷彿這老婦的大禮,有不可承受之重。

    細看這個家裡,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幾乎沒有什麼多餘的家甚,不過是可能因為剛剛新婚大喜的緣故,倒是添置了幾樣新的家具,可即便如此,這些東西,沒有一處能入弘治皇帝的眼睛,他坐在長條凳上,默不作聲。

    “可惜,王三和王鐵蛋都去上工去了,否則若知兩位恩公來,還不知高興成什麼樣子,他們日日夜夜都念恩公的好呢。”

    老婦顯然是個話嘮,雖是眼睛視不了多少物,可一旦打開了話匣子,便停不住了:“若是沒有恩公,咱們王家還不知是什麼光景呢,何止是王家,在這礦上礦下,哪一個不是靠兩位恩公救活的?現在好了,都過上了好日子啊……”

    弘治皇帝依舊默然無言,心裡堵得慌啊。

    這……便是好日子嗎?

    這裡明明什麼都沒有,這老婦身上的釵裙,顯然是不知漿洗了多少次的,泛著白,且用的是劣質的粗布。

    可老婦仍然不吝溢美之詞:“現在有地方賣一身的氣力,能有飯吃,有衣穿,這多好啊,這礦上幾千戶呢,養活著這麼一大夥人,兩個恩公,想來是很不易的。”

    “這是自然。”朱厚照美滋滋的樣子,他已完全將自己代入進了恩公的角色了。

    可弘治皇帝眼眶卻泛紅了。

    他是個經歷極複雜的天子,幼時便喪母,那時候在宮中,可謂是如履薄冰,他一直為自己有這麼一段苦難,既為之唏噓,也為之驕傲。

    正因為自己不是蜜罐中長大的,所以他成了天子之後,才覺得得來不易。

    可現在……他想到了無數的事,想到了讀史時的天下興亡,那興亡史中,總有所謂的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他讀到此處,都不免要唏噓一番,以為你自己已經了解了民間的疾苦。

    所以當各地州府的官員,上奏說哪裡遭災,什麼赤地千里,什麼百姓衣食無著,他便也能生出惻隱之心,可他還是無法想像,像王三這樣的人,所滿足的生活,竟只是如此。

    這是豬狗一般的生活啊,御園裡所養的猴子,只怕也比他們過得要舒坦一些。

    而這……竟令他們生出如此知足的樣子,千恩萬謝,竟像是成了最了不得的事一樣。

    弘治皇帝竟忍不住捂著自己的心口,心口有些隱隱的疼。

    不過他盡力不使自己這隱隱的不適表露出來。

    他紅著眼睛,故意將眼睛別到其他處,靠著燭火照耀不到的陰影,而此時,眼角已有淚水奪眶而出了。

    直到現在,他才真正的知道,原來奏報裡的所謂太平盛世,竟是這麼一回事。

    這……便是海晏河清了嗎?那麼,許多連王三都不如的人,他們又是什麼樣子?

    此時,他站了起來,故意站著去看夯土牆壁上貼著的一張年畫,這年畫早已斑駁了,而他故意端詳,不過是想要掩飾自己內心的愧疚,或者說……想要以此去分散一點心口的疼痛而已。

    只片刻之後,他終於無法在此待下去了,默不吭聲的,也沒有招呼,直接走出了屋去。

    方繼藩和朱厚照見狀,連忙跟老婦人告辭,快步追了出去。

    只見弘治皇帝一人在前,背著手,默默地疾走。

    蕭敬急匆匆地小跑著上前,道:“陛下……”

    弘治皇帝抬眸,看了蕭敬一眼,駐足道:“今日所發生的事,統統記下,包括方繼藩所授之課。”

    他沒有給蕭敬任何反駁或是回答的機會,接著道:“此後傳抄邸報,發送天下各部各州各府,讓朕的大臣們都好好的看看。”

    蕭敬也只能立即應道:“奴婢遵旨。”

    弘治皇帝頓了頓,他努力地使自己的心情平靜,才繼續道:“王三,赦免了吧,丐幫之中,只拿首犯吳志新,其餘之人,一概既往不咎,這吳志新,也不必以謀逆論處了,斬首即可。”

    方繼藩聽了這話後,心裡終於長長的鬆了口氣,王三,算是僥倖逃過了一劫了。

    而至於欽犯吳志新,是必死無疑的,作為叛亂的首領,沒有千刀萬剮,就已經不錯了。

    蕭敬似乎已經能體察到聖意了:“方才陛下去那王家,這王家的老婦倒還算明理,陛下是不是……賞賜一些什麼。”

    他原以為這話會正對弘治皇帝的胃口。

    弘治皇帝卻是無奈搖頭:“賞賜了一家,又有何用?在這天下,其實有千千萬萬個王家這樣的人,甚至還有千千萬萬人遠不及王家,朕賞賜了一個王家,賞賜得了千千萬萬個王家嗎?”

    語氣之中,帶著無奈。

    說著,他深深地看了方繼藩一眼:“方繼藩,你來。”

    方繼藩心裡咋舌,隨弘治皇帝步行。

    其餘人,只好乖乖地尾隨在後,不敢過份靠近。

    弘治皇帝嘆了口氣,張望著這小小的村落,道:“今日這一課,並不只是給你的那些門生聽的,也是給朕聽的,你知道何不食肉糜嗎?”

    “…… ”方繼藩讀懂弘治皇帝的意思了:“陛下再差,也比那晉惠帝要強許多。”

    說出這話的時候,方繼藩覺得說錯了,不對哪,這話不是自己的風格,自己理應說陛下比之晉惠帝要強上萬倍才是。

    弘治皇帝則是苦澀地道:“其實朕和晉惠帝,又有什麼分別呢?朕若是不親眼所見,怕也未必知道王三這樣的人為何要從賊,是你點醒了朕啊,所謂的太平盛世,朕實是估量得太簡單了,這是朕的疏失。”

    方繼藩尷尬地笑了笑。

    弘治皇帝又道:“可是至少,朕總算是親眼所見過了,知恥而後勇,一個人若是不知恥,尚且還沾沾自喜,總不及知恥的好。你……留在此處吧,處理好後事,朕……先行回宮了。”

    他面上露出一股深深的倦意,這種疲倦之感,顯然和從前時候全然不同,從前再如何疲倦,可至少目中還能顯出幾分精神,可如今,卻連眼睛,都無神起來。

    方繼藩送弘治皇帝上了車駕,而那朱厚照自覺得討了沒趣,原以為自己成了恩公,父皇該高興一些才是,可誰料到父皇的臉色,竟顯得更加鐵青了。

    蕭敬和牟斌則是一直大氣不敢出,等車駕行了,浩浩蕩蕩的人馬,便很快的絕塵而去。

    方繼藩留在原處,面帶著笑容,恭送聖駕,等聖駕真走了,卻突的想起一件事來了。

    我……我為朝廷立了功,為大明拿了欽犯的啊。

    我的功勞呢,賞賜呢?

    此時,心裡也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該喜,還是該悲。

    唯一令他慶幸的是,至少……所有的丐幫成員,除了首犯之外,都得以赦免了。

    當消息傳出的時候,這西山上下,俱都振奮了。

    西山里,有太多從前和丐幫有牽連的人,如王三所言,他們只想著安安生生的過好日子,他們已經滿足於今日的現狀,和亂黨有所牽連,猶如一根刺,令他們不禁惶恐。

    赦免一出,使他們終於可以了了這一樁心事,令他們可以放下心來,以後只要安安心心過日子就行了。

    方繼藩的心裡,也不禁為之欣慰,畢竟……他是一個三觀奇正的人啊。

    ……

    這一路回宮,弘治皇帝一直愣愣地坐在車駕裡,腦海裡,無數的念頭劃過。

    他眼睛有些紅腫,自己所見,竟是如此的真實啊,比那些奏疏告訴他的更真切和触動。

    而接下來,他陡然想起了方繼藩。

    於是等回到了宮中,弘治皇帝至暖閣里高坐,只是,他一聲不吭了很久。

    而隨之而來的蕭敬和牟斌,卻已拜倒在地,蕭敬道:“陛下,奴婢萬死。”

    “臣……”牟斌到瞭如今,也不得不服氣了:“錦衣衛……”

    弘治皇帝疲憊地靠在了軟墊上,眼睛看著雕樑畫棟的暖閣呆了一會兒,才道:“你們覺得羞恥嗎?朕也一樣,朕今日真是無地自容,許多事都是朕以前都想不到的。這一次不怪你們,誠如方繼藩所說的那樣,只要世上還有許許多多王三這樣的人,今日拿住了一個吳志新,明日就會有劉志新、楊志新,這多如牛毛的逆賊和欽犯,你們抓得完嗎?方繼藩,做了一回朕的師父啊。”

    …………

    實在抱歉,今天這章有點晚了,早上去醫院,沒想到醫生說嚴重了,要檢查和拍片,然後又吊針的,還好昨晚想到今天要去醫院,熬夜寫了些,回家立馬又乾活,接著就更上來了,希望大家理解一下,別怪老虎哈!

    8...
mk2258 發表於 2018-7-28 07:58
第二百零五章:王守仁悟道





    時間轉眼而過,又過去了小半..lā

    這小半月的時間裡,西山依舊很忙碌,四處招徠流民,許多人的干勁甚至比從前更足了。

    邸報已掀起了驚濤駭浪,因為是皇帝親自授意的,所以這關於方繼藩的授課內容以最快的速度被送至了所有的官吏的手裡。

    邸報一旦出現不同尋常的內容,顯然就是宮中發出的某種不同尋常的訊號,足以使無數人去揣摩這邸報背後的深意。

    方繼藩……

    這三個字,顯然正式開始漸漸的浮出了水面,當然,他不再是一個人渣惡少的身份。

    得了腦疾都可以有這麼多大道理?

    許多人抑鬱了,實在想不通啊。

    而在這期間,紅薯的推廣也終於開始順利起來了,方家的數千畝地,再加上晉升為新建伯所賜的數千畝土地,以及龍泉觀、西山,大量的土地開始栽種新苗,到處充滿著生機勃勃之景。

    張信忙得團團轉,也忙得不亦樂乎,每日就騎著馬在龍泉觀和西山之間來回奔走。

    他黑了,也瘦了,人也學壞了,竟會罵人了。

    看著農人們不擅於培植而糟踐了幼苗,他氣得跺腳,一通亂罵,這位本該是斯斯文文的郡馬,竟多了幾分殺氣。

    新苗就是他的命根子啊,一手帶大的,關於培植的技巧,他自己足足寫了一本書,裡頭盡是在種植中的經驗心得。

    ……

    而選官之日也在即。

    新晉進士們摩拳擦掌。

    唯有王守仁卻一丁點都高興不起來。

    他又將自己關在了書房裡,已有半月。

    王華到了書房,看著自己兒子愣愣的坐著,鬍子拉碴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書桌,書桌上依舊還是一幅字,只是……這幅字再不是知行合一,而是'大道至簡、知行合一。'。

    王華嘆了口氣,坐在一旁,看著那雙目佈滿血絲的兒子,畢竟是翰林出身,詹事府少詹事,王華的理論水平還是很高的,他決心好好的開導開導這個傻孩子!

    於是清了清喉嚨,便道:“嗯……大道至簡,知行合一,此八字,頗有幾分禪意,伯安啊,近來看了什麼道書?”

    王華帶著微笑,已做好了心理準備,要好好的和自己兒子溝通,也好把他從深淵里拉出來。

    平時在詹事府教導那頑劣的太子殿下,還不是手到擒來的?自己兒子再如何頑劣,總也比太子殿下要強上許多分吧。

    要有耐心嘛。

    王守仁的眼眸裡,突然透著精光,道:“錯了,都錯了。”

    “什麼?”王華一呆,錯了,吃錯藥了?

    王守仁豁然而起,大呼道:“他們都錯了。”

    “………”王華拼命忍住自己的擔心,依舊帶著微笑:“誰……誰錯了?”

    “天下儒生,盡都錯了,大錯特錯。”

    “……”王華心裡咯噔了一下,有一種不妙的感覺:“天下儒生?”

    王守仁凝視著王華,竟是變得欣喜若狂起來,他深吸一口氣,開始一字一句的道:“荀子!”

    “荀子?”王華頓感如遭雷擊!

    荀子乃聖人啊,孔孟之後,儒家第一人啊。

    只聽王守仁繼續道:“董仲舒!”

    “……”

    王守仁激動得顫抖,他狂喜著繼續道:“程頤……”

    “程……程夫子……他……你什麼意思?”王華心底愈發的覺得不好了。

    此時,王守仁抬頭,背起了手,他的欣喜開始收斂了一些,目光開始變得深沉,漸漸的,似乎有了自信一般,他接著道:“朱熹!”

    “朱熹?”王華臉色慘然。

    “陸九淵!”

    又一個人,王守仁口中所說的每一個人,無一不是古之聖賢。

    王守仁的眼中有錐入囊中的尖銳,他凝視著自己的父親,認真地道:“他們都錯了,大錯特錯。儒家諸派專以詮釋孔孟而名揚天下,至今流傳。可孔孟之學,本來的樣子是什麼呢?其實無人知曉,這千年來,無數的作經作注將一篇短短的論語變成了一個浩瀚如海的學問,無數儒生追求一生,亦沒有門徑去窺見真理的本身。”

    王華捂起了自己的心口,顯得搖搖欲墜,嘴唇都哆嗦起來了:“你……你……不是我的兒子……”

    離經叛道,這是離經叛道啊。

    你抨擊漢儒倒也罷了,你抨擊陸九淵諸儒,也說的過去,你竟抨擊程朱?王家就是靠讀程朱才有今日啊。

    王守仁整個人卻陷入了某種狂熱,臉上異常的肅容:“可真正的大道在哪裡呢?大道至簡啊,子曰仁愛,根本就不需無數的大儒去詮釋什麼才叫做仁愛,仁愛本身就是仁愛而已;子曰仁政,又何須無數人依著這兩個字去詮釋何謂仁政呢?仁愛、仁政,即為知也,既已知之,便不復去窮究知之之理,於是,子曰,君子敏於行。既已知之,便當行之,此謂之知行合一!”

    “胡說,你胡說!”王華激動地大喝起來,他臉色蒼白,不自覺的站了起來,跺著腳,淚水流濕了衣襟:“你不是我兒子,你怎麼可以說出這樣的話,你瘋了。”

    王守仁卻定定地看著他的父親道:“我沒有胡說,劉邦入關中,約法三章,於是關中定。只這三章約法,臣民百姓們,便可人人知道什麼可以去做,什麼不該去做。可此後,天下有多少刑名律法,就以我大明律和大誥而論,名目萬條,何其繁複,結果呢?結果卻是官不知律法,民更是不知,誰都不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最終,糊塗的官員隨意捏造律令,便可裁決人生死。而對律令更懵懂無知的百姓,便更一竅不通了,只有任人宰割。”

    “律法的根本,其實就在於簡,簡單明了,判官一眼便知其犯了何罪。而越簡,百姓方知自己是否觸犯了律法,天下人亦知律法,若覺得不合理,才可有質疑。如此,才可盡力使天下做到公正。可倘若律令浩瀚如海,那麼,就成了民不知律法,官亦不知律法為何物,最終這堆砌如山的律令,反而成了害民之物 !”

    “道……也同樣如此。孔孟之學,一以貫之,不過是勤學仁愛而已,可是現在……敢問父親,你讀了這麼多年的書,敢說自己知悉了聖人的大道嗎?”

    “……”

    這一問的,王華愣住了。

    他是狀元,他是詹事府少詹事,可以說,他是大明為數不多,理論水平最高的人。

    可被兒子這麼一問,卻令他瞠目結舌。

    倘若兒子問他,學而,如何解?他或許可以侃侃而談,說上十天半月。

    倘若兒子問他,孔子登東山,他自然也可以洋洋自得,高談闊論,以孔子登東山為題,展開論述。

    可是……聖人的大道是什麼……

    他沉默了,他學了太多太多聖人的道理,十年寒窗,十年在翰林院中著書,這讀的書,著的書,足可以填滿整個王家,只是……

    半響,他終於道:“程夫子的書中已經坦言了聖人的大道,何須來問我。”

    這是詭辯。

    只有程夫子才有詮釋聖人的權力。

    王守仁大笑起來,道:“不對,孔聖人的話為何需要程夫子來詮釋?子曰成仁,孟曰取義,如此而已,仁義二字,也需有人代他們詮釋嗎?”

    “你……你是瘋了。”王華哭了,渾濁的眼裡真的掉下了清淚。

    他受不了兒子這樣啊。

    王家不該出這樣的人哪。

    王家所出的子弟,哪一個不是中庸守己,為人稱道?

    可現在,兒子,你怎麼可以這樣。

    這是自己的骨肉,是自己的至親啊,可現在這兒子,竟質疑自己深信了數十年的理念。

    王守仁眼裡卻是放著光,這光帶著異彩:“論語何其簡單明了,後世的大儒,卻使它複雜無比,使人讀了聖人書,反而不知聖人意了。這就如約法三章,最終卻成了今日的大誥和明律。與其去窮究何謂仁義,何謂仁政,不妨學方繼藩,心中存著天理良心,以及對仁義的嚮往,而去實踐貫徹,書里天天說愛民,說民為本,民在哪裡?民在書裡嗎?民不在書裡,民就在咱們王家的府邸裡,也在王家的門牆之外,他們距離你我父子,相距不過咫尺之遙,我們卻看不見,卻看不清,卻關起門來,將自己關在這書屋裡,心裡默念著什麼書中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去追求書中的民,去學習書中的所謂大治天下,天下大治,不需腐儒來教我,而是心存聖人之念,俯身去做便是了,哪怕只是安置一個流民,哪怕便是使一人、一家、一姓能吃飽喝足,能使他們安 樂業,就是仁愛,就是仁政,就是聖人的德!”

    王華已經氣得搥胸跌足了,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了,歇斯底里地大叫道:“你從何學來的離經叛道之詞!”

    王守仁沉默了一下,道:“吾師……方繼藩……”

    “……”

    王華竟不說話了。

    嚎叫聲噶然而止。

    吾師……方繼藩……

    這五個字,像針一樣,戳著王華的心。..

    而後……

    王華,顯然……又哭了!

    …………

    不好意思,生病腦袋遲鈍點,也因為睡得少,這章寫得慢了些!
mk2258 發表於 2018-7-28 07:59
第二百零六章:聖賢





    “你……竟說出這樣的話,猶辱門楣啊!”

    王華不甘地朝著王守仁繼續咆哮:“荀子所以成聖,程朱所以成聖,得享孔廟……豈是你可以……”

    不等王華把話說完,王守仁就厲聲打斷道:“又錯了!”

    “……”王華身軀顫抖,他看著激動得難以遏制的兒子,卻見王守仁朗聲道:“孔孟不在世,誰可言程朱為聖?”

    “……”

    王華努力地用手撐著書桌。

    程朱不是聖……

    程朱不是聖……

    “可是天下讀書人,無一不認可程朱!”王華吹著鬍子,若不是自己的孩子,早就打死了。

    王守仁笑了,大著笑道:“哈哈,還是錯了,讀書人認為他是聖,他們便是聖麼?我也是讀書人,我認為方繼藩是聖,便可將吾師抬入孔廟嗎?聖人已故,聖人不稱其為聖,他又有什麼資格自認為聖?”

    王華瞪大著眼睛手指著王守仁:“你……”

    王守仁則繼續道:“可是聖人卻認為,神農嘗百草,故而認為神農是先賢。敢問神農不知程朱,甚至不通論語,不知何為之乎者也,那麼,為何孔聖人膜拜神農?”

    “……”

    “倉頡也不懂什麼是四書五經,不知論語為何物,可為何孔聖人視他為聖賢?”

    “……”

    “堯舜留下來的功績,只有治水,更沒有讀過什麼程朱,那麼又為何孔聖人認為他們是聖賢?”

    “……”

    “這是因為他們實施了仁政,他們心懷仁德之念,敏於行,救活了無數的百姓。他們躬身俯首所做的事,足以流傳千古,便連孔聖人亦都自嘆弗如,對他們敬仰有加。孔聖人推崇他們,推崇的不是他們著書立說,窮究了多少學問,而在於,他們治水、他們救治、他們造字,從而使先民們得利,這才是真正的聖賢。而抱著一部論語,成日啃讀,所謂寒窗十年,兩耳不聞窗外事,豈不可笑?聖人可將這樣的人,頂禮膜拜過嗎?”

    “聖人可曾將那些腐儒視之為先賢嗎?大道至簡,只在於你根本不需窮究所謂儒家之理,你只需知道聖人崇尚仁義禮,這就足夠了,知行合一,其首要在於行,無論是大的仁政,還是只微末的助人,這些統統為德,父親,你錯了,大錯特錯,王家的書齋裡有書三萬卷,可在我看來,只需留一部論語,其他留著也是無益,不過是在 誤人而已!”

    王華呆住了。

    他痛斥道:“孽畜。”說罷,竟舉起了案牘上的硯台,想要敲下去,手舉到一半,卻又淚流滿面地懸在了半空,無力打下去。

    這……是自己的骨肉啊。

    淚水氾濫著,自王華眼裡嘩嘩落下,他無語哽咽著,最終,手無力的垂下了,硯台也落在了地上,哐當一聲,一分為二。

    “你……太讓為父失望了。”王華哽咽著,不敢發出哭聲,生怕這哭聲一起,使自己這做父親的,失去最後一點威嚴。

    說罷,他失魂落魄地轉了身,搖搖晃晃地出了這書房。

    可王華剛一出書房,竟整個人像是迅捷的豹子似的,突的疾沖向了庖房,直接提出了一把菜刀!

    只見他手提菜刀,雙目赤紅,下值時頭上的翅帽也歪了,一副衣衫不整的樣子。

    府裡的管事見了,連忙攔腰將他抱住了,大驚失色地叫著:“老爺,老爺,你這是怎麼了?怎麼了啊……快來人,快來人啊。”

    王華淚水氾濫,雙目越發鮮紅,顯然,他是君子,一向遠離庖廚,因而手中的刀,很沒有規則的在虛空中亂舞一通,一向修養極好的他,此刻卻是滿面猙獰:“方繼藩……”

    他朝天吼叫:“我王華要將爾碎屍萬段,爾誤人子弟,爾害我兒子,爾豬狗不如,爾與禽獸無異……”

    …………

    正在家裡的方繼藩突的打了個噴嚏,下意識地摸了摸鼻子。

    此時是傍晚了,剛吃完了晚飯,一群門生聚在一起,眾星捧月一般,毫不吝嗇地誇讚著他是如何的學問精深。

    古人嘛,除了不可描述之事,卻也沒有什麼娛樂活動,因而吃飽喝足,一副香茗在手,到了廳中,被門生眾星捧月的吹捧一番,這人生,其實還算是挺愜意的。

    可這一個噴嚏,卻讓方繼藩總是忍不住的揉了又揉那發酸的鼻子,他感覺有點怪怪的,嘆了口氣道:“似乎有人罵我?還是哪裡要出事了?”

    卻在這時,門子心急火燎地衝進來:“不好了,不好了,少爺,宮裡來了人,來了人……”

    方繼藩豁然而起……就知道出事了。

    怎麼像是……總有人和自己有仇一般,招誰惹誰啊這是。

    此時宮裡來人,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事,現在可天黑了呢,天一黑,宮門就要關上,若不是出了大事,什麼事不可以留到明日再說?

    果然,一個宦官正疾步進來,氣喘吁籲地走到方繼藩的跟前,看了方繼藩一眼,立馬道:“新建伯,娘娘有請。”

    “……”

    娘娘?

    大半夜的,娘娘叫我去?

    方繼藩覺得這宦官在逗自己。

    “哪個娘娘?”

    宦官板著臉:“兩位娘娘。”

    兩位?那就是太皇太后和張皇后……

    方繼藩更加懵了。

    他倒是不敢怠慢了,出事了,果然出事了,大半夜的兩個娘娘相召,如此不同尋常,沒出事就見鬼了。

    他沒有遲疑,匆匆跟著宦官至午門,不過此時,午門已是關了,城樓上的禁衛吊下來了一個籃子。

    方繼藩扯了扯籃子上的長索,心裡警惕,忍不住的看著一旁的宦官道:“你們不會害我吧,這繩子牢不牢靠的?算了,我是忠臣,死且不怕。 ”

    硬著頭皮上了籃子,便被吊入了宮城。

    一路竟是被人領著到了暖閣。

    暖閣?

    大半夜的……陛下還不回去休息?可是不是兩個娘娘召見嗎?怎麼來的暖閣?

    只見這暖閣外頭,已是燈火通明。

    內閣三個大學士也在這裡,正繃著臉,背著手,唉聲嘆息。

    蕭敬和幾個宦官在另一邊,小心翼翼地照顧著太皇太后。

    張皇后和朱厚照站一起,朱厚照愁眉苦臉的樣子。

    除此之外,還有壽寧候張鶴齡,以及建昌伯張延齡。

    至於其他人,就面生了,不過既然壽寧候和建昌伯都來了,想來其他也都是外戚吧。

    大半夜的,這是搞什麼名堂?

    一見到方繼藩來了,頓時,人們便呼啦啦的圍攏上來。

    這架勢,嚇了方繼藩一跳。

    謝遷性子急,一看方繼藩,就厲聲道:“方繼藩,上一次陛下去了西山,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啥?”方繼藩發懵,這是幾個意思?

    謝遷瞪著方繼藩,搥胸跌足地道:“陛下自上一次去了西山,回來之後,就茶飯不思了,吃什麼都沒有胃口,這已半個月了,如今已是憂心成疾,蕭公公說,打去了西山之後,便如此了,今日讓你來,是要問你,到底發生了什麼?”

    方繼藩心裡咯噔了一下。

    心憂成疾了?

    心理素質這麼差?

    不會吧?

    他下意識的就道:“跟我沒關係,我什麼都沒做。”

    “……”

    一下子,安靜了。

    接著,劉健意味深長地看了方繼藩一眼,道:“方才沒有人說和你有關,只是詢問西山之事,既沒有問,你為何矢口否認?”

    “我……”方繼藩心裡想說,我RI了狗了。

    看著無數眼睛,正如狼似虎地盯著自己,方繼藩心裡有些發毛。

    陛下沒胃口吃飯嗎?

    難道是和張信有關係?一想到那廝的裹腳布,確實令他現在都還倒胃口啊,嗯,極可能就是。

    不行,我要保護他,萬萬不可將他招供出來,畢竟我是一個好人。

    深吸一口氣,方繼藩道:“此事,蕭公公應當知情。”

    眾人又都回眸,看向蕭敬。

    蕭敬忙道:“奴婢只知大概。”

    這傢伙,倒是很會推卸責任啊。

    方繼藩只好道:“可能陛下染了風寒吧。”

    蕭敬又立馬道:“御醫已經看過了,說龍體並無病兆。”

    “陛下是沒有胃口,不想吃東西?”方繼藩忍不住問。

    眾人都頷首。

    好吧,那一定是張信了,一定是了,哎,要保護張信啊,不然他死定了。

    方繼藩心裡有點兒毛毛地想著,覺得自己脖子有點發寒,別真出什麼問題啊,會死人的。

    方繼藩想了想,只好道:“可能是御廚做的御膳太難吃?”

    “嗯?”張皇后凝視著方繼藩,這幾日,大家都急了,不過此事還是不宜外傳才好,所以只是宮裡一群人在跳腳。

    之所以將方繼藩叫來,是因為自陛下從西山之後,便成了這個樣子,雖張皇后再三問陛下發生了什麼,可陛下一直不說。

    現在方繼藩居然提出了御膳的問題,張皇后雖然覺得這答案簡單,可是聽方繼藩這麼一說,是覺得有點不靠譜的答案,卻也未必不是一個方向。

    “要不……”方繼藩道:“臣家里新來了一頭獐子,請個大廚好生烹飪一番,送進宮來,給陛下換換口味?”
mk2258 發表於 2018-7-28 07:59
第二百零七章:海晏河清





    聽了方繼藩的話,眾人看著張皇后,頓時踴躍起來,表忠心的時候到了啊。

    於是眾人一時踴躍起來。

    “前幾日,莊子裡獵了一頭熊,那熊掌已是取了,不妨請大廚烹飪,進獻宮中……”

    “臣老家有一吃食……”

    眾人七嘴八舌,都在猜測著,什麼東西,能勾起陛下的口慾。

    說到了一半,突然有人道:“咦,壽寧候和建昌伯呢……”

    沉默……

    眾人小心翼翼的看著張皇后。

    誰也無法想到,在這個'國難當頭'之際,居然會有一絲滑稽之感。

    ……

    某角落,張延齡快步追上了自己的兄長,他眼睛發紅,吸了吸鼻涕,有些內疚的說道。

    “哥,我覺得我們這樣太吝嗇了,陛下對我們兄弟這樣好,上一次有人彈劾我們,他也只是將我們叫進宮來,一宿不睡,和我們講道理。哥,我們給陛下獻碗粥吧。”

    張鶴齡背著手,削尖的雙肩微微聳動,似乎也到了傷心之處,抬頭,面黃肌瘦的臉看著天上的一輪明月。

    那圓圓的明月,很像一個蒸餅,若是當真是餅,一定……很好吃吧。

    想到這裡,他不禁咽了一口口水,眼角泛著淚花,同樣吸著鼻子,激動而哽咽。

    “你以為我想溜,要怪,就怪這雙腿,這該死的腿不聽使喚,一聽到那些話,便心不由腿……哎……可憐的陛下啊……心好痛。”

    張延齡聽罷,忍不住俯身錘了錘雙腿,也是激動的附和自家兄長。

    “沒錯,都怪這該死的腿,不是東西啊,豬狗不如,真恨不得鋸了它。”

    張延齡徐徐上前,在這漢白玉的勾欄邊,與張鶴齡並肩而立,二人一齊抬頭看月,倆人的目光俱是透著幾分愧意。

    “哥。”

    “嗯?”張鶴齡側眸凝視著張延齡。

    “你真聰明。”

    “……”

    “哥……”

    “嗯?”

    “我餓了,你餓不餓?”

    “……”

    張鶴齡沉默著。

    “哥,你為什麼不說話?”

    “……”

    “哥,你相信鬼嗎?”

    “……”

    “據說宮裡有很多冤死的宮娥,她們會化作厲鬼。”

    “……”張鶴齡打了個寒顫。

    “哥……”

    “住嘴!”

    “噢。”

    …………

    張皇后聽到眾人的話,不禁滿面愁容。

    若不是不得已,這夜裡,實是不會召這麼多臣子來。

    現在陛下茶飯不思,無精打采,御醫那兒,已經發出了警告,非要陛下吃點東西不可。

    否則……

    張皇后嘆了口氣,鳳眸微微一轉,看著一個個邀寵一般,要進獻特產的諸臣,她啟了朱唇,沉吟道:“平時,陛下最愛吃本宮所烹飪的臘粥,可現在……他也沒有絲毫的胃口。”

    一下子,所有的聲音戛然而止。

    連陛下最愛吃的,都沒有胃口,而且這還是張皇后親自認證,那麼……誰還敢說自己進獻的美食,比張皇后還好。

    劉健已經心急如焚,忍不住道:“那麼,臣等只好進內閣,仗義執言,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了。”

    到了這個時候,看來只好動強。

    不吃也得吃。

    張皇后無奈的搖頭,深深嘆了一口氣,才開口說道。

    “看來,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其實,太皇太后與本宮請你們連夜來,也是為瞭如此。”

    黑暗中,一直沉默的方繼藩突然道:“這是心病!”

    一時眾人將注意力轉到了方繼藩的身上。

    不過……這不是廢話嗎?

    這不是心病那又是什麼?

    “或許,臣可以先去看看。”

    “沒有用的。”張皇后苦笑搖頭,深凝著眉頭:“該看的,都看了,陛下不發一言。”

    “臣盡力一試吧。 ”方繼藩還是想爭取這個機會。

    雖然,他內心深處,想將這一切的責任,推給張信的裹腳布,可是……他似乎也明白,好像整件事,和自己有關。

    方繼藩堅持,張皇后也沒在拒絕,而是凝著眉沉默著,沒有說話。

    方繼藩當她是默認了。

    於是上前,朱厚照追上他:“本宮和你去。”

    “太子殿下就不要去了,在這兒等著。”

    方繼藩覺得多一個,便是礙手礙腳,人都有心理上的問題,想要讓人打開心防,這人……去的越少越好。

    其實,反而是身邊的至親,反而不適合這個時候出現,因為……方繼藩心知,弘治皇帝是堅強的人,至少他假裝很堅強,是絕不會在自己妻兒面前,露出脆弱的一面。

    於是,他昂首闊步,也不通報,大喇喇的進了暖閣。

    裡頭有一個小宦官,小心翼翼的跪在角落伺候,方繼藩朝他揮了揮手。

    “你出去,記得,關門。”

    宦官猶豫了片刻,還是乖乖起身。

    弘治皇帝半臥在御案邊,手枕著頭,看得出,他很疲憊,可是……他手裡拿著一本奏疏,油燈冉冉之下,他雖才年過三旬,可雙鬢間,卻已現出了華髮,整個人顯得略微蒼老。

    此刻他皺著眉,一言不發,對外界的事,似乎也不關心。

    只是聚精會神的看著奏疏。

    方繼藩行禮:“臣,方繼藩見過陛下。”

    “唔……”

    弘治皇帝只很慵懶的應了一聲,繼續看著手中的奏摺。

    方繼藩笑了笑道:“陛下夜這麼深了,還在看奏疏?”

    弘治皇帝沒有理他。

    御案上的奏疏堆砌如山,顯得很雜亂,不過,弘治皇帝的臉色更頹廢。

    方繼藩來到弘治皇帝的跟前,開口說道:“陛下日理萬機,實乃臣的楷模。”

    依舊沒有回應。

    這是魔怔了?

    他是皇帝,他要發呆,你拿他一點辦法都沒有。

    若是方繼藩他爹這樣的話,倒是好辦,找幾個粗壯的漢子將他制住,按在地上,剝光了……不對,是按住他的口,你不想吃,也逼你吃不可。

    方繼藩心裡想,給皇帝治病,粗暴顯然是不可能的,這是手藝活啊。

    “那麼,陛下……臣告退了。”

    案牘之後,沒有任何反應。

    就好似是陌生人,弘治皇帝懶得搭理他。

    方繼藩心裡感慨,張皇后與陛下如此的情分,想來,早已在陛下面前哭過,陛下依舊還是這個樣子,由此可見,自己這點小把戲,是不可能引起弘治皇帝絲毫的興趣的。

    想了想,方繼藩見得這樣不行,還是得另想辦法,靈光一閃,他便有了主意。

    “陛下,現在一定灰心冷意吧。”他狀著膽子開口。

    見弘治皇帝沒有絲毫反應,方繼藩索性看開了,跪坐在地上,雙目有神。

    “陛下克繼大統時,一定是意氣風發,定是在想,你一定不會和先皇帝一樣,你要做一個聖明的天子,要扭轉乾坤,使天下人都能受到你的恩惠,陛下想要締造的,是一個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而事實上,陛下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這十三年來,陛下沒有一日,不是殫精竭慮,臣在宮外,聽說陛下每日處理軍政事務,需七八個時辰,每日睡覺的時間,不過兩三個時辰而已。陛下不愛美色,不貪戀美玉,不尚華服,這一輩子,更沒有嬉戲娛樂,歷朝歷代的天子,能和陛下相比擬的,也不過是太祖高皇帝而已。”

    這是實話,弘治皇帝是個工作狂人,別人三日一朝,他主動要求一日兩朝,從睜開眼睛開始,便是批閱奏疏,召各種大臣來商討各種的事,深更半夜,也不肯停止。

    他不愛美色,於是后宮中沒有一個嬪妃;他崇尚節儉,在宮中以身作則,讓皇后親自去織布,他裁撤了宮中大量的供奉和宮娥,將她們打發出去。

    方繼藩心裡想,這種人通常都屬於狠人,歷史上也並非沒有這樣的皇帝,可這樣嚴格要求自己的皇帝,同樣也會用更嚴格的標準去要求別人。

    偏偏,弘治皇帝嚴格要求了自己,竟對身邊的人,極為寬厚。

    這……就有點兒說不過去了。

    方繼藩摸著自己良心說,倘若自己做了皇帝,這皇帝做成了弘治皇帝這種累成狗的樣子,他就恨不得提著鞭子將身邊人一個個抽撻個遍,大爺我累成狗,你們這樣清閒?

    方繼藩見弘治皇帝無動於衷,嘆了口氣,繼續說道。

    “陛下這一生,唯一自傲的,就是革除了許許多多的弊政,就是天下雖是多災多難,卻是大體承平。陛下一定在想,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這一生,陛下如這燭火一般,燃燒了自己,卻總算,使這天下的許多可憐人,安居樂業。”

    “可是,西山一行。卻讓陛下看到了許許多多的王三,陛下方才知道,原來……這盛世江山,並不如陛下想像的那樣,陛下再如何殫精竭慮,可依舊,天下還有的是餓殍,有的是王三這樣的人,他們只有一個茅草屋,便知足了,有一口飯吃,便要歌頌陛下的恩德。陛下方才想到,原來陛下的一切努力,其實……也不過如此,陛下忙碌了一生,也辛勞了半生,換來的,根本不是海晏河清,所謂的太平盛世,更是可笑之至。”

    說到此處,那半臥在案後的弘治皇帝,雖依舊是側臉一動不動的看著手裡端著的奏疏,只是那眼角,卻 有一滴晶瑩的淚水滑落下來。

    他板著臉,依然紋絲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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