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破釜
大陸歷一零七六年十二月十一日,納斯達西征北路軍。
在距離北路大城卡里古還有一天路程的地方,納斯達軍紮下了營。在中軍帳中,所有的高級將領都在場,夏爾蒙更是少見得鐵青著臉,聽著剛剛回來的那個探子說的話。
“…到了最後,那個蘭特率領的瑪咯斯騎兵軍團終於還是在我軍兩翼援軍到達前突破了防線,只取皇帝陛下…”
坐在一旁的黃蜂軍團主將艾爾文再也忍耐不住,急道:“那陛下如何了?”
“陛下萬幸,尚無大礙。但當時情勢危急,我軍人心浮動,陣腳大亂。所有將士幾乎都在擔心陛下安危,再也無心作戰。那蘭特在亂軍中左突右殺,如入無人之境,並高呼…高呼一些不利於陛下的謠言,動搖我軍軍心;同時威特斯城托蘭所部和城內余兵趁勢反撲,前放戰線瑪咯斯軍隊亦大舉掩殺而來,幾番苦戰下來,我軍,我軍…”
夏爾蒙冷冷道:“怎樣?”
那探子身子一機靈,下意識地一縮,低聲道:“我軍大敗。”
房間中一片死寂。
也不知過了多久,夏爾蒙才第一個打破了沉默,道:“那現在陛下那裡情況如何?”
那探子道:“在小人離開之前,只有拉凱爾大人和拉曼大人所部尚為完整,由拉曼大人竭力斷後,拉凱爾大人護著陛下向克頓城方向而去。此外,南路烏勒王子也已得到消息,開始撤兵往陛下處靠攏。”
夏爾蒙一皺眉,道:“也就是說,陛下他現在身邊的軍力還不到十萬人?”
“是。”
夏爾蒙深深吸了口氣,又問道:“那瑪咯斯那裡是怎樣?”
“瑪咯斯賊子僥倖取勝後,由蘭特和托蘭親自帶領大軍銜尾急追,有時一日之內前鋒要和拉曼大人交戰數次,情勢萬分危急。”
夏爾蒙微微低下頭,緊鎖眉頭,澀聲道:“還有嗎?”
那探子道:“目前就這些,但容小人放肆,陛下他正急盼大人你的救兵呢!”
夏爾蒙看了他一眼,擺了擺手,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那探子應了一聲,下去了。
房間裡又是一片寂靜。
誰也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終於,艾爾文第一個站了起來。他向夏爾蒙一拱手,道:“大人,眼下形勢已經很明顯了,陛下情勢危急,我軍當立刻回軍援救,半刻也耽誤不得,請大人立刻下令吧!”
夏爾蒙還未反應,站在一旁的傑夫已道:“艾爾文大人,恕我直言,我軍與陛下的中路軍有相當距離,而陛下新敗之後,更是全力向後撤退,而瑪咯斯軍銜尾而追,只怕我們是來不及了。”
艾爾文怒道:“那你是什麼意思,難道我們就站在這裡一點事也不做麼?”
夏爾蒙聽著這兩人的話語,也不插嘴,只把眼光往在座的眾人一一掃了過去。當他看到半獸人一族時,他心中一動,只見半獸人一族出席的傑拉特族長和他的長子費爾端坐在那兒,費爾還一臉嚴肅地看著正在爭論的兩人,而傑拉特卻臉色平和的坐在那兒,不時用眼角餘光偷偷瞄上黑袍男子一眼。當他看見暗黑法師的目光向他看來時,卻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移開了目光。
場中,傑夫正道:“艾爾文大人,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要想個萬全…”
正在這時,夏爾蒙的聲音突然出現打斷了傑夫的話:“好了,傑夫,艾爾文,不要說了。這件事我自有主張,你們現在立刻回去自己的軍團中,下令收拾行裝,隨時聽候命令。”
眾人肅立而起,向著暗黑法師行了一禮,依次走了出去。傑拉特目光閃爍地向門外走去,走到一半時卻聽到了背後傳來夏爾蒙的聲音,道:“族長,請稍侯,我有些事想要和你商量一下。”
傑拉特身子一頓,也不說話,回身看了看夏爾蒙,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了下來,他身旁的費爾則奇怪地看了看夏爾蒙和他的父親,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走出了營帳。
很快的,這個營帳中只剩下了兩個人。
暗黑法師緩緩走到傑拉特的對面坐下,面對著他,看著他那雙紅色的眼,忽然直接地問道:“族長大人可有什麼高見麼?”
傑拉特笑了笑,搖頭不語。
夏爾蒙看著這個身材高大的半獸族老人,臉色漸漸寒了下來。
“以族長看來,這次威特斯城戰役大敗,究竟是何原因?”
傑拉特看著黑袍男子,緩緩道:“只怕是陛下輕敵所致吧。”
夏爾蒙猛一抬頭,看著傑拉特,但見到的卻是一雙平和的眼,那裡深邃而不見底。
夏爾蒙深深地看著他,突然微笑了一下,整個表情放輕鬆了起來,臉色也恢復了平靜,淡淡道:“你我不在現場,當不好評價。不過目前情況的確十分危急,我年輕識淺,還望族長有以教我。”
傑拉特族長立刻搖了搖頭,道:“你為一軍主將,才智過人,想必心中早有對策,何必要我多嘴。”
夏爾蒙道:“那以族長之見,我軍是前進還是後退為好?”
傑拉特眯起了眼,道:“哦,目前我軍還可以前進麼?”
夏爾蒙看了他一眼,卻不說話。傑拉特和暗黑法師的目光在空氣中對望著,彷彿是兩把無形的兵刃。
終於,兩個人都笑了笑。
夏爾蒙立刻道:“好吧,廢話我們不多說了。現在有兩條路:一,撤軍馳援巴茲陛下;二,進兵強攻瑪咯斯,以期吸引開瑪咯斯軍注意力。但我對如何選擇還是心中無數,還望族長給我一點指教?”
傑拉特也收起笑容,肅容道:“那就要看你心中是怎麼想的了?”
夏爾蒙一愣,道:“我怎麼想?”
傑拉特緊緊地盯著他,道:“不錯。目前情況其實你我都很明白,納斯達軍此次西征大勢已去,大敗已成。現在最為關鍵處是什麼,你當不會不知道吧?”
夏爾蒙立刻道:“是巴茲陛下的安危。他若出事,則納斯達舉國危矣!”
傑拉特點點頭,道:“不錯。但如何救他,你如何行動,卻是大有講究的。”
夏爾蒙看著這個老半獸人,一言不發。
傑拉特繼續道:“你若回軍馳援,雖然路程遙遠,效果未必太大。但光明正大,不會給人留下口實。而且話說回來,當你趕到時,以瑪咯斯軍現在的猛烈攻勢,巴茲陛下他是否還在人世也是一個問題?到時納斯達舉國亂成一團,而你手握重兵,正可以幹上一番大事業!”
“大事業麼?”夏爾蒙淡淡重複了一遍,然後抬頭看了看傑拉特,像是什麼也沒聽懂似的,又道:“那不知族長所說的另一種情況是什麼呢?”
傑拉特看著對面那個黑袍男子從容而平和的神色,心底深處突然一寒,但臉上什麼也沒變化,只道:“以我看來,若單純只為救巴茲陛下,則我軍現在若繼續強攻瑪咯斯只怕效果還要更好些。目前瑪咯斯舉國兵力盡皆集中於巴茲陛下那一處,後方極為虛弱。以我估計,我軍這條北路之上,除了前方的卡里古城外,只怕也沒有什麼大城有重兵把守了。若我軍揮軍前攻,在短日內攻下卡里古,兵鋒直指瑪咯斯王都赤蘇城,則蘭特等人必然被迫回軍,如此就可解巴茲陛下之危。”
夏爾蒙盯著他,忽然微笑了一下,道:“不過如此一來,我們自身就危險了。”
傑拉特斷然道:“不錯。若用此法,我軍必然深陷瑪咯斯國內,四面招襲,一個不好就要全軍覆沒於此了。”
老半獸人停頓了一下,又深深看了暗黑法師一眼,道:“卻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怎麼樣呢?”
暗黑法師端坐在座位上,彷彿沒聽到傑拉特的問話,只緩緩道:“用十五萬人的性命去救一個人,代價不知道會不會大了些呢?”
傑拉特神情不變,道:“那就要看那個要救的人是什麼人了?”
“哦”,夏爾蒙看著他,道:“卻不知道族長以為那個人是否值得呢?”
傑拉特忽然感到有些疲倦,彷彿這種根本不用耗費體力的談話卻比戰場上的廝殺更令他覺得疲累,而對面的這個看似平和的年輕人,竟也比起那些早年在半獸人荒原中的恐怖怪獸更難以對付。
“是的,”老半獸人在暗黑法師的目光中緩緩地道:“他值得。”
夏爾蒙沉默了半晌,然後看著傑拉特,道:“縱然我如此做了,但誰也不能保證,就一定能救得了巴茲陛下。而且我們都不知道就眼下這一刻,巴茲陛下到底還有沒有在人世?”
傑拉特過了一會兒才道:“不錯。”
夏爾蒙又道:“若我回軍馳援,如你所說,既安全又令人無話可說,南路的烏勒王子就是如此,我若選了這一條路,只怕也沒人會怪我吧?”
傑拉特道:“不錯。”
夏爾蒙繼續道:“你剛才對我所說的大事業,只怕說的是巴茲陛下萬一有不測,我當可在亂世中趁勢而起吧?以巴茲陛下的英明,我若有野心,他活著倒真是我最大的障礙了。”
傑拉特深深吸了口氣,緩緩道:“是。”
夏爾蒙不說話了,傑拉特也沉默了下來。
房間中再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彷彿在隱隱中,那一種微妙的,危險的,微弱的情緒在一點一點一點的戰抖。
也不知過了多久,暗黑法師的聲音才打破了那片平靜,他的聲音聽起來堅決而堅定:“好,我決定了。”
傑拉特站起身來,用紅色的眼仔細看了看暗黑法師,點了點頭,居然也不問他的決定是什麼,只道:“那我去叫大家進來。”
就在他快走出門口時,他再一次聽到了暗黑法師的聲音:“族長。”
傑拉特回身向那黑袍男子望去,他看到的是一雙平和的眼,聽到的卻是另一番的話。
“族長,”暗黑法師重複著,道:“當初我們在梵心城時,巴茲陛下對你們半獸人一族很是關照啊!”
傑拉特不知怎麼,心中一凜,道:“不錯,陛下他對我們是不錯,但這都要歸功於大人你。”
夏爾蒙看著他,淡淡道:“不然,這些條件都是你們半獸人一族以自身的實力換來的,我沒有什麼功勞。不過陛下他那麼痛快的答應了你們的請求,真的是一個好皇帝啊。”
“是的。”傑拉特心中的不安感覺越來越重了。
“不過我聽說陛下他對半獸人一族的恩寵還不只如此,似乎還有私下囑託,要賞賜更多的土地呢?”
傑拉特神色大變。
夏爾蒙看著他,道:“本來這是你們與陛下之間的事,我不該多事的。不過我倒很有興趣知道,不知族長大人對陛下他可有什麼感恩之情呢?”
年老的半獸人竭力定住了心神,深深,深深地吸氣,然後迎上了暗黑法師那詢問的目光,在他的臉上,看不到什麼怒氣,甚至在他的嘴角邊上,還有那麼一絲笑意。
雖然,看上去那麼冰冷。
※※※
大陸歷一零七六年十二月十二日清晨。
瑪咯斯王國,卡里古城。
站在城牆上的瑪咯斯士兵張大了嘴,望著從前方清晨的濃霧中出現的納斯達軍隊。
很快的,有人通報了卡里古城守軍主將哈維將軍。
哈維是這個城市裡土生土長的貴族,身材不高但很壯實,以忠誠可靠聞名於瑪咯斯。他一聽到這個消息,立刻從床上蹦了起來,三下兩下穿上盔甲,沖上城牆,二話不說就先下令全城戒嚴,全軍準備決戰,然後才有空閒來觀察城外軍隊的動向。
然後,在他仔細確認了納斯達軍動向之後,他也像那些普通士兵一樣張大了嘴。
在卡里古城上全副武裝的五萬守軍的注視下,納斯達軍居然好像沒看到這座城市和這支武裝力量一樣,非但沒有做出包圍攻城的樣子,反而一直保持著行軍的陣型,一條長長的隊伍,蜿蜒而行,在弓箭的射程之外,他們走得那麼囂張。
逐漸的,一股莫名的情緒在城牆之上傳播開來。
士兵們都在竊竊私語,談論著納斯達軍到底想幹什麼?
而作為主將的哈維,更是陷入了苦苦的思考中,而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到了無數普通士兵的目光正向他看來,看著他這個主將如何決斷。
“他們為什麼不攻城?”哈維百思不得其解。
在這之前,他做了一切的準備,甚至做好了城破人亡的思想準備,要與納斯達侵略者同歸於盡。但就是沒想過會遇到這種情況。
城外的納斯達軍依舊前行著,路很寬,他們在弓箭射程之外走著,前鋒軍隊已走過了卡里古城,向著前方繼續前進。
那是往王都赤蘇城的方向。
雖然是在冬天,哈維的汗還是一下子就下來了。
該怎麼辦?該死,難道納斯達軍的將領不知道嗎?只要他們在前方作戰,那麼卡里古城的這五萬軍隊就會成為他們的心腹之患,就是阻斷他們歸國之途的一把利刃。
可是,哈維心裡還是很清楚,在卡里古往前,只怕是沒有什麼像樣的抵抗力量了。在他來之前,蘭特大人就已經和他叮囑過了,所有的兵力都將帶往威特斯城與納斯達皇帝決戰,沒有什麼多餘的力量了。他所要做的就是要憑藉卡里古城堅固的城牆拖住納斯達北路軍的行動。
可是,真是見鬼,他們怎麼會不來攻城?
※※※
清晨濃霧中的某處,半獸人軍團在卡里古守軍的視線之外潛伏著。
費爾和他的父親並排而立,至於迪卡,卻在一大早被暗黑法師給叫了過去。
費爾用半獸人一族遠勝於人類的眼光望著濃霧中卡里古城那模糊的樣子,忽然道:“父親,你看那人的計畫會成功嗎?”
傑拉特深深吸了一口冬天早晨冰冷但新鮮的空氣,淡淡道:“成不成功,其實都無所謂了。”
費爾一驚,道:“這是為了什麼?”
傑拉特道:“我軍目前這種行軍陣型,表面上看來最易遭到突擊。若瑪咯斯軍要出城突擊我們,則我們半獸人一族的伏兵就正好對付他們了。”
費爾道:“他們的將領怎麼會不知道其中關係,而且他們人數上還少於我們,縱然我軍陣型容易突擊,但也不會輕易出城。”
傑拉特點頭道:“不錯,但你不要忘了,我軍前進的方向是王都赤蘇城,而且前方已經沒有什麼像樣的防禦力量,卡里古城的守軍是不是敢冒這個險,還是一個問題?”
費爾沉默了一會,道:“但若我是對方,就決不出城冒險。只要守住此城,納斯達軍就始終不能全心進攻,因為有它在一日,就等於切斷了納斯達歸國之路。”
“是啊,有它在一日,就切斷了歸國之路。”傑拉特淡淡地說道,“但若我們的主將根本就不想從這裡歸國,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費爾大吃一驚,忙道:“父親,難道…”
傑拉特揮手阻止了他繼續說下去,沉默了一會,道:“其實夏爾蒙他做出這個決定我倒並不是很意外,但我吃驚的是他的決心竟然下得這麼快而且如此堅定,言而立行,幾乎沒浪費什麼時間。”
費爾皺了皺眉,道:“父親,你的意思是…?”
傑拉特望了他一眼,道:“夏爾蒙他知道了巴茲陛下曾私下對我們的諾言,即我們只要立下更大的功勞就可以給我們更多更大的封地。”說著把那天的情況說了一遍。
費爾沉默了一會,道:“父親,那你對此事的意見是什麼?”
年老的半獸人回身望瞭望身後肅立著的熟悉的半獸人軍隊,緩緩道:“費爾,你看我們身後的族人。”
費爾依言望去,那濃霧中的軍隊彷彿也有些漂浮不定。
“他們的性命,我們半獸人一族的命運,其實都集中在我們幾個人的手上。”傑拉特的話顯得特別沉重,“而我們的未來,其實也決定於我們的立場。目前這個大陸之上亂象畢露,亂世局面漸已成型。以我看來,納斯達國內政局因為三子爭權,日後必亂。其間政爭必烈,我們要站在哪一方,實是關係一族命運的關鍵。”
費爾不說話,只看著他睿智的父親。
傑拉特低低地嘆了口氣,道:“我在這之前,的確在苦苦思索。但直到昨天,當夏爾蒙問起我這件事時,我終於下了決心,”他看著這個自己的繼承人,慢慢地道:
“你記住,將來不管發生什麼事,半獸人一族一定要站在夏爾蒙這一邊。”
費爾低下了頭,許久才道:“為什麼,父親,為什麼?”
傑拉特笑了笑:“為什麼?因為我們的賭注是壓在他的身上而不是那些宮廷王子的身上。”
費爾不服,道:“但現在掌權是巴茲,父親你對他不是評價也很高嗎?”
傑拉特苦笑了一聲,道:“他和我一樣,太老了。巴茲他沒辦法給我們一個長久穩定的靠山,而經過這次大敗,只怕他所受的打擊…費爾,我知道你的心情,你雖然在理智上一直做的很好,但在情感上還是不能很好的把握自己的情緒,始終認為是夏爾蒙利用了我們半獸人族人,關於這一點我希望你能好好想清楚。作為我半獸人一族將來的領導者,所思所想都要靠自己的。畢竟,我不能一輩子都在你的身旁。”
費爾低下了頭,低低道:“是的,父親。”
※※※
冬季清晨的濃霧中,卡里古城上城下的兩隻軍隊,就這樣對峙著。
空氣中,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微微發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