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武俠】無名簫 作者:臥龍生 (已完成)

 
li60830 2018-10-5 16:31:31 發表於 武俠仙俠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0 8520
li60830 發表於 2018-10-5 16:38
第十章 人猿之間


  上官琦雖然從未見過此等猩猩,但也能辨識出是一隻幼猿。

  那幼猿不但異常膽小,而且十分機警,但卻又似掩不住好奇之心,一面不時地停下張望,一面仍然惜那長籐向下滑落。

  上官琦暗暗想道:「我不但身受重傷,而且數日未進飲食。這頭金毛猩猿,看去雖像一頭幼猿,但也有兩尺多高,只看那神氣的樣子,定然有甚大氣力……」

  心中忖思之間,那金猩猿已緩步向他走來,正待掙扎坐著,準備抗拒,突然腦際靈光一閃,忖道:「這條絕谷之中,除了一片潭水解渴之外,任何食用之物均無,縱然不遇什麼凶險,也難逃活活餓斃之危,倒不如裝作不知,看這頭金毛幼猿如何對我?」一唸好奇,索性閉上雙目.調勻呼吸,靜靜地躺著不動。

  只覺一隻毛茸茸的怪手,輕輕在臉上一觸,立時縮了回去。

  上官琦微微啟開雙目望去,只見那金毛猩猿遠遠地站在五六尺外,半屈半伏,圓睜著一對火目,凝神相注。

  足足等待了一盞熱茶工夫之久,重又緩步走了過來。只見它一面搖動著金光閃閃的猴頭,一面伸出長臂,向上官琦摸去。

  上官琦雖早已把生死置諸度外,但眼看一隻毛手向臉上觸摸過來,心中也不禁生出厭惡之感,趕忙又把雙目緊閉起來。

  但覺一隻毛手在臉上觸來摸去,初時甚覺厭惡,過了一陣,心中逐漸平靜下來,只覺那毛手觸在臉上,十分柔軟,厭惡之心頓消。

  逐漸地那毛手由臉上向身上移動,遍及全身,而且力道也較前加重了很多,全身舒暢無比。

  忽覺那毛手縮了回去,上官琦睜眼望去,只見那金毛猩猿,轉身又向那石壁之處奔去,手攀葛籐,迅速絕倫地向上爬去,片刻之間,已到那突出石壁之後不見。

  上官琦目睹那金毛猩猿去後,心中反而生出了惘惘之感,盼望著那金毛猩猿,重再出現,時把目光投到那突出的石壁之上。

  大約過了有一頓飯工夫之久,但見突石上金光閃動,那金毛猩猿,果又攀籐而下,而且連續出現了四個之多,每個金猿的身上,都背著一大捆葛籐。

  四隻毛猿下落之勢,異常快速,眨眼間落到實地。這次不再猶豫,一齊向上官琦身側奔去。

  上官琦心中討道:「這幾頭金毛猴子,也不知存的什麼用心,反正留在這山谷之中也要餓死,倒不如看它們如何擺佈於我。」

  心念一轉,心中甚感平靜,閉著眼睛動也不動一下。

  但聽四個金猿,繞身而走,口中吱吱亂叫,似是爭執什麼一般。

  上官琦早已把生死之事看淡,心中毫無驚畏之感,反而覺得在這等大山絕壑之中,人跡罕至之處,能有幾個猴子相陪,已是件十分難能之事。

  只覺手腳似被牽動,身子也被抬了起來,心中雖然甚想睜開眼睛看看,但又怕把四個金毛猩猿嚇跑,強忍著好奇的衝動。

  但覺手臂、雙腿之處,突被繩索一纏,緊接著全身都被索繩捆起,不禁心頭大吃一驚。睜眼看時,只見四個金毛猩猿,各自手執葛籐,揮起毛臂,不住在自己身上纏繞,趕忙暗中運氣,想把繞身葛籐震斷。哪知一提勁,傷脈立時劇疼難忍,心中暗暗一嘆,忖道:「完了,這四個金毛猴子,看去雖然生得甚是靈巧,但它們究竟非人,不知要如何擺佈我了?」

  四個金毛猩猿的動作甚快,片刻之間已把上官琦全身纏滿了葛籐,合力抬了起來,向那斷崖之處奔去。

  上官琦雖然睜著雙目,但那四個金毛猩猿似已不再怕他,毗牙裂嘴,吱吱怪笑,放下了上官琦,相對跳躍起來,手舞足蹈,似是十分高興。

  大約過有一盞熱茶工夫,忽聽其中一猿,長嘯一聲,躍起四五尺高,抓住那突巖之上垂下來的葛籐,手足並用,向上攀登,動作迅快。眨眼之間,攀登到百丈以上的突巖之處。

  另一猿緊隨而上,餘下的兩猿卻把那垂下葛籐,牽了過來,和上官琦身上纏捆的葛籐,結在一起,仰首長嘯。上面兩猿,聞得嘯聲,立時收起垂籐。上官琦的身子,隨著向上升去,片刻之間,己升高三四十丈。

  回頭下望,只見谷底雙猿,翹首仰視,不禁啞然失笑,暗道:「想不到我上官琦竟被幾頭小毛猴子這般擺佈起來。」

  但覺上升之勢逐漸加快,忽然眼前一暗,耳際怪聲不絕。定神看時,只見自己已仰臥在那突巖之後一個石洞入口之處。

  這座石洞十分寬大,深入約二丈友右,即向右面轉彎過去,因洞口被那突出石巖擋住,人在谷底之中,極不易看得出來。

  兩隻金猿拖上上官琦後,似是甚覺吃力,相對倚在洞口石壁之上休息,神情卻又似十分快樂,不時吱吱而笑。

  忽聞連聲長嘯,傳了上來。兩猿聞得嘯聲之後,才似想起還有兩個同伴留在谷底,由上官琦身上解下葛籐,放了下去。

  片刻之後,留在谷底的兩個猩猿,也攀籐上來。四猿相會,又相對跳躍一陣,抬起上官琦,直向洞中走去。

  上官琦暗中留神石洞形勢,只覺洞中十分乾燥、深大。四猿抬著他轉了四五個彎,才停了下來。

  這是一座兩間房子大小的石室,地上鋪著異常柔細的乾草,躺在上面,如臥在繡榻之上一般,十分舒適。四猿把他放好之後,忽然一齊轉身,爭先恐後地向外奔,你推我拉,爭先恐後,看得上官琦暗感奇怪。

  不大工夫,四個金毛猩猿,又一齊走了回來,來得和去勢相同,個個要搶先而入。直待走到上官琦身邊之時,才一齊停了下來。但見毛臂晃動,每個金猿都把手中拿的桃子,送了過來。

  上官琦數日夜未進飲食,眼看著那又大又白的桃子,早已饞涎欲滴,但因雙手仍被葛籐捆著,卻無法伸手去接。

  這金猿雖然生性靈巧,但究竟非人,過了近一頓飯的工夫,才有一頭金猿發覺了上官琦雙手仍被綁著,奔了過去,放下手中桃子,扯斷了綁在上官琦手上的葛籐。

  上官琦略一活動雙手,抓過擺在地上的桃子,大口吃了起來。只覺甜香可口,味美無比,連著幾口,把桃子吃得只餘了一顆桃核。

  另外三猿見狀,齊齊把手中桃子,放在地上,轉身向外奔去,一面吱吱大叫,似是心中甚為快樂。

  上官琦腹中飢餓,一口氣把四個桃子,盡都吃了下去。腹中飢火頓消,精神也好轉了不少,閉目休息一會,自行動手把身上葛籐解去。

  他扶著石壁站了起來,繞洞走了一週,傷脈雖未減輕,但行動尚無大礙。只是不能運氣,一身武功盡失,暗自嘆道:「在這等深山絕壑中,失去了武功,縱然不被什麼虎豹之類猛獸傷害,也是難以出這絕壑……」

  心中正忖思間,忽覺眼前一陣金光閃動,一隻奇大的金猿,疾奔而入。

  此猿高可及人,全身金毛閃閃生光,長臂過膝,火眼金睛,頭上金毛如發,直垂腰際,形狀威武,異常嚇人。後面相隨的四個小猿,只不過到它腰間高低。

  上官琦呆了一呆,暗自驚道:「這金毛猴子好大!定然有甚大氣力,內傷未癒,決難打得過它,看來只有任它宰割了。」

  那高大金猿突然伸出手來,口中吱吱低叫,好似對人說話一般。

  上官琦不解獸語,但見它指手劃腳,也不知說些什麼。

  金猿似是甚有耐心,一遍不通,又連做帶叫地比劃了一遍。

  上官琦聰明過人,心中也逐漸平靜下來,待那金猿比劃到第五遍時,他居然看懂了一半。當下微微一笑,轉過身去,走到石壁之下,躺在一片柔和的於草之上。

  那巨大金猿,看到上官琦躺下之後,伸出長臂一揮,四個小猿立時退了出去,然後它自己也緩步退了出去。

  上官琦看得心中甚感奇怪,暗道:「這猴子似是甚有靈性,既然讓我休息,那就不如放心大膽地好好睡它一覺再說。」當下緊閉雙目,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甚是香甜,醒來時天已人夜,滿室昏暗。

  他覺著精神好轉了甚多,除了不能運氣之外,一切都和常人無異。他舉手輕輕在頭頂上擊了兩下,開始思索眼前這特殊的境遇。目下武功既失,想出這立壁如削的絕壑,甚少可能,但也不能就這樣的和幾個金毛猴子守在一起,糊糊塗塗地生活下去……

  忽然間心念一轉,暗暗忖道:「這山壁石洞,上不見天,下不靠地,草木不生,五穀不長。這幾個猴子剛才拿給我的桃子,分明是異常新鮮之物,不知是從何處取得,難道這山洞之中,還有密道通往外面不成?」

  人在絕望之際,常常想出甚多足以慰藉自己之事,以激勵求生之心。上官琦這般一想,忽覺生機大增,求生之心,頓時加強了不少。

  他在數日夜中連番驚遇了很多聞名已久、但卻難得一見的武林高人和很多機詐凶險人物,手段之辣,陰毒慘酷,兼而有之。這使他對世道人心、人與人之間的相處關係,都有了戒心,對事之心,也不似初出道武林時的躁急。雖然覺出這幾個猴子,定有什麼秘密通路和山下相接,但他卻不肯輕舉妄動。

  時光匆匆,轉眼之間,上官琦在這石室之中,已渡了旬日時光。

  在這十日之間,那巨大金猿很少在石室之中出現,倒是四個金毛小猿,經常給他送來甚多水果之類的食用之物。

  這日天色人夜時分,忽見那巨大金猿帶了四個小猿,奔入室來,抓住上官琦一隻左手,不停搖動,口中吱吱亂叫,神色之間,似甚惶急。

  上官琦雖然和這幾頭金毛猿,相處了半月之久,對它們的動作習性,已不似初來之時那樣陌生,但這些獸聲獸語,還難完全瞭然。只是覺得巨猿和四頭小猿神情急促異於往常,如不是遇上什麼驚險之事,定然有什麼重大的歡樂情事。

  只覺那隻巨猿抓在手上的力道,愈來愈重,叫聲愈來愈急,只好站起身來。

  那巨猿見他站起身子,叫聲立時停了下來,鬆開上官琦的手臂。轉身向外走去。

  上官琦略一猶豫,隨在那巨猿身後。四隻小猿,已和上官琦相處得十分熟習,緊隨他身側而行。

  他雖然早已想好了探查這石洞的隱秘計畫,但因一身武功盡失,行動遲緩,只怕被那巨猿發覺,人獸之間,語言難通,引起誤會,無法解釋,只有耐著性子等待。一面暗中試行運氣,試圖恢復武功,縱然武功難復,但如能和幾個金猿相處時間再久一點,人獸隔膜逐漸消減,不致引起幾頭金猿的誤會時,再設法一探這石洞,是否有通達外面之路,哪知事出意外,竟被那巨猿把他由石室中拖了出來。

  他因武功全失,行動不似過去靈活,跟在那巨猿身後,向前走去,左轉右曲,連轉了七八個彎,形勢突然開闊起來。

  那巨猿突然長嘯一聲,縱身直向前面躍去。

  夜暗如漆,很難看得清楚前面的景物,只能隱隱約約瞧出前面形勢突然開闊了甚多。看那巨猿向下躍落的情形,似是前面開闊之處,陡然地低了下去,只見那巨猿,金毛閃了幾閃,消失在黑暗之中不見。

  上官琦暗暗忖道:「看那巨猿向前躍去的情形,前面可能低陷甚深。我眼下失了武功,難提真氣,無法施展輕功提縱之術,跌將下去,什伯要摔個筋斷骨折。」當下放慢了腳步,緩緩向前走去。

  果然向前走了大約一丈左右之後,地勢突然向下陷去。

  低頭望去,只見那深陷之處,大約有丈許高低,心中暗暗忖道:「我已失去武功,如若跳將下去,非要摔倒不可……」

  正在忖思之間,只見那四個較小的金猴,齊齊躍了下去。

  上官琦看那四個小金猿,毫不避忌危險的跳了下去,忽然激起了豪壯之氣,暗道:「我上官琦難道連這四個小毛猴也不如麼?」

  當下一咬牙,縱身跳了下去。

  只聽「蓬」的一聲,摔在地上,跌得頭暈腦脹,雙耳長鳴不絕,全身痛楚難當,足足過了一盞熱工夫之久,才從地上爬了起來。

  凝神看去,那金毛巨猿,和四個小猿,早已跑得不知去向,伸出雙手,撐在地上,吃力地站起身子。只覺觸手之處,十分鬆軟,原來地上竟然是土地,不禁精神一振,暗暗忖道:「此處到處堅石,既然有了土地,定然長有生物,想來那四個金毛小猿送給我食用的桃子,極可能就是生長在此地,說不定這一道幽谷,可通達絕壑之外。」

  心中一陣高興,忘去了身上的痛楚,掙紮著站起身來,向前走去。

  大約走有四五丈遠,忽覺眼前一亮,抬頭一看,繁星滿天,拂面微風中夾雜著陣陣花香,敢情已出了石洞,到了一片露天的草地之上。

  藉繁星微弱的光芒看去,只見林木隱隱,這一片空洞的草地,竟然是十分廣大。可惜夜色過暗,無法看得清四周的真正情形,只能憑藉感受上,覺到這一塊世外樂土,地方十分闊大。

  忽聞猿嘯傳來,那四個金毛小猿似是受到了驚駭一般,齊齊疾奔過來,躲在上官琦的身後。

  上官琦還未來得及轉動念頭,忽聽厲嘯之聲大起。四個金毛小猿,也突然吱吱怪叫起來,似是和厲嘯之聲相應,也似與那厲嘯助威。

  四個金毛小猿,忽然一齊伸出毛茸茸的小手,抓住了上官琦的衣袂,不停地向前推他。

  上官琦忽有所悟,暗道:「是啦!想必是那巨猿遇到了什麼強敵,彼此爭不下,拖我來幫它對付。」

  仔細聽去,果然隱隱中辨出那厲嘯聲似是巨猿所發。

  但聞那厲嘯之聲愈來愈是淒厲、尖銳,震得人兩耳嗡嗡作響。

  四個小猿也隨著那高亢的厲嘯,提高了怪叫之聲,兩個抓住上官琦的衣袖,兩個推著他的後背,強行向前拖去。

  上官琦在四個金毛小猿推拉之下,不自主地向前走去,行約十幾丈遠,到一處叢林旁邊。

  只見兩個巨猿,相互搏鬥在一起,一個正是那金毛巨猿,另一個全身黑毛,彼此揮動著毛臂利爪,相互撲擊,鬥得十分激烈。

  那金毛巨猿,似是瞧到了上官琦,斗興忽起,突然長嘯一聲,縮身而起,懸空打了兩個觔斗,手臂揮動,疾向那黑毛巨猿抓去。

  這一撲迅快惡猛至極,那黑毛巨猿微微向後一挫身子,也縱身躍了起來,直向上面猛撞過去。

  但聞砰然一響,兩隻毛猿懸空撞在一起,一齊摔在地上,震得沙土橫飛。

  可是這兩隻凶悍絕倫的罕見巨猿,並未停下手來,彼此互相揪住對方身上長毛,扭作一團,不住在地上翻來滾去,腳踢口咬,大有不分死活不住手的決心。

  四隻金毛小猿忽然齊聲大叫,放開了上官琦的衣袂,齊齊撲了上去,八條毛臂揮動,一齊向那黑毛巨猿抓去。

  黑毛巨猿和那金毛巨猿纏鬥正烈,實難分手對付這四個金毛小猿的撲擊,八條猿臂,一齊抓在那黑毛巨猿的身上。

  哪知黑毛巨猿雖然無法騰出手來,對付四個金毛小猿,但憑仗堅厚的皮毛,忽然向後一滾,反向四個小猿撞去。四個金毛小猿吃它身軀一撞,一齊向後翻跌過去,但聞一陣吱吱怪叫.全被撞跌出四五尺外。

  那金毛巨猿目睹小猿被傷,凶性大發,借那黑猿分心撞擊四個小猿之勢,突然一口咬去。

  上官琦站在夜黑之中,看兩猿撲擊搏鬥,目力逐漸適應,但見那金毛巨猿森森白牙,一口咬去,正中那黑猿臂上,登時深入毛臂,疼得那黑猿「吱」的一聲怪叫,猛然一翻,掙脫金毛巨猿深入臂上的利齒,急躍而起,直向林中奔去。

  那金毛巨猿站起身來,不顧劇鬥後的疲乏之身,疾快地奔向四個跌倒的小猿身側,扶起四個小猿。

  上官琦凝神看去,只見四個小猿之中,有一個被那巨猿扶起之後,竟自站立不穩,「吱」的怪叫一聲,又自行跌了下去,不自禁緩步走了上去,低頭一看、原來那小猿腿被撞斷了一條。

  他伸手扶起傷腿的小猿,把它平放地上,不住在它傷腿之處撫摸,忽然雙手一錯,那小猿突然怪叫一聲,站了起來。

  上官琦武功雖然失去,但他神志並未受到傷害,胸中所學,仍能記憶,在那小猿傷處撫摸一陣,已知是猿腿關節錯折,當下施用接骨之術,替那小猿接上斷骨。

  當他接上小猿斷骨,站起身子之時,忽覺眼睛一花,跌倒地上,暈了過去。

  原來他剛才跌了一交,震動了受傷經脈,致使全身氣血流動不暢,適才看那兩猿搏鬥,精神十分緊張,一股精神力量,支持著身體沒有暈倒。此刻精神一懈,人又蹲了下去,替那小猿接上斷骨,傷脈借勢發作。待站起身子之時,那半身經脈已然不聽使喚,行血中分,一股積血,直向腦間衝去。

  當他醒來之時,眼前的景物大變。只見自己橫臥在一棵巨樹之下,身下鋪著十分柔軟的乾草,樹葉拂動之際,可見蔚蔚藍天。

  一陣陣襲人花氣,由四面八方飄來,頓使人精神為之一爽。

  這時,他的神志已復,挺身想坐起身子。

  哪知半身經脈麻木,這一挺身,竟然未能坐得起來,不覺心頭大駭,暗道:「如我經脈麻木,身軀難動,只有活活餓死在這片世外樂土中了。」

  忽然想到昨夜兩猿相鬥之事,不禁轉頭向四面望去。

  但見疏林無際,山花似錦,景物之美,生平僅見。

  忽然映入眼中一片殷紅血跡,仔細看去,不覺失聲驚叫。

  那血跡相距他臥身之處,大約有四五丈遠,在那血跡附近,散鋪著很多金毛,幾條斷臂殘肢,雜陳在散浮地上的金毛之中。

  只瞧上一眼,即已辨認出那斷臂殘肢,是那金毛小猿的屍體,不禁一陣偶然。

  他和那幾個小猿,相處了半月時間左右,雖然人獸異類,但在不知不黨中,已生出了感情。

  正在感嘆之間,忽聽一聲長嘯傳來,嘯聲甫落,一頭黑毛巨猿,已出現在眼前。

  那黑猿左臂之上,仍有口咬的傷痕,一望即知,正是昨夜與那金毛巨猿相搏的黑猿。

  上官琦也不知這黑猿要如何對付自己,但他卻十分明白眼下自己已毫無抗拒之能。

  只見那黑猿緩緩伸出巨掌,利爪如刀,慢慢向他臉上摸來。

  他輕輕地嘆息一聲,暗道:「完了!」迅快閉上雙目。

  只覺那毛茸茸的猿掌,在臉上撫摸了一陣後,身子突然離地而起,被那巨猿抱了起來,向前跑去。冷氣拂面,兩耳風生,奔跑之勢,竟然十分快速。

  這時,上官琦被那青衣人震傷的經脈,已經發作,半身麻木,難以動彈,只有頭頸尚可微微地轉動,縱有掙扎之心,卻無掙扎之能,只好讓那黑猿抱著他向前奔走。

  轉臉望處,只見紅綠山花,閃電般掠目而過,人已被黑猿抱著奔入了叢林之中。

  忽覺身子停了下來,耳際響起了一個蒼啞女子聲音,道:「你抱的什麼?」

  在這等深山絕壑之中,驟然間聽得人聲,上官琦反而生出了一陣驚怖之感。還未來得及探看那人聲來自何處,那黑猿卻突然吱吱兩聲怪叫,單用一臂抱住上官琦的身子,騰出一條右臂,縱身一躍,飛起四五尺高。毛臂伸處,抓住一條垂下來的樹枝,身子悠動,陡然向上一翻,落在一處枝幹叉分之處,沿著一條碗口粗細的橫枝向前走去。

  上官琦只覺眼前光線忽地一暗,似是進入一座廂房之中。

  那黑猿十分細心地把他放在地上,然後自行轉身,走到門口坐下。

  上官琦緩緩轉動項頸,仔細地打量眼下景物,只見用竹枝架搭成的兩間房子中,一角用葛籐編成的一座籐床上,坐著一個面色薑黃的中年婦人。

  她身上的衣服,已經枯朽,破裂處處,露出了身上的肌膚。

  從她輪廓上,仍隱隱可辨,她是個異常美麗的婦人。只是此刻,滿臉菜色,皺紋錯縱,看上去十分蒼老,但身上皮膚,卻又異常白嫩。

  那婦人看到上官琦後,也不知是驚是喜,呆呆地望了半天,才嘆息一聲,說道:「你可是被它打傷了麼?」

  室中只有他們兩人一猿,這「它」字顯然是指那黑毛巨猿而言。

  上官琦搖搖頭道:「我被一個仇人打下懸崖絕壑之中,幸好跌入了水潭,才未當場摔死。但內腑經脈已受重傷,不關它的事……」

  兩人用人言交談,那黑毛巨猿,聽得似懂非懂,站起來吱吱叫了兩聲。

  那中年婦人微微一笑,也學那黑猿一般,吱吱叫了兩聲,黑猿忽的縱身一躍而去。

  上官琦看得十分奇怪,忍耐不住,問道:「敢情姑娘可通猿語麼?」

  那中年婦人臉上微微泛現一層羞紅,嘆道:「我已經老了,就在這樹上籐屋之中,埋藏了我二十年青春歲月……」

  上官琦吃了一驚道:「怎麼?你已經在這裡住了二十年啦?」

  那中年婦人低頭沉吟了一陣,緩緩抬起頭來,說道:「此地人跡罕至,我已和猿獸為伍了二十年。二十年的時間,在一個女孩子的青春歲月中,是何等的重要……」

  她微微頓了一頓,又道:「反正我今生今世,已難再出那絕壑,說將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不但在此相伴猿獸二十年,而且,而且……」而且了半天,竟說不下去。

  上官琦是何等聰明之人,看她結結巴巴他講不下去,已知她心中有著甚大苦衷,忽然激起了俠義心腸,當下說道:「我己身受重傷,縱是不遇外力傷害,只怕也難活上好久了。姑娘如有什麼需要在下相助之處……」

  忽然想到自己半身經脈已經麻木,動也難以動彈一下,哪裡還有能力幫助別人?不禁黯然一嘆,接道:「可惜我已身受重傷,動也難以動彈了。」

  那中年婦人忽然微微一笑,道:「我還記得幼年之時,母親常常叫我阿蓮,此地除了猿獸之外,只有我一個人。別說你身受重傷,無能相救於我;縱然是救我,今生中,我也不願離開此地了……」

  她幽幽地嘆息一聲,抬頭望著葛籐編成的屋頂,淚珠滾滾,奪眶而出,音調十分淒涼的接道:「距今二十年了,那時,我好像只有十八歲吧!有一天中午時分,我們村莊之中,突然來了一隻凶殘絕倫的金錢豹,連傷了十餘名村人,鬧得家家戶戶緊閉門窗,畜養的豬羊,已是無能顧及,被它飽餐一頓而去。此後,它經常在我們村中出現,到處傷食人畜,迫得村人閉門不敢外出,田地荒蕪,通路斷絕,家家存糧用盡。眼看全村中人,都幾陷入絕境之時,突然出現一頭黑猿,就在我村莊之中,和金錢豹拚鬥起來了……」

  上官琦「啊」了一聲,道:「是啦,想必是那黑猿替你們村中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餘,把你……」忽然覺得下面之言,甚是不妥,趕忙住口不言。

  那中年婦人淒然一笑,道:「家父乃村中甚得人望之人,別人縱有此心,也決不敢提出。只怪不該年少好奇,跑出深閨,看那生裂巨豹的黑猿。哪想到一時難耐好奇的衝動,造成了人為獸妻的悲慘之局。」

  上官琦輕輕的嘆息一聲,道:「姑娘這等際遇也可算人寰中傷心慘事……」忽然提高聲音,豪壯地接道:「姑娘忍受了二十年的歲月,尚望能再多忍上幾天,容我上官琦思索幾日,或能使你們骨肉相聚。家人重圓。」

  那中年婦人搖頭笑道:「縱然你能想出使我出這絕壑之策,我也不願生離此地了。身為猿妻二十年,還有何顏去見父母?」

  上官琦黯然一嘆,默然不言。

  那中年婦人忽的展顏破涕,微微一笑,道:「往事已矣,何苦再為逝去的歲月傷懷!待我煮上幾味山菜,為嘉賓洗塵。」說話之間,掙紮著由那籐床之上,站起身來。

  上官琦聽她談吐不俗,分明是讀過詩書之人,心中更為她的不幸的際遇感傷,倒把自己的生死之事,忘置腦後。

  中年婦人下身的裙褲,早已枯朽,隨手在籐床之上,抓了一件柔草編成的遮體草裙,繫在腰際,直向門口走去。

  只見她扶住籐壁,舉起手來,從壁問一個籐籃之中,取出一大塊風乾的鹿肉。

  上官琦望了那鹿肉一眼,不禁饞涎欲滴,只覺腹中飢腸軛糠,連忙別過頭去。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道:「兩三年來,我都沒有生火煮過飯了。每日以生果、水草充飢,疏懶成性,連那籐籃中風乾的鹿肉,也懶得吃它了。今日嘉賓難逢,小婦人興致頗佳,想取火替佳客煮一點野味嘗嘗……」

  她微一停頓後,又道:「深山絕壑之中,難得調味佐料,定是難以下嚥,還請相公包涵一點。」

  上官琦急道:「姑娘不必費心.在下跌入這絕壑,已近半月之久,已食慣生果、水草,不敢再勞芳駕。」

  那中年婦人不再答話,走到門口之處,取過一個鐵鐮,和一塊山石,和一團棉花,安在那山石之上,用鐵鐮在那山石上敲打起來。但見火星四飛,剎那之間,那棉花被燃了起來,迎風晃了幾晃,登時火焰高燒。

  她伸手取過一把乾草燃起,又從籐壁下取出一隻鐵鍋,架在門外一個岔枝之上,放人手中於草,熊熊燃燒起來。

  上官琦看得暗暗擔心,忖道:「如若這把火燃起了樹枝,勢必造成一場火災不可。」

  那中年婦人似已窺透了上官琦心中思索之事,舉手理理頭上散亂的長髮,說道:「相公但請放心,這岔枝四周,和下面橫架之物,都是石條,決不致引起火災。」

  上官琦一面點頭微笑,一面暗中運氣,只覺數處經脈,一陣劇疼如割,不禁心氣一餒,暗道:「完了!這受傷經脈,愈來愈重,看來今生是難復元了,那就不如早些死了的好。」

  那中年婦人看他默然不言,立時又接著說道:「那黑猿搏殺巨豹的事,哄傳在我們鄰里之間。我那時只不過十八九歲,一時忍耐不住好奇,和家中兩個僕婦,一齊出去看那黑猿。哪知那黑猿見我之後,突然大發野性,衝入人群,把我搶走,背在身上,疾奔而逃。」

  上官琦道:「村中之人,難道就沒有人追趕它麼?」

  中年婦人笑道:「它力大無窮,疾行如風,一般人如何能追得上它……」忽地啞然一笑,道:「它已作了我二十年丈夫,現在更不該再這樣罵它了。」

  上官琦看出她笑容之中,含蘊了無比的悲愴,嘆息一聲,勸道:「一個人的命運,誰也無法預料。姑娘已忍受了二十年,還請再繼續忍耐下去……」

  那婦人淡然一笑道:「我要死,早就該死了。活到今日不死,早已把婦德羞恥,忘諸腦後。」

  她輕輕地嘆口氣,又道:「它把我帶到此地第六年上,生了一個孩子。不怕你相公笑話,那孩子雖然人不像人,猿不像猿,但總是親生骨肉,為那個孩子,我費盡了心血,教他說話、穿衣,總希望他還能保留一點人的氣質……」

  話還未完,忽聽一聲似人非人的怪叫,隱隱可辨,那聽音似是呼喚媽媽之聲。聲起人到,只見一個高約四尺、全身生著二分長短的黑毛,似人非人,似猿非猿,腰中繫著草裙的怪物,右手拿著一隻山兔。左手捧著一隻茶杯大小的朱果,偎在那中年婦人身側,兩隻圓大的眼睛,卻怔怔地盯住在上官琦的身上,神情中十分驚異。

  那中年婦人緩緩舉起手來,輕輕地拂在那怪物的頭上,說道:「快上前去,見過叔叔。」

  它放下手中朱果、山兔,揮動滿身黑毛的雙臂,整理一下身上的草裙,大步走了過去,很吃力地叫了一聲「叔叔」,拜倒地上。

  上官琦全身經脈,都己漸轉麻木,無法起身相扶,口中連聲說道:「不敢,不敢,快請起來。」

  那半人半猿的怪物,回頭望著中年婦人,不肯站起身來。直待那婦人點頭道:「叔叔既然要你起來,你就起來吧!」它才一躍而起。

  上官琦暗暗讚道:「看不出這半人半猿之物,竟還有這等孝順之心。」

  只聽那中年婦人說道:「這孩子從小就和他那父親游奔在這深山之中,以生果野草為食,長成這等滿身黑毛的怪樣子。而且在家中時間甚少,我雖盡了最大的心力,教他講話,可惜他用得不多,教過就忘。一直到現在,還是講不了幾句,唯一能夠使我稍感安慰的,就是他還有一片孝心。」

  上官琦笑道:「此子身上的黑毛,大概是食用水果、野草所致,如能改食五穀,也許會自行脫落。」

  那中年婦人淒然一笑,道:「小婦人已別無心願,只望相公傷勢養好之後,離開此地之時,把他帶走。如果他能夠脫去這身黑毛,那是他的造化,尚望相公對他提拔一二;如果不能脫去這身黑毛,相公請把他送到外祖家中,留他吃口閒飯,也就是了。」

  上官琦暗暗忖道:「我眼下傷重難動,今生只怕永難出這絕壑了……」忽然腦際靈光一閃,暗暗忖道:「那荒廟中的吹簫老人,尚不知我陷身這絕壑之中,也許他知道之後,或能相救於我。」

  心念一轉,望著那婦人說道:「在下有一件事,想托請這位兄弟,代我……」

  那婦人接口說道:「我原想依他外祖之姓替他取個名字,但後來一想,他並非王家骨肉,我父親乃讀書之人,知道此事,心中定然不樂。想來想去,只有把他父親那個『猿』字的犬邊去掉,替他取名袁孝,相公以後有什麼事情,只管叫他袁孝就是。」

  上官琦道:「夫人絕才,這名字取得好極。」

  那婦人笑道:「小婦人年幼之時,曾經讀過幾天詩書,故而粗通文字,相公不要見笑才好。」

  上官琦道:「眼下我的傷勢甚重,想獨力出這絕壑,萬無可能。只有一線生機,但希望仍甚渺茫,而且還得借重令郎之力。」

  那中年婦人道:「相公如有用他之處,但請吩咐就是。此於雖然聰明不及常人,但卻十分忠實,只要相公把吩咐他的事情,講得十分詳盡,決然不會出錯。」

  上官琦精神一振,道:「只不知他能否通人言。」

  中年婦人微微一笑,道:「相公且莫心急,待小婦人煮好這塊鹿肉,相公食用之後,再吩咐他不遲。」

  上官琦不再說話,凝神靜思給那吹簫老人寫信的措詞。

  片刻之後,忽聞肉香撲鼻,那中年婦人手中捧著煮熟的鹿肉,柵柵走了過來,說道:「絕壑幽谷之中,沒有碗筷之物,相公請遷就著用手食用吧!」

  上官琦也不客氣,伸手抓過鹿肉,大吃起來。

  那滿身黑毛,半人半猿的袁孝,一直靜靜地、循規蹈矩地站在母親身側。

  上官琦食過鹿肉,精神似好轉了甚多,要那婦人取過兩節燃燒過的枯枝,撕了身上一片衣衫,側過背來,寫道:

  「晚輩已被那凶暴絕倫的青衣人,打入絕壑,半身經脈麻木,行動不便。老前輩如有解救之法,請書賜一箋,交來人帶回。」

  他生性倔強,雖在生死關頭,仍不願意求那怪老人出手相救,措詞間也不願叫老人一聲師父。

  寫好之後,喚過袁孝,用手指在地上劃出那寺院位置,和那老人留住的閣樓的形狀,一面又詳盡地用口解說。

  袁孝雖得母親苦心教導人言,但仍難全懂上官琦的言語。幸得那中年婦人一邊用猿語傳譯解釋,袁孝才能完全領會。
li60830 發表於 2018-10-6 15:56
第十一章 簫聲療傷


  上官琦解說完畢,己累得滿頭大汗。

  那中年婦人十分親切地取出上官琦帶的絹帕,替他拂拭去頭上的汗水,說道:「相公但請放心,這孩子雖然生得半人半猿,但卻有著極奇異的稟賦。不但能奔行在崇山峻嶺之間,而且力大無窮,比起他那力能生裂虎豹的父親,尤勝幾分。不管這山道如何險惡,大概都無法難得住他。」

  上官琦道:「如若我能夠養好傷勢,定將帶他離開此地,視他如兄如弟,盡我之力愛護於他。」

  那中年婦人蒼老的臉色,泛起一片愉快的笑容,道:「相公肯這般看顧於他,小婦人縱然死在這深山絕壑,也將瞑目九泉了……」

  不知是高興過度,還是勾起了她傷心往事,兩顆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接道:「相公身體不好,不便多勞心神,快請閉上眼休息一下。」

  袁孝一直在瞪著一雙神光充沛的圓眼,聽著兩人談話,此刻卻突然插口說道:「媽媽,我要去啦!」他說話聲音之中,仍帶著猿鳴之聲,聽來不倫不類,但卻隱隱可辨。

  那中年婦人緩緩舉起手來,輕輕在袁孝身上拍了兩下,說道:「孩子,你能遇得相公,是你造化。無論如何,要想法把此信送到,早去早回,免得媽媽掛念。」

  袁孝站起身來,長嘯一聲,縱身一躍,已然穿出籐屋。

  上官琦轉頭看去,只見他抓著籐室門口一節樹枝一蕩,凌空直飛而去。去勢快捷,似較自己未病前的輕身飛縱之術,尤高一籌,不禁暗自讚賞。

  那中年婦人伸手撿起袁孝遺下的山兔,笑道:「這只山兔,我替相公風乾了,留給你慢慢的食用。」又望望撿起的朱果,笑道:「這種水果我還沒有見過,聞來清香四溢,但卻不知能否食用。唉!倒是忘記問問他了。」

  上官琦微微一笑,道:「夫人忙了半天,也該休息一下,只是籐室……。」

  那中年婦人似已知他心中之意,淡淡一笑,道:「此等深山大澤之中,哪還能顧及男女同室之嫌,相公請放心休息吧!」緩緩地轉過身去。

  上官琦暗暗忖道:「她說的倒也不錯,這等荒涼的絕壑之中,哪裡還顧及到男女同室之嫌?」當即閉上眼睛休息。

  他傷勢愈來愈重,剛才又指手劃腳他說了半天的話,精神甚感睏倦,不知不覺問沉沉睡了過去。

  待他醒來之時,天色已然人夜。只見屋角之處,一個青石台上,燃起一把松枝紮成的小火把,照得滿室通明。

  那黑毛巨猿,不知何時已然回來,斜倚在籐床一側,半坐半靠,閉目睡去。那中年婦人卻是睜著雙眼躺在床上,目注屋頂,不知在想什麼心事。

  深山絕壑,疏林一座籐室,熒熒松火,猿夫人妻,就這樣埋葬了一個女人二十年青春歲月,無怪她不過四十之人,已是滿臉皺紋,如許蒼老了。

  上官琦瞧了一陣,趕忙閉上雙目,裝作睡去。他怕那婦人發覺自己在暗中瞧見此等情形,勾起她的傷心。

  不知又過去多少時間,要睡未睡之際,忽聽一聲猿嘯傳來,上官琦聽那聲音,頗似前山那金毛猿嘯鳴之聲,不禁心中一動。

  偷眼看去,只見那斜倚在籐床上的黑猿,突然挺身而起,縱身躍下籐屋。

  那中年婦人忽地坐了起來,望望那躍下籐屋的黑猿,輕輕嘆息一聲,間道:「相公睡著了麼?」

  上官琦看到那中年婦人坐了起來,立時側過身去,裝作不知。聽得那中年婦人呼叫之聲,才轉過頭來,笑道:「夫人有何吩咐?」

  那中年婦人緩步下了籐床,走到上官琦身側,嘆了口氣,說道:「適才那猿嘯之聲,相公可曾聽到了麼?」

  上官琦道:「聽到了。」

  那中年婦人黯然說道:「猿究非人,同類相殘。唉!我雖然勸了它幾次,它卻……」

  她似是自覺這幾句話,說得沒頭沒腦,頓了一頓,又道:「我說得太急了,只怕相公難以聽得明白……」

  上官琦微微一笑,道:「夫人可是說它們同類之間,常有搏鬥之事嗎?」

  那中年婦人道:「相公猜得不錯。在我們前山之中,住有幾隻金毛巨猿,不知何故,常和我這猿夫相鬥,常常鬥得皮破血流。我那猿夫,百般依我,只有此事,卻不肯聽我相勸。」

  上官琦聽得心中一動,問道:「敢問夫人,這絕壑之中,不知有好多人猿?」

  那中年婦人搖搖頭,道:「妾身留居此地,二十年中除了那幾隻金毛巨猿之外,還未見其他人猿。」

  上官琦好奇之念愈熾,心中暗暗忖道:「這絕壑之中,既無其他人猿,爭食之事,自是不會發生。這兩猿除了毛色不同之外,似是同屬一類,不知何故這等纏鬥不休,這其問定然有著原因。可惜我傷重難動,無法替他們和解……」

  那中年婦人看上官琦沉思不言,又接口說道:「我也曾幾次逼詢猿夫,問它何以同類相殘……」

  上官琦笑道:「它怎麼說呢?」

  中年婦人舉手理理鬢上垂下來的散發,說道:「我一提及此事,它就吞吞吐吐,似是有著甚大苦衷一般……」她自我解嘲般笑了笑,又道:」雖然人猿不同,但它已然是我丈夫了。它既不願說,我也不忍苦苦逼它。」

  上官琦心中疑竇更甚,但已不便再追問下去,淡然一笑,說道:「夫人說的也是。」

  那中年婦人凝目思索了一陣,又道:「依我想來,這其間定然有著什麼緣故,等孝兒回來之後,我要它暗中查看一下。」

  上官琦又被引動了好奇之心,問道:「怎麼?袁孝就沒有幫過他父親,和那金猿動手麼?」

  中年婦人笑道:「沒有,他天生膂力驚人,如是幫助他父親和那金猿打架,那金猿決然不是敵手。」

  上官琦暗暗讚道:「這婦人不但知書達禮,而且心地善良。如果換了別人,只怕難以有這等忍耐之心,萬一有天黑猿不在,那金猿找上門來,豈不因一念仁慈,反而害了自己麼?」

  那婦人看他沉吟不言,只道他想起什麼悲苦之事,柔聲勸道:「相公鬱鬱不樂,可是想到了什麼愁苦之事麼?」

  上官琦笑道:「夫人不要誤會,我早已把生死之事看穿……」

  忽聞淒厲的猿嘯,陣陣傳來,更夜之中,更覺尖銳刺耳,使人心生驚怖。

  那中年婦人嘆息一聲,緩步走到籐室門口,向外張望。

  上官琦暗暗忖道:「只聽這怒嘯,已是這等驚心動魄了,想來這次相鬥,定然十分激烈。可惜我傷重難動,無法替它們排解。」

  但聞那猿嘯之聲,繞耳不絕,而且愈來愈是淒厲刺耳。足足有一頓飯工夫之久,那厲嘯之聲才靜止下來。

  厲嘯停後不久,那黑猿重回籐室,只見它滿身傷痕,鮮血直淋。

  那中年婦人取過一把柔草,替它擦拭著身上鮮血,一面不停啟唇說話。她說的猿話,上官琦一句也聽不懂。但見那黑猿垂下頭,一聲不響,想來她說的定是抱怨責備之言。

  籐室中重歸靜寂,那黑猿經過了一番劇鬥,在那中年婦人撫慰中沉沉睡了過去。

  一宵渡過,次日中午時分,袁孝趕了回來。人得籐室,滿身汗水未乾,叫了一聲「媽媽」,縱身躍到上官琦身側,呈上一方布絹。

  原來那吹簫老人,也是和他一般,扯下一片衣襟,當作函箋。

  上官琦展開一瞧,只見上面寫道:

  「接到猿人傳書,知你還活在世上。只要你還沒有絕氣,老夫便可救得!」

  上官琦看得微微一笑,暗道:「這老人好大的口氣!」繼續向下看去:

  「不過老夫不能離開這閣樓,趕往相救。今宵三更,聽我簫聲,指示你療傷練功之法。至於你能否領會,那要看你造化了。」匆匆數語,下面也未署名。

  上官琦看完之後,隨手放在一側,心中暗暗想道:「聽他簫聲用來療傷,乃未聞未見之事。我對音律之學,所知有限,萬一聽不出個所以然來,不但白費了他一番心血,對我也毫無補益。」一時間心中千緒萬端,頓覺生機渺渺……

  那中年婦人看他閱讀來函,忽而展顏微笑,忽又鎖眉沉思,心中甚感奇怪,忍不住問道:「那書信之上,說些什麼,相公怎的忽喜忽憂?」

  上官琦道:「他這書信要我聽他簫聲,自行療治傷勢。在下對音律之學,素不涉獵,只怕難以領會。」

  中年婦人沉吟了一陣,說道:「小婦人幼年之時,除作針銹之外,醒偏愛竹蕭,屆時或能助相公一臂……」話至此處,倏然而斷,淒涼地笑了笑,接道:「不過我已二十年沒有吹過蕭了,也許早已忘去啦!」

  上官琦看她幽怨的神色,知她又勾起心中傷悲之事,豪壯地笑道:「一個人生死富貴,操之在天,能否聽蕭療傷,也不放我心上。」

  袁孝一直靜站一側,凝神聽母親和上官琦談話,瞪著一雙圓圓的眼睛,看來十分用心。

  忽見他縱身一躍,穿出籐室,一到室外.似又突然回過頭來,說道:「媽媽,我很快就回來啦!」這兒句話雖然仍帶有猿嘯之音,但聽來已清晰可辨。

  上官琦微微一笑讚道:「此子聰明,不下於人。不過兩日夜的工夫,他已能說清晰的人言了。」

  那中年婦人臉上泛現出快慰的笑意,道:「小婦人眼下只有這一樁心願,如能完成之後,縱然死在九泉之下,也瞑目含笑了。」

  上官琦道:「夫人但請放心,在下如能療好傷勢,定把這位兄弟帶出此處就是。」

  兩人談話之間,那黑猿也醒了過來,望了兩人幾眼,出室而去。

  上官琦看那黑猿滿身傷勢甚重,獨自走了出去,心中甚是不忍,說道:「它身上傷痕尚未封口,不宜多所勞動,夫人也該勸勸它,要它多休息一下。」

  中年婦人道:「它每次和那金猿相鬥受傷歸來,在家中休息一下,就不知到哪裡去了。多則兩天,少則一日,就可回來,但回來之後身上的傷痕,就完全好了,也不知它用的什麼藥物治療。」

  上官琦暗暗忖道:「有這等事,我如傷勢能夠療好,必要追查出它用何等藥物療治好身上的傷勢。想來那定然是一種十分難得的珍貴藥物,如能採集一些帶在身上,日後在江湖上,也好作救人之用。」

  那婦人看他又呆呆地出神起來,俏然走到籐室門口,取火煮肉,上官琦也藉機閉目養息。

  過了不久,袁孝手捧著甚多水果回來,其中有著兩枚朱果。

  那水果之上,水跡未乾,顯然他在採得水果之後,放在山泉之中洗過。

  那中年婦人端了煮好的山兔,送到上官琦身前說道:「相公請先吃一點兔肉,然後再吃些水果,好好養息一下精神,夜晚之中還要聽那簫聲療傷。」

  上官琦對他們相待之情甚是感激,暗中忖道:「自己一旦能療好傷勢之後,如何報答他們?」也不客氣,取過兔肉食用起來。

  此等新鮮山兔,肉味異常鮮美,上官琦一口氣吃了半隻,才放下手來。

  袁孝對他,似是甚有好感,看他放下山兔,立時遞上一枚朱果。

  上官琦生平之中,未見過這等朱果,接過手來,不敢吃下。

  袁孝看他拿著朱果,瞧來瞧去,不敢吃,似是甚感奇怪,走了過去啟動口唇說道:「好吃,好吃。」他似是想到了自己這等詞不達意之言,怕人聽不明白,說完之後,又用手比劃了一陣。

  上官琦暗忖道:「我如不吃下這枚朱果,豈不是讓人疑我多心麼?」當下一口咬了下去。

  只覺果汁甚甜,清涼可已其味之美,縱然明知是枚毒果,也將不自禁地吃下。他略一品嚐,立時大口地吃了下去。

  袁孝看他吃下了一枚朱果,立時又拿起一枚,送了過來。

  那中年婦人倚壁而立,望著袁孝和上官琦相處的融洽之情,心中似甚高興,望著兩人不斷微笑。

  上官琦略一猶豫,又把一枚朱果吃下。

  那中年婦人緩步走了過來,拉著袁孝,說道:「孝兒,你可知道前山幾個金猿,為什麼常和你父親打架?」

  袁孝突然雙目一瞪,道:「我去把那幾個金猿打死,以後就不會再和父親打架了。」突然縱身一躍,直向室外竄去。

  那中年婦人突然大聲喝道:「孝兒回來!」喝聲尖銳刺耳,似是用盡了全身氣力。

  但見人影一閃,疾奔而出的袁孝,突然又躍入室內。

  那中年婦人喘息了兩聲道:「你要到哪裡去?」

  袁孝道:「我去把那幾個金猿打死,免得它們再和父親打架。」

  中年婦人怒道:「我已再三告訴過你,不許幫你父親打那金猿,難道你記不得麼?」

  袁孝緩緩跪下去,道:「孝兒以後不敢了。」

  那中年婦人怒氣漸消,扶起袁孝,回頭望著上官琦道:「相公夜間還要聽蕭療傷,現在該休息一下了。」也不待上官琦答話,又回過頭來望著袁孝,道:「孝兒,我已經很久沒出過這籐室了,背媽媽下去散散心吧!」

  袁孝伏下身來,背上母親,縱身躍出籐室。

  上官琦看袁孝背著人,身手仍極矯捷,縱身出室,抓住一節樹枝一蕩,直向樹下落去。心中暗暗忖道:「此人先天稟賦,實非常人所及,如再加以指點武功,成就實在不可限量。」

  想了一陣,漸感睏倦,閉目睡熟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忽聞簫聲裊裊傳入耳際,不禁心頭一震,暗道:「糟啦!我音律之學本就不佳,又未從頭聽起,只怕更是難以聽得懂了。」

  趕忙凝神側耳,靜心聽去。

  他為了心意集中,仍然閉著雙目。

  但聞那簫聲如怨如訴,吹得甚是淒涼。

  上官琦聽了一陣,忽然覺出不對,因這簫聲柔弱無力,除了婉轉淒涼之外,聽來若斷若續,發人悲恩。

  睜眼望去,只見那中年婦人手握一管新做的竹蕭,坐在籐床邊沿,不停品吹。那半猿半人的袁孝,坐在一邊,聽得似甚入神。

  那中年婦人見他睜開眼來忽然停下,伸手抹去臉上淚痕,道:「相公醒來了?」

  上官琦道:「早已醒來多時,聽得夫人簫聲感人,已閉目聽了多時。」

  那中年婦人搖搖頭,臉泛紅暈,微帶扭怩地一笑,道:「忘啦!已經二十年沒有品過洞蕭了,吹來生硬得很,相公不要見笑才好。」

  上官琦道:「夫人吹得很好。」

  那婦人放下手中竹蕭,緩步向門口走去,口中答道:「聽相公說要聽簫聲療傷,勾起一時興趣,讓孝兒替我做成這支竹蕭,胡亂品吹,倒是驚擾相公的好夢了。」

  說完話,人已到了籐室門口,探頭向外望瞭望,回頭接道:「天色已是二更過後,想那人的簫聲將起了。」

  上官琦忽覺緊張起來,心中暗暗忖道:「我如不能分辨那簫聲療治傷勢,只怕難再活過兒日了。」一時間凝神沉思,久久不言。

  那婦人只道他在用心思索簫聲音律,也不驚擾於他,舉起手來,輕輕一揮,袁孝立時縱身躍出籐室。

  又過了一陣工夫,果聞簫聲隱隱傳來,聲音愈來愈大,剎那間清晰可聞。

  細聽簫聲,非宮非商,隱隱似慈母呼喚一般。

  那婦人忽然挺身而起,奔到籐門口,望著無際夜空,舉手抓住一節樹枝,淚水若泉,滾滾而下。

  她精通音律之學,身受感染,比起上官琦來,強烈數倍。聞得那慈愛若母親喚兒歸來之聲,一腔幽悶盡發,竟是難以抑制。

  忽然間簫聲一變,裊裊清音,似是高僧說法一般,聞之若有所悟,細聽卻又不解。

  這等不含宮商的曲調,自成一種音律,她雖精通音律之學,聽來也是不解。回頭看去,只見上官琦卻似聽得十分入神,手腳都似隨著那簫聲在緩緩轉動。

  這數日夜中相處,她已看出上官琦傷勢十分嚴重,除了頭頸雙手可以取物轉動之外,全身似都已不能動彈。此刻受那簫聲所誘,竟自可緩緩動了起來。

  要知這簫聲之中,正自解說一種運氣行血之法。上官琦通曉武學,一聽之下,立可瞭解。那中年婦人雖通音律,但她不諸武功,是以聽來似解非解,細辨卻又一竅不通。

  她原來準備相助上官琦,替他解說簫聲中各種疑難;哪知事到臨頭,剛好相反,那並不精通音律的上官琦,竟然聽得頭頭是道,她自己反而聽不出所以然來。

  但聞那簫聲愈來愈離譜,高高低低,渾無章法,上官琦卻似聽得津津有味,她倒愈聽愈覺糊塗起來。

  足足有一個更次之久,蕭音倏然而住,一縷餘音,裊裊散入夜空。

  上官琦似是聽得十分入神,那簫聲停歇了半晌,他仍在緩緩揮手移足。延續了一盞熱茶工夫之久,才停了下來,回頭望著那個中年婦人笑道:「夫人精通音律,可聽得懂這簫聲麼?」

  中年婦人搖搖頭,笑道:「我一點也聽不懂,我看相公倒是聽得津津有味了。」

  上官琦微微一笑道:「我原想這簫聲十分難懂,哪知是這般容易。」

  那中年婦人笑道:「那簫聲聽來似若人言,不知說些什麼?」

  上官琦道:「是啦,那簫聲之中青韻節奏,乃指示一種練習武功之法。夫人不通武功,自然是不懂了。」

  那中年婦人臉上泛現出一股歡愉的笑意,道:「但願相公早日療好內傷,我那孝兒也好有離此之日。」

  上官琦道:「夫人但請放心,我如傷勢能好,定當帶他離此。」

  那中年婦人笑容突斂,滿臉憂慮他說道:「唉!相公縱不嫌棄他,但他那等滿身黑毛、似人非人的模樣,只怕難以見容於人間凡俗的眼光,那時相公也要為他受盡拖累了。」

  上官琦笑道:「此等之事,夫人不必憂慮。別說他已具人像,一旦食用五穀,或能脫去皮毛;縱然不脫皮毛,只要設法去了他臉上的薄毛,別人也就不疑其他了。在下早已想好安排他的辦法,夫人只管放心就是。」

  他似是覺得言未盡意,停了一停,又道:「蒙夫人相待義重,此情此恩早已銘我肺腑。帶他離此之後,必將視他如手足,我如果口不應心,天誅地滅。」

  那中年婦人「噗」的一聲,跪了下去,熱淚奪眶而出,嘴角間卻泛起歡慰的笑意道:「相公一言九鼎,小婦人怎敢不信?立下這等重誓,叫我如何能夠擔當得起。」

  上官琦急得兩次挺身相扶,均未能坐起,連忙說道:「夫人快快請起,這個叫晚輩如何敢當。」

  那婦人聽得怔了一怔,道:「什麼……」忽然一笑起身,道:「荒谷絕壑之中,素無輩份長幼之份,相公以後如有用我之處,但請喚我阿蓮就是了。」

  上官琦道:「這個……」

  那中年婦人接道:「相公快請休息,也許那簫聲即將重起。」

  一言甫完,突然厲嘯聲傳入耳際。

  那中年婦人臉色一變,道:「是孝兒……」疾向籐室門口奔去。

  上官琦也聽出那嘯聲的怪異,似人叫又似猿嘯,怕她慌急之下,摔了下去,大聲喝道:「站住。」

  這聲大喝,用盡了他所有的氣力。如是平常之時,單是這聲大喝,就足以把個不會武功的人震得兩耳長鳴,暈倒地上,但此刻傷勢甚重,全身勁道難以發出。雖盡了全力,但聲威尚不足震得人雙耳長鳴。

  那婦人已奔到籐室門口之處,停下身來問道:「相公,有什麼吩咐麼?」

  上官琦暗道:「她這嬌弱之軀,如何能受得一摔,但母子情深,不以嚴重的利害勸說,決難使她平靜下來。」當下故把臉色一沉,道:「夫人是讀過詩書之人,作事這等盲從、衝動,實叫在下好笑。」

  他自被那黑猿帶人這籐室之後,說起話一直彬彬儒雅、溫和有禮,此刻突扳起面孔說出話來,十分刺耳,聽得那婦人呆了一呆,道:「不知我哪裡開罪相公了?」

  上官琦道:「夫人急奔而出,可是想去看令郎麼?」

  那中年婦人道:「母子之情,焉能不關心?」

  上官琦道:「這就是夫人的盲從衝動了。如若令郎見你之後,必然要分散心神,授敵以可乘之機,你這關心趕去,不是愛他,而是害他了。」

  那中年婦人沉思了一陣,道:「相公說的也是!」

  上官琦喟然一嘆,道:「退後一步來說,令郎縱然遇險,夫人也無能相助,反而不便……」

  但聞那厲嘯之聲劃空而來,倏忽之間已到了籐室之下,旋風陡起,樹動屋搖。

  上官琦也不禁吃了一驚,暗道:「如是袁孝和那金猿相搏,決難有這等威勢,不知何物,竟然這等利害?」

  那中年婦人面如死灰,全身抖顫起來,雙目中熱淚如珠,一顆接一顆滾下雙頰。終於,忍不下激動之情;大聲喝道:「孝兒,孝兒!」

  只覺一聲震耳欲聾的猛獸怒吼,緊接著一片折枝之聲,籐屋驟然晃動起來,搖搖欲墜。

  上官琦急道:「夫人快請抓住室壁。」

  那中年婦人哪裡還肯聽他的話,直向室外衝去。

  上官琦大叫道:「夫人快請退回……」但見她背影一閃,人已奔出籐室不見。

  耳際再響起了袁孝驚厲刺耳、若嚎若嘯的一聲大叫.和一聲猛獸怒吼後,一切重又恢復了沉寂。

  上官琦受那籐室劇烈的晃動之力的震盪,在地上打了七八個滾,一頭撞在籐壁之上,立時暈了過去。

  待他醒來之時,一切又復常態,那中年婦人已安靜地躺在床上睡去。袁孝靜靜地坐在一側,兩隻毛手不停地在母親身上推拿。

  上官琦舒一下臂腿,只覺頭腦有些暈暈糊糊。但臂腿伸屈的幅度,卻似比過去大了不少,不禁心中一喜,暗道:「難道我這傷勢,輕了很多不成?」當下一挺身,想坐起來。

  只覺身子挺起一半,兩肋經脈一麻,勁力忽然失去,人又倒了下去。

  這一挺雖然未能坐起,但他卻已自覺好了甚多,暗自感謝那吹簫老人,想道:「那老人果是有著不可思議的武功,但憑簫聲,就可以療治傷勢,實是千古以來一大奇聞。」

  要知他早已按照老人簫聲中指示的要竅,運氣行血,傷勢已有了甚大轉機,但他自己並不知道。剛才經那籐室晃動的震盪之力,使他不由自主地滾動,行血自行向幾處受傷經脈中攻去,是以醒來之後,頓覺傷勢輕了不少。

  袁孝探頭望母親,見她已睡熟過去,起身走到上官琦身側.說道:「好大的一頭獅子……和我打了……半……天的架……」他話中猶帶猿音,而且說來結結巴巴,十分困難。到了最後一句,更是急得擺頭甩手地接不下去。

  上官琦卻是為他忽然間能連說幾句人言,大感驚奇,怔了一怔,道:「這不是一下子急得來的事情,要慢慢地學說,像你這樣進步神速,再過三四個月,就可以全通人言了。」

  袁孝接不下去,氣得長長嘆一口氣,說道:「我很笨啦!」回身一縱,躍出籐室。

  上官琦一時想不出他用心何在,心中甚覺奇怪。正自忖思之間。見袁孝抱了一隻巨大的黃毛獅子,返回籐室。

  那獅子頭骨碎裂,滿身鮮血,腹下腸肚,也流出一半。

  袁孝把那死去的獅子,放在上官琦旁邊,說道:「這獅子被我打死了。」

  上官琦看這巨獅,有如水牛一般大小,心中甚是驚駭,暗道:「這等大的獅子,就是我武功未失之前,遇上它,也沒有搏殺它的把握。縱然是能,也必要借重兵刃。此子不懂武功,但憑天賦,竟能搏殺這樣一頭巨大的獅子,將來帶他離此絕壑,在江湖之上闖蕩,實不失為一個極好的幫手。」

  心念轉動,口中卻連聲說道:「很好,很好,你如不能打死這頭巨獅,只怕咱們此刻都已被它吃了。」

  袁孝搖搖頭道:「這獅子力氣很大,我……快打它不過時,看見媽媽由樹上摔了下去,心中一急,就一掌插入它頭上……」下面之言,又接不下去,急得抓耳搔腮,團團亂轉。

  上官琦一個字一個字地緩緩問道:「你媽媽受了傷麼?」

  袁孝道:「沒有,媽媽摔下籐室,被我接住了。」

  上官琦看了那巨獅一眼,道:「這絕壑疏林之中,可是常常有這些猛獸出沒麼?」

  袁孝搖搖頭,道:「沒有,這頭巨獅不知從哪裡跑來的。」

  上官琦暗感奇怪,忖道:「難道這頭獅是那金猿招來,向黑猿尋仇的不成?」

  心中念頭轉動,口中卻笑著說道:「你把這巨獅的屍體拖下去吧!最好把它放在一處隱秘所在或是把它埋起來。」

  袁孝似是聽不懂上官琦言中是何用心,怔了一怔但卻沒有多問,抱起巨獅縱下籐室而去。

  上官琦仰臥沉思。心中事端紛至沓來,只見這絕壑大澤、世外樂土之中,雖然沒有人跡,但卻充滿了神秘、緊張,那金猿和黑猿都是極罕見的巨猿,看上去似都很通靈,在這等廣大的地區中,生果、水草甚多,又少其他動物,爭食之事,決不致發生,既無爭食之因,同類相殘,似無必要……

  他雖覺得其中定有什麼緣故,但一時間卻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0-6 15:57
第十二章 石穴探奇


  袁孝去約一頓飯工夫之久,重又回來,那中年婦人也同時醒來。說起袁孝和那巨獅相搏之事,似是餘悸猶存,仍然驚駭得全身發抖。

  夜中簫聲重起,上官琦依照那簫聲指示自療傷勢。那中年婦人有了一次經驗,心情沉著了甚多。

  又過了兩天時間,那黑猿才從外面回來,但見它膚毛油光,全身傷勢果然已全好。這又引起上官琦好奇之心,暗道:「它的傷勢甚重,怎能在數日的工夫中,完全復元,而且連一處疤痕也未留下?」他心中疑慮重重,但卻沒有追問。

  時光匆匆,轉眼間兩月過去。上官琦傷勢已大見好轉,全身經脈已通。

  這夜,月明如晝,那中年婦人怕驚攪他療傷,二更時分,和袁孝一起離開籐室賞月去了。那黑猿自從上官琦開始療傷,就很少回來,常常一去數日,不見蹤影。問有回來一次,也是略停即去。

  上官琦心中雖然悶了很多疑問,但他療傷正值緊要關頭,無暇用心多想,準備在傷勢完全復元、武功恢復之後,再設法追查其中原因。

  袁孝母子走後,他就開始盤膝打坐,等待那簫聲指示。哪知等到三更過後,仍然不聞簫聲傳來,不由心頭大急。

  在這段時日之中,那簫聲每屆三更時分,一定傳入這絕壑之中。兩個多月來,從未延誤過片刻時光。不管外面的風雨多大、雷聲多響,但均無法掩蓋那一縷裊裊蕭音。今夜,萬里無雲,月光似水,不知何故,那簫聲卻未按時傳到。

  這等大異常情的變化,使上官琦幻想起極大的不安,腦際中轉動著千百種不同的念頭。他想到那位老人可能因遭不斷的簫聲,引來了強敵遇害;也可能消耗真氣過度,病倒閣樓;也可能他那些猿虎的朋友流散而去,無人給他送去食用之物,飢餓成傷,無力繼續吹簫。

  千百種奇怪的念頭,一一在他腦際閃過,但卻不知哪一個是對。

  他連經兩月多簫聲療傷,已知道自己正面臨最重要關頭。如果那簫聲能夠依時而來,再過上三五日工夫,打通最後一道要穴、經脈,不但傷勢盡復,而且武功亦可恢復;但如這簫聲驟然中斷,不但武功難復,而且前功盡棄。

  一個人在陷入對生命絕望的境遇中時,固然能把生死看得十分輕淡;但如重獲生機之後,求生的慾望也就特別強烈。

  上官琦在大傷將愈之際,那賴以療治傷勢的簫聲,突然斷絕,不但使他惶惶不安,而且又對那吹簫老人的安危,增多了一份懷念。不到半個更次的時光,上官琦卻如過了數年一般,重重憂急,使他失去了鎮靜,也不管傷勢未癒,大喝一聲,站了起來,直向籐室門口奔去。

  他全身大部傷勢雖愈,但最重要的「玄機」、「命門」兩穴未通。這一站起奔走,立時引起傷穴變化,只覺雙腿一軟,跌在地上。正待爬起,忽感半身經脈開始收縮起來,全身疼苦無比,片刻間,痛得滿身大汗。

  他雖然極為忍耐,但這等縮經收筋之苦,非同小可,任是鐵打銅澆之人,也難忍受。雖未出聲大叫,但已不自主地滿室亂滾起來。

  忽然簫聲裊裊,及時傳來,上官琦正在心神無主、苦痛難熬之際,最是缺乏定力,不自覺隨著簫聲的節奏滾動起來,簫聲漸急,上官琦的翻滾之勢,也隨著簫聲加快,只撞得籐室搖蕩晃動,斷枝落葉紛飛。

  直待他累得頭昏腦脹,筋疲力盡,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當他再度醒來之時,看自己睡在籐床之上。袁孝和那中年婦人,不知何時已經回來,兩人並肩站在床邊,臉上滿是憂慮之色。

  那中年婦人看他醒了過來,才微微一笑,說道:「相公遇上了什麼事?」

  上官琦暗中運氣,舒展一下腿臂,只覺伸展自如,似是傷勢又輕了很多。心中甚感奇怪,挺身坐了起來,說道:「沒有什麼。」舉步下了籐床,大行幾步,仍然不覺異狀,心中突然一動,舉手拍拍腦袋,自言自語說道:「難道他故意讓我滾動的麼?難道這滾動也是療治傷勢的麼?」

  他自言自語,說了半晌,袁孝母子聽得莫名所以。正待出口相詢,忽聽上官琦大喝一聲,雙臂一振,疾向籐室外面竄去。

  原來他暗中運氣,覺得「玄機」、「命門」兩處穴道已通,心中大悅。大喝一聲向外躍去。

  穿出籐室,低頭向下一看,只見那籐室距地約有兩丈多高,不禁心動一寒,暗道:「我傷勢初癒,如何能躍下這樣高的距離,只要一下提不住氣,勢非摔傷不可。」

  他重傷初好,心中過度高興,早已失了往日的鎮靜。心中雖然想到危險,但卻不住伸手抓住室外樹枝,念頭轉完,已向下沉落丈餘距離,只好一提真氣,準備把下落之勢,緩上一緩。

  哪知一提氣,下落的身子,突然向上升了起來,倏忽之間,又回到籐室旁邊,伸手抓住一節樹枝,翻身一躍,重又躍入籐室之中。

  那中年婦人目註上官琦,怔了一怔,笑道:「恭喜相公,身體康復了。」

  上官琦忍不住心中快樂,哈哈大笑了一陣,答道:「兩月多來有勞夫人之處甚多,在下心中十分感激。」

  那中年婦人忽地長長嘆息一聲,道:「相公傷勢既愈,想來已難在這絕壑之中停留。容小婦人生起火來,替相公做點野味,聊表心意,以壯行色。」

  上官琦正待說出即時告別之言,突然心中一動,說道:「夫人不必太急,在下跌入這絕壑之後,一直重傷難動。現下傷勢雖好,但還想多留三日,以便觀賞一下絕壑中的景物。」他忽然想到那金猿和黑猿相搏之事,必須查出原因何在,設法替它們調解,免得同類相殘。

  那中年婦人似已瞧出上官琦心中隱秘,微微一笑,道:「相公可是要借這留住時間,查明心中幾樁懷疑的事麼?」

  上官琦被她問得楞了一楞,道:「不敢相欺夫人,在下心中確有幾樁難以想通之事,想藉留此時間,查個明白。」

  那中年婦人回頭望了袁孝一眼,道:「相公如有需要之處,儘管吩咐於他。」

  上官琦笑道:「在下想先查明其中原因,一個人已然夠了。」

  那中年婦人似想再說什麼,但卻欲言又止。

  上官琦一抱拳,笑道:「兩日之內,我當重返籐室,還要借袁兄弟帶路。」說話之中已明白相示,兩日後重返籐室,再帶袁孝離此。

  那中年婦人說道:「小婦人一心等待,相公萬勿失約。」

  上官琦正容說道:「夫人放心。」縱身躍出籐室。

  抬頭望去,陽光耀眼,天色已到正午時分。

  他略一辨識方向,直向那幾頭金猿住的石洞走去,沿途山花似錦,微風送爽,兩三月來的憂悶心情,頓時為之開朗。

  出了疏林,仰見立壁如削。略一尋視,立時發現了那座寬大的石穴,兩隻金色小猿,正在穴口張望,初見上官琦時似還有些害怕,齊齊隱入穴中。隔了片刻,探頭向外瞧看一下,又一齊奔迎上來。

  上官琦張開雙臂,迎著兩隻金猿,問道:「你媽媽可在洞中麼……」忽然想到這兩隻金猿如何會通人言,倏而住口。

  但見兩猿指手劃腳的吱吱亂叫,似是說著十分重要之事。上官琦雖然異常用心地辨聽,但也聽不出個所以然來,暗暗嘆道:「我如帶那位婦人同來,有她在此,就可聽懂這兩隻小猴子說的什麼了。」

  忖思之間,人已入了石穴,但見一隻小猿仰臉長嘯一聲,石穴深處的暗影中,又奔出一頭小猿。

  三頭金毛小猿,把上官琦圍在中間,一面吱吱怪叫,一面不停地跳來跳去。上官琦只道它們見了自己,心中十分高興,才不停地大跳大叫。但愈聽愈覺不對,只覺那三頭金毛小猿的鳴叫之聲十分悲切,若哭若嘯,聽來使人黯然。

  仔細瞧去,果見三隻金猿目中,淚水若泉,奪眶而出。

  忽然有一猿跪了下去,抓住上官琦的衣袖嗚嗚大哭。另外兩猿也隨著跪下,抓住上官琦的衣服大哭起來,哭聲淒淒,無比的悲聲。

  上官琦心頭大急,但人獸有別,語言不通,心中雖急,卻是不知如何勸慰幾頭小猿才好。忽然心中一動,暗暗忖道:「這幾頭小猿哭得這等悲切,決非無因而起,難道那巨猿出了什麼事情不成?守在這裡,也非了局,何不入洞查看一下,或能找出原因。」

  正待起身入洞,耳際忽然響起了兩聲驚心動魄的尖嘯。上官琦一聽聲音,立時辨出是袁孝所發,心中大感震驚,挺身而起,直向穴外奔去。

  三頭小猿也似被那尖嘯所驚,停了哭聲,緊隨在上官琦身後向外奔去。

  但聞那尖嘯之聲不斷響起,挾著狼嚎獅吼,聽得人油生寒意。

  上官琦忽然感覺到這聲音,似是在那裡聽到過,尖厲、悲壯,刺耳動心,來不及多想,陡然加快腳步,向前奔去。

  他武功已復,奔行之勢,異常快速,晃眼之間,已入叢林。但聞一陣嚎嚎的林木折斷之聲,似是正有人在作著極慘烈的搏鬥。

  上官琦心中一動,腦際中迅快地閃掠過一個念頭,暗道:「難道袁孝又在和什麼猛獸搏鬥不成?」當下一橫雙手,攔住三個金猿,縱身躍到一棵樹上。

  放眼望去,果見那搭架籐室的巨樹之下,袁孝正在與一頭巨獅相搏。雙方躍起互撲,聲勢異常嚇人,斷枝落葉,紛紛橫飛。

  這頭巨獅,比昨夜被袁孝搏殺的巨獅更為雄猛。躍撲之間,帶著甚強的嘯風之聲,袁孝似是不敢和它力擠、硬打,憑仗靈巧的身法,左閃右避,乘隙還擊。

  上官琦順手折了一根酒杯粗細、三尺長短的樹枝,暗中提聚真氣,縱身一躍,由樹上斜飛而下。一連兩個起落,已近袁孝和巨獅相搏之處,大喝一聲,手中樹枝當劍使用,揮腕直向那巨獅刺去。

  他傷勢初癒,還沒有信心是否功力全復。這一刺用力甚猛,那巨獅正自躍起空中,猛撲袁孝,不防上官琦橫裡衝來,待它聞得喝聲,讓避已是不及。截來樹枝,橫由肋中插入,但聽一聲驚心動魄的慘吼,由空中摔下。袁孝藉機搶上,毛臂起處,托起巨獅身體,揮手一摜,直向前面投去。

  那巨獅身受重傷之後,如何還能受得袁孝全力一擲,撞在一株碗口粗細的樹上,樹身應聲而斷,巨獅也被當場震斃,跌落地上,動也未曾動彈一下。

  袁孝摜出巨獅之後,長嘯一聲直撞過來,落在上官琦身前,滿臉感激之情,說道:「多謝相公幫助。」

  上官琦聽得一怔,道:「你的人言不但進步甚快,而且行腔吐字,也改變了甚多。」

  袁孝似是知受贊獎,不住點頭微笑。

  上官琦忽然想到那隨來三隻金猿,回頭望去,三猿早已不知去向,不禁心中大急,揮手對袁孝說道:「快去看你媽媽受到了驚駭沒有,我去去就來。」轉身一躍,疾奔而去。

  一口氣奔到那石穴之處,找遍石洞,不見三猿蹤跡何處。

  正在焦急當兒,忽聽簫聲傳來。

  他自開始療傷之後,這簫聲大都在夜闌人靜的子夜之間,傳示他療傷之法,兩月時光之中,從未在白晝聽到簫聲,此刻陡然傳來簫聲,不禁心中一動。

  仔細聽去,只覺那簫聲,似若在叫著他名字一般,聲聲呼喚他早日歸去。

  上官琦倚壁而立,暗暗忖道:「這老人和我相隔遙遙數里,不但能以那裊裊的簫聲,指示我療傷之法,而且還似預知我療傷限期,是否痊癒。此等情事,實是未聞未見,他此刻用簫聲召喚於我,定然有什麼緊要之事。」

  只聽那簫聲如呼如喚地響起約一頓飯時光,倏然而住。

  上官琦似被那幽幽簫聲勾起了重重鄉愁,只覺天地之間,充滿無比的寂寞,恨不得立生雙翅,飛回故里,投入媽媽的懷抱。一種茫茫莫名的憂鬱,使他陡然間豪氣大消,無精打采地緩緩走出了石穴。

  偏西太陽,一半被聳立的峰壁遮去,那掩不住的餘暉,照射東面山峰上,觸目景物,一半陰暗一半亮。

  上官琦沿著北面的山壁,信步走去,但覺腳下高高低低,也未留心分辨方向。

  行走之間,忽覺一股寒水似的水霧,噴到臉上,神志驟然一清。

  耳際聞泉水淙淙,抬頭看白霧茫茫,四面高峰聳立,環繞著兩畝大小一塊盆地。自己正佇立在一面山壁之下,一道山泉,由峰上直瀉而下,泉水被壁間山石阻擋,濺飛起點點水霧飛珠。

  上官琦抹抹臉上水霧,仔細看去,只見山泉瀉落一道小溪之中,小溪直向盆地中流去,彌目白霧,遍地而起。兩三丈外的景物,盡為白霧所掩,也不知溪水流入何處。

  他猶豫一陣,仰臉一聲長嘯,滿腔鬱鬱情懷,似是盡隨長嘯聲發洩出來。嘯聲甫落,豪氣振發,大步直向那白霧之中走去。

  深入兩丈遠近,足下忽然鬆軟起來。茫茫霧中,生長著很多兩尺高低、似草非草、似樹非樹的東西,一莖挺立,四片枯葉,葉上莖端之處,結著一枚朱果。

  上官琦隨手取下一枚,立時辨認出和袁孝採回來的朱果一般,只是手中朱果未經洗滌,多了一層淡黃色的塵土。

  忽聞輕微的枯枝折斷之聲,和肉掌相擊的輕響,傳入耳中,心中大生驚異。凝神望去,只見那茫茫白霧處,兩個一深一淺的黑影,正在相互搏鬥。霧氣濃重,視線不清,無法看得清那兩個互搏之人的形貌,當下一緊腳力直向前面衝去。

  走近一看,不覺一怔,原來那兩團互相搏擊的黑影,就是那黑毛、金毛二猿。只見兩猿手撕口咬,彼此都已鬥得傷痕纍纍,鮮血滿身,但卻不肯放手,大有不分生死不住手的樣子。

  大約是兩猿正鬥到生死關頭之處,對上官琦走到旁邊一事,渾無所覺,仍然張著巨口,揮著利爪,猛咬狠抓。

  上官琦暗中一提真氣,疾躍向前,把真力平均在雙手之上,分向兩猿推去,掌勢推出,才大聲喝道:「住手!」

  雙猿同時覺著胸前被一股強力一推,各自向後退了兩步,同時轉頭望了上官琦一眼,緩緩倒了下去。

  原來兩猿相鬥時間甚久,早已筋疲力盡,全憑一股爭勝之心,支撐著重傷之軀苦鬥。上官琦運內力把兩猿強行推開,彼此精神一懈,難再支撐,一齊倒了下去。

  這一下可忙壞了上官琦,這個巨猿身上推拿幾下,又趕忙在那個巨猿身上推拿,猿雖類人,但它身上的經脈穴道,究竟和人有些不同,上官琦忙了半晌,始終無法使雙猿清醒過來。

  幸他耐心過人,一直繼續施救,又拖了大約一頓飯工夫之久,雙猿同時低嘯一聲,掙紮著站了起來,頭也不轉,爭向前奔去。

  上官琦心中大感奇怪,暗道:「這兩個巨猿難道非要拚個死活不成?」

  心中念頭轉動,人卻跟在雙猿之後,向前奔去。

  但覺地上升起的白霧,愈來溫度愈高,霧氣也愈濃,拂面成水,衣履盡濕。心中雖是有點奇異驚懼之感,但見二猿跌倒後立時爬起,爭先向前奔行的樣子,使他無暇多所思慮,好奇的衝動使他忘去了危險。

  這塊盆地只不過二畝大小,二猿雖負重創,奔行之勢不快,但也不過片刻功夫,已到盡處茫茫白霧中,隱約可見矗立的山壁。

  忽聽「噗通」一聲,兩猿齊齊跌入水中,上官琦低頭望去,眼下似鋪了一片白雲,裊裊白霧,向上升起,如非兩猿跌入水中,衝開了一團白霧。以上官琦的眼力,也無法看出那是一片水面,似是這盆地中瀰漫的白霧,都是由那水中升起。

  就在他心思轉動的當兒,那兩猿已然被彌目的白霧封遮住背影。如非耳際間水聲拍拍,已無法再尋二猿形蹤。

  這等濃重的白霧,平生僅見,目力已難透視三尺以外景物。

  上官琦不及再多思考,大邁一步,人也跳入水中。

  原來霧氣過重,張眼不見景物,他雖有一躍兩丈之能的輕身武功,但卻不敢施用。

  只覺全身一熱,盡泡水中,原來這片溪水,竟然是溫泉。

  這時,他已無暇來領受這如沐春風的溫泉一浴,移步直向前面趕去。

  行了兩步,忽覺腳下一空,身子直向後下面沉去。慌忙一提真氣,身子冒了上去,原來這片溪水中間甚深。

  抬頭看去,已不見那兩猿形蹤,不禁心頭大急,雙手撥水,用力向前一竄,只覺身子一震,撞在一塊岩石之上。

  敢情這條溪水深處只不過兩三尺寬,一撞之下,趕忙舉步登上岩石。

  這條溪水十分怪異,深處無可測度,淺處僅及膝問,行約五步,已到岸邊。

  上官琦抖抖身上積水,舉步登岸,緩步向前走去。

  因那白霧,過於濃重,僅勉強可伸手瞧見五指,走來有如盲人騎在瞎馬上,不敢放開步子。那兩猿去蹤早沓,又毫無蹤跡可尋。

  走了十五六步,到了山崖下面,仰望濃霧蔽目,難見山壁問的景物,伸手摸去,只覺光潤如玉,滑難留手。心中暗暗忖道:「這等懸立如削的山壁,兩猿決難攀登,如若它重渡溪水而返,我必可聞得水聲……」

  心中念頭電轉,人卻依著山壁向前走去。

  忽感腳下一低,全身陷落入一道谷中,隱隱猿嘯,從一側傳了過來。

  谷中白霧忽稀,已可見丈餘左右景物。

  只見這道山谷深約四尺,寬僅可容兩人並肩而過。臨溪之處,有一大片突巖環繞,把瀑瀑溪水擋住,一端卻直向山壁之中通去。

  上官琦暗感奇怪,忖道:「這片盆地之中,濃霧如此之重,不知何以這條低谷之中,竟然如此稀薄,此乃大背自然天候常理……」

  正感大惑難解,忽覺身上一寒,不禁全身一顫,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那深山壁洞中,冒出來陣陣寒氣,茫茫白霧,都被那寒氣逼了出去。

  低頭看去,只見滿地都是白如霜雪的鵝卵石,和他初次跌入山谷中所見的一般無二。

  只聽那斷斷續續猿嘯聲,愈來愈遠,漸不可聞,不禁心頭一急,放腿直向洞中奔去。

  入了洞民白霧盡消,光線雖然黯然,但上官琦目力過人,景物已清晰可辨。洞中不斷有冷風吹出,雖然陰暗一些,但卻毫無潮濕的感覺。

  上官琦逐漸地放快了腳步,片刻之後,已可見兩猿背影。

  這兩個猴子,不知為何竟存了誓不兩立之心,爭先恐後,手抓口咬,滿身鮮血直淋。

  上官琦目睹慘情,心中極是不忍,大聲喝道:「別打啦!」他說的人言,兩猿根本不懂他叫的什麼,依然纏搏不停,連頭也未回一下。

  此情此景,上官琦再難坐視,陡然加快腳步,奔了上去,伸手一把抓住黑猿。

  那金猿一瞧黑猿被上官琦拖住,忽地振臂躍走,直向洞中奔去。

  那黑猿已見金猿向前奔去,不禁心中大急,不顧本身傷勢,突然用力一掙。

  上官琦抓住黑猿之後,用力甚大,黑猿一掙未脫,竟然一張口,猛向他臂上咬去。白牙森森,甚是可怖。

  此舉大出上官琦意料之外,只好一鬆右手,放開黑猿。

  他此刻武功已復,右手一鬆,躲開黑猿,立時又以迅快無比的動作抓去。

  當他手指將要觸及黑猿之際,突然心中一動,自行疾收回來,心中討道:「這兩猿不顧本身慘重的傷勢,拚命向前奔走,決非無因,我何不跟在兩猿身後,追去瞧瞧。」

  心中念頭轉動,那黑猿己向前奔去,轉眼之間,已到一丈開外,立時縱身一躍,追了上去。

  轉過兩個彎子,石道突然矮了下去,那金猿早已跑得不見,黑猿正伏下身子,向前爬行。

  上官琦看得一皺眉頭,暗暗忖道:「這山道如此低矮,我勢將學那黑猿一般,爬行而進,才可通過。」

  但見那黑猿爬行的速度,十分快捷,而且不顧傷疼之苦,石道四周,都被染上鮮血。

  上官琦本來還在猶豫,但見那黑猿這等拚命向前奔爬的舉動,心中疑念大動,當下一矮身子,也向前爬行。

  只覺這低矮的石道之中,冷風徐來,撲面生寒。

  爬行大約有三丈左右,低矮的石道已盡,前面陡然高大起來。

  耳際間又傳來尖銳的猿嘯之聲,異常淒厲刺耳。

  上官琦心中大急,暗道:「這兩猿都已身受重傷,再要相鬥下去,只怕兩猿都難活得下去。」突然一提真氣,猛力向前一竄,出了矮道。

  只覺一團冷氣,撲在臉上,不禁全身一寒。

  定神看去,只見一座丈餘方圓的石室,高約三丈。正中有一個三尺見方的石池,三道細細的泉水,由上面石頂間,直流下來,點點珠玉,滴在那水池之中。

  這水池深不過三尺左右,水清見底,裡面有三條金尾紅鱗尺許長短的怪魚,蟄伏在水底不動。水池邊緣有很多極細的小孔,把積存過多的水,排了出去。是以那水池之中積水,永遠是距邊緣三寸左右。

  積水雖然不多,但卻奇寒無比,陣陣寒氣,就由那水中泛出。

  兩猿重又搏鬥在一起,口咬爪抓,滿地翻滾,傷處鮮血如泉,流得滿地都是。

  上宮琦瞧得好生不忍,暗暗嘆道:「猿究非人,既無爭食之因,不知何故要這般同類相殘。」

  大邁一步,走到二猿前面,雙手一齊伸出,分別抓住兩猿。

  兩猿在一起相搏之時,相互咬抓,但一被上官琦分開之後,突然靜了下來。四隻圓圓的眼睛,同時瞧了上官琦一下,緊緊閉上。

  上官琦知是兩猿相鬥耗時過久,早已睏倦不堪,而且出血過多,傷勢極重,經自己一拉開,再也支撐不住了,心中暗暗忖道:「這兩猿對我,都算有過恩惠,對這兩猿我不能有絲毫不同,必須一齊施救。」

  心念一轉,伏下身去,把那金猿抱了起來,走到石室一角放下,輕輕在它身上推拿。

  這兩猿都是傷痕纍纍,滿身鮮血,上官琦雖然異常小心,但仍然沾了滿手血漬。

  金猿經他推拿一陣,緩緩睜開眼來,有氣無力地瞧了上官琦一眼,重又閉上。

  上官琦見金猿清醒之後,又到那黑猿身側推拿了一陣,那黑猿也緩緩睜開雙目,瞧了上官琦一眼,重又閉上。

  上官琦替兩猿推拿了一陣,獨自走到那水池之處低頭瞧看。

  感覺陣陣透肌的寒意,由那水池中泛了上來,奇怪的是雖然冷氣逼人,但卻毫無泛骨刺肉的感覺。

  但是那三條金尾紅鱗怪魚,仍然蟄伏原處,似乎連動也沒有動過一下。

  上官琦好奇之心大動,暗道:「這三尾怪魚怎的連動也不動?」但見三尾怪魚口鰓啟動,不斷由口中冒出白色泡沫。

  這三條怪魚,乍見之下,似鯉似鯽,好像渾然生成水池中一般。但仔細一瞧,又非鯉非鯽,除了口鰓啟動之外,頭尾從未擺動過一下。愈瞧愈感奇怪,忍不住蹲下身來,伸手一撥池水。

  因他原想劃起水波,驚動三魚,哪知手一觸及水面,忽覺一股涼氣,直透心頭。但冰寒之中,卻無難受之感。水波蕩漾,翻起了一串浪花,但那三尾怪魚仍然動也未動過一下。

  此等大出常理之事,引起了上官琦更大的好奇之念。正待再劃池水一試,忽聽一陣急促的奔跑之聲,迅快地奔了過來。原來是那金猿掙扎爬行而來。

  一到水池旁邊,毫不猶豫地縱身跳了下去。

  它滿身鮮血,到處傷痕,竟然在這冰冷的池水中洗了起來。

  片刻工夫,一池清水,盡成了殷紅的污水。

  上官琦滿腹疑雲望著那金猿沐在水中的身子,千百種念頭,一一在腦際閃過,暗道:「此水這般寒冷,縱然是沒有受傷的人,也不易忍受得住。它這滿身傷痕,泡入水中,怎的竟是毫無一點痛苦的感覺呢!」

  只見那金猿洗去身上血污之後,爬上岸來,雙目圓睜地望了上官琦一眼,依著石壁坐下。

  上官琦擔心兩猿再鬥,站在兩猿中間,凝目向水中望去。只見滿池血污極快浮在水面之上,由那近岸極細的小孔中排了出去。片刻之間,已把那池中血污排除乾淨,不禁心中暗生納悶,忖道:「這池清水,怎的這等奇怪,寒不貶骨,排除血污,竟是這般迅快。」

  仔細望去,只是蟄伏在水底中的三條怪魚,都在張著嘴巴。每條怪魚口中,都不停地向外冒著白沫。那白沫向上翻動之力甚大,滿池血污,盡吃那怪魚口中白沫衝了上去,是以很快地排了出去。

  上官琦愈看心中愈覺奇怪,血污排完之後,三條怪魚,自動閉上嘴巴。

  有一件十分奇怪的事使上官琦大惑不解。那三條怪魚雖被金猿在滌洗血污時一陣擾動,但仍然蟄伏在原地不動。

  回頭望去,只見那金猿身上的傷痕,已然開始生肌收口,心中恍然大悟,暗道:「是了,原來兩猿相搏受傷之後,都到這冷泉中滌洗,傷口立時收合。」

  心念一轉,回身把那黑猿抱了起來,緩緩丟入池中。

  那黑猿本己傷重奄奄,全身難動,一息僅存。上官琦一把它放入水中之後,立時清醒過來,猴頭搖動了幾下,盡泡入水中。片刻工夫,爬上岸來,靠在另一角壁間休息。

  上官琦暗暗奇道:「此泉之水,竟有這生肌起死之能,不知是泉水之力,還是這三尾怪魚之能?」

  他乃心地忠厚之人,心中雖然想把怪魚捉上一條來瞧瞧,但又怕破壞這功能生肌起死的神池,始終不敢伸手去捉。

  忽聽那金猿低嘯一聲,走了過來,拉住上官琦的衣袂,繞過水池,向另一處壁角走去。

  那黑猿傷勢還未長好,但見那金猿拉著上官琦向另一處壁角走去,竟然不顧傷痛地追了過來。

  上官琦怕兩猿再打起來,趕忙向後疾退了兩步,擋在二猿之間。

  那黑猿低嘯一聲,搖搖猴頭,上官琦雖然不知它說的什麼,但聽那聲音似無惡意。

  兩猿一前一後,上官琦走在中間,到了壁角所在,金猿伸出雙臂推那石壁,大概它氣力尚未全復,推了幾次,石壁紋風未動。

  上官琦暗運真氣,雙手按在石壁之上,潛運真力,猛然一推。

  但聞軋軋之聲,那石壁應手而開。
li60830 發表於 2018-10-6 15:57
第十三章 驚魂之刀


  原來這處石壁,竟然是一道石門。

  石門一開,立時衝出一陣冷氣。這股冷氣,奇寒無比。上官琦雖有一身功力,但也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顫。

  那帶路金猿,一見石門大開,當先而入。上官琦一猶豫,那黑猿已由側面搶過,緊隨那金猿身後而入。

  上官琦不再猶豫,大步直向洞中走去。

  這條雨道雖然寒氣凌人,但地勢卻很平坦,兩猿奔行之勢十分迅快。上官琦只聞兩猿奔行的聲音,只好緊隨奔走。

  大約走了三十餘丈,已到了山腹深處,那直人的石洞,突然向一側彎去。

  轉過一個山彎,眼前忽然一亮。只見一片晶瑩生光纓瑤,由頂上垂了下來,兩猿突然停了腳步,一齊回頭,望著上官琦。

  一種濃重的藥味,撲入鼻中,上官琦大生奇怪之感,暗道:「這兩猿突然停下不走,不知何故?這等深山幽洞之中,哪裡來的藥味?」

  心中念頭轉動,腳下並未停留,大行幾步,超過二猿,直向前面走去。

  但聞那藥味愈來愈重,去路又向一面彎去。

  又轉過幾個小彎,地勢突然開闊,只見幾塊晶瑩透明的水晶石,架著一隻砂鍋,石下一片柴灰,但火焰早已熄去。砂鍋中一片濃墨,似膏非膏,那濃重的藥味,就從那砂鍋之中發了出來。

  石道至此,已至盡處,四下石壁,渾如美玉,反映出一層淡淡的碧光,照得室中景物,清晰可見。

  兩猿緊跟著上官琦身後,走了進來。進得這石室之後,似是敵意已消,二猿的臉上,都泛上一種悲苦之容,默默地依壁而立。

  上官琦仔細打量四周的景物,忽然發覺一石室彎角處,渾成石壁間,裂開了一道山縫,不禁又引動好奇之心,大步走了過去。

  兩猿忽然同時低鳴一聲,緩緩走了過去。

  上官琦回頭望了二猿一眼,只見四隻圓睜的猿民一齊望著自己,臉上表情十分奇怪,只好一面留神戒備,一面緩步向前走去。

  到那石縫所在,伸手用力一推,果然那石壁又是一座石門,應手而開。

  上官琦抬頭看去,不禁心神大駭。任是他一身武功、膽量過人。也不禁驚得向後疾退了數步。慌急之間,隨手一按石壁,那打開的石門,突然又關了起來。

  原來這道石門是座活門,兩面都可推動,上官琦向後退時,心中正感驚慌,隨手一推,又把石門關上。

  那二猿緊跟在上官琦身後,亦步亦趨,上官琦驚駭而退,來勢甚急,踏在那金猿腳上,金猿劇痛之下,立時一聲低嘯,其聲淒苦,震得滿室回鳴。

  上官琦退出了四五步,才站穩了身子,靜靜地站了有一杯熱茶工夫,心情才完全平靜。暗暗忖道:「裡面石室中那兩個人的屍體,不知已距今好多年代了,這兩隻猴子,不知怎的,竟然找上此處?」

  回頭向二猿看去,只見兩猿面對石壁而坐,都把頭伏在地上,四道目光一齊盯在那石壁上。

  上官琦腦際中突然閃掠過一道靈光,暗道:「莫非這石室中人,和這兩猿有關不成?」略一沉思,重又緩步走近石壁。

  這次他已有了經驗,緩步運力,慢慢地把那石壁推開。

  凝神看去,只見一個身著大紅衣服、長髮披垂的人,背門而立,在他後面背心之上,插著一把金刀。

  那握著金刀的,是一隻毛茸茸的黑手,臂上早已乾枯。順著手臂望去,只見一個身穿藍色大褂的高大之人,面對左面石壁,右臂橫伸而出。手中握的金刀,正好刺中那身穿大紅衣、長髮披肩之人的背心。

  奇怪的是這兩人都是面對著石壁,無法看清楚兩人的面貌。

  這石室四壁,宛如美玉,發著瑩瑩的碧光,景物一目瞭然。

  兩人所著衣服的顏色,都還鮮艷,似是一種特殊絹布製成。

  上官琦舉步跨入石門,那兩隻巨猿竟也跟隨他身後走了進來。

  這時,他的心情已完全平靜下來,仔細打量四周的景物。「只見那兩具僵立的屍體,肌肉都已枯於,死去的年代,己是無法得知了。

  那身著藍衣大漢,左手和頭,一齊頂在石壁上,右手金刀刺入那紅衣人的背心,剛好把人的屍體重心,都支撐住,是以兩人屍體都未倒下。

  藍衣人身軀高大,紅衣人卻異常嬌小。不用仔細地辨認,已可看出那著紅衣的是個女子。

  那柄金刀,光輝燦燦,和洞中碧光相映,十分耀目。

  潔白的石地上,有一灘盆口大小的紫血。

  上官琦看了良久,心中已經有些明白。這一男一女,大概同時住在此地,不知何故竟然自相殘殺起來。那藍衣大漢似是先受重傷,然後趁那女子不備時,突然拔刀刺了過去。

  他伏下身子,在藍衣大漢身下一瞧,果然見地上有一灘紫血,看那紫血位置,似是從口中吐出。

  抬頭望去,只見他臉上肌肉早已枯陷進去,半張著口,露出一排森森的牙齒,形狀極是可怖。

  上官琦以兩具屍體的距離,忖度當時情景,心中甚感奇怪。因為以兩具屍體情勢位置來看,這兩人決非互不相識之人。那藍衣大漢和紅衣女人的穿著,亦似非外來尋仇之人。孤男寡女,同居在這石洞之中,如果毫無關連,自不可能。這兩人如不是一對情侶,定然是一對兄妹。

  他似是自覺推斷得不錯,仰望著室頂,自言自語說道:「這兩人既然非情侶,即兄妹,為什麼又要自相殘殺,而且這等深山大澤、絕壑密洞之中,不是正需要有一個伴侶相陪麼?但這兩人又為什麼這樣自相殘殺呢?」

  這實是一個十分難解的問題。在這人跡罕到的地方,一個人孤獨地守在這樣一座石洞之中,是何等的寂寞,何等孤伶。

  忽然心中一動,目光滿洞搜望起來。

  這座石室,不過兩丈方圓大小。洞中四壁如玉,毫髮可鑑,目光轉視了一週,仍然不見一點可疑之物。

  原來他忽然想到,這兩人自相殘殺唯一的原因,就是發現一件珍貴無比的東西,彼此都極喜愛,爭執不下,才動起手來。哪知看遍了四周每一處角落,竟未發現一件可疑的事物。

  回頭向兩猿望去,只見兩猿各自對著一具屍體伏拜地上。那金猿對著那身穿紅衣的女人,黑猿卻對著那藍衣大漢,四隻猴目之中,淚水滾滾而出。

  上官琦恍然大悟,百思不解的二猿相鬥原因,此刻忽然瞭解。暗暗嘆道:「是啦!這兩猿各有主人,目睹主人自相殘殺的情景,心中竟也激起同仇之心,所以才纏鬥不休,大有步繼主人後塵之意。唉!這兩猿雖然痴得可憐,但其忠於主人之心,卻是甚為可愛。」

  他緩緩舉步向那紅衣女子走去,只見那人頭臉緊緊貼在石壁之上,無法看清楚她的面目。正待伸手去抓那紅衣女子的衣服,忽聽一聲低沉的猿嘯,一股急風直撲過來。

  上官琦橫向旁側一閃,轉頭望去,只見那金猿滿臉淚痕,擋守那紅衣女人屍體前面。

  原來它一撲未中,轉身守護在那屍體之前。

  上官琦暗暗點頭,忖道:「這人已不知死去了多少年啦,而這金猿愛護主人之心,卻始終不變。看來這披毛的畜生,要比人忠實多了。」

  忖思之間,不自覺地轉頭望了那藍衣大漢一眼。

  那黑毛巨猿,一見上官琦目光轉投到那藍衣大漢身上,只道對主人有什麼不利舉動,低嘯一聲,站了起來,擋在那藍衣大漢屍體前面。

  上官琦暗自忖思道:「如果不仔細檢查這兩具屍體,決難發現這兩人的姓名來歷;但要檢查這兩具屍體,又非得先把這兩隻人猿制服不可。如我憑藉武功制服兩猿,雖非什麼難事,但它們這等護主,如果誤會我想從他們主人身上盜取什麼遺物,勢必纏鬥不休,那時可是麻煩得很。」

  他一時之間,想不起對付兩猿的法子,呆在當地。

  兩猿各自守護主人身前,凝目相望,口中不時發出低嘯。

  相持了一陣,那金猿忽地縱身一躍,猛向黑猿撲了過去,兩猿立時又廝打在一起,手抓口咬,激烈異常。

  上官琦正待上前去把兩猿勸開,忽然心中一動,暗道:「室外那水池之中的蓄水,有止血生肌之能。兩猿縱然打得傷痕纍纍,但在水中一洗即好,這是我唯一的機會了。何不想法子把兩猿引到室外,暫時讓它們打著,借兩猿相鬥機會,一查這室中兩人來歷?此舉雖然略背人道,但形勢如此,難有兩全之策。」

  心念轉動,忽地縱身從兩猿身側躍過,推開石門。兩猿雖然已具有靈性,但如何能和人相比?一路翻滾著出了石室。

  上官琦把二猿誘到了外面石室,趁兩猿搏鬥激烈之時,悄然又溜入了內室之中。關好石門,對那藍衣大漢、紅衣女子的屍體,各別作了一揖,暗中祈禱道:「晚輩上官琦,要擅自移兩位老前輩的遺體,以便查出兩位老前輩的身世。」

  祈禱完畢,大步走了上去,輕輕一搬那藍衣大漢屍體,毫不費力地應手而起。

  這兩具屍體雖然幸得洞中奇寒保護不壞,但因死去年代甚久,全身肌膚早已枯乾,一經搬動,哪裡還站得住?但聞砰的一聲,手中金刀,跌落地上。

  那紅衣女屍,倚壁不倒,全憑那金刀之力,穩著身子重心。如今金刀跌落,支撐她屍體重心的力道突然消失,挺立的屍體也隨著倒了下來。

  上官琦眼明手快,左手托著那藍衣大漢屍體,右手迅速快絕地伸了出去,把那向下跌倒的紅衣女屍托住,慢慢把兩個屍體,放在地上。

  仔細望去,只見兩屍臉上的肌膚枯乾內陷,早已難辨形貌;只有眉毛頭髮,仍然安好無恙。

  上官琦伸手摸摸兩人身上穿的衣服,不但沒有腐爛,而且完好如初,心中甚感奇怪,暗道:「這兩人屍體已經枯乾,何以這衣服毫無破損,而且觸手軟滑,似是上好的綢質。室中除了兩屍之外,也只有一把金刀,要想查出兩人的身世來歷,勢非要在兩人身上搜尋一下不可。」

  伸手撿起金刀,在手中掂了掂,仔細瞧去。

  只見這柄金刀,長約一尺八寸,全身金光燦燦,連刀柄也是金色。刀背寬厚,十分鈍笨,但刀尖之處,卻極尖銳。

  上官琦瞧了半晌,仍然瞧不出個所以然來,隨手放在一側,把目光移注那藍衣大漢身上。

  此人生前身材十分魁偉、高大,現下肌膚雖已乾枯深陷,但就骨架看去,仍要比上官琦高出甚多。

  上官琦伸出手去,緩緩揭開他身上衣服.但見一條上有鱗紋的黑色皮鞘,懸繫腰際,似是那金刀用的刀鞘。

  除了那刀鞘之外,再無所見。

  上官琦看那刀鞘繫在那大漢腰間的扣繩,十分堅牢,除非用利刃把那繩子割斷,否則用力一拉,勢非把屍體骨骼架拉散不可。

  他瞧了一陣,又緩緩放下手中衣袂,起身走到紅衣女人屍體旁邊,蹲下身子。正待伸手撩起她身上紅衣,忽然心中一動:「她雖只是一具血肉枯乾的皮包骨架,但男女有別,我豈能隨隨便便地掀起她的衣服?」但如就此放手,實又於心未甘,不禁猶豫起來。

  但聞吱吱怒嘯之聲,陣陣傳入耳際,兩頭巨猿,似是相搏正烈。

  上官琦呆呆地站了約一盞熱茶工夫之久,決定不搜那女子屍體。正要轉過頭去,瞥見那紅衣女子身上高高鼓起一個包來。

  這突然的發現,實對上官琦有著無比的誘惑。他雖是生性光明的正人君子,也無法按耐下好奇之心,又不禁猶豫起來。

  只覺好奇之念,衝動甚是強烈,不易遏止,幾度伸出手去,每當將要觸及那紅衣屍體之時,又很快地縮了回來。

  忽然心中一動,暗道:「我如事先看準那鼓起所在,別過頭去,然後伸手把她屍體中遺物取了出來,只要瞧上一瞧,再把它放回原處,也就是了。」

  他替自己找出一套牽強的辯護道理,心中稍覺寬慰。當下別過頭去,伸出右手,在那紅衣女屍鼓起的所在,摸出一個金絲織成的袋子。

  這袋子大約八寸見方,裡面鼓鼓的不知裝的什麼東西。

  上官琦把那金袋翻了幾個轉身,竟然找不出開口所在,心中甚覺奇怪,暗道:「這袋子既無開口之處,不知如何裝物,難道先把東西放了進去,然後再把它織上不成?」

  外面摸去,只覺裡面的東西有硬有軟,似乎放的東西不少。

  這金絲編織的袋子,色彩耀目,形如蓮瓣,十分雅緻好看。

  上官琦在手中把玩甚久,仍然找不出開口之處,無法打開。因那金袋精緻悅目,又不願把它毀去。忖了良久,仍然無法按耐好奇之心,暗道:「我撕開一個小洞瞧瞧,也就是了。」

  心念轉動,暗運指力一扯,但覺那金色絲袋柔中蓄堅,竟是扯它不動。

  上官琦一扯未破,心中大生驚奇,暗道:「我這兩指蓄力,雖然談不上強勁,但卻扯這金色袋子不破麼?」心中不服,又加了幾成功力,左手握著袋子,右手猛力一拉。

  哪知金袋仍是毫無損傷,別說扯破,連個傷痕也沒有。

  上官琦不禁怔了一怔,暗道:「我已運足七成內力,別說一個小小絲袋,就是鐵條鋼鏈,不斷也要裂出幾道痕跡。這金袋不知什麼東西作成,竟然如此堅牢?」

  他乃生性正大之人,雖然按耐不下好奇衝動,但卻又不忍把那金色細絲編織而成、精緻悅目的袋子毀去,望著那金色袋子,嘆息一聲,緩緩放在那紅衣女屍旁側。

  但見那金袋光澤和那紅衣女屍穿著的衣服光澤,一般模樣,心中又是一動,暗道:「這金袋的絲質,和她這紅衣質料一樣不成?」

  疑念一起,不暇多想,伸手捏著那女屍紅衣一角,用力一扯,果然和那金袋一般的柔中蓄堅,扯它不破。

  眼下情景十分明顯,上官琦已知那金袋和女屍穿著的紅衣,以及那大漢屍體上的藍衣,都是異常珍貴之物,是以在這山洞中過了很多年月,仍然光澤鮮艷,毫無破損。

  疑竇初解,另一個新的念頭,閃電般掠過腦際,自言自語他說道:「這紅衣既然這等堅固,不知那鈍遲的金刀如何能夠洞穿而過?」

  探出手去,又把那金刀撿了起來。

  仔細瞧去,只見那金刀把柄之處,寫著「驚魂之刀,無堅不摧」八個極小的字,不留心,很不易看得出來。

  上官琦倒轉刀頭,向地上堅石上面一按,果然破堅而入,有如摧枯拉朽一般,輕輕一按,竟然深入三四寸深,不覺大吃一驚,暗道:「這金刀怎的這等尖利,竟能在輕輕按送之下,深入這堅鐵一般的石地之中數寸之深?」

  仔細向那紅衣女屍瞧去,果然在那紅衣女屍的背心之處,紅衣上有了一道兩寸多長的刀傷痕跡。

  上官琦望著那插在地上的金刀,暗道:「刀啊,刀啊!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想不到你這般鈍笨的金刀,竟能摧毀這等堅硬的石地。」

  心中忽然一轉,伸手拔出金刀,暗道:「這金刀如此鋒利,想來定然可以把那金色的絲袋斬開了。」

  當下把那金色袋子鋪在地上,舉起手中金刀,刀尖對準金色袋子,正待向下按去,忽又收手停了下來,放下手中金刀。

  心中暗暗忖道:「我如把這金袋劃破,豈不有私窺別人隱秘之嫌?這紅衣女人雖然已經死去甚久,但此袋總是她所有之物。」當下又把那金袋緩緩放在那紅衣女屍體旁邊。

  目光轉投到金刀之上,心中又泛起一陣猶豫。眼下他已知道這看似鈍遲的金刀,是一把無堅不摧的寶刃,此等鋒利的兵刃,對武林中人物,有著強烈無比的誘惑,心中十分愛惜。但如攜刀而去,又覺著似有偷竊之嫌,而且取刀勢必連鞘一併取去,取鞘又極可能把那藍衣大漢的屍體骨架弄散,想了想不知該如何是好。

  凝神聽去,室外兩猿打鬥低嘯之聲,已然停下。

  上官琦放下手中金刀,推開石門,只見兩猿雙雙倒在水池旁邊,個個滿身鮮血,似已暈了過去。

  望著兩猿嘆了一聲,蹲了下去,伸手在兩猿鼻息之間一摸,尚餘一縷微弱的呼吸之聲。

  略一沉思,首先把那黑猿抱起,投入水池之中。

  那黑猿受水一激,忽清醒過來,在水池中洗去了血污,重又爬了起來,看了上官琦一眼,低嘯一聲,搖搖顫顫向外奔去。

  黑猿去後,上官琦又把那金猿丟入水池之中,過了一陣,那金猿也清醒過來,洗洗血污,爬上岸來,望望上官琦,向外走去。

  上官琦緊隨那金猿之後,出了石洞,他心中已暗自打好主意,如若兩猿再要相鬥,就不惜施展武功,把兩猿分別制服。

  出了石洞,但見白霧彌目,那金猿路途甚熟,越過溪水,穿過了白霧。上官琦緊隨那金猿身後,出了那白霧濛濛的盆地。

  離開那盆地之後,三隻小猿早已候在出口之處,一見金猿和上官琦一齊出洞,個個雀躍三尺,對著上官琦低嘯三聲,護著那金猿而去。

  上官琦望著那金猿背影消失不見,才回到那疏林籐室之中。那中年婦人早已烤好了鹿肉等待他,一見上官琦回來,心中十分快樂,笑道:「相公傷勢已癒,不知何時動身?我已與孝兒談好,他已願相隨相公而去。」

  上官琦一面接過鹿肉食用,一面答道:「我想立刻動身,但只有一事放心不下,還得夫人相助。」

  那中年婦人奇道:「相公有什麼事,但請吩咐。小婦人如能做到,定當全力以赴,決不使相公失望。」

  上官琦道:「請夫人約束尊夫一點,別讓它和前山金猿相鬥。」

  那中年婦人凝目尋思了片刻,忽然流下淚來,說道:「相公只管放心去吧!小婦人當為此事,再苟安偷生幾年歲月,替相公完成心願……」言下淚珠如泉。

  上官琦聽她之言,心中忽然警覺,暗道:「她再三懇求於我,把袁孝帶離此地,原來早存了自絕之心。我怎的事先竟未想到?如非我這一問,只怕要延誤她一條性命。」

  當下也不揭破,正容說道:「此事拜託夫人了。在下離此絕壑之後,只怕還要在此附近留上一段時間,一有空暇,當和袁孝來此探望夫人。」

  那中年婦人抹去臉上淚痕笑道:「我已身為獸妻,不願再見生人,相公來不來看我,都是無關緊要之事,縱然要來,也只望你一人來此……」

  上官琦接道:「在下當謹記夫人之言,我要就此拜別了。」

  那中年婦人道:「待我喚孝兒來,替相公引路吧!」

  上官琦原想自己先到那古寺之中拜見過那吹簫老人之後,再設法重回絕壑,帶著袁孝同行。但聽得她一說,一時又不好推托,只好點頭說道:「不知袁兄弟現在何處?」

  那中年婦人說道:「他剛才還在此地,現在不知哪裡去了。想必就在附近,我喚他一聲試試。」走到籐室,高呼了兩聲孝兒。

  餘音未絕,耳際已響起袁孝回應之聲,一個黑影疾如電奔而來。

  但見他縱身而起,抓住下垂的樹枝一蕩,人已飄回籐室。

  上官琦仔細瞧去,不禁啞然一笑。

  原來袁孝不知在哪裡弄到很多寬大的樹葉,用葛籐穿了起來,披在身上,把全身大部份掩蓋起來。

  那中年婦人看了袁孝一身裝著,回頭對上官琦道:「這等深山之中,既無絹布,又無針線,無法替他作幾件衣褲穿著。」

  上官琦道:「袁兄弟身材和我大致相仿,那古寺之中,我尚存放有幾件衣服,可先給他穿著。好在那古寺離此不遠,這等大山中,人跡罕至,我要離那古寺之時,自當代袁兄弟做上幾件衣服。」

  那中年婦人微微一笑,回頭對袁孝說道:「孝兒,你隨上官相公走後,萬事都要聽他吩咐,不可擅自行動。」

  她說的全是人言,袁孝如何能聽得懂,瞪著兩隻圓圓的眼睛,望著母親,滿臉愕然之色。

  那中年婦人輕輕嘆息一聲,又用人言合以獸語,重新對他說了一遍。

  袁孝一面點頭,一面用人言答道:「孝兒聽話……」

  那中年婦人轉臉望著上官琦道:「此子尚未全通人言,日後能否學會,還難預料,隨侍相公,只怕麻煩之處大多了。」

  上官琦道:「以我所見,袁兄弟十分聰明,想來學說人言,定然不會有何困難。夫人但請放心,在下定當盡我之力,照顧於他。」心中卻暗暗想道:「日後我在江湖之上行走,帶著這樣一個人不人、猿不猿的怪物,定然要引的路人注目。」

  那中年婦人笑道:「相公請恕我不能遠送了。」

  上官琦縱身躍下籐室,大步向前走去。

  袁孝對母親拜了一拜,緊隨上官琦身後而行,不時回頭向那籐室之內張望。

  直待那籐室隱入疏林之中,袁孝才陡然加快了腳步,搶在上官琦前面帶路。

  走約二里之遙,已到山壁之下。袁孝停下腳來,回頭望望上官琦,指了指那矗立的峭壁,縱聲長嘯,一躍而起,抓住壁間垂下的葛籐,向上攀去。

  上官琦看那峭壁,愈高愈險,十五六丈之後,已是寸草不生,心中甚是驚奇,暗忖:難道袁孝就是從這片峭壁爬上去麼?心中雖感驚異,但人卻縱身而起,躍在袁孝身後,向上攀去。

  袁孝不時回過頭來張望,似是生怕上官琦爬不上去。

  攀到十五丈,壁間垂籐已盡,上面石壁如削,滑難留足,上官琦暗自發起愁來。因他自估輕功,如無借力之處,決難攀登那近百丈的峭壁。

  正感發愁之際,忽見袁孝向旁邊一折,身形立時隱去。

  上官琦一提真氣,腳下突然加快,覷準落腳之處兩個縱躍,已追到袁孝停身之處。

  仔細看去,只見袁孝正站在一道山谷中,手中拿著一朵紅色的鮮花,對上官琦不停地招手。

  原來這山壁之間,有一道丈餘深淺、四尺寬窄的一道山溝,溝中滿生著紅白山花,青草碧綠,和兩岸上石如刀削、寸草不生的情景,有如兩個天地。

  上官琦縱身而下,暗嘆造物神奇,如若這山壁之間沒有這一道谷溝,任是何等的輕捷靈猿,也難爬得上去。這處風景幽麗的世外桃源,也永遠無人知道了。

  袁孝一見上官琦飛落溝底,裂嘴一笑,轉身直向上面攀去。

  這條溝道之中,滿生著花草之類,雖然傾斜的坡度大,但手足都有了著力之處,在一個身具武功之人來說,攀登自非什麼難事。

  但是行程彎彎曲曲,盤旋而上,不知有多久多遠。袁孝當先帶路,手足並用,上官琦緊隨身後,亦步亦趨,累得滿身大汗。

  足足走了一個時辰,才登峰頂。

  抬頭看藍天無際,麗陽西斜,已然是申時光景。

  上官琦略一打量四周景物,辨認了方向,立時又和袁孝向峰下行走,一面走一面留下暗記,準備他日重來之時,辨識路徑。

  下了高峰,又登上一座嶺脊。太陽已快落人西山,晚霞絢爛中,遙見數里外屹立的寺院。

  上官琦長長吁了一口氣,回頭望了袁孝一眼,心中暗暗忖道:「那吹簫老人脾氣十分古怪,我在未與他說明之前,擅自帶著袁孝見他,不知他是否能夠見容?萬一不肯見容,那可是一大麻煩之事……」不禁猶豫起來。

  忽而心念一轉,暗道:「我怎麼忽然怕那老人起來,難道他對我有過救命之恩了?還是我想要學他的武功?」

  這件事在他心中盤旋了良久,始終想他不通,呆呆站在一塊山石旁邊出神起來。

  袁孝看他停步不走,只道他在欣賞那落日的景色,一語不發站在上官琦身後,睜大著兩隻圓圓眼睛,不住地四下張望。

  他生平之中,大都和猿獸相處,唯一相處的人,就是生養他的母親。猿父人母使他兼具了人獸兩種血統,他有猿獸的暴烈、渾厚,但先天之中也具有人性的善良和聰明。

  上官琦是他生平中相處的第二個人。臨行前母親諄諄告誡,要他處處聽從上官琦的指示,處處學習上官琦的行動,這幾句已深深嵌入他的心中。是以他見上官琦停下不走,也學著上官琦的樣子,背起兩隻手,抬頭望著天上的晚霞。

  上官琦本是異常聰明之人,思索了一陣,霍然貫通,暗道:「是啦!我一定是想學他的武功,雖然我沒有這般想過,但在不知不覺中,早已萌生此念,所以才這般敬畏他。」

  一念貫通,不禁啞然一笑,暗道:「看來一個人的心中,生不得一點貪念。貪念一起,心中就有了暗鬼,不是對人生出了崇敬之心,就是自行生出自卑之感。我已答應那婦人的請求,立下誓言,要好好對待袁孝,那吹簫老人如若不能見容袁孝,我就立即告別,欠他之恩,日後再設法補報就是。」
li60830 發表於 2018-10-6 15:57
第十四章 荒寺三年


  他心中定了主意,立時大感輕鬆,但然舉步,向前行去。

  袁孝早已等得甚不耐煩,但見上官琦仰臉望天,看得十分出神,津津有味,不敢催促,只好勉強按耐下心中焦急,學著上官琦的模樣,仰臉望天,靜站著不動。一見上官琦向前走去,立時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那寺院距兩人停身之處不過四五里,片刻工夫,己到寺中。

  上官琦早已熟知寺中道路,縱身上躍屋面,翻房越屋而進,直向吹簫老人停身的閣樓之上奔去。

  袁孝天生異稟,雖未練過什麼輕身功夫,但他自幼奔行深山絕壑之中,縱躍登高的功夫,實不比上官琦差,緊隨在上官琦身後,追個首尾相接。

  快到那閣樓所在時,上官琦突然收住了腳步,回頭對袁孝說道:「你在這裡等我一下,我先去見過那位吹簫的老前輩之後,再來叫你。」

  袁孝聽得怔在當地,愕然不知所措。

  上官琦忽然想到他還未能全通人言,趕忙用手比劃了兩下。袁孝瞥睹手勢,裂嘴一笑,蹲了下去,上官琦低聲說道:「你在這裡等我。」

  這次袁孝似已聽懂,點點頭道:「我知道啦!」

  上官琦微微一笑,縱身直向經樓屋面之上躍去。

  但見門窗緊閉,寂然無聲,不禁心頭一驚。

  他忽然想到一天時光中,沒有聽到那怪老人的吹簫聲了。

  他緩步走近窗邊,用手指輕輕在窗檻上彈了兩下,低聲說道:「老前輩可是在運氣調息麼?晚輩上官琦,特來叩謝救命大恩。」

  停了一盞熱茶工夫之久,那閣樓之內,仍然寂靜無聲,聽不到一點回音。

  這出人意外的情景,使上官琦大生驚駭,呆在當地不知如何是好。

  腦際中泛起了一幅可怕的景象,那青衣人血腥屠殺,茅山一真和青城二老,以及那藏僧一行的可怖臥已一幕幕展現眼前。心中暗自忖道:「難道那青衣人去而復返,傷害了這吹簫的老人不成?」

  忽然心念一轉,暗自忖道:「如果是那青衣人,重又返回古寺,聞得簫聲,殺了那吹簫老人,決不會把這閣樓四周的窗門,關閉得這等嚴緊。也許是他仍在運氣調息,不便答覆我的問話。」當下又舉起右手,在窗檻上彈了三下。

  但聞窗檻波波之聲,響過之後,那閣樓之內,仍然一片沉寂,不聞一點回音。

  上官琦再也沉不住氣了,伸出右手戳破了一個小洞,閉上一隻眼睛向窗內望去。

  只見那吹簫老人仰臉躺在地上,手中緊握著那隻短蕭。心中一陣激動,舉手一掌擊去,那窗檻應手斷去三根。縱身躍人窗內,走近那老人身側,蹲了下去,緩緩伸出右手,在那老人鼻息之間一探。

  只覺鼻息微弱,似是睡熟過去,又似受了重傷,當下舉手在那老人「玄機」穴上按了一掌。

  只覺如觸在鐵石之上,堅硬異常,不禁心頭大駭,暗道:「這老人是怎麼了?既不像睡熟過去之人,又不像受了重傷。」

  他遲豫了半晌,伸過手去,抓住那老人右腕。但感他手冰冷之中,帶著堅硬,如握著一根鐵條。

  此等之事,乃是他生平未遇的怪事。看他呼吸仍然未斷,決非死去;如說受了重傷,身體怎會這等堅涼?一時之間,不知如何是好,握著那老人乾枯的手腕,呆在當地。

  忽聞輕嘯之聲傳來,想是袁孝在閣樓之下等得過久,心中不耐起來。

  上官琦放下那老人手腕,走到窗口,舉手一招,叫道:「袁兄弟,請過來吧!」

  袁孝仍然站在原地未動,連那站的姿勢,也未變更。聽得上官琦呼喚之聲,才縱身躍上屋面,躍人閣樓,望望那仰臥在地上的老人,又瞧了上官琦一眼,滿臉愕然之色,問道:「這人可是死了?」他用生硬的人言講出,聽來甚不清楚。

  上官琦搖搖頭,道:「他睡著了,咱們別驚動他,坐這裡等一會吧!」緊依那老人身側而坐,一手支腮,凝目沉思。

  袁孝謹記母親相告之言,處處不忘向上官琦學,看他支腮坐態,也照著學去,右時擱在膝上,支腮而坐。

  足足過了一頓飯工夫之久,那仰臥的老人動也未動一下。

  太陽落下了西山,天色入暮,室中突然黑暗下來。

  上官琦輕輕地嘆了一聲,收回支腮的右手,俯在那老人前胸聽去。只覺他心臟的跳動,愈來愈是微弱,氣息也奄奄欲斷,不禁心頭凜然一震。暗道:「看樣子他是受了傷啦!我這般守下去,豈是良策,我雖然自知難有救他之能,但也不能就這樣任他傷勢逐漸發作死去,總該一盡心力才對。」

  心念一轉,伸手扶著那老人坐了起來,舉手在他背心命門穴上,輕輕擊了一掌。

  這一掌如擊在鐵石之上,似是那老人身上的穴道,都被封了起來一般,使人無法找出穴道位置。

  忽聽「噹」的一聲,由那老人身上,掉下來一柄金鞘短劍,但他手中卻仍然緊緊握著短蕭。

  上官琦緩緩把那老人放好,取起短劍,一按劍柄彈簧,抽出寶劍。但覺一股寒氣侵肌,滿室都是晶瑩的劍光,不禁暗自讚道:「好劍!」

  仔細看去,只見那寶劍連把柄算上,也不過一尺二寸左右,把柄四寸,寶劍只不過八寸長短,但短劍之上光華燦燦,耀眼生花。

  上官琦雖然愛不釋手,但他瞧過一陣之後,仍然把它歸入劍鞘之中,雙手捧起,放在那老人頭邊。伸手又在那老人鼻口摸摸,只覺他氣息更形微弱,頻近斷絕,不禁黯然一嘆,掉下兩滴淚來,恭恭敬敬對那老人拜了一拜,道:「老前輩待我恩深似海,義重如山,但晚輩卻無點滴報答。老前輩竟然一病如此,可恨晚輩見聞淺陋,功力不夠,不知如何施救。」說到傷心之處,淚水若泉,滾滾而下。

  呆呆坐在一側的袁孝,目睹上官琦哭得十分傷心.也不自禁地流下淚來。

  上官琦哭了一陣,回頭對袁孝說道:「袁兄弟,咱們去替這老人家選一塊墓地去。」

  袁孝雖然聽得不盡瞭然,但見上官琦站了起來,也隨著站起身子,隨在上官琦身後,躍出窗去。

  上官琦在荒院中走了一週,選擇一處荒草最茂之處,拔去荒草,用手在地上挖了起來。

  袁孝突然搶前兩步,推開了上官琦,揮動長臂,雙手挖土。他手指尖利,堅如鋼鐵,動作速快至極,片刻間挖了一座八尺長短、二尺寬窄、三尺深淺的土坑。

  上官琦伸手拉住袁孝,不讓他再挖下去,又重回到那閣樓之上。

  伸手摸去,只覺那老人氣息更形微弱,手指身軀.都開始僵冷起來。

  上官琦乃至性至情之人,面對此情,只覺悲從中來,雙目淚水卻似斷線珍珠一般,一顆接一顆地滾了下來。

  那老人一線氣息,始終不絕。上官琦和袁孝在他身旁靜坐相待,準備在他斷氣之後,好把他埋葬起來。一直等天交子夜,那老人仍是氣若游絲,若斷若續。

  窗外山風如嘯,吹得荒草沙沙作響,冷月半圓,照著荒涼的破廟。古寺之夜,是這等淒涼。

  月移斗轉,星月光隱,東方天際,一片魚白,天色曙光初露,一夜又盡。

  上官琦雙目已然紅腫起來。這漫漫一夜之中,他雖未放聲而哭,但兩眼淚水,卻一直未停地滴到天明。

  伸手摸去,老人氣息已斷。初露曙光下,那金黃的劍鞘,閃閃生輝。上官琦取過劍鞘,放入那老人懷中,抱起他的屍體,想把他抱到掘成的土坑中埋起。哪知一抱那老人屍體,突聞一聲嘩嘩大響,四顆貓眼大小的明珠,由那老人屍體中滾了下來,光華奪目.顆顆盡都是價值連城的罕見之物。

  袁孝伏身撿起,送到上官琦手中。

  他從未見過明珠,不知寶珠名貴,看那珠子圓圓的山石一般,毫無稀奇之處。

  上官琦卻是識貨之人,一眼之間,已辨出四顆珠子,都是萬金難求之物。心中暗暗忖道:「這老人也真奇怪,身上懷著這等名貴的珠子,人跑到這荒山古寺之中來受罪,如是要練武功,那裡都是一樣,何苦定要在這古廟之中,忍受飢餓之苦?」

  心中忖思之間,已把四顆明珠放回老入袋中,自言自語的說道:「老前輩陰靈有知,請恕晚輩不敬之罪。這等荒山古剎之中實難找得棺木,只有從簡收葬老前輩的屍體了。唉!救命之恩,尚未能報得點滴,想不到老前輩竟然撒手而去……」話到此處,突然想起一件事,把那老人屍體,放在壁角之處,大拜了三拜,低聲禱告道:「老前輩活著之時,想把我收到門下,但晚輩未曾稟明恩師之前,不敢再認師父。此刻老前輩雖已死去,但晚輩仍然拜在門下,以了老前輩未完心願……」

  他黯然嘆息一聲,站了起來,走到那老人屍體前面,叫道:「師父

  那怪老人忽然睜開眼睛,哈哈大笑道:「小娃兒!出口之言,再難更改了吧!」

  上官琦怔了一怔,道:「怎麼,老前輩沒有死麼?」

  怪老人道:「什麼老前輩不老前輩,剛才行過拜師之禮,怎麼一下子就忘了?」

  上官琦暗暗忖道:「剛才拜師,確是出於自動。大丈夫一言出口,豈能說了不算?」只好叫道:「師父,怎麼突然復活過來了?」

  那怪老人雙手微微一按後壁間,縱身躍落到窗口處,坐下說道:「你相信人死了還能復生麼?」

  上官琦道:「晚輩雖然不信,但今日一見師父死而復活之事,心中實感費解。」

  那怪老人道:「別說你不信,我也不信死了能夠復生,我根本就沒有死啊!」

  上官琦吃了一驚,道:「師父閉氣不出,暫停呼吸,那也罷了。但全身穴道似都封了起來,身軀也開始僵冷了,不知何故?」

  怪老人笑道:「我用真氣把全身穴道封起,再用『龜息』之法,把呼吸閉住,身體自然僵冷了,要不然也瞞你不過。」

  上官琦聽得怔了一怔道:「原來一個人武功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後,有這多妙用!」

  那怪老人哈哈大笑,道:「我雖然耍用詐術,把你收到門下,但也存下了殺你之心,假如剛才你稍生貪念,現在已經被埋到你自挖的土坑中了!」

  上官琦笑道:「如若弟子剛才真的心生貪念,想謀師父金劍明珠,出其不意,突下辣手,用那柄短劍暗算你老人家,師父正在運氣封穴裝死之時,只怕難以逃得過那突然一擊。」

  怪老人笑道:「老夫是何等之人,豈還能受你暗算?只要殺機一動,定然要流現於神色之間,不容你揮劍傷我,我已出手點中你死穴了」J0

  上官琦心中暗暗忖道:「此人對我有過救命之恩,我又自行拜過師父,出口之言,再難收回。日後下山尋師,我這點武功,也難有助師父,倒不如將錯就錯,拜他門下。」

  那怪老人目睹上官琦神色,突然冷笑一聲,道:「小娃兒,你在轉什麼念頭?需知老夫不是好惹之人,如想虛心假意,認我作師,學我武功,然後再叛我而去,那可是自尋死路。」

  上官琦正容說道:「我既然拜你門下,自然把你看作尊長,豈能再生異心!」

  怪老人突然一瞪雙目,兩道冷電般的目光,直逼在上官琦臉上,冷冷說道:「江湖上險詐無比,我怎能知道你言出肺腑?」

  上官琦臉色大變,仰臉望著樓頂,自言自語他說道:「弟子如若存心奸詐,必遭天譴。」

  袁孝對兩人對答之言,雖難完全聽懂,但他卻瞧出了上官琦神情不對,突然低嘯一聲,作出欲撲之勢,雙目盯在那怪老人身上。只要他一有不利上官琦的舉動,立時將以迅雷絕倫的勁勢,撲擊過去。

  忽聽那怪老人嘆息一聲,說道:「老夫實已被人騙怕,不論對何等之人,都存了戒備之心。」

  他自解自嘲大笑了一陣,道:「不過咱們雖有師徒名份,但我卻已無再求你為我作事之心。我只要傳你武功,使我這身辛苦得來的武功,能在世間有個傳人,也就是了。」

  上官琦道:「我既拜在你的門下,師門之恨,自當一肩承擔。」

  那怪老人喜道:「此話可是當真麼?」

  上官琦道:「弟子怎敢對師父口出戲言。」

  那怪老人沉吟了一陣,突然搖頭說道:「算了吧!你縱然能得我全部真傳,只怕功力也非那人敵手。」

  上官琦道:「弟子一年不敵,就再練一年;十年不敵,就再下十年苦功,總有一天高過那人。」

  那怪老人黯然笑道:「如你終生一世,不是他的敵手,豈不一生難以為我洗雪心頭之恨麼?」

  上官琦怔了一怔,道:「這個……這個……」

  那怪老人突然一整臉色,道:「學武之道,首要意正心誠,胸無雜念。」

  上官琦聽他忽然之間述起武功要訣,趕忙把心中雜念澄清,凝神靜聽。

  只聽那怪老人繼續說道:「練武三訣,練力、養氣、取巧。武功一道,雖然博大無際,但均難出此三訣之外。」

  上官琦想了一陣,道:「不錯,各門各派的武功,大概都不出此三訣。」

  那怪老人微微一笑,道:「但這三訣之中,卻包羅萬象,千變萬化。聽起來簡簡單單,但如想把這三訣練好,卻非一件容易之事。窮一人生平的精力,也難把三訣練集大成,而且練力、養氣、取巧,分則各成一門,合則脈絡一貫。天下武林人物雖都知此三訣為習武之宗,但大都無法把這三訣顯然劃分,渾渾茫茫,難作區別,因此練將起來,亦難分頭並進,徒耗時日。直至各有大成之後,始能由熟生悟,運用隨心,把三訣合一運用克敵。但大部之人,也只知自身功力精進,武技純熟,一舉一動之間,都可克敵,還難了悟到三訣合一運用之妙。」

  上官琦聽他簡簡單單,述出武功要義,精大博異的武功,他竟以極平易六字形容出來,聽來平平常常,實則那句平常之言,大都是練武之人夢寢難解之事。越想越覺他見解過人,油生敬服之心,長長嘆息一聲,讚道:「師父由大入微,以最平易的言詞,述說出武功奧秘,實叫弟子敬佩得五體投地。」

  那怪老人聽得上官琦頌讚之言,臉上忽然泛現出歡愉之容,笑道:「如果當今武林之中,有人能把六字三訣,劃分成三個階段,齊頭並進,不知是否能收事半功倍之效?」

  上官琦忖思了良久,答道:「就情而論,也許能夠;不過練力、養氣、取巧,雖然分成三訣,但其仍有著難以分割的關係。力為本,氣為宗,巧為用,三訣合一運用,始可克敵制勝。」

  那怪老人微微一笑,道:「看來你倒是有點過人的聰明。不過這合而為一的三訣,雖是脈絡難分,互為其用,但並非絕然不可劃分。如若能把三訣之妙,各成一門單純的武功,俟有小成之後,再拍它合一克敵,豈不迎刃而解?習練之時,化繁為簡;運用之時,再由簡入繁,修為之上,減去了大半時間,運用卻又收各極其能之效。」

  上官琦聽得怔了一怔,道:「師父高論,使弟子茅塞頓開,受益不淺。」

  那怪老人隨手推開窗門,抬頭望著天上一片雲彩,莊肅悠慢他說道:「這道理雖極淺顯,但卻耗消老夫幾十年的歲月。除了特種獨門的功夫之外,大概天下武學,都難脫此要義了……」

  他微微一頓,突然轉頭望著上官琦,接道:「你已拜在我的門下,師徒名份已定,以後的事,該是我如何傳你武功了,是也不是?」

  上官琦道:「師父傳授弟子武功,弟子也該有一些敬師之禮才對……」

  那怪老人搖搖頭笑道:「這敬師之禮,免了算啦。」凝目望著天際,若有所思。

  上官琦暗暗忖道:「是啦!他把我收歸門下之心,無非想要我替他報仇,現下大概是要我答應他報仇之事。」

  心念一轉,慨然說道:「弟子如能學成武功,自當替師父一雪……」

  那怪老人連連搖手,阻止上官琦再說下去,接道:「我已說過不再要你為我做事了,何況你也未必能為我報得了仇。」

  上官琦暗道:「這就奇了,既然未存讓我為他效勞之心,何以肯傳我武功?」

  只聽那怪老人嘆息一聲,說道:「我想一個人要是陪我在這荒寺之中,過上十年八年,定然會有寂寞之感。」

  上官琦暗暗想道:「此言倒也不錯。我雙親俱在,師父生死未卜,如果十年不許我離開這荒寺一步,那可是大感為難的事。」當下說道:「弟子雙親俱在,如果師父十年內不許我下山探望雙親一次,縱是絕世神功,弟子也難專心學習。」

  那怪老人嘆息一聲,道:「我傳你的武功,雖非絕世神功。但就當今武林之中而論,也該算是罕難見到的手法。我生平之中,除了鳥獸之外,再也找不出朋友來,也未收到一個弟子,這身武功世問能夠知道之人,寥寥可數。如不傳人,那就罷了;既要傳人,必得要學到我十之六七,才算不負一番辛苦。我算來算去,這段時光,最少也得八年。八年歲月,雖不太長,但在人生一段旅程之上,也不算太短了。」

  上官琦微一沉思道:「只要師父能容兩年返歸故里,探望雙親一次,留居上十天八天,再趕回來學習,就算十年以上,弟子也不在乎。」

  那怪老人搖頭說道:「我這身武功,大都是極具威力之學。除了拳掌兵刃上的變化之外,對敵過招之中,還夾雜各門獨特功夫的運用。如在未集大成之前離我而去,不但將前功盡棄,而且人亦變得極易受傷。」

  上官琦默然不言,心中卻暗暗忖道:「哪有此等之事,武功一道,漫無邊際,學上一年,就該有一年進境了,哪能說定要學上幾年,才能有所成就,不過時日愈久,成就愈大罷了。」

  正在忖思之間,那怪老人突然回過頭,雙目盯在上官琦臉上望了一陣,道:「現在有兩個辦法,由你任選一種。如若兩種辦法你都難同意,這武功乾脆就別傳了。」

  上官琦道:「不知何種辦法?弟子願洗耳恭聆。」

  那怪老人輕輕嘆息一聲,道:「第一種辦法,自然是遵循正規,你留這荒寺之中,八年不得擅自離此一步,除了練習拳掌兵刃之外,就在閣樓上打坐調息,練習各種獨特武功。」

  上官琦沉吟一陣,道:「弟子父母都已年近花甲,如果八年時光,不許弟子和他們見上一面……」

  那怪老人不待上官琦話完,接口說道:「那只好用第二個辦法了。」

  上官琦暗暗奇道:「這就怪了,學習武功難道有速成的捷徑不成?」那怪老人目睹上官琦滿是奇異之色,微微一笑,接道:「任何事都有捷徑可循,武功何獨不然?不過凡是捷徑,大都是崇山峻嶺、形勢險惡,走去十分艱苦。武功一道,異曲同工。如想超越常規,求其速成,必須冒著極大危險之外,還得有三個主要條件:一是天賦,二是良師,三是不畏險苦的意志,此三件缺一不可。」

  上官琦道:「師父看看弟子可具有踰越捷徑的條件麼?」

  那怪老人目光在上官琦臉上打量了一陣,笑道:「你骨胳清奇,不失一個上好的練武之材。我這個師父雖然談不上什麼第一等良師,但勉勉強強,可以應付。餘下之事,就是你是否有不畏艱苦的意志了。」

  上官琦道:「弟子自信可以忍得。」

  那怪老人搖頭嘆道:「人體的經脈血道,運行都有常規,擅越捷徑,定是大背自然之理。我這十幾年來,雖然想出了很多道理,但卻從未試過。此舉成敗關係甚大,一個不好,你不死亦將終身殘廢;縱然一切順利,那三月之久的逆流之苦,也是極難忍受。」

  上官琦吃了一驚,暗道:「一個人身體血脈運行,本有一定的正常之規,要使逆血倒流,其苦定然甚難忍受。」

  只聽那怪老人長長嘆息一聲,又道:「依據常規,武功一道,必須要循序漸進,使內力逐漸增深,身體才能隨著增深的內力適應。如若只知武功竅訣,內力、身法,都難配合,就沒法把武功威力發揮出來。以我助你速成,可由八年時間,減為三年,但必須要經歷一段逆血倒流之苦。這段時間,約有三個月的時光,你自己好好地思量一下。咱們雖有了師徒之名,但我也不願強你所難。」

  上官琦暗暗想道:「此人能以簫聲傳示,療好我的內傷,武功之高,可算得罕聞罕見。我這一生沒有學武也就罷了,既入此門,自應力求深造;如若畏避艱苦,永難有登峰造極之日。」

  心念轉動,豪氣忽發,朗朗大笑一陣,接道:「別說三月之苦,就算再長一些,弟子也自信能夠熬得過去。」

  那怪老人滿臉莊嚴之色,說道:「三月之內,不但你難離閣樓一步,就是我也不能擅自行動。吃喝之物,必須早作準備,你不妨先去找些可以久放之物,蓄存在閣樓之中,以備飢餓之需。」

  上官琦回頭望了袁孝一眼,道:「這三個月之內,不知這位袁兄可否留在此地,相伴我們?」

  那怪老人沉吟了一陣,道:「只要他能夠聽你的話,留在此地倒也無礙。」

  上官琦鄭重地把袁孝叫到身側,一面用人言解說,一面用手勢相助,要他在三月時間之內,每日出去尋取食用之物。

  袁孝雖然凝神靜聽,但仍甚多不解之處。上官琦不厭其煩地反覆解說,兩人這一番話,連說帶比,足足耗去了一個時辰,才算說者盡意,聽者瞭然。

  這一次交談之中,上官琦費盡了口舌,但袁孝卻大獲助益,又通達不少人言。

  那怪老人一直靜聽著兩人談話,直待兩人說完之後,才望著上官琦嘆道:「三月之中,除了子、午兩個時辰之外,你大都在半暈半迷之中,但這兩個時辰卻是我運功調息之時,除了這兩個時辰之外,我雖然要用內力真氣助你行血逆流,但還有抗拒敵人之能。在子、午兩時辰中,卻是受不得一點驚擾,你告訴那猴娃兒,子、午兩個時辰,極為重要,最好能留在這閣樓之上護法。」

  上官琦道:「弟子清醒之時,不知是否有拒敵之力?」

  怪老人搖頭說道:「不行。三月之內,你不但不能出手拒敵,而還不能妄動嗔怒,不論遇上什麼驚駭之事,均要平心靜氣,視若無睹。此事極是重要,切要記在心中。」

  上官琦依照那老人之言,又對袁孝說了一遍。

  袁孝一面點頭,一面用人言答道:「我都記入心中了。」忽然縱身一躍,破窗而去,疾如電奔,一閃而逝。

  半個時辰工夫,袁孝重返樓閣。只見他手中捧著甚多水果,和一隻野兔,看來足夠三人兩日以上食用。

  那怪老人傳了袁孝烤食野獸之法後,突然沉聲喝道:「窗外有人來了。」

  上官琦怔一怔,抬頭向窗外看去,但見艷陽當空,哪裡有半點人影?心中正感奇怪,忽又聽那怪老人低聲喝道:「人在後面窗外,回過頭看。」

  上官琦應聲轉過臉來,但覺一陣疾風當頭罩下,正擊在「天靈」要穴之上,身子微微一顫,立時暈了過去。

  迷濛中突然感覺到,身子由千丈高峰之上跌了下去,內腑六髒,似被一股吸力,向上收去。全身各處關節要穴,都似被人鬆開一般,千百條蟲蟻,由那鬆開的關節要穴之中鑽了進去,蠕蠕而動,骨折筋酸,痛苦無比

  他幾度想張口大叫,但牙關似已不聽使喚,任他用盡所有氣力,仍然叫不出一點聲音。

  耳際間忽然響起裊裊簫聲,慈愛悅耳,有如催眠之歌。無比的痛苦中,混入這一縷慈愛簫聲之後,登使他內心感受上平靜了許多。

  這時他全身的行血,都開始逆行倒流,雖然仍能睜開眼睛,但眼前一片昏花,什麼也看不清楚。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筋骨痠疼忽止,神志轉清,眼前景物重現。

  轉眼望去,只見那老人身前橫著短蕭,閉目垂首,狀似老僧入定一般。

  上官琦輕輕地嘆息一聲,暗道:「原來行血逆倒,竟是這般痛苦。如非他那慈愛的簫聲相助,我決難忍受得住。」

  他移動一下手腳,想掙扎坐起來自行運動調息,哪知全身筋骨有如散去一般,竟然不聽使喚。別說坐起來了,就是移動一下手腳,也覺著十分吃力。

  忽覺臉上一涼,一隻毛茸茸的黑手,伸了過來,耳際間響起了袁孝的獸音人言,道:「你吃個水果吧!」

  上官琦定神望去,只見袁孝手中拿著一個又大又白的桃子,放在他的口邊。

  他忽然覺著腹中飢餓起來,張嘴咬了兩口,但牙關甚難著力。吃了兩口之後,已覺唇邊酸麻,不能再吃。

  他雖想和袁孝講幾句話,但又覺舌軟無力,吐字維艱,只好又忍了下去。但他心中卻十分明白,此刻不論何等輕微力量的一擊,立時將使他失去生命。

  一個時辰的光陰,轉眼即逝,那怪老人經過一陣調息之後,突然睜開眼來,投注在他臉上,緩緩的說道:「你能忍受那行血倒流的苦麼?如若忍受不了,此刻還來得及。再過六個時辰,經過第二次行血倒流之後,部份穴脈,都將開始適應行血逆流而逐漸變化,再想回頭。就為時己晚了!」

  上官琦吃力地微微點頭,雙目中暴射出堅定光芒。

  那怪老人微微一笑,舉手一掌拍在他「玄機」穴上。上官琦突覺全身一麻,人已又暈了過去。

  時光匆匆,轉瞬兩月。六十天的時日之中,上官琦除了每日子、午兩個時辰清醒之外,大部時間,都在半昏迷狀態之中,但那行血逆轉之苦,卻是越來越輕,身體上的穴脈,似已能逐漸適應這等大背人體生理之常的變化。

  這日中午時分,上官琦清醒過來後,那怪老人忽然對他說道:「第一段大功,已然圓滿。午後開始,我要以本身真氣,助你增長內力。再過一月,你就可自行依照我授你的口訣,運行吐納之術。半年後就該練掌勢兵刃之學。看來不需三年,你即將藝滿離此了。」

  上官琦微微一笑,道:「師父培育之恩,弟子當永銘肺腑。」
li60830 發表於 2018-10-6 15:58
第十五章 幽閣授藝


  那怪老人笑道:「你拜在我的門下,我傳你武功,乃是極為應該之事。能在你身上使我證明一種習武的捷徑方法,我心中的歡愉,還要超越過你甚多。」

  他頓了一頓,又道:「如果我這次試傳你武功成功之後,在整個武林之上,都會引起震駭人心的大變……」他雖然言未盡意,但卻倏而住口不言,仰臉望著窗外出神。嘴角之間,泛起微微的笑意,似是正在想著一件什麼快樂的事。

  上官琦聽他之言,心知最艱苦的一段時期,已然過去,心中也十分高興,微微一笑,間道:「師父,我什麼時候可以自行開始打坐運功?」

  那怪老人道:「快了,看樣子再有二十多天工夫,你就可以自行打坐調息了。」

  上官琦笑道:「只有二十多天麼?」

  那怪老人道:「是啊!」忽然伸手扶他坐了起來,說道:「快些坐好,我要用本身真氣,助你增長內力了。」左手扶住他肩頭,右手頂在他背心之上,暗中運集內力,忽然有一股熱流,直向上官倚背後「命門」穴中攻去。

  熱流催動上官琦凝集在丹田中的真氣,緩緩向四肢流動。

  這次不但毫不覺得痛苦,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之感。

  正當他由清人渾之際,忽聽一聲淒厲的嘯聲傳來。

  這聲音似猿嘯,又似人叫,一聞之下,立時知道是袁孝的聲音。

  那怪老人臉色突然一變,低聲對上官琦道:「這嘯聲來得大是怪異,如非袁孝遇上強敵,定然是發現生人了……」

  耳際間不絕如縷地傳來了袁孝的嘯聲,但那嘯聲卻始終不近不遠的,由一個方向傳來。

  過了一盞熱茶工夫,嘯聲忽住,但見窗前黑影閃動,袁孝縱身而入。

  上官崎睜眼望了袁孝一眼,又趕忙閉上了雙目。

  袁孝手中拿著一把似劍非劍、似刀非刀的兵刃,興沖沖地由外躍了進來,似是想拿給上官琦看。但見他眼睛微一睜動,立時又閉上,忽然若有所覺地把手中那似劍非劍的兵刃,悄然放在上官琦身旁,縱身躍出窗外。

  要知道他心地純厚,心中只想到什麼事都該依照上官琦吩咐去做,心中只有一個上官琦,對那怪老人,也未擺在心上。是以一見上官琦正在運氣行功,不能和他說話,立時興頭大消,縱身躍出窗外。

  上官琦由清入渾,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耳際忽然響起一種搏擊撲斗之聲。

  睜眼望去,只見窗外人影翻動,袁孝正在和一個手執單刀之人,搏鬥得十分激烈。

  這次他似不願驚動上官琦,始終不叫一聲。

  那怪老人低聲說道:「這猴娃兒好似通達武功路數,縱躍飛騰,揮臂搏擊,均似暗合武功要訣,你可傳授過他的武功麼?」

  上官倚道:「沒有啊。」

  那怪老人道:「這就奇怪了,難道生具天賦本能不成?」

  忽聽閣樓外那手使單刀的大漢,連聲怒叫起來,連喝帶罵,大概久戰袁孝不下,動了怒火。

  那怪老人輕輕嘆息一聲,道:「我已久不和人動手了,但今日非得開次殺戒不可。如若讓那人逃了回去,只怕他要糾眾復來,快些喚猴娃兒回來。」

  上官琦依言喚道:「袁孝,快些退回閣樓。」

  袁孝正和那人鬥得激烈,但一聽上官琦呼叫之聲,立時縱身退回閣樓。

  那使刀大漢聽得閣樓中傳出人言,把那似猿似人的怪物喚了回去,立時高聲喝道:「室中什麼人?」橫刀護胸,大步走到窗口。

  那怪老人右手一揚,一指向外點去。

  一縷指風,應手而出,但聞一聲悶哼,那大漢應手摔倒屋面。

  上官琦看得怔了一怔,回頭望著那老人間道:「師父,這是什麼武功?」

  那怪老人笑道:「這叫『天罡指』,功力到了火候,可以隔空點穴,不過這種武功不是三五年可以練成。將來我把訣竅傳你,只要你肯下功夫,總有成就的一天。快叫那猴娃兒去把他抱進來,我要問問他來這裡幹什麼?」

  上官琦用人言告訴袁孝,要他把那跌在窗外之人抱入閣樓。

  這時袁孝已通解甚多人言,應聲躍去,把那人抱入閣樓,放在上官琦身前。

  那怪老人仔細看去,只見來人年約四旬左右,身軀十分高大,一身勁裝,滿臉橫肉,似是綠林中的人物,不禁一皺眉頭,舉手一掌,拍活了他被點穴道。

  那大漢長長吁一口氣,挺身坐了起來,舉手一拳,向上官琦打了過去。

  上官琦看擊來拳勢甚重,正待閃避,忽見背後伸出來一隻手掌,向那擊來拳勢上面撞去。

  拳掌微一相觸,忽聽那大漢怪叫一聲,全身向後栽倒,抱住拳頭,滿地滾動。

  上官請仔細一看,只見那大漢右拳,突然紅腫起來,心中暗生驚駭,忖道:「這老人的武功,實是不可思議,不見他怎樣用力,此人竟傷得這樣厲害!」

  耳際間響起那怪老人冷漠的聲音道:「你是什麼人?跑到古寺中幹什麼?據實相告,我就放你一條生路。如若言詞矇混於我,可別怪老夫心狠手辣了。」

  那大漢滿地滾了一陣之後,痛苦似是稍減,但那受傷的右拳,卻越腫越大起來。

  但見他抱著拳頭,坐起身來,雙目中滿是凶光,緩緩把室中情形打量了一遍。

  那怪老人冷笑一聲,道:「你瞧什麼?要不要再試試你的左手。」

  那大漢突然站起身來,猛向窗外衝去。

  怪老人哈哈一笑,道:「既來了,還想走麼?」舉手一掌拍了出去。

  一股凌厲的勁道,正擊在那大漢腿彎之處,但聽一聲悶哼,兩膝應聲而斷。

  他本已躍起抓到窗子,吃那老人一記劈空掌力,硬生生地震斷雙腿摔了下來。

  上官琦定神瞧去,只見那大漢左手抱著雙膝,疼得滿臉汗水,直滾下來。

  怪老人單掌一按地板,騰身飛縱過來,落在大漢身前,冷冷問道:「震斷雙膝關節的味道怎麼樣?」

  那大漢疼得眼淚直向下淌,口中氣喘如牛,答不上一句話來。

  怪老人雙手齊出,抓住那大漢雙腿,猛然一拉一錯,但聞那大漢怪叫一聲,疼得打了兩個滾,暈了過去。

  怪老人舉手在他背心拍了一掌,那大漢身軀微微一頓,人又清醒過來。

  醒來之後,疼苦似已消減,愕然望著那怪老人一語不發,凶毒的目光變成了哀憐的乞求之情。

  原來怪老人借那一拉一錯,又把他斷骨接上。

  上宮琦看得心中十分不忍,低聲說道:「師父,只要他能好好答覆咱們問話,別傷他性命吧!」

  怪老人道:「哼!哪有那般容易地要他死去?我要慢慢地懲治於他,先把他全身關節錯開,讓他受盡折骨扭筋之苦,然後再點他五陰絕穴,讓他嘗試一下行血返攻內腑六髒的味道,十天八天,決死不了。」

  那大漢聽得由心底泛上來一股寒意,幾滴冷汗,由頭上滾了下來。

  此人雖非硬漢,但卻也算得倔強,心中雖然害怕,但卻不肯出言求饒。

  怪老人目光如電,冷冷地盯在那大漢臉上說道:「你如膽敢對我說出一句謊言,被我聽出破綻,我就錯開你一處關節。」

  那大漢在怪老人目光逼視之下,不自禁地微微點頭。

  怪老人道:「你怎麼會來到此地,是一人呢,還是另有同伴?」

  那大漢輕輕的咳了一聲,道:「我們三人同行,奉命到此尋瓢把子一位故友。」

  怪老人道:「你那兩個同伴現在何處?」

  那大漢搖搖頭道:「入山之後,即分頭尋人,那兩個到了哪裡,我就不知道了。」忽然目光觸到上官琦身側那似劍似鉤的兵刃,怔了一怔,接道:「這兵刃就是我一位同伴所用……」

  袁孝突然怪笑一聲,接口道:「這個人被我抓死了。」

  他說的仍帶猿語,那大漢聽不清楚,不禁愕然望了袁孝一眼。

  上官琦嘆道:「你這位同伴已經死了。」

  那大漢道:「無怪我找他不著了。」

  怪老人沉思了一陣,問道:「你們瓢把子叫什麼?」

  那大漢道:「我們瓢把子的真實姓名,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大家都稱他滾龍王……」

  上官琦一皺眉頭道:「難道你也不知道他的姓名麼?」

  那大漢搖搖頭道:「不知道。我們只聽他的吩咐做事,能聽出是他的聲音和認識那滾龍旗,就夠了。」

  上官琦道:「什麼是滾龍旗?」

  那大漢道:「滾龍旗麼,那是我們瓢把子傳達令諭的一種標誌。

  我們只要見到那滾龍旗,不論那執旗的是什麼人,都得聽他的吩咐……」

  上官琦點點頭道:「啊!原來如此。」

  那大漢似是對談他們瓢把子一事,興趣甚深,不待上官琦再問,自行接口說道:「現在那滾龍旗在江湖上,已經有著極大的威力了。而兩年前滾龍旗還只在江北一帶,它的力量尚未渡過長江……」

  上官琦道:「小小一面旗子,有什麼大威力呀?」

  那大漢冷笑一聲,道:「別小看了滾龍旗,你縱然不是武林中人,但只要帶上一面滾龍旗,大江南北就可以暢通無阻了。」

  他微微一頓,仰首望著屋頂,說道:「凡是黑道中人,大概無人不知道滾龍旗了。只要他們見到了那面旗子,不但不敢再動一草一木,而且還要暗中保護你……」

  上官琦聽得十分神往,道:「一面滾龍旗,在江湖上能有那樣大的威力,滾龍王其人也足以自豪了!」

  那大漢突然大笑道:「不過那滾龍旗很難得到啊。」

  怪老人一直在凝神靜聽,此刻突然插嘴說道:「你見過那滾龍王麼?」

  出人意外地,那大漢竟被問得呆了一呆,沉忖了半晌,道:「見是見過了,不過和他相隔甚遠,看得不甚清楚罷了。」

  上官琦道:「什麼?你連你們瓢把子都沒有看清楚麼?」

  那大漢道:「江湖上慕他之名的高人,何止數百!但能夠見到廬山真面的,除了他四個貼身的近衛,卻寥寥無幾了。」

  怪老人似對滾龍王其人,發生了甚濃的興趣,對那大漢每一句話,都在凝神地聽著。

  待他話一說完,立時接口問道:「這麼說來,你確實見過那滾龍王了?」

  那大漢點點頭道:「見過兩次了。」

  怪老人道:「他長的像貌是什麼樣子?」

  那大漢道:「每次我們都和他有著五丈左右的距離,他長得十分高大,滿臉虯髯,穿著一身緞繡著金龍的黃袍,但第二次見他,卻好像……好像……」

  怪老人道:「好像什麼?」

  那大漢道:「第二次見他之時,他好像變了樣啦。」

  怪老人並未再追問下去,似是對那滾龍王經常變換形貌一事,毫不放在心上。

  上官琦卻聽得甚感奇怪地問道:「怎麼,難道那滾龍王會忽然變了年輕的後生不成?」

  那大漢點點頭,道:「第二次見到他時,他似乎年輕了很多,而且那繞頰虯髯也不見了。」

  上官琦冷哼一聲,罵道:「胡說八道,哪裡會有這等怪事!」

  那大漢怒道:「在下素來不說謊話,你不信就算了。」

  那怪老人笑道:「一個人只要精通易容之術,忽老忽小,也不是什麼困難之事。」

  上官琦本來還要追問,但一聽那老人之言,立時沉默不語。

  怪老人忖思了一陣後,又問那大漢道:「滾龍王派你們深入這白馬山來,不知要找那個?」

  那大漢凝目在怪老人臉上望了一陣,道:「找一個……」忽然搖頭接道:「我說不出那人的姓名,但卻把他形貌深記在心中,只要瞧上一眼,我就認出來了。」

  怪老人突然雙目圓睜,眼神如電地盯在那大漢臉上問道:「可是要找老夫麼?」

  那大漢搖搖頭道:「不是,我身上帶有一幅圖像。」

  怪老人探手從他懷中取出一幅白絹,只見上面繪製一個身著藍衣的大漢,形貌十分威武。

  上官琦目睹那人形貌之後,心中忽然一動,暗道:「這大漢好像我在那絕壑密洞之中,見到的那具男人屍體。」

  因那男屍停放日久,早已血干膚陷,面貌已無法看出,但那圖上之人的裝著卻是和那具男屍,一般模樣。

  怪老人目注那圖像看了一陣,臉色微變,自言自語他說道:「怎麼,他也在這白馬山中麼?」

  那大漢道:「這就不一定了,我們總瓢把子派出尋他之人,並非我們一起。除了白馬山外,還有其他地方。」

  怪老人神色漸復正常,隨手把圖像放在身旁地板上,問道:「你們進入這白馬山中,一共三個人,對麼?」

  那大漢道:「不錯。」

  怪老人望望袁孝,笑道:「一個被猴娃幾抓死,你被活捉,眼下這白馬山中,還有你們一個人了。」

  那大漢聽口氣,覺出有些不對,但又不敢不答那怪老人的問話,只好點點頭,道:「是啊!」

  怪老人微微一笑,道:「你那活著的同伴,不知是否知道你來這古寺之中?」

  那大漢沉吟了良久,道:「我們入山之時,各奔一個方向,約定在七日之後,在一處山口相會,他們是否知道我到了這古寺之中,那就不知道了。」

  怪老人回頭望了上官琦一眼,說道:「我們如若不把這人殺死,放他回去,他定要洩露此寺秘密,勢必要引起甚多麻煩。」

  上官琦暗忖道:「這話倒是不錯。」接著,輕輕嘆息一聲,又答道:「師父話雖不錯,但他和我們無冤無仇,平白無故地把他殺掉,難免有不安之感。」

  怪老人笑道:「如不殺他,我們日後就永無安枕之日了。」

  那大漢目中現出乞求之色,凝注在上官琦臉上。

  上官琦沉吟了一陣,道:「師父,咱們能不能想個法子,讓他別說出寺中之事……」

  怪老人不待上官琦話完,冷冷接道:「綠林人物心地最是險詐,這法子我想不出,你自己想吧!」閉上雙目,運氣調息,大有不聞不問之概。

  上官琦心中暗自笑道:「此人一把年紀了,但卻仍然不脫童心。」

  那大漢忽然嘆息一聲,道:「你們把我殺了吧!我離開此地之後,如果不把見聞之事,告訴總瓢把子,也是難免一死,而且死狀奇慘,倒不如現在死了乾脆。」

  上官琦聽得微微一怔,道:「你深入白馬山來,可是來找我師父的麼?」

  那大漢搖頭說道:「不是,我雖不知那人姓名,但卻有他的圖像。你師父一點也不像我們尋找之人。」

  上官琦道:「這就是了,既然知我們無干無涉,你不說也不算有違規戒,你們總瓢把子,為什麼要殺你?」

  那大漢道:「凡是滾龍王手下之人,均不能對他有一點隱瞞;而且他耳目靈敏,想瞞他,也瞞不過。日後被他查了出來,決難逃過厄運,如其到時受苦刑,倒不如現在死了的好,只求你們別使我歷盡折磨再死,我就感激不盡了。」

  上官琦愈聽愈感奇怪,忍不住問道:「天涯這等遼闊,何處不可安身立命,你只要不再在綠林中混,他如何能找得著你?」

  那大漢苦笑一下,道:「他不用找我們,一年之後,我們就會自行死去,而且死得淒慘無比。」

  上官琦道:「這些事,未聞未見,我越聽越不明白了。」

  那大漢目光轉動,望了那老人一眼,只見他雙目緊閉,狀如老僧入定,連一點呼吸之聲也聽不到。又把目光轉投到上官琦臉上,接道:「如是你師父一聽,恐怕早已想到了……」

  他十分吃力地移動一下身子,接道:「凡是那滾龍王的下屬,入門之前,必先要立下重誓,終生一世不能背叛……」

  上官琦道:「你可是怕那誓言靈驗,故而不敢背叛於他?」

  那大漢搖頭接道:「除了立下重誓之後,還得飲上幾杯水酒,毛病就出在那酒中了。」

  上官琦仍然聽不明白,問道:「酒中又有了什麼毛病?」

  那大漢道:「酒中早已下了極毒的毒藥,在我們入門之後,就已注定終生受他控制、奴役的命運了……」

  他微微頓了一頓之後道:「我們雖然服了絕毒的藥物,但當時自己並不知道。直待第一次藥性發作之後,使你熬受了幾天痛苦之後,他才派人給你送來解藥,那痛苦非疼非癢,實非一個人所能忍受。」

  說來臉上神色大變,似是對藥性發作之苦,心中仍有餘悸。

  上官琦略一忖思,道:「你在第一次藥性發作之時,就不知延醫診治麼?」

  那大漢道:「他那藥物無色無味,服用之時,也感覺不到。但發作之時,卻如蟲蟻穿心,蠕行於筋骨之中,縱然是鐵打金剛,也受他不了。雖有名醫診斷,也查不出病源何在,除非服下他送來的解藥,就無法安靜下來。」

  上官琦嘆道:「他給你們服用的是什麼毒物,竟這等厲害?」

  那大漢道:「蠱。」

  上官琦追隨師父之時,聽他談過苗人養蠱之事,不禁吃了一驚,道:「啊呀!」

  怪大漢黯然接道:「他養這蠱,極為特殊,服用之後,有一定發作時間。發作時雖叫人難以忍受,但平常卻和常人一般。如果你不背叛於他,每隔上半年,他就給你服用一次解藥,那就如平常之人一般,既無異常感覺,也不妨礙武功進境。」

  上官琦道:「所有人他門下之人,都服有蠱毒麼?」

  那大漢道:「除了幾個知己的朋友之外,誰也不願談論此事,據我想來,大概都有服有蠱毒。至於他那幾個貼身相護之人,是否也服有蠱毒,那就不知道了。」

  上官琦忽對眼前的大漢,生出了同情之心,不自禁地嘆息一聲,道:「你現在算算看,距那蠱毒發作,還有好長時間?」

  那大漢道:「不用算啦,大概還有半個月吧!不過,我身邊帶有解藥,屆時用水服下,可以再延長半年時光。凡是受他之命,外出作事之人,如果不能在半年之內回去,他都給予一次服用的解藥,但頂多可延長半年時光,半年之後,再不回去,蠱毒就又發作了。」

  上官琦道:「你就不會把那解藥交付一位名醫,讓他多配幾副,不就可以擺脫他的控制了麼?」

  那大漢搖搖頭道:「他這解藥之中,不知混合了一種什麼藥物,極是難得,縱然不借重資,也難買到。」

  忽見那緊閉雙目的老人,睜開了眼睛接道:「蠱有數十餘種,每種都有它特殊之處。除了養蠱之人以外,別人極難找出解藥。有一種被養蠱人本身精血餵過之蠱,和他心靈感應相通,不論你逃到天涯海角,只要遇上困難凶險,他都能得到預兆……」

  上官琦道:「師父見聞廣博,難道也沒有救治的法子麼?」

  怪老人搖搖頭說道:「除非精於此道之人,無能插手相救,我也只是一知半解。」

  那大漢忽然大聲說道:「我死了之後,你們替我挖個深坑埋起,免得遺害他人!」

  怪老人道:「最好用火燒去屍體,才能永絕後患。」

  那大漢沉忖了一陣,道:「好吧!不過我還有一段時光好活……」他似是突然覺得自己請求過苛,決難獲得答允,倏然間,住口不言。

  那怪老人竟似未聞其言,側臉望著袁孝說道:「你殺死那人的屍體何在?」

  袁孝道:「被我丟到山谷中了,只怕早已被野獸吃去了。」

  那怪老人道:「如若他那蠱毒,有感染之力,食用他屍體的野獸只怕也要中毒。」

  上官琦目睹那大漢沮喪痛苦神情,心中甚感不安,仰臉向窗外望去,心中暗暗忖道:「江湖之上,原來有著這樣多的凶險,巧取豪奪,血腥屠殺,手段殘酷之極。我如學成武功,日後自是難免在江湖上面行走,萬一也被下了毒,受人箝制,終生一世,為人奴役,此等之事,想來實在叫人不安……」

  那怪老人目睹上官琦投注窗外,口中喃喃自語,不知在說些什麼,立時低聲叫道:「琦兒,你在想些什麼?」

  上官琦嘆息一聲,道:「師父,我想我的武功別練啦!」

  怪老人奇道:「為什麼?」

  上官琦道:「武功練得愈好,在江湖上的名頭愈大,是麼?」

  怪老人道:「不錯,難道你不想揚名江湖,受武林同道敬仰麼?」

  上官琦道:「武功練好了有什麼用,別說像滾龍王這等下蠱,就是千臂毒叟翁天義那等擅長用毒之人,就叫人防不勝防了……」

  那怪老人縱聲大笑道:「你這孩子,可是覺著江湖上有這等擅於用毒之人,再好的武功,也沒有什麼大用了麼?」

  上官琦望了那大漢一眼,道:「就拿他來說罷,他有一身武功,可是有什麼用呢?不但難保自己生死,而且還得終生為人奴役,牛馬不如……」

  怪老人哈哈大笑一陣,截住了上官琦的話道:「需知武功一道深博宏大,真要練到一定的程度後,縱然服下強烈無比的毒藥,也不要緊……」

  上官琦接道:「師父此言,弟子甚感不解:一個人總是血肉之軀,不論武功高到何等境界,內腑六髒,總不能練到堅如鐵石,百毒不侵。」

  怪老人微微一笑,道:「內功練到一定境界之人,內腑六髒的活動,亦可隨意控制。只要你及時警覺,或是早有預防,把吞入腹中的毒藥逼出來,並非難事。」

  上官琦道:「如那毒藥無色無味,事先未能預防,服了下去,豈不一樣受害?」

  那怪老人笑道:「此等之事,鑑別方法甚多。此刻你不宜多所分心,待你功行圓滿之後,我再傳你鑑別毒物之法。」

  上官琦望望天色,用功時間己到,不宜再延時間,嘆息一聲,道:「師父請體唸好生之德,救救……」「這人」兩字還未出口,那怪老人突然舉手一掌,輕擊上官琦「天靈穴」上。

  上官琦只覺心頭一震,神意登時集中,依照怪老人所傳訣竅,開始運功。

  待他再次運功醒來,那大漢已然不見,怪老人卻閉目靜坐。

  回頭望去,常守在一側的袁孝,也不知去了何處。

  他低聲叫了兩聲師父,那怪老人恍似不聞,連眼皮也未睜動一下。

  夜色濃重,連一點星月之光也見不到。呼嘯的山風,吹得閣樓、枯草籟籟作響,古寺之夜,是這等淒涼幽靜。

  上官琦枯坐了一陣,心中甚感孤寂,正想舉手推開窗子,忽覺一隻乾枯的手,疾伸過來,抓住他手腕,耳際間響起了一個冷冷聲音,道:「此刻你大功將滿之際,如若分心旁騖,勢必影響進境,快些閉目靜坐,把旁顧的心神集中起來。」

  上官琦但覺那隻抓在手腕上的枯瘦之手,有如一道鐵箍一般,登時全身麻木,行血返向內腑回集,不禁心頭大急,張口叫道:「師父……」

  但覺前胸幾處要穴之上,被人連續點中,「師父」兩字剛剛出口,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

  耳際間又響起那怪老人的聲音,道:「我現在點了你三脈要穴,再過上片刻工夫,你即將再嘗試一次經脈逆轉之苦……」

  上官琦但覺胸中有著無比的氣悶,似是要爆炸一般,只是牙關舌頭,似已不聽使用,講不出一句話來。

  大約過了一盞熱茶工夫,上官琦果然覺得全身血脈逆行,但他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

  他心中雖然明白,但有口難言,講不出一句話來。何況那怪老人的神態、性情,忽然間冷若冰霜,縱然能夠說話,也不願開口相求。

  怪老人的冷漠,激起了他潛在反抗的意識,使他心意集中,準備著忍受痛苦,也不願開口求饒。他緩緩閉上雙目,暗中提聚真氣。

  但覺著有一雙手,不停地在他全身關節要穴上推拿、移動,遍及全身。

  上官琦逐漸地失去控制自己的能力,提聚的真氣,也在那怪老人雙手推拿之下,慢慢地散去。

  但他心中卻一直想著那行血逆轉經脈之苦,他已有了一一次經驗,那痛苦實非一個人所能忍受。

  但事實卻大出了他意料之外,只覺那怪老人雙手推拿觸摸的關節要穴,氣血暢行而過,毫無一點痛苦的感覺。

  心中的恐怖驚懼,逐漸地消失,由緊張恢復了平靜,竟然不知不覺地睡熟了過去。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醒來已是滿窗紅日。只見那怪老人憑窗而坐,目光投注在窗外,不知是在沉思,還是在看什麼績麗的景物。

  上官琦微一挺身,忽然坐了起來,只覺全身輕鬆,似已復元。

  太陽光從打開的半扇窗中透射進來,使這閣樓中充滿溫暖的感覺。

  怪老人聲音微帶顫抖他說道:「琉兒,你,你醒過來了?」

  上官倚原有的反抗意識,忽然消失,只覺那老人聲音顫抖中充滿了無比的慈愛,不自禁地低聲答道:「醒來啦!」

  那怪老人又道:「你伸展一下手臂,看看手腳能不能動?」

  上官琦依言舒展了一下雙腿、雙臂,說道:「很好啊!」

  怪老人仍然把目光投注窗外,始終未轉頭望過上官琦一次,緩緩地接道:「琦兒,你再運氣試試,看看全身的經脈是否暢通?孩子,不要騙我,有一點不適的感覺,也要告訴我。」

  上官琦茫然地應了一聲,依言運氣,但覺氣血暢行全身百穴,毫無不適之感,搖搖頭笑道:「師父,我很好啊,氣血暢通,毫無不適之感。」

  那怪老人仍似不信,慢慢他說道:「琦兒,你說的都是真話麼?」

  上官琦道:「我為什麼要騙師父呢?」怪老人突然轉過頭來,雙目蘊滿了濡濡淚光,道:「琦兒,你慢慢地站起,走到我身邊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8-10-6 15:58
第十六章 往事如煙


  上官琦依言走近那老人身邊,說道:「師父,我不是很好麼?」

  怪老人雙目盯在上官琦臉上瞧了一陣,長長嘆息一聲,道:「琦兒,你真的沒有事啦!」舉起衣袖緩緩抹去眼內淚痕。

  上官琦突然發覺這看去冷怪的老人,內心之中卻有著無比的熱情、善良。見他對自己一片愛護深情,頓生孺慕之心,蹲下身去,坐在那老人身旁。

  怪老人伸手一拂上官琦頭髮,笑道:「琦兒,我只道你不會再醒來了,又怕你一旦醒來,落下殘廢之身。」

  上官琦道:「為什麼呢?」

  怪老人道:「我見你為大漢分心,怕你在大功將要告滿之際,走火入魔,或是心中一直懸念他的安危,無法把神意集中起來。故而想以我本身功力,強行助你,當下只想讓你早有大成,忽略了此中危險。及待我因內力助你,經穴氣血暢通之後,忽然想到你在我強迫之下,如果心中生出了反抗意識,不肯自行運氣,使那逆行脈穴中的氣,凝滯不動,結成內傷,縱然華忙復活,扁鵲重生,也是難以療救得好,輕則殘廢,重則喪……」

  上官琦暗暗想道:「原來如此。幸而我反抗他的意識,並不如何堅決,不知不覺中隨著他雙手推拿,自行運氣自如。如若反抗他的心意堅定,不肯運氣相應,只怕此刻已經身受重傷了。」

  只聽那怪老人嘆了口氣,又道:「當你想到此點之時,可惜為時己晚。你全身氣血,已然通暢,如你不肯運氣相和,我便無能為力了。」

  上官琦道:「生死有命,弟子縱然真的成了殘廢之身,也不會怨恨師父。」

  怪老人道:「我當時心中十分慌亂,想了半夜時光,仍然想不起解救之策。」

  上官琦道:「師父待我這等情意,實叫弟子無法報答。」

  怪老人道:「我怕你醒來之後,看到那受蠱毒的大漢,再分精神,叫袁孝把他搬了出去,找處安全地方,把他囚了起來。」

  他頓了一頓,又道:「我在這窗口坐了半夜時光啦,一直想不出解救之法,想到你醒來之後,氣血停滯在穴脈的痛苦,一直不敢回頭看你。」

  上官琦只感真情激盪,熱淚盈眶,激動得聲音發抖,只喊了一聲「師父」,再也接不下去。

  怪老人道:「想不到你竟沒有受傷,這倒真出了我的意外!」

  上官琦抬頭望望窗上無際蒼空,問道:「師父,我還要再練上好多時間,才能功行圓滿?」

  怪老人道:「現在已完成了奠基功夫,大功告成,日後再也不會有走火入魔之險了。你這幾月之中,未出閣樓一步,今日出去玩上一天,明天開始授你拳掌上的功夫了。」

  上官琦心中暗暗想道:「我真的該出去舒散一下筋骨啦,在這閣樓之上,一住數月之久。」心念轉動,緩緩站起身來,正待縱身下樓,忽然心念一轉,暗道:「我在這閣樓上住了不過幾月時光,心中就感覺十分的煩悶,這老人不知在這裡住了多少年啦,他定然也有著寂寞的感覺。今日天氣甚好,倒不如背他到這閣樓外面走動走動。」當下說道:「師父,我背你一起出去走走好麼?」

  怪老人搖頭笑道:「我已習慣於這種孤寂的生活了,你自去吧!」

  他抬頭望望天色,接道:「在天色人夜之前,定要回來。」

  上官琦口中應了一聲,縱身躍出閣樓,信步向前走出。

  金黃的太陽光,照射在深茂的荒草上,晨露尚未全消,顆顆明珠,閃閃生光。

  這年代久遠的古寺,依然如舊,和他初來此地之時,並無不同。但在這荒涼的古寺中,已經過兩次動人心魄的屠殺……

  心念及此,腦際中忽然閃起疑念,暗自忖思道:「師父和四位師叔,為什麼不約在其他地方相會,單單找這樣一處荒涼的古寺,天下這等遼闊啊,哪裡都可見面……

  「雲九龍和那藏僧為什麼也要約定在這荒寺中比武,難道有這等巧合麼?莊麗的中原,何處無崇山峻嶺……」

  這疑念在他腦際轉動,忽然使他感覺到這些巧合,定然有一種因素。

  還有那雙腿斷去的怪老人,以他的武功,雖然斷去了雙腿,並不妨礙到他的行動,難道他長年累月地躲在那閣樓之上,真的只是為了和人相賭嗎?和什麼人定下這樣的賭約,賭些什麼,能使一個人孤寂地守在這閣樓之上,度過數十年的歲月?

  只覺重重疑念,紛至沓來,使他心中生出了很多奇異感覺。

  抬頭望去,殘瓦斷垣,一片荒涼,為什麼很多人願意在這古寺相約比武?

  這其間定然有著什麼原因,我要仔細在這古寺中尋視一遍。

  一陣山風吹來,深茂的荒草,緩緩波動,籟籟作響。

  回頭看去,已然瞧不見那閣樓,自己正停身一所荒涼的小院落中。

  這座古寺雖然殘破,但那宏大的規範,仍然隱隱可見,想它以前定然是一座香火旺盛的大寺。

  抬頭看去,只見東、北兩面各有著一座廂房,四扇黑漆脫落的木門緊緊地關閉著。

  這寺中院落重重,到處都是獨成一家的院落,他過去雖然見到,但卻未放心上。此刻心中疑念重重,才感覺到這些獨成一處的院落,所有的廂房,都是門窗緊閉。

  上官琦猶豫了一陣,舉步向正北一所廂房中走去。

  這古寺雖然到處生滿了荒草,昔日建築的氣魄,仍然留有遺蹟。那廂房之前,還有著青石鋪成的四層台階,但因多年無人打掃,生滿了青苔。

  上官琦緩步踏上石階,走到那黑漆剝落的門前,舉手推去。

  在他想來,這木門年久未修,恐怕早已腐朽,只要用手一推,定然應手而開。哪知事實上大謬不然,那木門仍然完好如初,屹立無恙。

  原來這木門都是上好的木料製成,堅牢異常,雖然年久失修,仍未腐朽。

  上官琦一推未開,心中甚感奇怪,暗道:「這寺中已沒有和尚,人跡早絕,房門外面,又未加鎖,不知何故竟然推它不開,難道有人在裡面扣上了門栓不成?」

  除此之外,確實再也沒有第二個理由可以解釋,這木門何以推不開?

  他面對木門忖思了一陣,突然高聲喝道:「裡面有人麼?」他雖明明知道那房中不可能有人,但想到裡面拴起,仍是忍耐不住地問了一聲。

  但聞壁間回音繞耳,歷久不絕。

  上官琦暗中運集了功力,猛然用手一推,那緊閉的木門,突然大開,一股霉味,撲鼻衝來。

  他在門口停了一陣,才舉步跨入室中。

  這房中陳設簡單,除了一張木榻之外,別無他物。

  上官琦凝目望去,只見那張木榻上,覆著一面白布,下面隱隱突起,不知何物。

  瞧了一陣,按耐不下好奇之念,大步走了過去。緩緩伸手,捏住白布一角,準備揭開布單瞧瞧裡面覆掩的何物。

  哪知用力一提,布單立時隨手化作碎屑。

  原來這布單,年代久遠,早已腐朽,看去雖然仍是一面白布,但經手一觸,立時碎去。

  上官琦猶豫了一陣,舉手輕輕拂去,布單應手化作碎屑,散落地上。

  只見一具森森白骨,仰面臥在榻上。身上肌膚,都已化盡,但骨架卻完好如整。

  上官琦凝目相注了一陣,不見遺留下的發跡,心中暗暗想道:「這具屍體,大概是位和尚了。唉,他靜靜地躺在此處,已不知死了多少年代啦!」

  但見木榻一角,放著一隻香爐,爐中滿盛香灰,還隱隱發出香味,想是這位和尚臨死之前所點。

  忽然間心念轉動,腦際閃掠過一事,暗道:「這座古寺之中,甚多院落,門窗都是緊緊地閉著,難道每一室廂房偏殿之中,都有著一具屍體不成?」

  但看這具屍體,這和尚死時甚是安靜,似非搏鬥之後被人所殺。

  只覺一股好奇的衝動,難以克制,急步衝了出去,奔向另一座房門之前,雙掌潛運真力一推,房門立時大開。

  仔細瞧去,只見此房布設,和剛才所見一般無二。室中除了一具木榻之外,別無他物。

  木榻上也同樣蒙著一條白色被單。

  上官琦已有了經驗,舉手輕輕一拂,那白色單子,果然應手化作碎屑,散落地上。

  只見木榻上並肩橫臥著兩具森森白骨,敢情此榻上兩人並臥而死。

  看屍骨躺得端端正正,想到兩人死時定然十分安詳。

  他仔細地在室內巡視了一週,絲毫找不出一點打鬥的痕跡。

  在兩具屍骨頭前,放著一具香爐,裡面仍然散發出淡淡的清香,但卻不見一節殘留的餘香,滿爐盡都是白色的香灰。

  一個難解的疑念,迅快的閃掠過腦際,暗暗想道:「這屍體肌肉盡化,只餘一堆白骨,其時間定已不短。在這段時間之中,竟然沒有蛇鼠之類相犯,而且被單雖已腐朽,但看去仍然完好如初,連一隻蚊蠅的遺蹟,也找它不到……」

  他越想越覺不解,暗暗嘆息一聲,緩步出了室門,隨手又把兩扇木門帶上。

  他一面思解著腦際間諸般疑問,一面信步走去。不知不覺間,又到了一座跨院之中。

  這座跨院中,生滿了深可及膝的野草,但草又挾著甚多罕見的奇花。白玉為階,金粉畫廊,遺蹟宛然,和別處大不相同。

  上官琦仔細地瞧了一陣院中景物,心中忽有所悟,暗道:「是啦。這座跨院之中,如不是寺中方丈的禪室,就是寺中長老的靜修之處,所以建築得要較他處堂皇高貴許多。」

  舉步登上了白玉石階,眼前橫立著一道緊閉紅門。

  上官琦沉思了良久,仍然無法克制住胸中好奇的衝動,舉手向門上推去。

  此門牢固異常,上官琦用足了五成真力,那緊閉的紅門,仍然紋風不動。

  他逐漸加力推去,直待用到八成以上真力,才聽到一聲木栓折斷的大震,兩扇木門應手而開。

  但見室中桌椅擺設得十分整齊,一張黑漆的八仙桌上,還放一隻燒有精緻花紋瓷壺,和四隻白玉茶杯。右面黃緞垂簾,遮住了復室的門。

  上官琦緩步走了過去,輕輕一掀,但覺一片積塵落下,那黃緞垂簾應手掉了下來,碎破成數塊。

  復室中有一張寬大的木榻,木榻上盤坐著一具屍骨,項間還垂著一串念珠,雖然成了骨架,坐姿仍然不變。

  上官琦在室內看了一陣,緩緩退了出去,帶上房門,直向後院藏經樓處奔去。躍上屋面,竄到閣樓,只見那怪老人倚在一處壁角,閉著雙目養息。

  他落入閣樓的步履聲甚大,但那怪老人卻是未曾聞得一般。

  上官琦不敢驚動於他,依他旁側坐下,目光緩緩掠過那老人臉上,心中暗暗忖道:「這一段時日之中,他為了相助我的武功進境,己不知耗去多少精力了,此等深重的大恩,不知要如何報答才好?」

  太陽光從窗中照射進來,閣樓內微生暖意,怪老人倚在壁上,連一點呼吸之聲,也難聞得。

  上官琦看那怪老人依壁而坐的姿勢極不像在運氣調息,似是沉睡了過去一般。

  仔細向他臉上望去,發覺他臉上微微現出蒼白之色,雙眉微向內皺,似乎他正有著深重的心事。

  上官琦越看越覺不對,忍不住叫了一聲:「師父。」

  怪老人微微睜開雙目,望了上官琦一眼,道:「你沒出去玩麼?」

  上官琦道:「師父,弟子發覺了一件奇怪之事,百思不解,特來請教師父。」

  怪老人道:「你可是見到了那廂房內的屍骨麼?」

  上官琦怔了一怔,道:「怎麼,師父老早就知道了麼?」

  怪老人道:「那些和尚都是自殺而死的。」

  上官琦道:「他們為什麼要死呢?」

  怪老人道:「這件事說來話長了,以後我慢慢地告訴你吧。不過,我知道的並不大多。琦兒,除了那房中的屍骨之外,你可發現了其他之物麼?」

  上官琦道:「沒有啊!」

  怪老人忽然挺直了身子,說道:「你知道這古寺之中,有一件武林中人個個希求的東西?」

  上官琦道:「什麼東西?」

  怪老人道:「我原想借那一件東西成熟之後,用來救一個人,可是一等近二十年的歲月,它仍然是沒有成熟。」

  上官琦沉忖了一陣道:「那定然是一件甚為珍貴之物,不知師父要用它救什麼人?弟子能否效勞呢?」他心中感激這怪老人相授武功之恩,忽然想到自己該替他做一件事。

  怪老人淡淡一笑,道:「以後再說吧!」

  上官琦看他不願說出,也不好再問下去。相對沉默了一陣,那老人突然大聲笑道:「琦兒!你如學會了我的武功,將來在江湖之上行走,定然要遇到甚多意外的麻煩。」

  上官琦怔了一怔,道:「為什麼?」

  怪老人道:「因為他們見到你出手的武功,定然會想到我活在世上。很多人都怕我還沒有死啊!他們會想到從你身上追出我的下落,必然要千方百計謀算於你。」

  上官琦暗暗忖道:「這麼說來,你的仇人定然很多了。」

  怪老人見他默然不言,微微一笑,問道:「你怎麼不說話呢?你心中想什麼儘管說吧!說錯了也不要緊。」

  上官琦猶豫了一陣,道:「師父,為什麼別人發現了我用你傳授武功之後,就要千方百計地謀算我呢?」

  怪老人哈哈大笑道:「你這孩子和我老人家講話也繞起彎子來了,為什麼不問我仇人大多?」

  上官琦臉上一紅,汕訕答道:「弟子心中確實這樣想的,只是沒有說出口罷了。」

  怪老人笑道:「你心中定然想我昔年在江湖之上胡作非為,殺人很多,結下了很多的仇人,所以別人見到你用我傳授的武功之後,就要千方百計的迫害於你,是麼?」

  上官琦道:「弟子,弟子……」他素來不善謊言,如果直說出來,又覺著太傷那老人之心,一時想不出適當的措詞回答,「弟子」了半天,仍然「弟子」不出個所以然來。

  怪老人突然斂起臉上笑容,仰望著屋頂,自言自語道:「我雙腿未廢之前,出入江湖之上,確實殺了不少的人。當時年輕氣盛,下手未免毒辣一點,也實在結了不少仇人,但這並非是主要原因。」

  上官琦道:「那又為了什麼呢?」

  怪老人的臉上,忽閃掠過一抹歡愉的笑容,道:「這是一段往事了,美麗的時光,終是短暫的。大概有三年多吧,我享受了人間最大的快樂。雖然這短暫歡愉時光,注定了我數十年的悲苦歲月,但絢爛晚霞過後,總是有一段漫長的黑夜。上天就逃不過這自然循環之律,何況是一個人呀?」

  上官琦雖然不解這老人言中之意,但他卻聽出那老人語氣之中充滿了快樂和悲痛混合的感情,預感到這怪老人生命中,必然有一段曲折的經歷。那經歷像彩虹一樣美好,但也像冰雪一樣的淒冷。

  忽聽那怪老人長長嘆息一聲,道:「琦兒,你知一個生命之中最燦爛、最愉快的是什麼?」

  上官琦道:「這個就很難說了。有人嗜武如狂,希望能在武林中成為一高人;也有人喜愛財富,希望明珠寶玉,堆積如山,點綴他生命之光;也有人喜愛古玩名畫……」

  怪老人微微一笑,道:「不對,不對。別說了,還是我告訴你吧:一個人生命中最大的快樂,就是他能得最喜愛的人傾心相向……」

  他縱聲大笑,道:「可是茫茫人間,有幾人能得到這樣的歡樂?我該滿足了,雖然那一段歡樂的日子只有三年。但那三年時光中,卻在我的心中刻劃下永誌不忘的歡笑。每當我無法忍受痛苦折磨時,就想到她那美麗的笑容。天地間一切痛苦折磨,齊齊加諸在我的身上,但我只要想起她的笑容,就渾然忘去了所有的折磨和痛苦,我都不放在心上了。」

  上官琦聽得一臉茫然,問道:「師父,世問當真有這等事麼?」

  怪老人道:「自然是有了,難道我還會騙你不成?」

  上官琦暗暗忖道:「此等之事,從未聽人說過,聽來實叫人有些難信!」

  那怪老人似是回憶過去那一段歡樂的歲月,臉上泛現出甚難見到的笑容,自言自語他說道:「幾十年前,那時我還年輕,出入江湖,也不過兩三年的時間罷,但己震撼了武林人心。我和那忘恩負義之徒,同時出道、同時成名。他以用毒成名江湖,我以武功打遍大江南北……」

  上官琦聽不出頭緒,忍不住插口問道:「師父,那忘恩負義之徒,是什麼人?」

  怪老人淒涼地一笑,道:「是我一位結義的兄弟。我們雖然同時出道,但過去並不相識,以後無意遇上,彼此談得十分投機,但心中卻是都有著彼此不服的存心,終於相約比武功。我們由晨至暮,拆了一千多招。夜幕低垂之時,他中了我一掌。當時我已對他的機智和武功,十分傾心,故而掌下留情。唉,早知他心地那般歹毒,當時把他震死,我就不會落得今日這般淒涼下場了。」話至此處,滿臉泛現出怨恨之色,顯然他心中對那積怨,已是深沉如海。

  上官琦道:「他既然敗在師父手中,武功自是不如師父了?」

  怪老人道:「他如用武功把我打成蹄,我也不會這般恨他了……」

  他似是自覺這幾句話說得沒頭沒腦,嘆息一聲,接道:「他被我拍中一掌之後,立時停下了手,甘心服輸認敗。他當時氣度,十分宏大,使人心折。我不但幫他療養傷勢,而且還被甜言蜜語所感,誤把他認作好人,和他結成了生死之交。從那天起,就播種了我今日淒涼下場的種子。」

  上官琦道:「他可是妒忌師父的武功,高過於他,存下了暗害師父之心麼?」

  怪老人道:「這雖是一個原因。」

  上官琦道:「那他為什麼?」

  怪老人道:「為你師娘,一個容色絕世無儔的美人……」

  他長長吁一口氣,接道:「我們結成兄弟之後,聲勢更加浩大,在江湖上的名氣,也搖搖直上。但我們對事對人的看法,距離卻是愈來愈遠,可是又彼此互慕武功,誰也不願先提出分手之事。勉勉強強地合在一起,這樣又過一年多的時光。我們在濟南救了一個世宦人家的千金,她不但美貌絕倫,而且聰明無比。為救此女,我們在濟南和當時名重一時的江南綠林道上總瓢把子杜大剛,起了衝突,一夜激戰,慘烈絕倫。天亮時分,才打出勝敗,杜大剛帶了江南綠林道上二十八名高手,盡被我們殲滅在濟南郊外……」

  上官琦道:「一夜之間,連殲二十八人,豪氣雖夠,只是下手太狠了一點……」忽然想起同門慘死,和那青衣人血腥屠殺之情,使人觸目驚心。看來江湖上的風險,實叫人想來寒心。

  那怪老人長嘆一聲,接道:「自那場大戰之後,我和義弟的名頭,愈來愈大。武林中提起我們兩人,都有些頭痛之感,可是我和義弟,愈處愈覺彼此性情難投,隔閡日深。那位被我們救得的少女,家人全被杜大剛誅絕,成了無家可歸之人,只好和我們守在一起。有一天,我忽然發覺了我們之間,除了性情難合之外,還有一層更大的潛在危險,如不早謀消除,只怕終難免翻目成仇……」話到此處,突然停頓下來,滿臉黯然神情。

  上官琦正聽得人神,見他忽然不說,忍不住間道:「什麼潛在危險?」

  怪老人嘆息一聲,道:「我發覺了我們兩人都在不知不覺之中,對那姑娘生出了情愛。雖然誰也沒說出此事,但心中卻在為著此事苦惱。」

  上官琦「啊」了一聲,道:「原來如此!」

  怪老人接道:「當我感到此事逐漸嚴重之時,心知這等局面,再難維持下去,想了一夜,留書悄然而去。」

  上官琦輕輕嘆息一聲,道:「師父這樣做得很好啊。」

  怪老人淒涼一笑,道:「我當時雖然覺著很喜歡那位姑娘,但究竟愛她多深,自己並不知道。想到世問千千萬萬的美貌女子,豈可為一個女子,傷了我們義兄義弟間的情感?留書告別之後,才感受到,事情原來不是我想的那般容易。那美麗的音容笑貌,經常在我腦際中浮現,愈是想忘去她,愈覺清晰,如影隨形,揮之不去,斬之不斷。唉!那種痛苦,當真是如芒在背,如劍刺心。」

  上官琦道:「既然這樣,師父就該再去找她……」忽然覺到此言,太過冒失,趕忙閉口不言。

  怪老人道:「我雖然感覺到拭不去心靈上那美麗的情影,但又想到我們兄弟之間一段情義,怎能為一個女子,鬧到拔劍相向?可是我一腔憂傷的愁懷,又如何排遣呢?我開始游賞天下的名山勝水,由東嶽看到西嶽,兩年時光,玩盡了中原名山。那雄偉的山勢,確使我憂傷的情懷,開朗了不少,逐漸沖淡了心中的懷念痛苦。」

  上官琦道:「這就好了……」

  怪老人長長嘆息一聲,接道:「如果事情就如此結束,我也不致落到這等淒慘的下場了……」話至此處,突然縱聲笑道:「皇天賜與你三年歡樂,難道還不知足麼,這些折磨,又算得什麼?」

  上官琦道:「怎麼?師父又去找那姑娘了麼?」

  怪老人搖頭笑道:「沒有,正當我憂傷漸淡之際,無意中又遇上了她……」

  上官琦接道:「天下這等遼闊,師父如果無心找她,怎會有那般巧的重遇?」

  怪老人凝目望著窗外,緩緩地答道:「如果不是那次重遇,咱們也不會在這裡碰頭了……」

  他輕輕嘆息一聲,接道:「我遊歷過中原諸大名山之後,忽然覺得人生在世,何苦爭名奪利?名山大澤中盡多仙跡,供後人追慕,這啟發使我淡泊了爭霸武林的豪氣,也沖淡了我對那姑娘的懷念。我想到一帆遠颺,開拓海外,尋一處無人的荒島,長住下去,以身相試仙道之說,究否有憑。哪知上天不從人願,正當我遁世信念逐漸萌長之際,在濟南大明湖畔,重又和她相遇……」

  上官琦道:「師父又重回濟南了麼?」

  怪老人道:「也許是我想憑弔一下那淡漠了的回憶,我昔年相救於她的地方,相距大明湖四五里處,那一片荒野,除了一望無際的麥田之外,還有一株高大的楊柳樹,那正是初春三月的時光吧.楊柳樹新葉初生。當我兩年後重回到那楊柳樹下之時,忽然覺得樹下多了一件東西,我和杜大剛等動手相搏,已是深夜三更,對那地方的景物,本來有些模模糊糊。我雖然感覺到,楊柳樹下,多了一件東西,但卻看不出多了什麼?」

  上官琦暗暗想道:「這就怪了,你就不會仔細瞧瞧麼?」他心中雖如此想,口中卻急急說道:「師父到底看出來沒有?」

  怪老人道:「沒有,我正在出神之際,忽聽身後響起一個清脆的聲音道:『我知道你會再回來,我已經等了你一年多啦!唉,你如再不來,他定然也會找到此處……』」

  上官琦道:「那人是誰呀?」

  怪老人道:「琦兒,你當真就猜不出那人是誰麼?」

  上官琦本是十分聰明之人,只是缺少江湖閱歷。聽得那怪老人反間之言,略一忖思,道:「啊!那人定然是我師娘了。」

  怪老人笑道:「不錯,她在那楊柳樹下,結了一座小茅屋,就住在那茅屋之中,等了我一年多,她心中堅信我定然會重回我們相遇的地方。」

  上官琦道:「我師娘會武功麼?」

  怪老人搖搖頭道:「不會。」

  上官琦道:「那她一個人住在那等荒野的地方,就不會怕遇上猛獸,傷害她麼?」

  怪老人鬚髮顫動,熱淚盈眶地道:「所以把世間所有的痛苦折磨,加諸在我的身上,我只要想到她的笑貌,就不放在心上了。」

  上官琦嘆息道:「她遇得師父以後,自然很高興了。」

  怪老人微微嘆息一聲,道:「我們相見之後,彼此都驚喜得說不出話。我問她,為什麼要到這地方來等我,怎麼會知道我一定要來呢?萬一我沒來,你又怎麼辦呀……」

  上官琦暗暗想道:「一個不懂事的女孩子,跑到那等荒涼的地方,結廬而居,實是一件十分危險之事……」

  只聽那怪老人長長嘆息一聲,接道:「為了適應那荒涼的環境,故意把衣服撕破,扮裝得像乞丐一般。雖然她衣服破爛,但卻無法掩遮她那高華的氣度,我轉頭一瞥之間,就看出她是誰了……」

  他臉上泛現出無限憐惜之情,緩緩地接道:「那茅屋簡陋無比,用茅草和竹子搭蓋而成,裡面除了一床棉被之外,別無他物……」

  上官琦道:「啊!那她就不吃飯麼?」

  怪老人接道:「在那茅棚一角,用三塊磚石支架著一面鐵鍋,經常煮些稀飯紅薯充飢。她出身世宦之家,雖然際遇淒慘,但也沒有過過這等生活,奇怪的她竟能安於此等貧苦之局,一住一年多的時光,如非我親眼所見,想來我也難信……」

  上官琦道:「此等之事,弟子從未聽人談過……」

  怪老人道:「琦兒!你可知她為什麼能以嬌弱之軀,耐受那等淒苦饑寒的生活,安之若素?」

  上官琦道:「弟子不知。」

  怪老人道:「因她相信我一定會重回到那處和她初度相遇的地方。這信唸給了她無比的勇氣,她和我相遇的晚上,她就病倒那茅屋中了……」

  上官琦嘆道:「如若師父再晚到兩天,她病倒那茅屋之中,無人照料於她,那情景當真是慘。」

  怪老人道:「不會的,我再晚去上十天八天,她依然不會病倒。」

  上官琦道:「這個弟子就不解了。」

  怪老人忽然圓睜雙目,神光閃閃地逼視在上官琦臉上,道:「琦兒,咱們練武之人,能夠一躍數丈,翻房越屋,如履平地,你可知道原因何在麼?」

  上官琦道:「凡是會武之人,都經過一段苦學的日子,日有小進,積久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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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武學奧秘


  怪老人笑道:「琦兒,這只是皮相之論。世人會武的雖多,亦不乏登峰造極的高手,但他們知道其中道理的,只怕寥寥無幾。琦兒,一個人但憑時間,想練一身驚人的本領,決難大成。練武人最重要的兩件事,你知道麼?」

  上官琦道:「弟子聽師父說過,練武第一要良師,第二要稟賦。」

  怪老人道:「這就是了,良師一道,暫不說它;稟賦一點,你可知道指何而言?」

  上官琦道:「弟子聽人說過,骨根、氣質、悟性,乃練武三大要素。」

  怪老人微微一笑道:「武功一道雖有它精博深遠之處,但也有它容易簡單的一面。一個心地拙笨,渾厚無識的人,只要有良師指教,只要他依照竅訣練習,時日一久,亦有大成。不過這種成就,只限一門一種,難以兼通全盤,一通百通,而且這等武功,大都死氣死力,難列上乘。」

  上官琦道:「師父可要把此類武功,列舉一二出來,讓弟子一開茅塞?」

  怪老人笑道:「我說拙笨渾厚之人能練死氣死力的絕技,但並非指此類武功,只有生性拙笨之人可練。同樣的武功,同樣的師承,教出的弟子成就卻有很大差別。此類武功,大都橫練的功夫,像金鐘罩、鐵布衫、金沙掌等一類武功,都是屬於死力。只要知其練法,時間一久,自然有所成就。至於上乘的武功,必先從內家調息上面著手,真氣運行經脈之間,使身體潛能,發揮作用……」

  說至此處,臉上忽然泛現出得意之色,敞聲大笑一陣,又道:「我在這荒涼古寺之中,住了十幾年,無以消遣,除了靜坐調息之外,就思索武功上各種難題,很多不解之事,都被我思解透徹了。須知任何天賦體態之中,都有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潛能。一個平平常常之人,在遇上凶險危難之時,常有出他自己意表的能力。這種行動,就是身體中潛能發揮了作用。不過,這種潛能將會隨著增長的年齡歲月,逐漸消失。咱們練武之人,就是把這種潛能發掘出來,而且能夠善於運用,發揮的潛能愈強愈多,也就是武功成就愈高之人。琦兒,所謂稟賦,就是一個人先天中的潛能,包括的範圍甚為廣泛,大體上說,可分為骨格、悟性兩種。至於心地、氣質,那授武之人擇徒時的標準,你的骨格雖屬上乘,但卻難達極限,日後成就也難人登峰造極之境。」

  上官琦道:「弟子自知愚拙,難有大成,心中也不敢多存奢望。但望師父能夠指出弟子缺陷所在……」

  怪老人哈哈大笑起來,笑聲打斷了上官琦未完之言。

  上官琦被那老人笑得茫然無措,忍不住問道:「師父,弟子說錯了話麼?」

  怪老人道:「沒有啊!」

  上官琦道:「弟子既未說惜什麼話,斗膽問師父,何以這樣發笑?」

  怪老人道:「我笑你這相問之言,除我之外,只怕世上也沒有第二個人能夠答覆你了。」

  他微微一頓之後,接道:「要知一個人體能潛力,雖然無際無限,但那血肉的體形,卻是無法踰越一定的規範。是以武功到了某一種限度之後,就再難向前進展。不過,能進入那等境界,已是絕無僅有了。如果想超越血肉體形的極限,修為的方法之上,必須有極大的變動……」

  上官琦無限神往他說道:「師父,不知弟子可否聽聽其中奧秘?」

  怪老人笑道:「說給你聽,也是無用,反正你今生決難步入那極限境。」

  上官琦道:「弟子雖然自知無望,但聽聽也是好的。」

  怪老人點點頭,道:「你知道佛、道兩門之中常有閉關之說,是怎麼一回事麼?」

  上官琦道:「弟子不解。」

  怪老人道:「一個禪理精深的高僧,大都要閉關靜坐,靜能生慧,慧悟禪機。如果武功練到一定的程度之後,肉體已不能適應另一種超凡入聖的境界,必需閉關靜坐,凝神練意,洗髓伐毛,步入大乘,把那天賦潛能,練成有形之體,以意克敵。此等大乘修為之法,說來容易,行時極難,一個不好,走火入魔,輕則武功盡失,或是終身殘廢,重則當場殞命。但如僥倖成功,大則脫胎換骨,永成金剛不壞之身,仙道之說,由是傳出;小則延年益壽,壯骨易筋,青春長駐,返老還童,活上個三兩百歲,並非難事。」

  他微微一頓之後,又縱聲大笑道:「不過,到目前為止,我還未看到一個脫胎換骨、大乘修為有成的人。仙蹤遺蹟,只不過留給後人無限的仰慕追懷之思,真如查其源流,卻又難尋蛛絲。唉!現下我對仙道之說,仍是半信半疑,言者鑿鑿,查又無憑。」

  上官琦聽得十分神往,道:「可惜弟子上有父母,如是子然一身,定然以此身相試仙道傳言之憑。」

  怪老人搖頭笑道:「我這十幾年來,長居這古寺閣樓之上,每日無所事事,一面求解武功奧秘,一面研索星卜之學。據我所看,你決非佛道門中之人,我說你難登極上之境,也就是憑此而言。如論你骨格、悟性,實是上選的練武之材……」

  他輕輕地嘆息一聲,接道:「如你不具上好的天賦,我也不會強要把你收歸門下了。你覺著這荒涼之處,當真是人跡罕至,缺少人蹤麼?」

  上官琦道:「弟子就不清楚了。」

  怪老人道:「此寺中生有奇物之事,不知何故,竟然流傳於江湖之上,因為每年之中必有甚多武林人物,找來此寺。我如想收弟子,實是輕而易舉之事。這十幾年中,我閱人雖多,但不是心術不正,就是骨格不佳,世間良材,就是如此難得。」

  上官琦忽然想到袁孝,雖然生得半人半猿,但天賦卻是極佳,忍不住說道:「師父,弟子想起一個人了,甚望成全於他……」

  怪老人接道:「你說的可是猴娃兒麼?」

  上官琦道:「是啊!」

  怪老人沉吟了良久,說道:「此人骨格雖奇,但悟性卻難及你。如果人力能夠勝天,他日後的成就,不但要超越過你,或將成為曠古絕今的一代奇俠……」他目光投注到窗外遠處,自言自語他說道:「至於人力能否勝天,那就不是我所能預料的了。」

  上官琦道:「但望師父大發慈悲,盡力成全他吧!」

  怪老人微一點頭笑道:「好吧!不過他和你有個不同之處。」

  上官琦道:「什麼不同之處?」

  怪老人道:「就骨格而論,他確是一個練武的極佳之材;但他究非人類,不知心地、悟性如何?」

  上官琦道:「師父不是學過星卜之術,難道可以看出弟子,就看不出袁兄弟麼?」

  怪老人笑道:「他臉上被一層黑毛掩去,我如何能看得清楚。」

  上官琦道:「其人心地純厚,世難再得,弟子只求師父不要棄了一塊良材美質。」

  怪老人沉忖了良久,突然仰起頭來,身軀微微顫抖起來,顯然他心中正有著無比的激動。

  上官琦驚道:「師父,怎麼了?」怪老人緩緩他說道:「這古寺中就有一種天地間極難遇得的奇物,可使他脫胎換骨……不過,這奇物我早已決定替別人療毒用了。」

  上官琦道:「師父要替什麼人療毒?」

  怪老人道:「你師娘,我在這荒寺一住十幾年,就是等它成熟後,取來給你師娘療毒之用。」

  上官琦道:「我師娘現在何處?」

  怪老人黯然說道:「她現在我那忘恩負義的義弟之處。唉,十幾年了,這段歲月,在一個人的生命旅程之上,不算太短!」

  他惘然地嘆息了一聲,接道:「我和你師娘相遇之後,確實過了一段人生中最快樂的日子。我們邀游了江南的名勝後,重返濟南,就在大明湖畔住了下來。從那時開始,我不知不黨中退出了江湖,不再管武林中的是非,終日和你師娘泛舟湖上,垂釣自娛。可惜好景不常,一年之後,他竟然找到我們的住處。」

  上官琦道:「那人可是師父的義弟麼?」

  怪老人道:「不是他,還有誰呢!唉,他突然出現在我們眼前,實叫人有些張惶失措。我們雖然性情不投,但表面之上,並未起過衝突。我們六隻眼神,互相交投良久,誰也講不出,甚至心中連敵友的關係,都無法辨別清楚。大家愣在那裡,足足有一盞熱茶工夫之久……」

  上官琦道:「以後呢?」

  怪老人似是回憶往事一般,思索了良久,說道:「以後,還是你師娘替他倒了一杯茶,才算把這個僵局打開。他先深深一揖,才對我說,自我走後,他非常痛悔,到處去找我的下落。」

  上官琦道:「師父就相信了麼?」

  怪老人道:「他當時說得真情激動,熱淚盈眶,不容人不信。唉!那時我要不信他,早日避開,也不會落得妻離子散的悲慘之局了……」

  他微微一頓,又道:「初時我還暗中防備於他,但他表演逼真,使我逐漸鬆怠了戒備……」

  上官琦道:「師父武功精深,又知他善於用毒,縱然松怠了戒備,也不能就毫無提防之心,任他在食用之物中下毒?」

  怪老人目光投注到上官琦臉上,瞧了一陣,說道:「他所下之毒,無色無味,而且選擇時機,也叫人難以防備……」

  他似是回憶到過去淒慘之情,竟然不自禁地滴下來兩點老淚,長嘆一聲,接道:「那是深秋的晚上吧!他突然向我們提出告別之言,而且決定連夜動身。我當時也不知心中是喜是憂,他在這裡一天,我雖然提心吊膽一天,但他一旦告別之時,我卻有故舊情深,依依難捨之戀。我和你師娘雖然再三挽留於他,但他去意堅決,不肯多留一日,只好在當夜之中,設酒為他餞行。你師娘下廚整餚燙酒,我卻一直陪他在廳中閒談……」

  怪老人舉手拂拭一下臉上的淚水,又道:「也許是我當時別情激動,竟不知他何時在酒菜之中下了奇毒。那晚上我心中感慨甚多,不免多喝了幾杯酒。大約二更時分,我已有了八分醉意,趁膝隴月色,送他上路……」

  上官琦道:「師父對他這般仁厚,他竟然還要下毒暗害於你,當真是禽獸不如了!」

  怪老人淒涼一笑,繼續說道:「我送他直到五里,才握手活別。夜風吹亂了他的頭髮,我記得還親手整好散發,祝福他善自珍重。我記得還告訴他,我雖然洗手退隱,不再問江湖是非,但他如有需我之處,我決不推辭。唉,他當時曾經十分豪氣地對我說,當今武林之中,除我之外,再無他可敬可畏之人。我看到他說完這兩句話後,突然流下兩行淚水來,這是我們相處以來,第一次見到他落淚。大概他忽然想到在酒菜之中下毒之事,心中有了痛悔之感……」

  碎心裂膽的往事,使那怪老人無法抑制心中的悲苦,熱淚滾滾泉湧而出。停了一停,才接道:「我見他居然流下淚來,心中更是不安,本欲追上前去,解說你師娘之事,哪知他卻突然轉身疾奔而去。我望著他背影,消失不見,才回到家中。酒意被夜風一吹,湧了上來,竟感睏倦難支,迷迷糊糊中倒頭睡去。當時我還以為是酒性發作,事後想來,才知是下的毒藥作怪。這一覺,直睡日昇三竿才醒,哪知醒來之後,家中面目全非,往日的歡笑,盡變成悲痛的回憶……」

  上宮琦道:「怎麼?他難道又回去了,還是師娘藥性發作了?」

  怪老人道:「我睜開雙目時,第一個看到的就是我那忘恩負義的義弟。不過,他這時已是滿臉殺機,我問他為什麼去而復返,他卻一直靜站榻旁,不答我的問話。我雖然覺出情形不對,但卻還未想到自己已經中毒,縱身躍了起來。他卻突然向後一閃,讓開數尺。你師娘僅著褻衣,坐在靠壁一隻太師椅上……」

  上官琦道:「怎麼?師娘也服了毒藥不成?」

  怪老人道:「我見到你師娘之後,激動心情反而鎮靜了下來,緩緩坐在榻上,對他說道:不論他如何相對於我,但請他放了你師娘,什麼事我們都可以談……」

  上官琦道:「師父武功既然勝過於他,為什麼不立時出手,把他震死掌下?對這等忘恩負義之人,還有什麼餘情可留?」

  怪老人道:「我知他一向心狠手辣,又明知武功不能勝我,如果沒有妥善的準備,決然不肯貿然出手。果然他見我鎮靜下來之後,冷笑一聲說道:『大哥究竟是聰明絕頂之人,知機的早,你早已服了我的絕毒藥物。如果當真和我動手,不出百招,毒性就要發作……』」

  上官琦道:「此人當真是又狠又毒了。」

  怪老人又繼續說道:「我問他為什麼要對我下毒,他倒很坦誠他說出了兩個原因。」

  上官琦道:「什麼原因?」

  怪老人道:「他說就他所知,眼下武林中武功能夠高過他的,寥寥可數,我是其中之一。把我毒死之後,他就減去了一個勁敵。還有一個原因,那就是為你師娘了。他說他從未對女人發生過情愫,不知何故,對你師娘卻是情有獨鍾,眼看我們快快樂樂地生活,心中十分妒恨,所以要把我們活活拆散……」

  上官琦搖頭嘆道:「世間有這等陰險毒辣之人,當真是罕聞罕見,不過師娘對師父那等深重的情意,豈肯從他不成?」

  怪老人道:「我當時也曾以此言相問,勸他熄去妄念。哪知他竟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說早已有了準備,本想不告訴我,要我看他和你師娘親密的行動,活活把我氣死。但他又忽然觸動了我們兄弟一場的情意,讓我死得瞑目一些。他早已給你師娘服下了一種藥物,那藥物服用之後,神志猶迷亂不清,終生成為白痴。他說他雖然很鍾情於你師娘,但他知道你師娘並不愛他。如不讓她變成白痴,我死之後,她決不會偷生人世。但她服下那藥物之後,情形就不同了,因她神志已經混亂,對他自然百依百順了。我當時心中雖已忿慨到了極點,但卻強自忍了下去,暗中運氣相試,果然覺得丹田之中,有些異常,知他所說下毒之事不虛。我如忍不下當時一口忿怒之氣,和他動手相鬥,今後就永無報仇之望了,是以當時我竟忍下了胸中一口忿怒之氣。」

  上官琦道:「此人那等凶殘暴毒,難道他真肯放過師父麼?」

  怪老人道:「他只道他暗下劇毒,性烈無比,世間難有解毒之藥,縱然不殺我,我也難以再活下去。但他卻不知道我內功精進甚多,奇經百脈已通,當時就暗中開始運氣,把腹中劇毒緩緩向雙腿逼去。」

  上官琦道:「那人如果知道師父現在還活在世上,心中定然十分不安。此等之人,窮凶極惡,留他活在人間,真不知還要害多少人……」

  怪老人嘆息一聲,道:「當時情景,他似乎預感到我還能活在人間,但他卻又似相信他的藥物絕毒無比。不殺我,心中難安,要殺我,又似不能下手。我們在那房中相對站了足足有一頓飯工夫之久,他才帶著你師娘,退了出去。我知他生性狡猾,決不會就此而去,必然會隱身在暗處偷窺我的生死。是以他離開之後,我就裝出身體不支,倒臥在榻上呻吟,直待到天色人夜後,我才取出身上藏的短劍,自斷雙腿,由後窗逃出……」

  上官琦無限驚奇他說道:「師父自斷了雙腿之後,仍能奔行趕路麼?」

  怪老人道:「我用兩支木杖,架在腋下,當作雙腿施用,一面運氣止血。那時我一意求生,希望將來能夠報仇,是以意志特別堅定,竟然被我逃出了十里外一處農家,暫時在那裡棲息數日,待傷口長合,就連夜離開……」話到此處倏然而止。停了半晌,才黯然接道:「以後的事不說也罷,到這裡該作個小結了。」

  上官琦只覺胸中一陣熱血沸騰,難以壓制,忍不住說道:「那人如此可惡,弟子甚願代師父手刃此獠……」

  怪老人笑道:「二十年前,他的武功已和我在伯仲之間。這段歲月之中,只怕他更加精進,你如何能是他敵手?唉!這報仇之念,只怕今生今世,難以如願了。」

  上官琦心中暗暗想道:「這話倒也不錯。」當下不再多言。

  怪老人談過了一段往事之後,似是覺得十分睏乏,閉上雙已靜坐調息。上官琦不敢驚擾,悄然站起身子,輕輕推開窗子,躍了出去。

  他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見聞,已覺出這座荒涼的古寺之中,充滿著神秘。那怪老人也許知道很多事,但卻不願告訴他,也許他也不盡知道。

  他開始對這座荒涼的古寺,有了新奇的看法,緩步向前走去。

  滿庭滿院,盡都是荒涼的野草。但在那野草叢中,卻又經常發現些很少見到的奇樹異花。

  信步走去,不知不覺中,又到了一所幽靜的小院之中。

  四周的廂房房門,和別處一樣緊緊地關閉著。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這座荒涼的靜院中野草不似別處一般密茂。

  他心中對這古寺中早存了異樣的看法,稍覺和別處不同,就觸動他很大的奇想,他開始仔細打量這靜院中的景物。

  但見滿地花草,都是甚少見過之物。

  這座跨院,看去也較其他的跨院大些。還有一宗奇怪之處,各處門窗大都完好如初,此處的門窗卻都有些破損的痕跡。

  上官琦緩步在各房走了一遍,也瞧不出什麼可疑之處,似是這座幽靜的跨院中,是一處培植花草的地方,因為四面廂房,都很小,但院子卻是很大,和四面房子極不相稱。

  那雜生在野草中的奇樹異花,色色都是平時未見之物。上官琦雖然不通此道,但因那花樹特殊,甚是好看,不覺仔細地欣賞起來。

  忽然他發覺叢花之中,有一株奇怪的小樹,莖粗如蛋,色呈紫色,全身無枝無葉,高約兩尺左右,看去就像一棵紫紅色的木桿插在地上一樣,心中大感奇怪,暗道:「這是一棵什麼怪樹,怎麼連一片枝葉也不生長?」

  瞧了一陣,仍然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緩步退出了跨院。

  一天時間,匆匆而過。那怪老人替兩人劃分練武的時間,白天由袁孝去尋食用之物,傳授上官琦的武功;晚上上官琦被派出燎望,傳授袁孝的武功。

  起初之時,上官琦尚不覺得有何奇怪,但過了一段時日之後,上官琦忽然發覺那怪老人是有意地把兩人分開,彼此都不知對方練的什麼武功。

  但覺練武功課愈來愈緊,上官琦和袁孝都感覺到十分疲累。但那怪老人卻顯得精神愈來愈好,似是眼看著兩人武功進境的迅速,心中大為高興。

  流水歲月,轉瞬一年。上官琦和袁孝都似乎鈸碌異常,不知是否出於那怪老人有意的安排,兩人見面的機會,竟是愈來愈少。縱然見一次面,也是相視一笑,匆匆別過,連多談幾句話的時間,也是沒有。

  經過了一年時間的練習之後,上官琦對那怪老人越發尊敬起來。只覺他武功淵博無際,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言來如數家珍。一年多來,每隔上三日五日,必然有一式奇招相授。

  這怪老人傳授武功,還有一處異於常人之處,從不肯把一套完整的劍法從頭授起,摘精揀要地傳個三式五招,這套劍法就算過去。但在這套劍術、掌法授完之後,他卻又替你仔細地解說了一遍,使你全盤通曉。

  漸漸地上官琦開始對怪老人生出畏懼,因他傳授武功神情,由和藹逐漸地轉變嚴厲,一時很不容易覺到。上官琦不知不覺也緩緩增加了對他的畏懼。

  這日,怪老人突然把上官琦和袁孝召集到一起,說道:「你們拳掌兵刃之學,大致已學得差不多了。今夜子時起,開始修練內功……」

  上官琦望了袁孝一眼,間道:「師父,袁兄弟也要修習內功麼?」

  怪老人道:「不錯。不過你們兩人修為之法,卻有甚多不同之處,因此必需隔開相授。琦兒,你內功已入門徑,只要學得訣竅,就可自行練習。袁兒稟賦異於常人,能否適應修習內功時的體能變化,很難預料。因此,我要把他留在這閣樓之上,也好隨時照應……」

  他凝目沉思了一陣後,又道:「這閣樓正西方向,三十丈左右處。有一所跨院,那裡很清靜,你就在那跨院中選擇一所廂房,自去練習。食用之物,我自會要袁孝按時送去。」

  上官琦暗暗想道:「內功一道,最易走火入魔。初習和功行將滿之際,大都有師長之輩在旁護法。他要我獨自在那跨院練習,不知是何用意?」

  那怪老人似已看出了上官琦心中疑慮之事,微微一笑,道:「琦兒,你心中害怕麼?」

  上官琦道:「不怕。」

  怪老人笑道:「魔由心生,只要你能心若止水,不為外力所動,就不致有何凶險。何況咱們相隔颶尺,緊要關頭,我自會趕去相助於你。」

  袁孝兩道炯炯生光的眼神,一直盯在上官琦的臉上,似是有很多話說,但又似喉頭湧存了千言萬語,不知先說哪一句才好。過了半晌才叫出一聲:「大哥……」

  怪老人似是甚怕袁孝和他多談什麼,急急接口說道:「我現在就傳授你初步內功要訣,要知你全身經脈早已有適應行血逆轉之能,進境要較常人迅快甚多。」也不容上「宮琦再多間話,立時開始傳授他習練內功的口訣。

  袁孝靜靜地坐在一側,凝神聆聽,他雖已似通達了甚多人言,但對那博大深奧的內功口訣,仍難聽出個所以然來。偶而聽懂一句兩句,也是解不透其中之意。

  上官琦卻句句字字,都深記心中。

  待怪老人說完之後,上官琦立時起身離開閣樓。

  他突然發覺那怪老人對袁孝生出了偏愛之情,對自己似是冷落了甚多。這猜想,激起他強烈的求成之心。

  依照老人吩咐,向正西方向走去,果然在三十丈左右處,到了一所幽靜的跨院中。仔細一看,敢情這座跨院自己已經來過,正是植滿奇花的院落。

  兩番來游,景物依然,但心情卻是大不相同。

  目光略一轉動,見西廂房似較完好,舉步走了過去,舉手一推,房門應手而開。

  房中積塵滿榻,一股霉味衝鼻而來,敢情這座西廂之中,沒有屍體。

  一個奇異的念頭,閃掠過腦際。心中暗暗想道:「看來師父似早已知道這座跨院之中,沒有僧侶屍體,是以才要我到此……」一面忖思,一面撿些草葉,掃除積塵。

  室中的松木榻,仍然完好如初。上官琦細心掃除室中所有的積塵,立時開始依那老人傳授的口訣,開始調息。

  待他運功醒來時,木榻前突然多了一盤水果,心知是那怪老人派袁孝送來的食用之物,隨手取了過來吃下。

  匆匆時光,流水年華,轉眼間又過去半年時光。上官琦已感覺到自己內功精進了甚多,他為了消除心中的雜念,儘量避免去想那怪老人和袁孝的事。

  這半年之中,他從未和袁孝見過一次。食用之物,都是在他靜坐入定時,送入靜室,每當他運功醒來之後,不是眼前多了一盤水果,就是多了一塊獸肉,剛好夠他一天食用。

  這日上官琦又在靜坐運息,忽覺丹田中一股真氣向上面衝來,直似要衝出口腔,有如脫組野馬一般,收它不住。不禁心中大急,心中愈是想把那股沖升的真氣壓下,愈是不能自主。

  但覺丹田真氣蒸蒸騰騰,直向上面泛起,有如長江大河,綿綿不絕,難遏難止。六腑五臟似都被沖升的真氣,震得動盪不停……

  這正是修為內功之人,大成之前的危險關頭。如若被那一口真氣衝了出來,不但前功盡棄,而且人還要受大傷,重則落得終身殘廢,輕則武功盡失,數年苦修,毀於一旦。

  上官琦心中甚明白此刻的危險,十分重大,拼盡所能,強咬牙關,不肯讓一口真氣,衝出口腔。但卻無法遏止那綿綿不絕的沖升真氣,只黨內臟震動逐漸劇烈,胸口脹疼,似欲爆裂一般。

  又支持一盞熱茶工夫,人已難再承受,全身冷汗洋渾而下。

  正在危急當兒,忽覺身後背心之處,被人重重地擊了一掌。

  耳際間響起那怪老人的聲音,道:「琦兒,快些逆轉你全身行血,把凝聚於胸的真氣,疏散經脈之中。」

  但覺一股熱滾,循由背心「命門穴」上攻內腑,翻騰於胸中的真氣,頓時被那股攻入胸中的熱流壓了下去。

  上官琦略一喘息,立時逆轉本身行血,果然那由丹田沖升上來的真氣,隨著逆行的行血,緩緩轉入經脈之中。

  風暴後重歸平靜,耳際又響起那怪老人的聲音,道:「琦兒,恭喜你大功告成了。」

  上官琦回頭望去,只見那怪老人雙腋之下,各挾著一支竹杖,滿臉笑意地站在身後,心中異常感動他說道:「如非師父及時趕來相援,只怕弟子今日非得走火入魔不可。」

  怪老人笑道:「這一月多來,我常常守在你的身邊,暗中相助於你……」

  上官琦道:「師父這一月多來,常常守在我身側,我怎麼一點也不知道呢?」

  怪老人笑道:「如果你知道了有我在你身旁護法,你就不會這樣一心一意地用功了,也許還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有今日成就。」

  上官琦真情激盪他說道:「師父侍弟子這般情意深厚,叫弟子如何報答?」

  怪老人道:「不用報答啦,只要你日後能在江湖上有所成就,不負我傳授你一場武功之情,也就是了。」

  上官琦道:「弟子,弟子……」他只覺心中有著甚多話要說出來,但一時之間,又不知從何說起。「弟子」了半天,仍然「弟子」不出個所以然來。

  怪老人微微一笑,道:「琦兒,你現在好好地休息一下,然後再開始運氣調息,待真氣暢行全身之後,再停下休息,過了三天,再去見我……」

  他微微一頓之後,又道:「那猴娃兒看去雖然有點笨頭笨腦,但學起武功來,進步卻是很快。這半年來,他的內功進境,十分神速。看來你們或將提前離開這古寺了。我要去啦!」竹杖一點,穿窗而去。

  他雖是失去雙腿之人,行動卻迅快至極,一閃而逝,疾如電奔。

  三日時光,彈指即逝。上官琦依言在第四日上,趕赴那怪老人存身的閣樓。

  只見室內空空,那怪老人不知到了何處。

  壁角留有一方白箋,上官琦取過白箋,展開一瞧,只見上面寫道:

  「我因急事離寺一行,多則十月,少則半年即可歸來。你和那猴娃兒武功己然紮下基礎,日後能否有得大成,全憑自己修為。盡半年之功,好好溫習拳掌之學。如我過了十月不返,你們就可打開壁角的木箱,依照我箱中留示去做。」

  下面畫了一隻短蕭,也未留名。

  上官琦望著白箋,心中忽然有一種惘惘若失之感……

  千百種不同的念頭,一一從腦際閃過,心中暗自思忖道:「這老人在這古寺之中,一住二十年歲月,不知何故,現在竟突然離開這座古寺。他函箋之上,說明有急事離此,不知是什麼急事,竟需在半年以上時光。唉……他雙腿己失,走起路來,不知是否方便?雖然武功卓絕,難道就憑腋下兩根竹枝跋涉長途不成?……」他心中不但對那老人有著無比的懷念,還有著極大的隱慮,想道:如果他和袁孝隨同那老人而行,沿途之上,有個照顧,當會好些。

  心中千回百轉,茫茫無緒,不知該如何處理才好。

  忽然覺著這件事應該和袁孝商量一下才對,舉步走出閣樓,卻又不知到哪裡去找袁孝。
li60830 發表於 2018-10-6 15:59
第十八章 漢陽古渡


  這一段時日之中,他很少和袁孝見面,也不知袁孝在什麼地方,練的什麼武功。一時之間,想不出該到哪裡去找,長長嘆息一聲,又退回閣樓之中。

  他在那閣樓等了四天,仍不見袁孝蹤跡何處,直待等到第五天中午時分,袁孝才急急奔回閣樓。

  上官琦未見袁孝之前,急於要見袁孝:其實見了袁孝之後,卻如未見袁孝一般。袁孝一直聽他詳細他講完那怪老人出走情形,但始終未發一言。

  兩人相對沉默了一陣,上官琦忍不住問道:「袁兄弟對此事可有什麼意見麼?」

  袁孝搖搖頭,道:「大哥要怎麼辦,兄弟就怎麼辦。」

  他這兩年來,已可聽懂了大部人言,但說來仍然詞難達意。

  上官琦暗暗想道:「他雖失去了雙腿,但武功卓絕,行動仍極迅快,而且已過數日之久,追趕恐已不及。何況天涯茫茫,他留函之中,又未說明去向。這等遼闊的世界,到哪裡找他呢……倒不如就在這古寺閣樓中等他半年再說。」

  他把心中之意告知袁孝,袁孝自是一力贊成。其實他心中沒有主見,如若上官琦主張去追那老人,他也同樣覺著不錯。

  半年等人時光,在感受上,本極悠長;但上官琦和袁孝日習拳掌,夜習內功,倒不覺得如何難過。

  起初兩月,兩人是各自練習,後來開始對掌過招。袁孝天賦異稟,神力過人,拳勢掌風,強烈絕倫,加上飄忽如風的身法,有時竟和上官琦拼上兩三百招不敗。

  匆忙不覺歲月長。又是桂子飄香日,屈指算算,半年已過。那怪老人依然沓如黃鶴,音訊全無。

  上官琦天性純厚,怪老人逾時不歸,給了他甚大感傷。展開他留函重讀,尚有四月時光,才能打開他留下的木箱。

  後四月的等待歲月,使上官琦失去了歡笑。那老人留給了他深厚的恩情,也留給了他無比的想念和憂慮。

  袁孝目睹上官琦每日愁眉不樂,不自覺問受了感動,兩人每日愁眼相對,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過滿四月,己是歲尾隆冬,深山風如劍,滿地鋪著白雪。

  這日是那老人十月約期的最後一日。上官琦和袁孝默默坐在閣樓中,由晨至暮,兩人未發一言。

  直到天色人夜,上官琦才站起身來,對著那老人留下的木箱大拜了四拜。

  袁孝一直看著上官琦的動作,處處模仿。上官琦對那木箱行禮,他也對那木箱行禮。上官琦抱起木箱,走到窗口之處坐了起來,袁孝一直緊隨身後。

  上官琦回頭望了袁孝一眼,道:「兄弟,你把這木箱打開,看看師父他老人家留的什麼?」

  袁孝依言伸出手去,毛茸茸的手指將要觸及那箱蓋之時,突然又縮回手來,說道:「還是大哥開吧!」

  上官琦看他似是又多懂了甚多事情,心中甚是高興,當下舉手,輕輕打開箱蓋。

  只見箱中放了幾件衣服,捂疊得甚是整齊,衣服之上放了甚多散碎的銀兩和四顆寶光閃閃的明珠。

  一側箱角處,放一封自簡。

  上官琦取出簡中函箋,只見上面寫道:「我如逾十月限期未返,爾等就不必再久等於我。箱中衣服、明珠,和一些散碎銀兩,已足夠爾等離寺後,一段時日所需。寺中諸般隱秘,下山後,切莫輕易和人談起。孝兒不必再回那懸崖中去,其母身罹怪疾,我雖已盡力代為療救,但人力能否勝天,挽她一劫,還難預料。爾等拆閱此信,其母命運已決……

  「孝兒天性純孝,知此警訊後,恐將痛不欲生,不但影響他武功進境,且恐害他一生沉淪,務必阻止回崖探母之心。」

  留函到此,倏然中斷。但顯然余意未盡,不知何故,未再寫下去。

  上官琦看完留函之後,心中十分沉重,目注袁孝沉吟了良久,說道:「兄弟,師父留函上說,要咱們早離此地……」

  袁孝忽然長嘯一聲,說道:「大哥,我要回去看看母親,咱們再走好麼?」兩行淚珠,滾下雙腮。

  上官琦雖然不善謊言,但此情此景之下,不得不設法欺騙袁孝一下,只好搖頭說道:「師父留函之上,已經說明,伯母由他照顧,已遷到別處去了,咱們去也難見伯母之面。」袁孝怔了一一怔,道:「什麼?」

  上官琦道:「伯母己不在原來地方住了。」

  袁孝沉思了一陣,忽然笑道:「由師父照顧媽媽,我自是更放心了,咱們走吧!」

  他心地純樸,只道上宮琦決不會騙他,登時恢復滿臉歡愉之容。

  上官琦暗自嘆息一聲,由箱中取了衣物換上,收好明珠、銀兩,離開了居留三年的古寺。

  回想上山時諸般情景,下山時又是一番心情。

  袁孝緊隨在上官琦身後,心中更是雜亂異常。他從小在荒蕪的深山絕壑中長大,此番要告別幼時生長的地方,到另一個陌生的環境,也不知是怕是喜,只覺內心充滿著無比的緊張。

  兩人同行,心情異樣。上官琦雖然已在江湖上走動過一些時日。但每次總有師父同行,萬事不用自己費心;此刻帶著袁孝同行,一切事都要自己作主處理,心中亦有些惶恐不安之感。

  朝陽初升,晨霧未消。武昌城外的黃泥大道上,車聲磷磷,馬聲嘶嘶,一輛烏篷大車,劃破清晨的濃霧,疾馳而至。春寒料峭,晨寒更重,趕車的車把式,猶自穿著一襲破羊皮襖,揮動著長達五尺的牛皮長鞭。看似雖仍精神抖擻,但厚氈帽下的一雙眼轉動中,卻已有了不可掩飾的睡意,顯見是經過長途的奔馳。

  車人武昌城,方自駛迸大街。車把式口中「的嘟」一聲眨喝,左手一一勒馬緩,右手一揮長鞭,馬車向前衝出數步,便倏然停下。車廂中發出一聲睡意膝隴的問話:「武昌街可是到了?」

  車把式手中皮鞭一抖,鞭梢揚起卻輕輕落在肩上,長長透了口氣,回頭道:「到了,你家,要是還不到……嘿嘿,我快車金四這行生意就沒得混頭了。」輕輕一帶緩繩,將馬車停在道旁。

  車廂中陸續地走出三個聳肩縮腦的漢子,四下打量幾眼,像是在確定這裡是否武昌一樣,然後滿意地一笑,口中不住地喊著:「好冷!」四下走去,車把式斜著腦袋看著他們身影消失在濃霧中,忽地眉頭一皺,轉身敲了敲木製的車廂,道:「裡面的兩個大哥,武昌城到了,該下來了。」

  車廂中輕咳一聲,一個清朗的口音,道:「兄弟,到了。」一個像是初學人言語的聲音道:「到了麼?」車把式回頭望處,只見車門方自一張,一條人影,便已隨之掠下。車把式暗哼一聲,忖道:「這傢伙不但長得猴頭猴腦,神情言態,也有幾分像個猴子,卻偏偏和那麼一個俊俏的後生走在一處,真不知是什麼路道。」

  只見車廂中又已緩緩走出一個淡藍長衫的少年,下得車來,四顧一眼,笑道:「清晨霧重,今天想必是個好天氣。」伸手微拂衣上的微塵,衣裳雖不華麗,但卻絲毫不掩其英挺軒昂之態。車把式乾笑幾聲,道:「天氣雖好,我卻要睡覺了。」馬鞭「達」地一聲,車馬便已遠去。

  那藍衫少年望著車馬遠去,輕喟一聲道:「這種乘夜趕車的事,當真辛苦得很!」

  側顧先跳下車的少年一笑,道:「袁兄弟你看這市街之上,和深山大澤之中,有什麼不同之處麼?唉!一個人若無一技之長,又不知力爭上游,便得和這些人一樣,終日碌碌,為衣食奔波,哪裡還有什麼雄心壯志……」說到這裡,語聲突地一頓,轉目側顧身旁的少年兩眼,方自和聲又道:「我語中的含意,你可知道嗎?」

  只見那少年緩緩點了點頭,雖在濃霧之中,但他的雙睛轉動之間,卻仍閃閃生光。這一雙神光奕奕的眼睛之中,有時像是充滿了絕高的智慧,有時卻又像是牙牙學語的幼童,在母親懷中閃動著天真的光彩。而這種光彩在苔丟濁世之中,更是彌足珍貴。

  晨霧漸消,他兩人在道邊的攤販之上,用了些點心,打聽了渡江的方向道路,便徑直走去。直到他兩人走了很遠,那攤販的主人才忍不住跑到一旁,輕聲向另一人道:「那小子吃得可真不少,手上還像是長著長毛。哥子,要不是大白天,我見了這種人,可真要嚇個半死。」這兩人不問可知,自然便是藝滿離山的上官琦和初涉人間的袁孝了。

  這兩人一丑一俊,一黑一白,一慧一拙,這一路之上,當真是引得人人注目。幸而袁孝處處以上官琦馬首是瞻,只要上官琦稍作示意,他便立刻瞭然於胸。

  要知道袁孝初涉人世,對這十丈紅塵,自然是處處都感到充滿著新奇。對這十丈紅塵中的事事物物,更都有著躍躍欲試之意。但是他心胸中的一點野性,卻都被他以一種極大的克制之力所壓制,直等到了此地,他心中已是但坦蕩蕩,縱然有千百人對他投以好奇的目光,他也己絲毫不放在心上。

  此刻日昇更高,萬道金光,將千里江流,映耀成一片金黃。長江渡頭舟桅連雲,柿比林立,船頭上不時有裸赤著上身的大漢,拋繩引索,掛帆篷,起鐵錨。袁孝生長深山,飛瀑流泉雖見過不少,但幾曾見到過這般景象?和上官琦走到渡頭,一時之間不覺看得呆了。

  上官琦目光轉處,忖道:「黃河之水,雖稱來自天上,但與這千里長江的萬丈洪流一比,頓使人生出大巫小巫之別。久聞江南風物妙絕天下,文采風流,遠非中原可比。我若尋著師父,和他老人家一齊遍游江南山水,豈非天大快樂!」

  一念至此,他心中不覺充滿興奮之情,恨不得立刻插翅飛渡長江才稱心意。轉目望處,只見袁孝呆呆地望著江渡,臉上也泛露出興奮之色。不禁笑道:「兄弟,咱們快些尋個渡船過江,到了江南,比這更美妙十倍的景物,還不知有多少哩!」

  袁孝面上泛起一陣天真的笑容,這有如渾金璞玉一般的少年,對未來的一切滿懷著美麗的憧憬。

  上官琦暗暗忖道:「看他此刻已是這樣的神情,若是見到那些天下聞名的南湖煙雨、西子清波、錢塘晚潮、太湖夕陽,當真要雀躍三尺了。」

  要知他生具至性,和袁孝又有了真摯的手足之情,莫說他自己此刻本就十分高興,便是他自己心中有煩惱,此刻見了袁孝的快樂之態,心中也會為之歡然。

  思忖之間,目光轉處,忽見袁孝不但面上笑容盡斂,而且目光之中,還露出悲哀淒涼之色。

  上官琦怔了一怔,忖道:「他怎地忽然變了?」忍不住輕輕一拍袁孝肩道:「兄弟,怎樣了?」

  袁孝沉重地嘆了口氣,目光遠視著天際浮雲,眼眶中似已泛出晶瑩的淚光,哽嚥著道:「大哥,我……我在想要媽也能在這裡多好,外面的東西這樣好看,這樣好玩,可惜……媽媽也許永遠看不到了。」

  他言語之中,既無美麗的詞藻,更不知巧妙的修辭;但就在這種平實簡單的言詞之中,卻不知含蘊著多少真摯而動人的情感,當真是字字令人心酸,句句令人落淚。

  上官琦聽了,不覺也呆呆地愣了半晌。想起自己的父母家庭,心中忽地也泛起了思鄉之念,垂首長嘆了一聲,意興亦自變得十分蕭索。

  兩人緩緩向江邊渡頭走去,眉字間俱是一片憂鬱之色。要知道他兩人俱都是至情至性之人,平生不會作偽,心中有著什麼心事,面上就毫無保留地顯露出來。

  方自走到江邊,一艘三桅船上,突然地跳下一個滿身黑衣、頭紮黑中的彪壯漢子。走到他們身前,目光轉動,仔細打量了他們兩眼,抱拳道:「兩位辛苦了!」

  上官琦不禁為之一愕。只見這漢子神情剽悍,目光的的,滿面俱是水珠,一眼望去,便知道是長江江面上的水道豪雄,卻不知是何來意。

  他愕了一愕,還未答話,只見這漢子順手從懷中取出一物,雙手交付於他,又道:「兩位想必是來得匆忙,忘記帶上這個了。」

  上官琦目光動處,只見這漢子手上拿的,竟是兩方麻布。正是為死者帶孝所用之物,劍眉一軒,大怒忖道:「這漢子好沒來由,怎地生生將這種喪氣東西交付於我……」心念轉處,忽見這漢子臂上亦自帶著一方麻布,心知此中必有誤會,亦自抱拳道:「兄弟本要渡江……」

  這漢子眉頭微皺,不等他話說完,便搶著道:「難道兄台並非要到漢陽去為閔老爺子弔喪的麼?」

  上官琦緩緩搖頭,那漢子愕了一愕,「嘿」的一聲,掉首不顧而去。

  上官琦微微一笑,忽見這漢子又回過頭來,冷冷道:「閣下如非前往弔祭,今日還是不要動渡江之念的好。」

  上官琦軒眉笑道:「在下要否渡江,難道與閣下又有什麼關係不成?」

  那漢子冷冷道:「今日長江渡口的所有船隻,均已被人包下,作為擺渡弔祭人客之用。兄台今日如果要尋船渡江,只怕萬萬難以做到。」

  他語聲一頓,又道:「在下聽兄台口音,不似本地人士,是以才善意相告。兄台如不相信,自管一試便知。」微一抱拳,走到船邊,一掠而上。那艘江船竟絲毫不動,顯見這漢子身手頗為不凡。

  上官琦呆了半晌,暗中討道:「這漢子看來沒有惡意,想必不會騙我……只是那閔老爺子,不知是何等人物;怎地人死以後,還有此等排場……」忽聽袁孝在身側輕輕叫了聲:「大哥,這是怎麼回事?」

  上官琦道:「這裡像是沒有船隻渡江了。」

  袁孝道:「那邊的船上,不是全部都空著的麼?」

  上官琦道:「船雖全是空的,可是已都被人包下了。」

  袁孝皺眉思忖了半晌,想是難以瞭解,又道:「這些船既然是空的,我們為什麼不可以先坐過江去?那些後來的人,他們來得遲了,就應等我們渡過江以後再說。眼下他們人還沒有來,就佔著這許多船做什麼?」

  他初學人語,說話本已極為吃力,此刻一連串說了這許多話,額面上像是已微微滲出汗珠。

  上官琦沉吟了半晌,長嘆一聲,道:「兄弟,你說的話雖然很有道理。但是……唉!人世間事情複雜得很,絕不像你在深山中所想的那般單純。這些事,你以後自會明白的。」

  袁孝垂首思忖了半晌,心中還不甚瞭解,但卻又不敢再問。要知他生長於深山大澤之中,終日與猿獸為伍,心中所想的道理,但知一加一為二,二加二為四,對於人世間的一切王法、規範、交易,俱都茫無所知。

  上官琦見了他發愣的神情,微微笑道:「你在深山中肚子若餓了,見到樹上的果子,盡可採下食用,心中也覺著那是天經地義之事。但你在人世中肚子若是餓了,卻不能任意將別人攤子上果子取來吃。這因為深山中的果樹本是無主之物,而人世間的東西,都是有主之物,物主縱然手無縛雞之力,但卻有王法的保障,你任意取來,便是違反了世人的規律。」

  他頓了頓又道:「這些船雖是空著的,但物主是別人,你我就不能任意取用。這些道理,你知道麼?」

  袁孝又自俯首沉思半晌,忽地抬起頭來,展顏應道:「我明白了,若是有人要搶別人的東西,我也一定要打他的。」

  上官琦含笑點了點頭,道:「這道理雖然簡單,卻是千古不易的道理。世上絕無不憑勞力便可得到之物,有些人一時雖可憑巧取豪奪得到,但卻很快地便會失去的,兄弟,你……」

  語聲未了,忽見身後一排走來十數個黑衫漢子。這些漢子高矮不一,老幼各異,但面上卻都流露著一片悲慼之色,步履之間,卻又都極為矯健。臂上紮著一條白色布帶,三兩低語著走到江邊,側目打量了上官琦與袁孝兩眼。先前那黑衣漢子,忽然迅快地走了下來,將他們迎到一艘船上,隱隱只聽他似在說道:「想不到黃鶴嫖局的嫖頭們竟一齊來了,小的謹代閔二爺向各位致謝……」語字雖聽不甚清,但大致確是不錯。

  上官琦又自愣了愣,心想:「久聞這黃鶴膘局在江湖中甚負盛名,此刻竟一齊出來弔祭。看來那閔老爺子,必定是個成名人物。怎地我卻未聽人說起?」

  要知道武林中人聲氣互通,若有人有了紅白喜事,別人大都會折簡問候,送上賀儀。就算交情較深的最多亦是一處派上一人,作為代表,前往弔祭或致賀。似這等全體一齊前往之事,在武林中卻極為罕見,是以上官琦覺著奇怪。

  他思忖半晌,想來想去,也想不出武林中成名的人物中,有個姓閔的人物。

  袁孝呆立了半晌,突然側首道:「大哥你看那漢子用竹竿輕輕一點,瑰麼大的船就馬上破浪而行……」忽地見到上官琦沉思神情,便倏然住口不言。因為他想到了自己在沉思之時,不喜聽別人說話,是以別人沉思之際,自己也是不該打擾別人思潮。

  但見上官琦忽地微微一笑,自言自語他說道:「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這些事我去想它什麼?」側臉向袁孝笑道:「我們且到那邊看看,也許有些漁船,可供擺渡過江之用。」

  袁孝對於人世間事絲毫不懂,上官琦既說如此,他自然連連稱是。隨著上官琦,沿江向下流去。

  此刻春陽已盛,江水中反映出萬道霞光,上官琦長衫隨風吹動,衣袂飄飄,春陽照射下,更顯得有如臨風之玉樹,卻襯得他身側的袁孝越發醜陋。泊舟江岸的船娘漁女一個個從布篷中探出頭來,望著他們掩口笑語,但袁孝胸中坦蕩,昂首而行,別人對他笑語指點,他也不放心上。

  時已初春,長江岸邊芳草初生,上官琦步踏綠苗,緩緩而行,神態望來雖似悠閒,其實他心中極為焦急。又想到自己此番到了江南,不知是否能夠尋到師父,若是找尋不到,師父的生機,就十分渺茫了。如他還在人世,定會在家中留下行止……他心中正自思潮百轉,忽見袁孝喜道:「大哥,你看,前面果然有艘空船,呀,大哥你猜得真不錯!」言下對上官琦大表讚佩。

  上官琦微微一笑,抬頭望去,只見不遠處,江岸邊,果然一艘小船,繫在岸邊的一株樹上。柳條千縷,拂在那小船的船篷上,一個身穿蓑衣的中年漢子,盤膝坐在船頭,吸著旱菸,他衣衫雖然襤樓,意態卻頗悠閒。

  直到上官琦走到船邊,這船伕方自慢慢地回過頭來,上下打量了他們兩眼,卻又回過頭去,望著滔滔的江水出神。

  上官琦忍不住乾咳了一聲,抱拳道:「小可們想擺渡過江,不知大哥你可否方便一下,將我兄弟送到對岸?」

  那船伕頭也不回,晃著腦袋答道:「這艘船不是擺渡的船。」語氣生冷簡短,絲毫沒有通融的餘地。

  上官琦愣了愣,忍著氣道:「小可們實在急於渡江,大哥如肯方便一下,小可必有厚酬。」

  這船伕緩緩地回過頭來,再次打量了他們兩眼。上官琦滿心希望他看在「厚酬」的面上答應自己,哪知他又搖了搖頭,道:「這艘船不是擺渡的。」站了起來,走入船艙,再也不理他們。

  上官琦愣了半晌,心中雖然氣惱,卻又發作不得,只得嘆了口氣道:「我們再往前面看看。」

  哪知他目光一抬,卻見那船伕又從船艙中走了出來,緩緩道:「你們急著渡江,是不是要過去弔祭的?」

  上官琦方自搖了搖頭,袁孝已搶先說道:「我們要是過去弔祭的,早就坐那邊的大船去,誰還要坐你的船。」他見那船子那副陰陽怪氣的神情,心中頗力氣惱,是以忍不住要反唇相譏。只是他天性淳厚,十分難聽的話,還是說不出來。

  那船子「嗯」了一聲,船艙中突地傳出一陣嬌柔清脆的聲音,說道:「你們既是孤身兩人,如果願意坐在船頭,不到船艙裡面來,我們就渡你過江好了。」語聲婉轉動聽,似是北方口音,卻又有吳依軟語的輕柔。

  語聲方落,上官琦只覺眼前一花,船頭已走出一個翠衫少女。他連忙垂下頭去,不敢作劉楨之平視,但就只方纔的匆匆一瞥,已覺那少女身材婉約,面目清秀,似乎美麗不可方物。

  他心中不禁暗暗道一聲:「慚愧。」討道:「原來這船艙中有女子在,難怪別人不肯擺渡了。」

  只聽那女子嬌甜的聲音重又響起,道:「你們如有急事,就不必客氣,儘管上船來好了。反正這船雖小,多坐兩人亦是無妨。」

  上官琦忙道:「如此就多謝姑娘了。」忍不住一抬目光,只見這女子宛然仁立,姿態如仙。面上雖帶笑容,但神情之中,卻又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犯之態,半點沒有輕佻之色。

  他心中雖不願與陌生女子共處一船,但見了這女子磊落大方的神情,再加上除此以外,別無他途,沉吟半晌,便長揖道:「如此,就多謝姑娘了!」垂首走上船舷,目光再也不敢抬起。

  那翠衫少女微微一笑,輕扭纖腰,走入船艙。那船子用手中的煙管一指船頭,冷冷道:「你們就坐在這裡,千萬不要走入船艙。」

  上官琦正色道:「這個自然。」又道:「擺渡之資,還請兄台哂納。」從懷中掏出一小錠銀,送到那船子面前。此刻他已隱約看出這船子不是常人,是以言語之中,分外客氣。

  只聽這船子冷笑一聲,道:「銀子還是你自己收下吧!」一躍上岸,解開柳樹上繩索。上官琦對此人的狂做雖然不滿,但轉念一想,人家終究是一番善意,便忍著氣和袁孝一齊面對江水坐在船頭,放眼江水蒼茫,濁波如帶,風物秀佳,美不勝收。

  他心中方自暗中讚嘆這長江風物之勝,忽地聽到身後一個嬌柔的聲音輕輕說道:「這兩個少年年紀雖輕,舉動卻老成得很。」

  上官琦雙眉一展,胸中頗覺安慰。要知道無論是誰,聽到別人在暗中真心稱讚自己,心中總是高興的。那少女說話的聲音極輕,並無要上官琦聽到之意,只是上官琦耳力大異常人,是以才能聽到而已。這種話自非當面恭維之言可比。

  哪知卻聽那船子冷冷「哼」了一聲,沉聲道:「他心裡有求於我,自然要對我們恭謹客氣些。」

  上官琦愣了一愣,忽地想到自己在那古寺閣樓前的心境,一時之間,心中突熱血上湧……

  他對那吹簫老人,心中確因有求於人而生出恭謹敬畏之心,但那種情況,與此刻卻絕不可同日而語。要知他本身具寧折不彎之性,此刻一躍而起,微拂袍袖,面對艙口,像是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腳尖輕點,一掠上岸。袁孝心中雖感奇怪,但是他走了,亦自隨後跟去。

  效乃一聲,小船亦已盪開,那船子見他們兩人突地一言不發地走了,愣了愣,雙眉微皺,冷笑一聲。那翠衫少女步出船艙,望著他們的背影,秋波流轉,目光中卻隱隱泛出笑意。

  袁孝目睹上官琦一言不發地向前走去,滿面俱是憤慨之態,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了一段,忽見上官琦以拳擊掌,低語道:「上官琦呀上官琦,你但能不要求人,還是別求人吧!」他正在青年,心性難免偏激,受到人家些許羞辱的言語,心中便忍耐不得。他卻不知道這世界之大,人事之繁,若不求人,實在是難比登天。

  他此刻心中的思潮,袁孝自不知道,亦無法答話。只見他默默走了半晌,突地回首一笑,道:「兄弟,你不要說話,看,我帶你過江。」

  袁孝茫然點點頭,只見上官琦突地一整衣冠,轉身走上一艘船,雙手下垂,目不斜視,筆直地走入船艙,尋了個空位坐下,眼觀鼻、鼻觀心地低首沉思起來。袁孝見了呆了一呆,也學著他的樣子,走到他身旁坐下。

  那渡船之上,早已坐了十餘個漢子,有的低聲細語,有的垂首而坐。見了兩人闖上船來,雖也投以驚詫的一瞥,但隨即轉過目光,低語的仍舊低語,默坐的仍然默坐,竟沒有一人出言相詢,更無一人攔阻。

  上官琦原本是想混在入叢裡渡過江去,此刻見了這些人的神情,心裡暗暗得意,知道自己這番雖是誤打誤撞,卻撞個正著。袁孝根本一無所知,心中雖有些奇怪,卻是不肯用心想它。

  過了半晌,又走上兩個人來,那船子暗中數了數人數,口中嗆喝一聲,手中長竿一點,船便離了江岸。坐在上官琦身側的一個漢子,面容瘦削,目光炯然,此刻懷中掏出個極為精緻的鼻煙壺來,深深吸了兩口,閉起眼睛,透出口長氣,側顧上官琦笑道:「兄台可要試一些,此煙來自口外,還差強人意。」

  上官琦含笑搖了搖頭,只覺此人衣著平凡,態度和藹,驟眼望去,毫不起眼。但手中這翡翠煙壺,卻極珍貴,瞧去極不相稱。

  這漢子目光的的,上下打量了上官琦與袁孝兩眼,又道:「兄台來自何方?想必也是為閔老爺子執綁的了。」

  上官琦含糊應了,心中卻暗忖:「這些人不但言語之中,對這『閔老爺子』十分尊敬,而且神態中那悲慼之態,亦不似偽裝,看來這『閔老爺子』不但在武林中極有地位,而且極得人望。」

  只聽那漢子嘆道:「閔老爺子一生行善,想不到……唉!」說到這裡,倏然住口。

  上官琦心中一動,口中頓問道:「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那漢子劍眉一軒,四顧一眼,朗聲道:「在下杜天鶚,與閔老爺雖非故友,卻久仰他老人家的俠名,是以此次路過此間,聽了噩耗特地趕來拜祭一番。」

  上官琦只覺「杜天鶚」三字,頗為耳熟,隨口漫道:「久仰,久仰……」目光抬處,卻見艙中之人,此刻竟一個個轉頭過來,不住以驚奇的目光來打量這杜天鶚。

  他心中不禁又自一動,突地想起一個人來,脫口道:「難道閣下便是名震武林的『關外鞭神』杜天鶚麼?」杜天鶚微微一笑,目光中頗有得色,笑道:「杜天鶚正是在下。『鞭神』兩字,卻愧不敢當。」

  他微微一頓又道:「在下久居關外,對江南俠蹤,添生疏得很,不知兄台高姓大名可否見告?」

  上官琦道:「在下上官琦,不過是武林中一個無名小卒。」心中卻暗忖:「久聞這杜天鶚掌中一條紫金飛龍多節神鞭,橫掃塞外七千里,生平未遇敵手。當真稱得上是條沒遮攔的好漢子,是當今武林年輕一代的高手之一,卻想不到此人神情竟然如此謙和。」

  只聽杜天鶚又道:「兄台年輕有為,在下雖不能以知人自命,卻可斷定兄台必非池中之物。」

  他面向袁孝微微一笑,又道:「至於這位兄台璞玉渾金,外拙內慧,將來成就,更不尋常,至於在下麼……這區區微名,又算得什麼?」

  袁孝對他的言洛,雖不盡解,但見他言笑和藹,亦不禁對他一笑。此刻船到中流,從兩旁架起的船窗中望去,外面江水連天,一瀉萬里,金波浩瀚,又非方才岸上所見可比。

  艙中之人,似乎全都為杜天鶚的聲名所驚。本自低言細語之人,此刻竟都住口不言,不時望向杜天鶚。

  杜天鶚卻是言笑自如,突地指著窗外道:「那邊一丘微起,想必是名傳天下的『鸚鵡洲』了。唉!……漢陽樹、鸚鵝洲,本來不過都是平凡之物,但一經詩人吟詠,便自名傳千古。看來文人手中之筆,還要比你我掌中之劍鋒利得多了!」

  上官琦含笑點頭,只覺此人雖然名震武林,但卻極為謙和,而且言語不俗,心下不覺對此人大起好感。

  武漢三鎮,鼎足而立,相距本不甚遠,約莫頓飯時刻,上官琦正和杜天鵑低聲言笑,只覺船身一震,外面船子又自嗆喝一聲。杜天鶚微笑道:「在下與兄台雖是萍水相逢,卻是一見如故,當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你看,在下與兄台彷彿只淡淡匆匆數語,想不到船已靠岸了。」站起身來,走出船艙,上官琦隨後走出去,四顧而望,心中不覺為之一愕。
li60830 發表於 2018-10-6 15:59
第十九章 濱江之祭


  只見岸邊之上,搭滿了竹棚,一個接著一個,連綿不絕,長達數里。竹棚中坐滿了人,每人都穿著黑色的長衫,一眼望去,只覺黑壓壓的一片。但卻絕無喧嘩笑語之人,其中還不時有披麻帶孝的漢子,在各棚間穿梭來往,這些人神色之間,更是滿面悲慼。

  離岸十丈,一個特高特大的竹棚,裡面像是停放靈樞,隱隱有哭聲傳來。出入這間竹棚之人,神情更是肅穆。

  上官琦愕了一愕,只得隨著走下船去。袁孝目光四轉,更是目不暇接,他初入人世,幾曾見過這般光景。

  那杜天鶚此刻,亦自盡斂面上笑容,低聲道:「人死留名,豹死留皮。這閔老爺子人雖己死,卻是極盡哀榮。」

  上官琦心中不止一次想要問出這閔老爺於究竟是誰,但卻都強自忍住。他本想一過長江,便乘隙走去,卻想不到岸邊,便是這般光景,只得緩緩隨著杜天鶚走去。

  方自走了兩步,那高大竹棚之中,突地搶步走出五個人來,都是身披重孝,而且兩上淚痕未乾。其中兩人扶著一個矮胖少年,快步走到杜天鶚、上官倚身前,「噗」地跪了下去,哀哀痛哭起來。

  上官琦心知此人,必是孝子,見人行禮乃屬常情。袁孝卻根本不知世上的喪禮規矩,見到有人向自己跪下來,不禁大感驚異。

  孝子跪拜後,便在眾人扶持之下,走向他處。卻另有兩個黑衫人走了過來,客氣地將他們引到一處竹棚。上官琦到了此刻,也只得隨遇而安。只見又有一人,快步行來,那兩個黑衣之人雙目一張,回頭打量了杜天鶚兩眼,又自躬身一揖,說道:「想不到杜大俠居然遠道而來,請恕在下等接待不恭之罪。」

  杜天鶚連忙躬身謙謝。另一黑衣之人,接道:「杜大俠請隨在下到那邊貴賓棚去,貴友也一齊去吧!」

  上官琦呆了一呆,方侍謙辭,那兩個黑衣人卻不由分說,便將他們蜂擁至那一與大竹棚緊鄰的一個竹棚中去。

  別的竹棚中人雖然已有不少,但這棚中卻寥寥可數。當中一席的下首,坐著兩個藍衫道人,默然無話,像是在望著自己面前的茶杯出神。另外還有十餘個長衫之人,零落地散在四座。最遠的一席之上,卻箕踞著一個高大威猛、滿頭白髮的老人,顧盼之間,神情頗為倔做。他身側坐著一個婦人,卻正值盛年,雲發高挽,一身素服,鬢邊插著一朵白花,秋波流轉之間,雖然徐娘半老,但卻風韻猶存。

  上官琦目光一轉,將這些人的神態俱都看在眼裡。他雖不認得,卻知道這些人定必都是江南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人物。

  只聽杜天鶚低語道:「別人我不認得,不知那老者可就是兩湖大豪,九頭大鵬雷名遠?」

  上官琦方自答話,目光轉處,心中突地一驚,脫口道:「袁孝呢?」連忙轉身望去,又大吃一驚。

  只見袁孝此刻呆呆地立在棚外,他身前卻氣勢洶洶地站著幾個黑衫大漢,像是正在與袁孝爭論。

  上官琦一驚之下,連忙大步走了過去,只見其中一個黑衣漢子,突地伸手往袁孝身上一推。他卻不知道袁孝生具異稟,本就神力驚人,再加上數年苦練,所練又是武功上乘妙諦,他這一推之下,宛如螃蜒撼石柱一般,哪裡能將袁孝推動半步?

  袁孝濃眉一皺,目光中已有怒意。原來他方才和上官琦一齊行來,但目光卻仍不住地回頭去望那突然向自己磕頭之人。恰巧此刻又有一艘江船靠岸,船上走下十數人來,那孝子自然要過去一一行禮,袁孝不知這是江南禮俗,只覺甚是有趣。

  他年紀雖已不小,卻仍天真爛漫,更是童心未抿,心裡覺得有趣,面上便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正自發笑當兒,一個黑衫漢子一個箭步竄了過來,冷冷道:「閣下笑些什麼?」

  袁孝為之一愕,道:「我笑我的,不用你管。」近日來他對人語雖已較為熟悉,但說起話來,卻仍是直愣愣的,詞難達意。他卻不知道此時此刻,人人心中俱都十分悲慼,他這一笑,正是犯了人家大忌,何況他言語之中,讓人聽來又是這般無禮。

  霎眼之間,他身側已自圍過來數個黑衫漢子,人人俱都氣勢洶洶地責問於他,他卻又驚又怒,根本不知如何回答。終於有個漢於忍不住向他推了一把,他卻立刻勃然大怒,正待舉掌擊出,上官琦已快步奔來,連聲道:「且慢動手,且慢動手。」

  袁孝心中雖然怒火高張,但聽得上官琦一喊,只得乖乖將手掌收回。杜天鶚此刻亦自急奔而至,又有一個身穿麻衣重孝之人奔來,袁孝指著那漢子道:「他幹什麼要動手推我?」

  那披麻重孝之人,年紀己過知命,但步履如飛,精神矍爍,聞言長眉一軒,將那幾個黑衣漢子喝退,長揖說道:「小人無知,請各位不必和他們一般見識。」

  上官琦知道袁孝必定義在無意中闖了禍,但此刻亦不便說破。只見這老者和杜天鶚謙謝了幾句,又道:「在下金少和,久仰杜大俠英名,今日方得一見,想不到杜大俠遠道趕來奔喪,隆情厚誼,存歿俱感。但杜大俠看在小可薄面,千萬不要把小孩無禮之事,放在心上。」

  杜天鶚自亦連聲謙謝,那金少和又過來向上官琦、袁孝抱拳一揖,便又匆匆走去。

  上官琦心中卻又一動,忖道:「這金少和為人八面玲嚨,相識甚多,看來是位武林中威名極盛的人物,怎地竟會為那閔老爺子,披麻帶孝起來?」一念及此,他對這閔老爺子的身份來歷,更覺奇怪。拉著袁孝走入竹棚,袁孝不知自己實有理屈之處,心中仍自忿忿不樂,只是在上官琦面前,卻又不敢發作。

  杜天鶚目光轉動,卻在不住地打量著袁孝,突地低聲笑道:「想不到兄台年紀輕輕,不但內外兼修,而且外功竟已練成金剛不壞之境,實是可敬可佩!」

  袁孝望著他展顏一笑,亦不知謙謝。上官琦卻在心中暗道:「這杜天鶚好厲害的目光,就只方才匆匆一瞥,便已看出他武功的深淺。」

  卻聽杜天鶚又自向他笑道:「貴友如此,想必兄台的武功,更是令人驚佩的了。」

  上官琦沉吟半晌,道:「我這兄弟天生異稟,外功的確不錯,小可卻萬萬比不上他的。」

  杜天鶚微微一笑,轉開話頭,絕口不再提起武功一事。過了盞茶時分,棚外又引進兩個人來。這兩人一個身高體胖,滿面紅光;另一個卻身軀瘦小,形容枯槁。一走進來,目光四掃,便大步走到那高大威猛的老者與那徐娘半老的婦人桌前,道:「多年不見,想不到雷兄越發年輕了。」

  杜天鶚微微一笑,附耳對上官琦道:「那老者果然是『九頭大鵬,雷名遠,只不知這兩人是誰?」

  只見那「九頭大鵬」雷名遠亦自挺身而起,連聲笑道:「想不到,想不到,老夫竟能在此間見到陰陽雙絕的俠跡。」又連聲讓座。

  那徐娘半老的婦人秋波流轉,微微一笑,卻仍端坐未動,輕聲說道:「名遠,你不看看這裡是什麼地方,說話這樣大聲幹什麼,難道別人是聾子麼?」

  「九頭大鵬」雖然神情倔做,氣度威猛,但聽了那婦人之言,卻乖乖地坐了下來,還自我解嘲地低聲笑道:「老夫見著故友,一時不覺忘形了。」

  那一胖一瘦兩個漢子,對望一眼,含笑坐了下去,對那婦人似乎也有三分畏懼之心,竟也不敢高聲談笑,只是輕輕笑道:「多年不見。大嫂風采依;比我兄弟兩人,卻快老掉牙了。」

  那婦人微微一笑,卻不答話,杜天鶚遠遠看了,忍不住暗中好笑,低聲說道:「我在關外,便聽得中州武林中,有幾個出名懼內的角色,這『九頭大鵬』便是其中之一。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上官琦幼隨嚴師,對武林中成名之人,雖然知道不少,但對這些人的風流韻事,卻絲毫不知。此刻忍不住道:「小弟只知道這『九頭大鵬』不但在兩湖久享盛名,而且家資巨萬,又極善於理財,至於他還有懼內之名,小弟卻不知道了。」

  杜天鶚道:「雷名遠不但有懼內之名,而且其名顯著,不然兄弟遠在關外,怎會知道?據說這位夫人,乃是四川唐老太太的貼身丫頭,不但輕功絕高,人又美艷。而且一手毒藥暗器,更是得自唐門真傳。雷名遠已近晚年方得到這樣一個嬌妻,由愛生敬,由敬生畏,自然要懼內了。」

  上官琦「哦」了一聲,道:「原來她竟是四川唐門的人。」要知道四川唐門,毒藥暗器,名震武林。二百餘年,聲名未嘗稍減,上官琦自是知道的。

  只聽杜天鶚又道:「還有那『陰陽雙絕』,據說亦是兩位怪人。這兩人一個是少林外家弟子,一身十三太保橫練,混元一氣童子功,據說已至刀槍不入的火候。一個卻是辰州言家掌門人的師弟,外門陰功,自然也有十分火候。這兩人不但武功練得一陰一陽,而且生相亦是一陰一陽,是以武林中人,才稱他兩人為『陰陽雙絕』。」

  他頓了一頓,又道:「奇怪的是,這一陰一陽、極陰極陽、萬分不調和的兩人,數十年來,竟是焦不離孟,秤不離銘,時時刻刻俱在一處。」

  上官琦微笑道:「杜兄久居關外,對中州武林中事,卻能如數家珍,當真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了。」

  杜天鶚笑道:「武林中事,原本聲息互聞。」語聲突地一頓,聲音放得更低:「只是我卻想不到,今日竟會有這麼多的武林中頂尖人物,來到此間。你看,連少林門下,都像是也有人來了。」

  上官琦轉目望去,只見方纔那老者金少和,此刻已引著兩個灰袍僧人走人竹棚來。這僧人垂眉閻目,神色十分莊穆,合掌當胸,緩步走了進來。四顧一眼,卻筆直走向那兩個藍袍僧人身前,沉聲道:「青城舊友,別來無恙?」

  上官琦、杜天鶚俱都一愕,杜天鶚又自附耳道:「方纔我見這兩個道人頗為眼生,想不到他們竟是多年不問武林中事的青城門下。」

  只見這兩個道人,亦自站了起來,合掌道:「多蒙上人關詢。」另一人道:「深山之中,不計歲月,但自從昔年峨嵋金頂一別,算來已有十餘寒暑,想不到上人依然故我,想必道行更為精進了。」

  金少和垂首沉聲接道:「道長與上人俱是得道高人,不但功行深厚,而且駐顏有術。只是老夫,唉!……世事碌碌,在在煩心,哪有各位深山白雲,那等自在。」

  棚中眾人的目光,此刻不約而同地俱都投注向這藍袍道人與灰袍僧人的身上,有的知道他們來歷,便低語道:「這兩位便是少室峰少林寺達摩院的鐵木大師與凡木大師,那兩位道人,聽他們口氣,想必是昔年雙劍蕩群魔的『青城雙劍』了。」

  上官琦此刻越看越奇怪,這「閔老爺子」縱然是武林中一代大豪,但青城和少林的長老卻也無須那麼遠道趕來致祭呀!一念至此,他不禁暗中思忖:難道這閔老爺子的喪吊之中,還有什麼隱秘不成?

  於是他忍不住問道:「杜兄,這位閔老爺子,是什麼人?竟有這麼大的氣魄,連這多江湖上難得一見的高人,都趕來奔喪憑弔?」

  杜天鶚低聲說道:「這位閔老爺子,出身江南道上,一家名鏢局的鏢頭。但在進入中年後,就放棄了刀尖底下討生活的鏢局生涯,落戶於此,替人排難解紛,聲名漸著。起初之時,也只限於江上漁幫等人,二十年前,中原道上各大門派和西域三聖相約比武,選定了黃鶴樓下,作為比武之地……」

  話到此處,忽聽一個高昂的聲音叫道:「諸位俠駕光臨,蓬革生輝。閔老爺子能得諸位這樣憑弔,雖死九泉,亦將領受諸位盛情了!」此人聲音雖然高昂,卻微帶沙啞之音,想是數日夜中未能安心睡眠,和悲傷過度所致。

  他微微停頓一下,又道:「喪事期中,我們接待不周,待慢之處,還望各位大量包涵。現由閔老爺子的公子、千金,先向諸位拜謝奔喪盛情。」

  上官琦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四旬左右的中年大漢,扶著一個身披重孝、頭圍白中、二十三四的白淨少年,站在棚口之處,雙目紅腫,滿臉睏倦之容,想是近日內,過份悲慟所致。

  在那少年身後,有一個四十上下的老媽子,攙扶著一個身材窈窕的少女。那少女除了一身重孝之外,臉上蒙了一層白紗,無法看清她的面目,但見一雙瑩瑩玉手,想來定是十分美麗。

  只見那身披重孝少年,抱拳一個長揖,說道:「家父之喪,承蒙諸位大師、道長、伯伯、叔叔,遠道趕來憑弔,晚輩悲痛過深,未能一一接待。禮貌不周之處,還望伯伯、叔叔們大量包涵。」說完,又是一個長揖。

  竹棚中人,紛紛站起,欠身回了半禮。上官琦依樣葫蘆,目光看著杜天鶚的舉動,仿照施為。

  袁孝卻是一舉一動,倣傚著上官琦。

  那少年長揖過後,微微向旁一讓。那面蒙白紗的少女,卻輕移嬌軀,微微向前移了兩步,說道:「不孝女叩謝諸位伯伯、叔叔們遠來弔喪之情。」

  九頭大鵬雷名遠突然站了起來,說道:「閔兄究竟得了什麼重病,怎麼這樣快就仙遊道山?」

  那重孝少年答道:「家父……家父是……」

  那扶持他的中年大漢接口說道:「雷兄和閔老爺子交誼深厚,請恕閔公子在傷痛之中,詞難達意,待會當恭請雷兄到後宅一瞻閔老爺子的遺容。」

  忽聽一聲「阿彌陀佛」,兩個灰袍僧人齊齊合掌站起,左面一僧說道:「貧道等奉諭而來,亦望能一睹閔老施主遺容。」

  金少和不待中年大漢開口,搶先抱拳答道:「兩位禪師放心,大祭之前,定當恭請兩位一見閔老爺子遺容。」

  那兩個藍袍道人,緊隨站起身子,望了金少和一眼,道:「貧道等不知能否有榮一睹閔老施主的遺容?」

  金少和道:「應該,應該。屆時,兄弟親來相請諸位到後宅一見閔老爺子的遺容,也許還要借重諸位……」他似是自知話中露了破綻,倏而住口不言。

  一直沒有講話的陰陽雙絕,忽然站起身來,插口說道:「怎麼?閔兄可是受人暗算死的麼?」

  那重孝少年道:「家父之死……是……」他極似不願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父親死因,「是」了半天,仍然「是」不出個所以然來。

  倒是他身後披孝少女,接了下去,說道:「家父之死甚是突然,一時之間,很難斷定死因。待會兒諸位見到家父遺容時,或可有所賜示。」

  陰陽雙絕相互望了一眼,緩緩坐了下去。

  金少和抱拳對群豪說道:「諸位請自行小坐片刻,在下要帶著他們兩位謝客。」說完,當先轉過身去,出了竹棚。那身披重孝的少年。少女,緊隨在金少和身後,魚貫步出竹棚。

  上官琦低聲對杜天鶚道:「杜兄不要看看閔老爺子的遺容麼?」

  杜天鶚道:「這個咱們不必爭求,到時間他們如不請咱們,落得少惹一點麻煩。」

  上官琦暗暗忖道:」看看一代大豪的遺容,哪裡會找出麻煩,倒叫人難以思解了……」但又不便追問,只好悶在心裡。

  忽聽一個微帶尖厲的聲音,說道:「你看那猴頭猴腦的娃兒,竟也被讓入貴賓棚中,倒是叫人難以猜出他的來頭。」

  這孝棚本就不大,棚中之人,又都是武林中一時俊傑,個個耳目都極為靈敏。那人之言,不但坐得較近的上官琦、杜天鶚、袁孝三人聽得清清楚楚,就是棚中所有的人,都已聽到了,齊齊把目光投注到袁孝身上。就連那兩個神態肅穆的少林高僧,也都不自禁地轉過臉去,把目光投注在袁孝身上。

  上官琦凝神望去,見那說話之人,正是陰陽雙絕中的那身軀瘦小、形容枯槁的人。

  袁孝似已聽出那人說的是譏笑自己之言,不禁雙眉聳動,一對猴眼中精光暴射,盯住那身軀瘦小之人,一副躍躍欲動神情。

  上官琦怕他發起野性,突然出手,趕忙喝道:「袁兄弟,不可造次出手。」

  袁孝回頭望了上官琦一眼,默然垂下頭去。

  那身軀高大、滿臉紅潤的人,笑道:「兄弟,你聽到沒有,他不但長得一副猴像,而且人也姓袁,倒是無獨有偶的巧合了。」

  杜天鶚看袁孝閉目垂首而坐,對兩人之言,渾似不聞,但心中已甚激動,身軀微微抖顫,兩眼角間,淚水垂腮而下。心中忽生不忍,立時冷笑一聲,罵道:「自己一身綠毛,還罵別人是妖怪,也不拿鏡子照照,看看自己有幾分人相?」

  陰陽雙絕中那身軀瘦小之人,突然站了起來,怒聲喝道:「你罵的什麼人?」

  杜天鶚緩緩站起身子,冷冷地望了陰陽雙絕一眼,淡淡答道:「我罵誰你還能管得著麼?」

  陰陽雙絕,凶名卓著,江南道上黑白兩道中人物,都要相讓他們三分,如何能忍下杜天鶚的閒氣?舉手一掌擊在桌上,冷冷說道:「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杜天鶚目光環掃一週,只見那兩個灰袍僧人,仍是滿臉肅穆地正容而坐,對幾人爭吵之言,渾似未聞。

  兩個藍袍道人,也只微微一瞥,立時又轉過頭去。

  九頭大鵬雷名遠卻似非常留心,不時把目光投視過來。

  但那美麗的中年婦人意態間卻甚冷漠,雖然沒有出口乾涉雷名遠,不讓他多管閒事,但每當雷名遠轉臉相望杜天鶚時,立時輕掣下柳眉,顯然她不願丈夫卷人這場是非之間。

  最奇怪的就是那面色紅潤身軀高大的漢子,他和那瘦小之人,並稱為陰陽雙絕,一向寸步不離,但此刻卻是靜坐旁側,一言不發。

  杜天鶚環顧過室中形勢之後,心中已有了幾分把握,暗暗忖道:「看來鐵木、凡木兩位高僧,不屑管這樁閒事。青城雙劍也擺出一副袖手旁觀的姿態。雷名遠可能要管,但他那位夫人,卻似不願他管,其人懼內著名,夫人不同意,大概不敢違拗。陰陽雙絕雖然名著一時,但上官琦和袁孝能聯手對付一個,餘下的一個由我對付,決無困難。」

  他心思填密,暗中衡量了敵我形勢之後,才冷笑一聲,說道:「只怕未必,眼下還不知咱們哪個活不下去?」

  那身軀瘦小之人,正是陰手言剛。此人除和陽拳普侗練成陰柔、陽剛合壁克敵手法之外,還倚仗辰州言家門的聲威、靠山,平時在江湖上的橫蠻,較同伴陽拳普侗,更為張狂,哪裡能忍得下杜天鶚的譏諷之言?當下離開座位,大步直走過來。

  上官琦目睹杜天鶚為袁孝抱打不平,不惜和人衝突,心中甚感過意不去,搶先站起身來,迎了上去,攔住陰手言剛的去路。

  言剛冷笑一聲,喝道:「你要找死,還不給我閃開!」伸手橫拍一掌。

  上官琦不閃不避,右手一翻,食、中二指一驕,疾向言剛拍出右臂脈門上面拂去。

  陰手言剛,似是未料到上官琦一出手就是極上乘的斬脈手法,心中吃了一驚,駭然向後退了三步。

  杜大鶚雖然瞧出上官琦英華內蘊,必是出身名師門下,但也未料到他小小年紀,竟然身懷拂穴斬脈的上乘手法。

  要知這拂穴斬脈手法,非同一般點穴可比。不但要精熟它奇奧的變化,還需有上乘內功為輔,才能在舉手一拂之間,傷人穴脈。

  陰手言剛退下之後,未再立刻出手。等了約片刻工夫,才冷冷問道:「你是什麼人的門下?快說出來,免得老夫開罪故舊之人。」

  原來他被上官琦一招迫退之後,不敢再貿然出手。沉思了良久,才這般喝問一聲,一面可查問出上官琦的身世,再者亦可擺擺一副空架,預留下台之階。

  上官琦不願把身世告訴對方,故作沉思了片刻,道:「在下出身何門何派,恕難奉告。但有一樁事,你可以放心,在下師門決和你攀不上一點關係。」

  陰手言剛本想藉機下台,因他目睹上官琦那一招拂穴斬脈的手法,迅快異常,似非易與之輩,只怕在眾目睽睽之下,敗在他的手中,那可是偷雞不著蝕把米,一生英名,盡付於流水之中。

  但上官琦這一答覆,使他不好立時退下了,一面暗自運功戒備,一面冷冷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上官琦回頭一指袁孝道:「他叫袁孝,我叫上官琦……」

  言剛不待上官琦說完,突然冷冷接道:「兩個無名小卒。」左手一伸,疾如雷奔電閃一般,直抓過來。

  原來他想在上官琦不防之下,施出一招擒拿的手法,扣拿對方手腕脈門。但又覺著自己在江湖上,亦是甚有地位身份之人,不能就這樣無聲無息地對人施襲,掌勢出手,才喝了一聲:「兩個無名小卒!」話出口,掌勢已到。

  上官琦疾向旁側一閃,讓開三尺,一招「風雷突起」,反臂拍出。

  這一招不但凌厲無比,而且奇奧難測,讓敵還擊,一齊出手。

  掌勢未到,強勁的掌風潛力已然近身。

  言剛吃了一驚,趕忙縱身向後退了五步。

  他讓避雖已夠快,但仍被上官琦掌風擊中,身子一晃,又向後退了三步,才穩住馬步。

  棚中諸人,似都為上官琦奇異的招術、雄渾的掌力,引起了注意。兩個灰袍少林高僧四道目光,一齊投注過來,臉上微現驚愕之色。

  青城雙劍彼此相互望了一眼,微微一皺眉頭。

  九頭大鵬雷名遠更是叫了出來,輕輕地咦了一聲。

  那風韻猶存的半老徐娘,也為上官琦出手的掌勢所驚,星目轉動,不住在上官琦身上打量。

  陽拳普侗霍然站起身子,走到陰手言剛身前,低聲問道:「這小子扎手麼?」

  但上官琦不知武林過節,也不知陰手言剛存有藉機下台,幾句話,說得十分冷漠,使陰手言剛騎虎難下。

  陽拳普侗冷笑一聲,目註上官琦道:「此時此地,不宜動手,倒不如咱們約定一處僻靜所在,好好地拼上一場。」

  上官琦暗道:「我和他們本無什麼冤仇,約地相鬥,似無必要,但如不答應下來,又恐損傷杜老前輩的威名。」一時之間,甚難決定,回頭向杜天鶚望去。

  這時,早已有人把陰手言剛和上官琦動手之事,告訴了金少和。只見他匆匆忙忙地奔人竹棚,先對陰陽雙絕抱拳一揖,又回頭對上官琦躬身一禮,說道:「三位有什麼過不去的地方,都請看在兄弟份上,彼此相讓一步,等會兒,兄弟設宴替三位和解和解。」他似是還有十分緊要之事,滿臉焦急不安他說完後,目光一直在三人臉上打轉。

  只見杜天鶚微微一笑,說道:「小兄弟快請回座,金兄既然出面講話,咱們縱然受點委曲,也就算了。」

  上官琦抱拳對金少和還了一禮,轉身回到原位坐下。

  他江湖經歷閱歷甚少,也不知說幾句場面話交代。

  陰陽雙絕彼此望了一眼,皺皺眉頭,也不知如何處理此等場面。

  金少和又抱拳對陰陽雙絕一禮,說道:「兩位請賞兄弟一個薄面吧!」

  陰陽雙絕齊齊抱拳還了一禮,一語不發地退回到座位上。

  金少和眼看一場紛爭,在自己幾句勸慰之言下,消解於無形之間,又抱拳對室中群豪一禮,高聲說道:「兄弟還有點事,諸位請稍坐片刻,酒飯即將送上,等會兄弟再來向諸位敬酒。」轉身大步而去。

  室中突然間沉寂下來。

  青城雙劍和九頭大鵬雷名遠夫婦,不時把目光投向上官琦,陰陽雙絕更是滿臉忿怒之色,常常轉頭望望。

  上官琦忽然心中一動,想起了白馬山古寺中那老人說過的一句話,如若你施用我傳你的武功,必將引起江湖上甚多人的注意,招來很多麻煩。

  他忽然覺到心中不安起來。

  杜天鶚似是看出了上官琦不安之色,微微一笑,低聲說道:「小兄弟果是非常之人,剛才出手一擊,已是喪陰陽雙絕之膽。」

  上官琦道:「哪裡哪裡,老前輩過獎了。」

  杜天鶚道:「陰陽雙絕色厲內在,心中早已有了自知不敵之感,他們約期比武之事,不過自找台階而已。」

  他說話聲音雖低,但室中之人,都是江湖間一流高手,個個耳目靈敏異常,雖未把兩個人對答之言,聽得一字不漏,但己聽去了大半。

  陰手言剛越想越覺不是味道,心中又是懊惱,又是忿慨,低聲對陽拳普侗說道:「咱們今日如不約那小子比試一場武功,陰陽雙絕的威名,只怕要大受損傷。」

  普侗目光轉動,一瞥鐵木、凡木大師,答道:「此地不是爭氣之地。言兄如能夠忍得這口氣,那就算了;如是難以忍下,此刻也不宜和他們衝突,不妨和他定下後會之約。」

  陰手言剛和陽拳普侗,久日相處,對他出身來歷,甚是瞭然,知他出身少林寺中弟子,因犯清規,偷逃出寺,蓄髮還俗。此事雖已相隔二十餘年,但他心中對少林寺中僧侶,仍存有畏懼之心,大概是看到了鐵木、凡木兩人在場,是以不敢胡亂出手,擔心被兩人瞧出武功來路……

  心念一轉,對普侗不滿之氣頓消,霍然站起身子,大步直向上官琦座位所在走去。

  袁孝只道他又來動手,雙腳猛一點地,由座位上飛縱而起,直向陰手言剛迎撞過去,身法迅快,一閃而至。

  上官琦低聲厲喝道:「袁兄弟不要胡鬧。」

  陰手言剛似是未料到形似人猿的袁孝,身法竟是迅如電閃。他本全神貫注在上官琦身上,待聽得衣袂飄拂之風,警覺轉身時,袁孝已到身前,五指若鉤,當頭抓下。

  如非上官琦及時的一聲喝叫,言剛在招架不及之下,定難躲過袁孝一擊。

  袁孝去勢迅快,收勢更快,聽得上官琦的聲音,突然一吸丹田真氣,懸空一個觔斗,翻了回來,仍然原姿不變地坐在原位之上。

  他心地渾厚,無意賣弄,但卻在不知覺中,露了一手罕聞罕見的輕巧功夫。單是這一去一來之勢,已使全室中人為之駭然。

  陰手言剛目睹袁孝的奇速驚人身法,油生怯敵之念。猶豫了一下,才放慢腳步走了過去,相距上官琦還有三四步遠,停了下來,說道:「此時此地,不宜動手。但咱們這場過節,也不能就此算了,半月之後,咱們在黃鶴樓下相見,屆時再找僻靜所在,了斷今日之事。」

  他說完之後,等待答覆,哪知等了半晌工夫,不聞一句回答之言。

  原來杜天鶚心想此事應由上官琦決定,上官琦卻想該由杜天鶚決定,結果,兩人都未接口。

  陰手言剛等了良久工夫,仍不聞兩人答言,大感羞惱,不覺之間,野性又發,大聲喝道:「你們是聽到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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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麼特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