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與魔法] 巫師自遠方來 作者:空痕鬼徹(已完成)

 
Babcorn 2018-10-10 20:23:02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222 609566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0 15:47
第三百二十四章 十字

  “唉…這個驚喜可真是…太驚喜了。”

  深吸一口氣,肩膀一塌的精靈小王子露出幾分無奈的表情,哼笑了幾聲。

  而在他周圍的將領們就沒有那麼“愜意”了…死寂,是真的死一般的寂靜。

  字面上的意思。

  不僅僅是因為歐根這個“秘密武器”被幹掉,而是隨著重振士氣的拜恩軍團壓上,亞速爾精靈大軍右翼已經出現要崩潰的勢頭了!

  和中路與左翼相比,靠近寶石河的右翼因為地形因素無法放下太多軍隊,亞速爾精靈的武士首領們,也不想和拜恩騎士在這種開闊地上硬碰硬——幾次血戰都可以證明,想擋住拜恩騎士衝鋒需要付出的代價過於慘重,得不償失。

  所以在佈置戰場的時候,就連羅德里亞·亞速爾也將重兵傾向於另外兩個戰場,右翼準備了大量的工事防禦,確保撤退的時候不會被拜恩騎士追殺。

  而現在…右翼傷亡將近五分之二,最重要的大量擔任指揮的精銳武士,倒在了歐根和拜恩騎士的突襲之中,建制潰散,根本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防禦。

  唯一的辦法,就是動員後備軍。

  這簡直不可思議…在精靈武士們眼中,怎麼也應該是已經在中線戰場節節後退,左路幾乎潰不成軍的帝國最先動員後備軍…結果先頂不住的,居然是自己?

  但這也就意味著亞速爾精靈,將成為戰場上最先動員後備軍的一方;勝利的天平,已經開始向帝國人傾斜。

  荒謬,可笑…但卻是殘酷至極的現實。

  我們…亞速爾精靈…生死存亡的大義…重振王庭的希望……

  都要…結束了?

  灰敗、不甘、憤怒、絕望、悲慼、痛苦…死寂而無聲的氣氛下,武士首領們的表情卻是精彩非常。

  羅德里亞·亞速爾輕笑兩聲,微微蹙眉。

  即便在歐根被幹掉的一瞬間,他也只是無可奈何的笑了笑——倒不如說歐根被幹掉本就是應該發生的事情,一開始也沒打算讓他活下來,屬於可接受範圍。

  一個瘋子,野獸,能讓最最薄弱的右翼在拜恩軍團面前堅持那麼長時間…已經足夠回本了。

  真正讓他感到一絲恐慌的,是對面還沒有動手的布蘭登·德薩利昂。

  “明明都已經勝券在握了……”

  他很清楚對面的那位“殿下”…現在應該是陛下了…和自己差不多屬於一類性格,他不可能不會想著翻盤,更不可能看著近在咫尺的勝利棄之不顧。

  能讓這樣的人忍耐…只有可能是更大的翻盤,更大的轉機。

  他到底在指望什麼?!

  洛倫·都靈…他到底要幹什麼?!

  “王庭內的情況怎麼樣了?”精靈小王子毫無徵兆的回頭,向身後一名精靈武士問道。

  “正在加快清剿速度,按照從港口守衛傳來的情報,已經消滅半數入侵王庭的帝國人!”

  精靈武士上前答道:“其餘的入侵者也已經暴露,對方的反抗十分強烈,王庭守軍士正在組織城內更多兵力圍剿他們。”

  “是嗎?”

  得到答覆的精靈小王子微微一笑,心中的不安更加強烈了。

  “殿下,實在不行的話……”一個武士首領站出來,吞吞吐吐道:

  “現在城內的敵人已經快被剿滅,正面戰鬥也還未分出勝負…要不然,試試看能不能和帝國人和談?”

  “和談?!”

  羅德里亞眼前一亮,就像是聽到了出乎意料的大好事似的。

  “沒錯,和談…只要答應帝國人撤出寶石河範圍,付出一些代價,保證只佔據埃博登和周圍的領土,只要讓對方明白繼續打下去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應該就有機會……”

  “對啊,我怎麼沒想到呢!我們可以和談嘛!”欣喜若狂的精靈小王子根本沒等武士說完,便興高采烈的打斷道:

  “雖然我們摧毀他們的遠洋艦隊,攻下他們最重要的港口城市;但沒關係,因為我們也付出了很沉重的代價呢!”

  “雖然我們殺死了他們的皇帝——哦,好像還是兩個——但沒關係,因為我尊敬的父王,偉大的雄鷹王也在極北冰原隕落,大家都一樣啊!”

  “雖然我們幹掉了帝國皇帝的叔叔,劫掠了大半個薩克蘭外加帝都城外;但這也不是問題,我們現在不是已經換給他們了嗎?!”

  “雖然我們一度攻陷洛泰爾,還殺死了洛泰爾公爵;可這有什麼問題,反正那傢伙也只是個偏遠小國的領主,帝國人不可能這麼不識時務的對不對?”

  “所以說,和談真好啊!真是太好了,我怎麼沒想到呢,太感謝你了!”

  欣喜若狂的精靈小王子每說一句,那名精靈武士臉上的冷汗就多一分,當羅德里亞高興的拍打他肩膀的時候,那魁梧的身姿甚至顫抖了下,險些摔倒。

  恐懼,在他的心中瀰漫,從瞳孔中溢出。

  精靈小王子也漸漸收斂了欣喜,只在嘴角留下一絲冷笑。

  “當第一個亞速爾精靈踏上這片土地的時候,我們和帝國人就已經是不死不休的關係了…閣下。”羅德里亞冷冷道:

  “戰鬥到了這一步,要麼是我們擊敗他們,長驅直入拿下帝都戈洛汶,向西奪回鷹狩堡和深林堡,打通前往霧月庭的通道…亞速爾精靈,才有復興的希望。”

  “所以別再讓我聽到你說什麼‘和談’…和平,是勝利者的玩具,唯一的和平只能是我親手賜予帝國人的和平,明白嗎?”

  “明、明白!”

  “那麼明白的話,接下來應該做什麼?”

  “在、在下這就率領五千後備軍接應右翼,維持陣線…殿下?”

  “維持陣線?不不不…那太委屈你了,我要給你一個更重要的任務。”精靈小王子翹起嘴角:

  “帶著你的武士立刻趕回城內,圍剿城內的帝國人,實在不行的話…想辦法摧毀被他們佔據的隧道,活埋他們…懂嗎?”

  “……遵、遵命!”

  “很好。”

  笑意消失的精靈小王子,重新將目光轉回眼前的戰場。

  …………………………

  “噗!”

  長刀撕開灰瞳少年肩膀的剎那,精靈武士右肩同樣的位置也綻開一道血痕;

  這就是…破綻!

  絲毫沒顧及傷痛,雙目圓睜的路斯恩將短劍捅進了精靈武士的脖頸。

  劍鋒揚起,頭顱應聲墜地。

  大口大口喘息著,任憑血水滲入眼眶的灰瞳少年沒有停下,踏著腳下已經堆滿的屍體,猶如噬人凶獸般突如敵人的包圍之中。

  靠著這近乎不要命的打發,在他身後的女精靈壓力大大減小,只需要保護在艾爾伯德身側即可。

  即便如此,連續廝殺不止的女精靈也已經渾身是汗,痠痛的肌肉讓她快要握不住槍桿,每次攻擊和抵擋都像是身體的本能反應一樣。

  兩個人,都已經到達極限。

  但敵人卻越來越多,開始利用數量優勢組成封鎖網,一點一點壓縮著他們能輾轉騰挪的空間;每一次戰鬥都演變成片刻間的決戰,利刃與槍尖之間的距離,變成生與死的距離。

  沒有纏鬥,沒有閃避,每一次都是生死有命的廝殺。

  而作為壓力最大,渾身浴血的路斯恩…他幾乎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發生某種不可逆的變化。

  那是從半人馬之戰時便已經有了些苗頭,最近才開始變得明顯的“變化”。

  眼前的視線彷彿已經徹底融化,耳畔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痠疼的肌肉更是毫無知覺…這樣早已垂死的自己,完全是在倚靠本能和阿斯瑞爾賜予的邪神之力在戰鬥。

  灰瞳少年很清楚,再這麼下去自己遲早…不,是很快就會被阿斯瑞爾的力量徹底吞噬和侵蝕,變成和邪神使徒沒什麼兩樣的東西。

  自己會失去自由,失去身為人的資格,變成被阿斯瑞爾使喚的傀儡和工具,甚至在他需要的時候成為承載他力量的基石…或者換個說法,這原本就是阿斯瑞爾的目的。

  但…這樣的結果,自己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從接受這份力量的時候自己就很清楚,肯定會有這麼一天的;但為了追上洛倫大人,不被他丟在身後變成累贅,自己還是做了…毫無怨言的做了。

  自嘲的輕笑聲,任憑刀鋒撕開肩膀的灰瞳少年矯健轉身,夾雜著“原力衝擊”的劍鋒向兩側橫掃,看不見的“氣浪”將偷襲的精靈武士斬成兩截。

  憑藉著“浴血悲號”武士之道的力量,理論上在虛空之力耗盡前自己都能這麼繼續戰鬥下去,但實際上…就算全部耗盡,阿斯瑞爾留下的邪神印記還是會源源不斷滲入力量,讓他能繼續戰鬥下去。

    所以,還有什麼好怕的?

  “來啊!”

  渾身浴血,上半身完全暴露在外的灰瞳少年張開雙臂,持劍擋在衝鋒的精靈武士必經之路前:“來殺我啊!”

  “殺死我,或者被我殺死,來試試看吧!”

  冷漠的精靈武士們完全不為所動,面不改色的向路斯恩撲來。

  沒錯,就是這樣……

  嘴角泛起一絲冷笑的灰瞳少年,輕輕的挪動著腳底被自己踩著的陷阱——上面綁著兩顆煉金炸彈…最後兩顆。

  只要在敵人靠近的瞬間引爆,就能一口氣幹掉半數敵人同時封死隧道…雖然只能擋住一個方向,但也能爭取到不少時間。

  至於自己…從來都不是路斯恩第一點考慮的。

  利刃迫近,緩緩俯身的灰瞳少年做好反擊的姿態,灰藍色的瞳孔閃爍著無窮無盡的殺意。

  五步、四步、三步……

  就是現在!

  “鐺!”

  雪亮的長矛搶在最後一刻擋住了刺向路斯恩的刀刃,拼盡全力趕到的女精靈搶在煉金炸彈爆炸的前一刻拽著他的衣領,同時向後一躍。

  “轟——!”

  崩裂的火光炸塌了隧道,捲起的氣浪將兩人撞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咔嚓!

  清脆的骨裂聲傳來,女精靈眉頭一緊,死死盯著自己被落石命中的右臂——明明連骨頭都被生生砸斷了,大臂的傷口完全裂開,自己還是一丁點的疼痛都沒有感覺到。

  “你在幹什麼?!”

  躺倒在地的路斯恩怒不可遏。

  “救你的小命!”

  女精靈比他還生氣,一把攥著路斯恩頭髮將他提起來:“看看你自己,知不知道你就快死了!”

  “我死不了的!”

  “就快了!”

  “那又怎樣,我能把他們都幹掉!”

  殺紅了眼的路斯恩瞪著女精靈咆哮道,被血水浸透的身體不住的顫抖著,攥著劍的雙手揚起,像是要證明什麼:“你、你知不知道這要錯過多好的一個機會!”

  “現在我們只是暫時擋住了他們,一會還是要被圍攻,我們根本堅持不了多久,明白嗎?!”

  “不明白!”女精靈一瞪眼,將他頂回去:“你能殺死外面所有的亞速爾精靈嗎?!”

  “這外面除了他們還有幾十萬,近百萬的亞速爾精靈,你一個人能把他們都殺光嗎,能嗎——能的話你還在等什麼?!”

  “我……”

  “你辦不到!我也辦不到,洛倫辦不到,所有人都辦不到,這才是為什麼我們要在這裡冒險,要在這裡苦苦堅持的緣故!”女精靈看著他:

  “我不知道你究竟多願意為洛倫而死,但哪怕為他你也必須活下去,懂嗎?!”

  被拽著頭髮的路斯恩怔怔的瞪大眼睛,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從小到大,也就只有父親和尤利·維爾茨這麼訓斥過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微微蹙眉的女精靈拽著他頭髮,稍稍用力了下:“問你話呢,懂嗎?!”

  “啊!懂、懂懂懂……”

  “轟——————!!!!”

  又是一聲巨響,從上向下,整個隧道都為之顫抖了下。

  勉強站穩的二人還來不及弄清震動傳來的方向,就感到一股龐大的,無法名狀的壓迫感猶如實質,從隧道的盡頭湧來。

  “這、這是怎麼回事?發生什麼了?!”

  相較於一臉茫然,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的女精靈,驚愕的路斯恩瞪大了眼睛,說不出的恐懼從內心深處湧出。

  這樣的力量,他在很久很久之前曾經從一個人身上切實的體會過…兩次。

  塞廖爾……

  黑十字!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0 15:47
第三百二十五章 秘密的聲音

  “如果要將一個秘密藏起來,那麼應該怎麼做?”

  西薩克蘭,帝都戈洛汶,一處郊外農莊。

  “首先…最顯而易見的,你不能把它告訴任何人。”

  坐在餐桌前,一名衣衫襤褸的落魄教士,一邊享用著餐桌上新釀的薩克蘭干紅,就著熱湯將硬面包松入口。

  “每多一個知道秘密的存在,就會增加秘密暴露的風險——這不僅僅是對秘密本身,更是對被告知者的不負責任,平白增加了一份風險。”

  “其次,你應該儘可能遠離這個秘密…儘量讓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離得它遠遠的,避免任何有可能涉及到的地方,任何有可能會讓這一切變得唐突,不和諧的地方…遺忘,永遠是最好的保密方式。”

  “當然,這僅僅是對物質世界的存在而言。”

  “他…知道這一點。”

  微微一頓,落魄教士神色平靜,表情淡然。

  “所以為了隱藏這個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他不僅要對別人隱瞞,甚至要對自己隱瞞,給自己內心下各種暗示,去隱瞞那個真正的秘密。”

  “這些暗示的數量很多,其中有不少都充滿了漏洞…但有漏洞不是關鍵,關鍵在於數量——哪怕不可能讓自己真正徹底遺忘秘密,也要讓自己對秘密本身存在誤解,甚至是天差地別般的誤解……”

  噗!

  門外傳來的聲音讓落魄教士微微蹙眉,冰冷的目光從兜帽下向外瞥了眼。

  蜷縮在門外的小小身影猛地一顫,聲音停止。

  點點頭,收回目光的落魄教士才重新端起桌子上的酒杯。

  “只有這麼做,才能爭取到足夠的時間,甚至是讓試圖探究秘密的人一次又一次的踏進他精心準備好的陷阱。”

  “聰明…真的是太聰明了。”

  “清楚知道自己能力的侷限性,對敵人的手段有著足夠的瞭解,再加上一點點運氣,謹小慎微的判斷,稍微冒險一些的舉動…這才是最聰明的做法。”

  “羅蘭·都靈足夠勇敢,但只是狂徒;”

  “艾克哈特·德薩利昂目光長遠,但缺少力量;”

  “一代代被物質世界賦予力量,被失敗者們蠱惑,與虛空對抗的‘存在’們,皆受限制於他們本身,無從抵抗來自另一個層面的入侵,所能做的也只是拖延時間而已。”

  “想要打敗一個世界,就要用另一個世界與之對抗,產生變數,誕生機遇…哪怕,這將會帶來更多的危險,因為危險本身…就是機遇。”

  “為了翻盤,他們真的已經不顧一切了。”

  落魄教士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表情彷彿是在回味新釀的甘甜。

  “但現在,掙扎的壯烈戲劇該畫上尾聲,落下帷幕,一切都將結束,一切都將完結。”

  “一切,都有其盡頭…再如何負隅頑抗,無濟於事。”

  “所行一切——高貴、低賤、殘忍、仁慈、激昂、平淡、繁瑣、簡潔、酣暢淋漓、痛苦糾結……”

  “為的…都是這最後一刻的風平浪靜,曲終聲息。”

  落魄教士緩緩起身,推開身旁早已死了很長時間的莊園主人,還有圍坐在餐桌周圍的主人妻子,長子和小女孩兒。

  噗通!

  莊園主人的屍體癱倒在地,一枚守夜人戒指從懷中掉落至身下的血泊。

  落魄教士踩著被血水浸泡過的地板,面不改色的向客廳外院落走去,滿是污垢的靴底染上一圈暗紅。

  乾淨整潔的院落內,橫躺著十幾具屍體;有獵魔人的,也有守夜人的…他們的共同點是大多殘破不堪,像是被撕咬過似的,從頭到腳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骨頭和皮肉,猙獰的遺容也證明他們臨死前曾經遭受過很大的痛苦。

  雖然…能保留遺容的,也只是寥寥幾個“幸運兒”罷了。

  蜷縮在門後的精靈少女雪拉十分賣力的將這些大小不一的屍體,在院子的角落裡堆放的整整齊齊;嬌小的身影不停地搬動著比自己大兩三倍的東西,還要不發出一丁點兒的聲音,早已是大汗淋漓。

  有些陳舊破爛的武士罩衣下露出精靈少女細嫩的四肢,白淨中帶著紅暈,透明到能看見下面血管與肌肉紋理的顏色,彷彿是剛剛長出來的一樣;配合精靈少女稚嫩的面龐,顯得可愛非常。

  只有慘死在這位精靈少女手中的獵魔人們,才明白這份“可愛模樣”下,隱藏著一頭怎樣的噬人凶獸。

  看到落魄教士走出房門,雪拉眼前一亮,討好似的想向救了自己,又讓自己四肢復原的“救命恩人”貼上去;卻又像是存留一絲敬畏和恐懼,始終不敢靠的太近。

  臉孔藏在兜帽下的落魄教士,似乎連理會她的心情都沒有,回首挑起目光,看向寶石河盡頭,太陽沉落的方向。

  埃博登的方向。

  靜靜流淌的寶石河,被傾灑餘暉的夕陽披上燦金色的粼粼波光——那耀眼的光輝,簡直比曜日當空時還要更奪目,更壯麗幾分。

  望著天水一色的景觀,落魄教士的臉上露出了些許冷笑。

  那迅速膨脹的虛空之力,在他的眼中簡直比近在咫尺的夕陽更加刺眼。

  如果是在以前…在埃博登,巨龍王城,赤血堡,銀盔山…在過去任何一個時間,他都會盡一切所能的消滅他;至少,也必須阻止他更進一步,造成破壞自己計畫的變數。

  但如今,已經沒有這麼做的必要了。

  結局已經定下,不妨讓他在尾聲之前,再囂張一段時間。

  “走吧。”

  收回目光,淡淡開口的落魄教士不等身後的精靈少女反應過來,便已經邁步離去。

  “去哪兒?”

  精靈少女趕緊跟上,下意識的開口問道。

  但幾乎就在開口瞬間,“稚嫩可愛”的臉上就露出了驚恐的表情,連忙閉上嘴巴,蜷縮著趴在地上瑟瑟發抖,動都不敢動一下。

  直至落魄教士走遠了,發現她沒有跟上來,才停下腳步,緩緩回首望去:

  “戈洛汶。”

  …………………………

  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震動、崩塌、陷落、龍吼、咆哮…所有的聲音,都在黑暗中銷聲匿跡。

  沒有光線,也就沒有光明,一切歸於冰冷沉寂的黑暗…甚至連對溫度的觸感,對氣味,對一切能確認自己存在的東西,都被“黑暗”剝奪的一分不剩。

  只有仍在“思考”的意識,還在繼續運轉。

  不斷的進行著思考,洛倫睜開“眼睛”。

  虛空…這是他第一次,“一個人”來到這裡。

  之前的任何一次,不論是墜入夢境,精神殿堂,夢境世界…幾乎都是在有“人”陪伴,或者至少是在有保護措施的前提下,涉足其中。

  而這一次…黑髮巫師沒有任何保障措施,孤身站在虛空之中。

  首先感受到的,是“自由”。

  不受拘束的“自由”。

  不僅僅是存在的自由,甚至是被身體所侷限的自由——不再受到物質世界的束縛,他能清晰的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可以隨意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進行任何層面的移動。

  他甚至感覺自己可以瞬間移動到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任何一個存在或者不存在的角落;他也可以穿越時間,前往過去或者未來。

  只要他想,只要他的腦海中存在著這樣一個“概念”,他就可以無所顧忌,無所不能。

  甚至是創造一個世界,或者…成為一個世界。

  這就是虛空的力量,或者說……

  這就是虛空。

  因為不存在而存在的“存在”。

  黑髮巫師微微蹙眉,一股莫名的衝動湧上心頭。

  思考的“意識”在瞬間閃過了一個火花——僅僅是在那一剎那,眼前所見的世界立刻改變了模樣。

  炙熱的,滾燙得燃燒著熊熊烈焰,傾吐火舌的曜日出現在他的頭頂,將黑暗清掃無遺!

  澄澈的穹頂出現在黑髮巫師的身側,周圍是綿延斗轉的積運,腳下是幅員遼闊的大地。

  下一秒,思考的意識稍稍出現偏頗,就像火花消散。

  轉眼間頭頂曜日熄滅,黯淡;積運化作烏雲,雷霆密佈;崩裂的山川噴出衝天火柱,磐石大地四分五裂,噴湧出會爆炸的氣體,點燃了在海水中傾覆的陸地;

  捲起煙塵的烏雲降下如瀑的酸雨,與湧上大地的海水,焚燬山川的火焰一起,將大地上一切誕生或還未來得及誕生的生靈,統統在萌芽中消滅。

  這一切變化的太快,太迅速,以至於等黑髮巫師意識到剛剛發生了什麼時,頭頂曜日晴空已經化作靜止的銀河,眾星捧月般將簇擁著他的“身影”。

  而在他的正下方,被“毀滅的世界”再次重生,只是稍微改變了模樣:

  山峰猶如箭塔般豎立,大地一分為九,層層疊疊,圍繞著其中最高,最寬闊的山峰拔地而起,傲然屹立。

  這彷彿世界樹,或者說古木森林精靈聚落樹一樣的“世界”,因為層次高地而出展現出完全不同的樣貌——最頂端的陸地被群星照耀,與過去無異;最底層卻完全籠罩在黑暗之中,恰如深淵。

  視野垂落,穹頂的銀河猶如驟雨般隕落;就在群星即將墜至地面的前一刻突然停下,並且就永遠停在了墜落的最後一刻。

  黑髮巫師感覺,自己好像開始理解虛空世界的“運轉”方式了。

  然後就在這一刻,情況出現了變化。

  悲傷、喜悅、興奮、沉悶、憤怒、平靜…各種各樣的情緒猶如狂風暴雨般湧入自己意識中來,萬箭齊發一般轟擊著自己用冷靜和理智為意識豎起的鐵壁銅牆。

  思考的速度不得不放慢,竭盡全力去遏制這些迅速膨脹,不知從何處而來的情緒;失去操控的“星辰世界”瞬間傾覆,在墜落的爆炸與轟鳴聲中毀於一旦。

  幾乎同時,或者說早有前兆,或者說根本不存在時間的概念…某個全新的,完全超出了黑髮巫師理解範疇的世界,出現在他面前。

  海量的訊息還是湧入他的意識,成為他思考的一部分;而原本光是為了抵禦情緒就耗盡全力的“思考”,再次受到衝擊。

  宛若當頭一棒!

  他無法停止思考,正如同生命不可能停止生存一樣——思考和情緒是維持意識存在的根本,他無法停止下來,就要不停的,以完全跟不上的速度去理解湧入自己“視野”的,海量的訊息。

  那些訊息…它們是文字,是符號,是聲音,是假想,是腦海中一閃而過的靈光,是荒謬到自己都不會當真的玩笑,是觸摸時能夠真切體會到的冰冷、炎熱、堅固、柔軟、舒適、痛苦……

  黑髮巫師想要喊出來,想要撕心裂肺的喊出來…他可以撕心裂肺,可以喊叫,但卻不會有喊叫帶來的感覺,更不可能有撕心裂肺的痛苦——因為只剩下意識的他,已經不再受身體的束縛了。

  他想要讓這一切停下來,可一旦停止思考意味著“意識”和存在的死亡——對別的巫師,這意味著會變成瘋子,對洛倫,這意味著他物質和意識層面的存在會同時完蛋。

  因為他不是這個世界的存在,他是個異鄉人。

  他的精神和物質層面是完全統一,無法分離的。

  哪怕只是早死、晚死,或者生不如死,他也必須堅持下去,否則就全完了,他連一根頭髮絲都不會剩下,自己被自己“殺死”。

  砰——

  一個急促而又短暫的聲音,在黑髮巫師的意識中炸開。

  那一瞬間,一切都停止了,龐大的訊息流變得緩慢——這麼形容其實非常不合適,因為虛空中沒有時間概念也就沒有快慢之分,但的確像是變慢了——逐漸的,開始變得可以讓洛倫接受了。

  腦海中的訊息一點一點的被思考,理解,接受,消化…各種各樣,各式各樣完全不同的訊息,情報,發生過和沒發生過的事情,真相與虛幻,現實與謊言,不斷的在洛倫腦海中徘徊。

  像是在看一本巨大的,永遠也翻不完的書。

  這……

  “無需緊張,無需警惕,來自物質世界的存在,您現在非常的安全。”

  聲音在黑髮巫師的意識中響起,他能清晰的察覺到這聲音和其它“訊息”的不同——它是主觀的,有意識的:

  “您…正在我的保護之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0 15:47
第三百二十六章 你的名字

  “雖然感覺可能做了個無用功,但還是得問一句…你是誰?”

  重歸死寂的黑暗中,洛倫的意識將“視野”轉向那突然在自己身後響起的聲音,開口道。

  說是開口,但實際上更像是訊息傳輸,雙方在無法用時間和距離形容的方式下,彼此交流著。

  “這不是無用功。”那聲音“開口”了,訊息中夾雜著一絲解釋的態度:

  “這是瞭解任何事情的第一步…認識對方的過程,既是認識自己的過程。”

  “對於從未見過另一個與自己相似的個體,他該如何判斷‘自己’和世界的關係?對於一群在同一片區域存在的個體,如果這片區域沒有‘域外’和‘域外’的存在,他們又該如何彼此建立聯繫,互相承認彼此是同一種類的存在?”

  “作為我們兩個‘存在’第一次交涉的誠意,我可以再向你提供五千多種不同的例證,說明這一問題的重要與必要性。”

  唉?!

  “等等,不用了!我是說我知道你…嗯!”

  大驚失色的洛倫剛想要阻止,數不清的海量訊息已經湧入了自己意識,好不容易恢復正常的思考再一次被衝擊得體無完膚。

  “抱歉。”那聲音裡多了歉意的情緒:“但我依然認為,你應該對這些有著準確的理解…而分享整理過的訊息,是我唯一能夠表達歉意的方式。”

  “……我接受你的道歉。”

  “謝謝。”

  那聲音不快不慢,彷彿能讓人看到閒庭漫步的學者:“所以,在我開口之前作為問題的發起者,請您先告訴我…您是誰?”

  “我……”

  “來讓我先為我們彼此省去一些需要處理的垃圾訊息吧,我知道您來自物質世界。”那聲音淡然道:

  “頭銜、稱號、出生地、姓名、身份、關係…這些毫無意義的訊息,沒有傳遞的必要,您只需要告訴我…您是誰,就可以了。”

  “……你還真是看得起我。”

  如果可以,洛倫真的想扯扯嘴角。

  聲音沒有繼續響起,似乎在等待黑髮巫師的答覆。

  沉默,死寂。

  遲疑片刻的黑髮巫師,將事視野重新轉向那個聲音:

  “如你所知…我並非源自虛空。”

  “很完美的答覆,通過否認排除錯誤的選項,同時迴避了問題。”

  那聲音似乎並不為之所動:“既然如此,以平等原則作為基準,我能告訴您的也只有…我並非源自物質世界。”

  “所以…您與我,兩個來自兩個不同區域的‘存在’,在我所在的區域中相逢相識,我認為這天然的給了我一些義務,讓我幫助您對虛空有最起碼的瞭解,防止剛剛的事情再次發生。”

  “剛剛的事情?”

  “沒錯,剛剛的事情——您幾乎在沒有外力干涉的前提下,自己殺死了自己;這是任何一個虛空中的存在都不會做的事情,我認為…自己有阻止您繼續這樣做的義務。”

  那聲音很認真,彷彿真的是要幫助自己一樣。

  黑髮巫師想皺下眉頭。

  “您在警惕,這很對,沒緣由的善意應當保持警惕。”那聲音淡淡道:“但這次稍微有些不同…如果您就這麼消失了,會對我造成一些困擾。”

  “所以您不用過度警惕我的善意,因為這完全是我出於自我利益的舉動。”

  “困擾,什麼困擾?”

  洛倫反問道。

  “訊息…每個第一次出現在虛空中的意識,都會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思考而暴露出很多訊息——想法、喜好、猜測、觀念……這些訊息大多沒什麼用處,屬於重複的無用訊息,但總歸會有些不太一樣的東西。”

  那個聲音似乎對這個話題很有興趣:“全新的訊息,是維持思考動力的源泉,當一切靜止時思考就沒有意義…停止思考,就是死亡。”

  “所以說,你需要這些訊息保證自己能夠繼續‘思考’下去…呃,活下去?”

  黑髮巫師開始理解他的意思了。

  “正是如此,而您所帶來的訊息量非常龐大,有許多都是我從未接觸過的。”洛倫簡直能看見那個聲音在朝自己點頭:

  “所以…您就應該清楚您對我有多麼重要了,為此我願意幫助您。”

  “而幫助您的第一步,就是讓您真正掌握自己的力量。”

  啪!

  彷彿水滴落入井底的聲音,黑暗煙消雲散,取而代之出現在黑髮巫師視野中的,是他的夢境世界。

  燃燒的黑暗太陽高懸於天,下方是佇立在深淵中央,殘破不堪的維姆帕爾學院。

  洛倫能清晰的察覺到,對方在十分認真仔細的觀察著自己的夢境世界。

  “很好,非常優秀的夢境…在儘可能減小損耗的情況下,將有限的思考餘力利用到了極限。”那聲音淡淡道:

  “可以確信的是這並非您自己單獨完成的傑作,而是在別的存在幫助的結果——簡單,明了,而且直觀,所有的必須元素都以最直觀的的方式展現出來了。”

  直觀?我怎麼覺得死氣沉沉而且特別中二,特別黑深殘呢?

  尤其是那個燃燒的黑色太陽。

  這一次那聲音沒有再繼續顧忌洛倫的情緒,繼續道:

  “城堡的大小,象徵著夢境世界的範圍和堅固程度,反應您在一定時間內的思考事務的範圍和承受能力;只要超過這個範圍和承受極限,它就會崩塌;”

  “散落大廳的書籍象徵著您的記憶,以書本作為載體而不是其它,表達了創作者對‘知識載體’的認識…我記得有過類似刻在石頭或者木頭,或者不停響起回音的類型;”

  “大廳內的牢籠象徵著對情緒的克制,物質世界的存在似乎對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存在,有著特殊情感,很能通過殺死或者與自己‘溝通’辦法,讓情緒穩定;”

  “燃燒的黑色太陽……”那聲音微微一頓,似乎是在感慨什麼:“是幻想,是超越了物質世界的存在;更是欺騙,一目瞭然的欺騙。”

  “一目瞭然的欺騙?”洛倫困惑道。

  “沒錯,這也是我對您的夢境世界唯一無法理解的存在,因為它出現的原因似乎就是要告訴您,這一切只是謊言…我無法理解其中的原因。”那聲音快速道,似乎不想在這個話題上耽擱太久:

  “無論如何,您的夢境世界已經為您掌握力量打好了最堅定的基礎…大多數第一次踏入虛空的,物質世界的存在,往往都需要從頭開始建設自己的夢境世界,使其貼合自己的思考方式。”

  “您不需要,這是您的優勢…當然,也可以是劣勢,因為您已經將這個夢境與自己完全融合,不可能再進行多少修改了。”

  黑髮巫師凝視著燃燒的黑色太陽:“你是說……”

  “您其實…已經掌握了力量,只是還沒有真正察覺。”那聲音繼續道:“這樣的說法存在誤解,所以也可以稱之為…您只需要知道,您的力量究竟是什麼。”

  “而想要知道自己的力量是什麼,就必須對自己的存在有著清晰的認知,那也就意味著……”

  “我…是…誰?”

  黑髮巫師反問道。

  “看來您已經明白了,最關鍵的問題究竟是什麼。”

  所以話題又繞回來了…洛倫忍不住想道。

  聽上去像是在給自己下定義,但實際上卻是在確定自己立場的問題。

  你姓什麼,名字有什麼含義,為什麼是這個姓氏?

  你來自哪裡,你的身份是什麼,有沒有和你差不多的傢伙,誰和你是一類人?你為什麼和我一樣,卻又不一樣?

  你服從與誰,誰效忠於你?你所作的事情因為什麼而有了意義,你一直以來的堅持是什麼?

  你有朋友嗎,有親人嗎,有類似親人的人嗎?有敵人嗎,有一定要殺死的敵人嗎?你為什麼和他是朋友,是敵人,是親人,是仇人?

  ……黑髮巫師的意識開始進入快速的思考,無數的問題誕生了無數的訊息,而訊息又勾起回憶,讓他一次次回到過去曾經經歷過的情境。

  在野狗村外,驚慌失措看著自己的小個子巫師;

  “……艾因·蘭德,維姆帕爾巫師學徒,未來的煉金術師,你呢……”

  在維姆帕爾學院,對自己心懷警惕的道爾頓·坎德導師;

  “……我得承認,一開始我都不準備讓你走進這個房間的……”

  在古木鎮,胸有成竹的法內西斯;

  “……不用太拘謹,坐下來休息一會兒吧……”

  在深林堡,與自己談笑風生的魯文·弗利德;

  “……我可不想讓他們覺得我的巫師顧問是個病秧子……”

  在古木森林,對自己十分厭惡的女精靈戰舞者莉雅;

  “……陌生人,說明你的來意……”

  還有艾薩克,夏洛特,伯多祿,布蘭登,路斯恩,科羅納,德雷西斯,卡爾·科林……

  對他們來說,自己是誰,代表著什麼又意味著什麼,自己有一個可以對他們所有人解釋,並且不會與任何人混淆的稱呼嗎?

  在他們看到自己的第一眼時,心中所想到的又是什麼?

  這個人…是誰?

  隨著洛倫開始快速思考,但這一次他的意識沒有再像之前那樣陷入痛苦與模糊之中,變得愈發清晰明朗。

  藏在心底深處的“答案”,正在逐漸浮出水面。

  快了,就快了。

  他能感覺得到…那是看得見的,摸得著的,可以輕嗅的,能夠感受得到的。

  答案,就擺在自己面前。

  在“那聲音”的注視下,穹頂燃燒的黑色太陽開始不安的顫抖,火光時明時暗,像是在進行最後的垂死掙扎。

  佇立在深淵中的維姆帕爾學院開始崩塌,隨即大片大片的“陸地”從深淵的更底層升起——快速的升起,快速的崩塌,就像是在不斷的嘗試著,尋找著什麼。

  “轟———!!!!”

  燃燒的黑色太陽突然間炸裂開來,在天穹中一分為九,肆意噴湧的火柱將它們彼此勾連,組成籠罩穹頂九芒星。

  那聲音望去,只見一分為九的九顆“星辰”也隨之炸裂,分成了更小的九份,組成了新的九芒星…層層疊疊,無窮無盡。

  燃燒的火焰在層層疊疊的九芒星周圍勾勒出巨大的圓環,將其籠罩中央…全新的,被無數九芒星魔法陣覆蓋的“黑色太陽”,誕生了。

  不斷的思考,不斷的自我審視中的黑髮巫師,意識愈發清晰,腳下的大地升起崩落,不斷循環往復。

  那個…就是答案。

  就是自己。

  “轟————!!!!”

  又是一聲雷鳴,洛倫的意識睜開了眼睛。

  緩緩抬起右手,原本不存在的“身體”中央,燃燒之環的烙印不斷溢出火焰,從胸膛開始塑造自己的身體——軀幹、脖頸、頭顱、四肢……

  呼——

  烈焰掃過,洛倫的身上多了一身簡譜單調的巫師長袍。

    打量著這全新的身體,黑髮巫師緩緩將目光轉向身側,一個淡金色的若隱若現的“身影”出現在自己的身側,正在審視著自己。

  “所以…看起來您已經有答案了?”

  那聲音平靜的問道。

  黑髮巫師微微頷首。

  “既然如此,那就讓我們從頭開始吧。”那聲音輕聲道:“尊敬的,來自物質世界的閣下,請問……”

  “您是誰?”

  “我是洛倫。”

  洛倫·都靈微微一笑,輕輕念出那個答案:

  “是個從遠方來的巫師。”

  這一刻,他的眼神中沒有任何迷茫,心中澄如明鏡。

  是的,對這個世界而言,自己永遠都不是它的一部分,更不是屬於它的存在;自己不在它的規則之內,不受它的法則拘束,卻又與它建立起了永久的聯繫。

  自己曾經嘗試著想要融入這個世界,嘗試著讓自己與其他這個世界的存在看起來沒什麼不同,但失敗了。

  阿斯瑞爾,麥茲卡,塞廖爾…即便自己沒有出現,他們還是會找上門來。

  對它們,對這個世界,自己永遠…永遠都是那個從遠方來的異鄉人。

  既然如此,那就如此吧。

  “非常合適的稱謂,有些模棱兩可但…的確很符合您所代表的含義;對這個世界而言,您的確是一個不太能接受的存在。”

  那聲音淡淡開口道:“那麼,輪到我了。”

  “來自遠方的巫師洛倫,很榮幸認識您,我的名字是……”

  “聖十字。”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5 13:15
第三百二十七章 九芒星

  聽到這個名字的瞬間,洛倫微微一頓。

  他倒不是多驚訝…雖然的確很意外,但並非沒有線索。

  按照阿斯瑞爾所說,每一個虛空中的存在都倚靠虛空反應察覺彼此,有強有弱;

  戴帽子的羅根留下的遺言中也提到,他發現了窺視著他的眼睛。

  再考慮到對方剛剛輕而易舉的阻止了自己的“自殺行為”,開啟自己的夢境世界,甚至幫助自己掌握力量,如果他不是聖十字……

  洛倫覺得另一個“黑十字”應該沒那麼好心。

  “為什麼?”洛倫問道。

  “為什麼不?”

  淡金色的身影聲音平靜:“即便沒有我干預,您依舊可以得到屬於自己的力量,這從您來到這個世界那一刻,就已經是既定事項之一了。”

  “之一?”

  “您不屬於這個世界,我的意識中沒有關於您的訊息,所以當然不知道您能夠做到哪一步…對待未知的問題,總歸不能有偏見。”聖十字解釋著:

  “但現在的您已經開啟第二閥門,任何的阻止行為都只是無用功,我不認為那是有意義的舉動。”

  “我會幫助您因為您和這個世界任何的存在都不一樣,您會為這個世界帶來更多的改變,您身上所附加的訊息是如此的龐大,並且截然不同,並且您一定會成功。”

  “所以我幫助您,因為這是有意義的事情,因為您所帶來的改變值得我伸出援手…僅此而已。”

  那聲音聽上去十分的理所當然,彷彿就該是這樣似的。

  但洛倫從中聽出了另一層含義。

  “只要是‘有意義’的,能做出改變的事情…你都會伸出援手,是麼?”

  聖十字沉默了片刻。

  “我能感受到您夾雜在這句訊息中的暗示,來自遠方的巫師…洛倫。”

  那聲音多了些許感慨:“但您必須理解,沒有他…就沒有我。”

  “我誕生於他的理念之中,是他理想與野心的延伸;借由他之手,按照他所設下的軌跡,發展,壯大,為這個世界作出改變。”

  “也許在您的觀點之中不可理喻,甚至錯誤的事情,在另外一種觀點下就會變得理所當然,甚至將它視作正確的事情,拚命阻止的存在才是邪惡的。”

  “在他…當他看到改變的可能並且去嘗試的時候,有許許多多反對的聲音和力量——絕大多數都是在現有狀態下獲得了最大利益的人,但也有不少是因為無法理解,無法理解的事情…會產生恐懼。”

  “他們嘗試著阻止了,破壞了,打斷了,讓這個過程變得更加曲折了…他們,都被毀滅了。”

  “他們甚至按照他的理論創造了我,以為我會成為他前行路上的阻礙,殊不知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甚至是樂於見到的結果。”

  “於是…他們其中一些,甚至是被我親手毀滅的。”

  “但您不同,您是會做出改變的存在。”聖十字的身影緩緩靠近:“對於想要阻止他的人而言,您的存在,簡直獨一無二,更是他們阻止他的最後希望。”

  淡金色的光芒閃爍著,一點一點變得模糊。

  微微蹙眉的洛倫看著將要消失的身影,忍不住開口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聖十字沒有回答。

  “不論發生什麼都沒有意義了,您不可能阻止,也無需去阻止,您與他…只能有一個成為改變世界的存在,這一點沒有任何妥協可能。”

  洛倫看著他,有些費解。

  “你這麼執著改變,但你的力量或者說聖十字的力量,卻是為了創造一個永恆的,永遠不會出現改變的世界。”

  這也太自相矛盾了。

  “正是如此。”聖十字毫不否認:

  “創造我的存在,在他們的時代——或者應該是情境下?抱歉,我不確定用詞是否準確——是最具智慧,最有勇氣做出改變的,但他們依舊犯下了嘗試性的錯誤。”

  “他們以為只用付出一次代價,就能一次性創造最美好的世界,建立最完美的,永恆而最合理的體系;以為自己所創造的追求的,就是真理的極致。”

  “很遺憾,他們辦不到。”聖十字看向洛倫:“您…也辦不到,沒有誰可以辦到;或者說當有這個念頭的一瞬間,就注定會失敗。”

  “我們只能通過一次次改變,探索,推翻前論,尋找新的答案;在無窮盡的改變與探索著,無限的接近真理。”

  “所以我們又回到了問題的起點——我向您伸出援手,是因為這個世界需要更多的變數;沿著既定道路走下去,不存在未知的世界,用您剛剛贈予我的訊息去比喻…是死水一潭。”

  “那樣的世界,即不存在過去,更遑論未來。”

  平靜的話語引起黑髮巫師的思考,但也帶來了新的問題。

  “既然不變是壞的,那麼改變就一定是好的嗎,你怎麼確定它會是前進而不是後退的?”

  “我無法確定。”聖十字坦誠道:

  “改變未必能接近真理,但不改變,一定無法接近真理——所以,這是必須冒的風險。”

  “那真理又是什麼?”

  黑髮巫師繼續追問。

  夢境世界下,淡金色的光芒逐漸黯淡,猶如一縷流光,若有若無,漸漸隱去。

  “來自遠方的巫師啊,這個問題……”

  聖十字的聲音在空中消散,一去不返。

  “還是讓真理回答你吧。”

  …………………………………

  隨著寶石河防線瓦解,隱約察覺到什麼的精靈小王子開始大規模動員後備軍,投入戰場,全面壓制帝國。

  寶石河一線的拜恩軍團最先遭到重創——傷亡最慘重的第一陣列最先崩潰,傷亡慘重的步戰騎士和重裝侍從根本無法執行掩護側翼的任務,迫使兩翼的方陣步兵們不得不拋下長槍,使用斬刀和短劍與敵人交鋒。

  壓陣的瑞格雷爾試圖組織拜恩騎士衝鋒,但敵人的正面兵力是拜恩軍團接近三倍,衝進敵陣的拜恩騎士付出再多的傷亡,也只能打開一個缺口。

  如果還有足夠的重裝步兵或者波伊精銳的驃騎兵,下一步就應該擴大戰果…但現在的拜恩軍團已經沒有這樣的實力了。

  為了不造成全線崩潰,怒火堡伯爵只能下令讓前陣逐步後撤,換上後線陣列;同時命令五百拜恩騎士下馬,充任步戰騎士維持陣列。

  與此同時,右翼也開始告急——在右翼陣線纏鬥的尤利·維爾茨在得到敵人開始全線進攻的消息後,立刻動員後備驃騎兵阻斷敵人的支援兵線,試圖圍殲最後負隅頑抗的精靈雙刀武士。

  狂呼酣戰的波伊騎士們從側翼進攻,與前來協助的洛泰爾騎士長亞倫並肩作戰,成功撕開了一個裂口,為尤利·維爾茨爭取到了片刻喘息的餘地。

  鏖戰中的中線同樣付出了極其慘重的代價,當亞速爾援軍全線壓上的時候,不再猶豫的德雷西斯立刻率領重裝騎兵發動衝鋒,同時薩克蘭軍團全線收縮,撤進防禦設施進行最後的抵抗。

  當卡爾·科林率領最後一支射擊軍撤入防禦陣地的時候,衝入亞速爾精靈軍陣的三頭巨龍戰旗已經和德雷西斯的騎兵們,一齊消失了蹤影。

  被帝國重騎兵衝鋒稍稍阻遏了進攻勢頭的亞速爾精靈,迎接他們的是已經已經全面防禦,銅牆鐵壁的“黑色城牆”。

  “射擊軍——,兩排齊射,放——!!!!”

  白光閃過,慘叫中倒下整整一排的精靈武士們揮舞長刀,踏著袍澤與帝國騎士們的屍骨發動了衝鋒。

  面對搖搖欲墜的陣線,再也忍不住的布蘭登終於也下達了動員後備軍的命令,生力軍從戰場後方進入陣線,但被壓制的帝國一方根本沒有足夠的空間讓他們全部進入戰場。

  而亞速爾精靈也用事實證明,普通的軍隊在他們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擊!

  與一次次與帝國交鋒中變得經驗豐富的精靈武士們相比,大批在戰後才被集結起來的生力軍顯得十分不堪一擊…除去極少數訓練有素的老兵,大多新兵甚至到了一觸即潰的程度,甚至無法執行堅守陣地的任務。

  但即便如此,布蘭登還是不斷催促後線加派援軍,填充因為陣線收縮而空出來的中線側翼,一排排的薩克蘭士兵們走進戰場,唯一能被他們完美執行的任務,就是送死。

  當維持士氣的老兵們死傷殆盡之後,剩下的新兵們終於再也忍不住內心的恐懼,士氣開始崩潰,不顧一起的扔下手裡的盾牌和戰戟逃命。

  然後,他們就看到自己身後多了一支“友軍”,騎著駿馬揮舞彎刀,架起重弩“迎接”自己的到來。

  兩千波伊驃騎兵和一千名阿爾勒重裝弩手作為督戰軍被派到陣線正後方,被布蘭登賦予射殺和追捕任何逃兵潰軍的權力。

  不論波伊還是阿爾勒,對薩克蘭人都沒有什麼“同胞感情”,完全靠著領主對皇帝的效忠維持忠誠,獵殺薩克蘭逃兵的時候絕不會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在號角聲、整齊的弩箭聲和騎兵們吹響的軍號聲中,徹底絕望的薩克蘭逃兵被再次組織起來,拿著撿起武器衝進地獄似的戰場。

  就算是拿人命堆,用屍體填,也要讓他們在臨死前發揮最後一點點用處,延緩亞速爾精靈突破防線的速度!

  一刻鐘後,當中線兩翼的亞速爾精靈武士們終於將最後一個軍團士兵砍翻在地,淌著血水向中軍前進時,一份他們想都不敢想的“大禮”,早已經恭候多時。

  “轟————————!!!!”

  雷鳴響起,天空降下火雨。

  魔龍展翅而起!

  …………………………

  “哦——來了來了!來了!”

  當三頭降下火雨的巨龍同時出現在戰場上的瞬間,瞳孔驟縮的精靈小王子不驚反喜,激動到渾身都顫抖起來的地步。

  這意味著帝國終於堅持不住,到了必須要倚靠巨龍的力量才能挽回頹勢的地步——布蘭登·德薩利昂,他已經無計可施了!

  “羅德里亞殿下,我方中線戰場的軍隊傷亡慘重,急需支援。”一旁的精靈武士完全沒有他那麼欣喜若狂:

  “再這麼下去,我們的軍隊遲早會被帝國人的巨龍全部……”

  “是嗎?”精靈小王子嗤笑一聲:“你是說…全軍覆沒是嗎?”

  “我……”

  “沒錯,他們會全軍覆沒的,但帝國人也一樣…等他們消滅正面軍隊,我們的艦隊早就已經抵達寶石河下游,將他們的後備軍殺得一乾二淨,片甲不留了。”

  “至於那三頭巨龍…嗯,確實是個麻煩,但我還是為這三頭畜生準備了足夠數量的皎光劍——帝國人大概絕對想不到,開戰時和他們對射的發射器,只是我手裡的三分之一罷了,雖然被打光了有點可惜,但驚喜總要留到最後不是嗎?”

  看著一臉震驚的精靈武士,精靈小王子再也無法遏制內心的狂喜,那是一種期待了太久太久的喜悅。

  從一開始,他就完全不在意正面戰場的勝負…決定勝利還是失敗的,是彼此的實力對比——想要徹底擊敗帝國,只需將他們的實力削弱到再也無法與亞速爾精靈抗衡就可以了。

  巨龍?浮空城?皎光劍?

  精靈小王子的嘴角流露出一絲冷笑。

  這些貌似強大的“武器”…只要還沒有到可以逆轉整個戰局的地步,就不足為懼,甚至不值得自己分神;它們最多也只是變數,根本不足以逆轉戰局。

  小規模幾萬人的勝負,一城一地的得失,甚至是局域內的勝利與失敗…或許是能夠被這些力量所改變的。

  但這次不同,這次的戰鬥所涉及的遠遠不是正面戰場,而是整個戰局,是整個埃博登境內數以十萬計的大軍之間廝殺,用哪一方活下來的戰士更多來決定的…種族的命運!

  太過在意正面戰鬥勝負,在意一個極其冒險的計畫是否能夠成功的帝國人…布蘭登·德薩利昂,從一開始就敗了,徹徹底底的敗了!

  勝利的喜悅,已經浮現在了精靈小王子的臉上。

  而就在此時……

  “轟——————————!!!!”

  雷鳴般的巨響從身後傳來,驚醒的精靈小王子猛地回頭,看看著聲音傳來的方向。

  埃博登的方向!

  “殿、殿下、那是……”

  “我看見了,看見了!”

  瞪大眼睛的精靈小王子,拚命忍住揚起的嘴角。

  雖然隔著很遠,但依舊能看到雄鷹王王庭轟然傾塌;炸裂的煙塵之中一個巨大的黑影衝向天空,張開雙翼。

  “轟————!!!!”

  雷鳴般的龍吼,猶如喪鐘般響徹埃博登的上空。

  成功了?

  成功了…自己…我、我打敗了洛倫·都靈…那個帝國人…死在了我的手裡…是我……

  “轟————!!!!”

  又是一聲長嘯,嘶吼的洪荒巨獸拚命張開雙翼,奮力翱翔。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那巨龍看起來…好像…快要掉下去一樣?

  幾乎在這個念頭興起的剎那,屹立穹頂的巨龍突然間像斷了線似的,墜落天空。

  王庭傾塌的埃博登城內,突然間閃爍起覆蓋全城的…灰藍色的光芒。

  “那是…九芒星?”

  死死盯著城內的光,精靈小王子發現自己的聲音變得有些顫抖了:

  “洛倫·都靈的…九芒星?”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5 13:16
第三百二十八章 沒有你該多好

  “……綜上所述,我認為唯有最客觀,平實,不包含任何情感的詞藻去記述這場帝國保衛戰的‘終局之戰’,才是最合適的。

  我的助手和學徒們質疑,為什麼我一定要堅持在戰後數年才開始動筆——唯有如此,我才能擺脫情感和主觀的桎梏,讓激昂的血得以平靜,才能留給後世一份客觀的紀實,而非激動人心的詩。

  後者…據我所知早已數不勝數,且不乏名篇。

  首先要說的,是那些化身帝國城牆的英雄們。

  斷界山副司令德雷西斯,他在亞速爾精靈發動總攻時率領重騎兵從正面衝鋒,為他的士兵們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

  洛泰爾騎士長亞倫爵士,在與亞速爾精靈援軍交戰時不幸墜馬,遭到大批敵人圍攻;戰鬥結束後洛泰爾女爵曾經親自尋找他的屍骨,但很遺憾,沒有找到。

  有倖存的洛泰爾騎士信誓旦旦的說,他親眼看到亞倫爵士的身體泛起金光,在衝入敵陣的一瞬間被聖十字升入天國——理性告訴我這不是真的,但我依然心甘情願的相信這個“謊言”。

  拜恩山岩堡伯爵安格特,湖心城伯爵蘭馬洛斯前後陣亡,用生命為拜恩軍團贏回了反敗為勝的轉機;光榮塔伯爵傑蘭特,這位與白馬峰伯爵瑞格雷爾不相上下,卻又總是很不顯眼的大人,用最後的衝鋒為自己屢敗屢戰的生涯扳回一城。

  除此外還有旗槍堡伯爵薩拉爾德,斷劍塔伯爵伊蘭迪爾,忠魂堡伯爵鮑斯——戰果最輝煌的拜恩軍團,也付出了帝國上下最慘重的傷亡,僅一戰,圓桌空位半數,堪比黑公爵時代。

  波伊大公薩莉卡·約拿,拜恩赤血堡伯爵夏洛特,風暴堡伯爵格倫威爾——這三位在亞速爾就精靈突襲帝國後方,靠著女大公和女伯爵的個人聲望就地組織士兵防禦,為布蘭登陛下回援爭取了足夠的時間。

  威名赫赫的彎刀女大公自是不必多說,正面戰場的慘敗並不能挫傷她的銳利;但赤血堡女伯爵的聲望幾乎完全建立在她的外交手段與精通貿易;

  她用一場近乎逆轉戰局的勝利,證明了自己無愧為騎士王的子孫。

  對帝國而言,這場戰爭真正有意義的部分並非在於這些英雄們,甚至不在於勝利——毫不客氣的說如果沒有最後的驚天逆轉,戰敗的一定是帝國,而非亞速爾精靈…他們才是在戰術上無可指摘,真正把控全局的一方。

  帝國的歷史上贏得過許多關鍵性的勝利,每一個都關乎帝國命運,世界的命運:艾克哈特一世的偉大征服,“賢者”布蘭登血骸谷之戰,狂龍女皇的“最終之戰”……

  但這一次,第一次…巫師們,成為了戰爭勝利的關鍵,那些往日默默無聞的巫師們所作出的貢獻和犧牲,足以令所有聖十字的僕人們感到羞愧。

  以艾爾伯德大師為首總計四位巫師塔元老,四位資深導師以及護衛他們的獵魔人與精靈戰舞者們,統統葬身埃博登城;

  僅有的倖存者中道爾頓·坎德閣下重傷,身體幾近崩潰;我再看到他時,他的模樣好像一夜間衰老二十歲,從精幹的中年人變成了垂暮老人。

  洛泰爾女爵失去了右臂,沒有人知道原因,我曾經從我的朋友路斯恩口中得到過一些訊息,隱約好像是與他有關;

  路斯恩·維爾茨,我的朋友…重傷不醒,我在他接受治療時徹夜守在門外;我不想承認,但當時的我的確以為他真的要永遠離開我了。

  除此之外還有艾茵·蘭德,艾薩克·格蘭瑟姆,彼得·法沙……來自戈洛汶,赤血堡,埃博登以及帝國各地一百餘位巫師們,為這場戰爭做出了巨大的犧牲,這是過去從未發生過的事情。

  自然,還有洛倫·都靈……我的朋友,以及我前行路上的半個導師,他用十分震撼,也十分殘忍的方式,為這場戰爭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作為聖十字的追隨者,那時的我便能清晰感到自己正站在世界轉變的邊緣——事實的確如此,數年後的今日,我甚至能看到一個巫師學徒像普通人一樣出現在教堂內,彷彿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他們永遠都不會明白,他們的先輩為了這一點點和普通人無異的權力做出了多大的犧牲…我真誠的向聖十字禱告,他們永遠都不要真正明白,永遠不要經歷和他們先輩一樣的苦難。

  但若要經歷,我相信他們會和他們的先輩們一樣勇敢,甚至更勇敢,我堅信這一點。

  而我,拜恩教會的主教,身處帝國政治之外,信仰的追隨者——我知道這個世界將要做出一些改變,至於這些改變是好還是壞…誰知道?

  總比沒有強……”

  …………………………

  帝國軍營,監牢。

  忽明忽暗的火光透過冰冷的鐵柵欄,映照著一個跪坐在牆邊的身影。

  雙臂和脖頸上的鐐銬被拽的緊繃,迫使那身影不得不雙臂平舉,挺起胸膛;腳踝和腰胯的鎖鏈束在一起,令他甚至都不能稍稍放鬆,只能始終保持著雙膝跪地的“正坐”姿勢。

  仰天長嘆,敞開胸懷,跪地而坐…如果不是因為身上的鎖鏈和鐵窗,這簡直就是最標準的聖徒祈禱姿勢。

  當然,這身影的主人和聖徒絕對沒有半點關係。

  扶著鐵窗,洛倫目不轉睛的打量著那個身影。

  “洛倫·都靈…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精靈小王子懶洋洋的開口了,彷彿在一邊享用著小點心,一邊和身旁人談心:“你們的那個皇子…呃,現在好像是皇帝了…生怕讓我跑了,就用一把秘銀鍛造的短劍釘在我的脊椎骨裡,我差點大出血死掉!”

  怨念滿滿的口吻,好像在和朋友抱怨某天的倒霉事。

  “只是以防萬一的手段,畢竟你是亞速爾精靈的王族…最後的,雄鷹王的後代,當然得小心些。”

  黑髮巫師靜靜道。

  “對對對,我明白,明白——帝國打敗了亞速爾精靈,這樣偉大的戰爭需要有一個合適的,象徵性的結局,讓一切畫上尾聲…我就是那個像征,我死了,就算是這場戰爭結束了,所以……”

  精靈小王子停止了自言自語,緩緩的將揚起的頭顱垂下些,視線盯著洛倫。

  他能感覺得到,對方變得和之前有些不太一樣了——具體的無法形容,但精靈小王子隱隱有種錯覺,那就是站在自己面前的並不是一個帝國人。

  而是噬人的邪神軀殼。

  “結果怎樣?”

  這並不容易…洛倫能清晰的看到他被勒緊的脖頸和漲紅的臉,還有被秘銀短劍釘入,不停顫抖著的身體。

  “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黑髮巫師搖搖頭:“從這一刻起亞速爾這個稱謂,已經變成歷史了。”

  “這一刻?”

  “對,這一刻…差不多一刻鐘前,布蘭登·德薩利昂陛下帶著三頭巨龍向埃博登海岸飛去——就像他之前承諾的那樣,允許倖存下來的亞速爾精靈坐船,返回你們的故鄉。”

  “啊,這樣啊……”

  精靈小王子立刻明白了。

  布蘭登答應讓他們離開,卻沒有保證不會追殺;幾百條裝滿精靈,沒有武器的船隻在沒有遮攔的海上遇到三頭巨龍…下場顯而易見。

  沒有驚愕,更沒有憤怒,他反倒像是長舒了一口氣,如釋重負般。

  “其實,根本用不著那麼麻煩的。”

  沉默了數秒,精靈小王子慵懶道:“讓他們回到故鄉,最後的下場也是一樣的,說不定還會更慘,被遍地的怪物吃光抹淨,或者在虛空四溢的土地上變成新的怪物;

  不過…我能理解,能率性而為卻又不會受到指責,肆無忌憚的報復與蹂躪,發洩慾望,欺凌弱小時,誰不想那麼幹呢?”

  “不想那麼幹的,只是有迫使其忍耐的理由罷了。”

  彷彿陷入夢境中一樣,精靈小王子自言自語,忽然間又將目光轉向洛倫:“那麼…我呢?”

  “我會是什麼下場?”

  平淡的口吻,好像真的只是隨口問問罷了。

  不過回答起來倒也簡單。

  “生不如死。”

  “嗯?”

  精靈小王子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你是最後的亞速爾精靈,是這場戰爭結束的象徵,布蘭登…他才不會那麼輕易的放過你,痛痛快快的燒成灰。”

  洛倫直視著那張錯愕的臉:“他要把你當成戰利品炫耀,當成籠絡人心和控制權力的工具;你多活一天,帝國就多記得這場戰爭一天,這對布蘭登很重要。”

  “所以…大概要等到你對他徹底沒有利用價值了,也就是被帝國徹底遺忘的時候,他大概才會想起來要殺死你吧?”

  這一次精靈小王子沉默了很久。

  他的眼神透露出十分複雜的心情,最終長長的嘆了口氣,認命了似的。

  “這應該會持續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而我之後大概每一天都會活得度日如年。”

  “恰恰相反,你會活得很精彩的。”洛倫打斷道。

  “為什麼?”

  “因為想殺你的人實在是太多了,而他們想殺死你的慾望甚至大過了對布蘭登和帝國的忠誠。”

  “哦…這幫沒腦子的,他們永遠不明白一個活著的敵人有多大用處。”精靈小王子很是不屑一顧的撇撇嘴:

  “所以說,我現在有一幫狂熱的追隨者了——雖然不是那種好的追隨者,而是拼了命不顧一切也想要干掉我的那種?”

  洛倫點點頭。

  “所以…你也不是專程來看我的,而是碰巧路過的時候遇到了幾個想要干掉我的傻子,放倒他們之後順便進來看一眼,確認我還活著?”

  “差不多是這樣。”洛倫承認了。

  精靈小王子的臉瞬間拉下來,情緒的變化甚至讓氣氛都變得有些不太一樣了。

  “呃……有點失望,但不是不能理解;你是勝利者,勝利者可以對失敗者做任何想做的事情,這我懂,我明白——我不否認,我也想過很多在打敗你之後怎麼整你的計畫,有段失眠的日子,我就是靠這個打發時間的。”

  “話又說回來,既然這位帝國人的皇帝陛下不急著幹掉我,也就是說我還能活好一段時間——挺好的,說實話我是個亞速爾精靈,我們亞速爾精靈最大的特點,就是喜歡假裝不怕死…但我屬於那種不太主流的亞速爾精靈,活著對我來說比什麼都重要。”

  精靈小王子故意裝作滿不在乎的表情,帶語氣中卻帶著深深的失望。

  當然,這也有可能是他假裝的。

  “我猜你要走了,是吧?”

  深吸一口氣,精靈小王子拼盡全力用眼角的餘光看向洛倫:“我不知道你要做什麼,但大概在你眼裡這場戰爭已經結束了,一切都恢復正常,盛世即將到來,皇帝萬歲,帝國萬歲,你們盡可以享受……”

  “它還沒有結束。”

  被打斷的精靈小王子愣了下,眼神中第一次露出了錯愕的神色。

  “你知道?”

  “我知道。”黑髮巫師微微頷首:“我還知道,它為何而來——我知道,亞速爾精靈的的確確是為了種族的延續和存亡,才選擇了這條不歸路;我知道你們有多麼迫不得已,也知道你們的確賭上了一切。”

  “可惜,你們輸了。”

  愣神的精靈小王子完全沒注意到自己漲紅的臉,與洛倫四目相對。

  “沒錯,我們輸了;實事求是的說輸得還很不甘心,因為本來我都已經贏了…如果,沒有你這個作弊的傢伙出現,我本來應該成為雄鷹王的。”

  “我們會拯救種族的命運,拯救這個世界,創造一個和巨龍王國一樣輝煌的文明…如果沒有你…你,洛倫·都靈。”

  “如果沒有你,就好了。”

  低沉而失落的口吻,帶著深深怨念與恨意。

  如果沒有我就好了……

  洛倫看著他,看著羅德里亞·亞速爾那怨恨、惡毒的眼睛——沒有遊戲結束的惆悵,沒有與對手博弈後的興奮與感慨,只有因為失敗帶來的…無能的怒。

  “沒有我就好了…嗯,你說的對。”

  看著精靈小王子那略有些錯愕的眼神,洛倫煞有其事的點頭:

  “我向你保證,你們,他們,它們還有…他……你們所有人。”

  “都會死在這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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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九章 使命

  當黑髮巫師離開精靈小王子的牢房,前往路斯恩的營帳時,外面早已經圍滿了人。

  幾名來自拜恩的藥劑師和醫師圍成一圈,和焦急萬分的夏洛特激烈爭吵著什麼;幾名負傷的獵魔人和卡爾·科林自發的圍在外圈,守護著他們的長官。

  被布蘭登安排負責“總管全軍後勤與醫療”的艾薩克與小個子巫師需要管理數百名醫生、藥劑師和數以萬計的傷兵,不得不早早離開,營帳外還擺著艾茵的實驗桌,熬煮湯劑的煉金釜上貼著艾薩克狗刨字的留言。

  越過眾人,洛倫的視線停在了另一個身影上。

  負手而立的道爾頓·坎德如往常般孤僻不合群,站在距離最遠的地方一言不發,在聽到黑髮巫師的腳步聲後,才緩緩轉頭望來。

  雙眼昏黃,發須灰白,原本充滿活力的肌膚滿是褶皺,明顯多了幾分老態——只有眼神,那冰冷如刀鋒般的眼神,依舊銳利如昔。

  他看著洛倫,眼神中沒有激動的興奮,也沒有傷心的失落,彷彿被剝奪了情感般,永遠那麼冷靜,理智。

  “成功了?”

  當然不是為了詢問之前計畫的事情——或者說他們能站在這裡就足以證明計畫成功了,洛倫完美掌握了第二閥門的力量,否則他根本不可能榨乾埃博登城內的虛空殘留,憑一己之力傾覆數十萬精靈。

  言簡意賅的道爾頓,從不說廢話。

  “失敗了。”洛倫有點兒遺憾的搖搖頭:“塞廖爾…他沒有上鉤。”

  道爾頓微微頷首,當天的情況也足以證明這一點:“有線索嗎?”

  “沒有。”

  他皺起眉頭——在巫師塔的記載中,開啟第二閥門的戴帽子羅根甚至能察覺到遠在帝國另一端爆發的虛空之力。

  “我嘗試過了,但…不要說虛空之力,就連他的虛空反應都沒……”

  “我沒有懷疑你。”

  道爾頓抬手打斷了洛倫的辯解:“沒有出現,證明敵人察覺了我們的意圖,這不值得意外。”

  “精靈入侵是他手中的一張牌,吸引帝國絕大多數注意力的工具;他沒有出現,證明他在做的事情不能受到干擾,為此可以放任亞速爾精靈毀滅或與帝國兩敗俱傷。”

  瞥了眼在營地裡快速來回的傳令兵,忙碌的醫師和亂成一團,到處都是傷兵們呻吟與慘叫聲的營地,道爾頓面不改色:

  “從這一點評價,我們已經輸了——不論他想做什麼,短時間內帝國都不可能再有任何力量阻止他。”

  “我們還有巨龍,還有浮空城。”黑髮巫師忍不住道。

  “三頭精疲力盡的巨龍,和已經快要報廢的浮空城。”道爾頓微微搖了搖頭:“我不認為他們能擋住一個毀滅了巨龍王國的邪神,就像我也不認為如果帝國元氣未損就能阻止他。”

  “我們力所能及的,也僅僅是給他製造更多的障礙和麻煩;現在障礙基本不存在了…他會做什麼?”

  當然是尋找第二個九芒星聖盃了,黑髮巫師在心底默默道。

  “有任何線索嗎?”

  黑髮巫師當然不會誤以為導師在這裡等自己是為了閒聊,肯定是有事情的。

  “只有訊息和情報,是不是線索由你判斷。”道爾頓冷冷道:

  “雪拉…記得這個名字嗎?”

  洛倫點點頭,他當然記得。

  洛泰爾的維姆帕爾之戰時,這位精靈御庭首席帶著數萬精靈武士臨陣“跳反”,坑死了擊敗魯文的精靈王子,才讓洛倫以較小的代價成功殲滅了西線的亞速爾精靈大軍。

  戰後她成了尤利·維爾茨的俘虜,小心謹慎的艾勒芒大公還特地斬斷她的四肢,收繳了她的武器關在鐵籠子裡由數名騎士,獵魔人和巫師負責監管,但…還是讓她逃跑了。

  不僅跑掉,還在沒有被發現的前提下幹掉了所有看守。當時的洛倫沒空管這件事情,只交給了卡爾·科林負責,讓他安排人去追查雪拉失蹤的線索。

  “幾天前…準確一點就是埃博登之戰當日,負責追查的獵魔人與西薩克蘭一處守夜人據點失去聯絡,第二天就傳來他們遇難的情報。”

  洛倫眉頭一挑。

  能悄無聲息的幹掉數名獵魔人和一個有守夜人駐守的情報據點,說實話以雪拉的實力,並不是完全辦不到。

  但這件事的確極有可能與“黑十字”塞廖爾有所關聯…如果真是他將雪拉救走的話。

  於是就有了另一個問題,那就是另一個九芒星聖盃在哪兒?

  為了保守秘密,洛倫在從巨龍王國的巫師口中得知它的時候,就已經將這個情報“遺忘”掉了;即便如此還是覺得不保險,於是又對自己下了數個暗示,分別指向不同的地方以確保萬無一失。

  斷界山要塞,維姆帕爾學院,野狗村,永夜林,埃博登,赤血堡,銀盔山…差不多上百個自己去過或者沒去過的地方。

  帝都戈洛汶…有可能嗎?

  言簡意賅的道爾頓·坎德提醒過之後,便默默轉身離開;洛倫剛想要追上去,身後立刻響起了夏洛特憤怒的尖叫。

  “無能為力?你究竟想說什麼,什麼叫無能為力?!”

  被嚇一跳的黑髮巫師本能露出懺悔表情看向聲音的主人,再回頭的時候,道爾頓導師已經走遠。

  而身後的爭吵還在繼續。

  “我、我解釋過了!路斯恩昏迷不醒不是因為身上的傷勢,而是被虛空之力過度侵蝕造成的,對於這一點我無能為力。”

  “並且…雖然這麼說非常不合適,但我完全不明白他是怎麼活到現在的,按照這個虛空侵蝕的量和強度,哪怕是資深導師也應該已經失去理智變成瘋子,甚至是發生身體變異了。”

  “啊!我、我不是數哦路斯恩閣下也會有類似的問題,我是說著很不可思議,他…我…您…伯爵……”

  同樣被嚇到六神無主的藥劑師拚命辯解著,雖然他那慘敗的臉色很沒有說服力。

  “被虛空之力侵蝕過度…我知道虛空之力,‘侵蝕過度’是什麼意思?”夏洛特盯著他,一個一個字的開口道。

  “我、我簡直都不知道該從何向您解釋!”

  “那你最好認認真真的向我解釋一下。”赤血堡女伯爵語氣冰冷,面色更像是在宣判對方死刑:

  “時間有的是,反正你也說了…你對此無能為力,不是嗎?”

  “我、伯爵……”

  倒吸一口冷氣,目光躲閃的藥劑師無意中看到了站在一側的黑髮巫師,當時眼前一亮:“伯爵,我認為洛倫·都靈公爵大人,比我更能向您解釋這個問題!”

  激動的語氣神情,和看見救世主沒什麼區別。

  眉頭一挑,女伯爵將她那冰冷的目光從藥劑師移到了洛倫身上;長舒口氣的藥劑師打個激靈,頭也不回轉身就跑。

  看著夏洛特那並不算太友善的目光,洛倫的嘴角很僵硬的扯了下。

  “夏洛特,關於路斯恩的傷勢……”

  “沒什麼問題,我知道。”不等洛倫上前解釋,女伯爵就抬手打斷了他。

  “你知道?”

  “開始的確很擔心,但在看見某位公爵大人毫不緊張的時候,我就意識到了。”夏洛特回首,看向路斯恩的營帳:

  “路斯恩的事情我知道不多,但能和公爵大人出生入死的傢伙,想想也知道不是什麼‘普通’人。”

  “這樣啊,那你為什麼還……”

  洛倫話說一半就立刻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連忙停下。

  但是晚了。

  “還什麼?”緩緩回首,夏洛特沒好氣的瞥他一眼:“明明知道沒事,還要向別人胡亂發脾氣…是不是?”

  “不不不不不……”洛倫滿臉堆笑,瘋狂搖頭。

  “沒什麼不,我只是…無法控制住。”

  女伯爵的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神情:“從前天開始,我就發現自己不太能克制住情緒,經常需要小小的…發洩一下。”

  所以那個藥劑師就是靶子,而我成了靶子的替死鬼是吧?

  微微一怔,洛倫的臉上露出了很“奇妙”的笑容。

  驕傲的輕哼一聲,女伯爵將頭扭回去掩飾著尷尬。

  “總歸…不能無緣無故的發脾氣。”

  細小的呢喃聲,只有洛倫一個人能聽得見。

  這就是夏洛特,最特別也最與眾不同的都靈血脈——她很在意別人的感受。

  即便是發脾氣也要有理由,即便是最厭惡的人也會不會違背承諾,答應了就要做到,哪怕對方的行為越過界線,也儘量在規則範圍內打擊和懲治對方。

  這和歷代拜恩公爵,甚至是任何一個拜恩貴族都不一樣。

  被拜恩人竭力推崇的“黑公爵”羅蘭·都靈,是個從來不考慮別人是否能理解自己的勇士,而之前的公爵與騎士王們…按照怒火堡伯爵艾克特的說法,每一個都稱得上獨斷專行。

  但夏洛特不一樣,她會在意別人的感受——即便不會輕易表露出來,她也很在意別人的看法。

  如果自己沒有出現,她也會成為一位完全與眾不同,超越帝國所有貴族的拜恩公爵——在這一點上,無論是忠於朋友的魯文,忠於帝國的尤利,忠於承諾的薩莉卡,忠於願景的科羅納,忠於自己的諾蘭……

  皆不及夏洛特·都靈萬分之一。

  這就是改變…即便沒有自己,這個世界也在拚命的做出改變,哪怕是微不足道,一點點的。

  第一位受封爵位的巫師,第一個成為巫師塔元老的女煉金術師,最後的馭龍者,結束對外封鎖的矮人王國,逐漸興盛發達的巫師世界,為巨龍王國畫上尾聲的亞速爾精靈……

  久的秩序,世界,規則正在一點點的崩塌,新的則在慢慢崛起,興旺,發達。

  它們在改變,並且渴望改變。

  所以…這就是自己的使命。

  讓這份改變持續下去,讓它不會恆定在某一刻,某一個時間段或者被拘束在某人的思想之中,讓他它繼續“改變”下去。

  所以聖十字才願意站出來,向自己伸出援手。

  它本能的不希望這個世界變得恆定下去,因為不能得到更多的訊息去思考,它就必須逐漸吞噬這個世界,直至再沒有可以讓它思考的事務,讓一切走向不可避免的毀滅,包括它自己;

  拒絕死亡和毀滅,大概是一切有自己主觀意識的存在,最最本能的反應了。

  它也很清楚自己不會眼睜睜的看著那一天到來,哪怕為了自己,為了自己所關心的人,在乎的事情,珍視的一切也會不顧一切的戰鬥下去…所以它才肯幫自己。

  簡單又直接的陽謀和算計,連討價還價的餘地都沒有。

  “你在看什麼呢?”

  本打算繼續和洛倫鬥嘴下去的夏洛特,卻發現身後安靜了好一會兒,有些羞惱的回頭道。

  和別人吵架她感到生氣,別人不打算和她吵架她也感到生氣,順著她的意思說話也令她升起…大概就是夏洛特現在的狀態了。

  “沒什麼,我只是在想該怎麼治療路斯恩。”洛倫解釋道。

  “沒什麼,什麼叫沒什麼?你是說我的想法不重要是嗎?”夏洛特劍眉豎起。

  “沒有,我怎麼可能這麼想?”

  “你當然可能這麼想了,為什麼不能?”

  “不是說不能,我是說我現在根本沒有想到這個。”

  “所以我的想法對你不重要是嗎?”

  “夏洛特,我再重複一遍,我根本沒想到這個…沒想到,明白嗎?”

  “你果然是這麼想的!”

  ……聽著身後聒噪的吵鬧聲,面色冷漠的道爾頓·坎德的腳步停在了獨臂騎士的身後;對方正在收拾行李,一副準備離開的架勢。

  “不準備見他一面?”道爾頓·坎德開口:“這是你回來的原因,不是嗎?”

  “曾經是,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誓言騎士起身側目,望著遠處還在和夏洛特爭吵的身影:

  “他已經瞭解自己的使命,剩下的交給他自己就可以。”

  “你知道?”道爾頓一貫的言簡意賅。

  “我知道,因為我也曾有過類似的經歷。”誓言騎士點頭:“我知道我此生的意義,就是為信奉聖十字之人而戰——除此之外,再無其它。”

  道爾頓不再多言:“有方向嗎?”

  “有,你已經告訴我了。”誓言騎士沉聲道:“西薩克蘭。”

  “帝都…戈洛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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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章 逞英雄

  帝國營地,愛德華的營帳。

  疲憊至極的守夜人首領愛德華謹慎的站在營帳外,再三確認周圍沒有盯著自己的視線後,才小心翼翼的掀開簾門,進入營帳的同時又立刻將其放下。

  營帳內,剛剛從昏迷中清醒過來的彼得·法沙正圍坐在圓桌前,和胡亂穿著一身亞速爾精靈衣服的紅發女孩兒——守夜人薇拉——認真的交流著什麼,表情十分凝重。

  替代愛德華自己和彼得·法沙,被派往調查遠洋艦隊事故的守夜人薇拉,在很久之前就已經與帝國的守夜人失去聯絡;在亞速爾精靈入侵之後,她的身份被放在了“失蹤名冊”內。

    對於守夜人這個組織來說,失蹤與死亡的唯一區別就是沒有證明;“失蹤人員”再次出現,和死者復生沒什麼兩樣,是件令人高興的事情。

  但愛德華是絕對的例外。

  越是接觸帝國的核心,他就越是能理解為什麼,前任首領魯特·因菲尼特是個神經質的變態——任何要與這一切打交道的傢伙,都不可能是什麼正常人。

  成為一個合格的守夜人“首領”需要擁有極其強大的內心和千錘百煉的神經,要避免一切感情用事和非理性行為,要對一切友誼和私人交情敬而遠之,利用所有的人利益物力財力資源完成你的目標,甚至是自己……

  愛德華認為自己和這樣強大的存在之前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並且如果可以,他沒有任何進步的打算;只要能按部就班完成自己的工作,確保自己能活著並且活的很好,很安全就可以了。

  更直白的說,如果不是因為這份工作唯一的辭職方式就是去死,他早就不想幹了。

  所以他萬分不理解自己的朋友或者說很多人,為什麼那麼熱衷於作死和給別人自己添麻煩——安全的,平淡的,富裕的活著不好嗎?

  彼得·法沙不理解也就罷了,小市民出身的傢伙都有這種莫名的高尚情懷;為什麼連和自己一樣來自底層,在貧民窟摸爬滾打的薇拉也不明白——如果折騰半輩子還和當年一樣痛苦,那還折騰幹什麼?

  我們又不是那些飽食無事的有錢人,要靠冒險和旅行體驗刺激,我們每一天都活的很刺激啊——黑幫、強盜、傭兵、搶肉骨頭的野狗…貧民窟的孩子,哪天出門不是生死決別,哪天不是為了活著而冒險?

  愛德華堅信如果每個人一生都有“定量”的冒險值,那麼在自己十三歲以前,這個值早就該破表了。

  “愛德華,你回來了?”

  察覺到朋友走進來的彼得·法沙眼前一亮,反倒是一貫大大咧咧的紅發少女薇拉異常的沉默。

  “這正好,薇拉剛剛和我說了很多她和誓言騎士在亞速爾精靈王國的經歷;我…我都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實話實說,我一直都以為她早就已經……”

  “早就已經死了,是啊。”守夜人愛德華疲憊的坐下,幽幽開口:“要是嘉文和伊凡也能只是失蹤的話,那該有多好。”

  彼得表情一僵。

  嘉文和伊凡……

  愛德華開口的瞬間,三人的腦海中同時回憶起了那兩個總是有些膽小,一聲不吭跟在他們後面的小小身影。

  聖血藥劑事件時,為了保護艾薩克慘死在埃博登大門前——與救他們的援兵,只有一步之遙。

  “愛德華…如果是因為之前沒有和你商量的原因,我向你道歉;但薇拉帶來的情報非常關鍵,你聽我說……”

  “不,這次你聽我說!”守夜人突然搶斷道,目光冰冷:

  “如果你們還記得嘉文和伊凡,那就該記得當初聖血藥劑事件留給我們的教訓——插手管閒事,究竟是什麼下場。”

  “我不知道薇拉你在亞速爾王國發現了什麼,但我知道這些和我們無關,和我們這些出身埃博登的底層小人物無關,它就不是我們應該去管的事情!”

  被打斷的彼得一愣,默默的看著有些過於激動,完全和平時不一樣的愛德華。

  “之前彼得你問我為什麼要成為守夜人首領,我現在可以告訴你了…因為我逃不掉,我逃不掉是因為我知道太多不該知道的事情了,一走了之的下場就是死,我不想死!我想活著,我想讓你們也活著而我們都能活的很好!”

  像是終於把心底話說出來似的,愛德華歇斯底里道:

  “你們…你們根本不明白,不明白你們現在究竟擁有多麼好的機會可以和這一切告別嗎,一走了之!如果我現在消失了,布蘭登會放過我嗎,下一個守夜人首領會放過我嗎?”

  “不,他們不會!在我的人頭被擺在布蘭登面前之前,他們都不會放過我!我今天失蹤,明天就會有成百上千的守夜人追殺,讓我們生不如死,寢食難安!”

  “愛德華,冷靜,我們明白你的……”

  “你們明白嗎,你們真的…真的明白嗎?!”

  守夜人首領表情痛苦,長呼一口氣:

  “我累了,我真的太累了…我求求你,求求你們我的摯友們,既然現在還有那麼好的機會擺在你們面前,那就趕緊抓住它!消失,從那些想要利用你們和使喚你們的傢伙眼前消失,讓他們找不到你們!”

  “不要再給他們利用,要挾我們的機會,不要再為他們而戰——帝國,皇室,天穹宮…不值得,哪樣也不值得我們再繼續冒險,我們已經為他們做的夠多了,真的夠多了!”

  “我成為守夜人是迫不得已…要麼變成別人手裡的刀,要麼在餓死之前被黑幫活活打死…我抓住了最後改變命運的機會,但這一次我抓不住了,我陷得太深,深到在我想要脫身的時候已經太晚太晚。”

  失魂落魄的,愛德華癱坐在椅子上:“現在,我最後還能做的事情就是保護你們…嘉文和伊凡,我沒能保護好他們,所以我不能再失去你們了;我沒有家人,你們就是我的家人。”

  彼得·法沙不再說什麼,靜靜地看著自己摯友。

  再次長出一口氣,疲憊至極的愛德華按著額頭,閉上了眼睛,姿勢像是在禱告。

  “我明白。”

  始終沒有開口的紅發少女,終於說話了。

  彼得與愛德華的目光轉動,投向了與過去簡直判若兩人的薇拉身上。

  “我知道愛德華是什麼意思,我經歷過,所以我知道他是對的。”薇拉看著愛德華,一眨不眨的眼睛像是要把他瞪死似的:

  “但如果你和我一樣去過亞速爾王國,見過那裡慘狀的話,愛德華你就能明白這一切不是和我們無關,這一切……”

  “我知道。”愛德華再一次打斷道:

  “我知道亞速爾王國發生了什麼,我也知道誰是幕後黑手。”

  嗯?!

  不僅僅是薇拉,連彼得·法沙也瞪大了眼睛,震驚無比。

  “怎麼,你們是不是覺得我對這一切都一無所知才會這麼做?”愛德華冷漠的看著他的摯友們,無奈的搖搖頭:

  “不,我早就知道了…在幾年前布蘭登還是皇子殿下到訪斷界山的時候就知道了,我知道我們面對的敵人不僅僅是亞速爾精靈,他們最多只能算是棋子。”

  “我知道幕後真兇的身份,我也知道他大概想要做什麼,我甚至……”

  本想說“我甚至和他交過手”的愛德華在開口一瞬間,腦海中回憶起“黑十字”塞廖爾的模樣,欲言又止。

  “你知道?”

  薇拉站起身,雙手撐著桌子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愛德華:“你知道它…‘黑十字’塞廖爾…你知道它…他的存在?”

  “對,我知道,現在明白為什麼我想走也走不掉了吧?”

  愛德華沒好氣道。

  “那你為什麼還……”

  “因為我知道那不是我們能夠去對抗的,黑十字或者說塞廖爾,那可是毀滅了巨龍王國的怪物…我們不是他的對手!”

  看著還在固執的彼得和薇拉,愛德華頭疼得更厲害了:“我明白問題的嚴重性,但這一次不是亞速爾精靈不是食人魔也不是半人馬,那是塞廖爾,是‘黑十字’塞廖爾,我們不是他的對手!”

  “也許他真的能被打敗,但一定不是我們!也許是洛倫·都靈,是艾薩克,是布蘭登陛下或者誓言騎士之類的傢伙,也許他們能…但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我們的存在也頂多是被派上去送死,爭取時間罷了!”

  “看看外面,現在就去看看,看看那遍地的屍骨,看看那些到現在還沒有被收集起來的,戰死者的屍骨——你們以為布蘭登幹不出來嗎,你們以為他們幹不出來嗎,看看他們啊!”

  “你們也想為了這種根本辦不到,只能是送死的事情變得屍骨無存嗎?”

  “活著不好嗎?安安穩穩的,小富即安的,平平淡淡的活著不好嗎,非要去為了別人的事情送死?!”

  “是你們瘋了,是我瘋了,還是我們都瘋了?!”

  即便是最激動的狀態,愛德華也在拚命控制著自己的嗓音和情緒,避免被外面的人發現。

  圍坐在桌前的三人沉默了。

  片刻之後,依舊是薇拉最先開口。

  “所以我們什麼也不要做,什麼也不要說,就這麼眼睜睜的看著事情發生。”

  “就好像…我們並不存在一樣?”

  愛德華一言不發,用沉默表示著自己的贊同意見。

  “做最懦弱的生者,也強過做最勇敢的死者…這就是你的意思,愛德華?”彼得·法沙低聲道,聲音有些苦澀:

  “你真的可以嗎?”

  守夜人首領冷哼一聲,回應著自己的朋友。

  “當然,否則你以為我是怎麼活到今天的?為了活著我受過的屈辱和忍耐過的事情,不是你們這些喜歡無病呻吟的傢伙能夠理解……”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彼得死死盯著他,就像是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你總是和我們說只要我們消失,不出現的話你就能擺平一切,真的可以嗎?”

  “我……”

  “你辦不到的,對吧?”彼得皺起眉頭,表情愈發苦澀:“你說過布蘭登不是個會輕易放棄的人,他會用各種手段達成他的願望——如果他真的想要我的命,要一個你的把柄,察覺到你有事情在瞞他……”

  “布蘭登皇帝…他不會放過你的,你也說了你對他只是個工具罷了,他不會在乎工具是怎麼想的,他只讓工具服從自己。”

  “違背他的意願,你會死的很慘…甚至生不如死。”

  沉默的愛德華,表情有些難看。

  一臉錯愕的薇拉還沒有從剛才的震驚中恢復,就立刻進入了另一種震驚之中。

  “彼得你是說…愛德華…他……”

  “他打算用犧牲自己的方式,保護我們。”彼得緩緩起身,看著閉上眼睛保持沉默的愛德華——彷彿只要這樣,就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看不見自己的表情了。

  這個總喜歡讓自己置身事外的傢伙,其實挺孩子氣的。

  “你總說失去了嘉文和伊凡之後,不想再失去我們——我要說,這一點對我和薇拉來說也是一樣,我們不能再失去你了,愛德華。”彼得·法沙沉聲道:

  “我親眼見證了魯特·因菲尼特的結局——我親眼看著那個曾經恐怖的,令人渾身顫慄的大人,是如何落魄到苟且偷生,隱姓埋名潛伏許久,在曾經死敵的手中乞求原諒,從這個世界上消失的無影無蹤!”

  “我知道他有多可惡,但現在的我更清楚一點,那就是他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為了艾克哈特陛下——責任,過錯,仇恨,怨怒…這個可怕的男人背負了一切,最終卻落得如此令人悲哀的下場。”

  “如果讓你也用那種方式告別這個世界,我也會感到生不如死的。”

  彼得痛心疾首道。

  薇拉低下頭,死死盯著愛德華的一舉一動,彷彿他要再敢反對就一拳打飛他。

  “彼得,薇拉,你們……”

  嘆息著的愛德華,聲音嘶啞:

  “你們就那麼想讓我們三個人,一起被巨龍燒成灰是吧?”

  “如果是命運,那就不要反抗;如果是選擇……”彼得俯下身,直面沉默的愛德華:

  “我們就一起去面對,誰也不要逞英雄!”
Babcorn 發表於 2019-6-15 13:16
第三百三十一章 聽不見

  清晨,埃博登廢墟。

  優雅而精緻的海港城市,嚴肅如軍營般的亞速爾精靈“新城”,神秘莫測的九芒星巫師塔,壯麗恢弘的雄鷹王王庭……

  留下的,只有廢墟。

  不是殘破的城市,不是斷壁殘垣,不是烈火燒盡遺留的痕跡…只有瓦礫,堆砌成山的瓦礫,堆滿了整個城市,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巨大,充滿起伏的土堆。

  在被黑髮巫師抽乾了地下所有的虛空殘留,被操控的亡靈巨龍艾奧利特的吐息破地而出的剎那,整個城市便像受到精準爆破一樣向內塌陷,變成了一個巨大無比的,半球形狀的陷坑。

  除了數萬在最後關頭逃出城外,數以十萬計的亞速爾精靈,都被活埋在了這座煙塵瀰漫、瓦礫堆砌如山的廢墟之中。

  溢滿的碎石和屍骨甚至從崩落的城牆上砸落跌入寶石河,一度令寶石河淤塞斷流導致河水倒灌;令布蘭登被迫放棄了追擊一小撮流竄的精靈武士,動員軍團清理河道,才沒讓河水灌入城市。

  光是堆滿屍體無法清理的廢墟,就已經足夠可怕了;如果再讓河水灌入廢墟,讓混雜著屍體和腐爛物的河水湧入軍營……

  疾病,瘟疫…可不是聽上去那麼簡單的詞彙。

  瘟疫,這個令帝國人聞之色變的詞彙,甚至比邪神或者惡魔還要恐怖一萬倍;布蘭登費盡心思疏通河道,保持軍營清潔,狠下心讓巨龍直接焚燒戰場,將所有來不及掩埋的屍體統統燒成灰燼……

  用某個女伯爵略顯刻薄的話說,至少在應對瘟疫的問題上,布蘭登·德薩利昂多少展現出了一點皇帝應有的果斷和鐵腕。

  當然,她認為如果換成自己還能做得更好,更有效率,比如通過將埃博登土地敕封給戰鬥中的功臣來加快建設恢復,還能趁機削弱各公國實力之類的…對此,洛倫表示雙手同意外加一萬個贊。

  站在廢墟中,踩著腳下的碎石瓦礫,布蘭登感覺自己好像並不是站在廢墟和碎石堆,而是屍骨堆上面。

  屍骨,碎掉的骨頭,腐爛的肉和內臟,乾涸變得膠黏的血漿,混雜在一起散發出的惡臭…明明已經臨近盛夏,天氣越來越炎熱,卻有種刺骨的寒意撕裂罩衣和甲冑,從脊椎向上刺入自己的頭顱。

  流過脖頸和脊背的汗珠,彷彿從傷口溢出的血水般讓他打了個冷顫;發粘的,有些臌脹的雙手,好像沾著什麼髒東西,怎麼也擦不掉。

  自己親手…用屠殺的方式,毀滅了一個種族。

  不是在戰場上,不是在對等的前提下,不是在遇到了反抗的情況下……

  自己毀滅了他們…自己給了放他們一條生路的許諾,但還是毀滅了他們。

  “親手毀滅一個種族,是什麼感覺?”

  凝視著腳下的廢墟,背對洛倫的布蘭登突然開口,像是在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一襲巫師袍的洛倫學著道爾頓導師的模樣背起雙手,微微聳肩:

  “活著的感覺。”

  輕哼一聲,布蘭登笑著扯起嘴角。

  “這聽上去有點傲慢啊,我的巫師顧問閣下。”

  “再傲慢也比死了強。”

  “真的?我還以為拜恩人都是以生為恥,以死為榮呢。”

  “口號和現實是兩回事。”

  “嗯…有點世故和諷刺,倒也挺符合你的風格的。”

  有些錯愕的布蘭登挑挑眉毛,笑著歪歪頭。

  不為所動的黑髮巫師,目光掃過整個戰場。

  他能感覺到布蘭登話裡的意思——曾經的“丟臉皇子”,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個真正的帝國皇帝,一舉一動都開始變得有目的。

  “你現在感覺如何?他們…我指的是那些巫師們…都說你開啟了第二閥門,和曾經戴帽子的羅根一樣。”布蘭登轉過身來,突然道:

    “我對那傢伙瞭解不多,只知道他擁有很強大的力量,強大到可以和邪神一戰的地步——說實話,我一直覺得那就是巫師們編出來的故事,直至……”

  布蘭登向腳下的廢墟瞥了眼。

  “我猜那些傳說裡的故事…巨龍王國,魔鬼,龍騎士,邪神…全都是真的,我們的祖先並沒有騙我們,他們都喜歡用最殘忍可怕的歷史哄孩子睡覺,對吧?”

  “只有擁有最強大力量的人,才能安安穩穩的活下去…他們就是這麼教導小孩子的,對吧?”

  強者為尊,勝者為王,統御萬軍,方能統御帝國。

  力量…決定一切。

  “不。”

  愣了下的布蘭登抬起頭:“什麼?”

  “我說,並非如此。”洛倫輕聲開口道:“如果擁有強大的力量就能統治一切,那麼人類還在被巨龍統治著呢。”

  “如果力量強大就會得到尊重,那麼戴帽子的羅根就不會被當成叛教者被追捕,他應該是皇帝的座上賓——但事實是,他靠力量得到的不是愛戴和尊敬,而是恐懼和厭惡,只有極少數人願意追隨他。”

  “如果擁有最強大的力量就能活的安穩,巨龍王國應該依然健在——那些統治巨龍王國的巫師們,就是因為不願意與平民分享他們的知識和力量,才導致了王國的毀滅。”

  “而且力量的概念,從來都不是絕對的。”洛倫搖搖頭:

  “更何況…我們要如何衡量一個人的力量呢——權力、財富、地位、頭銜、聲望、血脈…還是他特別的能打,誰也打不過他?我覺得哪個都不是特別的合適。”

  布蘭登一時間有些愕然。

  他皺著眉頭,像是有些賭氣的模樣:“那你說,你告訴我什麼是力量?”

  被布蘭登死死盯著一動不動的洛倫,學著他的模樣緩緩的,一點一點的歪頭,故意瞪大眼睛與布蘭登對視著:

    “我敬愛的布蘭登二世陛下,你這是在問我呢……”

  “還是在問自己?”

  四目相對的二人,沉默了一分鐘。

  一分鐘後,布蘭登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閒適的微笑,就像當年他們第一次在科羅納家的院子裡相遇時那樣。

  “進內閣,繼續當我的巫師顧問。”站在黑髮巫師面前,布蘭登一動不動盯著他的眼睛:“我的老祖先沒有讓戴帽子的羅根成為座上賓的勇氣,但我可以。”

  “這樣你和艾茵,艾薩克還有我表姐莉娜都可以留在帝都,我可以撤銷幾個對巫師們不太友好的法律,讓他們也能成為帝國的貴族,讓他們擁有更多的權利…而你,你可以幫我完成這些事情。”

  “最重要的…這是唯一能讓我對拜恩放心的辦法,否則的話要是任憑拜恩在南方一天比一天強大,我就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了。”

  “這是我開出來的條件,也是最後通牒。”布蘭登一臉心情複雜的表情,悶悶道: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夏洛特到底想幹什麼——阿爾勒,波伊還有艾勒芒…據說還有好幾個矮人城邦也變成了你們拜恩的附庸,再這麼下去整個南方都要變成都靈家的了。”

  “她想要什麼,真的只是拜恩的復興和都靈家族的榮光嗎?也許曾經是的,也許在你成為公爵之前是這麼回事,但現在…我猜她心裡想的都是怎麼讓都靈家族有朝一日能夠取代德薩利昂,成為帝國皇帝吧?”

  布蘭登插著腰,無可奈何的嘆口氣:“講實話我並不在乎這個,反正在我活著的時候她應該是沒戲的,但…無論如何,我畢竟還是個德薩利昂,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這種事情發生,你明白嗎?”

  “……呃,明白?”

  “不,我覺得你不明白,我知道你是什麼人——無意冒犯,但你太在乎夏洛特的感受了,你好像都忘了你才是拜恩公爵,你不能讓她控制你明白嗎,所以我再問一次,你願不願意接受這個結果?”

  “……我接受。”

  “看吧,我就知道就不接受。”輕哼了聲的布蘭登聳著肩攤攤手,一副“早就猜到了”的無奈表情:“這樣,先不要急著反對,我先好好和你解釋一下其中的關鍵性問題。”

  “我說我接受。”

  “不要著急!我說了,要慢慢來——我能理解你,我有時候就很難能拒絕小姑的要求,她們都是非常優秀的人物,不比任何一個騎士遜色,理所當然的……注意,我在說這話的時候沒有任何偏見哦,我只是在說她們和騎士們一樣優秀,甚至要超越騎……”

  話沒說完,布蘭登就突然像幻聽了似的定在原地,一臉呆滯的看著洛倫:“你剛剛說啥?”

  “我說…我接受?”

  黑髮巫師一臉無奈。

  “你接受?”

  “我接受。”

  “你說…你接受?”

  “我接受。”

  “你說你…願意接受?!”

  “……咱們別再騙字數了,行嗎?”

  “我不明白,你接受,你為什麼會接受呢,不應該的!”布蘭登一臉崩潰的撓著頭,漂亮的紅頭髮變得亂糟糟像雞窩似的:

  “可你要是接受了的話,我該怎麼說服…啊,你要是接受,我就不用說服你了,對吧?”

  面對布蘭登的問詢,洛倫仰頭看天,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語塞的布蘭登比他還要失落,那種感覺就像是為了決鬥準備了整整一年的騎士,臨到決賽卻發現曾經的勁敵老得快死掉,還得了佝僂病,哮喘和腱鞘炎。

  “洛倫·都靈,我第一次發現,你居然那麼一個令人掃興的傢伙!”

  一臉悲壯的說完這番話,布蘭登活像是受到了什麼屈辱似的,怒哼一聲,跨步轉身離去,頭也不回。

  ……………………

  “他同意了?”

  從廢墟返回軍營的路上,守在這裡等候的夏洛特有些意外看著歸來的洛倫,連帶著還有一同來的莉娜·德薩利昂,表情意味深長。

  “以你出任御前內閣成員,撤銷對巫師限令為條件,拜恩保證在未來的三十年到四十年內不再擴張勢力。”夏洛特眨眨眼,還是不太敢相信:

  “真奇怪…這麼苛刻的條件,我原本以為他是不會接受的。”

  “但他同意了…就和某人說的一樣。”黑髮巫師瞥了眼原本不該出現在這兒,卻又偏偏出現的眼睛少女,對方不動聲色的朝自己微微頷首:

  “不過真正讓我奇怪的,倒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

  “你。”洛倫看著夏洛特。

  “我?”

  “對…因為我們驕傲的赤血堡女伯爵,騎士王的直系血脈…居然願意答應這麼苛刻的條件,放棄在她有生之年,成為拜恩王國奠基人的機會。”

  夏洛特先是一愣,隨即冷哼一聲。有些侷促道:“這…這是有原因,有原因的!”

  “對,我知道,我剛剛……”

  “我明白你肯定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可以解釋。”夏洛特不由分說的搶斷道:“首先,拜恩在這場戰爭中元氣大傷,我們失去了數位伯爵,他們都是拜恩最優秀的軍團與騎兵指揮官,這是很嚴重的打擊!”

  “呃…夏洛特,我說了,我知道你……”

  “其次!這場帝國之戰拜恩也同樣出力良多,我不可能一邊讓拜恩的騎士們一邊為帝國而戰,然後又立刻反對帝國,他們不會理解的,他們會以為我瘋了,同樣這也有違都靈家族的榮耀。”

  “我說,今天這是怎麼了?為什麼每一個人都好像聽不見我說的……”

  “因此,我決定向布蘭登提出和解,反正有一個可以合作的皇帝也未嘗不是一件壞事。”

  “有布蘭登的協助,都靈將可以不再像過去那麼遮遮掩掩,而是順理成章的開始接觸,涉足帝國大大小小的事務,從幕後走到台前,真正從一方強國成為帝國的支柱;直至有朝一日,成為真正管理帝國大權的家族!”

  “財政大臣也罷,掌璽大臣也罷,議會領袖也罷…哪怕名分上只是一介不值一提的小人物,但只要真正手握大權,那麼獲得名分也只是早晚的事情。”

  “如此!不僅可以避免帝國內戰,還能在最後名正言順的掌控一切,讓天穹宮的德薩利昂乖乖的將皇位交給都靈,帝國…將由騎士王的血脈延續。”夏洛特自信一笑,看向洛倫:

  “這就是我為都靈家族規劃的未來,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都靈家族,終將加冕為皇,你覺得怎麼樣?嗯,怎麼不說話?你說話啊,你不是說就是不同意了,那就告訴我你的想法啊,說啊,洛倫·都靈,為什麼……”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0 14:06
第三百三十二章 掛墜

  當一行人回到軍營時,肅穆而凝重的氣氛如有實質,緊張的彷彿是墳墓般;以至於連前來迎接的拜恩騎士們,臉上也看不到任何笑容。

  因為今天是葬禮的日子。

  三天休整,三天打掃,三天搜撿…十天時間,才終於找齊了所有還能找到的,可以確認的,陣亡者的屍骨。

  騎士們還好辦些,哪怕是最貧窮的騎士也有自己的紋章和精緻的甲冑,只要沒被燒光並且認識的人還活著,多半是能確認的;而絕大多數根本不識字的士兵們…唯一能確定他們身份的,只有花名冊而已。

  算上重傷不治者,被確認的陣亡士兵總計有八千人——這個數字遠遠小於實際的陣亡數十倍不止,督戰隊們信誓旦旦,賭咒發誓的說光是死在他們手裡的逃兵就不下八千。

  當帝國精銳組成的正面軍團歸隊清點之後,十萬軍團只剩下六萬出頭。

  遭到亞速爾精靈突襲而死的後線預備軍,陣亡總數也至少有這個數字的三倍還多。

  但最後被找齊的,有名有姓的…只有八千人。

  有貴族,有士兵;有巫師,有聖職者;有年輕人,有老人;有英勇戰死者,也有膽怯的逃兵……

  現在,他們都毫無間隙,平等的躺在一起了。

  還有十倍於他們的陣亡者們,同戰場上的敵人一併在爆炸的火海中,在三頭巨龍的吐息之下化作灰燼,煙消雲散了。

  許多薩克蘭鄉下來的老兵們,在聽說布蘭登下令讓巨龍焚燒戰場後,紛紛感慨來年這片土地,一定能有個好收成。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總算最後沒有爆發瘟疫——焚燒戰場,疏通水道,排干氾濫區,遷移軍團駐地……種種眾人能想到的一切辦法,確保了衛生和傷兵們的生活條件,將疾病爆發的可能降低到了最小。

  中間也夾雜了不少各種各樣的矛盾;薩克蘭軍團還好,其餘來自帝國各地的軍隊幾乎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並不是很能接受強制性的“衛生運動”,小規模的騷動持續不斷,讓布蘭登很是頭疼了一陣。

  不過靠著戰勝亞速爾精靈的勝利和公爵們十分配合的彈壓,並沒有讓騷動演變成暴亂,布蘭登甚至還借此機會,將許多薩克蘭軍團的軍事條令下放到了各個公國的軍隊中。

  原本只是嫌麻煩搞的統一行動,最終演變成了一次軍制改革。

  亞速爾大侵攻結束的第十二天,經過徹夜的交涉,談判,溝通和爭吵,以布蘭登與諸大公為首,與各公國的伯爵們終於拿出了一份通行全帝國所有軍隊的軍制。

  自即日起,歷經十四世代,帝國的所有軍隊終於將按照同一套軍制重新完成整編與組建,並且將遵循同一套軍令,不再區分彼此。

  當然,完成這件事要花費很長時間,甚至長達數年之久;但變革的種子已經埋下,剩下的就是靜待它悄悄發芽。

  …………………………

  翻身下馬,洛倫一行人向著軍營中心,巨龍停留的空地走去;周圍的士兵們在看清來者的身影后紛紛轉身,恭敬的讓開道路。

  他們凝視著黑髮巫師的身影,用沉默無言的方式表達著對結束這場戰爭之人的敬意。

  潛伏埃博登城的計畫是只有極少數人才知道的秘密,但那天所有戰場上的士兵們都看到了騰空而起的巨龍,也看到了埃博登城上升起的九芒星。

  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任誰也能猜得到這一定和拜恩公爵…或者說拜恩的巫師們有關;沒有他們摧毀埃博登城,戰爭就不會結束。

  被軍團老兵和騎士們圍成一圈的空地,早已堆起了數以百計,大小不一的柴垛堆,八千名陣亡的戰士們靜靜地,不分彼此的躺在上面。

  薩克蘭,拜恩,艾勒芒……來自各地的貴族和騎士們簇擁在周圍,站在各自的旗幟之下,猶如六芒星般拱衛著空地中央的柴垛堆。

  提前歸來的布蘭登被尤利·維爾茨拽住,表情嚴肅的二人小聲商量著什麼;

  諾蘭·厄德不停的和身旁的彎刀女大公沒話找話,不過看薩莉卡·約拿一臉不耐煩的表情,就知道他只是在自討沒趣;

  僅剩獨臂的女精靈莉雅倚靠著柴垛堆,低垂繯首打量著什麼。

  夏洛特與洛倫默契的對視一眼,和莉娜一起轉身朝拜恩戰旗方向離去。

  察覺到某個黑髮巫師腳步聲的女精靈下意識抬頭,眼眶泛紅,表情有些落寞。

  “找到了嗎?”

  雖然看到她表情的一瞬間就能猜到個大概,洛倫還是忍不住問道。

  果然…失落的女精靈搖搖頭,將手中的東西扔給洛倫——那是個聖十字的掛墜,鍍銀的,很精緻。

  “只有它…只有這個。”女精靈靜靜的開口道:“我在他們交戰最激烈的地方挖到的,洛泰爾的騎士們賭咒發誓,說這就是亞倫騎士長的遺物。”

  “那其它的就沒有……”

  “沒有,除了這個,周圍的殘骸都已經被燒成灰和焦炭了,根本分不清。”眼睛通紅的女精靈,死死盯著洛倫手中的掛墜:

  “而且…我從來都沒見過亞倫他帶著這個。”

  洛倫能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一絲酸澀,一絲複雜而又難以名狀的酸澀。

  她很自責,自責無能為力,只能看著朋友一個一個死去的自己。

  “我曾經…聽過這麼一種關於對‘死亡’的理解。”

  突然開口的洛倫,讓女精靈錯愕的微微睜開眼睛。

  “第一次死亡,是你被殺死的時候——鮮活的生命枯萎,變成冰冷而腐爛的軀殼。”一字一句,洛倫把玩著手中的聖十字掛墜,與女精靈對視道:

  “第二次,是在你的葬禮上——親友的哭泣,悲傷,教士的禱告,你的靈魂升入聖十字的天國…呃,當然,不信聖十字的會去其他地方,以…他們認為的方式。”

  黑髮巫師侷促解釋的表情,讓女精靈忍不住微微翹起嘴角。

  “而最後一次死亡,則是在你被最後一個記得你的人遺忘的時候。”洛倫盯著女精靈的眼瞳,一步步靠近:

  “當你忘記了亞倫的模樣,忘記了關於他的事情,忘記了他所做過的一切,那麼…他對你,在你記憶中的最後的痕跡,被淡化消失的時候……”

  “他才是真的死了。”

  女精靈怔怔的看著走到面前的黑髮巫師,看著那雙突然間變得認真的眼睛。

  下一秒,那雙眼睛卻又變得柔和了。

  “更何況…就算沒見過,也不能證明這不是亞倫騎士長的東西。”洛倫聳聳肩,攥住女精靈的手將掛墜塞進去:

  “就像在我抵達深林堡之前我也不知道那裡還生活著你們,沒見過晨星林更沒見過大樹牆,更不知道有一群驍勇剽悍,用長矛與食人魔戰鬥的勇士……”

  “但那也只是我不知道而已,難道只因為我不知道,你們就不存在了嗎?”

  “當然不是…就像這個掛墜一樣,大家都知道亞倫騎士長是個虔誠的聖十字信徒,所以在身上藏著一個小小的掛墜,沒有任何值得奇怪的地方。”

  黑髮巫師循循善誘:“最重要的,難道不是我們要永遠記住他嗎?”

  怔住的莉雅緩緩抬起頭,看了眼手中的掛墜,然後長長嘆了口氣。

  “洛倫·都靈,你……”女精靈挑起目光,與洛倫對視:

  “真是沒勁透了。”

  嗯?

  黑髮巫師一愣,微笑僵在臉上。

  這倒還真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下次你要是再想安慰別人,就別兜這麼大的圈子。”輕哼聲的女精靈,很不屑一顧的瞥了他一眼:“不是誰都喜歡聽你廢話的,你這招也只對艾茵一個人有用。”

  話音落下,女精靈瀟灑轉身,只留給黑髮巫師一個背影…還有緊緊攥在手心的掛墜。

  “洛泰爾女爵說的沒錯,洛倫有時候很喜歡兜圈子呢。”

  突然開口的布蘭登走到眾人中央,赤紅色的目光移向洛倫:“但你說的沒錯…那些士兵,騎士,那些為帝國犧牲的勇士們,當我們遺忘他們的時候,才是他們真正死去的時候。”

  “所以諸位…我們永遠都不能忘記他們,永遠!”

  話音落下,大公們紛紛頷首,躬身行禮。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認為是要改改過去老規矩的時候了——不再只給戰死的騎士們建立紀念碑,雕刻雕像,而是所有人…所有為帝國犧牲的人,都應該享受這份殊榮。”

  “即便我們不知道他們的姓名,年紀和家族,也要將他所在軍隊的戰旗刻在石碑上,讓後來者知道…他們來過,並且永遠留在了這裡。”

  “我們要讓他們明白,有這樣一群人…為了讓他們活著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選擇了犧牲自己;而我們…所有活著的我們,永遠欠他們還不完的恩情!”

  布蘭登的聲音迴蕩在空地中央,不大,卻也足夠讓人們聽見了。

  竊竊私語的人群紛紛息聲,緊張的屏住呼吸,目光匯聚向布蘭登…他們的皇帝。

  第一次,“丟臉皇子”的聲音有了力量。

  “我要讓他們知道,阿爾勒的巨怪獵人們英勇的擋在最前面,讓他們知道阿爾勒大公是如何不畏石矢,在烈焰中與最凶殘的亞速爾精靈戰鬥的;”

  那一瞬間,洛倫“不經意”的注意到,阿爾勒大公諾蘭·厄德的表情變得十分有趣。

  “我要讓他們知道,洛泰爾的弓箭手與古木森林的精靈們並肩作戰——這些僅靠自己擋住了數萬食人魔與亞速爾精靈大軍的勇士們,他們不用說的,而是行動和犧牲證明他們的諾言,證明了他們是帝國西境真正的守護者;”

  女精靈低頭,一動不動注視著手中緊攥的掛墜。

  “我要讓他們知道艾勒芒人是何等的英勇無畏,他們個子小,卻是帝國上下唯一能與亞速爾精靈正面交鋒的劍士。”

  沉默不語的尤利·維爾茨,攥緊了腰間的劍柄。

  “我們要讓大綠海上,波伊驃騎兵的盛名響徹整個帝國,讓帝國知道有這樣一群勇敢的馬背民,還有他們勇敢的女大公。”

  抱著懷中的“鐵騎”長刀,薩莉卡·約拿輕哼一聲,驕傲的翹起下巴。

  “我們要讓帝國知道有這樣一群薩克蘭人…他們半輩子生活在泥土和農田遍佈的鄉下,卻做到了城市與宮殿裡的貴族們都未能完成的壯舉;要讓他們知道拜恩並非只是騎士之鄉,他們的農民們,也和他們的騎士一樣勇敢,一樣的驍勇善戰!”

  “最後,我們要讓他們知道,要讓整個帝國知道,是一群巫師…是過去數百年中遭到打壓,排擠,鄙視和種種壓迫的巫師們,拯救了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好處的薩克蘭帝國!”

  猛然回首的布蘭登,赤紅雙瞳與黑髮巫師對視:

  “我要讓他們知道,英雄主宰的時代將在這裡結束;從今天開始,每一個人…每一個為帝國而戰,為帝國犧牲與奉獻的人…都是英雄!”

  “不論他是平民,是貴族;是騎士,是士兵;是聖十字的僕人,亦或者巫師——薩克蘭帝國,將對他們一視同仁。”

  “你的事蹟帝國將銘記於心,你的存在將留史於書;論功行賞,無分貴賤。”

  “這就是我布蘭登二世,你們的皇帝,所頒布的第一條政令;更是我布蘭登·德薩利昂,對你們做出的承諾,承諾帝國將不再只是貴族的帝國,而是你們——我們,所有人的帝國!”

  “舊的時代,已經在亞速爾精靈入侵中灰飛煙滅;新的時代擺在我們所有人的面前,就在今天,在眼下,在第十四世代的治下。”

  隨著話音落下,大公們紛紛舉起手中熊熊燃燒的火炬,點燃了身旁最近的柴垛堆。

  “皇帝萬歲————!!!!”

  “馭龍者萬歲——————!!!!”

  哀悼的葬禮,在火光衝天的那一刻變成了歡呼聲的海洋;哭得泣不成聲的戰士們用咆哮的方式向他們的新皇帝獻上忠誠,正式宣告第十四世代的到來。

  雷鳴般上下翻滾的歡呼聲中,面無表情的女精靈將手中掛墜扔進了火堆,靜靜的看著它融化,燃燒。

  不捨的神情,像是在送走一位朋友。
Babcorn 發表於 2019-6-20 14:06
第三百三十三章 飛舞之葉

  火燼灰飛,點綴黃昏。

  當柴垛燃燒之時,黑髮巫師能感覺到整個營地的氣氛也微微發生了變化。

  痛苦,悲傷,哀悼…原本一切低落的情緒全部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躁動和難以名狀的狂熱。

  聚攏簇擁在篝火堆旁的人們,臉上甚至露出了某種異常的興奮,簡直不像是在參加一場葬禮。

  一切的源頭,都是布蘭登的那番“宣言”。

  在場眾人但凡是有點兒腦子的,不是特別的蠢的都能從“宣言”裡聽出兩層意思——首先,從今天開始帝國將會對這場亞速爾精靈戰爭中所有功臣論功行賞;

  其次,功臣的名額將不再侷限於貴族,甚至將不再侷限於出身!

  以往帝國敕封和恩賞的對象,最起碼也得祖上是個騎士——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你得有個姓氏,出身和家族。

  哪怕自稱莊稼漢出身的艾薩克,他也姓格蘭瑟姆,他家再窮也是格蘭瑟姆村族長的家族成員;他父親有資格到河灣堡伯爵麾下當兵,還有機會離開洛泰爾,去斷界山加入帝國的軍團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不成文的規定,那就是帝國不會直接封賞各公爵的封臣;除了極個別的例外,大多會把功勛歸於本公國,再由公爵封賞他的封臣們。

  這樣做的原因是為了顧及各公國的獨立性,表示天穹宮不會幹涉他們的權力和勢力範圍——封臣的封臣不是我的封臣,這在以前,可不光是一句話而已。

  非但如此,過去的帝國決議,各公國是沒有發言權的,哪怕公爵本人也不行;他可以抗議,可以與皇帝達成妥協,可以陽奉陰違甚至起兵反叛;但無論如何,他沒有參與討論的權利。

  布蘭登的宣言,表示他將正式踏足各公國內部的事務,將天穹宮的權威向下滲透到原本大公們的權柄之內。

  而相對的,也就給了大公們涉足天穹宮政治的權力——任命拜恩公爵為皇家巫師顧問,標誌著帝國的最高權力,將不再是只屬於薩克蘭人的特權。

  這當然不是布蘭登一時心血來潮的突發奇想,雖然表現的非常像——這是在與洛倫交涉之後,與所有大公們談判的結果。

  因為他們必須面對經歷了亞速爾精靈入侵後的帝國,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般變化的事實。

  首先是“最弱小”的埃博登滅國,僅存的巫師、貴族與人口被薩克蘭與拜恩瓜分;

  險些被滅國的洛泰爾與古木森林的精靈合邦,但人口和軍力損失慘重,未來十餘年都要用在修養生息和奪回深林堡上面;

  波伊還沒有從上次半人馬之戰中完全恢復,又在亞速爾精靈之戰中付出了相當沉重的代價,如果得不到援助的話未來數年將過得十分艱難;

  艾勒芒實力很強,但畢竟是一個建立在丘陵與山林中的小國,輪番血戰中雖然付出的損失沒有薩克蘭多,但比例太高了——跟著尤利·維爾茨出征的十萬艾勒芒人,活到現在的只剩下四萬出頭。

  長期摸魚的阿爾勒倒是所有人中損失最少的,但能被諾蘭·厄德帶出來打仗的都是他最信任的屬下;如今損失慘重,鬧不好回到公國又是一場內戰。

  只有薩克蘭和拜恩,在經歷了多次大戰後依舊保持著十分強勁的實力;這意味著雙方如果達成任何協定,其餘公國沒有任何反對的餘地。

  夏洛特放棄與薩克蘭對抗的野心,代價就是拜恩要擁有涉足帝國事務的權利;布蘭登如果不想在亞速爾之戰後與拜恩對峙,在數年後打一場平叛的內戰,他就必須要做出妥協;但他又不想削弱皇權,於是就有了這番宣言。

  名正言順的給了所有公國平等的權利,但實際上只有拜恩有能力使用它;其餘公國甚至還要指望來自薩克蘭和拜恩的援助,根本有心無力。

  而布蘭登得到的回報,就是放棄擴張勢力,同時願意協助他對抗薩克蘭舊貴族勢力的拜恩公國。

  這是一次彼此利益交換的妥協,但更是源自亞速爾精靈入侵所帶來的改變——明明本土作戰,佔據絕對地理優勢和兵力優勢的薩克蘭,卻被敵人多面進攻打的捉襟見肘,險些亡國;這種恐懼促使所有人都隱隱的,想要建立一個彼此關聯更加緊密,團結的帝國。

  葬禮結束之後,布蘭登立刻宣佈宴會開始;至於那份豪氣衝天的宣言所帶來的結果究竟是好還是壞,已經沒人關心了。

  …………………………

  “要走?”

  星空下,洛倫有些詫異的看著站在軍營門外,背著一小包行李的女精靈,旁邊還站著一位年輕人,一副隨從的模樣。

  “嗯。”

  女精靈點點頭,似乎是早就猜到洛倫會來一樣。

  “這麼快?”

  “我不喜歡你們帝國人的宴會,你們太喜歡喝酒了。”莉雅微笑著搖搖頭,瞥了眼遠處燈火熠熠,歡聲笑語的宴會:

  “更何況我不是說過嘛…魯文將將公爵的頭銜交給我,是為了讓我能帶領晨星林的精靈和洛泰爾人並肩作戰;現在戰爭結束,我也就沒有再繼續待下去的必要了。”

  “我會帶著剩下的精靈回到古木森林,在那裡將晨星林重新建立起來;至於洛泰爾之主的位置…我會重新還給洛泰爾人的。”

  說到這兒女精靈像是突然想起似的,拍了拍身旁“隨從”的肩膀:“哦,差點兒忘了——這位就是弗利德家選出來的繼承人,我走後他就是洛泰爾公爵了。”

  唉?

  一時間沒反應過來的洛倫,這才想起來打量了眼女精靈身旁的“隨從”。

  “初次見面,拜恩公爵閣下。”年輕隨從激動地渾身顫抖,一個箭步就直接衝到洛倫面前,興奮的讓洛倫嚇了一跳:

  “聖十字在上,今天真是我這輩子最瘋狂的一天!我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能和您這樣的偉人單獨見面,真不敢相信我居然能和您說上話…您絕對不知道我為這一刻等了多長時間,我從昨天開始就沒有睡覺!我聽說過關於您所有的故事,所有的冒險和偉大的舉動,我這輩子都希望能成為像您……”

  “等等等等…停!”

  抬手打斷了隨從連珠炮似的廢話,洛倫先是瞥了眼旁邊拚命忍住不笑的女精靈,然後才慢悠悠道:“你…叫什麼?”

  “卡恩·弗利德,河灣堡伯爵曼恩·弗利德是我爹,我是他的長子,您的摯友魯文·弗利德是我表哥,您不知道在他犧牲的時候我有多傷心,我一直都希望能像他一樣,成為洛泰爾最勇敢的騎士,所以我特別想向您請教要成為您那樣的人,我究竟該如何……”

  “首先!”

  頭大的洛倫連忙搶斷:“最重要的一點,安靜。”

  “我、我不知道您的意思,您是什麼意思?”年輕的卡恩·弗利德快速問道,一臉求知若渴的模樣。

  “沉默…是金。”嘆了口氣,黑髮巫師強作耐心道:

  “想成為勇敢的騎士,首先就要有騎士的樣子——你廢話太多,語速太快,別人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的話沒有份量,說話沒份量的人是不可能成為一個優秀的統治者,更別說騎士了。”

  “呃…我、我從來沒想過這個,我以為說快一點可以……”

  “慢一點,想清楚了再說。”

  “好,可、可要是我沒想好說什麼的時候我究竟該怎麼……”

  “那就沉默,沉默是金。”

    “呃…好,那我現在……”

  “想清楚了嗎?!”

  “沒、我都沒想到能這麼快就見到您;我、我以為怎麼也得……”

  “那該怎麼做?!”

  “呃…沉、沉默?”

  年輕隨從有些遲疑道。

  洛倫忍不住打了個響指:“說的太對了!現在…您先暫時回去,學學該怎麼保持沉默;等到想清楚要和我說什麼之後,我們再好好聊一聊,怎麼樣?”

  “呃…好、好的!我儘量做到。”

  “我相信你!”洛倫果斷豎起了大拇指。

  年輕隨從怔怔的轉身,向宴會的方向離去;直至他的身影徹底走遠,看不見了,強忍了半天的女精靈才終於放聲大笑: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想笑儘管笑吧,畢竟是蓄謀已久。”看著笑得連站都快站不穩的女精靈,黑髮巫師十分無奈。

  “怎麼樣,現在你知道別人聽你廢話的時候,都是什麼心情了吧?”

  “那不是廢話,那是言簡意賅。”

  “這話你還是和艾茵說吧。”

  女精靈輕哼一聲,看了眼年輕隨從離去的方向:“卡恩是挺囉嗦的,但他一點都不蠢。”

  “所以?”

  “他現在沒察覺不等於之後不會,用不了多久就能察覺到你在故意戲弄,讓他滾蛋。”女精靈看著他:“不覺得太不客氣了嗎,他可是堂堂洛泰爾公爵。”

  “而我是堂堂拜恩之主,天穹宮御前巫師顧問,九芒星巫師塔元老。”黑髮巫師一挑眉,顯得不屑一顧:

  “看在魯文·弗利德的面子上我可以對他客氣點,但也僅限於此了——未來幾年洛泰爾想要復興,都得指望天穹宮和拜恩的援助;讓他低頭對我來說,就是一句話的事情。”

  “還真是威風凜凜啊,我的拜恩公爵大人。”莉雅笑著輕哼一聲,頗有些諷刺道:“恃強凌弱,以大欺小…沒想到你是這種帝國人。”

  “沒錯,此所謂帝國政治。”洛倫聳聳肩:“別看大家表面上都和和氣氣的,實際上錙銖必較,彼此互坑才是真正的日常。”

  “果然…當公爵的日子根本不適合我。”女精靈搖搖頭:“我還是想回晨星林,那裡才是屬於我的地方。”

  “現在就回去嗎?”

  “嗯,留守的軍隊正在收復深林堡——等我抵達洛泰爾之後,會再和他們一起把晨星林,霧月庭還有所有屬於我們的聚落都奪回來。”

  “就一點餘地都沒有嗎?”

  微微蹙眉,洛倫還是想要爭取一下。

  “已經決定的事情,我是不會再改變主意的。”看著洛倫那欲言又止的模樣,女精靈目光一橫:“如果是去拜恩的事情,那你你還是放棄吧。”

  “我還是想要努力一下。”

  “還要我拒絕你多少次,你才肯放棄這件事?”女精靈沒好氣的瞪著他。

  “我不知道。”洛倫笑了笑:“三千次怎麼樣?”

  “……你果然是個很欠揍的傢伙。”

  沉默片刻,對視一眼的彼此默契的笑了笑。

  “保重了,大騙子。”女精靈翹起嘴角:“記得對艾茵好一些,她為了你犧牲的東西,要比擬想像的還多一萬倍。”

  “我知道。”洛倫微微頷首,目光輕顫:“那是我一輩子也還不清的債務——艾茵,魯文,夏洛特…包括你,我的摯友們,我欠你們的遠比我給你們的要多太多。”

  “是嗎,那這麼說你下半輩子都要用來去還債了?”

  “嗯…可能用不了半輩子,比如我覺得我欠魯文的,幾年就能還清了——我大概每年會挑個時間,去深林堡看看他,聚一聚的時間加起來可能會有一兩年。”

  “夏洛特呢?”

  “啊,夏洛特是要多一些的——考慮到我們每天抬頭不見低頭見,這大概要花掉我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人生吧?”

  “那…我呢?”

  女精靈一頓,聲音輕微的像是轉瞬即逝的夜風。

  黑髮巫師微微一頓,搖了搖頭。

  “沒有。”

  “沒有?”

  “對,沒有,沒有限制,因為我的確想像不出來——你是古木森林的精靈,時間和約定…我覺得這些對你而言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洛倫輕笑道:“在想要的時間做想要的事,想來便來想走就走,才是最符合戰舞者莉雅風格的決定,不是嗎?”

  “如果你想讓我去古木森林,就寫封信;如果你想到赤血堡做客,那就來吧——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你說的算。”

  “哦,這麼豪氣?”女精靈笑了聲:“不怕夏洛特吃醋嗎?”

  笑容僵在臉上,洛倫眼神一瞬間陷入了某個可怕情景的深思之中。

  得意的翹翹嘴角,女精靈拽起長槍,向洛倫招招手:

  “保重。”

  下一秒,她的身影就已經消失在大路盡頭,如盛夏飛舞的綠葉,不見了蹤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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