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錦衣王侯 作者:黃梁生 (已完成)

 
王烏鴉 2018-12-15 11:49:58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114 341331
王烏鴉 發表於 2019-1-13 00:29

第九百七十章 堂會(二)

  慈慶宮這麼大的工程,短時間內肯定是完工不了,蔣氏的身體,也沒有完全康復,只是精神略微好轉了一些。這齣戲,就安排在她和張氏臨時的居住地,仁壽宮內進行。

  張太后最近的心情,可以說是差到了極處,先是自己的居住地過了火,只能暫時的搬到仁壽宮這邊來住,與蔣氏離的近了,心情就變的差。再有,就是跟了她多年的張華,不明不白的被杖斃,身邊的親信太監宮女一個皆無。從曾經手握重權的太后,變成了無爪螃蟹,就連身邊侍奉的宮人也不大聽用,心情能好過到哪去。

  雖然現在的衣食用度還是不缺,但是日子過的,總是像在坐苦牢,那些太監宮女,也是不知道從哪挑來的蠢人。她的話不是不明白,就是理解錯誤,鬧了好幾次大烏龍,想要立規矩,卻連執行懲罰的人手都沒有。張太后心裡有數,這多半是天子有意安排,要把她這個太后,給活活氣死才稱心如意。

  這場戲文,她是沒什麼興趣去看,可是天子再三邀請,這個面子也推不開。再者,演戲的地方就選在仁壽宮,就算她不去,那些鑼鼓傢伙一樣能傳到她這裡。若是這邊唱大戲,自己那邊閉門不出,就更沒面子了。

  強打著精神來到大殿,蔣氏和嘉靖以及兩位公主,全都候在那。見她來了,幾個小輩都過來客氣的行禮,仿佛真拿她當個太后恭敬,可是一看到永淳,張太后的心裡就想起了張家那位才俊張文豐以及自己的侄子張嗣宗。

  在張文豐被拿後,她試圖進行過營救,但是東廠那邊態度強硬,她派去的人都吃了閉門羹。一氣之下,她也就把永壽的事,對蔣氏那邊透了消息,即使這種消息不能要人的命,只要看到蔣氏那無地自容的樣子,自己也能多少出一口氣。

  可是看今天這一家人的親近,自己透的消息,沒能起到預料中的作用,到底是她們打了馬虎眼,還是蔣氏居然支持女兒與姓楊的司通?

  她心裡轉著念頭,表面上還維持著客套,與幾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被嘉靖請來聽戲的除了張太后,還有那位永慷大長公主,京師裡另外幾位公主,也被請來,列席旁聽。

  茶水瓜果擺了一桌子,場面上,倒很像是一場家庭聚會,幾位公主又過來向蔣氏問安,為她道驚。張太后也客套慰問了幾句,蔣氏則面帶微笑的回答,一切就像是大火發生之前一樣,兩下關係融洽,互不侵犯。

  但是那些公主都是皇室中人,還是能感受到,兩位太后之間,表面的客氣下面,卻多了一道看不見的屏障,將兩邊的關係隔絕開,距離越來越遠。

  永壽將唱本遞了過去“聖母,姑母,這是今天要演的戲,請你們過過目。”

  永慷公主看了兩眼,噗嗤一笑“誒?我還當是南戲呢,原來是京劇,本宮可是沒聽過這個,不知道好懂不好懂。還有,這個演戲的,怎麼寫著楊承祖?這個名字,可有點耳熟啊。”

  張太后哼了一聲“這不是耳熟,壓根就是咱們那位大都督。堂堂朝廷命官,怎麼跟優伶混在一起,也不怕丟了自己的身份?這個京劇,哀家倒是聽人說過,還是萬歲賞的名字呢。可是,這不是在百姓中唱的東西麼,皇宮大內,唱這個合適?”

  嘉靖笑了笑,朝張太后施了個禮,“聖母,朕覺得很合適。朕為萬民之主,自當與民同樂,百姓喜歡的東西,朕就該試著去喜歡。與百姓同喜同樂,才能對百姓的感覺感同身受,不至於與百姓所想背道而馳。再者,這京劇,在安陸時,朕就是聽過的,很好懂,故事也很好,聖母可以聽一聽,再做道理。今天這戲文,可是新編排的,很應景呢。”

  蔣氏的聲音不像那天那般嘶啞,但是依舊低沉,中氣也不足“這個戲,哀家覺得是不錯的,至於承祖,這京劇本來就是他研究的。大明朝內,以他的本領最好,為萬歲演戲,自然要用最好的。再說,承祖說過,臣子取悅君王,是本分,他盡本分,不丟人。哀家與他情同母子,為了自己的娘演戲,也是情理之中。”

  有她說話,別人就不好說什麼,畢竟今天這場大戲,名義上,就是慶賀蔣氏脫離危險,這個面子總是要給的。時間不長,又有一些勳貴府上的夫人前來,也是嘉靖請來,湊趣助威的。

  這些人都是與國同休的勳貴命婦,年齡大多五六十歲,都是人老成精的主,也懂得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場面上維持的很熱鬧。大家興高采烈的談論著廢話,確保不冷場,也不鬧事。

  這裡面柳氏算是個另類,她的年紀輕,身上穿的是三品命婦的打扮,在一眾人中,很有些扎眼。張氏看了看她,等到有一位公主說了柳氏的身份,張太后笑了笑:

  “哦,原來你就是楊都督的母親啊。看你的年紀,大概不是親生的吧?繼母?……是他父親的妾室?這大明朝的誥封,已經可以隨便給妾室了麼?怪不得人家說,如今朝廷恩賞氾濫,楊都督都說是國朝干城,天子寵臣,確實名不虛傳。換一個人,是絕對沒這個本事,給自己父親的妾,討一個誥封回來。柳氏,你這個兒子很孝順,你該感到歡喜。”

  柳氏本就性子柔弱,見到太后就更害怕,被張氏一罵,連頭都不敢抬,低著頭,一語不發。蔣氏卻接過話來“承祖對自己的娘,是很孝順的,可這誥命,卻不是他討的。在安陸時,柳夫人與哀家就談的來,她這誥封,也是哀家幫著向萬歲討的。柳夫人,沒關係,坐到哀家身邊來,陪哀家看戲。”

  永慷公主怕兩位太后口角起來,連忙在中間打著和,其他幾位公主及一眾命婦也連忙岔開話題,定國公的夫人看著戲本,小聲道:

  “老身在家裡,也是聽過這京劇的,確實不錯,很好聽。大都督唱戲,倒是第一回見,不知道手段如何,看看今天的戲文是什麼……天女散花,這是什麼戲,沒聽過。這個叫做帽戲,是為了讓大家定神的,真正的大軸是後面……狸貓換太子?這好端端的,怎麼挑了這麼一出?”

  永慷公主等幾位公主看到這正戲的名字,初時並未在意,這時卻醒悟過來,都偷眼看向張太后。張太后已經將戲本重重的朝桌上一合,臉上怒意已顯,起身就欲離去。

  但看到嘉靖及兩位公主在蔣氏面前有說有笑的樣子,又重新坐下,緊盯著戲臺,嘴緊緊閉著,額頭上的青筋不自覺間一跳一跳。火山的能量已經積蓄完成,只待一個契機,就要發作。

  幾位陪席的公主彼此對望,面露苦意,都知道,這次自己說不定是摻和到什麼大事裡,只求著別惹一身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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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9-1-14 00:22

第九百七十一章 堂會(三)

  狸貓換太子的故事,對於眼下的人來說,其實並不陌生,在孝宗朝時就有文人對這個故事進行系統的編輯改寫。其主要目的,就是用來諷刺張太后的丈夫,也就是那位弘治天子孝宗不為自己的生母紀氏報仇,反倒認殺母仇人萬貴妃為母,不配為人子的。由於明朝這個時候對於輿論關制不嚴,文人搞這種創作,指桑駡槐,朝廷也是沒什麼辦法可想。

  故事裡,宋仁宗就是弘治天子,劉妃是指紀妃,生下太子的李妃,就是指孝宗生母紀宮娥。弘治天子為人寬厚,對於這種拐彎駡街的事,心裡當然是不怎麼高興,但是也沒有追究的打算,只是一笑置之,沒有真的在意。

  作為他的妻子,張太后自然知道這話本的事,也對這個故事十分敏感,今天嘉靖請自己來聽戲,主戲居然是這個拐彎罵自己丈夫的戲文,這就是故意找自己麻煩。可是看那邊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樣子,如果自己就這麼拂袖而去,說不定被他們如何取笑,最後還是自己吃虧。

  強壓著怒火,她已經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不管那邊如何的取笑,自己強忍著把戲看完,再慢慢想辦法報復就是。戲臺上,扮演散花天女的女演員,已經開始了演出。這戲主要是考驗的手眼身法步,唱功並不重要。演出者色藝俱佳,還有著不俗的武藝功底,表演的美輪美奐,把大多數人的眼光,都吸引了過去。

  張太后則哼了一聲,微微閉上雙眼,默默的念起心經不關注表演的內容。如果是正德在位時,她擺出這種態度,皇帝就明白自己的母親不喜歡這種表演,肯定會終止演出,或是讓演出快點結束。可是嘉靖似乎對她的表現無所察覺,反倒是張佐那邊高喊起來:

  “萬歲有旨,賞!”

  有嘉靖帶頭給賞,其他人如果還是不聞不問,似乎就是不給天子面子。這幫女人大多是來湊趣的,這個時候,不管對表演是否滿意,都只能跟著喝彩,然後給出賞賜。那一聲聲彩聲,和打賞的聲音,仿佛是組團在張太后心上紮刀子,讓這位太后的臉色,越來越陰沉。

  等到天女散花剛剛結束,狸貓換太子還沒開始,嘉靖來到張太后身邊問了安,又道:“聖母,您覺得這戲文如何?”

  “陛下,哀家覺得,這戲……不好。女戲子在臺上眉目傳情的樣子,又哪裡像個天女了?哀家以為,兩宮剛剛遭了回祿,眼下不宜興師動眾,跟不該沉迷女樂。萬歲,你年紀還輕,正是好好讀書,增進見聞,處理朝政的時候。往年這個時候,黃河水患都是最緊要的,今年,哀家沒聽到消息,不知道是否有河堤決口,有百姓遭殃。若是黃河氾濫,那就是幾十萬上百萬的人,流離失所,無所憑藉,搞不好,是要出大亂子的。咱們生在帝王之家,不能耽於享樂,更應該居安思危,多想想朝政,多看看本章,萬歲請三思。”

  嘉靖一點也不惱,又施了一禮“聖母教訓的是,皇兒知錯了。可是這戲已經開場了,我們就不該錯過,永淳,你陪著母后說話,永壽,你過來,我們一起陪著聖母看戲。”

  從這種安排上看,似乎是嘉靖有意討好張太后,不理自己的母親,反倒是扯了永壽過來,陪張太后說話解悶。可是永慷公主見到永壽的樣子,心裡莫名一寒。她是人老成精的主,從永壽的神態中,總是能看出一種報復的情緒,他們真是來陪皇嫂看戲的?

  可是她一個無職無權的公主,即便是想要維護誰,實際上,也是由於心無力。再說畢竟是嫁了人,做了母親的,總要為自己的夫家和自己的子弟多考慮考慮,只能選擇裝聾做啞的裝糊塗。

  這時,戲臺上已經開始了演出,楊承祖前面扮老伴伴陳琳,後扮包公,趕場演出,如仙則扮劉妃。嘉靖指著戲臺道:

  “聖母,這齣戲文雖然是假的,可是像陳琳寇珠這等忠義的宮人,卻不是杜撰出來。本朝憲廟在位時,萬貴妃于後宮掌權,她自己生不出龍種,反倒要害死其他懷上龍胎的妃嬪。多虧陳祖生、張敏等忠義宮人,才保住憲廟一點血脈,像這樣的忠義宮人,正該大力宣講,作為宦官表率。”

  他說的是張太后的丈夫,張太后既不好表示支持,更不能表示反對,心知這是皇帝故意噁心自己,只好當做沒聽見,閉目念經。永壽在另一邊卻接過話來:

  “陛下,您這話也不儘然,宮中宦官,良莠不齊,有好的,自然就有壞的,有忠自然有奸。既有陳祖生、張敏這等忠義之人,亦有劉瑾那等背主忘恩的宵小。您看戲臺上這個郭槐,亦是個寺人,卻要幫著奸妃害主,似這等宦官,就留他不得!”

  戲臺上,正是演員扮的郭槐逼著陳琳打開妝盒,搜殺太子,雖然明知道有驚無險,但是這幾位演員演的認真。楊承祖拿出渾身解數,將陳琳的恐懼與無奈,以及絕境中仍不忘保護天子的忠心演繹的淋漓盡致,把大多數人的視線,成功的吸引過去。

  “是啊,朕看來,這宮廷裡,郭槐這樣的佞臣,就是該殺。他事主不忠,反與劉妃通氣,為她擔當走狗,眼裡幾時又有了天子?像這樣的奴婢,就不該活著,若是在本朝有這樣的宮人,有多少,朕就殺多少,一個不留。”

  待等演到包公上場,草橋遇皇后時,張太后已經被姐弟兩人夾槍帶棒的話,轟炸了半天。他們兩個是早就有商量好的,一言一語,都是往張氏心窩上戳,張氏的禪定功夫不管怎麼了得,這時也有些招架不住。

  她看看戲臺“這個扮李後的,是什麼人?”

  “回聖母的話,她是楊都督的側室,名字叫如仙的。”

  “如仙?這名字,怎麼聽著不像是個好女人?哀家倒是聽說過,楊都督府裡,有幾個行院出身的女子與他糾纏不清,甚至還有了名分。這簡直就是胡鬧。他是朝廷一品命官,萬歲又要重用他。這樣的人,是朝臣的表率,大家是要拿他當標杆的。可是他這樣,大臣怎麼學他?是學他做優伶,還是學他與紀女廝混?依哀家之見,就該把這如仙拿下,亂棍打死,也好讓楊都督明白,該如何做好一個大臣,如何盡他的本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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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9-1-14 00:22

第九百七十二章 堂會(四)

  嘉靖天子對於張氏的發作,早有準備,並不著急“聖母,您身在深宮大內,居然還知道楊都督家中女眷的情形,真是神通廣大,耳目靈通。想來,宮外也有人,給您通報消息吧。不過這通報的人,做的不夠好,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仙確實是行院出身的女子,可是與楊都督相識于微末,共同扶持,情深義重,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子。今天看她的唱功,顯然為了這齣戲是下了功夫的,朕不能讓她白受罪,準備加封她一個誥命身份。”

  “誥命?萬歲請慎行,她出身卑賤,還是個妾室,如何當得誥命?難道一家人中,您要讓妻妾都有誥命身份?”

  “聖母明鑒,朕覺得,這也沒什麼不好。祖宗成法中,也從沒有人說過,不許妻妾都有誥命。只不過長久以來,我們都是被一些事束縛住了手腳,遇到事,就想不通了。就像天子立後,多出於寒門,搞的好象皇后只能出於寒門。可是從洪武立國以來,從未定過這等規矩。這誥命的事,也是一樣,朕決定了,等到戲一唱完,就封她做個誥命夫人。那些老規矩呢,我們是要遵守的,可是一些壓根就不是規矩的規矩,就不能用來困住人的手腳。楊都督這個人,很不錯。不管他有多少女人,又或者是喜歡唱戲,還是喜歡什麼,朕都不介意。他這個人有一點好處,就是夠忠心,誰對朕好,他就對誰好,誰對朕有二心,他就對付誰。這樣的大臣,自然可以做群臣表率。大家可以學他找女人,也可以學他唱戲,只要知道學他對朕忠心,其他就沒關係,聖母以為如何?”

  張太后眼前一黑,身子差點撲倒在桌上,天子口中說的雖然是如仙的誥命身份,實際上,卻是向她這個太后宣戰。陳氏被一腳踢死之後,椒房不可無主,張太后最近也正在想方設法,為嘉靖安排皇后。

  她的親族不算大,可是當了皇太后之後,自然有的是人上趕著來認親,瓜蔓累葛,想要找到個合適的女人立後也不是難事。與此同時,她還需要提防蔣氏那邊,為嘉靖安排皇后,搶了她的生意,剝奪她聖母的權柄。

  可是聽嘉靖的意思,顯然是自己決定了立誰,而且這一次,也不想買太后的帳,不接受她的干涉。最後那番對楊承祖的說辭,更是差不多公開對抗太后的權威,在她的臉上扇耳光,張太后只覺得頭暈目眩,血氣上湧,連戲臺上演的什麼,都已經不清楚了。

  等到她恢復神智時,卻是被嘉靖帶頭的一陣帶頭喝彩給驚醒的,戲臺上的演出已經到了尾聲,郭槐被斷了斬刑,扮包公的楊承祖,正在命令著開鍘。這個片段,楊承祖用了老派演法,戲臺上備了狗血,殺人的場景表演過之後,就要潑灑狗血,以示殺人。

  這種手段後來被戲臺取消,可是在現在使用出來,在場面上,確實有著強烈的震撼效果。永壽道:“郭槐這個刁奴,終於得到了應有的下場。身為寺人,對萬歲不忠心,卻和奸妃勾勾搭搭,就該有這個下場。”

  “皇姐說的極是,做宦官的,貪一點,狠一點,做事霸道一點,都沒關係。他們只需要記住一點,對皇帝必須要忠心,否則的話,不管有多少好處,只有這一個短處,就該死的。郭槐這個人,可以做到那麼高的位置,肯定是有本事的,宮裡,說不定有他許多義子,義孫,翻開功勞薄,說不定還立過多少功呢。就像聖母身邊的那個張華張伴伴一樣,是前朝舊臣,說起功勞,可以說幾天幾夜,可是他事主不忠,不管有多少功勞,也一樣該死。”

  “聖母,您年紀大,知道的道理多,給我們說一說,像郭槐這樣與奸妃沆瀣一氣,不把天子放在眼裡的奸佞,該殺不該殺?”

  永壽一副好寶寶的樣子,扯著張氏問這個問題,仿佛是女兒向母親撒嬌,可是言語卻似棺材敲釘,在張太后的心上重重一擊。永慷公主在旁聽了,也不由蹙眉,心裡暗道:皇嫂已經這把年紀了,就算無病無災,又有幾年可活,萬歲和公主,這又是何苦?

  她再看看那一邊的蔣氏,心知,多半是皇帝不準備讓張氏比自己母親活的長,既然蔣太后身體不好,他們就準備加速張氏的死亡步伐,讓她早點上西天報導。

  俳優借著演劇對君王提建議,或是借古諷今的說一些事,反映一些情況,都是很尋常的事。像是憲宗時,身邊的俳優阿醜,就借演戲,諷刺過當時的得寵宦官汪直。可是楊承祖身份是大都督,又掌廠衛實權,位高權重,這樣的人,赤膊上陣,借著演戲觸張太后的黴頭,這就有點少見了。

  又是處斬奸妃親近的太監,又是火燒冷宮,即便是那些命婦,也看懂了這戲是對著誰唱的,心裡都有些惴惴不安。即便是與國同休的大員之妻,也不敢多說一個字,只跟著天子的步伐喝彩,打賞,其他的話一句也不敢多說。

  演出結束後,一眾演員拉著手,到臺上謝賞,蔣氏吩咐道:“給如仙娘子賞彩緞十匹,赤金首飾頭面一套,賜她個三品誥命的身份。等到新年時,要她進宮朝拜,哀家要和她說說話。”

  永淳知道,母親這是要借著和如仙說話的當,看看自己的外孫子,再和她聊聊自己外孫的事。可是看看柳氏,小聲說著“母后,柳夫人也是三品誥命,這樣不大好吧?”

  “哦……咳!看哀家這個腦子,居然把這事忘了。不過哀家說出口的話,怎麼能更改,柳夫人,哀家向萬歲說一句,封你個一品誥命夫人,也免得被你的兒媳婦比下去了。今後沒事,要常來宮裡走走,陪哀家多坐一坐。”

  今日這場大戲,讓蔣氏周身舒泰,仿佛吃了人參果一般,就連精神,都比往日好了許多。張太后則應承著,直到封賞結束,才在兩名宮人的攙扶下回了自己的寢宮。

  遠方絲竹鑼鼓聲陣陣傳來,顯然仁壽宮今天晚上還要有一場狂歡盛宴。

  這個把自己視為寇仇,用陰招要除掉自己的天子,就是自己千辛萬苦選出來的?老主,你在天之靈,為什麼不阻止我,讓我犯下了這樣的錯誤,如今已經無可挽回。

  張氏腦海裡,閃現著正德駕崩後的種種,如今朝堂上的變化,乃至於各種荒唐。永壽和楊承祖的司通,恐怕已經得到了皇帝和蔣氏的默許,大明皇室,將面臨巨大的醜聞,這個荒唐天子,卻是自己一手選出來的。

  如果當初能夠另選一個太子,是不是如今,就不是這個局面了?又想起今天這場大戲,新君迫不及待的,要對自己這個聖母動手了,哪怕自己不和他的母親爭什麼,新君都把自己當做眼中釘了。

  她思想著,懺悔著,恍惚中,似乎嘟囔了一句“誤我……”身邊太監剛想問一聲,卻見張氏的身子,直挺挺的向前倒去。

  前殿還在一片喜慶氣氛中,嘉靖正拉著楊承祖的手,非要他與自己吃了晚膳再回去,一名伺候張太后的小太監,忽然跑來稟報:張聖母,中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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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9-1-14 00:23

第九百七十三章 關注(一)

  對於張氏的死活,嘉靖實際是不怎麼在意的,如果真說在意,也是在意她到底什麼時候才肯閉上眼睛。

  可是楊承祖提醒了張氏死後,皇帝就要守孝服喪,迎娶皇后的事還要順延這個問題後,嘉靖才真正的焦急起來,催促著太醫盡全力施救。又把陶仲文招來,要這位神仙抓緊時間,為張聖母祈禳保命。當然,保命是要做的,但是時間要控制好,千萬不要施法過甚,一下子為她求了十年陽壽,那就大大不妥。

  張太后的身體素質還是不錯的,雖然沒有太多的鍛煉,但是同樣也沒受過罪,加上吃喝用度極好,底子尚佳。年齡也不是風燭殘年,太醫紮了針,又用了藥,折騰了半宿,大概可以確定她脫離了危險。

  太醫公開的說法,就是聖母年紀大了,難免有些病痛,實際上,幾位太醫心裡有數,張氏說是被氣倒的,一點也不為過。只是這種話一說出來,就要承擔誹謗君父的責任,都把話爛在了肚子裡。

  楊承祖一直留在這裡沒走,直忙到後半夜,確定沒有問題後,才要告辭,卻被嘉靖叫住“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回去做什麼。明早晨還要上朝,算了,就在宮裡睡吧,大家都是一家人,沒這麼多講究。”

  為了維持一個孝子形象,嘉靖今天晚上也沒招後妃侍寢,他現在正是血氣方剛的年齡,又修行陶仲文的防中術,夜裡空枕實際上也是睡不著的。乾脆讓張佐備了夜宵點心,與楊承祖說起話來。

  “大哥,你說這老乞婆,要是就這麼一睡不醒,是不是也挺好的。她要是死了,朕的大婚就要延後,她要是活著,就天天惹我煩。不如你去跟太醫說一句,讓他們自己放聰明點,就這麼讓她不死不活,大家都清淨。”

  “萬歲,話雖如此,可是這樣做,就不好玩了。等陛下大婚之後,咱們就要剷除張氏兄弟,到那個時候,張氏如果清醒著,親眼看著她的親人被斬首,那才叫過癮。就讓她那麼睡過去,便宜她了。”

  嘉靖想了片刻,也覺得兩相比較,還是楊承祖那個方法解恨“好,朕就按大哥的方法做,讓太醫全力施救,把人救過來再說。還有,雪娘姐姐那邊,大哥要跑兩趟了。孫老翁這個人什麼都好,就是有點一根筋,到了現在,對於送女入宮的事,還有點抵觸。聽說是雪娘姐姐拼命力爭,他才同意姐姐入宮,可是自己又要辭官。朕還要重用他,他辭了官,這不是故意的麼。”

  楊承祖當然明白,孫雪娘拼了命要入宮,實際是拼了命要救自己,雖然現在自己已經確定無礙,可是話已經說出去,事已經答應,她也沒辦法反悔。孫交對於這個婚姻本來就不認同,否則當初在安陸就答應了。他一旦成了皇帝的岳父,當初在仕林裡積累的聲望,就差不多要全部清零。大多數人會把他看做仕林之恥,做官也會被戳脊樑骨。作為個愛惜羽毛的,他肯定是要選擇退歸林下。

  按照他對孫交的瞭解,就算他真的留在朝廷裡,也只會和嘉靖唱反調,甚至為了維持自己的形象,明明支持的事,也會繼續反對。可是從大局看,為了把大明自土木之變以後,皇后出身寒門,勳貴和皇親被朝政排斥這個風氣扭轉過來,哪怕是充當一個牌位,孫交也要留在朝廷裡。

  要辦這種事,太監是差點火候的,身份不對等,在孫交面前說不出話,自己雖然與孫家劃地絕交,但是做這事還是更有立場。

  這裡面唯一難過的,大概就是雪娘,她對自己用情極深,現在是自己去她家,勸她爹留下來當國丈,心裡肯定好受不到哪去。只能說,這是目前為止,最不壞的一個選擇,希望她將來執掌六宮之後,會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

  “陛下放心,臣會抽時間去一趟,孫老翁這個人啊,也是個固執脾氣。留在朝班裡,也不會和萬歲的調,戶部這個位置,臣看來,他不適合做下去。”

  嘉靖點點頭“朕原本以為,錢袋子這種地方,要放一個自己人。可是用了他幾年,發現他根本不是朕的心腹。雖然都是安陸人,可是他的胳膊肘,還是在朝外面拐。可不管怎麼說,他也是朕的老泰山,不能虧待了他。乾脆,讓他入閣,做個閣臣,再封他個太傅,怎麼也對的起他了。”

  于大明文官而言,生晉太傅,死諡文正,就是人生的最理想狀態。即便是楊廷和,現在也還沒奮鬥到這一步,嘉靖因為娶了孫交的女兒,就讓他做太傅,既是給個表率,也是故意給楊廷和一個難堪。

  雖然在東南平倭期間,楊廷和于東南事務上所表現的立場和皇帝相合,但是這不代表這兩年時間裡,君臣合作的融洽。恰恰相反,這兩年時間內,由於缺乏楊承祖當擋箭牌和潤滑油,君臣之間的矛盾,日益尖銳,很有些劍拔弩張的味道在裡面。

  嘉靖現在羽翼豐滿,自然是不再想容忍一個權相站在自己的頭上,分薄皇帝的權威,在即將除掉張氏之後,也開始考慮,把鋒芒對準這位首輔。

  張太后中風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紗帽胡同,楊廷和家中。這位首輔剛剛送走了幾位客人,來自宮中的信使,將消息傳遞完成後,又匆匆離去,只剩下楊廷和在院子裡呆立良久,直到楊慎扶著他回到密室,才回過神來。

  “父親,張氏素行不法,飛揚跋扈,先帝在日,您也曾幾次上本彈劾。如今他們和楊承祖起了衝突,孩兒看來,倒是一件好事。二虎相鬥必有一傷,不管最後是誰贏了,都算是為朝廷減少個禍害。孩兒原本是擔心,他們兩下沆瀣一氣,那個時候,就真的不可制。現在他們鬧到這地步,孩兒以為,倒是我大明之福。”

  楊廷和搖搖頭“這事是你沒想明白,張氏雖然跋扈,但是只能算是跳樑小丑,于朝政上的妨害,微不足道。家奴欺壓無辜,侵佔財物,在民間,是一件大事,可以搞的人家破人亡,可是連鬧上朝堂的資格都沒有。相反,倒是楊某,他的楊記,現在可是越鬧越大。方才那幾位過來,跟為父談的,都是楊記的事。那幾位,可都是朝中重臣,他們對楊記的事都如此看重,就可知楊記的危害到底有多大。為父寧可是張氏對付了楊某,也不希望是楊某人戰勝了張氏。二虎競食,如果變成一虎吞了另一虎,自己再生出雙翼,你且說說,我們又該怎麼對付這樣一隻凶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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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9-1-14 00:23

第九百七十四章 關注(二)

  於商號而言,能夠被當朝首輔用上對付這個詞,足以稱得上光彩,畢竟商人在首輔面前,也不過是彈指間即可抹去的東西。以區區一個商鋪,上升到首輔必須思考如何對待的地步,本身就說明,這個商號經營的非常成功。

  楊慎也知,來拜訪的幾位大員,家裡也有人經商,或是佔據著大片田地,楊記的存在和發展,對於這些人的利益,都是巨大妨害。他是個才子,總歸不會受窮,對於這些財物上的事不怎麼熱衷,也認為父親把精力用在這上面,很有些不知所謂。

  在他看來,張氏這種虎狼,與楊承祖這樣的鷹犬,都不能算是什麼好東西。張太后是弘治的皇后,在他們心裡,還是有點地位的,可是她太過照拂家人,正是因為有她的存在,張氏兄弟才能為非作歹多年而無人能制。

  如果這次張家和楊承祖鬥個兩敗俱傷,對於朝廷來說,得算是難得的好消息。父親應該高興才對,怎麼也不該,為了一個商號的問題傷腦筋。

  “楊記充其量,不過是個商號,父親何必如此在意?再者,孩兒也聽人說起過這個鋪子,倒也不一定都是壞事。像是九邊軍儲,近年來,邊軍用度糜費巨大,可是邊軍兒郎,生活卻日漸艱難。朝廷花費了重金,軍卒的日子越過越窮,于九邊局勢大有妨礙。有楊記負責運輸錢糧,據說九邊米價大降,這倒是省了朝廷的很多心力,也是一件好事。”

  楊廷和卻搖頭道:“話不是那麼說法,楊記平抑物價是好事,可是用的手段,卻是劍走偏鋒,不是正道。說穿了,和打家劫舍的強盜,也沒有太大區別。這種手段,可以得意于一時,不能得意於一世,將來恐怕要出大亂子。為父光是想著將來要怎麼堵楊記捅出來的窟窿,就已經覺得為難了。”

  他身為首輔,也有著自己的情報網絡,可是比起錦衣衛來,就明顯有所不及。好不容易在錦衣衛高層裡發展了一個楊承祖的鄉黨,但現在又沒了消息,于廠衛那邊的動向掌握的有限,只能根據手頭有的情報,就楊記的發展路線進行推敲。

  “如果為父所料不差的話,楊記的貿易重點,對外是海貿,對內是鹽利。包括九邊的茶馬,他們也要去插一手。照這樣發展下去,早晚有一天,大明朝所有賺錢的行業,楊記都會參與進去,進而把持。如果一個商號,可以把持國家所有賺錢的行業,就算首輔,怕也要看它的臉色。”

  “這……恐怕不大容易吧。畢竟他要碰的行業,都充滿了危險和變數,就算是老手,經營起來,也容易出問題。楊記所靠的,是楊承祖的官威,和永壽公主等人的運籌手段,還有就是那些福利收買人心。若是他們的手伸的太長,引起所有人的抵觸,孩兒看來,倒是站的越高,摔的越狠。”

  “如果楊記的靠山單純是楊承祖,它連今天的規模也不會有,一早就被人擠掉了。即便是永壽公主,也撐不起這麼大的場面,咱們在家裡,可以說一些貼心的話,即便是你做這樣的生意,為父全力支持你,也最多是做到謝遵那樣的米商,這就是極限。可是他們吞掉了謝家之後,又四處擴張,從南至北,糧食、茶葉、布匹,軍資。這麼大的盤子,不是一個公主,或是幾個勳貴,真的能撐起來的。如果為父所想不差的話,這個楊記背後,真正的主人是……天家。”

  一石激起千層浪,燈火搖曳中,楊慎的臉色也變了變“天家?不會吧。雖然武宗在位時,曾經搞過皇店,但是也就是小打小鬧,在京師裡,更像是一個笑話。父親後來裁撤皇店,清退皇莊,萬歲也是支持的,應該不大可能,自己出來做生意吧。”

  “當時為父也和你想的一樣,覺得萬歲,是支持為父主張的。現在想來,卻是為父自己把事想差了,萬歲支持的,不是清退皇莊,關閉皇店。而是把武宗的一切痕跡抹去,打造屬於自己的東西。他即位以來,錦衣廢而複立,東南督辦新軍,歸根到底,都是在打造自己的班底,培植羽翼。之前校軍場觀操的事,你也知道了,那些如狼似虎的新軍,比起當日的外四家軍更勝,這些人,就是萬歲的利刃,可以幫他斬下任何人的頭。可是要養活這麼一支新軍,所費開支,也不是一個小數字,天家自己,也不是一個崇尚節儉之人。”

  楊廷和一邊說,一邊拿出了戶部方面給出的收支奏摺“你們在東南平倭,仗打的很好,繳獲也很多,朝廷是沒出什麼錢的。可是細算起來,所得戰利,都入了內庫,朝廷也沒從中得利。及至佛人來朝,壕境租賃事上,每年的地租錢,也都是入了內帑。從這些事上,我們可以判定,萬歲是個愛財也用財的人。養活數萬新軍,所耗費的錢糧是個巨大的數字,也只有楊記這種商號,才能供應的起。那幾位老大人,希望我來敲打敲打楊記,至少控制一下它發展的勢頭,讓它不要興辦的過快。他們也是太過高看老朽了,楊廷和何德何能,萬歲想做的事,又有誰攔的住了?張太后雖然有些護短,但是總體而言,不失為一個賢後,現在,萬歲連這樣的賢後都容不下了,老朽這個首輔,想必也是萬歲的眼中釘了。”

  這四年時間,君臣間的摩擦齟齬,日常中的種種不愉快,楊慎已經知道了。他這兩年在東南殺倭,雖然沒有親臨戰陣,但是在背後贊畫軍機,撐場面,搞平衡,日子過的瀟灑,名聲也極好。自己的父親卻在朝裡,為了維護整個國家受了很多窩囊氣,他心裡是很有些不平的。

  大凡才子,文化是有的,脾氣和涵養,卻未必好到哪裡去。加上他本身就是一個瀟灑不羈的性子,於功名利祿,或是利益權衡看的都很淡漠,既然父親做的辛苦,那就不要做了。

  事實上,一直與楊廷和搭班子的毛澄,梁儲,蔣冕三位閣臣,現在都已經有了退隱之心,再說的嚴重一點,可以看做是心灰意懶。

  天子越來越獨斷,希望幾位閣臣做個應聲蟲,這幾位又都是想要有所作為,勵精圖治的能臣,兩下的矛盾極深。費宏與楊廷和在內閣裡的關係也不融洽,可是對皇帝的問題上,兩人的立場又站在一起,簡而言之,現在的內閣,除了那個顧鼎臣外,沒人做的開心。

  “幾位閣臣,都有了隱退之心,父親也早就說過,對於宦海沉浮已經厭煩,何不趁此良機,激流勇退?這裡是個爛泥潭,那就沒必要把自己也陷進去。以父親如今的身份地位,想要退出的話,兒想來,萬歲也不會對您有所為難,榮銜俸祿,都不會匱乏。”

  楊廷和微微一笑“是啊,為父現在如果退出內閣,萬歲肯定會賞識為父識時務,重大體,不但不會為難我,還會恩賞有加。可是我輩為官,難道就是為了恩賞俸祿?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楊某行事,總要對的起天地祖宗,也要對的起大明列祖列宗。原本,我確實想要辭官,可萬歲如今,連弘治陛下的皇后都容不下,我若掛官而去,這個天下間,還有誰能規勸天子?我告訴過你,人生一世,總有一些事沒的退,也總有一些事,是不能妥協的。為父已經決定,周旋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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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9-1-14 00:23

第九百七十五章 斷腸(一)

  楊廷和的年紀已經不小,不管保養的多好,又或者如何堅持鍛煉,精力上的衰退,身體的退化,都是不可逆的。在外人看來,這位宰輔精力旺盛,思路清晰,只有自己的家人才知道,這個老人每天的堅持,對於身體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負擔,能夠早點放下這個擔子,於他個人乃至整個家族都不是壞事。

  雖然和天子有著許多不愉快,但是到目前為止,彼此之間,還沒有爆發真正尖銳的衝突。從保全自身的角度看,現在辭官,不但能夠保全自己的體面,就連子弟的待遇,都能得以保障。

  在楊慎從南方回京後,楊廷和事實上就透露出退隱之意,尤其是幾個共同搭班子的人都想要離開,楊廷和再留下,未免會被一些人看做戀棧權位。可是這位老人,顯然有著自己的看法,原本已經決定辭官的他,反倒是因為嘉靖的行為,堅定了戰鬥到最後一刻的信念。

  “天子自安陸而至京師,以藩王之身,承襲大統,急於親政。這既是少年人心性不定,也是身旁的人急於攬權,兩下合力,所以行事就越發的毛躁。老夫曾經想過,退歸林下,朝廷裡有費老,有眾位忠義之臣,朝政不至於糜爛。可是現在看來,這一步,我退不得。陛下現在在對付張氏,如果張氏倒了以後,你覺得他會如何?”

  楊慎思忖片刻“依孩兒看來,萬歲下一步要做的,就是為興獻王,爭一個名分,正式宣佈,承襲興獻血脈。”

  “正是如此。事實上,朝廷裡已經有一些阿諛小人,看准了這個機會,意圖以此作為晉身之階,甚至有人在提議,給興獻帝上諡號,為睿宗。位於孝廟之後,武廟之前,生生的要塞一個子虛烏有的皇帝出來,這簡直是笑話!”

  楊廷和輕輕拂了袍袖,臉色也越發的難看“有些人說我食古不化,認為天子認誰為父,是他自己的家事,外臣不該干涉過多。可是,這些人又何嘗明白老夫的用心?這事爭,是為了讓天子明白一個道理,天下的事,並不是皇帝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的。萬歲與士人共天下,要做聖君,就要懂得聽大臣的建議。君王有君王的本分,大臣有大臣的本分,每個人,都遵守自己的本分,這個江山才能長久。”

  “萬歲好珍玩,喜奢靡,沉迷煉丹,又愛女色,孩兒看來,這些都不是聖君應有之品格。論起荒唐來,怕是比起武廟也強不了多少。”

  “下有佞臣得寵,君上又如何能夠不荒唐?江彬剛除,又出了個楊承祖,他做事是有些本事,可論起諂媚天子,引誘萬歲耽于玩樂的本領,又比他做事的本領更大。為父並不是戀棧權位者,只是擔心,自己一走之後,放眼天下,再沒第二個人,可以制住他。將來為禍更甚,貽害四方。這條路,註定不好走,如果我現在退出去,你們都有好日子過。可是我繼續走下去,說不定有一天,就會有災禍,降臨到咱們的頭上,連你們也要受牽連。”

  楊慎笑了笑,將一碗參茶送到父親手中“孩兒從小就聽父親教誨,懂得做人的道理,我們可以失去名爵俸祿,乃至失去身家性命,但是不能失去臣節,也不能失去做人的操守。這個道理,孩兒很小的時候,就已經明白了。不管將來結果如何,孩兒都願與父親共進同退,盡自己所能,守護大明江山。”

  “好!”楊廷和滿意的看著自己的兒子,雖然他有些時候,略有些荒唐,不夠穩重,但是在大節面前,卻經受住了考驗,沒讓自己失望。他思忖片刻,吩咐道:

  “找個時間,你請楊承祖出來,為父要和他談一談。如果可能的話,我不想把事情弄僵,不管怎麼樣,他都是有真實的戰功在手,也有做事的才幹,能不撕破臉面,還是不要撕破為好。如果可以讓他退出去,老夫或許也可以考慮歸隱山林,咱們父子,也好寄情山水,游一游這大好河山。”

  半個月之後,慈壽宮的修建還在緊張的進行中,在考核監督以及獎勵制度的鼓勵下,楊記的工程進度並不慢,宮殿修的也足夠結實,即便是最挑剔的監督者,也難以說出什麼問題來。楊承祖照例在工地上轉了轉,吩咐著下面的人一定要注意品質,保證安全之類,又到孫家例行拜訪。

  這是他第三次到孫家登門,第一次吃了閉門羹,第二次被晾在門房半個時辰後,終於還是見到了孫交。老人的態度依舊堅定,準備辭官不做,就連戶部的公務都已經不料理。

  可是楊承祖倒是不在意他的態度或臉色,依舊是以最誠懇的態度,最溫和的言語,對這位老人進行勸導。在某些時刻,他覺得自己像極了一個推銷員,不厭其煩的推銷自己滯銷的產品。

  孫雪娘在繡樓裡,對著菱花鏡發呆,那名從惡虎莊一路逃出的女人,現在成了她的貼身丫頭。她腿腳俐落,在繡樓和上房來回奔波,把前面發生的消息,一一回報過來。

  “小姐,楊將軍正在和老爺談,這次跟上次不一樣,老爺沒有發火,也沒有趕人。看兩人的態度,還有說有笑的,似乎,老爺不生他的氣了。”

  不生他的氣?這怎麼可能。孫雪娘對於父親的瞭解,當然知道老人這不是不生氣,而是拿對方不再當自己人看,只當個同僚看待,對於同僚,孫交向來不缺乏禮貌,只是不會深交罷了。她對著鏡子,又摸了摸頭髮,“你看看,我這個樣子……是不是比前幾天好了一點?”

  那婦人一聲歎息,前段時間,孫雪娘整個人變的憔悴不堪,甚至讓她懷疑,不等到進宮,這位小姐就已經要離開人世。進宮做皇后,這對平民百姓來說,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可是落到自家小姐頭上,她仿佛像是受刑。只有聽到楊承祖要來,才能從她身上,找到一點神采,這種事,除了冤孽以外,幾乎找不到其他的詞來形容。

  “很好,好的不能再好了,小姐這個樣子,保證男人一見了你啊,就會想把你一口吞下去。”這個婦人沒讀過書,說話也粗俗,隨後又忙自己打著自己的嘴巴“看我這張破嘴,說的什麼話,小姐馬上就是要做皇后的人,還什麼一口吞下去,死罪,死罪。”

  “皇后?我從沒稀罕過這個皇后的身份,你去前庭候著,楊將軍走的時候,你替我跟他說一聲,我想請他來花園坐一坐,跟他說幾句話。”

  明知道事情已經成了定局,作為一個理智的人,這個時候應該收拾心情,做好當皇后的準備,可是孫雪娘不知怎的,卻有了一種莫名的衝動,就算明知道是條絕路,自己也想要衝一沖,碰一碰南牆才肯死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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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9-1-14 00:24

第九百七十六章 斷腸(二)

  楊承祖並沒有拒絕她的邀請,在結束了對孫交拜訪後,隨著那婦人到了內宅的花園。雪娘在八角涼亭裡候著,這裡四處透風,倒是不至於有什麼見不得人的猜想,可是畢竟是要嫁入皇宮的女人,這樣的會見,總歸是不大合適。

  兩人很是客氣的見了禮,又分賓主坐下,在石桌上,放了一張棋盤,和兩盒玉石棋子。孫雪娘大方的一笑“世兄,咱們相識的時間也不短了,可是我忽然發現,咱們之間,似乎並沒有說過幾句話。小妹用不了多久,就要嫁入皇宮了,今後你我份屬君臣,有太多的禮數,讓咱們不能像今天這樣說話。我想,趁著你我還是朋友的時候,可以陪世兄手談一盤,不知恩公可否賞光。”

  “下棋啊,這個其實我不擅長的,琴棋書畫,是才子玩的東西,我這種粗人,哪裡搞的來。反倒是萬歲,乃是個中高手,將來孫小姐進了宮,與萬歲夫妻對弈,那才叫有意思。我這就是獻醜,下的不好,您可別見怪。”

  楊承祖低著頭,目光緊盯著棋盤,絲毫不敢多看,可是敏銳的雪娘,卻還是能捕捉到,這個男人的目光,似乎在偷瞄自己?

  是了,廠衛中人千手千眼,即便是自己的家中,又如何敢保證,沒有天子的耳目?這涼亭位於花園腹心地帶,周圍一片空曠,卻是不能藏人的。她小聲問了一句“世兄,你現在,沒事了?聽家父說,已經沒人再對你窮追猛打了。”

  楊承祖以同樣的聲音回答著“算是吧,暫時是沒人找我麻煩了。萬歲保我,他們搞,也搞不出什麼花頭來,就只好算了。眼下這一關,總算是過了,至於將來的事,誰也說不準。”

  “你們似乎對張家,要有所動作?怎麼聽說,張太后是被你氣病的?你是一品都督,自己唱戲,這不大好,總是要講個體統的。”

  “我不是孫翁這樣的忠良,體統這些東西,講不起的。萬歲高興,我的日子好過一點,就皆大歡喜,要是我也講什麼規矩啊,體面啊,惹得萬歲心裡煩,我怕是連京師都待不住了。”

  一子落下,玉石棋子在棋盤上發出一聲脆響,雪娘的心,隨著這棋子的碰撞聲,也仿佛被一記巨錘砸成了幾十片。在楊承祖到來之前,她甚至幻想過,可以不顧一切的撲到他的懷裡,訴說著自己的相思,和對他的心意。

  只要能與他見一見,說說話,就算是粉身碎骨,也無遺憾。可是直到見面之後,她才發覺,一切都是自己的幻想而已。這種隔著桌子的對弈,還要小心翼翼避免碰到自己的手,連自己摸過的棋子,他都不敢去接觸,這就是兩人相交的極限。

  若說他對自己無情,可是從那些偷偷掠過的眼神,分明是在偷看自己,他只是怕,怕萬歲,怕給自己和家族帶來麻煩。這不能怪他,自己又何嘗不是,背負著一個家族的命運?

  這就是命裡註定吧,如果當初從河南到安陸的路上,自己把身體交給他,搞到米以成炊的地步,即便是天子又能如何?至於現在,就算是楊承祖肯為自己拋棄一切,自己難道就忍心,讓他放棄愛子繼母,與自己亡命天涯?那種事,說說是可以的,真要做,自己這一關,首先就過不去。

  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福薄,再怪,就要怪紫禁城裡那位皇帝。自己當初在詩會上,只是看他一個人沒人搭理,動了惻隱之心,沒想到,卻最後把自己搭了進去。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的犧牲,變的有價值,用自己的一生,保住這個只能藏在心裡的男人的平安。

  “世兄,你也不要太擔心了,萬歲是明君,不會苛待忠良。妾身進宮之後,也會在萬歲面前美言,不會讓世兄受奸人讒害構陷。”

  “有心了。小姐有時間的話,還是多勸勸孫翁,萬歲留他,是真心的,讓他入閣也是真心的。孫翁的精神還好,如果現在就求去,朝廷裡,可就少了個赤膽忠心的忠良,我希望孫翁,能多為百姓考慮。不要在意那些俗人的閒言碎語。”

  那位丫鬟在四下裡警戒的走來走去,尋找著一切可疑的人物,孫雪娘與楊承祖,說的都是公事,沒有半點風花雪月,直到楊承祖告辭之後,孫雪娘還愣愣的坐在涼亭裡,一動不動。

  丫鬟以為出了什麼問題,忙跑回來推了她一把,雪娘笑著一拍她的肩膀“我沒死,你不用怕。我只是想明白了,知道自己,該用什麼方式,才能真正報答他的情義。我們這輩子,是沒機會在一起了,我與其胡思亂想,不如想著,怎麼才能坐好一個皇后。在宮裡,有他幫我,一些陰謀詭計,是奈何不了我的。我只要當好一個皇后,就可以保護那個,值得我用一輩子去保護的人。”

  她輕輕的抓起幾枚玉石棋子,那是楊承祖最後用過的那幾枚,上面還能感覺到一絲他的體溫。她將棋子緊緊抓在手裡,將後放在胸前,閉上了眼睛。良久之後,才將棋子放到一個貼身的荷包裡,作為自己最值得紀念的物件,隨身放好,又對那丫鬟道:

  “府裡的下人,你覺得哪個合適,就和我說一聲,我替你安排。保證你嫁的風光,陪嫁也合你的心思,將來他要是欺負你,我會替你出頭。至於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我相信你心裡有數。”

  那婦人也是知道,自己這個身份,肯定沒希望進宮的,點頭道:“男人我就不找了,沒意思,小姐給我一些錢,我自己可以養活我自己的。楊將軍開著那個楊記,我也可以去入一股。總之,不會挨餓的。”

  雪娘笑著點點頭“這樣就好了,你自己入一股,我也入一股,我那一份,你替我看著。不過不是用我現在的身份,而是用我皇后的身份,在楊記入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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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9-1-14 00:24

第九百七十七章 得償夙願

  楊記之前有顧鼎臣入股,他入的股金未必有多少,閣臣的身份,則很是在京師乃至北方,引起了一些波瀾。一位閣臣投資的商號,與一個錦衣都督做後臺的商號比,往往在地方上,更有影響力。

  在那之後,一些大臣意識到了楊記的威脅,開始把這個貪得無厭的商號,當成個真正的對手防範。可等到雪娘投資的消息傳來後,有很多商人卻主動上門投誠,原本為抵擋楊記結成的鬆散聯盟,暫時宣告瓦解。

  孫雪娘與天子大婚是在秋季舉行的,婚禮辦的很是奢華,遠超過天子第一次大婚時的水準,前後用款就達三十萬兩。由於即將進入秋防時節,朝廷正是用錢的時候,有大臣還上過本勸諫,請天子體恤民力,不要貪圖享樂怠惰國事。

  萬歲一怒之下,這幾個上本的大臣,就都被貶謫到了外地,還有兩個關到詔獄裡不知幾時能放出來。婚禮當日,嘉靖自是志得意滿,卻不知,雪娘卻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惡虎莊的夜晚,那個憨傻的大漢向她撲了過來,可是這一次,楊承祖沒有出現……

  大婚之後,天子一連罷朝五日,就連九邊的軍情奏摺也不處置。賴在雪娘那裡捨不得離開。雪娘是個極為睿智的女子,木已成舟,也就像夫妻一樣,努力的做出幸福的樣子。大臣們自然又要規勸一番天子要注重身體,不能沉迷女色。這次的皇帝,居然破天荒的沒懲罰任何人,只把奏摺留中。

  後來,從宮裡流出消息說,看到那些奏摺後,萬歲暴跳如雷,差點要下旨殺人。但是孫皇后只說了兩句話,萬歲的火就消了,聽到這個消息,大臣們的心裡,就更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一個太得寵的皇后,搞不好,就會演變成第二個萬貴妃,未來朝廷的發展,就難說了。

  有些人消息靈通,探聽出這個皇后和楊承祖關係不錯,當初似乎還被楊承祖救過,對她就更沒什麼好看法。直到皇后加盟楊記的事傳出來之後,朝廷裡立刻引起無數物議,不少人公開上本指責,要求皇室不能與民爭利,請天子收回成命云云,最終自然是沒有什麼下文。

  孫交還是交了戶部的印,但是人留在朝廷裡,被加封了太傅榮銜,以東閣大學士的加銜入閣預機務。他以身體有恙為由,沒有真正去工作,就那麼不上不下的吊著。不少人都覺得,這種身份的大臣,既然與天子聯姻,就該掛冠而去。可是祖宗成法裡,也沒有這一條,就算是想彈劾,也找不到藉口。

  雪娘嫁入皇室,娘家倒是不用準備什麼彩禮,天子給孫家的賞賜,以及賜給雪娘自己的錢財,蔣氏的見面禮等等,折算起來,就是一筆鉅款。

  賞賜中包括了錢財,田地,以及各色珍玩器物。雪娘把所有的錢財以及田地,都投資到了楊記,這事做的一點都不隱秘,還讓人廣為宣傳。很快,京師裡街談巷議,很多人都知道,楊記背後,有皇后這尊大佛,誰要想跟楊記為難之前,都要自己掂掂分量。

  楊記和皇后聯合後,那些家裡商鋪的大臣,就在心裡叫了不止一聲苦。他們想要給楊記找點麻煩,都已經不怎麼容易,再加上一個極受萬歲恩寵的皇后,地方上的勢力,已經沒有多少有膽子,去惹這種怪物。

  聽說,蔣聖母那裡,也要出資入股,楊記身上,原本有很重的官商色彩,這些入股的事如果都弄成,那就徹底成了皇商。這樣的巨大商號,一般的商人甚至於大族,都沒有力量抵擋。很多人原本想的是如何對抗楊記,現在想的,就是如何保全自己了。

  清晨,楊承祖在九姐那裡起來,一旁玉環抱來名為天佑的小娃娃,孩子剛降生不久,長的白白胖胖,很討人喜歡。本來他已經被玉環哄睡了,結果被無良的老爹一陣逗弄吵醒,隨後大哭大鬧起來,玉環只好又抱過去哄。

  九姐雖然生了孩子,但依舊大大咧咧,像過去一樣沒有規矩,天氣還算溫暖,她身上連一件遮羞的布片都沒有,就這麼赤著身子抱著丈夫睡著。楊承祖醒來逗孩子,她也醒過來,沒好氣的踢了丈夫一腳“天佑好不容易睡下,你就去鬧他,回頭玉環又要哄半天。”

  “這孩子,一哭一鬧,就是半夜,能折騰,這點像你。我覺得,就得白天多折騰他幾回,這樣晚上他就能乖乖睡覺,玉環就能解脫,免得從早到晚伺候這個小祖宗。”

  九姐從背後抱住楊承祖,毫不害羞的摩擦著他的後背,嘴裡陣陣壞笑“玉環晚上不伺候咱兒子,不還是要伺候你?怎麼,我是不是生完孩子就不好看了,你就不想碰我,只想著碰通房了?要是這樣,要不要我從娘家多給你找幾個丫頭回來?”

  “那是你給自己找床伴,別栽贓在我頭上,昨天晚上還沒喂飽你?那好,現在吃個早餐也不是不行。”

  見丈夫回過頭來要撲自己,九姐笑著推開他“別鬧,今天你不是要去工地上轉麼,別耽誤了工事。再說,昨天你是睡在我這,今天就要睡到公主府,得留足了力氣伺候千歲,我不占公主的那份,我們家是大忠臣,哪能占皇家的便宜?”

  慈壽宮的修繕已經完成,蔣氏和張氏搬了進去,為著宮殿造成,嘉靖又賞了楊承祖不少珍寶財物,明眼人都看的出來,這根本就是皇后的報恩。

  夏皇后那邊,本來也該像過去一樣住過去,可是出了點問題。她的精神沒有恢復,反倒是病的越來越厲害,經常說胡話或是大喊大叫,參考張太后現在的身體,顯然就不適合。天子下了旨,准她在白衣庵帶發修行,陪同永淳公主一起出家。

  永淳出家的事,是在演戲之後確定下來的,說出來的旗號,是為蔣氏祈福,保證母后無災無病,不再受驚嚇。行孝這種事,誰也不能說有問題,再者,考慮到永淳婚姻上的坎坷,已經差不多成了駙馬終結者,一般的男人,是沒勇氣娶這麼個災星,嘉靖和蔣氏都不再反對。

  白衣庵,是修在皇城附近的一座小庵堂,由楊記的人負責修建,管事的尼姑,則是一位僧錄司裡選拔出的老成可靠的尼姑,最大的優點,就是啞巴。有這麼個人做主持,保證不會多說少講,永淳出家就方便多了。

  永淳出家的時間,選在年後,按照工程進度,大概冬日裡,就能完工。楊承祖先是到工地看了看,這種庵堂修起來沒有什麼難度,只是表個態度,說幾句勉勵的話即可。按照日程,他是該去永壽公主府上,陪自己的公主外室,可是人剛剛到工地不久,一名護衛送來了拜貼:楊慎求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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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9-1-14 00:25

第九百七十八章 振聾發聵(一)

  楊承祖和楊慎雖然在東南一起共同主持過抗倭事,但是私下並無來往,共事的經歷,並沒讓兩人成為朋友,當然,也不至於是敵人。大家更像是兩條平行線,沒有交集,見面之後,不冷不淡的說幾句話,始終相處不來。

  楊廷和的私德還是可以的,雖然現在身為首輔門生故吏遍佈朝堂,但是並沒有用這些資源為自己謀什麼實惠,家裡有田地,但那是在四川,在京師附近沒有占田莊圈地也沒開鋪子賺錢。楊記的商業發展,跟首輔家沒什麼瓜葛,上次彈劾的事後,兩邊算是隱約對立,這次的來訪,就透著有些古怪。

  等到見面之後,楊承祖卻發現,楊慎只是個引子,實際要見自己的,竟然是首輔楊廷和本人。

  這位老人穿著便服,坐在這間小茶館內,仿佛個普通的富家翁,可是只要多看幾眼,就會感覺到這老人那如同山嶽的氣勢,讓人不敢小覷。眼前放著一壺香茗,一名中年文士,小心的侍奉在一邊。這個文士從相貌到穿著,都很普通,進入人群裡,多半就再也找不出。與神采飛揚的楊慎相比,很多人都會下意識忽略掉此人的存在。

  楊承祖執掌廠衛,對於這個中年文士的情形卻是瞭解的,知道他實際是楊廷和心腹幕僚談放鶴,既是楊廷和的門生,亦是重要參謀。首輔的一些書信都由他代書,乃至庶務處理上,他也可以替首輔拿主意,論起在楊廷和家中的地位,與楊慎其實也差不了太多。

  見他進來,楊廷和很隨意的點點手,就像是長輩招呼自己家的後輩一樣,將楊承祖叫了過來。談放鶴為楊承祖也倒了一杯茶,然後退到楊廷和身後,如同楊廷和的影子一般,不再引人注目。

  楊承祖恭敬的施了個禮“只當是升庵兄找我有事,不想居然是楊老翁見召,工地上事多,來的有些慢,老翁千萬莫怪。”

  明時,老翁算是交往中最頂格的敬稱,另一個時空裡,嚴嵩被人稱為老翁,稱呼者被指責為阿諛,就可知這個稱呼的效力。楊承祖對楊廷和的尊敬也不是假的,不管怎麼說,這個老人對於帝國的貢獻在這,地位也在這。即使大家不是一路人,應有的禮數也不該短缺。

  楊廷和隨和的一笑“不敢當,大都督公事繁忙,老朽這邊也是俗務纏身,早就想見你一面,結果咱們都沒抽出時間。今天,耽擱大都督一點時間,坐一坐聊幾句,閒話家常,大都督肯賞光麼?放鶴是我的門生,慎兒與你在東南一起共過事,大家都不見外。這個茶館的東家,老朽也是認識的,今天這裡只招待咱們一桌客人,不用擔心外人打擾,只看大都督是否有空。”

  “元輔以一己之力,扛起整個大明天下,肩膀上的擔子,比起晚輩要重的多。在您老面前,下官可沒有膽量說一句沒空。”

  楊廷和做了個手勢,楊慎與談放鶴都坐了下來,氣氛倒是很融洽,仿佛真是幾個知己忙裡偷閒,在茶樓小酌。但是這幾人不論身份,還是地位,都不可能抽出時間來喝茶小聚,楊廷和此來,自然是有他的用意。楊承祖並不知道自己哪方面引起了這個首輔的重視,只好一臉安詳的看著他,等候著這位帝國重臣發話。

  “前些時,黃河水患,聽說楊記出了很多力氣,又是捐銀兩,又是捐糧食,還組織了大批工人幫辦河工。黃河年年肆虐,每一年,都要造成大批流民。今年,倒是難得的好情形,幾個要緊的地方都堵住了,有些地方有流民,但是也被楊記安撫,沒造成亂子,可稱一個善字。以往老朽就說過,遇到天災,商人救災,往往比官府更快。用他們,比衙門效果更好,至少可以少死些人,可惜啊,因為這個主張,老朽總是被人詬病,說我為商人說話,無視生民死活。楊記的事,算是讓大家看到了,救災這種事,到底誰做的更好。”

  “元翁過獎,您是個做實事的人,下官是佩服的。商號做事比官府積極,因為他要賺錢,所以也就敢拼了。用他們確實可以多救些人,但實際情形往往是多救了一些有錢人,那些沒錢的總歸還是要死。楊記對於有錢人沒什麼興趣,更喜歡救窮人,終歸還是有區別。楊記是個商號,力量有限,最多在官府旁邊幫幫忙,出點力氣,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這次救災真正有功的,還是地方官府。”

  “要說下官有微末功勞,那就是時刻記得朝廷,記得萬歲,沒想著利用天災賺錢,所有物資平價發售,不從中取利。商人在天災時,不想著從中牟利,百姓的日子,就能好過得多。可是我自己也知道,這根本做不到,商人們勤快,無非是趁著天災,收田地,收工人,再不然,就是千方百計的為自己謀份身家,雖然看上去救了人,實際上有時會鬧出更大的問題。太多的人吃不上飯,沒有田種,運氣好的成為佃戶,運氣壞的就會鋌而走險。如果讓他們活下來成為反賊,我倒更願意把他們餓死,免得動搖江山。”

  楊慎品了一口茶,面色一正,“世兄,你這話說的,似乎不夠仁義啊。京師中很多百姓誇獎楊記降了糧價,是大救星大菩薩,若是讓他們聽見,不知道做何感想。”

  “哈哈,升庵兄說笑了。我算的什麼大救星大菩薩,左右不過是個酷吏。我做這些事,都是為了萬歲的江山穩固,天下太平,萬歲的日子過的逍遙,就是做大臣的盡了本分。至於百姓如何看我,說真的,我從沒在乎過。”

  楊承祖又朝楊廷和拱拱手“元翁是明白人,心裡也裝著百姓,您來說說看,讓那些流民成為盜匪,寇掠四方,殺官奪府,對於百姓又是什麼好事了?有時一些話雖然難聽,但是做起來,反倒是真正的慈悲。當然,能做的到的話,我還是希望多救一些人,既不用餓死,也不用殺頭,人們高呼萬歲聖明,安心做良民,我就算功德圓滿。”

  楊廷和未置可否,只點了點頭“大都督少年英傑,于萬歲有忠心,大明有你這樣的官,是朝廷之福。商場有你這樣不求利的商人,對於那些窮苦之人,也確實是好事。老夫也活了這麼大把年紀,有些事經的多,見的也多了,今天算是以老賣老的說一句,大都督,大明很大,應該百花齊放,不該一支獨秀,給其他的商人,留一條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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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烏鴉 發表於 2019-1-14 00:25

第九百七十九章 振聾發聵(二)

  楊承祖先是連稱了幾聲不敢,隨後又問道:“元翁,下官實在是不明白,您說的是什麼意思。我這楊記做的是不小,可是畢竟根基淺,在商場上,只能算是個小字輩,要說求,也是要別人給我路走,哪有我給別人路的資格,身份差的太遠了,您這可是要捧殺我了。”

  “大都督,明白人不說糊塗話,你做的事,老夫已經聽到了消息,前不久,兵科給事中王啟年上本,言自開中廢除以來,九邊邊儲日乏,軍用不足,請複開中法,以保證九邊將士用度。附和官員也有不少,內中還有幾個品級不低的,這些人,多半就是你夾袋中的角色吧?”

  他今天來召見楊承祖,核心目的就在於此,之前楊承祖動糧食,他還沒能引起足夠的重視,可是鹽是大明的敏感神經,只一碰,這邊就有所反應,立刻表示出了對這事的高度關注。

  明朝鹽價比宋朝為高,可是國家的收入,反倒遠比宋朝為少,鹽商後來連開中法都廢掉了,其能量自然可見一斑。即便是首輔家中,鹽商也有自己的關係,未必能左右什麼,但是說一些話,求求情,總是能做到的。

  對於楊廷和而言,他未必有多喜歡鹽商,但是他更不喜歡楊記,尤其鹽利之厚,作為首輔,心裡是有數的。這種肥肉,如果落在楊記手裡,那就等於天子采到了一座金礦。所得的收入,足夠他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他所想的,是把鹽利掌握在戶部,確保可以由太倉佔據主動權,而不是由天子內帑佔據主動。在限制君權這個大的目標下,即便是鹽商的一些小心計,首輔也可以接受。與其說是保鹽商,不如說,他是要保一個大局,確保天子不與民爭利這句話落到實處,不變成一句空談。

  另外一點就是廠衛侵淩言路這種行為,已經超出了楊廷和的底線,他始終認為言路應該自主。朝廷大佬們,在科道體系裡安排幾個自己人,這個倒很正常,但是任何一支力量都不能徹底掌握科道,如此才能保證言路通暢。廠衛本身就有訪查緝捕的權力,如果再把科道掌握住,還有誰能制約他們?這次廠衛威脅言官的事,絕對是手伸過了河,他有義務出來,敲打敲打。

  “大都督,你的年紀還輕,將來的路,還有很長,做事就更該穩的下心,操之過急往往會顧此失彼,即使是好事,也會做成壞事。你現在做糧食生意,攤子已經鋪的足夠大,如果再把鹽務拿到手,就算是三頭六臂也做不過來吧。下面的人,一旦有人做事疏忽,到時候,百姓吃不到鹽,是會鬧事的。這不與你興辦商業的初衷南轅北轍?”

  “元翁,您誤會了,下官在您面前,不說假話。上本的言官,算是得了我的授意,我們之間,也達成了一些默契。可是下官只是希望恢復開中法,並不是真的要把鹽業獨佔在手裡。”

  談放鶴微微一笑,忽然開口道:“大都督,話不是這麼說的,當年廢開中法,就是因為開中法一實行,鹽商都活不下去。這個法已經廢了三十幾年,你現在又告訴大家,要恢復開中了,人怎麼受的了。到了那時候,要麼是鹽商罷支,要麼就是鹽價飛漲。不管走到哪一步,都是楊記要出來接收,最後還是會一口吞下去。學生並不是說大都督這樣做有什麼問題,只是想替那些商人說一句,他們……不容易。做人做事,總是留一條路走,您覺得呢?”

  他能在楊廷和身邊做幕僚,謀略很是了得,楊承祖所想的後招,基本都被他計算出來。只是算出來是一回事,能否化解就是另一回事,官商一體的威力在於身份隨時可以互換,他和楊廷和在家中推演了幾次,最後還是要承認。如果楊記鐵了心下場,鹽商們用正規的手段,恐怕很難起到阻擊的作用。

  楊廷和咳嗽一聲“大都督,朝廷裡很多讀書人都覺得,我們讀的是聖賢書,講的是道理,告訴人聖人之道就夠了,商賈的事不該參與。可是老夫不這麼想,這個天下,終究是有商人才能繁榮起來,商道繁榮,四民才能興旺。如今百姓安居樂業,朝廷藏富於民,才是江山興旺之道。大都督的用意,似乎想要藏富於國,民窮國富,這條路,老朽是不會認同的。”

  君子相交以道,兩人同殿稱臣,立場不同是尋常的事,官場中人,也不至於真為立場分歧就視對方如仇敵。楊廷和拿出長輩的架勢,細心的講解:

  “朝廷派到河南總督河道的官員,修築堤壩時拒絕使用楊記提供的材料,後來就被錦衣衛鎖拿進京,現在人還下落不明。三法司找你們要了幾次人,都被頂了回去。有楊記的管事在淮北支鹽,明明在他們面前,有一些商人拿引等鹽已經等了三年還是支不到,可是楊記的人一到,立刻就支到了鹽,後來又在兩淮鹽道衙門外面收鹽引,每引只肯給人一半的銀子低價收購。不肯賣的,就支不到鹽。這些手段,我不是說出自大都督授意,但是當一個商號官商一體之後,就算你想與人為善,下面的人,也會覺得自己了不起,然後主動去欺負人。老夫雖然不是商人,但好歹也知道一件事,生意,不是這麼個做法。”

  “元翁,您還少說了幾樣,山西有人把田抵給了楊記,可是等楊記真去收田時,又命令佃戶圍攻楊記的人。隨後,楊記就請軍衛出面,同時出動的還有新軍。楊記一個戲班子到地方上去演戲,被一群流民襲擊,幾個女人受辱,後來,被錦衣衛摸到了他們的巢穴,那一次,我們砍掉了上百顆人頭,並不比殺倭寇砍的少。”

  楊承祖無意推脫責任,相反,倒是義正詞嚴“不用楊記的料不是問題,但是他們用的材料,比楊記提供的材料要貴,也沒有楊記的材料品質好。我的人查過了,是因為那位主事的官員,拿了商人的好處,就把萬歲的差事當了生意做,錦衣衛就只好拿他進京,好生和他講講道理了。鹽的事,阻止那些商人支鹽的,是以上千萬白銀為窩本的綱商,並不是楊記,楊記到揚州最大的作用,就在於壞了綱商對鹽道的獨佔。兩淮的官鹽私鹽,都是八大綱商為首領,一方面是百姓吃的鹽貴,另一方面,卻是朝廷收不到鹽稅,這樣的事,不公平。楊記這次,就要還他們一個公平。也給那些鹽商長個記性,讓他們明白,賺了錢是要交稅的,不肯交稅的人,就別想發財。”

  楊廷和微微一笑“大都督,老夫覺得,按楊記的風格,並不只是鹽商別想發財,而是天下的商人,都很難發財。”

  “元翁,您這話只算對了一半,按下官的想法是,大明朝不管山川湖泊,土地礦產,凡是可以賺錢的行業,都要有朝廷插一手。朝廷不方便出的面,楊記來出,朝廷不方便做的事,楊記來做。您方才說藏富於民,我倒是認為,應該藏富於國,誰要是比萬歲的日子過的舒坦,我就去噁心他,拿走他的錢。楊記存在的目的就在於此,鹽業只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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