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〇〇
“你以為我只會開車麼?”菲律賓人冷笑起來,將一粒一粒的子彈裝入膛裡。那些子彈形狀怪異,每一顆都是銀質的,外殼上繪滿了奇特的符咒,“我是個獵人,懂麼?獵人!”他說著,將眼睛湊近了瞄準鏡——鏡頭裡閃現出那幢小樓二層的窗戶,翻飛的簾幕後房間黑沉沉的,沒有一個人。淒涼美妙的鋼琴聲還在繼續傳出。
加百利空著手,獨自走進了這一條幽靜的不路,走向昔年米迦勒生活過的地方——這是一片老式住宅區,多半是三層的小樓,每一家都是獨門獨戶,用原木的柵欄圍著一小塊綠地,倒是大城市裡少見的奢侈。
她一直走,直到小路的盡頭。青河苑16幢。那是一幢外面爬滿了藤蔓的小樓,在夏日濃陰掩映下顯得分外古老冷清。她停下來,站在圍牆外看了看那幢樓,眉頭微微蹙起,似乎看到了熟悉景象——陳舊卻整潔的房間,落地的白色紗簾,爬滿窗戶的薔薇花,窗下有一架鋼琴。是十年前,還是十三年前?
那時候米迦勒還活著,那時候她擁有另外一個名字:薇薇安。出身於希臘克里特島上一個虔誠的牧師家庭,然而天性叛逆的她卻在接觸《死海古卷》後開始質疑楚蒂岡的教義,覺得《聖經》的記載並非真正的真實。
聰慧大膽的她開始了普通人不會去進行的種種探求,直到一步步靠近核心。終於有一天,她在潛入聖殿時被龔格爾神父發現了她的天賦能力,讓她加入克蘭社團,指派她去跟隨大天使長米迦勒大人進行訓練。然而她足足學了一年,卻連最基本的“天使之翼”都無法完成,導致社團所有人都對神父眼光產生了懷疑。這個少女,真的如神父所說是個天才麼?
唯獨那個來自東方的黑髮男子是如此的溫柔耐心,對始終無法完成全部課程的少女從不呵斥,微笑溫暖如陽光。這了他,她拼盡了全力去訓練,日夜都不休息,甚至開始學習艱深的中文,雖然發音經常令他忍俊不禁。
這樣的日子,是她少女時代裡最美麗的片段。
直到某一日的午後,她偷地在他的皮夾裡看到了一張珍藏的照片,那上面是一幢爬滿了青青藤蔓的小樓,白色的窗簾後,一個東方女子倚靠在鋼琴旁,黑髮如瀑,凝視著窗外一朵綻開的薔薇,懷裡抱著一個初生的女嬰,美麗如聖母瑪利亞。
“青和微藍。Foreverlove。”她記得米迦勒在照片的背後那麼寫道。那一刻,她無聲地哭泣起來,灼熱的淚水大顆的掉落——是的,他一直不知道,如此聰明的她為什麼總是通不過測試,一次一次地被打回來重修,甚至連最基本的展開雙翼飛翔都做不到——那只是不願意離開他的身邊。早在12歲那年,在沒有任何人教導的情況下,覺醒的她就在一個雷雨夜完成了“天使”進化的課程,展翼飛向天宇。這也是龔格爾神父一眼看中了她的原因。
在他回來之前,她慌亂地將照片重新塞回了皮夾,原樣放好,然而被淚水模糊的字跡卻再也無法復原。她惴惴不安,不知道好是否有發現,也從未敢開口問。幸好他似乎也沒有發現照片被人動過的事情,還是如同平日一樣教導著她,態度越發溫和。
然而,在那以後,她卻真真正正地再也不能飛翔了。
彷彿有極重的石頭壓在她心上,十七歲的少女無法集中精神,無法釋放自己,試飛的時候一次一次地從高處摔下來,遍體鱗傷,卻倔強地忍住不哭。
“好了,不要再試了。”好心疼地抱起她,安慰,“跳過飛翔課吧,我們接著學劍術課和靈能課。就算不能飛,你一樣會是最優秀的戰士!”那一刻,她終於抱著好的脖子,放聲痛哭。好以為她疼痛難忍,焦急地抱著她衝向醫療室,一路安慰著。他的關切和溫柔反而讓她心如刀割——在她眼裡,對她的愛是如父如兄的吧?他永遠不會知道自己是為什麼哭泣,哪怕她把心挖出來雙手遞給他,他也不會收下吧?
“沒有骨折呀!”當他離開後,社團的醫療室裡,和她同齡的拉斐爾愕然地問,“你一直捂著肋骨做什麼?裝疼麼?現在你的教官走了,不用裝了。”
“閉嘴!她彷彿被人窺破了心事,惡狠狠地叱罵。
拉斐爾看了她一眼,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彷彿忽的明白了什麼,笑了起來。“放心吧,我不會告訴米迦勒的!”少年笑嘻嘻地,然而眼神深處難掩一絲失望,“不過,米迦勒她好像已經有喜歡的人了,你可要做好準備哦。”
“準備?”她茫然問。
“真正受傷的準備呀!”拉斐爾笑起來了,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齒,聳了聳肩,“到時候來我這兒吧,英俊的我可以為你包紮傷口哦~”
“滾!”她憤憤地道,面紅耳赤。
但這一段忐忑不安的日子沒有過多久,很快,在隨之而來的那一場大戰裡,身為大天使的米迦勒帶領社團的精英遠赴洪都拉斯,穿越藍洞去往異世界的神廟——那是一場社團成立以來前所未有的戰爭,危險無比。
在離開之前,他擁抱了這個一直不能出師的笨拙少女,像父兄一樣親吻她的額頭,低聲祝福:“薇薇安,相信我,也相信自己——你終究展翅飛向天空,成為最強的戰士。不要放棄。”
不要放棄?十七歲的她在這個東方男子的懷裡微微顫抖,咬著牙,沒有讓眼淚掉下來——她為什麼要飛向天空呢?即便那裡有上帝,即使那裡是永生的樂園……可她只想現在這一刻永遠停頓,永遠停留在他的懷抱裡,哪怕再也無法獲得天使的力量,哪怕永遠做一個平庸的凡人!
然而,這是一個再也無法實現的奢望。二十多天后,他消失在了藍洞的盡頭,和其他所有精英戰士一樣再也不曾回來。失魂落魄的拉斐爾從洪都拉斯帶回了一枚斷裂的指環給她,作為永恆的紀念。而那一枚指環內圈也刻著同樣的字樣:青和微藍。ForeverLove。
那些字,如烙印一樣,時時刻刻灼燒她的靈魂。
那之後,她再也無法飛翔,但是其他的各項技能卻突飛猛進,令整個社團刮目相看。很快,能力卓越、進步迅速的她在二十二歲那年晉陞為四大天使長,獲得了“加百利”的稱號,從此那個叫做薇薇安的青澀少女漸漸無人知曉。然而十多年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思唸著他。思唸到每一夜不醉不眠。
加百利茫茫然地走在這個空無一人的社區,彷彿走在自己的回憶裡,每一步都觸發她對昔年的種種回憶,錐心刺骨。鋼琴聲近在耳畔了。
“每一幢房子都是空的,沒有一個人,無論活人還是死人。”耳麥裡傳來墨鏡男的聲音,把她驚醒,“這個地方很古怪,為了安全起見,我請求暫時撤退。”
“為什麼?”她已經推開了小花園的門,走到了門廊下——花園不大,但種滿了各色花木,錯落有致,顯示出主人的細緻和耐心。
“天快黑了,這對我們不利。”墨鏡男的聲音有些沉重,“我有很不好的預感。”
“別太緊張,我們這次帶來了‘bluehope’,世界十大名鑽之一,有足夠的能量來源。”她已經走到了門廊下,眼神漸漸堅硬,“而且,如果這個地方是死域,我們既然已經進來了,怎能輕易退出去?——少不得要硬碰硬來一場……”說到這裡,她抬起右手,敲響了門。
“我進去了,你們在周圍佈置好結界,然後秋和我會合。”她最後對著耳麥那一這的同伴道,伸手——門應聲而開,虛掩著,而樓上的琴聲依舊行雲流水般傳來,不曾有片刻的停歇。她沒有絲毫猶豫地走了進去,用生澀的中文開口:“歐陽芷青女士在家麼?”
房間裡沒有一個人,到處都是空蕩蕩的。
一份報紙放在桌上,是8月7日當天的,翻到了一半,報紙上壓著一部手機。一杯喝了大半的咖啡放在一邊,銀勺斜斜地擱在上面。她摸了摸,咖啡杯居然還是溫熱的——一切都正常,就像是主人剛出去了片刻而已。
她小心地將所有東西都留在了原地,轉頭四顧。
天色已經暗淡了,燈卻沒有開。餐廳的牆壁上掛著一些照片。她小心地走過去,仔細地一張一張看過來——裡面最多的是一個長發的東方女子,美麗素雅,穿著長及腳踝的白色棉布裙,以各種姿態出現在鏡頭裡:開始是十幾歲的模樣,斜著梳鬆鬆的麻花辮子,騎著單車;然後是大學時的校園,抱著一疊書在林蔭道上回頭笑,潔淨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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