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奇情】情迷北宋之北落師門 作者:側側輕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1 17:13:28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 18741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3
二十

  她在我身後低聲說了一句:"嘗一口試試就知道了,沒有關係的。"

  母后瞥了我一眼,慢慢說:"不用試了,直接把人和水都送到大理寺吧。"

  "母后……"我遲疑地說,"不如送去給太醫瞧瞧是什麼?"

  她回頭看我,眼神尖銳:"怎麼,還想再聽蛇精的故事?"

  我生生打了個冷戰,那一口氣就噎在喉口,說不出來,良久,掃了伯方一眼,他倉皇地低下頭。

  母后離開後,我怔怔地在漸亮的天色下站了許久,五月初的風,即將夏天,未到夏天,原來最是陰冷。

  天色大亮的時候,母后身邊的客省使來傳消息,說是大理寺已經受理,三日後審訊。

  第六章 夏至(二)

  胭脂雪瘦薰沉水

  五月初六下午。

  氣溫如昨天一樣悶熱。

  我直到申中才去崇徽殿與母后敘話,發現母后剛好留了郭青宜在說話,然後又與她一同用膳。看母后的神情,似乎還算不錯,我猶豫了半天,不知道會不會把事情弄得更糟,但是,無論如何還是吞吞吐吐地說了出口:"昨晚那個……"

  "這鮮蝦蹄子膾是尚食局的新法,皇上可喜歡嗎?"母后讓身邊人為我送來。

  吃不出什麼味道,但我還是說:"喜歡。"

  不知道她在大理寺吃什麼?也這麼難以下嚥嗎?

  我覺得沮喪,食之無味。

  "怎麼了?"母后問我,我忙抓住時機:"其實昨天晚上我們只是在看星星……"

  母后點頭看我:"她是哪裡人?哪家姑娘?"

  我不知道。"……她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她有一顆珠子,所以就到我們這裡來了……"一片混亂,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郭青宜低頭,扯了一下嘴角,不過倒沒有笑意。

  "所以,她就能突然出現在宮裡,突然消失,然後,要給你喝那樣劇烈腐蝕的水?"母后抬眼看我。

  我被她眼睛一看,胸口當即抽緊,馬上低頭不再說話。

  "深更半夜在大內出現,又沒有來歷,帶著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不說那水是毒藥,我看她恐怕也是不乾淨的東西,不然,何以莫名其妙對皇上說什麼妖精鬼怪?以後沒事不要半夜上司天監去了,那些星星有什麼好看的。"

  原來母后早就對一切一清二楚。我低頭默然。

  母后大概認為她是什麼鬼怪,其實我也常常會覺得,她不像正常女子,她像一隻狐狸。

  可是狐狸多可愛啊。她笑起來,眉梢眼角都是吸引人的光彩,一顆一顆滴下來,在夜色中叮叮錚錚,像是有質感的東西,跳躍,跳躍,跳躍。

  她的身上帶著皮毛動物的質感。她像狐狸。

  可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

  我害怕,夜裡總是冰冷,我害怕死寂裡那些風聲,過來時好像從身體裡生生穿過去。我為什麼不能要一些柔軟溫暖的東西?即使是狐狸,即使不是普通人,只要她叫我小弟弟,只要她有白蘭花那樣的呼吸,只要有那樣一個上元的燦爛,我就喜歡她。

  我喜歡她。

  出了崇徽殿,往儀元殿的方向去,到雲上仙瑞池的時候,我怔怔地看著那荷花好久,終於在池邊草坪上脫了鞋襪,把衣袍撩起來,探腳到水裡。伯方想伸手拉著我,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只好把手縮回去了。

  踉蹌撲到那塊玲瓏石那裡,我慢慢地伸手往竅裡一探,摸到了留在這裡的東西。我緊緊地握住那顆珠子,因為太用力,指甲掐得掌心疼痛極了。

  無論如何,現在,我只好讓她回去。總算我以後還能再在步天台上等待她,雖然也許是一年一次,但是我可以等。

  無論滄海桑田,我都等她。

  決心下了,人也平靜了。我若無其事地把手縮回來,從水裡輕輕地再跋涉回來,在草坪上把龍袍理好,然後穿好鞋襪,慢慢地繞過池子,走到儀元殿去。

  趙從湛果然還在儀元殿查閱古籍。我把珠子交到他手裡,說:"朕沒有辦法出宮去,你找個機會去大理寺看她,把……這個給她,她就能回去了。"

  他跪下來雙手接去,低頭說:"臣是翰林侍讀,恐怕沒有辦法進大理寺。"

  我覺得也是,只好取過紙來給他寫了一張手書,想想,又叮囑:"這個珠子,恐怕關係她的性命,你千萬不要丟了。"

  "臣知道。"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4
二十一

  我想他當然比我清楚才對。

  但,我再次見到自己的那張手書卻是在崇徽殿母后那裡,母后柔聲對我說:"大理寺的天牢是重陰地,皇上託人進去,這可是不吉利的事情。"

  我看看跪在地上的趙從湛,咬住下唇。

  母后問趙從湛:"這個是什麼東西?"

  他猶豫半晌,說:"是那位姑娘來去這裡所用的東西。"

  "皇上是要讓她回去就算了,免了追究嗎?"母后把珠子交到身後宮女的手中,然後回頭正視我,"皇上要如何對待國法?企圖加害皇上的凶手,若不加以嚴懲,以後我朝如何立法紀,正綱常?"

  我低頭,什麼都不敢說,我也不想說。

  我不知道趙從湛現在如何想的。原來所托非人。我是,她也是。

  默然冷笑,突然覺得什麼都無所謂了。

  反正我是個小孩子,我什麼也不知道,可以亂來。我朝還有母后在,還有宗室子弟那麼多,個個也都是出色人物,他們比我多懂很多。

  我這樣的皇帝,反正也是個被人擺弄的傀儡。

  就像別人說的,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人生就像孤注一擲。

  五月初九,大理寺開審。

  我到端明殿聽講學時,特地看了一眼趙從湛,他像平時一樣坐在那裡看書,慢慢地翻書頁,只是他長長的、像女子一樣漂亮的睫毛偶爾顫一下。

  我突然氣極了,把書一摔,說:"今日免了講學吧,朕要去大理寺。"

  見我突然發作,所有人都愣住了。

  "今日開審的案子,剛好和朕有點兒關係,朕早就想要看看大理寺,不如今日去查看一下?呂大學士說得好,坐在朝廷上怎麼知道天下?"

  呂昭忙說:"如此,待臣等回稟了太后……"

  "不必,我們馬上就回來。這樣的小事,何必去打擾母后?"我站起來,回頭對伯方吩咐:"你去崇徽殿與母后說一聲,請她不必擔心。"

  伯方忙離開。

  我走到殿下台階邊回頭看那些不敢動的臣子:"走吧,諸位卿家。"

  等大理寺的一干人等見過了我,再重新升堂,母后也到了,一夥人只好又拜見一次。只有我心不在焉,一心只想著她。

  不知道她一個人在我們這個地方,牢房中,與自己的家鄉差別迥異的遭遇,而未來又茫然,她會怎樣傷心難過?

  而我卻沒有辦法為她做一點點什麼。

  不過,她被帶出來時,似乎樣子還不錯。因為是在天牢裡,又是受到特別重視的犯人,而且她是在女囚裡,也比一般的牢房要好一些。

  我仔細地看她的裙子和衣服,都還算乾淨,她的眼睛雖然有點兒腫,但只是稍微蒼白憔悴一點兒,比我想像的要好很多,見我看她,她還微微向我點了下頭。我也終於放心了一點兒。

  大理寺正於偏右的地方側身坐堂,我與母后分左右坐在正中,推丞一人,斷丞一人,司直,評事,主簿二人。

  之前已經進行了兩次審問,所以現在的程序也就簡單了,這麼大的排場,只不過就聽主簿宣讀一下判詞:"犯婦對所犯罪行不予承認,但人證物證確鑿……犯婦並非大內宮人,矇混入宮企圖加害聖上,所幸社稷之福,未能得手,依大宋律並我朝《編敕》,當誅,並連九族。即日交付刑部細勘,詳查幕後主使……"

  "人證在哪裡?"我打斷他問。

  他嚇了一驚,惶惑地看向大理寺正。

  母后在旁邊緩緩地說:"當時所有的內侍宮女都看見了,皇上是要將母后也算一個嗎?"

  "孩兒不敢。"我向母后低頭,看看跪在底下的她,她臉色慘白。我心裡一緊,有些濃稠的東西波動過,抽搐一樣。

  "那物證呢?"

  推丞將那個瓶子呈上。我接過來,擰開,這次倒沒有上次的嘶聲。我低頭聞了一下。母后在旁邊說:"太醫查證,此乃劇毒的腐蝕藥物,當時皇上可也看到了。"

  我想到那片白沫氣泡,在青磚上"噝噝"的聲響,突然害怕極了,我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因為恐懼而覺得寒冷,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豎了起來。我根本不知道她的東西,也不知道她的世界。這水如果是毒藥,一定死得很快。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4
二十二

  我一抬手,把它全部喝了下去。

  甜蜜而冰涼,順著我的喉口滑下去,一直冷到下腹。我打了個冷戰,毛骨悚然,這才開始發抖。

  周圍頓時一陣混亂,在騷動中我只看見母后撲上來,她嚇得面無人色,所有的人都只是驚呼,其他什麼也不敢做。我倒在椅子上抓住母后的袖子,駭得大口地喘了好久,什麼話也說不出,她也失了平時的冷靜,抱著我神情惶亂,卻連叫人都忘了。我第一次看見母后這樣,心裡不覺難過起來。

  良久,似乎什麼事也沒有。

  我這才轉頭看看她。她在下面睜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盯著我,嘴唇全然烏紫,顫抖,像枯葉一樣沒有氣息。

  我扯扯嘴角,想對她笑一下,但是,根本就笑不出來。

  過了很久,我才定了心神,低聲問眾人:"現在,還是要加害皇上嗎?"

  回到宮裡,隨母后到崇徽殿,肅清了所有內侍與宮女,母后狠狠給了我一巴掌。"這宮裡哪個女子不比這個來歷奇怪的女人好?你現在年紀還小,哪裡知道啊……"母后似乎怒極了,"可知道這樣身份奇怪的女子,皇家容不得她?"

  "她是我從宮外帶進來的,三天前。"

  母后把眼睛看向我身後,"伯方?"伯方吞吞吐吐地說不出話。

  而我居然也不想流眼淚,安靜地站在她面前等她說話。

  "那個女子雖然沒有了投毒的罪名。但是,她還是有罪。"母后冷冷瞧著我說,"她矇混入宮,懷不良企圖接近皇上,還是死罪。" 

  我突然明白了,我所有的一切,在母后的眼裡,是多麼可笑的事情。

  她給我的煙花,那麼高遠,一個孤獨困在步天台的十四歲小孩子又怎麼觸及得到。我所有的,只是眼睜睜看著那些璀璨,在空氣中灰飛煙滅。

  我慢慢地抬頭,向母后說:"多謝母后教誨,孩兒會馬上將她送出去的。前幾天孩兒看天象,有流星入須女四星,顏色黃潤,是立妃後之兆。孩兒想,既然已經即位了,後位不可長虛,況母后也說宮裡事務繁瑣,孩兒請母后作主指一位堪以母儀天下的妃子,立為正宮。"

  母后看著我,搖頭,說:"你啊……何苦這樣猜疑?"

  我一低頭,不看她。

  "這還是皇上自己看?可有如意的人選?"母后問。

  "母后覺得平盧軍節度使郭崇之的孫女郭青宜如何?"我居然覺得心頭一片空明,平淡地問。

  "還是等以後再議吧……今天累了。"她示意我下去。

  我到崇徽殿外時,母后身邊的宮人趕了上來,捧一枚小珠子給我。我伸手接過,入手冰涼。

  把她從天牢接出來時,天忽然下起了微雨,御溝裡的荷花開得如同錦繡,豐滿地挨擠在漫天牽絲般的雨中,胭脂顏色淡薄,乾淨得幾乎沒有世俗影跡。

  她軟弱地就在天牢外的雨中緊緊擁抱了我,眼淚簌簌落在我的衣領中,溫的淚,涼的雨,全覆在我的肌體上。

  我這才發現,原來我已經長得比她高了一些。我可以抱住她了。

  她抬頭尋找趙從湛,但是他沒有出現。

  "他負了所托。"我忍不住說。

  她不知道聽懂了沒有,只是對我看了許久,說:"小弟弟,你是皇帝,當然不會知道……每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都是很艱難的。趙從湛他立身在這裡也是不容易。不要太苛求。"

  我忍了很久的眼淚,因為她這樣一句話,終於流了下來。

  原來她覺得我是世界上,最輕鬆如意的人。

  隔著雨和眼淚看她。在紊亂的雨絲中,她的面孔模模糊糊。周圍的一切寂靜無聲,所有的聲響都已經死去。

  她又怎麼知道,我是怎麼生活。

  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痛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我終於想要長大,長到脫離那些困縛,改變我這虛弱的人生,到足以面對世上的一切。我不要在夜裡無望地等待她,我再不想要步天台上那些割痛肌體的風,總有一天,我要抓緊她,把她留在我身邊,永遠,把她綁住,要她無法飛翔,不能逃離。

  我將來,一定要改變。

  天聖二年十一月,我十五歲,立皇后郭氏。

  大婚時候,龜茲、甘肅來貢,進獻西域珍果。其中有中原從未見過的一種瓜,據說本是出於夏天,現在冬天居然結了幾個,所以特來獻賀。

  破瓜分食時,裡面的汁水像血一樣鮮紅,流了滿桌。大臣請我賜名,我慢慢地說:"從西域來,不如就叫西瓜吧。"

  這崇政殿的所有人,他們都不知道,曾經有個人給我帶過西瓜汁。

  可是我沒有喝到。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4
二十三

  第七章 春分(一)

  一天風露,杏花如雪

  我與她的這次分離,比我所能想像的還要久遠。

  我常常在半夜裡出了內宮城,坐在步天台的邊沿,看自己腳下深不可測的距離。雪花落下去,飄得緩慢。我以為她很快就會回來,在我的身後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給我的只有等待,沒有期限。

  直到我沒有力氣再挨過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場雪,我才對自己說了實話,她不會再來了。她不會喜歡這樣的天下,不會喜歡名義上是皇帝,事實上卻這般無能的自己。我現在只能忘記,把我少年的最後一點兒柔軟,用來忘記她。

  她永遠不會再來了。

  那個雪夜我終於夢見她。

  不是夢見與她離別。我夢見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像一隻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細細地點數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堅硬,一節,一節。

  醒來時,夢裡一切都是模糊,所有的細節都已經遺落。

  我把雙腿曲起來,臉埋在膝蓋上,想放縱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淚卻迅速被錦繡龍紋吸了進去,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似乎只需要一覺醒來的時間,我就必須長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為自己已經長大。

  直到五年後,天聖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開得異樣熱鬧,滿眼都是如雪如霧。整個大內似乎都因為這喧鬧的豔麗景色而有了生氣。

  到了崇政殿,伯方馬上就上來說:"皇上,秘閣校理范仲淹來好久了。"

  他並不敢多看我,雖然他一直都還在我身邊,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後,我除了無關痛癢的話之外,再也不和他說別的。我們之間,真正疏淡成了上與下的關係。

  其實我現在,沒有能說什麼話的人了,但這樣讓我覺得比較安全。

  我點頭,說:"讓他進來說話。"

  范仲淹馬上到我前面來。他五官長得過分端正,又規規矩矩留了三絡鬍子,眉心由於常皺著,深深一道豎紋,雖然他今年才四十二歲,卻顯得古板老成已極。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

  "謝皇上。"他叩謝。

  范仲淹在去年經由資政殿學士晏殊舉薦,任秘閣校理。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年冬至,我率百官給母后上壽時,范仲淹上摺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摺在火爐子裡燒了,沒有聽從。

  可惜他不識什麼時務,後來居然又向母后上書請求還政於我。晏殊怕受牽連,連忙與他分道揚鑣。

  在中央這樣明目張膽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職,朕不是貶黜之意,你要明白。這比你在秘閣做校理累遷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地方上能做出政績的話,將來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勵。"

  "是,臣明白。"他再拜。

  我把準備好的小龍團餅茶取出來。讓他起來自己取去。

  范仲淹猶豫,說:"臣不敢。"我知道他的意思。小龍團餅茶即使是宰相近臣,也不隨便賜贈,只有每年在南郊大禮祭天地時,中樞密院四位大臣才有幸共同分到一團,而這些大臣往往自己捨不得品飲,專門用來孝敬父母或轉贈好友。

  "范仲淹地位卑微,皇上不如賞其他的東西給微臣?"

  我示意他照我的意思去取:"卿家若好自作為,將來未必不是位及人臣。"

  他這才躬身上來,這種茶在賜贈大臣前,先要由宮女用極薄金箔剪成龍鳳、花草圖案貼在上面,他因為手指顫抖,竟將鳳凰的尾撕了一半。

  我微微笑出來,覺得此人看上去一下子可愛起來了。

  起來在宮牆邊走過,聽到外面一片喧嘩聲。

  "據說近日天氣回暖,城南的杏花開得特別好,滿城都是去賞花的遊人。"伯方在我身後說。

  "反正下午無事,我們也學人踏春去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4
二十四

  宮門口的人對微服的我們視而不見。只有兩個禁軍護衛遠遠地跟在我們後面。我現在出宮雖不敢頻繁,但偶一為之,母后權當作不知道,而後局的人也只能例行公事在旁邊勸諫幾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親政,宮中的事情並不太多,母后也知道我這大把精力是無法在這樣的宮城裡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對作為默許。

  也許人生就有所謂的命中注定吧,以後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變的。只是當時,卻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開得越發濃烈,花瓣像冰綃裁剪碎了,輕不勝風,我的袍袖一動,花瓣就在氣流中輕慢旋轉著撲到我懷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瓊瑤。春日的陽光溫煦,照在身上,柔綿溫軟。真好的天氣。

  滿山野都是花,看去只有一片紅粉。遙目遠觀,前面還是蕊朵鮮明,最遠處,連顏色都看不分明,只有隱約的一些花意在,好像天底下只有一片粉紅的顏色沉澱下來,深深淺淺,綿延到最盡頭。

  花下遊人都被太繁盛的色彩遮住,只偶爾才有一角衣裳在緋紅的間隙中一閃而過,又馬上淹沒。

  "居然會有開得如此熱鬧的花!"我感嘆。

  伯方忙在後面說:"皇上聖明,天下祥瑞……"

  "這杏花開得好關祥瑞什麼事。"我止住他說話,看前面就是個短亭,便說:"我進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到亭中坐下,才發現亭後是股小小清泉,有個女子在水邊接水。我也覺得口渴,隨口說:"伯方,弄些水過來。"一邊漫不經心地掃了那女子的後背一眼,發現散在她淡綠春衫上的頭髮,不像一般姑娘那樣整齊濃密,居然薄薄的,長短不一。

  我覺得這頭髮讓我記憶裡有些東西觸動厲害,突兀地,一些元宵的火豔豔地燒在眼前。那個懷抱,白蘭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無意識地急促起來。

  她端著一葉水回過頭,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這短短一剎那的流眄間,我卻像失掉半世年華。步天台上的風,突然呼嘯而來,在這樣春日的繁花中,攪得我十四歲以來的日子分崩離析。

  所有過往一切,錯亂地在我面前閃現,我頰上的溫暖觸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蓋,燈火前她透亮的嫣紅臉頰,撲在我身上時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邊,在污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著碧紗的輕語,她笑起來時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煙花下,她的臉,紅色,綠色,黃色,紫色。

  五年,在御溝的雨中我們分離,就像永別,我再也沒有見到她。我覺得我已經迅速脫離了少年時代,再也沒有力量上那樣寒冷的地方守候,可是她依然是那樣的容顏,就像停止在我十三四歲裡的,孩童時無知的夢想。

  她看見我了,神情不定地遲疑了許久,終於詫異地問:"難道是你……"

  伯方忙在旁邊低聲說:"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這麼大了?"她又驚又喜,"我都忘了你會長大!以前我離開時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聲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長成現在的模樣。

  "你是不是在怪姐姐都不去看你?"她居然還是以前的口氣,以前一樣的微笑,眉宇清揚地看著我。這眼睛讓我想起了很多東西。

  眼前這如花容顏,是我年少時豁出命來喜歡的人。那永遠都是年少輕狂才有的剜心之舉,我這輩子大概也只能是為了她那一次。在這麼久遠的等待中,當時的悲哀疼痛已經勉強結了不能觸碰的疤痕,可是現在,這不期而遇又扯開了一道口。

  胸口一涼,原來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動說話時濺到了我的衣服上。她忙用左手為我去撣水珠。

  其實已經滲進去了,沒有用了。但是我忘了提醒她。我只顧貪婪地看她的容顏,沒有變,她似乎只是過了幾天,什麼都沒有變。而我,似乎也只過了幾天,也依然還是那個小孩子,依戀地讓她在自己的胸口輕拍。

  那樣的眉眼,只有她一個人擁有的,現在,終於又出現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嗎?"她把左手的小荷葉托起來,笑吟吟地問我。

  我伸手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訴她些什麼,關於我終於長大,關於我的等待,關於我再也不想讓她離開。

  她卻眼睛一轉,看向我的身後,對那裡說:"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嗎?"

  我回頭看,原來是趙從湛,他看見我,馬上跪下叩見。我示意他起來。

  她把荷葉遞到我手裡,輕輕走到趙從湛身邊,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裡一枝杏花取了過去,在鼻下輕輕地聞了一聞,抬頭向趙從湛淺淺微笑。

  然後她才轉頭看我,笑道:"我的珠子在水裡泡太久,勉強送我回去後就壞掉了,好不容易送去修好,這邊居然已經過了這麼多年,落地處又不是皇宮,剛好落在一家酒樓的銀櫃旁邊,被當作小偷送到開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狽……最後只好報了從湛的名字救我。"她向趙從湛微笑。

  趙從湛忙低頭再向我行禮。

  "現在由從湛出資,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雲騎橋畔,買了小院在養花呢,京城很多名種都是從我手裡傳出去的,有空來看我吧?"她在薄薄的陽光裡,對我語笑嫣然,一邊卻輕輕挽住趙從湛的肩,輕聲說:"還有……我們常常一起出去,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我大約會沒人要了,何況從湛又是我的出資老闆,以後算賬太麻煩,乾脆就成親算了。他已經擬折上報朝廷了,你可一定要儘早批覆哦!"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4
二十五

  她表面上漫不經心說著,暗暗卻透著說不盡的歡喜與羞澀,聲音怯軟溫柔如此時糾結在趙從湛肩上的發絲。

  我坐在杏花融暖的春色裡,看她對著趙從湛淺笑。陽光打滿她全身,太過刺目,我眼睛一時承受不住,轉過去看她身側的花。

  這些杏花斜裡橫裡繚亂,顏色妖豔媚人,幾乎迷了眼睛。其實它開得這樣美麗又有何用?不過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隨了塵埃,何曾停留在了誰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這樣陰暗的地方,我才發覺到心裡的悲哀。

  原來我們的重逢,已經遲了,她就要為人妻,以後……為人母。

  年幼的時候,我痛恨自己沒有力量保護她。那麼現在呢?是命運不我顧嗎?居然注定是求之不得。

  我叫人把趙從湛的摺子揀出來,仔細地看了一回,他真的要娶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太祖的一支雖然已經旁落,趙從湛也還未封侯,但是,娶一個民間普通女子為妻,還是很驚世駭俗的事情。我提起硃筆,看著那兩個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如果今天我沒有出去,沒有見到她,我這一個准字是一定會落下去了。

  宗室的婚配,沒有皇帝應允,是不能嫁娶的,我只要一落筆,他們就永遠是分飛。可是,這個摺子,他們已經親口對我說起,我能怎麼反對?

  但要把她親自許給趙從湛,我又要如何下筆? 

  我最終還是把硃筆擱下了。

  准,還是不准?等以後再想吧。我現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我突然驚醒,聽到窗外春雨纏綿,像敲打在心上。

  醒在這樣的暗夜裡,又開始用手指第無數次地在錦被上畫她的樣子。我明明沒有意識,可是也能絲毫不差。因為我從來就沒有忘記她的樣子,熟悉無比的,微揚的眉梢眼角。我曾經無比喜歡的狐狸。波光蕩漾,眼神跳躍。

  平生第一次愛上的人,像用最鋒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跡。

  她要嫁人,我有什麼辦法?她與我的離別已經這麼久,在她的記憶裡,我始終是小弟弟,她從來未曾知曉我的心事。我那時孩子氣的依賴,現在還翻出來幹什麼?

  在我最孤單的時候,她陪伴了我。可惜在她需要陪伴的時候,守在她旁邊的是趙從湛。而我,是年紀最不適當的時候出現在她的生命裡。

  可是,我沒有辦法安慰自己。

  我本以為我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等待一個掌心的小孩子了,我以為我已經足夠成熟到可以面對一切。可是,我心裡一直還留著一塊沒有長成,固執地封閉在灰塵間。我依然還是那個夜裡,羞怯地偷偷親吻那縷髮絲的孩子,只要她輕輕一個眼神流轉,我就撕心裂肺。

  從空蕩蕩的殿裡披衣出來,在我們曾經坐過的簷下朱欄,我一個人坐著,看這些紛亂的雨點。

  雨線筆直地自簷頭一縷縷垂下來,斷了,又連上,再斷開。

  第二天母后突然請我去崇徽殿一敘。

  "是私事,不便在朝堂上說。"母后對我說。

  我點頭,說:"請母后吩咐。"

  母后笑道:"我兄長的小女兒也到出閣的年紀了。不知皇上覺得哪家堪配?"

  我失笑:"這種事情,孩兒真是不知道,母后覺得呢?"

  "太祖皇帝的子孫中,不是還有幾位未結秦晉嗎?我侄女溫柔婉約,知書識理,斷不會辱沒太祖門楣,這也是示以對太祖一支的禮遇。皇上覺得太祖一支的幾個子弟,哪個比較好?"母后又問。

  眼看母后是不容我反對了,我低頭想了良久,緩緩說:"父皇當年曾說過,趙從湛的人才學識在皇族子孫中算是最出類拔萃的,他為人雖稍嫌拘謹,不過守禮本分,又是嫡長,與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后沒料到我居然會提議太祖一門的嫡長孫,詫異地微笑:"趙從湛倒是個不錯的人,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頭對內殿承製說:"到儀元殿召趙從湛過來。"

  "那以後的事就由母后作主了。"我對母后行禮出去。

  出了崇徽殿,我抬頭看見雨後的天空清朗高遠,雲薄得絲絮般。

  看來,明天的天氣也依然會這麼好吧。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4
二十六

  第八章 春分(二)

  泣露光偏亂

  蔡河雲騎橋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門。

  我屈起兩個手指敲門。

  開門的是個五十來歲的僕婦,看見陌生人,警覺地問:"你找誰?"

  "艾姑娘是在這裡嗎?"我的視線從她的肩上越過,落在園子裡一個女子身上。她聽到我的聲音,回頭看我,然後驚喜地把手裡的花草一丟,從畦逕中跑過來,想用她滿是泥污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頓了一下又放棄了,看看我身後,先去旁邊的池子裡洗手,問:"是從湛帶你來這裡的嗎?"

  我盯著她在水中顯得雪色晶瑩的十指,說:"不是……他沒有來,現在在母后那裡。"

  "那就是聽到我的名聲,所以過來的?"她有點兒得意地擦乾手,拉我到園子裡去,給我看滿園的花草。"不錯吧?從湛贊助我本錢,我養花,才兩年,現在有些品種已經是千金難求了。我本來在家裡就是學這個的哦。"

  我伸手去輕輕地撫摩那些蘭花鮮潤的花瓣,她在旁邊狡黠地朝我微笑:"像這些,你們這裡都是沒有的,我騙人了,說這是海外的。不過我把它處理過了,不然被你們繁殖下去就糟了。"

  "你們那裡的花?"我低頭去看那些開著羽毛般唇瓣的蘭花。

  "這是鵝毛玉鳳蘭。"她介紹。

  "你們那裡一定很美。"我隨口說。

  她笑:"美什麼啊,全都是廢氣污水垃圾,上班奔波,下班無聊。所以我寧願到這裡賣花。反正宋朝已經連牙刷都有了。"

  "你不是要嫁給趙從湛嗎?那以後就是誥命夫人了,這些花以後怎麼辦?"我看她額上細密的汗水,試探著伸袖子幫她擦去,她也沒有在意,待我幫她擦完,她才說:"他是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情,找個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將來的變故卻誰都不知道。"

  的確,將來的變故,誰都不知道。

  "啊,對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幫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邊的屋子去,把櫃子打開,捧出一疊紅豔豔的衣服來:"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沒人幫我看好不好……"她低聲笑道。

  我知道她是難以正式穿上這嫁衣了,所以點頭微笑:"好啊,穿上看看。"

  她抱著衣服跑到屏風後,然後又把頭探出來警告我:"不能偷看!"

  我把頭轉向外面,過了一會兒,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忍不住回頭看,在素色屏風後,隱約映出她在輕解羅裳。

  淡紫色的衫兒,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繡青蓮的羅帶,細白麻的內衫一一除下。然後穿上大紅吉服,原本可以飾以翟鳥,但現在因為尚未嫁入,只是披了金繡霞帔,把那些長長短短的頭髮全都盤成雲鬟。

  她出來站在我面前,有些羞怯地展示自己的嫁衣,微笑著看我,問:"怎麼樣?"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來,彷彿她是我的新嫁娘,從今後要與我偕老。

  我慢慢走過去,伸手去幫她整花鈿,低頭看她,她的臉被紅色的衣服映得紅紅的。

  我在她耳邊,輕聲問:"為何要嫁給趙從湛?"

  她抬頭看我,微笑說:"他相貌這麼好,才華出眾,性子又溫和。何況我在這裡,一直都是他幫著我,呵護照顧……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場重病,身體一直虛弱,從湛每天都從家裡給我熬好藥帶來,有一天下大雨,他為避雨而跑著進來,鉤到門檻摔倒,膝蓋鮮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懷裡那罐藥居然一滴都沒灑出來……被我狠狠罵了一頓,他也只是賠笑。我知道以後我再也遇不到這樣的人了,即使在我們那裡,我也再遇不到這樣的人。"

  她抬頭向我一笑,"所以就決定把自己嫁出去。況且除了他,我在這裡還能有其他更好的人選嗎?"

  "難道我不是一個?"我儘量輕描淡寫地問。

  她呵呵地笑出來:"小弟弟,你終於也學會開玩笑了。你以前一副小大人的樣子。"她伸手來揉揉我的頭髮,似乎我還是十三歲時的小孩子一樣,漫不經心地笑道:"我才不會和三千個女人搶一個小弟弟哦。"

  為什麼會是玩笑?難道我始終是那個長不大的、停留在你記憶中的小弟弟嗎?我心裡突然有一股怒氣衝上來。

  她卻牽著我的手說:"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從湛他其實一直都在等待機會遠離朝廷……我們已經商量好成婚後離開京城,以後在一個山水清幽的地方詩書消磨,養養蘭花。你就成全我們吧。"

  原本,這是很簡單的事情。可是,因為她在說他們以後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覺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沒辦法成全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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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她帶著笑,用手把幾綹細發抿到耳後,微微偏著頭看我。

  我淡淡地說:"母后要把侄女嫁給他,現在已經召他商量了,只等詔書下來,大約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良久,雪融化一般慢慢消失,臉上的肌肉卻開始微微抽搐。

  我忍不住叫她:"艾憫……"還未說出什麼,她已經倒了下來。

  我把她架到桌子邊,給她倒茶,茶水因為手的顫抖灑得滿桌都是。

  一連灌她喝了四杯,她才有了氣息。

  她眼睛乾澀,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才問:"太后的意思?"

  我點了下頭,她慘然說:"這樣。"

  其他,再沒有什麼話。

  我低聲說道:"或者,趙從湛會力爭……"

  "何必……這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不過是人生與家人平穩,我又何必耽誤他。"她恍惚著頓了好久,又說,"他一族人的命運就全系在這上面了……得太后垂青,以後便不用過這膽顫心驚的日子,但若為這事牴觸了太后,他們一家以後就更難以容身了。他把家人看得最重,我是知道的。"

  我看著她慘然的神情,心裡害怕極了,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冰涼,微微顫抖,卻觸不到脈搏的跳動。

  心口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悲哀兇猛地向我撲過來,耳邊幻出無數的嗚咽。

  我那輕輕一句話,到底會改變多少事情?

  而她居然平靜了下來,低聲說:"何況,即使從湛與我真能在一起,我以後又如何面對他的家人?"

  我看著她,不知如何說話。

  她木然地站起來,示意我回去:"你幫我對他說一聲,我過不慣這裡,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對不住他了。"

  我照她的意思走到門口,然後她伸手把門關上,我聽到她重重靠在門上的悶響,我站在門外,不知過了多久,突然傳來清脆的一記撕裂聲,那聲音尖銳,刺得耳膜發痛。我用力撞開門,看到她就靠在牆上,閉眼伸手到領口,撕扯紅色嫁衣的繡沿,那晚霞狀的衣服是輕容所制,生生地裂了數道大口子。整件紅色嫁衣,全部毀了。

  我心裡一陣翻湧,撲上去抱住她。

  她茫然地沒有掙扎。可我居然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我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因為她把她的頭抵在我的胸口,歇斯底里地痛哭出來。

  那些眼淚針一樣刺進我的血脈中。

  回到宮裡已是遲暮,照例先去向母后報平安。母后對趙從湛的事什麼也沒有說,卻問了朝廷事:"曹利用已降為左千牛衛上將軍了,皇上還要貶他為崇信軍節度副使、房州安置,恐怕於理不合?"

  "當年的宰相寇准都可被父皇貶為衡州司馬,樞密使為節度副使又有什麼奇怪?"我漫不經心地問。

  母后微微地眯起眼看我。

  我恭謹地看著她:"那母后的意思,讓孩兒收回成命?"

  她又轉頭去看其他摺子去了,說:"那倒不必,況且這也是吏部的考慮。現在東京兵馬的樞密使,該是范雍頂替?""是。"

  范雍很得母后的心,所以她點了下頭。

  回到儀元殿,我讓伯方去召了趙從湛來,告訴他,她過不慣這裡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她說對不住他了。

  趙從湛眼裡居然淚水奪眶。

  我本想問問趙從湛是否已答應,但是也罷了。不如不知道。

  幾天後,曹利用在去房州的路上自殺了。

  知道消息的時候我心裡一點準備也沒有,怔怔好久,想,不過是失勢而已,又何必如此呢?

  想來這個人是因我而死的。心裡抑鬱良久,不知道這天下還有這樣的人。再仔細一想的話,似乎趙從湛的爺爺也是自殺的。

  我為自己突然冒出來的念頭打了個冷戰,忙把它壓下去。

  官場上的人,似乎常常會比尋常人脆弱很多,一點風浪就能摧折一生。

  再到安福巷,發現她在收拾東西。

  "你要去哪裡?"我詫異地問。

  她停下手,轉頭看我說:"我要回去一趟……我只要走個一兩天再回來,這裡就一切人事皆非了。所有都全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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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沒料到她要因此離開,失聲叫出來:"可是……可是你走了,我……這些蘭花怎麼辦?"

  她冷淡地說:"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辦,還管什麼蘭花?"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在她那天在我胸口歇斯底里的哭泣中。

  原來,讓她留下來的原因,始終只有一個。

  而我不是那一個。

  我一咬牙,低聲說:"那麼你走吧,到三十年後,我們都已經忘記了,你還只過了一個月。趙從湛都已經有了自己的兒子、孫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卻還在唸唸不忘,到時天下只有你一個人刻骨銘心。你總是要熬過這一段的,逃走了,一個人回家去又能如何?"

  她如突然明白過來,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麼,但,她終於緩緩點頭,哽咽道:"你說的對。"

  我開始跟著她學習照顧她的蘭花。

  雖然沒有很多時間,但也學會了蘭花澆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養到泛綠。有病害的葉片要及時除掉並燒燬。蘭花喜歡朝陽,卻不可以西曬。泥瓦盆要在水裡浸七天敗火才可以用。

  她用的肥料是發酵豆餅,我一開始將腐爛的豆餅在水裡揉搓過濾時,會因為受不住那氣味而要逃走,但後來也習慣了。

  那個僕婦張媽媽老是愛打聽:"那笨手笨腳的年輕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爺?"

  "他不是少爺。"她說。

  然後我就聽到那個僕婦在背後悄悄告誡她說:"姑娘要小心啊,我是過來人。看這人沒有來歷,似乎又沒正事,常常穿這麼好到這裡來,大約是來騙小姑娘的。"

  她第一次笑出聲。

  所以,我倒有點兒感激那個僕婦。

  趙從湛的婚事在那年冬天,恰好高麗、佔城、邛部川都蠻來貢,我揀了幾樣東西為賀。天下都知道趙從湛受太后皇上的聖恩甚隆,我經過他家門口的時候,發現冠蓋雲集。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她似乎並不知道今天是趙從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趙承拱家裡去了。算起來承拱是趙從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曉,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卻已經出來了,神情並沒異樣。只是到了車上,她才說:"我本應把上好的那葉紅葶拿出來的……可惜,從湛一向最喜歡紅葶。"

  原來承拱買蘭花是送給趙從湛的。她在這樣的日子,替別人準備賀禮,祝福自己的未婚夫與另一個女子百年好合。

  她一直轉頭看著車窗外面,我也看不到她的表情。良久,她回頭對我緩緩說:"這世上,哪有稱心如意的事情啊……"說著對我一笑,眼淚卻奪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那粉色圓潤的手指,終於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當時我以為一切都已經順理成章。

  那日我回到宮中,覺得我與她的未來已經安定,便靜下心來寫了幾張字,張張都意趣淋漓,便交給伯方去裱上。

  他接過後,提醒我說,母后對我的頻頻出宮有點兒不安。我才想到母后,決定到她那裡陪她敘敘話。

  母后卻不在。

  我在那裡喝了盞茶,然後隨意踱到內殿去,內侍似乎有點兒著急,但是我那天心情好,把他揮開了。

  我到裡面一看,空蕩蕩,死寂,什麼也沒有,只有屏風內掛了一幅畫。

  近前去看,居中的女子戴了袞冕,穿青袞服,日、月、星、山、龍、雉、虎蜼七章。紅裙,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龍紅蔽膝,金鈒花鈿窠,裝以真珠、琥珀、雜寶玉。紅羅襦裙,繡五章,青褾、襈、裾。配鹿盧玉具劍,系金龍鳳革帶,蹬紅韈赤舄。下面是匍匐的朝臣。居中的女子戴了袞冕,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來是武後臨朝圖。

  我盯著圖看了一會兒,不置可否,當著內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來,將一本摺子擲在地上,厲聲說:"汝前日上書請依武後故事,立劉氏廟,奈何吾不為此負祖宗事!"又命當眾燒燬《武後臨朝圖》,我才知道畫是程琳所獻。

  這兩個人趴在地上不住磕頭。母后轉向我問:"這兩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與皇兒不善。皇上看,要如何處置?"

  既然母后說是一念之差了,我還要說什麼呢?我看向宋綬,問:"那麼眾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綬出列說:"皇上,以臣之見,這兩人區區小官,怎麼可能敢上書挑撥?背後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點頭,群臣一陣波動。只是上書還沒有什麼,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謀,又是一場大風浪。

  母后的臉色異常難看,去年六月宋綬上《皇太后儀制》要端正太后朝禮時,已經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樞密副使趙稹力保才大事化無,現在他居然還要出頭。

  我料想宋綬大約會有段日子難過,立即把苗頭轉向:"母后看此事該交付於誰?"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說。

  大理寺正王隨躬身道:"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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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母后下朝後,對我說:"皇上,母后有件事,要和你商議。"

  我以為是今日朝事,隨口道:"母后請吩咐。"

  她遲疑了許久,才說:"從守永定陵的李順容,近日生了大病,大約不行了,皇上要為她進個名號吧?"

  我漫不經心說:"她為先帝誕下的皇女雖早早去世,但守陵十年也是功勞,就按母后意思辦就好了。"

  "那就封為宸妃,皇上認為如何?"

  "好。"我點頭說。 

  母后叫身邊人著手去擬詔。那人剛走,後面就有人來稟:"永定陵快馬加急來報,李順容去世了。"

  "宸妃薨了。"母后對我說。

  我想到艾憫對我說的那一句,我才不會和三千個女人爭一個。心下不覺竟為那李宸妃淒惻起來。

  第九章 清明

  閒花落地聽無聲

  寒食節。飛花,東風,御柳。

  賜了燭火下去,天色也快要沉暮了。去安福巷與她一起替蘭花分株,我什麼也不行,只能幫她剪窗紗,鋪在盆底。

  覺得自己與她像普通的養花夫婦一般,所以心裡滿滿都是幸福感。

  她將花盆移到角落,洗了手對我說:"寒食不能動火,我請你去樊樓吃飯吧。"

  "我可像以前一樣沒有錢。"我笑。

  "現在是我比較有錢。"她換了衣服,臉上也難得微笑了一下,就如明珠在燭火下生出暈潤光芒一般。

  我想到這樣的笑容從此再不是趙從湛的,而是自己的,臉上紅了一紅。

  雅間的名字叫玉露桃,剛一落座她就警告我說:"喂,你可不要點太貴的東西啊,宮裡那些我們吃不起的!"

  我乖乖地笑道:"知道……"

  看看菜牌子,什麼新法鵪子羹、群仙羹、兩熟紫蘇魚、鵝鴨排蒸荔枝腰子、入爐細項蓮花鴨、虛汁垂絲羊頭、金絲肚羹,全都是宮裡沒有的,我忙點了好幾個。那伙計陪笑:"客官,今日寒食,這些都沒有。"

  "那你們店裡有什麼?"她問。

  "萵苣生菜、西京筍,林檎旋烏李、李子旋櫻桃、還有昨日蒸的各式餡的胡餅。涼拌菜各色。"夥計說。

  我低聲問她:"你是不是故意今天請我的?"

  她吃吃地笑出來:"自己都不知道習俗,還誣陷我!"

  畢竟是樊樓,上來的餅是千金碎香餅,撮高巧裝壇樣餅,還有乾炙滿天星含漿餅。我看見最後這個就沒了胃口,夥計還在說:"這是當今皇后郭家的新法,宮廷裡傳出來的做法。"

  她含笑看著我,我把頭轉向一邊去了,忽然聽到旁邊一陣喧鬧,我剛好在板壁邊,就把耳朵貼上去,對她笑道:"有人發酒瘋。"

  那邊隱隱有人叫:"誰……誰說太后了?我說李順容……"

  "少喝些!大哥!"我聽出那是皇叔承壽的聲音。那麼大哥是承慶了。

  "她死了……官家到現在也不知道真相,你說太后厲不厲害?官家年紀長了,識時務的都知道以後是他的天下,可……太后的勢力……根……根深蒂固……你說,他要知道了這事,不又是一片風浪?我們……要怎麼混下去?哪邊是活路?"

  議論個什麼真相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多了。我本想一笑置之,旁邊卻還在說:"據說封個宸妃就完了……官家也真可憐。承慶,你給我少講點兒話。"聽聲音是他們的五叔德文。

  我詫異地放下酒。李順容關他們什麼事?為何要在這裡討論我可憐?

  她問:"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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