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奇情】情迷北宋之北落師門 作者:側側輕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1 17:13:28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 18736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5
三十

  我隨口說:"沒什麼,守陵的李宸妃去世了。"

  她"啊"了一聲,用異樣的神情看著我,遲疑地問:"李宸妃?"

  "對,你也知道她?"我奇怪地問。

  她看了我良久,說:"沒有……"

  我皺眉,看她低頭撕了一塊餅,心不在焉地慢慢嚼了幾口,卻出了神。

  "到底什麼事?"我忍不住問:"我和李宸妃,會有什麼事情連你們那裡的人都知道?她生前也沒有什麼大事,現在已經死了,也不可能再發生什麼了吧?為什麼我不知道就是我可憐?"

  她默默地看著我,並不說話。

  "是早前父皇朝的秘密嗎?……後宮女子的事,大不了就是為自己爭寵,她唯一的女兒不是已經死了嗎?"我支在桌上和她說到這裡時,她的眼睛裡突然有了一點兒異樣的濕光。

  我遲疑問:"難道她還有孩子嗎?"

  她站起來,伸手摸摸我的頭髮,像以前一樣,然後說:"對,她有個好孩子。"

  "沒長大吧?"我問。

  "長大了。"她嘆了一口氣,放開我,把臉轉向下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我茫然地看著她,打了個冷戰。"那個孩子……是……"

  她終於悲憫地看我,說:"你現在去的話,大約還能見到她的遺容……她是你母親。"

  嵩山之北為陰,黃河以南也為陰,夾在中間,鞏義是龍脈之地。

  從開封連夜離開,直奔鞏義。我們雇的馬車越近嵩山,我心裡越害怕。到後來,隨著車子的顛簸在黑暗中一路戰抖。

  她感覺到了,輕輕握住我的手,攏在自己的雙掌心中。在失了一切的漆黑裡,天空沒有星月,只有風聲荒涼。道上的樹枝橫斜,打在馬車竹編的車篷上,顫慄咬牙一樣的咔噠聲。在車窗邊,偶爾經過野店或城鎮的燈火一閃,我剎那間看到自己把她的手抓得泛白,一點兒血色也沒有。

  我們什麼也沒說,一直沉默。只有我在黑暗裡,慢慢地淚水流了滿面。

  太室山主峰峻極,峰東側是萬歲峰,西側是臥龍峰,兩峰對峙,猶如永定陵的兩個門闕。我們下了車,遙遙望到神道最前端的華表,象和馴像人,隨後是瑞禽瑞獸,往下是馬和控馬官,再往下,是手捧寶物的客使,共三對,是參加先帝葬禮的鄰國客使模樣,客使的後面,是武將文官,按朝拜順序排列。再向後,是鎮陵將軍,頭戴盔甲、手持斧鉞。

  這長長的一條路,走得我幾乎窒息。幸好她一直都在我身邊,一直都握著我的手。我像溺水時抓緊一根稻草一樣,抓著她的手。

  守陵的山陵使驗看了我的令信,打開平時緊鎖的神門,荒涼的一片黃土地,站立四個內侍石像,地下是父皇的陵寢地宮。圍繞地宮四周的是陵墓宮城的神牆,神牆方正,四隅有角闕。父皇在這裡十年,我卻到現在才知道他安息之地的樣子。

  我跪下,朝陵寢三跪九叩。

  她側身站在旁邊,等我結束,伸手扶我起來。到側殿,裡面冷冷點著幾枝白燭,掛了白幡,敷衍一些果品,大約封誥還未到,所以還沒有妃子的奠儀。

  我腳步虛浮地踉蹌撲到梓宮邊,去推那蓋子,卻推不開。

  旁邊的守陵使看我許久,不很願意地問:"幹什麼?宮裡還要驗屍不成?李順容真的死了。"她給他們塞了些銀子,他們才下去了。

  她拿起旁邊的燭台,用尖端把蓋子撬高一點兒,棺槨還未釘死,我用力把棺蓋抬起,靈堂幽暗,她拿了只蠟燭,舉在手上。我就著那些亂跳的燭火看自己的母親,多年前那個和我一樣無聲流淚的人,走的時候一眼也不多看我的人,在這裡無聲無息地耗盡了所有的人生,什麼也沒能說出來。

  她無疑是美麗的,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去世,她的雙眉呈微微下垂的樣子,下巴上,左靨有小小一點兒酒窩,與那不展的眉毛在一起,說不出的奇怪。不知她是在歡喜還是在悲哀。

  我小時候的記憶,從來沒有她。她身份低下,我似乎沒有見過她。也許她一直都在,可從來都是沉默的,規矩的,所以我從未在大群鮮豔裡看到她?

  一生被自己的孩子視而不見,她的人生,為何會是這樣?

  她伸手覆在我的手上,說:"罷了吧。"

  我與她一起將棺蓋蓋上,聲音一落,我的母親就沉到黑暗裡去,我的心也似乎被蓋在了黑暗裡。

  出了嵩山,那馬車在等我們。我們上去,坐在裡面,相對無言。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5
三十一

  一路上荒草間奠紙亂飛,處處野墳頭都頂著黃表紙,那紙在風裡簌簌抖動,顯得那些墳墓比平時還要淒涼得多,只有幾樹桃李花偶爾在幽暗山色中明滅一下。那鮮亮的顏色讓我心裡大慟。

  "你的家裡,是怎麼樣的?"

  她輕聲說:"我父母親都是普通人。"

  想必你比我幸福很多。我用力掐住自己的手心,不讓自己虛弱下來。

  "我在媽媽肚子裡的時候,媽媽知道是雙胞胎,就給我取名叫艾憫……你知道是什麼意思嗎?"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裡寫下自己的名字。

  艾憫,這名字生生寫到我心脈裡去。

  "記得綠羅裙,處處憐芳草?"

  "不是。我媽說,天下熙攘,皆為名利。我們是俗人,所以姐姐是艾茗,妹妹是艾莉。"她淡淡地說。

  我木然說:"原來你有個雙胞胎妹妹。"

  "沒有。"她低聲說道,"妹妹未曾出世就沒了,因為我和她在母親肚子裡爭營養,她輸了。"

  我們靜默良久,聽著那馬蹄聲起落。

  她緩緩說:"所以,我現在每一刻都想,人生就是要鬥下去,即使不願意,即使和自己的至親也一樣,為了活下去,那是沒有辦法的事。"

  我想一想母后的《武後臨朝圖》,心裡害怕極了。那些搖搖欲墜的不安,撲下來湮沒了我。

  "我明日早朝就要親口宣佈封我母親為宸妃,面對那些知道這事情的人……我該用什麼表情去講?他們要是可憐我,我怎麼辦?"我虛弱地問她,眼淚就掉了下來。茫然無措地在這搖晃的車上,不知道路會到哪裡去。

  我不想回去,不想再看見那些大臣,母后,身邊的所有人。我不願意再回到那個冰冷的地方去。

  "我本來……還在想,我是母后唯一的親生孩子,她和自己的兒子爭什麼呢……可是,原來我不是……我和其他人一樣,都是與母后沒有瓜葛的人……我以後若不學著與母后相爭,我也許……就是章懷太子……是前朝中宗李顯,是睿宗李旦……我什麼都不知道,我要怎麼學會和母后分庭抗禮?"不知怎麼整合句子,我就破碎一樣地對她講。在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相處,只有你,一定要在我身邊。

  "要不你帶我去你那個沒有人認識我的地方,我幫你養蘭花,我們在一起,好不好?"我腦子一片滾燙混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拉著她的衣袖哀求她。

  她的眼淚一下湧了出來,伸手摟住我的肩,低聲說:"你難道真是個小孩子……你哪裡逃得掉?你可要逃到哪裡?"

  她在我耳邊輕聲說:"你是正統的皇帝,擁戴者自然有正理,何況你的母后在朝中掌權多年,免不了有諸多反對者,你已經長大,她不會是你的對手。你放心。"

  我抱緊她,氣息急促地抽噎了好久。外面的喧嘩過了又來,不知道經過幾個城鎮。那些眼淚全都滲到她的衣服裡去,濕了肩頭一大塊。

  然後,才聞到那些白蘭花的香氣,那纏綿悱惻,暗夜的雪色竹影,那湘妃短簫裡顆顆滴落的聲律。

  到後來她拍拍我的肩,輕聲說:"到了京城了。"

  我掀起簾子看這滿城繁華,寶馬香車,御溝流水,一街花開。良久,詫異地想,我剛才怎麼會想要遠離它而去?這是我的,我也只有在這裡,才看得到天下。

  她說的對,我是皇帝,我已經長大,沒有人能是我的對手。

  下車時,她摔在我身上。我想起自己在她的膝上睡了很久,忙去扶她。

  "沒關係,馬上就好了。"她淡淡地說,把手抽回去了。我呆了一會兒,然後送她回去。她關門時,關懷地看了我許久,然後說:"你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吧。"

  我默然點頭。

  回去宮裡,我照例先向母后告安。

  去時崇徽殿裡滿是內侍候著,看見我回來了,所有宮人都舒了一口氣。母后站起來把我拉去身邊,仔細地端詳我全身,見我安然無恙,才問:"皇上這是怎麼說?"

  我扶她在床上坐下,仔細地解釋:"昨日寒食,看街上人都在備香燭冥紙,孩兒突然想父皇了……本想要內侍省準備,但浩浩蕩蕩怕又忙亂一個月不能成行,還要爭辯禮與非禮。孩兒想,也就是兩天的事情,自己就走了,實在是想要行人子之當為。卻讓母后受驚,孩兒知道這次任性,以後斷然不敢了。"

  母后抓著我的手,輕輕拍了兩下,說:"母后還怪你孝心?只是這伯方一定要狠狠罰他!"

  "孩兒現在長大了,伯方哪裡追得上?"我笑道。

  再敷衍了幾句,退了出來。在宮門口細細回想剛才,自己也詫異,想,怎麼會如此冷靜,好像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一樣?

  但這樣也好,至少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小孩子。

  召了都指揮使李灼覲見。他從未見過我,平身之後偷偷看我,與我目光一對上,馬上就縮回去。

  我正色問:"李愛卿多大了?"

  "三十四。"他忙說。

  "春秋正盛啊。"我感嘆,"以後前途大好。"

  "臣唯願誓死效忠皇上!"

  說這樣的陳詞濫調。我端詳他,濃眉厚唇,臉廓四方,五官端正。果然是不會說話的相貌。他偷眼看我。我不想給這個人這樣覷著,便站起來,說:"母后近日身體不適,朕怕是她思念先皇所至。這幾日殿前司、內侍省若有自山陵來給母后的急報,你記得先呈到滋福殿。"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6
三十二

  他猶豫了一下,說:"是。"

  回去後宣了王隨來,問了他那武後臨朝圖的事情。

  "眉目已有了些……但臣……"他故意猶豫,我揮手讓伯方退下。

  "方仲弓受了點兒刑,已供出授意人是……皇太后的從兄龔美之子從善。"我淡然一笑,想必王隨也相當得意,唇角亦是上揚。

  他要退下時,我叫住他,吩咐道:"殿前司都指揮使李灼,派個信得過的人看著他行蹤。"

  "遵旨。"

  第二天上朝,伯方宣讀封誥,進封李順容為宸妃,然後告之群臣她的死訊。

  我一直抬頭盯著橫樑上的龍,像十三歲時一樣,數龍的鱗片,心頭居然一片平靜。

  回到皇儀殿,李灼送了一封山陵密信,馬上就退走。

  他昨日去找了方孝恩。方孝恩後來告訴我說:"臣告訴他,自古以來,未曾見過輔助閨闈的被稱為忠義。"看來這個人不是不懂進退,今日已經知道如何選擇。

  我拆開看,果然是報告清明時的事情。我交到滋福殿學士手裡,讓他仿筆跡重寫一封。"就說,唯祭拜陵寢,哀哭欲絕,依依而去。"

  第十章 芒種(一)

  只恐夜深花睡去

  那之後我一直都在宮裡,忙著政事,直到四月時,在皇后宮裡看到一盆蘭花。

  青宜向我介紹說:"據說是叫綠珠素,花姿如同綠珠墜樓時裙裾翻捲,臨風漫展。"

  她難道不知道自己是皇后?宮裡養這樣的花,真是不祥。

  我問:"是宮外來的吧?"

  "京城最有名的花匠,是個女子。真是世風日下,拋頭露面地與人議價買賣。不過花倒是最好的。"

  這樣,那就是她了。突然很想看見她。

  在這個四月的天氣裡,就像一陣驚雷打得我剎那念頭翻湧。

  蔡河邊,四月的垂柳如煙。

  今日芒種,春歸時節,她的花圃可能會很忙,結束了政務,我立即溜出來看她。剛走到這邊橋頭,我就看見有人站在她家院外,伸手輕輕敲門,居然是趙從湛。

  開門的人正是她,看見趙從湛,微微一怔,然後馬上請他進去了。我在河對岸的柳樹垂絲裡愣了好久,眼前的幽綠陰濛濛地籠罩了我一身。

  他們居然還是在一起的。

  徘徊在安福巷,我明知道她就在一牆之隔,可是,不能進去。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不知站了多久,旁邊有兩個女子相攜快步走過,低聲在那裡商量說:"今日花神廟裡人一定很多,全京城女子可都要去那裡送花歸的。我們等下午再去吧,或許人能少一點兒。"

  是的,今日芒種,春歸時節。

  我去旁邊鋪子中揀了個用青柳枝編的小轎馬,過橋來輕扣她家小門。那僕婦開門看見我,詫異地說:"你剛好來遲一步,姑娘出門去了。"

  我忙問:"去哪裡?"

  "那我怎麼知道?"她皺眉看著我。

  我想一定是往花神廟去了,便往城南一路尋去。芒種天氣,滿街都是送花神的貢花,擺在窗口門前。女子都穿淺淡顏色的紗衣,粉紅,淺紫,淡綠,湖藍,鵝黃,緲青,月白。樹上枝頭掛著花枝柳條編織的物事,鳥雀干戈,件件都是輕巧精細,在枝頭隨風擺動。

  在萬千嬌嫩的顏色中,遠遠看到她在人群中與趙從湛前後相隨,她穿了淡黃衫兒,衣料輕薄,似乎要被微風送上天空去。裙角在風裡起伏,如初綻的一朵凌霄花。

  我遠遠尾隨著她,看她在前面慢慢地走著。沿著御街一路行去,花樹紅紫,她在紛飛的落瓣中,如雲般裊娜纖細。

  走走停停,御街一直南去,過州橋,前面是曹婆婆肉餅、李四分茶。他們進的是曹婆婆肉餅店,現在還未到中午,客人稀落。我離店門還很遠,就已經聞到餅在烘爐裡面的香氣。她大約很喜歡這裡的餅,一到這裡,臉上就露出了微笑。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6
三十三

  店主人卻不是婆婆,而是個老公公,在人群中一看見他們,馬上叫出來:"小乙,三個肉餅,紫尖蒙茶,再加小四碟。"

  斜對面的李四分茶鋪,店裡人正在弄漏影春,用鏤紙貼盞,糝茶而去紙,做為花身。再用荔肉為葉,松實、鴨腳等為蕊,用沸湯點攪。

  我漫不經心地站在漏影春旁邊,只偷眼注意他們。

  那老人給他們上了東西后問:"兩位有日子沒到我這裡來了,是到哪裡去了?"

  她淡淡抿了口茶,低聲說:"到江南去了,這麼久才回來。"趙從湛在旁邊也不說話,只微笑著看她。我也端起那漏影春喝了一口,氣味苦澀。漏影春本就是看的,不應該拿來喝。

  那個老人見沒有什麼客人,乾脆就坐在他們旁邊問:"去了江南了?現在少爺是在那裡做事嗎?"

  她點點頭,輕聲說:"嗯,現在我們住在江南,三兩間小舍,我種蘭花,他清閒下來只是寫點兒詩而已。"她隨口說著謊,嘴角微微上揚,注視著趙從湛,竟似看見自己與趙從湛的未來一般。

  "姑娘可要擔心富貴閒人,連官家都要妒忌啊。"那老人開玩笑道。

  趙從湛低頭幫她用筷子把肉餅撕開,默然良久,說:"是啊,可要擔心像場夢。"

  我把臉側過去看外面的車水馬龍,人群喧囂,盯著看久了,眼前一片模糊。到她離開,我也沒能夠動一下。直到她走遠,我也慢慢踱進那家餅店,假裝不經意地問那老人:"剛剛那位姑娘,和那姓趙的公子,常常來這裡?"

  "以前常來。公子認識他們?"他放下手裡鏟子問。

  我'嗯'了一聲,然後問:"他們是夫妻?"

  "那不用說了,年紀輕輕的,又是分不開的情意。"那老人笑道,"真是羨煞旁人啊。" 我想到她剛才夢中一樣的恍惚笑容,心裡突然發了狠,說:"這兩個人在一起,真跟神仙眷侶似的。"

  "有情人終成眷屬,以後也是佳話一段。"那老人笑道。

  我轉身就離開。

  花神廟裡,全是女子,夭桃秾李,鶯燕啼囀。

  我去正殿把那青柳枝轎馬供在花神像前面,然後出來前前後後、正殿偏殿都找遍,各色女子擦肩而過,單單沒有她。看見我在那裡到處尋找,那些女子也未免用團扇半遮了容顏,悄悄看著我議論。等我轉頭去看,她們卻又忙羞怯地轉身,露出含笑的雙眼。只是這麼多的剪水瞳眸,沒有我熟悉的那一雙。

  直等跑到後院的竹林邊,一縷幽咽的笛聲,穿過喧嘩鑽入耳中。

  一曲醉花蔭。纏綿悱惻。

  我知道是誰的笛。大唐的寧王紫玉笛,大宋的趙從湛。

  從長廊的花窗內看去,她與趙從湛隔了一丈左右,坐在青石上,他們的身邊一片融洽,一切都平緩地流淌向身後。我盯著她的眼睛,那眼神濕潤潤的,裡面有糾纏紛亂的鶯聲暗囀,春雨繁花。她卻從未用這樣的眼神看過我。

  我擁有的,只是那撫慰一般的,像那年她塞給我的糖一樣,漂亮、甜蜜,卻從來未曾有過這樣的剪不斷,理還亂。我在她的眼裡,其實就是她可以漫不經心對付的小弟弟。始終只有我一個人獨自在自言自語,卻以為我已經實實在在地得到。

  他們的乾坤,煙雲流轉,而我站在一個花窗後,就如站在九重天外。

  我什麼都得不到。所有都是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

  我把頭靠在牆上,仔細想了一想。

  我最艱難的時候,一直都是她陪在我的身邊,一直都是。我在這天下再沒有人可以相處,只有她,一定要在我身邊。

  她如果離開了,我要怎麼活下去?

  她要離開我,我可怎麼辦?

  我在暗地思緒亂滾,煎熬好久,才突然想到一事,低頭默然冷笑了出來。

  趙從湛,你被迫娶了太后從兄龔美的女兒,可真是不幸。

  回到廣聖宮裡,母后在沖和殿等我。

  她委婉地說:"皇上近日出宮實在頻繁,以後宜稍減。"

  "有母后在,孩兒清閒無憂,所以出宮消磨時光了。"我笑道。

  母后點頭,默然說:"養蘭花是雅事,也好。"

  我倒是一點兒也不意外。母后知道我在哪裡,做什麼,是理所當然的。她大約以為我還是被蛇精迷惑著,卻並沒有說什麼,我想母后也在忙自己的事吧。

  "皇上對昨日的事怎麼看?"母后心緒不寧,我早看出來。不過不想詢問,果然關心則亂,她自己就忙著問了。

  "什麼事?"我只做不知。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6
三十四

  母后微皺了下眉,把氣息壓平了,緩緩說:"就是昨日御史曹修古、楊偕、郭勸和段少連四人聯名上書請徹查劉從善之罪的事,從善是你舅舅的親生兒子,皇上可稍微為他講一句話。"

  我也點頭:"一張圖,又不是什麼大事,御史小題大做。"

  母后似乎放了心,問:"皇上的意思呢?"

  "今年三月戊子,不是剛剛頒了《天聖編敕》嗎?要御史們講什麼話?按律法來就好了。"

  母后驀然站起來,廣袖掃到茶几上,那些茶水濺了一地,我慢慢伸手擦去下巴上濺到的一點兒冰涼。

  "皇上是不是忘了,當年從善和你鬥蟋蟀時,兩個人趴在草地上,從善怕皇上龍袍髒了,特地把自己的袍子解下來墊在皇上膝蓋下?"

  我微微冷笑:"這麼說,母后認為,凡宮裡和孩兒鬥過蟋蟀的內侍,將來都可赦萬死之罪?"母后瞪著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我覺得自己的態度過激了,忙放低聲音:"孩兒也是迫不得已,明日在朝堂上,母后自己酌定吧。"

  母后惱怒極了,把袍袖一拂,悶悶地吐了好長一口氣,然後轉頭看我,那眉目裡蒙上不盡的悲哀。她輕輕走到我身邊,伸手扶住我的肩,低聲道:"受益,你舅舅是母后唯一的親人了。貧賤人家都能和美團圓,為何我們皇家倒要這樣?"

  母后的聲音,溫柔一如我還未成人時,她對我小心的呵護。想到以前母后對我的好,我不由就軟了下來,說:"既然母后這樣說,我就不追究了,反正也是自家人。只是母后要妥善安撫臣下才好,切莫讓他們說母后找個無關緊要的人敷衍了事。"

  她露出淡淡微笑:"我自然知道要如何追究責任的。皇上放心。"

  我送母后出去,看她在大安輦上,隔簾隱約卻掩飾不住的得意神情。

  母后還以為,是她在左右我呢。我默然一笑。

  第十章 芒種(二) 

  一川菸草,滿城風絮

  芒種,春歸去。

  京城處處在餞別花神,連宮裡都滿是繡線綵帶,牽扯在花樹上,風偶一來去,花瓣繡帶隨風飄搖漫卷,生生顯出一個錦繡世界來。宮女們換上春末夏初的絳紗衣,淺淡的紅紫黃,輕薄柔軟,群聚在花下用細柳枝編車馬,送青娥歸去,似乎天下除了桃李招展的香甜氣息,再沒別的。

  我坐在後苑看張清遠打鞦韆,那層層疊疊的紗衣飄成雲霞,一派綺麗。小榭臨水,波光瀲灩,她的衣袂飛動,恍若神仙一樣。

  旁邊的宮女閒極無聊在說閒事。"就是那個宗室趙從湛大人啊!"張清遠身邊一個宮女搶著說,"京城裡的人常常議論他,成了笑料了呢。"

  我恰巧聽到,便問:"什麼笑料?說說看?"

  她見我都感興趣,越發眉飛色舞:"太后的侄女在家裡已經喜歡了別人。所以,據說她與趙大人成親當晚把趙大人鎖在了門外,三朝回門後更是一直住在娘家。據趙家下人說,兩人可算連面都沒見過。為此趙大人已經成京城的笑話了,還是不敢去接妻子回家--所謂的夫綱不振啊。"周圍的女子都大笑出來。

  我冷笑了下,皺起眉。全京城的笑話,這麼說,大約她也是知道的?

  知道趙從湛與他的妻子之間,除了政治瓜葛,什麼事情也沒有?

  第二天天氣很熱,沒有朝事,我看完了各部的摺子,在幾個重要的摺子上寫了請母后斟酌,便讓伯方派人送到母后的崇徽殿去復批。宮人送上冰鎮湯飲,我叫她們不用再弄,去直接取冰來。

  我帶了冰去安福巷給她,她正在槐陰裡打著白團扇乘涼,看見我過來,說:"剛好我也很熱,替你做鉋冰吧!"

  她拿了煮好的赤紅豆來,指點我把冰打成碎塊。然後攪拌在一起,澆上稀蜂蜜。一人一碗,坐在樹陰下的石桌邊慢慢吃,冰冰涼涼的。其實我並不喜歡冷的東西,何況現在才四月。

  "你沒吃過這樣的東西吧?"她很期待地看我。我向她微笑:"大內也有人做這樣的東西,把冰打得極碎,撒上糖,加上果子水,然後把碗浮在加入硝石的水中,裡面的東西和水就能凍成細軟的碎冰。母后喜歡用遼人的乳酪和果子攪碎,味道很好……"

  她"啊"了一聲,說:"你們居然已經有水果冰激凌吃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6
三十五

  "什麼冰激凌?"我問。

  她把眼睛一轉,笑了:"沒什麼……好吃嗎?"

  我說:"還是你做的最好吃。"因為是她親手替我做的。

  她嫣然一笑,和我一起坐在樹陰下,我看她額上都是細汗,便拿起旁邊的團扇輕輕替她扇涼風。

  在這裡安安靜靜的,什麼喧囂都沒有。槐花輕飄極了,無風自墜的時候,像在空中慢慢畫著曲線盤旋下來。燦爛的光影在槐樹的葉間細細地篩下來,就像一條條用光芒編織成的細線,隨著風的流動而在她的臉上慢慢地輾轉,年歲似乎就這樣過去了。這樣的下午,無聲無息。

  替她打著扇,專注地看著她的側面。我只要時間永遠在這一刻,讓我聽著她的細微呼吸,就此老去。

  她在自己的額頭上拭汗,眯起眼睛靠近我的扇子,卻沒防那嫣紅的唇就在我一低頭就可及的地方。

  她渾然不覺,卻把自己的頭擱在我肩旁的樹幹上。

  暮春,初夏。

  她就在我的旁邊。

  我屏住呼吸,慢慢低頭要去吻她。

  那柔軟的唇,在我似觸非觸間突然就轉開了,她似乎全然不知道我剛才想要做什麼,去旁邊拈了一朵落花仔細地看,我也只好默然著。

  她卻突然提起趙從湛,說:"我昨日去花神廟,剛好遇見了從湛。他給我吹了醉花陰的曲子。"

  我全身一僵,明知道她在說謊,也不戳穿,故意說:"我聽說他和妻子感情不好。"

  我想聽聽她說些更深的東西,但是她卻只是怔怔地說:"真沒想到,他的妻子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現在就等一年半載後,他與妻子寫休書各自分開了。"

  "他們已經在商量分開的事情了?"我愕然。

  "假若是他妻子主動要離開的話,太后必然也不會對他家怎麼樣。"她緩緩說,我在旁邊沉默許久,心亂如麻。她又說:"但假若他是別人的丈夫,我必定是不會與他在一起的,我不可能和另一個女人分享丈夫。"

  我心裡暗暗有點兒放下心,她回頭來看我,卻對我笑了一笑,說:"小弟弟,就像你一樣。"

  我。

  我才想到,自己的皇后與妃子。

  愣了許久,聽到她低聲說:"我不知道要去哪裡找一個只娶我的人,在你們這裡,也許所有人都是不瞭解我的……大約我必須回去才能找得到。"

  一個只娶她的人。

  心情突然沉到深淵裡,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只有這一件,我永遠也做不到。

  我忍不住問:"他到底哪裡好?"

  她淡淡搖頭,想說什麼,最後出口的卻只是一句:"你不知道的……"

  是,我哪裡知道他們的相處?我比之趙從湛,永遠是少了從前。他們擁有的從前是我完全無能為力的、空缺的時間。可現在,我希望她能忘掉從前,重新開始。

  我默然地抬手捏住她的手腕,纖細,肌膚柔軟。終於鼓起勇氣,我輕聲在她耳邊問:"你要回去之前……我能不能問一個,只有你們那裡的人才知道的問題?"

  她看了我一眼,問:"什麼事?可不能是大事哦,不然我不能說的。"

  我聽到自己的血脈,在胸口流動的速度,彷彿萬千雲氣呼嘯湧動。幾乎有點兒發抖,我把她的手展開,在她的手心裡慢慢寫了兩個字。

  艾憫。

  這兩個字,上次她寫給我,幾乎銘刻進了我的生命裡。我不知道這一次,我能不能寫到她的心裡去? 

  "我想要這個人,永遠在我身邊……這個願望,我最後有沒有實現?"

  這短短的剎那,我等待她的答案,卻似耗盡我所有天真那樣漫長。

  她把手輕輕縮了回去,低著頭看自己的掌心,頭髮遮住了她的臉,所以她的神情,滴水不漏。

  然後她抬頭,我看到她清清楚楚地向我綻開安靜澄澈的笑容,像那些蘭花在靜夜裡近乎冰冷地悄無聲息綻放。我所有的用心,就像在沒有盡頭的深井中,下沉,下沉。直到再也沒有影跡,不知道消失在了哪個彼方,再不出現。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6
三十六

  她對我淡淡微笑,說:"這件事不會有記載的,而且姐姐想要回家了。"

  我居然也沒有多少悲喜,其實我早應知道的。只是那些步天台的風,此時又瘋狂撲來,好似嘩啦一聲,整個天空眼睜睜就傾瀉了下來。

  然後才感覺到了切膚之痛。

  她真是容易,輕輕一句就抹殺了我所有用心。

  這四月天時融和,槐花一直落在我的發上、衣上,沒有一點兒聲息。靜靜開了,又靜靜落了。

  除了我,沒人知道怎樣一個春天結束。

  她扶著我的肩,問我:"還要鉋冰嗎?"竟如什麼都沒發生。

  我搖頭。她就站起來,徑直向門口走去,低聲問門口那人:"幹嗎到這裡了卻不進來?"

  是趙從湛。他走進來,向我見禮。

  "免了吧,反正是在宮外。"我木然說。

  她則在旁邊問:"什麼事情?"

  趙從湛淡淡說道:"來向艾憫姑娘辭行。我要離開京城了。"

  她詫異地問:"去哪裡?"

  "愛州,我去任常駐客使。"趙從湛的臉上倒是沒什麼哀愁。

  她吸了口冷氣,一半向他,一半向我質問:"為何突然之間讓你到那麼遠的地方任職?"

  趙從湛不敢開口,我在旁邊若無其事地說:"大理寺查得劉從善慫恿太后立朝一案,幕後挑唆人是他。其實這不過是朝廷裡慣用的轉嫁法罷了。只是太后既然這樣說了,誰敢說個不字?"

  她瞄了眼我輕描淡寫的樣子,問趙從湛:"難道就這樣了結了嗎?"

  他點點頭,卻似並不放在心上,說:"幸虧因為是宗室,得皇上予我以特宥,不然是殺頭的罪名。"

  她停了停,終於緩緩問:"你要帶……妻子去吧?"

  趙從湛卻搖搖頭,微笑了出來,說:"不,她回娘家了,向我要了休書。"

  我驚駭得一下子站起來,他們卻根本沒注意到我。

  她撲上前問:"怎麼回事?"

  "愛州是邊遠苦寒之地,何苦讓毫無瓜葛的人去一起受苦?何況她與林家少爺本是兩情相悅,是我耽誤了她。"

  他居然不說那個在他艱難時拋棄他的女子一句不是,我覺得心裡隱隱有點兒愧疚,但又想,這與我何干?全是母后的意思罷了。

  她突然回頭朝我微微一笑,說:"小弟弟,天氣這麼熱,你幫我們去弄點兒冰好不好?姐姐剛才教你做的。"

  她居然支使我。我知道她要讓我離開,所以站起來,就走到裡面去了。到蘭花的架子後時,一回頭看他們,我的面前正是大盆的大花蕙蘭,菸灰紫的豐濃花朵,花瓣濃豔如凝露。

  隔著蘭花密密挨擠的花葉,我冷冷地聽她咬著他耳朵說:"我和你一起去愛州。"

  "我們約好的是江南,可不是青唐那樣的地方,據說剛去那裡的人總要被太陽曬脫三層皮……"

  "你被妻子拋棄了,又得了個永世沒法翻身的苦差事,你以為除了我還有誰要你?我早就想去西藏了,你可不要阻撓我的夢想!"她抓著他的手搖晃,像小孩在撒嬌一般。

  趙從湛只好縱容地抱著她的肩,說:"那好,一起去。"

  明明是無奈的口氣,可卻是滿滿的幸福。她無比自然地伸手抱住趙從湛,將唇迎上去,親吻他。而我站在悄無聲息的角落裡,看剛剛離我不過咫尺,而我無法觸碰的,就在我面前驚心動魄地輾轉纏綿。

  原來我的心思,就是這樣的結果。

  命中注定。

  他們顯然一點兒也不在乎我什麼時候出來。我也不願意看見他們。讓我假裝什麼也不知道,我沒那麼厲害,做不到。我覺得自己已經站不住了,慢慢退到後面的台階上坐下,抬頭看這四月天,天色藍得幾近琉璃的明亮。

  我所有與她經歷的一切,難道都是虛無的臨水照花?如果我們真的就是這樣,那麼命運為何讓我們相遇,讓我白白空歡喜這一場。難道我得了這一場空歡喜,然後對自己說,結束了,記得要忘記,於是我就能忘記,當作一切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7
三十七

  這人生予我的,就是一次曲終人散,我沒有辦法承認。我所有的思量,最後就是這樣草草收場,我如何能承認?我喜歡了她十年,我怎能把所有就這樣放棄。

  我慢慢伸手去撫上自己的右臉頰,十年前的感覺彷彿歌聲隔了水而來,似斷還續縹緲稀落。上天既然選擇了她,讓她在那個時候出現在我身邊,那麼,上天一定知道,我比趙從湛,更需要她。

  是的,趙從湛沒有她有什麼關係呢?而我沒有她,我沒辦法活下去。

  所以,她一定要是我的。

  我出去的時候,趙從湛也正好要離開了,只是還在等我出來告別。"朕也應該要回去了,不如一起吧。"我淡淡地說,她送我們到門口,笑道:"那我要回去收拾東西了,你們走好哦。"

  一路上我與趙從湛都是沉默不語,到樊樓的時候我才轉頭問趙從湛:"何不上去坐坐?"

  很巧,剛好就是玉露桃那一間。

  坐在窗邊看樓下,東京的熙攘人群都在我的俯視之下。這樓實在高,讓我覺得很舒服。我開始喜歡這樣的感覺,與在步天台上看遙遠天邊的星辰不一樣,看別人在腳下,自然是讓人很快意的事情。

  趙從湛給我斟酒,是蘆花白,蕭瑟的名字。

  "在愛州要好好善待自己。"我與他對飲一杯,他誠惶誠恐地接受了。剛喝了那盞酒,窗外傳來一陣喧嘩。我往窗外看,原來是樓下的老人追著一個頑童在叫,似乎是想賴賬的。想起往事,我不由微微笑了出來,說道:"原來和朕當年一樣。"

  趙從湛自然很奇怪,在我後面問:"皇上豈能混同這些市井小民?"

  我回頭看他。彷彿是第一次,我真正看了這個我侄子輩的人一眼,他的臉色與肌膚都是蒼白色,穿細麻的布衫,是已經洗了多次卻未顯舊相的柔軟料子,外面的天色明亮,一下子轉成室內的黑暗,我的瞳孔急劇收縮了下,眼前突然就一黑,過了好一會兒,他那蒼白的額頭才在我面前慢慢浮現,冰雪似的。

  這個人,像書裡所說的王謝家烏衣子弟。

  "你還記不記得多年前,開封府送來一個奇怪的錢?當時你還是翰林侍讀。"

  他瞭然:"是艾憫姑娘的吧?"我點頭,說:"朕記得自己是十四歲,與她上元逃出來觀燈,在那個小攤子吃了圓子,卻兩個人都沒有錢……"

  想到那個上元,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口有些甜甜的東西微湧上來,那些花燈,那些煙花,那些在她臉上變幻的豔麗顏色,全都一一呈在眼前。

  "兩個人都沒有錢……她開玩笑說,貧賤夫妻百事哀……當時我沒有母后的允許不能出來,而她卻把我帶出來了……手牽手逃得飛快。"

  我沉溺在往事的溫柔余光中,就像夕陽光芒迷醉,大片褪去真實的美麗金紫。

  趙從湛臉色暗了一暗,卻並沒有說什麼話。

  "那時,煙花引燃了火,向我撲下來,她什麼都沒有想就抱住了我,用自己的身體來保護我,好像這是最自然的事。可是我當時就想,假如我們有未來,我一定要一輩子對她好,就像她那天什麼都沒想就為我毫不畏懼一樣。我……在心裡發了誓。"

  我們沉默好久,在下面遙遠的人來人往中,我們當年的一切已經煙消雲散。趙從湛低聲問:"皇上為何對臣說這些呢?"

  我直視他的眼,逼問:"你是要和她一起去愛州嗎?"

  "是。"他輕聲回答,卻沒有遲疑。

  我近乎殘忍地微笑,問:"你當年,不是已經放棄她了嗎?我十四歲的時候,她在天牢裡。她原諒了你,我沒有原諒。

  "所以,我勸你不要和她一起去。"

  他默然地抬頭看我,看我臉上嘲諷的微笑,然後眼裡卻突然有了冰涼的寒意。"皇上是覺得自己比較偉大吧?"趙從湛的聲音居然尖銳極了,從來未見過溫厚的趙從湛這樣的表情,我未免心裡有點兒不適。他卻沒有裝出一時失言的樣子,壓低了聲音繼續說:"你什麼負擔都沒有,那些不知道家人與自己的未來在哪裡的恐慌,自然是不用理會。只因為你的一句話,你的家人以後就要受這個朝廷最強大權勢的仇視與打擊。皇上也當然不用瞭解,我一家是處在怎麼樣的境地裡,我要怎麼權衡,要怎麼讓我的弟妹遠離哪怕最小的危險,皇上哪裡需要知道這些?"

  我默然,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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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你覺得我們現在的一切都是拜誰所賜,又是誰讓我們變成這個樣子?"他盯著我,緩緩地問,"皇上?"

  我心裡有些東西慢慢地湧上來,說不出自己什麼感覺,可是我想我大約是在難過。

  我聽到他的聲音,冰冰冷冷說:"明明我們已經告訴了皇上我們的婚事,可皇上卻向皇太后舉薦我……讓我去娶皇太后的侄女,皇上是如何想的?"

  原來他早已知道是我向母后進的言。大約母后一開始就告訴他了。我默然良久,然後微微冷笑了出來:"在這世上,第一個見到她的人是我,我十三歲的時候就喜歡上了她,你為什麼要出現?你為什麼出現?"

  他的眼睛在細密的睫毛後,暗暗盯著我。這讓他看上去又像是在怨恨我,又像是在可憐我。我厭惡這樣的感覺,把臉轉向了旁邊,丟下一句:"你放心一個人去愛州吧,我不會再理會你。"

  他似乎抽搐了一下嘴角,然後冷笑:"皇上此時開心了?我終究看明白了,原來人就是在需要的時候被人強迫著接受命運,不需要的時候作為擋箭牌替罪。人生大不了就是這樣……原來一切都是我妄想。"他低低地,無比詭異地看著我冷笑,"人生就是這樣了,我還以為終有一天我們會像夢想的一樣……我終會解脫,我和她在一起,過我們自己想要的人生……原來所有都是痴人夢話。其實我此生已經再沒有什麼東西了……"

  我渾身寒意,不願意再聽他這樣冷冷的嗓音,不成句的破碎語言。我丟下一句:"你好自為之!"就匆匆打開門出去了。聽到他在後面淡淡地說:"恐怕未必一切盡如你意……"

  下了樊樓,我在街邊上怔怔地出了好一會兒神,心裡空空的,也不知道為什麼。好久,才聽到有人在我耳邊叫我:"小弟弟!"我轉頭看,果然是她。

  她笑吟吟地說:"我去從湛家有事哦,你一個人站在這裡發什麼呆?"

  我執起她的手,冷冰冰地說:"不用去他家了,我剛剛和他在上面說了……"猶豫了一下,然後才發現自己無法出口,愣了好一會兒。

  她笑問:"你和他說了什麼?"

  那一回頭時趙從湛冰雪一樣的容顏突然又浮現在我的眼前,軒軒如朝霞舉。我心裡亂極了。我不知道對趙從湛吐露了我的心情會有什麼後果,她若知道了我做的事情,她會如何反應,而我又該怎麼辦?

  到最後,我斟酌著說:"你不用去他家了,我想……"

  只聽到"嘭"的一聲巨響,打斷了我的話。

  我們一起轉頭看離我們只有三步之遙的地方。

  趙從湛靜靜地躺在那裡,在陽光下鮮亮得刺眼的紅色鮮血從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們流淌過來。就好像他伸出了血做的一隻手,緩緩地過來撫摸我們的腳。

  而他的神情無喜無憂,就好像他是躺在春天豔麗的大片花朵中安睡一樣。

  我這才想起,我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好自為之。

  當年太祖皇帝在燭影斧聲時,最後對太宗皇帝說的話。

  我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說的?

  第十一章 芒種(二)

  都來此事,眉間心上

  回去時宮裡安靜極了,只剩了滿地花柳,幾樹繡帶。昨日芒種,今天,已經步入夏季了。

  天色已近傍晚,眼看著一年春事結束。獨自站在仙瑞池邊,看水面風回,落花環聚,全都攏到那塊玲瓏石下,我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我年少無知時,曾經想要留住她,結果她被打入大理寺牢內,獨自被囚,而我一個人在宮內根本無能為力。到現在,我再次想要留住她,可是,為何卻會逼得趙從湛死去?我從來沒有想過,會讓一個人因為我的任性而死去。

  我並沒有想要傷害別人,我只不過想要得到自己需要的東西,可是沒想到,會是這樣。

  他自殺了,順便殺死了我與她記憶當中整整糾纏十年的耀眼燦爛與感傷,我知道我與她再也不會有美好而乾淨的未來。

  他說,怕你未必能如意,他說得對,恐怕我不能如意。

  晚上趙從滌到廣聖宮來,告訴我他大哥趙從湛的死訊,他哭得倒在地上,我讓伯方把他扶起來,賜了座,然後開口想說幾句例行公事的話安慰他,可是聲音卻哽在喉嚨裡出不來。又想到另一層,他是自小就在我身邊陪讀的人,他比一般的皇戚都要接近我。可我,終究逼死了他,到現在,想到的還是自己的事情,還在埋怨他。

  我是在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的人?

  難過極了,不知怎麼就淚流滿面。趙從滌見我如此,眼淚更是泉湧。伯方忙勸我節哀。我低聲問趙從滌:"何日大殮?""依禮,五日後。"我呆了好久,然後說:"你大哥與我……也算是親近之人,朕准予以詔葬,明日遣中使監護,官給其費,以表皇恩。並准於南熏門出。"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7
三十九

  趙從滌叩謝。

  我又想,人都已經去了,我這樣又於事何補?只希望,讓人知道皇室還是善待他家的,以後他的家人能好過一點兒罷了。

  第二天輟朝一天,晚上,我去麓州侯府邸祭奠趙從湛。滿街的人都觀看御駕,議論趙從湛的事情。對於剛犯大罪者受車駕臨奠各有看法。

  我下車,伯方待我進了靈堂,替我加上素衣。我看見她在旁邊跪著,心裡微微難受。大約趙從湛家裡的人把她當作自己家的人了吧,所以讓她在這裡。

  去看了趙從湛的遺容,現在沒了昨日那樣的安詳,整個臉的線條略顯僵硬。無語,撫了撫棺木,也不想在她面前流眼淚,怕假惺惺。回到前堂,接過伯方奉上的香,插在香爐裡,宣了謚號為"文靖"。趙家的人謝了恩,然後我示意他們下去,"讓朕在這裡暫懷一下哀思吧。"

  全部人喏喏退出。我低聲叫住她:"艾姑娘,朕想請問你一些事情。"趙從湛的弟妹都很驚訝,但是也不敢說什麼,留下了她。她漠然地看著趙從湛的靈位,沒有瞧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怎麼樣,心裡空空的。

  "你,是否要回去?"良久才問了這麼一句。

  她點了下頭。

  幾乎絕望了,我還是要問:"你會為他留下來,為什麼……不能為我停留?"

  她恍惚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只是在那裡自言自語:"我真想不到,原來是自作孽,我自作孽……"她突然冷笑了出來,我毛骨悚然地聽她笑了很久,又變成了哀哭。那駭人的可怕聲音在靈堂裡隱隱迴響,四面八方都是她的聲音直刺入我的腦中,不知是哭是笑。

  我害怕極了,終於撲上去扼住了她的喉嚨,大聲叫道:"你停下!"

  她被我一撲,身體往後一仰就倒在地上,我來不及躲避,也倒在她身上,她卻似忘記了推開我,盯著我的臉,說:"真是想不到,我以為……我抓住了好機會,能讓你與皇太后相爭,後黨的人失勢,我與從湛就還有未來……卻沒想到,沒想到你與太后的事情,會第一個把他扯進去……我真是自作孽……"

  我呆了好久,才明白過來。

  "原來你告訴我的……我母親的事,都是假的……你是故意騙我,讓我和母后嫌隙!你……你……"

  她惡狠狠地盯著我,說:"就算李宸妃是你母親,我平白無故又有什麼必要告訴你?我何必閒著沒事陪你走那一趟?"

  原來……如此。

  我渾身寒透。

  都是騙我的。

  去永定陵那一夜,在失了一切的漆黑裡,她伸手來握住我的手,攏在自己的雙掌心中,那些溫暖是假的。那些白蘭花的香氣,那纏綿悱惻如暗夜的雪色竹影,都是假的。她拉過我的手,在我的手心裡生生寫到我心脈裡去的名字,艾憫,那也是假的。

  全都是假的。

  這個天下的所有人裡,我只相信一個。所有她的,我都心甘情願去沉迷其中。可她給了我這樣那樣的夢,用溫暖美麗來騙得我拿它們替代真實的生命,現在又毫不留情就把它砸碎。我像所有孩子一樣的撕心裂肺,都不過是她利用來爭取自己與趙從湛愛情的籌碼。我寧可她繼續欺騙我,我就當作什麼也不知道。我願意什麼也不知道。只要不醒來,那就不是夢。

  眼前大片豔紅的紅色,像血一樣,又像是大片灰黑的黑色,像死亡一樣。

  口中嘗到腥甜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我好像是咬了她的肩膀,她的血流到我口中,她大約沒有覺得疼痛,因為她一直沒有反應。她的身體也冰冷,我覺得她已經死了,連氣息都冰涼,噴在我的脖子上,讓我的血一層層結了冰花,六棱的尖銳花瓣,從脊椎開始,往下,一寸一寸封凍。

  就如同我十四歲時,開始長大那一夜,我的手指穿過她的長發,觸摸到了她的脖頸,溫熱而柔軟,像一隻狐狸的手感。

  沒有錯,只要不醒來,就不是夢。

  整個世界一片模糊。她衣服的清脆撕裂聲,在周圍的死寂中,在彷彿還留有趙從湛呼吸的素白帳幔中,鋒利一如片片致命的刀鋒。我壓制她絕望的掙扎,卻覺得是自己絕望地在哀求她,是,我求她留下來,為我。求她給我一些東西,幫助我抵抗那些鋪天蓋地而來的恐慌。可是悲哀從我的體內扼緊我的心臟,把罪孽深刻在每一條經絡上,我這輩子都無法擺脫,不能掙扎。

  我只是想要她在我身邊,只要她和我在一起。所以我聽憑年少無知時那些煙花腐爛在我的身體內,我們所有美麗的過往,被我自己踐踏。

  她到最後也沒有哭,她只是閉上眼睛。我想這樣也好,我就看不到她瞳孔裡我醜惡的扭曲的臉。

  我在她耳邊告訴她說:"回去準備一下,明天我派人去接你。"

  她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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