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奇情】情迷北宋之北落師門 作者:側側輕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1 17:13:28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 18739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7
四十

  "無論如何,我……是喜歡你的。從十三歲,到現在。"

  她終於開口說:"我真後悔,為什麼要遇見你。"

  我想她說得對。

  我默默地幫她系衣帶,幫她把頭髮都理好,消除一切凌亂的樣子,她從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我走到門口,侍立在外面的伯方忙替我除去素服。他沒有一點兒異常。我想他也是對的。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是皇帝,而她也不是趙從湛的未亡人。我想要哪個女子,伸手可及。

  就像她說的,要找一個只娶她一個人的丈夫,在這裡幾乎是不可能的。她那裡的情況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天下,我想要她,難道還要顧忌什麼?

  以前十年的猶豫,現在想來,那的確可笑。

  沿御街北行,正陽門遙遙在望。明亮月色下,御溝兩旁的花樹錦緞一般,蒙著陰寒的光影。御溝裡水波粼粼,我盯著那些璀璨的光華,直到眼睛都痛了起來。把剛才的細節一一想了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今晚的事情,我現在就已經後悔了。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得到,要再怎麼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現在我用了最壞的辦法,終於成全了我自己。

  我把自己握緊的手攤開來看,那顆珠子在月亮下,發著冷冷的銀光。

  那樣的情況下,我終於還是從她的脖頸中把這珠子偷偷解下了。大約是為了取下方便,她打的是活結。這倒也方便了我。她現在不知道發現了沒有?

  我本想一抬手丟到御溝裡去,可又猶豫著把手收回。不在我自己時時刻刻的監視下,我覺得不穩定。我一定要放它在最安全的地方才好。

  進了外宮城,看到仙瑞池。前幾日剛剛把這個池子的塘泥深挖,現在這池子大約有半人深,而且泥水還渾濁著。我讓身邊人都離開,然後一個人在池子邊徘徊了很久。終於把那珠子丟進了仙瑞池。

  大約明天淤泥沉澱下來後,它就永遠再見不到陽光了。

  第二天,御史台的人重新上書請求徹查趙從湛一案。母后那一派人大力反對。我等他們吵完了,然後轉向右邊問:"母后的意思?"

  母后緩緩說:"此事既已定論,自然不必再起變故,免得天下議論朝廷朝暮。"

  我點頭:"母后說得是。"轉頭對眾臣又說:"朕還記得先帝曾召見過他,當時他不過七歲,出口成章。先帝大悅說:'大唐宗室有李陽冰,今日從湛就是朕之陽冰'。朕當時就在旁邊,因此請先帝讓他進宮侍讀。後又蒙太后下嫁族女,家室中興。未料到先帝言猶在耳,趙從湛卻英年早逝。他向來為人恭謹,此時撒手人寰,大約是為了一生的清名受污。若為了怕他人議論朝廷而不全他名節,朕怕他在九泉下難以瞑目。"

  呂夷簡率同御使台與刑部、大理寺的人長跪請求重新清查,其他人見我如此說話,也無法再出頭。母后在簾後無語,只聽到她珍珠做的博鬢在簌簌響著,我不敢回頭看她,我想她現在一定很惱怒。

  剛剛下朝,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方孝恩就到殿外求見,啟奏說:"那女子寅末在第一批出城的百姓當中離開了京城。"

  "往哪裡去了?"

  "她雇了一輛馬車,往南面去,目前不知道要去往哪裡。"

  南面,大約是江南吧,她與趙從湛夢想中詩書終老的地方。

  "皇上要派人將她截住嗎?"

  "不用了,派幾個人拿令信去,她在哪個州府停留,就讓州府將她請出去。總之,別讓她有什麼安身之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她不懂?

  也許她顛沛流離了不久,就會知道了。

  站起身去門口看殿外,大群的雀鳥在天空亂飛。我低聲問伯方:"你可知道哪種禽鳥心氣最傲?"

  "聽說是鷹鷂。"他回答。

  "也許……但我聽說遼人熬鷹只要半月,那鷹便失了所有心氣,一輩子乖乖聽話。"

  不知道人能熬多久?

  那些小鳥還在四處尋找,繞樹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四月末,大理寺重審趙從湛案。

  五月,母后賜了鳩酒給劉從善。而後接連一個多月,她提拔劉從善的姻戚、門人、廝役拜官者數十人。曹修古等上疏論奏,被母后連同宋綬全部下逐。京城議論蜂起,母后不為所動。

  七月,夏暑。一年最熱的時候,太白晝見,彌月乃滅。

  我想,大約紫微變動,就在此時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7
四十一

  第十二章 白露(一)

  待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

  八月,綠樹陰濃晝午長。已經是白露天氣,秋天來了,只是氣息還未澄清,蟬聲噪得人疲倦已極。荷池上還余了一些遲荷花,是千重樓台,花瓣層層密集。

  母后與我在瑤津亭下棋,她的棋下得好,我自然不是她對手,很快就中盤棄子,輸了兩目半。她微笑道:"皇兒還是太急進了,終究還是要以穩住根基為先。"

  我點頭:"是,孩兒不懂縱橫,還是喜歡在書房中仿右軍。"

  母后若有所思地看著我,說:"我記得曹彬有個粉妝玉琢的孫女,現在已經十六歲了,聽說賢淑好讀,最喜歡書法,是個極伶俐的美人兒。"

  "母后喜歡嗎?"我知道她的心思,問。

  "皇上喜歡嗎?"她反問。

  "皇后,貴妃,美人,已經不少了。"只是我喜歡的,卻不是我所有的。

  母后低聲說:"以前的郭青宜,出身門閥低了點兒,雖然是出於本朝抑制外戚的慣例,可是母后覺得委屈了皇上……"說到一半卻不再說下去,只是輕輕敲了下棋子,然後說:"曹家姑娘也許皇上會喜歡。"

  我低頭一笑。曹家的女兒,我想是不可能了。我喜歡的,從始至終只有一種,眉眼盈盈,波光回轉,肆無忌憚在第一次見面的寒夜中大笑的那種。

  母后自然也知道,竟對我說:"十年前的那個女孩子,皇上將她接入宮中吧。"

  我詫異地抬頭看她,她向我微笑,徐徐說道:"母后當年被遣送回家去的時候,每日每夜都在怨恨秦國夫人,總算上天讓你父皇登基,再接了母后回來。難道母后如今卻要做秦國夫人那個老太婆嗎?"

  我知道母后的用意,也不願她成了母后的棋子,便隨口說:"她自己在賣蘭花,是商賈之流,不是良家子。"

  母后卻很豁達:"朝廷要她什麼身份,她就是什麼身份,皇上又不是不知道。賜她個清白家世就行了"

  清白家世……這四個字刺痛了某個地方。

  趙從湛給我的,請婚摺子上寫的那一句:欲娶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為妻。

  八月天氣,水面風來,荷花的暗香滿殿,混合著沉香爐中的煙氣,綠陰生晝,涼意幽微。我突然悲從中來,想大哭一陣。不知道我們的事情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想要好好待她,讓她過世界上最好的生活,做最幸福的人,可是我們怎麼會成了這樣?

  所有的事情,都遠離了我原先的想像。

  向母后告了退,本想去張清遠那裡。經過滋福殿時,卻終於忍不住叫停下,走進裡面去,從大堆的奏摺下抓住最下面的那一份,要把它抽出來,可是上面的摺子壓得太重,一時居然用盡全力也無法拿出。我煩躁之下將上面的奏摺掃到地上,所有的軍國大事轟然倒地。我用手攥緊最下面那一份,打開又重看了一回。

  是關於她的稟報。幾個月來,她在各個州府間遊蕩,失魂一般在不同的地方徘徊,沒有人需要她,沒有人允許她停留,沒有人幫助她,也沒有人會與她說話,即使是路邊的乞丐對她出聲,也會馬上被帶走。她就像是大宋所有人都看不見的東西,除了花草,什麼也接觸不到,除了喃喃自語,沒有其他的聲音給她。

  前幾日她在蘇州停了半日,看到官府來人與侍衛親軍說話,馬上就離開了,什麼話也沒有,似乎已經習慣。現在,她轉頭往西京去了。據說她身邊,除了最簡單的行李,只有一盆紅葶,趙從湛最喜歡的那株蘭花。

  也許它在他們的故事中,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接連拋棄了所有的珍貴蘭花,只留了這一株。

  她似乎要上西京,此時正在蘆葦泊,離我,不過七八里。

  不過七八里。

  伯方還跪在地上撿奏摺,我此時心裡的念頭在這高殿裡,似乎在隱隱迴響一般,到最後那聲音越來越洶湧,直撲過來要窒息了我。她走了四個多月了,我不停等她回來,不停地在夜裡被燈火的搖動驚醒,只因為我夢見她終於回到我身邊了。

  每個晚上都以為,明天一睜眼她就因為熬不過而回來了。可是我等了這麼久,結果,是我自己熬不過。我什麼都可以伸手取要,什麼都能無所謂,什麼都不用經心,可現在她離開四個月,就像四輩子過去,我心裡空得厲害,被她硬生生挖空了,只有頭腦中的記憶,清晰得可怕。和她的那一夜強求糾纏,最細微的一點兒觸感都還存留在身上,分分毫毫,揮之不去。

  我怎麼會忘記,我喜歡她,分離所煎熬的,當然是我。

  而現在,她離我,不過七八里。

  去尚輦局看了看,放棄了車子,牽了一匹馬翻身上去,縱韁奔出開封。後面的所有人不敢置信,有幾個老奴嚇得渾身哆嗦,幾乎要哭出來。

  太陽最烈的正午,一個人狂奔在黃塵翻滾的官道上。我以前根本不可能想像這樣的事情會在我自己的身上發生,但的確,我就這樣出來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7
四十二

  整個天地像蒸籠,把我置於其中煎煮,那些滾燙的熱氣從每一個毛孔中逼進去,汗水從毛孔湧出來,神志不清,頭腦狂熱。

  心裡什麼念頭也沒有,只朝著她的方向,裹了一團火,飛奔。

  到蘆葦泊邊,已經是薄暮,太陽的暑氣還沒有消,即使水風透過薄薄的衣衫度進身體,全身也還都是灼熱的煩躁。

  我翻身下馬,身邊淺綠的蘆葦根根直立,每片葉子上面都蒙著類似竹子新粉的銀白色,一眼看過去,那些微微泛銀光的綠色,在這樣的燥熱天氣裡如經了不能融化的雪。

  聽到一個女子的叫聲,隱隱從蘆葦中的茶棚裡傳過來。

  只因為這樣遙遠的聲音,我就緊張得連手指都開始發抖。我要如何去見她……在那一夜之後。我要如何去見她?

  我這般狂熱地在烈日下跑來見她,可現在就在她的身邊,我卻無力情怯。

  慢慢從蘆葦中的小徑到渡口的茶棚,我看到那些穿侍衛親軍服飾的人,他們正站在前面與其他的客人一起冷眼旁觀一個女人歇斯底里的吼叫。

  我不敢相信那個女人是她,但是,看來真的是。

  她瞪著前面看熱鬧的人,手卻顧自抓起身旁的瓷盤,一個一個往腳下丟,似乎故意弄出這樣大的聲響給人聽,砸了二三十個後,整個人就如站在瓷做的碎雪中一般。她臉上倒沒什麼表情,只是眼睛又凶狠又絕望,劈頭對眾人來了一句:"東西有主人嗎?怎麼沒人出來說話?"

  那個攤主早被侍衛親軍攔在外面了,什麼話都不敢說。她把人群掃了一巡,又似乞求地看著他們:"連罵人的都沒有嗎?"聲音軟弱極了,和在周圍冷淡的人群中聽來,無比淒涼。

  侍衛親軍裡有個人帶攤主去取賠償,另外的人讓大家重新坐好。輕微一陣騷動後,所有的人都各自做自己的事去了,剛才的事情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一樣。沒有人和她說話,罵她的、笑她的、甚至多看她一眼的人都沒有。只剩下她站在一地的碎片中,站在初秋的暑氣中,站在周圍的人聲中,僵硬的一個人。

  風從蘆葦上過去,呼的長長一聲,然後無聲無息。

  灰紫的暗沉天色裡,她站在那裡,久得連呼吸也沒有了。在周圍對她視而不見的人群中,她尤其顯得突出。

  她一動不動。單薄,脆弱。

  而我站在蘆葦的另一邊,任頭上烈日被烏雲忽然籠罩,不見天日。

  我要她接觸不到所有人,聽不到所有人,感覺不到所有人,在最熱鬧的地方一個人孤獨,永遠遊離在人世之外。困了有人請她到驛館,但是絕不會留她到第二天中午。餓了有人準備當地的特色佳餚,但等她放下筷子就會請她出去。她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找到自己可做的事情,因為沒有人會理會她。

  遊魂……大約四個月來她的生活就是這樣。我只是不想讓她有安身的地方。她要想安定,只有我身邊。我一直在等待她明白了,然後自己回到我身邊。

  此時有個人慢慢走過她身後。

  她卻在死樣的靜默中突然回頭,抓住他的手尖叫出來:"求求你和我說句話……求求你……"

  那個人指指自己的破碗,向她'啊啊'地干叫了一聲。原來是個啞巴。旁邊的侍衛親軍馬上冒出來,把他拖走。她激烈地上前去拉那些侍衛親軍的手,要把那個乞丐拉回來,一邊混亂地叫道:"我有錢給你……給你!"她眼睛裡都是血絲,極其可怕。那些侍衛親軍被她亂拉亂拽下,居然被迫放開了那個乞丐,她忙把身上的錢與銀子全都拿出來塞給他,嘴裡只是說:"全都給你,都給你……"

  那個乞丐卻掙脫她轉身逃掉了,她的錢散落了一地。我隔了這麼遠,仍清清楚楚聽到叮叮噹噹的落地聲。敲擊在我的心上一般。我怔怔地看著幾近瘋狂的她,我怎麼會把她逼成這樣。

  我突然想到小時候養過一隻鳥,它沒有同類,孤單一個關在籠子裡。後來它叫了四天,死了。我想到那隻鳥覆著凌亂豔麗羽毛的冰冷屍體,忽然覺得很害怕。

  狂風大作,烏雲中一聲驚雷,劈開沉寂。暴雨眼看就要來臨。她身體顫抖了一下,終於走出茶棚。

  她走走停停,出了蘆葦泊,眼前就是我們以前重逢的那個杏子林。去年的杏花是早已盡了,連杏子都已經沒有,只有葉子繁茂,一樹樹在暗淡的天色裡,鬼魅一樣站立。

  我的腳步在草叢裡這樣窸窣,她也聽若不聞。大約以為是侍衛們,木然地越走越深。快到那個有泉的小亭時,我眼看她倒了下來。

  我奔到她身邊,將她抱起來,攏在懷裡。她的身子那麼小,像一隻幼獸蜷在我懷中,再不是當年為我擋煙火的身體了,我也不再是她摟在懷裡的孩子。世事變換,真如夢幻泡影。

  我把臉埋在她的肩膀上,她意識有點兒模糊了,卻還看得出是我,強睜半開的眼睛怨毒地盯著我,用幾乎嘶啞的聲音用力說:"你滾開……"她說話非常困難,可是,凶狠到透骨冰涼,一字一聲一頓,尖端銳利,"我永遠不想再見到你。"

  可我不敢放手。我怕一放手,從此就沒有了下文。她掙紮了一下,但是氣息奄奄,沒有什麼力氣脫開我的手,再加上臉色慘白,幾乎和鬼魅一樣。見她如此慘淡,我心裡不知如何才好。

  但,她是我喜歡的人。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8
四十三

  我收緊臂彎,在她的耳邊低聲說:"和我回去吧,你遊蕩了四個月,該明白了。不在我身邊,你活不下去的。"

  她瘋了一樣地吼出來:"我自己會去死的!"旁邊又是個閃電劈下來,她頭髮散亂,青白的臉一點兒人氣也沒有,"你現在居然能當作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可以忘記,可我決不能忘記……你在靈堂裡……"她的氣息卡在喉嚨裡,只聽到她紊亂的急促呼吸,卻什麼都無法出口,她發狂般地掐我的手臂。

  是,我殺了趙從湛,我在他的靈堂裡強暴了你,可是,現在你是我的。

  我惡毒地問:"即使如此,可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你還不明白你唯一可去的地方就是我身邊?

  "不然,你一輩子就這樣過下去?你怎麼過下去?你回不去,出不了大宋,你現在在我的手上。你能逃到哪裡去?"

  她是知道的。所以她再沒有說話,呆呆坐在那裡,去抱趙從湛喜歡的那株紅葶,因為手指抓得太用力,青筋根根突出。我覺得自己殘忍,不敢多看,抬頭看見她在暗夜中的蒼白臉色,因她眼裡深濃的悲哀,心裡的寒意漸漸泛上來。

  "走吧……"我去拉她的手,她用力甩開,可是把自己也摔在了地上,我忙俯身去扶她,她沒有絲毫反應。我抱她起來,才發現她昏過去了。她剛剛就已經暈了一次,不知道身體是不是不好。我一直以為她比我厲害,到現在才發現,其實她非常軟弱。可沒有關係,以後她可以依靠我了。而且想到剛才她鬼似的樣子,覺得她這樣昏迷還比較好一點兒。

  我想抱她回去,卻發現她的手裡緊緊抓著蘭花盆。我用力扳開她的手指,把那盆蘭花往地上一丟就離開。

  在杏子林中穿行,低頭看她在自己懷抱裡沉睡。她的眼睛下陷得厲害,疲倦憔悴。我越仔細看她,心裡越後怕,我記憶裡,她的樣子不是這樣的。當時她就像一隻活潑潑的狐狸,那樣巧笑的輕慢神情,突如其來地,沒有任何預兆就出現在我的生命裡,明亮耀眼,奪人眼目。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見這樣驕傲生存的人,彷彿一夜之間照徹我灰暗的少年時光。像她那些華美的煙花,明媚恣意地在我頭頂的天空開出暮春初夏的迷眼亂花。

  就在這裡,這杏子林中,去年那一天的杏花融暖春色,她在繁花間向我淺笑。陽光打在她的滿身,太過刺目,讓我眼睛一時承受不住,她短短一剎那的流眄,我像失掉半世年華。

  那時這亭子周圍的杏花,開得斜裡橫裡繚亂,顏色妖豔媚人,她穿著淡綠春衫,巧笑倩兮,和春日的陽光一般溫煦,照在我身上,柔綿溫軟。

  我真想讓那樣的季節永遠停留在我的身邊。我也用了全部力氣挽留她,可現在的她,哪裡還是那樣靈動的狐狸。雖然外觀的確是一樣,可是已經只剩了皮毛。那些體溫都早已死去了,只有形體還存在著。

  是我殺了她,想用那漂亮的、柔軟的毛來溫暖自己。

  可是我身上只有寒冷,我怎麼用沒有生命的毛皮來拯救自己。

  第十三章 白露(二)

  兩處沉吟各自知

  走了幾步,遇見了那幾個侍衛親軍,他們詫異地看著我,我將她小小的身子攏緊,然後對他們說:"以後不用跟著她了,朕帶她回去。"再想了一想,終於還是說:"把裡面……那盆蘭花帶回去。"

  我抱著她在這蘆葦中走了一會兒,周圍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風聲凌亂,可我心裡說不出的安靜,因為她現在在我的懷裡。

  我要帶她回去了,從此以後,她會明白離開了我,她在這世上根本活不下去,她會死心塌地絕了所有念頭,乖乖在我身邊等待我,就像以前我等待她一樣。

  離開蘆葦泊,大雨就下起來了。

  到旁邊的鎮子上找了客店,讓她安下,這樣的天氣,恐怕是不能回去了。

  叫店家找了大夫來。那個老人一看她,就急了,說:"中暑,發急痧,快去揪點紅蓼的嫩芽,用酒給她擦身子。"

  "去哪裡買?"我忙問。

  "自己去摘新鮮的嫩芽,現在快去!"他皺眉道。

  我根本不認識什麼紅蓼,店家就從階下揪了一個芽給我看,卻不肯和我一起去找,"這樣的鬼天氣,你給我多少錢我都不去。"

  我只好一個人鑽在牆角下去找那些草,眼睛被雨打得幾乎睜不開,天空暗得潑墨似的。矇矓間只好用手肘擋著眼睛來阻擋從額頭流下的雨水。

  雨水冰涼,剛才的悶熱還余在身上,現在的雨劈頭蓋臉下來,我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想想也覺得可笑,這樣的天氣,我居然會蹲在這裡摘野草。

  可一想到她現在沉沉昏迷,我不由心慌了起來。

  在草叢裡拚命地尋找那種草,胡亂地拔了幾棵,抱在懷裡回來。大夫已經倒了一盆酒在旁邊。我把那些草葉的水擦擦乾,在酒裡浸下。

  大夫站起來出去,說:"你幫她擦身子吧。"

  我目瞪口呆,問:"我幫她擦?"

  "你不是她丈夫嗎?"他問。

  我點頭,說:"是……"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8
四十四

  把那些葉子在酒裡揉碎,然後褪下她的袖子,抓了一把在她的手腕上擦拭。那些綠色的汁液與酒的濃烈氣味混合在一起,氣息熏染得人一陣暈眩。

  她安靜地躺在那裡,手臂柔軟無力,我握緊她纖細的手腕,在她沒有意識的時候,才能貼在唇邊輕輕觸碰。

  她瘦了好多,手上筋骨畢露,再不是當年的柔軟手感。

  我們都變了。

  我已不是當年在黑暗裡羞怯地親吻她髮絲的小孩子,現在我對她做的所有事情,都是在摧毀我們以前的美好。而她現在,恐怕恨以前的小弟弟入骨。

  那些遙遠的過去,像風吹過,落在不知名的地方,永遠尋找不到,只有我絕望而固執地還在希望抓住我們兩人的幸福。

  可我們,誰知道還有沒有幸福。

  我替她的左手擦過,然後又到床裡面替她擦右手。仔細地,從指尖,到手肘,再到肩膀。然後替她擦腳,從腳趾,到膝蓋,再到大腿。

  真是奇怪,我做的時候,什麼都沒有想。我專心致志,害怕我一分心她就醒不來,也許是因為我知道她一醒過來,我就沒辦法這樣安靜地呆在她的身邊。

  周身全是酒與葉子的氣味,微微有點兒辛辣的迷醉氣息,熏得人頭腦昏昏沉沉的。在普通的客房裡,普通的布衣陳設。

  在別人的眼裡,我和她,就好像是普通的夫妻,妻子生病了,丈夫為她擦藥。

  我所求的,不過如此。

  但願這一刻,能留長一點兒,或者,到永遠。

  擦完手腳,我把她的衣服解開一些給她擦拭肩膀,她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聽不清楚。我低頭俯到她的耳邊去聽。

  她說:"從湛,江南到了……這麼熱……"

  我默然地把她的衣服拉上去,站在床前看她昏迷中的容顏,可是我沒有憤怒,也沒有難過,只是覺得心裡空空的,我不知道我們以後會怎麼樣。

  第二天我帶她回去。她還未醒來。我想這樣對我對她都比較好吧。讓她免除了掙扎與抗拒。

  帶她回廣聖宮,抱到最裡面的會祥殿。召了太醫來給她看著。

  伯方在旁邊剛說了句:"皇上……這位姑娘……"就愣住了。

  我轉頭看他,他結結巴巴地問:"她怎麼……怎麼沒有多少變化?"

  我這才想起,十年前我曾經想要把她留在自己身邊,沒有成功,當時伯方也在我的身邊,為我出主意。伯方對這些事情比我知道得要多。

  "她在宮裡應該要怎麼辦?我要給她正式的名份才好。"我問。

  他低聲說:"沒有身份來歷的人,最好是借太后的名義。讓皇太后為她說句話,當作給了皇上,將來宮裡眾人就都得尊重她點兒……現在時候正好,皇上可以去和皇太后說一下。"

  現在時候正好,沒錯。母后與郭家近日頻生齷齪,她昨日暗示我疏遠郭青宜不就是這個用心?現在,我簡直是遂了母后的心意,與她一起給郭家示威。

  果然,母后沒有怎麼猶豫就答應了,安置她在崇徽殿東側小殿中。對外說是良家子,父母雙亡,她上輩是母后微時鄉里。

  一切都彷彿得天之助。

  她醒來的時候是下午。

  昏睡了這麼久睜開眼睛,她的眼就如洗過一樣,清澈明亮。

  她轉了轉眼眸看我,很久才像回憶起昨夜的事情。

  她不說話,我也說不出什麼。

  我們沉默了好久,然後她慢慢坐起來看周圍,問:"我的蘭花呢?"

  我把窗口的紅葶指給她看。她就安心了,閉上眼。

  她沒有說要走,我也沒有求她留下來。

  我們都知道自己的處境,已經沒有其他辦法,卻怎麼也要給自己留一點兒自尊。她是,我也是。

  所以,不如我們都不要說什麼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8
四十五

  宮女送了粥來,我在旁邊看她虛弱地讓宮女放下,再自己伸手艱難地慢慢舀粥,心裡不知不覺就沉了一沉。她實在太好強,這樣的情況下也倔強地不肯低頭.

  我在旁邊告訴她:"這裡是母后的崇徽殿,過幾天你到廣聖宮來,我好好替你弄個蘭花圃,我再陪你養蘭花。"

  她看也不看我。我問:"你要見見母后嗎?"

  她搖了下頭,怔怔地出了會兒神,然後才終於開口說:"不要。"

  我看她把粥喝完,然後接過放在桌上。

  窗口的芭蕉心裡還帶著昨夜的雨水,卻有一隻鳥在上面跳著,顫得蕉葉一偏,積水全部傾瀉到地上,她為那聲音受了一驚,身子立刻縮成一團。

  我忙把鳥趕走。回頭看一看她,她臉色還是蒼白。

  幾日後文德殿落成,母后與我一起去看。

  這是母后預備用來覽書的地方,大約也是將來閱事的地方。形制原本是十二間,因為群臣反對,所以改為九間四進。

  陪母后看了一回。龍鳳花草之屬與其他宮並無不同。裡面還有匠人在做最後的修潤,我抬頭看在樑上描鳳眼龍鬚的那些人,擔憂地問:"怎麼這麼早就把架子撤去了?萬一發生危險可怎麼辦?"

  楊崇勳忙在後面說:"馬上就要好了,為了方便太后皇上觀看所以撤去。"

  "這不是兒戲,怎麼為了兩人的方便,使得他人性命堪憂?"我皺眉。

  母后點頭,然後說:"以後不可這樣。"

  母后看了前面的松竹,然後突然想起什麼,問:"那個姑娘,身體可好些了?"

  "只是中暑而已。並無大礙。"

  "母后還沒去看過她呢……據說是很清秀的人?"

  我低頭微笑:"她近日憔悴了。母后以前不是見過她嗎?"

  她想了想,搖頭道:"印象不深了。據說她和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我忙說:"她回家去了幾年,處事安靜,保養得好,所以不易顯老。"

  母后皺眉看我,然後問:"皇上還是不知道她從哪裡來?"

  "她從哪裡來無所謂,我喜歡她……僅此而已。"

  母后搖頭,卻笑了,說:"少年情事。"

  她大約想起了自己當年與父皇的事情,伸手撫我的肩,看了好久,說:"母后就不去看她了,免得感嘆自己的年華老去。"

  我點頭。女人是記性很好的,她們都不想看見對方,是對的。

  第二日在皇儀殿,呂夷簡講了四川的交子務後,回顧左右,我便示意他上前。

  他在我旁邊低聲說:"臣今日與楊樞密有私下一席話,不知道當不當講。"

  我心裡一動,楊崇勳做樞密副使已經十餘年,京城兵馬為防常將而換了好幾撥樞密使,他卻兜兜轉轉一直在京都軍馬司中,不能不說母后是有意為之。不知他如何看待現下?

  我輕描淡寫地問:"什麼話?"

  "臣與他講到前幾日太白星在白天出現的事情,擔憂司天監說的變數。臣假裝無意,說:'有楊樞密使在,料來無妨',他神情當場就變了,應道:'副樞密'。臣看他臉色黯然,內中必有怨憤,又試探說:'你隨太后多年,現在皇太后年歲已大,頗為倚重,將來也是我朝重臣',他低聲嘆道:'山陵使而已。'"

  呂夷簡講到這裡,停下來看我,我心裡不舒服,想母后身邊人,除了錢惟演就是他了,現在他卻只想著母后去世時他是近臣,恐怕將留守山陵,無人提攜。但我也只是說:"大約是一時口急吧,這樣的話怎麼能隨便出口?"

  "請皇上恕罪,臣在想,楊崇勳此人近乎小人,熟知趨利避害之術,他不一定是失言。"

  這樣,那就是故意向我們示意的。我是不喜歡楊崇勳,但是,也不一定就不需要他。

  點頭,我隨口說:"楊副樞密多年勞苦,為我朝奔走,原就應該是去掉副字了。母后起用姚濰和,考慮大約不周。"

  "皇上所言極是。"呂夷簡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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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我想我現在做的,大約母后不會喜歡。但我沒辦法。我已經長大,她不是我的親生母親,卻偏偏這樣厲害。

  恩惠可以籠絡很多人,可她沒有高貴的門閥,在朝中的那些勢力,都不是她至親的人,沒有理由為她付出那麼多。她以前再多的心血,恐怕都是浮萍,待風來秋到,選擇也就到了。

  她恰恰就是像警告我的那樣,根基動搖了。

  我想大概聰明如母后,也許是不會不知道的,她已經無能為力了,還政是遲早的事情,可她還在猶豫什麼呢?母后又不是不識時務到需要臣子撕破臉皮的人。

  或是她想等到,連從小就喚她為'母'的我,也與她扯下溫情的面具?

  下朝之後,我馬上到東殿去。腳步太快,伯方在後邊小跑著追我。在迴廊轉角,一眼瞥到母后在簷下含笑看我,不覺臉紅了一紅,覺得難為情。

  她今天臉色好多了,不再像昨天一樣慘白。我去時正看到她倚在窗口,用雪色晶瑩的手指去撫弄外面的芭蕉葉。她長長的睫毛偶爾一閃,眼睛裡暗淡的水霧就矇矇矓矓地波動,在外面芭蕉綠森森的影子中,剔透生彩。

  她轉頭,瞄到我站在門邊盯著她的手看,卻什麼表情也沒有,轉到後面的池子裡洗手。

  我坐在她旁邊,看她的手在水裡隱隱綽綽,她的裙子掉了一角在水裡,藕荷色在水裡隨她的手上下波動。

  我小心地替她把裙角撈起來,擰乾。幸好是熱天,很快就能幹。

  她指指前面池子中間,說:"今年的最後一朵荷花了吧?"

  在一池的綠色荷葉中,只有一支緋紅的荷花開在高處,傲氣凌人,顧盼生姿。那顏色紅得胭脂般,彷彿整個夏天就沉澱在上面,鮮亮奪目。

  她轉頭問我:"把它摘過來給我?"

  於是我毫不猶豫就走下水。

  我覺得十三歲的時候有過這樣的經歷,和她一起在仙瑞池,我們一起摸那顆珠子,可是我不記得其他的細節了,只覺得我在污泥中,握到了她的手。她纖細的指尖在水裡溫熱。其他的一切,全都鉸碎了一樣,零落,想不起具體的顏色與形狀。

  把那荷花的莖折斷,手指卻被上面的尖刺戳到,痛倒是不痛,只是麻癢難耐。我去旁邊弄了點菖蒲葉,站在泥水裡把花莖上的毛刺都用菖蒲葉抹掉,自己再撫摸了一遍,沒有刺手的東西。然後跋涉回來,她坐在那裡,神遊天外,根本沒看我。

  我把荷花遞給她,她接過,臉上一點兒神情也沒有。

  伯方在旁邊看我龍袍上一塌糊塗的淤泥,忙說:"皇上去換了衣服吧。"

  我點頭,對她說了我馬上回來。

  走了幾步回頭看她,她已經背對我離開,經過角落的草叢間,她把手裡的荷花隨手丟在那骯髒的地方。

  第十四章 白露(三)

  朝來寒雨晚來風

  當晚禁中突然大火,我在廣聖宮被驚起時,伯方稟告說,已經延到崇德、長春、滋福、會慶、延慶這五個殿。

  我站在殿外看了一下,半個天空都是通紅。

  為何宮裡會突然有這樣的大火?況且這幾個殿坐落相隔,怎麼會一下子就全部燒著,而且火勢無法控制?

  我披衣出去,伯方忙攔我說:"皇上萬乘之尊,不可身涉險地……"

  "好了好了,少囉唆,走吧。"我皺眉。

  火光下的禁苑裡一片嘈雜,後局救火的人與宮外進來的軍巡捕都在提水撲救,我幫不上什麼忙,只能站在旁邊看。

  各支部隊密切配合,有的警戒彈壓,維持宮裡秩序;有的救護,安置受傷的宮裡人;有的搶救宮內的文檔與陳設;有的運水滅火。大桶大桶的水壓向火蛇,可惜還未到一尺處早已煙消雲散,那火竟不是在燒了,而是活生生地在狂舞,在轟鬧,鋪天蓋地騰起無數紅雲吞吐那些雕廊畫棟。

  有個軍巡捕在通紅明滅的火光中重重撞到了我的肩,我回頭看他,他沒看清我是誰,倒喝了我一聲:"別在這裡擋路,走開點兒!"他肩上懸了水袋水囊,與別人一起背個大唧筒,用碗口大的中空毛竹製成,一臉的油汗混合著黑灰。我笑了一笑,忙讓出位置給他,自己轉到滋福殿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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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火卻在西南風中轉了個頭,逆撲向崇徽、天和、承明那邊。

  我看那火舌,驚了一驚,問:"母后應當已經遠離崇徽殿了吧?"

  "皇太后肯定已經避了。"伯方說。

  此時另一股火突然從殿後來,與前殿的火相交,盤旋圍住全殿,裡面的門柱都是木質,見火就著,風又實在太大,殿內的人若是還在,現在如何逃得出來?

  我心驚膽顫,奔到崇徽殿旁邊抓個宮女問:"母后!母后和她……在哪裡?"那宮女被我嚇得說不出話,用手指戰抖地指了指自己的身後,原來母后就在她的後面,含笑看著我。

  在火光下,她鎮定自若,微微一笑,身邊所有的繁雜全都遠退。

  母后果然與我不同。

  我此時才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向母后走過去,母后伸手挽住我,低聲笑道:"皇兒遇事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啊。"

  我也說不出什麼話,母后撫撫我的額角,仔細地打量我驚惶的神色,說:"不過,母后知道你是關心則亂。皇上總是這樣,前因後果都忘記,母后是皇太后,除了皇上,宮裡第一個要緊的就是母后了,怎麼還會有險事?"

  我覺得她的聲音分外柔和,已經是我很多年未嘗聽過了,我放鬆了心情,把剛才的緊張拋開,說:"母后說得是。"然後回頭去找她。

  她不在這裡。

  母后似乎忘記了她,擺駕到延福宮暫避。

  只有我站在那裡看那些洶噬的火,寒意突然湧上胸口。我突然想到自己對她說過的一句話--在大宋,沒有我的允許,你怎麼活下去?你連死都死不掉。

  火勢隨風靜了一點兒,一時半會兒,樑柱大約坍塌不下來。

  我是皇帝,自然不可以以身涉險,不過我想宮內的殿堂都是高穹支撐的,門已經沒有了,風一靜,火苗沒有撲下來,踩著磚地進去看一下馬上就出來沒什麼大問題。

  衝進去發現火果然在高高的上面,下面全是空的,有燃火之物的地方在燃燒,其他的地方則地面發燙。我踩著熱磚地,慌亂地看了下周圍。

  果然沒有人。

  我真是多慮,她一定已經逃出來了,如果在裡面的話,應該會呼救。

  一轉身,卻發現她站在窗口的芭蕉那裡,睜著那對在火裡閃著豔紅反光的眸子看我。我因為她臉上安然的平靜,而一下子愣在那裡。

  此時外面傳來一陣喊叫,我回頭看見長春殿轟然倒塌,紅亮的磚瓦互相碰撞,擦出刺眼的火花,四下迸射。這崇徽殿全是木裹油漆之物,見火就著,恐怕已經快要燒透。

  我回頭抓住她的手,對她大吼:"快點兒出來!"

  她這才微微點頭,單手抱起那盆紅葶,被我拉扯著跑出去。

  到外面,居然沒有人看見我們,所有人都在長春殿那裡圍著看。

  我伸手想把她懷裡的蘭花打到地上,可是我手都沒辦法舉起來,全身發抖,開始為剛才自己的舉動後怕。

  她漠然地回身去看崇徽殿。

  燒得通紅的重檐攢角,透朽的頂梁,所有的磚瓦傾斜向大殿的正中間,嘩一聲巨響,壓了下去。

  炙熱的風捲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盪開,她的發絲和裙袂高高揚起。

  這一場大火,燒燬了八個殿。所有的東西都全部付之一炬。

  癸亥,我與母后移到延福宮。她還留在宮城內,只是搬到了玉華殿。我要見她,就要穿過兩層宮牆。雖然距離不遠,但是扣除了視朝與政事,去看她的時間也就更少了。

  宮城南面是焦黑一片,玉華殿卻是桂葉成陰。我進去的時候,她一直專心地在把桂花收集在手中的罈子裡,用蜜糖撒上一層,再撒一層桂花。

  "這是要做什麼?"

  她看也不看我,說:"無聊,自己做桂花糖。"

  我把袖子捲上,幫她捧罈子。她也沒有多理會我,隨手就把東西一放,自己捋桂花去了。宮女給我上了茶來,她坐在旁邊陪我,卻故意抬頭看桂花好久,我凝神盯著她的側面,她卻連眼睛都沒有轉一下。

  桂花濃郁的甜香從那些細碎的金黃花蕊中流滴,坐在風裡迎香,細聞卻好像不是香氣,是濃冽酒味,沾身就要醉倒,整個人傾倒在酥軟的濃香中。

  "今年的桂花開得真是早。"我找個話題和她說。

  "中秋要到了。"她淡淡地回了一句。

  我們似乎再沒有其他的話可說。

  桂花的香氣在這樣微熱的下午有形般濛濛襲來,把整個人湮染成中秋的黃色,融化不開,盈了滿懷滿袖的甜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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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沉默了許久,終於我又開口問:"十五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陪母后賞月吧?"

  "何必,她也不會想看見我。"她還是淡淡地說。

  我勸她說:"都已經十年前的事了,你何必還這樣耿耿於懷,母后現在對我們也算成全。"

  "等郭家的事情一過,自然就不用成全了。"她冷笑道,"她早說了我是個妖精,哪裡有後宮之主願意把我留在宮裡的?"

  她居然會知道母后與郭家的事情。原來她每天在宮裡,不只是在養蘭花。

  她淡淡給我一個背影,說:"你把我弄回來,還不如就殺了我痛快,我在這裡反正是別人的魚肉,後宮的事,你又未必做得了主。"

  我覺得這句話刺耳,但是又不願對她使什麼臉色,就把頭轉向看窗外的桂花去了。耀眼的金色,夾在暗綠的寬厚葉片中,一直在流溢著那些馥郁的蜜甜香氣。

  她說得極是,我現在未必能做得了主,而且母后哪裡會願意成全我們?她怎麼會讓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子長久留在宮裡,何況還是我們母子心結的始作俑者。

  母后對別人的成見,是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也許她在翻雲覆雨之前,早已經想好了處置艾憫的手法。

  前朝不是沒有這樣的覆轍,太后的干涉,往往能決定很多事。

  我本來委實已經猶豫了很久,知道不應該和母后把關係弄得那麼僵,我也未嘗不忌憚她在朝中的勢力。但我寧願去冒險,也不願像多年前一樣失去艾憫。何況現在是個好機會,錯過了,我再抓不住。我可以和十年前一樣去賭一下,若和她沒有辦法在一起,我也不留戀自己現在的身份。何況,我已經不是畏懼母后的那個孩子了。

  打定了主意,我便站起身,一邊責怪她說:"你要知道這是宮裡,凡事要斟酌了再出口。"

  她隨便點下頭,說:"是。"

  出了玉華殿,那些纏繞在我周身的甜香才漸漸淡了,上了玉臵,看一看她的神情。居然無喜也無憂。

  好像剛才那些話,她從來沒有說過。

  母后在延福宮內安頓下來後,殿前司已經把火發時形容鬼祟的人審察遍,提了修文德殿的一個工匠來。

  李灼解釋說:"此次禁中大火,是秋高物燥,用火不慎而引起。"

  "那這個工匠是怎麼回事?"母后放了手中茶盞問。

  那工匠卻並不驚慌,向我磕頭,說:"草民有罪。"母后在旁邊不說話。他行禮畢,然後說:"草民明日就要出宮,今晚去檢查最後的工序,然後發現崇德殿那邊的火就燒起來了。草民想既然已經燒了,再燒幾間也沒人會發覺,因此引了一些易燃物,去投了崇徽殿。"

  我覺得此人說話太過順溜,又這般冷靜,倒似練習過多次,轉頭看母后的反應,母后卻沒有動怒,問:"你可知道崇徽殿是本宮的住處?"

  "正是知道。"他抬頭看她,知道要被審問,索性先自己說了出來,"太后可還記得當年下詔在永興營造浮屠的事?"

  母后想了一想,問:"當時是姜遵主事吧?"

  那人點頭,說:"姜遵為了討好太后娘娘,毀了漢、唐碑碣用來代磚甓造塔,工夫神速。於是太后認為此人不錯,召他還京起用。"

  "怎麼了?"母后慢悠悠地問,也沒有怒氣。

  那人又說:"當時有腐儒阻攔姜遵所為,被架出枷在街上曝曬,回家後得急病去世了。"

  母后終於一笑,問:"你的親人?"

  "並不是,是寇老的遠房親戚。"他正色說。

  她微微點頭:"寇准的……那麼,又是誰叫你來的?"

  "是草民懷一顆赤膽忠心而來,太后這些年在朝中挾幼帝逞己欲,天下不平者不止我一人!"他神情終於激動,開始大叫。

  母后對我笑道:"近來書塾多了,誤的人可也真不少。"

  我抬頭看外面天色漸暗,回答:"不如等到明日早朝,再仔細商量。"

  母后示意李灼帶那人先下去好好看押,但剛到外面,卻一陣混亂。李灼又奔進來,向我稟報說:"犯人自盡了。"

  我漠然:"怎麼這麼不小心。"

  母后問道:"他的家世呢?舉薦他進宮的人呢?"

  李灼看我,我於是說:"還是明日早朝再議吧。"

  眾臣聽聞此事,出乎意料地沒有驚詫,只是一片安靜中輕微地互相交換神情。

  母后問:"眾位大人認為應當如何處置此事?"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29
四十九

  眾臣居然都不說話。

  母后再問:"宰相認為如何?"

  呂夷簡站出來,躬身說:"此人罪不可恕。然則已經畏罪自盡。臣以為,當今天下,朝野民心,太后應是知道的。先帝以幼帝托太后,今皇上年歲已長,天意內禁火起以示,人心久思皇上獨掌朝政,太后為政多年勞苦,朝廷不敢再勞以繁務,願太后免以臨朝辛苦,可養頤以待長福。"

  母后微微一怔,然後掃了低頭不語的眾人,目光在楊崇勳身上停了下,問:"怎麼連樞密使都沒到?"

  "姚樞密身體違和,無法應詔入議。"吏部稟報。

  "那何不讓副樞密使來講一下今晚的事,到底是兵馬巡檢的過錯,還是殿前司的責任?"母后問楊崇勳。

  楊崇勳忙站起來低頭說:"老臣年事已高,近來甚不敢妄自揣測,已近糊塗了。"

  他是母后身邊親近的人,做了多年副樞密,而母后卻把樞密使交給了劉從善的妻弟姚濰和,所以他不敢為母后接一句話。

  此時錢惟演出列說:"臣以為,皇上年紀雖長,但太后掌政多年,一時若倉促撤簾,恐怕朝事又旁勞他人,非我朝幸事,不如還是煩勞太后以待時機。"

  母后低頭思量,我本該來說點兒什麼了,但是我只是袖手旁觀。母后的心腹,在朝中為勢力所遏,像錢惟演這樣的不多,何況錢惟演當年被母后提拔為樞密使時,按理必加檢校官,但朝臣為了遏制母后勢力,僅以尚書充使。後來馮拯為宰相時,公開揚言說錢惟演把妹妹嫁給劉美,是太后姻家,不可與機政,將之請出。母后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朝中早已議定將錢惟演出為泰寧軍節度使,就要在近日起程,他現在還敢出來說話,與母后自然是關係不比尋常。可惜母后那一派,事實上爭取到台閣品位的並不多,說話算不了數,說了又有什麼用?我朝歷來倚重文官裁決朝事,後戚的勢力很難動搖朝廷大局。

  難得一直躲在家中的八大王趙元儼今日也在,慢悠悠地出列來,抬頭看了母后一眼,才說:"太后執掌朝政十餘年,對趙氏江山功勞不可謂不大,太后當政以來,雖令出宮闈,但號令嚴明,恩威加天下,臣民皆懾服。只是老臣近來覺得太后勞心勞力,益發憔悴了,這朝事煩瑣,太后可及早請皇上擔當,退居延福,此為太后之幸,朝廷之幸,萬民之幸,社稷之幸。"

  母后微微點頭,和悅地說:"好,本宮知道各位心思了,今日先到此,以後可以細議。"從簾後站起來就退到殿後去了。

  群臣未料到今日還是半途而廢,一時滿朝寂靜無聲。我恍如不知,自若地說:"關於修葺事宜,就任宰相呂夷簡為修葺大內使,樞密副使楊崇勳副之,發京東西、河北、淮南、江東西路工匠給役。細部由工部與戶部商量行事吧。"

  我現在住在延福宮的清和殿,回去時發現母后就在殿中等我。

  她一個人坐在窗邊看外面的梧桐樹,我覺得母后是老了,她的肌膚還只泛了一點兒細紋,可是她的神情卻已經非常疲倦,似乎看過了百年一般。

  她聽到我喚她,回頭對我一笑,說:"剛剛姚濰和在家中去世了……據說是暴斃。"

  "是嗎?"我在她旁邊坐下。

  她捧起茶盞,仔細看了看釉色在陽光下的七色絢爛,好久才抬頭問:"那這樣看來,京城的兵馬現在要移交副使楊崇勳手中,掌侍衛親軍是張孝恩,現在延福的所有守衛則是殿前都指揮李灼?"

  我點頭,恭敬地問:"母后有不放心的人嗎?"

  母后盯著我看了許久,說:"楊崇勳、張孝恩、李灼,都是皇上信得過的人,母后有什麼不放心的?"她出了會神,又問:"只是大約那個工匠,是沒有族人的吧。"

  我低聲道:"母后不用擔心,大理寺在查。"

  她又仔細打量我的神情,似乎找不到什麼,良久,突然笑了,說:"那個趙元儼真是討厭,自己臉上的皺紋都可以夾死蒼蠅了,竟敢說母后老了。"

  我也笑了出來,說:"母后沒有什麼變化,和以前一樣。"

  "得了,我自己知道的。"她嘆了一聲,"母后不是不知趣的人,都已經老了,到該走的時候了,還賴在堂上,是蠢人才做的事情。"

  我忙挽住她的手,問:"母后要突然撤簾嗎?"

  "皇上不用擔心。"她緩緩說,"母后因大火受了點兒驚嚇,精神不佳,大約要退居幾日安養了。"

  她對我微笑道:"延福宮是個好地方,避暑最佳。"

  我們坐在空曠高軒的宮裡,博山爐內香菸裊裊,外面的蟬鳴一聲急似一聲。

  陳設在殿內避暑的冰山漸漸融化,雕的人物都不分明了。那水珠點滴墜下,偶爾輕輕一聲。此時的無聲,就像小時候甜睡中,母后輕緩的腳步。

  於是我突然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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