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無論如何,我……是喜歡你的。從十三歲,到現在。"
她終於開口說:"我真後悔,為什麼要遇見你。"
我想她說得對。
我默默地幫她系衣帶,幫她把頭髮都理好,消除一切凌亂的樣子,她從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我走到門口,侍立在外面的伯方忙替我除去素服。他沒有一點兒異常。我想他也是對的。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是皇帝,而她也不是趙從湛的未亡人。我想要哪個女子,伸手可及。
就像她說的,要找一個只娶她一個人的丈夫,在這裡幾乎是不可能的。她那裡的情況我不知道,但在我的天下,我想要她,難道還要顧忌什麼?
以前十年的猶豫,現在想來,那的確可笑。
沿御街北行,正陽門遙遙在望。明亮月色下,御溝兩旁的花樹錦緞一般,蒙著陰寒的光影。御溝裡水波粼粼,我盯著那些璀璨的光華,直到眼睛都痛了起來。把剛才的細節一一想了起來。
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這樣,今晚的事情,我現在就已經後悔了。可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自己要怎麼得到,要再怎麼把她留在自己的身邊。現在我用了最壞的辦法,終於成全了我自己。
我把自己握緊的手攤開來看,那顆珠子在月亮下,發著冷冷的銀光。
那樣的情況下,我終於還是從她的脖頸中把這珠子偷偷解下了。大約是為了取下方便,她打的是活結。這倒也方便了我。她現在不知道發現了沒有?
我本想一抬手丟到御溝裡去,可又猶豫著把手收回。不在我自己時時刻刻的監視下,我覺得不穩定。我一定要放它在最安全的地方才好。
進了外宮城,看到仙瑞池。前幾日剛剛把這個池子的塘泥深挖,現在這池子大約有半人深,而且泥水還渾濁著。我讓身邊人都離開,然後一個人在池子邊徘徊了很久。終於把那珠子丟進了仙瑞池。
大約明天淤泥沉澱下來後,它就永遠再見不到陽光了。
第二天,御史台的人重新上書請求徹查趙從湛一案。母后那一派人大力反對。我等他們吵完了,然後轉向右邊問:"母后的意思?"
母后緩緩說:"此事既已定論,自然不必再起變故,免得天下議論朝廷朝暮。"
我點頭:"母后說得是。"轉頭對眾臣又說:"朕還記得先帝曾召見過他,當時他不過七歲,出口成章。先帝大悅說:'大唐宗室有李陽冰,今日從湛就是朕之陽冰'。朕當時就在旁邊,因此請先帝讓他進宮侍讀。後又蒙太后下嫁族女,家室中興。未料到先帝言猶在耳,趙從湛卻英年早逝。他向來為人恭謹,此時撒手人寰,大約是為了一生的清名受污。若為了怕他人議論朝廷而不全他名節,朕怕他在九泉下難以瞑目。"
呂夷簡率同御使台與刑部、大理寺的人長跪請求重新清查,其他人見我如此說話,也無法再出頭。母后在簾後無語,只聽到她珍珠做的博鬢在簌簌響著,我不敢回頭看她,我想她現在一定很惱怒。
剛剛下朝,侍衛親軍馬軍都指揮使方孝恩就到殿外求見,啟奏說:"那女子寅末在第一批出城的百姓當中離開了京城。"
"往哪裡去了?"
"她雇了一輛馬車,往南面去,目前不知道要去往哪裡。"
南面,大約是江南吧,她與趙從湛夢想中詩書終老的地方。
"皇上要派人將她截住嗎?"
"不用了,派幾個人拿令信去,她在哪個州府停留,就讓州府將她請出去。總之,別讓她有什麼安身之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難道她不懂?
也許她顛沛流離了不久,就會知道了。
站起身去門口看殿外,大群的雀鳥在天空亂飛。我低聲問伯方:"你可知道哪種禽鳥心氣最傲?"
"聽說是鷹鷂。"他回答。
"也許……但我聽說遼人熬鷹只要半月,那鷹便失了所有心氣,一輩子乖乖聽話。"
不知道人能熬多久?
那些小鳥還在四處尋找,繞樹三匝,不知何枝可依。
四月末,大理寺重審趙從湛案。
五月,母后賜了鳩酒給劉從善。而後接連一個多月,她提拔劉從善的姻戚、門人、廝役拜官者數十人。曹修古等上疏論奏,被母后連同宋綬全部下逐。京城議論蜂起,母后不為所動。
七月,夏暑。一年最熱的時候,太白晝見,彌月乃滅。
我想,大約紫微變動,就在此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