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奇情】情迷北宋之北落師門 作者:側側輕寒 (已完成)

 
li60830 2019-1-1 17:13:28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1 18743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30
六十

  她痙攣地抓著自己身後的石頭,眼神怨毒。"我有這麼恨你。"

  身後的內侍將我拉上岸,一邊去扯她。我突然恨極,大叫出來:"不許碰她!"

  內侍們全怔在那裡,我失了理智,衝著眼前的昏黑大吼:"讓她去死!死了就離開我了,跟趙從湛一起去死!"

  任憑她死活,我轉身就走。

  全身都濕透,可是也不能理會,我現在,什麼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對身邊的姹紫嫣紅全都不管不顧,固執地等待在她的身後,只盼望有一天,她一回頭,看見我眼裡的企求,然後明白一切,對我一笑。

  現在我絕望了。我沒辦法等到,我等不到,只好承認自己的失敗。我已經沒有辦法,也沒有力氣再歇斯底里去拚命。

  她為了恨我,連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殺掉。原來我這般的愛,換得這般的恨。

  我愛了她十年,現在,我承認失敗。

  到天和殿前,我軟弱地站住。

  不知該如何說。我能對這一殿的人如何說?我如何告訴她們,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為恨我而殺了我們的孩子來報復我。我要如何說。

  無法進去面對所有人,腦中一片混亂,什麼也想不出來。身體冰冷,再也沒有力氣,跌坐在石階上。

  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碧紗的另一頭給我講的故事。

  在水漫金山時,白蛇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把他高高托出水面,然後求那個要殺她的和尚說:"救我的孩子。"

  現在,她殺了自己的孩子。

  只因為裡面,有我一半的血肉。

  第十八章 大寒(二)

  寥落肯容成獨夢

  我一個人在北橫門坐了一天,外面要進來的人都被伯方攔住。

  我是應該要一個人好好想想了。想想我這十年,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敗。我拼盡的這所有力氣,得來的就是她的怨恨與自己的悲苦回憶。我何苦再費力氣陪她把這般愛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進來,低聲說:"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干,給我找個東西。"

  伯方猶豫著看我,欲言又止,我示意他說出來。

  "艾姑娘被人從仙瑞池中拉出來了,但是到現在還沒醒來……皇上是不是該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說:"不必了,讓太醫仔細點兒看著。"

  錦夔殿裡面的蕭索天氣,灰黑的乾枯樹枝,背後的天空陰霾暗沉。那裡面,我是不該去的。如果這次進去了,我恐怕以後就再也沒有辦法從冬天裡出來了。我再不能要這樣的天氣。

  外面已經是黃昏暗沉,雲裡帝宮雙鳳闋。一切都在昏暗中隱約。其實這所有的光華莊嚴都是表面的東西,內裡不過是淒清冰涼。

  現在,這裡面連我唯一期盼的東西也已經死掉。

  因為一直都在錦夔殿,長寧宮的人已經好久沒見到我了,看見我到來,一時間居然有點兒忙亂。

  隨便讓他們侍候著我睡下。玉柱宮燈實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煩躁。睡去也總恍恍惚惚。

  我這才想起那些事情來。在暗夜裡怔怔地坐在那裡,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睡去。這般暗沉沉的夜,萬籟無聲,周圍全是寂靜。

  想一想我的孩子,他竟然還沒有見到春天就離去了。我寧願用我自己的所有來換這個孩子,這未成形的血肉。可我未曾見到,來不及疼愛他,我就已經失去了他。

  真恨極了她。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31
六十一

  外面的風聲凌亂,一聲緊似一聲。夜半無人,我才覺出自己的軟弱無依。內心沸烈,像鈍刀在斷我筋骨,實在熬忍不下去。

  我起身想叫人,卻聽到外面的動靜。有人悄悄在叫伯方,說:"官家要找的東西,恐怕就是這個?"

  "先交到這裡吧,現在皇上在安歇著,叫後局先記了是誰找到的。"

  我於是出聲叫道:"伯方。"

  他從外面應了,快步趨進,拿了那珠子進來。那珠子在水中浸了這麼久,銀色的光芒已經暗淡,但的確就是被我丟入仙瑞池的那顆沒錯。它在我的手中,冰涼。它可以讓她馬上就離去,回去她自己的世界,過自己的幸福生活。我們這一段愛恨,全是這麼小的一顆珠子成全。不知道她來歷,不知道她年歲,不知道她過往,就這樣愛上了她,換得現在的痛楚。

  我恨極她,可是,也極不捨得。她是我的心魔,我的孽障,我天生要淪陷在她的手心裡。我這輩子,只能沉溺在步天台的雪裡面,沉溺在那些春日的笑顏裡,沉溺在那一個掌心的溫暖裡。

  她若真的就此離開,長天迢闊,我以後,就是沉在永遠裡懷念她,永遠是在懷念裡痛恨她了。

  我再也不能見到她了。

  我把珠子交到伯方手中,冷冷地說:"把它丟回池子去,再叫人把仙瑞池給填平了。"

  伯方愕然站在那裡,不敢動一下。

  "叫你去!"我想想,咬牙又說,"再叫人用最大塊的石頭砌了,建個重檐八角攢尖頂,最重的亭子,和雲上仙瑞一起做個雙亭。她要離開,我怎能遂她的心!"

  那珠子,我要讓它爛在地下。

  我得不到她,我現在已經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我也要清清楚楚讓她知道,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就是這樣簡單。

  許是太過激動,我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氣息平緩下來:"去錦夔殿。"

  夜半風來,冷得人幾乎成冰。錦夔殿前面是開闊地,一抬頭看見星垂平野。

  中天最明亮的一顆,就是北落師門,光芒蒼白色,在周圍的暗淡星芒中,光彩奪目,傲視夜空,卻也尤其孤寂。

  到現在,我已經遺忘了自己以前熟悉的所有星宿,可是北落師門,我卻總不能遺忘。它在周圍的星辰中,光亮而孤寂。

  北落師門,她與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笑指過的星辰。它不是牽牛,她卻以為與織女相對望。

  我何嘗不是也這樣看錯。

  錦夔殿外面點了數盞芳苡燈,那燈是紫光的,打在黑暗中,幽幽熒熒。

  現在裡面寂靜無聲,幾乎可以聽到晚風吹皺小池的聲音。我曾經那樣熱切盼望過的,小池旁菖蒲的淺碧顏色,大約我是看不到了。

  殿裡熄了燈火,走進去只覺得冷清。

  我無比熟悉的地方,正南門進來不是正堂,是假山,從假山側過,是垂著薜荔的遊廊,前庭嘉肅,花廳揖棣,辰游池在殿後。她現在就在正殿邊上的徊雲閣。

  沒有看到燭火燈光,想來她正在昏迷中。我慢慢走進徊雲閣去,外面的宮女忙拜見了我。讓她們都出去,我一個人在靜夜裡,站在那裡,似乎連她細微的呼吸也能聽到,但仔細聚神,又似乎是幻覺。

  辰游池的波光在窗櫺上閃耀,那銀色的,動人的光芒,在以前的暗夜裡,我曾經盯著它,暗自猜想自己的孩子多少次。

  到現在這深深淺淺都是夢。

  垂著煙雲般紗羅帳的床,她安靜地躺在裡面。猶豫半晌,過去隔了薄帳看她。在夜色中,她的臉在珊瑚色的枕上,顏色似乎鬼魂一般蒼白。

  此時才覺得以前的纏綿沉迷都像抽絲一般從心上剝離。那堅韌鋒利的絲線在皮肉上生生割開血口,眼看著那血就珠子樣迅速滲出來,滴滴墜地。

  我凝神看了她多時。她在昏迷中,氣若游絲。不知道她現在做夢沒有,在夢裡又後悔了沒有。

  是命中注定吧,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上天不讓我遇見可親可愛的溫柔女子,給了我的是這樣的狐狸,於是我只好愛了,我愛了她啊,我有什麼辦法。即使我真想,想喜歡上其他什麼人,可是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我這輩子,就是這樣了。

  愛了,拼盡全力。然後,換得悲痛結局。

  在幻覺中,似乎聽見外面的梅花簌簌地落下來,那淺淡紅的花瓣枉自落了滿地。就像我十四歲時偷偷從延慶殿翻牆出來見她,被我腳尖震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遙遠而不可知的過去。

  我們就這樣白白喜歡了這一場,只換得,相互狠狠給對方的致命一擊,我殺了她愛的人,她殺了我最期盼的未來。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31
六十二

  我本該讓她回去,從此我們再無瓜葛。

  可是我捨不得,我如何捨得她。

  我伏下身,將自己的臉埋在她肩上,任憑自己的眼淚,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來看見了,也只會以為,那是夜來風雨不小心沾濕了她的衣襟。除了此時夜風,誰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愛戀。

  前塵往事,有如煙雲。

  遠遠又是一聲驚雷,春天,無可避免地要來臨了。那些蜂蝶纏綿,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麼躲過才好。

  今日驚蟄,初雷的日子。

  夜色籠罩下,我面前的她顏色蒼白,似乎要融合到身後的粉牆上一般。

  周圍一切都淡得失了顏色,只存了隱約的輪廓,鍍著月華的冷暗白邊。彷彿我們的以前,已經風一般吹了過去,再也沒有任何渣滓留存。

  所有的一切,冰冰涼涼。

  十一年前的驚蟄這一天,我與她第一次見面。所有的事情都從這裡開始了。

  我常常風露中宵,站在錦夔殿外就痴了。十一年來的一切,我還記得這麼清楚,只要一個小小契機,就能把所有回憶連根牽扯出來,連著血肉筋骨。但我卻從來也沒有勇氣進去,而今日從張清遠那裡離開,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離開,卻不偏不倚,她也沒能安睡。

  這樣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萬籟無聲,我們都是徹夜不眠,上天讓我們撞了個正著。

  她在這裡已經很久,人生一片凝固。我不知道她心裡的感受,那無數暗夜晨昏重重疊加的無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爛,等不到一縷雲煙。就好像我的等待,同樣沒有出路,她也不會知道我的感受。 

  我們站在那裡,互相看著彼此,隔了好久,我狠命吸了一口氣,低聲叫她:"艾憫。"

  她猛然一驚,抬頭看我,逆著光,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們能說什麼?我十年的迷戀,早已成了塵埃。我逼自己拔足。現在,我們也已經再沒有什麼話好說。

  此時外面的內侍突然齊聲驚呼。

  她揚頭看天邊,我回頭隨著她的目光看去,滿天無數的星星,在天空裡畫出軌跡,爭先恐後地流逝在黑暗中。在一天的隕落星星裡,有一個巨大的紡錘型亮光一掠而過,隱沒在地平線上。我聽到她一聲驚呼,回頭看她,她眼睛裡有奇異的光流溢出來。

  整個天空,都是流星。倒像我們頭上的蒼穹都在流淚。似乎連上天也知道,我們再沒有緣分了。

  我們沉默地看遠在千萬里之外的大變故,這遙遠的驚心動魄,在我們的世界裡沒有一點兒聲音。

  夜風獵獵。我偷眼去看她,她卻只看著天空出神。

  內侍在遠處啟稟:"皇上,天大雨星,可上步天台觀之。"

  我點頭離開,走到門口時,又回頭看她,她慢慢走到辰游池邊,那裡滿栽遲海棠,本應是重瓣粉紅,但上面懸著一盞暈黃的琥珀燈,映襯得那一樹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菸灰紫。她一身昏黃。

  走出錦夔殿,旁邊突然傳來小獸的聲音,一個小黑影猛地自我身邊竄過,鑽進去年的枯草中。 那行動極其敏捷,我還以為是什麼,卻見兩個宮女匆匆跑來,低聲叫著:"雪奴,出來看個星星都要亂跑,看我們回去怎麼收拾你!"

  我轉身要趁她們沒注意我時離開,卻聽到她們輕聲商量道:"等下可別告訴娘娘跑這裡了,娘娘一定會說染了晦氣,還不是要拿我們是問?"

  "就是,連個孩子都要在冊封前一刻流掉,可見就是命!不知道官家還要把這女人留在宮裡做什麼?"

  兩人漸漸走遠,我站在那裡,覺夜風又細又硬,鋼線一般。這世上,大約沒有人知道,我們到底出了什麼事吧。

  這樣也好,至少,我還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捨不得她,所以我只好把她困在自己身邊,我要明明白白地看著自己少年時的夢想成了灰燼,才能夠甘心。

  我年少時的夢想。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們以前的第一次見面。多年前在這步天台,她輕快的笑容,眉眼清揚。她用她的手輕輕拍拍我的右頰。

  小弟弟,小弟弟。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31
六十三

  假若我真的只是停留在小弟弟,我們哪裡還有這麼多的齟齬齷齪?

  可惜我這樣愛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身後當值的天監靈台郎忽然詫異地"咦"了一聲,從地上撿起一個黑色的方形物事,我接過來看,這東西薄薄如紙,四周有奇怪的文字,和以前在她的錢幣上看到的蝌蚪字差不多,中間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面,入手沉重。

  我便讓伯方收起來,說:"朕明日給大學士們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經快要亮了。我看著天邊怔了半晌,才終於說:"伯方,你把那東西送到錦夔殿,就說……大約是她故鄉的東西。"

  流星過後,第二天天氣晴好,四月天空清朗。雲朵薄得如絲絮扯碎,紛揚飛散。

  今日驚蟄,要在後宮闢田地示春耕。

  皇后今日穿了青衣,只袖口裙角有寶相花,用絹布紮了頭髮,與平時相比,格外清致。

  我才剛剛舉起鋤頭,母后就到了。她自從稱病退居以後,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彷彿我奪她權力的同時,也奪了她的精力。

  我作勢鋤了半畦,就丟了鋤頭,過去扶了母后坐下。伯方奉上麥苗,我下去插了三把,覺得挺有意思的,讓皇后與各宮的人都下來和我一起種。伯方忙攔住我,說:"皇上不宜多觸農事,請罷了。"我只好丟了東西上來,仔細把手洗淨,扶母后離開穆清宮。

  走到華景亭,我停下與母后小坐,抬頭看著禁苑中開始上燈,火光隱約中,各個屋簷牆角光芒紅豔,襯得宮苑夢幻一樣。

  宮人側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個無事,拿了幾個銅錢出來扎毽子。母后頗有趣味地看了一會兒,讓人拿了那毽子過來,在手中輕輕丟了許久,微微笑出來,說:"母后當年很喜歡踢毽子,你父皇還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錢來給我做……好像就是昨天一樣。可惜我的大好年華,一瞬就過去了。"毽子被母后皺裂的手拋出,銅錢在地上"錚"地一跳。那女孩兒忙撿走。

  母后回頭看我良久,伸手來細細地摸我的頰,彷彿我還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后總覺得你還沒有長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長大,永遠都是受益,那個夜裡起來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著回去睡覺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執起我的手輕輕說:"我現在最親的人,只有你了……雖然你不是我親生的……那個艾憫帶你去看了她……你知道自己的身世吧?"

  原來母后早已經注意了艾憫與我的事。我也知道這樣的事是瞞不過一個看著我長大,養了我二十年的女人的,於是慢慢點點頭。

  此時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大寒前一天。我已經差人告訴母后我和艾憫要過去,母后還讓侄女進宮來,然後談到趙從湛,那真的都是湊巧嗎?

  難道,連她因為趙從湛而挑撥我對抗母后都已經知道?

  "至少我沒有虧待宸妃。"她輕聲說,"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邊,恐怕你的命運會有所不同。宸妃自己也是這樣想的吧。"

  若我不在母后身邊,恐怕我的命運未必和哥哥們不一樣,我那個沉默的母親,知道自己不能為我帶來什麼,寧願放棄了我。

  "母后這一輩子,私心是有的,當年我母親夢日入懷生下了我,我覺得自己也許能明照萬民。不過現在,也不知道自己這麼多年做的是好事多,還是錯事多……"

  "孩兒說過,母后看事情,比孩兒清楚。"我說道。

  母后微微一笑:"不過,皇上還是為我留點兒面子吧,母后來日不多了,此事請皇上待母后大去之後再行公佈天下吧。"

  "母后!"我急忙打斷她的話。

  她看了我良久,然後說:"這風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那夜去了張清遠那裡,

  "早上皇上讓人送東西過去時,臣妾剛好在那裡。"她說。張清遠曾經瞞著我偷偷把紅葶從後局拿還給艾憫,是宮裡唯一會去錦夔殿與艾憫坐一會兒,講講話的人。她是知道我們的事情的。

  "是她家鄉的東西嗎?"我猶豫地問。

  "大約真是她的家鄉來的,妾看到她把那東西隨便按了幾下,那東西就亮起隱隱藍光,上面似乎有什麼字,妾還沒有看清楚,她馬上就關掉了。"

  "那,她有說什麼嗎?"

  "沒有。"她輕聲說。

  過一會兒,她又在旁邊說:"她因為意外沒有加上名號,現在皇上也不去眷顧,暗地裡所有人都在嘲笑,皇上是不是應該去錦夔殿稍微坐一會兒?"她微笑,卻不看我,漫不經心伸剪子去剪燭花。我心裡一跳,但對我們的事情居然要他人來講話,未免有點兒怒氣,悶了聲不肯說話。

  於是她又說:"她的家鄉和我們完全不一樣,在這裡過得又不開心,若皇上再不喜歡她,是不是該讓她回去?"

  "我為何要讓她回去?"

  話說了好久,我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來,於是再重複一遍:"我為什麼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得也未嘗比她少。"

  清遠在暗夜中呼吸低緩,良久,說:"恐怕不能盡如皇上的意。"

  心裡某個地方猛然跳了一下。她這句話,我似乎在哪裡聽到過。

  怕不能如我的意。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31
六十四

  有個人曾經這樣對我說。然後他用死亡當代價,使得整個事情向最壞的一面滑了下去,深淵,無聲無息。

  鮮血在陽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開放。

  我打個冷戰看身邊,現在是夜半無人,萬籟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顏色,只有淡淡黑白影跡。

  張清遠輕聲說:"艾姑娘現在……神情有點兒不對,常常一個人對著空中喃喃自語,說什麼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裡了,她身體雖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體上……"

  煙花,步天台。我們記憶裡全都模糊成夢境的東西,現在猝然由別人講來,字字揪心。我不願意回答她,把頭轉向一邊,良久,才問:"你倒是替她乞憐來了?"

  張清遠低頭沉默良久,說:"艾姑娘從她的家鄉過來,原本可以在這裡過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歡的人,養自己喜歡的蘭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靜的未來,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變了。

  "而皇上,你又何嘗不是難過的一個。"

  我本應該呵斥她的,可是,她眼裡看著我的悲憫直刺進我的胸口。我才知道她未嘗不是在同情我,心裡大慟。這樣的夜裡,顧不上追究她的罪,只是心裡痛慟。

  原來我愛了艾憫十年,可是別人能給我的,她永遠也不會施捨。而現在我的身邊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為什麼要喜歡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變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時候,一開始,上天為什麼不能讓我先遇見張清遠?

  我真想,喜歡上其他什麼人。 

  窗外透進來的星光暗淡,在深黑的天空幽藍。

  一片靜默中,她突然抬頭輕聲對我說道:"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艾姑娘開始……"

  我打斷她的話:"重新,從哪裡?從我十三歲的時候?可惜我再不是當初喜歡上她的小孩子,我們之間全都物是人非了。難道只要她說一句話,我就會一輩子甘之如飴,忘記那個孩子,她也忘記我以前所有,我們重新開始?"

  已經沒有辦法了。我再沒有勇氣這樣拚命去愛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經結了疤痕,再也沒有辦法柔軟了。我不再是那個小孩子,她也不再是那樣的狐狸。我們再沒有這樣的機會。

  我對她還有愛,但是我對自己的愛卻已經絕望。

  第十九章 小滿

  蓬萊此去無多路

  三月,母后身體變壞,朝廷頒旨大赦天下。自我乾興登基以來所有因為母后而遭貶者復官,謫者內徙,並宣召各地名醫入宮。天下都知道以後我就要正式接手朝廷。地方和朝廷都開始變動,楊崇勳已經如願成了樞密使,此時率先上書講母后當政的缺失。

  我看了幾行,命人把奏摺送還楊崇勳。"這裡面別字甚多,退還免呈。"

  料來此後不會再有這樣的摺子了。

  坐在皇儀殿裡發了一會兒呆。以十四歲為界,我改變了很多,沒辦法再做那個小孩子。我和自己的母親勾心鬥角,拉攏朝廷大臣,利用派別爭鬥,起用對自己有利的小人,甚至連為親生母親流的眼淚都未擦乾就開始裝做若無其事,甚至不願意為親生母親爭一點兒什麼,只是因為怕節外生枝。

  我到底為了什麼?

  在對母后逼宮的時候,曾經想,我不過是害怕了分別,害怕了母后輕易拆散我和艾憫,害怕了十四歲時那樣無能為力的虛弱。

  可是,我自己也知道那是藉口。我真正是為自己,不是為任何人。

  母后說,真不希望我長大。我也是。我也曾經千次萬次回憶我小的時候,母后那些細軟的歌聲,那些輕柔的腳步。

  可惜我們不是平常的母子,我們是皇帝與太后。誰也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但人生已經這樣了。改變,要站在最高的地方,那是沒有辦法的。

  從心裡生長的東西,誰能夠用刀子剖開心肺,割捨了這眾人伏地的尊貴?

  母后去世的時候,是三月甲午,她臨去時,手腳抽搐,太醫請我避出。

  我在外面守候良久,太醫奔出來,說:"皇太后薨了。"

  當時外面正是春日最豔麗的時候,所有的花樹都開到全盛,粉白,粉紅,粉紫,煙霧一般籠罩京城,一切都鮮豔明亮到了極點。母后去的時候,不知道有沒有見到春天?

  我的睡夢中再沒有了高高懸崖的墜落,那裡面除了暗沉的灰黑虛空外什麼也沒有。可這長久以來期望的平靜夢境,真正擁有時,才發現它寥廓冰冷。

  我在睡夢中被這般冷清擊潰,茫然無措地坐起來,觸目所及,周身都是行龍飛鸞。夜靜極了,聽得到自己的血脈汩汩流動的聲音。在這樣死寂清冷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瘋了一般地想念她。

  我已經學會和自己最親近的人勾心鬥角,忍著疼痛強迫自己把血肉一點點熬成帝王,到現在我已經殺死了我所有的東西,孩子時的那些天真,信賴,夢想,我全都拋棄。我本以為只要有她在我旁邊,只要她還在,我就沒有關係,我的血行就能是溫熱的,我就會有灼熱氣息。因為我知道我是能豁出命來愛什麼人的。
li60830 發表於 2019-1-1 18:31
六十五

  現在我擁有了天下,但卻連一個掌心的溫暖都已經失去。所有的前塵往事都腐爛在我們一路的糾纏中,就像一隻燕子掉下了所有羽毛,它用盡所有力量,都無法再次長出一模一樣的翎翅。

  我們再來不及重新活一次。那個十三四歲時只有愛戀的單純孩子,已經永遠死了。

  四月十四,小滿。我的生辰,乾元節。

  母后喪期,罷了慶賀,但禮不可廢。酉時臨流杯殿,後宮眾人要向我上酒請壽。

  換衣服的時候,閻文應在身後說:"皇上,此次進賀順序,後局不知道如何安置才好,艾姑娘的貴妃已經擬好,玉冊金寶都已制了,卻因故未正式進封。皇上的意思是以何身份排序?"

  我一時詫異,回頭問:"什麼?"難道她今天居然要來?她不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借身體不好推脫掉的嗎?居然會在我的壽辰要與其他人一起向我進賀。

  皇后率眾上壽。宮中的薔薇露清冽,無奈每個人都要穿了朝服,在面前三跪九叩,不勝其煩。

  她終究還是沒有依貴妃禮,只列在最後。燈光暈了顏色,只看見她頭發黑得讓人詫異,膚色又白得幾乎可怕,我想定神看清一些什麼,她卻在滿殿的金紫紅暈中盡失了形容,只留了雪色的手腕,雪色的脖頸,其他的全都融化。

  鼎鐘交鳴,絲絃急奏。《曲破》聲調轉大曲《柘枝》。

  壽筵開始。

  照例,御筵第一巡是用來看的繡花高饤八果壘,還有用以潔淨氣味的縷金香藥十盒,雕花蜜煎十二品,脯臘十味,垂手八盤子。

  暫停席宴,把酒祝今年東風。拓枝正舞到《三台》,鮮亮顏色的裙裾高高飄揚,滿殿光彩耀目,管弦繁急,跳珠擊玉聲中舞袖如雲。

  剎那恍惚。這情景莫不是那春日杏花,開得雲霧繚繞,一天地的胭脂瓊瑤,傾城俱是看花人。

  在最後面。

  她就在離我最遠的地方,在杏花的深處,繁華盡頭。

  她一直低著頭,我穿過重重浮光掠影,看見她的手,她的容顏,她的衣裙。淺絳紅的一帶裙角,上面是纏絲的秋海棠。

  離得遠了,怎麼也看不清楚。無比難過,卻也無比悲哀。

  不知不覺第二巡開始,八盤切時果,十二品時新果子,然後又是十二品雕花蜜煎,十二道砌香咸酸。而後上的是十二味瓏纏果子,分別是荔枝甘露餅、荔枝蓼花、荔枝好郎君、瓏纏桃條、酥胡桃、纏棗圈、纏梨肉、香蓮事件、香藥葡萄、纏松子、糖霜玉蜂兒、白纏桃條。

  我問旁邊的伯方:"這荔枝蓼花是新品?"

  他忙示意尚食局的人上來,那內侍啟奏道:"汴梁人家以油餳綴糝作餌,名之曰蓼花,荔枝蓼花乃在荔枝肉外滾上糖衣,入油炸為蓼花狀。"

  伯方笑道:"皇上大約沒有見過蓼草,這名字是取其形似,像那蓼草花。"

  我微微點頭,用筷子拈了荔枝蓼花仔細地看。只怕自己突然就歇斯底里,丟下了滿殿的盛妝逃離那絳紅裙角上纏絲的秋海棠。

  蓼草花,我怎麼會沒見過。

  在那個瓢潑的雨天裡,我眼睛被暴雨打得幾乎睜不開,蹲在牆角裡尋找。我至今清晰記得那種微醺的辣味,和烈酒混合,中人欲醉。暗地裡居然精神恍惚了起來。

  第三巡上來,正式的御筵才算開始了。

  名目羅列有下酒十五盞,每盞兩道菜,成雙作對送上來的,共計三十種。五盞一段落,各有歇坐、再坐的間歇,還有插食八品,勸酒果子十道,廚勸酒十味,間以樂舞伴奏,時間冗長,紛繁錯沓。

  我以前常是在母后宮中與她一起用了,即使現在,平時也僅只是傳半膳,今天這長長的筵席下來,還是三個時辰中的第兩次,況且心情也不適宜,頗不耐煩。

  上到第十一盞,是螃蟹釀橙與鵪子水晶膾。螃蟹只取兩螯嫩肉,橙子用江南歸園種,果皮上雕的龍紋鱗爪畢現,貼金箔雲朵,龍口含的珠子用的是南海紫珠,光暈與橙子的金黃映在一起,尤其美麗。

  我記得她是很喜歡螃蟹釀橙的,以前在她那裡,也曾經做了給我吃過。她用的螃蟹不過是普通的洗手蟹,可是,她笑吟吟把橙子的蓋一掀,那清甜的香味居然比這尚食局的出色百倍。

  獨自在這樣的觥籌交錯中意興闌珊。一切的歡笑都極其遙遠,只有我坐在這裡,他們表演的喧鬧喜慶,恍如遠在千里之外。

  如同我十四歲時在正陽門的上元節裡,排除在所有人之外的深遠孤寂。盡力不去看那淺絳紅的一抹顏色。那顏色卻在這大殿的喧嘩中,豔豔地燃燒起來。

  筵席近尾,各宮一一上酒傾杯。雖只稍微沾唇示意,小半個時辰下來,已經幾乎醺醉。到她捧盅上前時,我伸手要接她的酒,卻在恍惚中握到了她的指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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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我猶豫了下,緩緩把手收了回來,她卻沒有什麼反應,只微微把酒盞再舉高一點兒,呈在我面前。我默然把酒接過,聽到她輕輕說了一句話,她離我很近,雖只是口唇微動,我卻聽得極清楚。

  她說,小弟弟,我們真不該落得現在這樣。

  不知道是什麼感覺,心裡疼痛已極。

  許多幻像在眼前一閃而過,快得讓我無法看清,徒留了茫然。

  酒罷離席,依例攜內宮人去積慶殿祀真君。

  一群人從內宮城出來,到外宮城,守衛開了重門,車馬轔行。

  積慶殿在廣大平場的右側,左側就是司天監,外牆內高高的步天台直上雲霄。陰暗天色裡看不大仔細,輪廓矇矓,似乎可以直通九天。那裡是我少年時最喜歡的地方,我們初次相見,就是在那上面。當時我能用一年來等待一次見面,現在想來,真是不可思議。

  轉頭看她在遠遠後面的車上下來,在燈火下,她安靜地揚頭看步天台,此時風露滿天,她身邊海棠紅色白色鋪陳,如雪如霧。

  良久,她把頭轉回來,去看身旁的海棠,那夜色清冷,打在她的輪廓上,蟲蛇般青色逶迤,尤其淒清。她伸手去撫摸那花瓣,四月的海棠已經開遲了,經她手輕輕一撫摸,那些嬌豔的胭脂色,從她的手裡跌落塵埃。

  就像我們的年華,這樣在她的指尖散落。

  我與趙元儼一起入積慶殿祭祀真君,其餘的妃嬪都在外面等待我們出來,她們要在之後再行祭拜。

  奉香之後,我站起來看趙元儼,他還跪伏在地上,現在才慢慢起身。我看他行動有點兒遲緩,便說道:"皇叔可要擔心自己的身體,母后已經去世,朕以後要恭聆你了。"

  "老臣不敢。"他忙躬身。

  我抬頭看真君聖像,低聲說:"二十三年前,母后生我,據說真君殿內有白光直貫母后所在之處,不知道這傳言如何而來?"

  燕王抬頭看我,低聲說:"當日老臣並未聽說此事,但……關於皇上聖辰,另有一件事,老臣是知道的。"

  我心裡慢慢地開始痛怵。我知道他要說什麼。

  "章獻明肅太后已去世,老臣以為聖上應知曉自己身世了。今日皇上聖辰,可知二十三年前,誕下皇上的人不是劉太后,而是另有其人?"

  我艱難地開口問:"那麼……是誰?"

  燭火下,梓宮中,那個沉默的人,為了所謂我的人生而將我丟棄的女子,眉梢悲哀,梨渦微現,不知是喜是悲。

  趙元儼正要開口,窗外一聲尖銳的聲響,鑽刺直上九天。我們下意識地從窗口往聲音的來源看去。是步天台。

  在接近圓滿的月色下,矗立在黑暗中的步天台,那最頂端處有煙火衝天而起,在天空中萬千光彩迸射,交織就大片明媚的花朵,那花瓣細密地斜穿成一張巨大光網,光點菊花瓣似披散傾瀉,四下炸開,孔雀尾一般漸隱在黑暗中。

  這煙花照亮了整個禁苑,所有人仰頭看它,屏息靜氣。

  我看著這天空中盛開出的豔麗光芒,驚愕得不能自己。我十四歲時,她曾經從自己的世界帶來一模一樣的煙花。

  外面有人驚呼出來,大聲叫道:"你要到哪裡去?艾姑娘……"

  我大駭,急奔出殿。隱隱看見前方闊大的平地上,有個人影鬼魅般狂奔。在黑暗中隱約了影跡,像要被黑夜吞沒一般。

  周圍所有的內侍守衛全都因為不知所然而沒有追上去,只看著她在煙花的絢麗光芒中飛奔。

  我突然想到張清遠那一夜對我說的話:"艾姑娘現在……說什麼煙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這裡了。

  "皇上現在馬上去的話,也許還來得及,重新和艾姑娘開始……"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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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七

  我在周圍一片詫異中,順著她的去向,用盡所有力氣向她奔跑。聽到自己的呼吸,喘息急促,心肺都幾乎要承受不住而炸裂。

  她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不論是狐狸,是蛇妖,還是仙子。

  她不是我的,現在,她要離開我。

  狂奔。她的衣袂在風裡飛捲,一路上那九行金釵的鬟髻全部散落,在夜色中金光閃了一閃就墜落在地上,那頭髮全在身後糾纏繚亂。

  她提著裙角,輕紗的服裳在她身後被氣流扯得筆直,飛雪一般。她是挾風雪而去的狐狸,我如何拚命,也抓不住她。

  步天台的台階盤曲環繞而上高天,她向上面奔跑,我在後面緊追,她漸漸氣力弱下去了,我接近了她,艱難地在轉彎處伸手過去,觸到了她後背。

  只要我收攏了我的十指,她就依然是我的。即使死,也要在我的身邊成為屍體。

  只要我收攏自己的十指。

  面前的黑暗中突然有萬千顏色剎那閃現出來。

  那白色的是我們坐在步天台上,潔白雪花一直落到最深遠的底下。青色的是上元時節雪柳在鬢,柳梢的青氣暗澀。粉紅色是重逢時那些杏花斜裡橫裡繚亂,顏色淺紅深紅,一半隨了流水,一半隨了塵埃。豔紅的是趙從湛的血在陽光下鮮亮得刺眼,從他的身下慢慢地向我們腳下流淌過來。銀色的是我抱著她在蘆葦中,周圍全都是銀白色的光芒,在月光下隱約。亮黑色是禁苑大火中,炙風捲起一層黑紅灰燼水波一樣向四周盪開,激得她髮絲和裙袂高高揚起。淡紅色是她的血,在冰水中蛇一般蜿蜒,就像眼看著怨恨生根。

  十年來所有色彩,斑斕鮮亮,全都在我面前傾瀉而下。

  我的手沒有合攏,夜風就這樣冰冷地從我的指縫間穿過去。

  只一剎那的恍惚猶豫,我最後的機會失去了。

  她奔上了步天台。

  我慢慢停下來,盯著自己的手,看了很久,月色在上面光芒青白。

  忽然就覺得疲倦。疲倦得幾乎心力交瘁。緩緩邁完最後一級石階,抬眼看步天台的平台上。空空蕩蕩,什麼人也沒有。

  她就這樣消失了。

  木然在步天台上走了幾步,靠著軌天儀坐下,月光從後面打過來,圈軌層層疊疊,光線與陰影交加。眼前光斑跳動,隱約就是她在對我笑,狐狸樣的清揚眉梢,第一次見面時肆無忌憚的笑聲,響鈴一般。

  她說,小弟弟,小弟弟。

  她又說,我有這麼恨你。

  原來她要離開我,是沒有辦法的事,無論如何阻止,我都是沒有辦法的。即使現在她的珠子就埋在仙瑞池的重檐雙亭下,我也依然沒有辦法阻攔她。

  眼睜睜看她就這樣遠行回自己的家鄉,從此永遠消失在我的人生裡。

  四月的夜風夾著春寒,似乎撕得世上的所有消失無蹤。

  步天台上除了我,再沒別人,只有風聲凌亂。

  在我們相遇的地方,我一個人送她離開。

  也不知在步天台上坐了多久,矇矓間聽到腳步聲響,我回頭看去。

  是張清遠。她低聲問:"艾姑娘走了嗎?"

  我想起那一夜她和我說的話,本想問問她是否知道那黑色的薄片上寫了什麼字,她是故意的,還是不是。

  但,也就這樣算了。我也無所謂了。反正,她已經永遠離開我。

  與張清遠一起在步天台上坐了一會兒,她的身體也未嘗不是溫熱的。她輕聲對我說:"夜深了,回去吧。"

  我的喉口抽緊,什麼也說不出來。點點頭,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我最不缺少的,就是喜歡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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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第二十章 雨水

  縱使相逢應不識

  夏四月壬寅,追尊宸妃李氏為皇太后,謚莊懿,改葬永定陵,易李宸妃梓宮時,我不能去看,讓母親的弟弟李用和去看,他回來啟奏說,用水銀養著,容貌如生,服飾嚴具,用一品禮,冠服如皇太后。

  母后說得對,她對我母親也算不錯。

  去奉慈殿給母后上了炷香,在旁邊坐了好久。原本吩咐閻文應沒什麼大事不要打攪我的,他卻還是來了。

  我問他有什麼事,他稟報說:"皇后娘娘請皇上去玉宸殿。"

  原來皇后在張清遠那裡找到了刺繡九鳳九翟的皇后之服,正讓她跪在地上自己用剪刀鉸碎。

  我站在殿外往裡面瞥了一眼,張清遠跪在地上剪裙子,頭埋得很低,我也不知道她神情如何,只看到她額頭淤痕一片,夾雜灰土。她鬢髮凌亂,大概是被人抓著頭髮在地上磕頭弄成這般狼狽。她低頭抓著那把剪刀,因為握得太緊,手指骨節突出,像發了痙攣一樣。我忙進內去,皇后站起見過我,然後問:"皇上認為美人私制後服應怎麼處置好?"

  "後宮的事,自然是隨便皇后作主。"我說。

  皇后微笑著向我行了一禮。

  "不過還是該去查看下,到底是誰幫她制的衣服,到時再一併懲處吧?"我問。

  皇后也不再逼進,點頭說:"皇上說的是。"

  我回頭叫旁邊的宮女把她拉起,拿下剪刀。"現在先不要急,等事情清楚了再說吧。"張清遠雙唇顫抖,看了我良久,一口氣上不來,突然就暈倒在地上。

  她身體自此眼看著就壞下去了。每次吃下什麼東西就劇烈咳嗽,直咳到食物和著血出來,她才能緩過氣來,抬頭卻對我笑道:"好了,我也就這麼罷了。"

  我一直不知道她性情是這樣的,驚得說不出話來。

  九月,母后靈駕發引,我讓伯方代我從守山陵,並親自引紼,送她出宮去。她要到父皇身邊。又到洪福院,服素紗幞頭淡黃衫,引我母親的梓宮出去。出皇儀殿門時,我淚流滿面,不知道為哪位母親。

  想來我身邊的女子也都是這樣結束了。艾憫離開我,也未必不好。

  十一月,張清遠去世,紅葶也死了。她身邊的宮人說,她一直不肯喝藥,把那些滾燙的藥汁全都倒在紅葶盆裡。她離我而去,把紅葶帶走,或許是覺得這樣對我比較好?

  我追冊她為皇后,郭青宜在她的靈堂內與我大吵了一架。尚美人出來指責,語言逾分,她怒極,揮手去打尚美人,失手辟在來勸解的我的頸上。

  我讓閻文應詔呂夷簡等過來,他以漢光武事說:"古已有之。"范諷也說:"後立九年無子。當廢。"

  十二月,廢皇后郭氏為淨妃、玉京沖妙仙師,居長寧宮。

  景祐元年八月星變,大赦天下,避正殿,居沖和殿。當時我身體很差,人也很快瘦了下去。直到九月丁酉,身體才漸漸康復。從沖和殿出來的那一天,秋日的陽光燦爛得讓人眩暈。那天我第一次見到曹彬的孫女,曹彬是開國第一名將,他孫女在郭青宜被廢后詔聘入宮。

  那女子的面容在陽光下明亮得讓我幾乎睜不開眼。只覺得她很像一個人,但是我當時一下子想不起來是誰。

  她擅飛白體,寫得與我居然有點兒像。成為我的皇后之後,我第一次讓她幫我寫草詔時,發現她盯著詔書,眼裡蒙上我熟悉的微冷意味。

  我終於知道她像誰了,她與母后一樣,都是適合掌握權柄的女子。

  我從此對她懷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畏懼與敬愛。

  慶歷五年元月,雨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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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自從明道元年趙元昊自立為王以後,幾乎年年大舉進犯,在我一朝,眼看國土流失。朝廷養兵一百多萬,卻每次都大敗。大宋有大片疆土、大量人民、大批財富要守,而叛軍沒有什麼負擔,想打哪兒就去哪裡,攻下了就有大批財富、美女。我們沒有足夠強健的戰馬,以步兵為主的部隊在平原上仰攻佔有地利的騎兵部隊,失敗也是可以預見。

  朝廷裡於是越來越多地講到議和。那段時間我常常長夜不能寐。十四歲的時候,我就開始恨我朝的軟弱,中原的地方從未如此狹小過,連燕雲十六州都落在遼人手中。那時我曾經迫切想過自己將來的作為,以為我是皇帝,自然能將整個乾坤扭轉。

  現在才知道,理想與現實是不一樣的。君王的功業,要建立在百姓的血肉之上。僅在陝西一地,和時每年軍費二千萬貫,戰時三千三百萬貫。高出一千三百萬貫。而假若與西夏遼國和議,朝廷每年付出的僅僅是三十萬貫。大宋每年賦稅收入在一萬萬貫以上,三十萬,微不足道。

  可一國的尊嚴與百姓的安定要怎麼比較?

  直到某一夜出宮去,在樊樓前的那個棚中吃了一碗圓子。

  圓子已經漲到五文,吃的人只有我一個。老闆氣色也不好,談到米價由原本的八百文一石暴漲到兩千九百文,他的圓子連本都收不回了。"怎麼活下去啊。"他搖頭說,"只好早日收拾了這攤子回去了。"

  旁邊攤子的人問:"回去幹什麼?種田?今年又要加賦,你看這戰再打下去,明年還要加。外面到處災荒,在京城能呆著就是造化了。" 

  我回去時,把那些勸和的奏章翻出來看了良久。

  各地叛亂、兵變,一年多於一年。這沒有勝算的戰再打下去,是在逼百姓入水火。孟子說,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替自己找了很好的理由。於是與西夏訂立了和議,每年給他們銀、絹、茶。對遼也是增納歲幣議和。

  內心,畢竟是不服的。只是開始明白了,要與外敵相爭,應該從內裡開始著手才好。

  慶歷三年,任用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執政,希望對吏治作一些整頓。我想整個大局發展安定了,對外厚積薄發總是好的。

  的確是有作用的,但是無法避免觸及一些元老重臣的利益。他們扣給范仲淹的罪名,我自然不會相信。但是,當整個朝廷都開始附和,那就不在於他做了什麼事,而是朝臣希望我做什麼事。而我偏就生了軟弱的性子,沒有辦法指所有人悖逆。

  慶歷五年元月,雨水那天下午,宣佈廢棄慶歷新政的詔書由天章閣擬好,呈在我的面前。我盯著那詔書,聽外面的雨,下得寒意潺潺。

  終於還是閉了眼,把玉璽往上面印了下去。閻文應捧了詔書出去,等候在外面的眾臣聽閻文應宣讀完,齊聲說:"萬歲萬歲萬萬歲。"

  我這輩子的人生,終於還是失敗的。

  回宮後聽說伯方在母后山陵代我守了那麼久,現在鬱鬱成疾,已經去世。

  我接到他的死訊,居然心裡一慟。我雖恨他把艾憫和我的事情洩露給母后,但我不能不想到他是一直陪我長大的人。我十三歲那年,在寒夜裡等艾憫到幾乎僵死,要不是他把我抱回去,我不知道會怎麼樣。

  "他臨終時,請我們代為向皇上呈上這個。"報信的人把東西遞上。

  細密縫死的錦囊,被拆開後,只有一顆珠子。銀白色的橢圓珠子,觸感冰涼,透進我的脈絡,一直冷到心肺間。

  他居然冒死忤逆我,沒有遵我的旨意把這珠子連同仙瑞池深埋。

  他為什麼要把這珠子偷偷留下?我當時不是說,我要讓艾憫死在這裡嗎?莫非,連他也知道,我最後留下的,除了回憶,將什麼也沒有?

  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自己在半夜醒來,在暗夜裡坐了許久,起來站窗前看外面。雨已經停了,天空如洗。北落師門孤傲地在高空上,光芒蒼白。它是注定孤獨的。因為沒有陪襯,才能夠在周圍的暗淡星星中光芒奪目。

  北落師門,兵動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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