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審問杜勳(中)
此刻,一個長隨太監將這把輕易不令人見的龍泉劍抽出了鞘放在禦案上,加上朱由檢的憤怒臉色,使乾清門外充滿了恐怖的氣氛。
嚇得面無人色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退立一側侍候。看見禦案上的禦甩龍泉劍,知道社勳不免被斬,而他也要連累而死,恐怖得面無人色,心中想道:“我上了杜勳的當,今日大禍臨頭!”他又看一眼皇上的憤怒臉色,脊背上冒出冷汗。
“杜勳,你知罪麼?”朱由檢間,威嚴的聲音中帶著殺氣。
杜勳連連叩頭,顫慄說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懇請皇爺開恩!”
朱由檢恨恨地說:“朕命你到宣府監軍,抵禦逆賊東犯,原是把你作為心腹家臣,不想你竟然毫無良心,辜負皇恩,投降逆賊。你不能為朕盡節,卻引賊東犯,罪不容誅,為什麼敢來見朕?”
杜勳說道:“當時奴婢見宣府官兵都蜂擁出城,歡迎闖賊,喝禁無效,正要拔劍自刎,被手下人奪去寶劍,又被鼓噪將士挾制,強迫出城,面見李賊,使奴婢欲死不能。後來奴婢轉念一想,既然軍心已變,宣府已失,奴婢徒死無益,不如留下這條微命,緩急之際還可以為陛下出一點犬馬之力,以報陛下豢養之恩。”
朱由檢忽然產生一線幻想,冷笑一下,用略微平靜的口氣問道:“你已經降了闖賊,還能為朕做什麼事情?”
杜勳說:“奴婢此次冒死進宮,就是要為陛下竭盡忠心,敬獻犬馬之力。”
朱由檢心中驚異:莫非他能說出來使朕出城逃走的辦法?隨即問道:
“你究竟進宮何事,速速向朕奏明,不得隱瞞!”
杜勳叩頭說:“奴婢死罪。說出來如皇爺認為不對,冒犯了大威,懇求皇爺想著這不是平常時候,暫緩雷霆之怒,饒恕奴婢萬死之罪。奴婢敢在此時冒死進宮,畢竟是出自犬馬忠心。”
朱由檢說:“你說吧,只要有救朕之策,確實出自忠心,縱然說錯了也不打緊。”
杜勳問道:“目前京城決不可守,皇上到底作何打算?”
朱由檢說:“三天以前,吳三桂所率關寧鐵騎已經開拔了,正在趕來北京勤王。逆賊屯兵於堅城之下,一旦關寧鐵騎到來,逆賊必然潰逃,京城可萬無一失。”
杜勳默然不語,伏在地上,等待朱由檢繼續問話。朱由檢果然又接著問道:
“杜勳,李賊命你進城,究竟為了何事?”
杜勳知道朱由檢色厲內荏,帶著恐嚇和威脅的意圖說道:“皇爺千古聖明,請聽奴婢的逆耳忠言。李自成親率二十萬精兵進犯京師,尚有數十萬人馬在後接應。吳三桂雖有邊兵,號稱精銳,但只有數萬之眾,遠非闖賊對手。他如今聞知流賊已經包圍北京,必然停留在山海關與永平之間觀望徘徊,不敢冒險前來。奴婢聽宋獻策說,京師臣民盼望吳三桂的救兵只是望梅止渴。奴婢又聽到賊中紛紛傳說……”杜勳不敢直然說出,心驚膽戰,咽下一口唾沫。
朱由檢臉色大變,心中狂跳,怒目望著壯勳,厲聲喝道:“什麼傳說!不要吞吞吐吐,快快奏明!”
“請恕奴婢死罪,奴婢方敢直說。”
“你說吧,快說實話!”
“賊中傳說,宋獻策在來京的路上蔔了一卦,如今看來是有點兒應驗了。”
“他蔔的卦怎麼說?怎麼應驗了?”
“奴婢聽到賊軍老營中紛紛傳說,宋獻策在居庸關來北京的路上蔔了一卦,卦上說,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必定破城。倘若十八日是晴天,破城得稍遲數日。今日巳時左右,曾有微雨,奴婢暗中心驚,不覺望著城中悲歎。”
朱由檢渾身打顫,拍案怒駡:“胡說!你是我家家奴,敢替逆賊做說客麼?敢以此話來恐嚇朕麼?該死!該死的畜生!”
杜勳深知朱由檢的秉性暴躁,有時十分殘酷,對大臣毫不容情,說殺就殺,說廷杖就廷杖,所以他見朱由檢動怒,嚇得渾身打戰,以頭碰地,連說: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朱由檢忽然問道:“李賊叫你進宮來到底有何話說?”
杜勳橫下心向朱由檢奏道:“李自成進犯京城,但他同皇上無仇……”
“胡說,朕是萬民之主,他是殺戮百姓的逆賊,何謂無仇!”
“以奴婢所知,李賊直至今天還是尊敬皇上,不說皇上一句壞話。他知道皇上也是聖君,國事都壞在朝廷上群臣不好,誤了皇上,誤了國家。倘若群臣得力,皇上不失為英明之主。李自成離開西安時,曾發佈一張佈告,沿路張貼,疆臣們和兵部一定奏報了皇上,那佈告中就說得十分明白,皇上為何不信?”
李自成的北伐佈告也就是檄文,雖然朱由檢曾經見到,但是看了頭兩句就十分暴怒,立即投到地上,用腳亂踏,隨即被乾清宮的太監拾起來,拿出去燒成灰燼,以後通政使衙門收到這一類能夠觸動“上怒”的文書再也不敢送進宮了。現在經杜勳一提醒,他馬上問道:
“逆賊的佈告中怎麼說?”
“懇皇爺恕奴婢死罪,奴婢才敢實奏。”
“你只實奏,決不罪你!”
杜勳的文化修養本來很低,李自成的“北伐檄文”中有一句典故他不懂,也記不清楚,只好隨口胡謅,但有些話大致不差:
“奴婢記不很准,只記得有幾句好像是這樣寫的:‘君甚英明,孤立而蒙蔽很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還有許多話,奴婢記不清了。皇爺,連李自成的文告也稱頌陛下英明,說陛下常受臣下蒙蔽,政事腐敗都因為臣下不好。”
朱由檢望著杜勳,沉默不語,一面想著李自成寫在文告中的這幾句話仍然稱頌他為英明之君的真正含義,一面生出了一些渺茫的幻想。過了片刻,他又向杜勳問道:
“杜勳,看來逆賊李自成雖然罪惡滔天,但良心尚未全泯。他叫你進宮見朕,究竟是何意思?”
杜勳抓住機會說道:“李自成因知朝政都是被文武群臣壞了,皇上並無失德,所以二十萬大軍將北京團團圍住,不忍心馬上攻城,不肯使北京城中玉石俱焚……”
朱由檢似乎猛然醒悟,問道:“他要‘清君側’麼?豈有此理!”
“皇爺,請恕奴婢直言。他不是要‘清君側’,是要,是要……”
“是要什麼?快說!”
“奴婢萬死,實不敢說出口來。”
“快說!快說!一字不許隱瞞!”
杜勳連叩兩個頭,十分惶恐,冒著殺身之禍,吞吞吐吐地說道:
“皇爺天縱英明,燭照一切,奴婢照實把李、李、李自成的大逆不道的……意見說出,請皇爺不要震怒……李賊實是叫奴婢進宮來勸、勸說皇上……讓出江山。他說,這是效法堯舜禪讓之禮。他還說,只要皇上讓出江山,他誓保城內官紳百姓平安,保皇上和宗室皇親照舊安享榮華富貴。他將尊稱皇上為……讓皇帝,仍享帝王之福。他說……”
朱由檢聽到這裡,將禦案用力一拍,又猛力一推,幾乎將禦案推翻,隨後突然站起,抓起橫放在禦案上的龍泉寶劍,登時有一道寒光在眾人眼前閃爍。站在他的兩邊和背後的太監們一個個面目失色,停止了呼吸。站立在階下的十名錦衣旗校都以為杜勳替逆賊勸皇上讓出江山,必斬無疑,立時緊張起來,緊緊地握住劍柄,準備隨時登上臺階,將杜勳推出午門斬首。
但皇上沒有口諭,他們只能肅立等候,怒目注視伏在地上戰慄叩頭的杜勳,身子卻紋絲不動,也不敢違制拔劍出鞘。那恭立在御座背後,擎著黃傘的青年太監,擔心杜勳身上暗藏兵器,可能會突然躍起,向皇上行刺,所以在刹那間按了傘柄機關,黃傘刷拉落下,傘柄上端露出來半尺長的鋒利槍尖。
在眾人屏息的片刻之間,朱由檢決定不下是就地揮劍殺死杜勳,還是命錦衣旗校將叛監推出午門斬首。王德化不敢遲誤,趕快跪下,叩頭說道:
“懇皇爺暫息聖怒!杜勳進宮來原是為要替陛下解救目前之危,實非幫逆賊勸陛下讓出江山。請陛下命杜勳將話說完,再斬不遲。”
一團疑雲掃過了朱由檢的眼前,他將龍泉劍在禦案上平著一拍,震得一支斑管很毫朱筆從瑪瑙筆架上猛然跳起,滾落案上。他厲聲問道:
“杜勳,該死的奴才,你還有何話說?”
杜勳說:“皇爺!剛才說的那些效堯舜禪讓天下的話,全是李賊一派胡言,奴婢當時就冒死反駁,使逆賊不得不改變主意,同意不再攻城,不再爭大明江山,甘願為聖明天子效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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