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葬清 作者:純潔的小龍(已完成)

 
嚴羊 2019-2-18 20:14: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9 80673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04

第20章 審問杜勳(中)

  此刻,一個長隨太監將這把輕易不令人見的龍泉劍抽出了鞘放在禦案上,加上朱由檢的憤怒臉色,使乾清門外充滿了恐怖的氣氛。

  嚇得面無人色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德化退立一側侍候。看見禦案上的禦甩龍泉劍,知道社勳不免被斬,而他也要連累而死,恐怖得面無人色,心中想道:“我上了杜勳的當,今日大禍臨頭!”他又看一眼皇上的憤怒臉色,脊背上冒出冷汗。

  “杜勳,你知罪麼?”朱由檢間,威嚴的聲音中帶著殺氣。

  杜勳連連叩頭,顫慄說道:“奴婢死罪!奴婢死罪!懇請皇爺開恩!”

  朱由檢恨恨地說:“朕命你到宣府監軍,抵禦逆賊東犯,原是把你作為心腹家臣,不想你竟然毫無良心,辜負皇恩,投降逆賊。你不能為朕盡節,卻引賊東犯,罪不容誅,為什麼敢來見朕?”

  杜勳說道:“當時奴婢見宣府官兵都蜂擁出城,歡迎闖賊,喝禁無效,正要拔劍自刎,被手下人奪去寶劍,又被鼓噪將士挾制,強迫出城,面見李賊,使奴婢欲死不能。後來奴婢轉念一想,既然軍心已變,宣府已失,奴婢徒死無益,不如留下這條微命,緩急之際還可以為陛下出一點犬馬之力,以報陛下豢養之恩。”

  朱由檢忽然產生一線幻想,冷笑一下,用略微平靜的口氣問道:“你已經降了闖賊,還能為朕做什麼事情?”

  杜勳說:“奴婢此次冒死進宮,就是要為陛下竭盡忠心,敬獻犬馬之力。”

  朱由檢心中驚異:莫非他能說出來使朕出城逃走的辦法?隨即問道:

  “你究竟進宮何事,速速向朕奏明,不得隱瞞!”

  杜勳叩頭說:“奴婢死罪。說出來如皇爺認為不對,冒犯了大威,懇求皇爺想著這不是平常時候,暫緩雷霆之怒,饒恕奴婢萬死之罪。奴婢敢在此時冒死進宮,畢竟是出自犬馬忠心。”

  朱由檢說:“你說吧,只要有救朕之策,確實出自忠心,縱然說錯了也不打緊。”

  杜勳問道:“目前京城決不可守,皇上到底作何打算?”

  朱由檢說:“三天以前,吳三桂所率關寧鐵騎已經開拔了,正在趕來北京勤王。逆賊屯兵於堅城之下,一旦關寧鐵騎到來,逆賊必然潰逃,京城可萬無一失。”

  杜勳默然不語,伏在地上,等待朱由檢繼續問話。朱由檢果然又接著問道:

  “杜勳,李賊命你進城,究竟為了何事?”

  杜勳知道朱由檢色厲內荏,帶著恐嚇和威脅的意圖說道:“皇爺千古聖明,請聽奴婢的逆耳忠言。李自成親率二十萬精兵進犯京師,尚有數十萬人馬在後接應。吳三桂雖有邊兵,號稱精銳,但只有數萬之眾,遠非闖賊對手。他如今聞知流賊已經包圍北京,必然停留在山海關與永平之間觀望徘徊,不敢冒險前來。奴婢聽宋獻策說,京師臣民盼望吳三桂的救兵只是望梅止渴。奴婢又聽到賊中紛紛傳說……”杜勳不敢直然說出,心驚膽戰,咽下一口唾沫。

  朱由檢臉色大變,心中狂跳,怒目望著壯勳,厲聲喝道:“什麼傳說!不要吞吞吐吐,快快奏明!”

  “請恕奴婢死罪,奴婢方敢直說。”

  “你說吧,快說實話!”

  “賊中傳說,宋獻策在來京的路上蔔了一卦,如今看來是有點兒應驗了。”

  “他蔔的卦怎麼說?怎麼應驗了?”

  “奴婢聽到賊軍老營中紛紛傳說,宋獻策在居庸關來北京的路上蔔了一卦,卦上說,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必定破城。倘若十八日是晴天,破城得稍遲數日。今日巳時左右,曾有微雨,奴婢暗中心驚,不覺望著城中悲歎。”

  朱由檢渾身打顫,拍案怒駡:“胡說!你是我家家奴,敢替逆賊做說客麼?敢以此話來恐嚇朕麼?該死!該死的畜生!”

  杜勳深知朱由檢的秉性暴躁,有時十分殘酷,對大臣毫不容情,說殺就殺,說廷杖就廷杖,所以他見朱由檢動怒,嚇得渾身打戰,以頭碰地,連說:

  “奴婢死罪!奴婢死罪!……”

  朱由檢忽然問道:“李賊叫你進宮來到底有何話說?”

  杜勳橫下心向朱由檢奏道:“李自成進犯京城,但他同皇上無仇……”

  “胡說,朕是萬民之主,他是殺戮百姓的逆賊,何謂無仇!”

  “以奴婢所知,李賊直至今天還是尊敬皇上,不說皇上一句壞話。他知道皇上也是聖君,國事都壞在朝廷上群臣不好,誤了皇上,誤了國家。倘若群臣得力,皇上不失為英明之主。李自成離開西安時,曾發佈一張佈告,沿路張貼,疆臣們和兵部一定奏報了皇上,那佈告中就說得十分明白,皇上為何不信?”

  李自成的北伐佈告也就是檄文,雖然朱由檢曾經見到,但是看了頭兩句就十分暴怒,立即投到地上,用腳亂踏,隨即被乾清宮的太監拾起來,拿出去燒成灰燼,以後通政使衙門收到這一類能夠觸動“上怒”的文書再也不敢送進宮了。現在經杜勳一提醒,他馬上問道:

  “逆賊的佈告中怎麼說?”

  “懇皇爺恕奴婢死罪,奴婢才敢實奏。”

  “你只實奏,決不罪你!”

  杜勳的文化修養本來很低,李自成的“北伐檄文”中有一句典故他不懂,也記不清楚,只好隨口胡謅,但有些話大致不差:

  “奴婢記不很准,只記得有幾句好像是這樣寫的:‘君甚英明,孤立而蒙蔽很多;臣盡行私,比黨而公忠絕少。’還有許多話,奴婢記不清了。皇爺,連李自成的文告也稱頌陛下英明,說陛下常受臣下蒙蔽,政事腐敗都因為臣下不好。”

  朱由檢望著杜勳,沉默不語,一面想著李自成寫在文告中的這幾句話仍然稱頌他為英明之君的真正含義,一面生出了一些渺茫的幻想。過了片刻,他又向杜勳問道:

  “杜勳,看來逆賊李自成雖然罪惡滔天,但良心尚未全泯。他叫你進宮見朕,究竟是何意思?”

  杜勳抓住機會說道:“李自成因知朝政都是被文武群臣壞了,皇上並無失德,所以二十萬大軍將北京團團圍住,不忍心馬上攻城,不肯使北京城中玉石俱焚……”

  朱由檢似乎猛然醒悟,問道:“他要‘清君側’麼?豈有此理!”

  “皇爺,請恕奴婢直言。他不是要‘清君側’,是要,是要……”

  “是要什麼?快說!”

  “奴婢萬死,實不敢說出口來。”

  “快說!快說!一字不許隱瞞!”

  杜勳連叩兩個頭,十分惶恐,冒著殺身之禍,吞吞吐吐地說道:

  “皇爺天縱英明,燭照一切,奴婢照實把李、李、李自成的大逆不道的……意見說出,請皇爺不要震怒……李賊實是叫奴婢進宮來勸、勸說皇上……讓出江山。他說,這是效法堯舜禪讓之禮。他還說,只要皇上讓出江山,他誓保城內官紳百姓平安,保皇上和宗室皇親照舊安享榮華富貴。他將尊稱皇上為……讓皇帝,仍享帝王之福。他說……”

  朱由檢聽到這裡,將禦案用力一拍,又猛力一推,幾乎將禦案推翻,隨後突然站起,抓起橫放在禦案上的龍泉寶劍,登時有一道寒光在眾人眼前閃爍。站在他的兩邊和背後的太監們一個個面目失色,停止了呼吸。站立在階下的十名錦衣旗校都以為杜勳替逆賊勸皇上讓出江山,必斬無疑,立時緊張起來,緊緊地握住劍柄,準備隨時登上臺階,將杜勳推出午門斬首。

  但皇上沒有口諭,他們只能肅立等候,怒目注視伏在地上戰慄叩頭的杜勳,身子卻紋絲不動,也不敢違制拔劍出鞘。那恭立在御座背後,擎著黃傘的青年太監,擔心杜勳身上暗藏兵器,可能會突然躍起,向皇上行刺,所以在刹那間按了傘柄機關,黃傘刷拉落下,傘柄上端露出來半尺長的鋒利槍尖。

  在眾人屏息的片刻之間,朱由檢決定不下是就地揮劍殺死杜勳,還是命錦衣旗校將叛監推出午門斬首。王德化不敢遲誤,趕快跪下,叩頭說道:

  “懇皇爺暫息聖怒!杜勳進宮來原是為要替陛下解救目前之危,實非幫逆賊勸陛下讓出江山。請陛下命杜勳將話說完,再斬不遲。”

  一團疑雲掃過了朱由檢的眼前,他將龍泉劍在禦案上平著一拍,震得一支斑管很毫朱筆從瑪瑙筆架上猛然跳起,滾落案上。他厲聲問道:

  “杜勳,該死的奴才,你還有何話說?”

  杜勳說:“皇爺!剛才說的那些效堯舜禪讓天下的話,全是李賊一派胡言,奴婢當時就冒死反駁,使逆賊不得不改變主意,同意不再攻城,不再爭大明江山,甘願為聖明天子效力。”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04

第21章 審問杜勳(下)

  朱由檢大感意外,半信半疑,問道:“你如何勸逆賊改變主意?他又如何說不再爭大明江山?”

  杜勳說:“奴婢對李賊言講,大明朝有萬里江山,三百年基業,縱然你能破了北京,也不能亡了大明。江南必有宗室親王興師繼統,以陪都為京師,用江南財富與人力,恢復中原;護龍軍早已兵強馬壯,久已虎視於關外,時時伺機南侵。大王……”

  “什麼大王!”

  “奴婢死罪!奴婢是對闖賊說話,為要以理說服敵人,所以稱他‘大王’。其實,奴婢對逆賊恨之入骨,恨不能吃他的肉,飲他的血!”

  朱由檢點頭說:“你說下去吧。……王德化平身!”

  王德化叩頭起來,看見皇上臉上的怒容已減,心中略覺寬鬆,暗中罵道:

  “好險!杜勳這小於真有一手!”

  杜勳接著說:“奴婢對李賊說道,你縱能攻破北京,可是大明的臣民四海同憤,誓為皇上復仇,使你應付不暇。護龍軍必然乘機進犯北京和畿輔,更可怕的是進佔山西、山東兩省,席捲中原。到那時你腹背受敵,反而顧南不能顧北,顧東不能顧西,到了那時,大王……”杜勳住口,重重地對自己左右掌嘴。

  朱由檢皺一下眉頭,催促道:“說下去,快說下去。逆賊怎麼說?”

  杜勳又接著說:“他說他願意擁戴皇上,擁戴大明。只要皇上肯讓出一半江山給他,他願意為皇上率領大軍出關,征服遼東,平定國內。保皇上的江山像鐵打銅鑄的一樣堅固。”

  朱由檢片刻無言,默默地暗想:杜勳這話是真是假?哪有逆賊到此時還不想奪取江山?闖賊已經包圍北京,豈有擁戴朝廷之理?顯然這話不足出自李自成的真心!何況他要脅朕分給他一半江山,豈有此理!哼,這不過是來試試朕的口氣罷了。但是他想從杜勳的口中多知道一點敵人的情況,所以他沒有動火,向站在一旁的王德化問道:

  “王德化,你聽杜勳這話可是真的?”

  王德化趕快跪下,心頭慌亂,不知如何回答。他曉得杜勳的這些話都是漫天撒謊,欺哄皇上,試探皇上口氣,但是他不能點破杜勳的謊言,使杜勳身首異處,也連累他自己惹出大禍。朱由檢見王德化俯首跪地不語,便對杜勳怒衝衝地說道:

  “你說的話全不可信!無非是對朕恫嚇,欺朕身陷重圍。你這個叛主逆奴,實實該死!……殺!”

  王德化趕快提醒杜勳說:“杜勳,你真是膽大包天,竟敢以逆賊的話褻瀆聖聽,還不速速謝罪!”

  杜勳明白必須趕快脫身,倘若再激怒皇上必將立刻被殺,於是他連叩兩個頭,說道:

  “皇上天縱英明,燭照一切。李賊確實想逼皇上禪讓江山,但經奴婢冒死相爭,詳陳利害,他也不能不略微動心,說只要皇上封他為王,世守秦晉,他願意不進北京,率大軍征剿遼東。但奴婢人微言輕,必須皇上欽差一二皇親重臣,出城詳議;議定之後,對天盟誓,並請皇上頒降明詔,宣諭四海,天下共聞。李賊本來定於今日申時攻城,後來為等候奴婢回話,決定暫緩攻城。李賊還說,只要皇上封他為王,世守秦晉,他不但不下令攻城,還可以退兵二十裡,以待盟誓。”

  朱由檢問:“他要申時攻城?”

  “是的,皇爺。此刻已是未時。倘若奴婢在申時前不出城回話,李賊就下令攻城了。”

  朱由檢皇帝本來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又有十七年豐富的政治經驗,像杜勳的話前後矛盾,漏洞百出,如何能欺騙了他?但是一則他此時心慌意亂,失去常態;二則此時只要有萬分之一的救命和保國的機會,他也不肯放過。李自成兵圍京師,脅迫他封王裂土,這是他絕對不能允許的。此刻作為緩兵之計,他以為只好同意,求得北京城能夠有二三日內不被攻破,等候吳三桂救兵來到。他望著杜勳思忖片刻,說道:

  “你趕快出城去吧。必須使逆賊李自成上體朕心,不要攻城,能退兵二十裡外更好。朕明日一早即欽差皇親重臣攜帶手詔,出城去面議封王裂土及討伐東虜之事。你速速出城!”

  杜勳叩頭說:“皇上聖明,京師臣民之福,國家之福。萬歲,萬萬歲!”

  朱由檢立刻起身,回到乾清宮東暖閣中。此時過了午膳時候已經很久了。尚膳監一個太監來到他的面前跪下,恭問是否即用午膳。朱由檢無意用膳,揮手使尚膳監的太監退出。他的心中充滿了狐疑、憤懣和屈辱,眼淚滾落頰上。

  他很快清醒起來,明白杜勳對他說的那些話,只有李自成逼他禪讓是真,其餘的話全是信口胡說,決非李賊原意。他將吳祥叫到面前,恨恨地吩咐:

  “你火速親自帶人到城上將杜勳抓回,在午門外亂棍打死!”

  卻說杜勳離開乾清門以後,同王德化趕快走出紫禁城,到長安右門外上馬,揚鞭疾馳,到阜成門下馬,登上城頭。郭安早在城樓等候,並且命人備好酒肴。杜勳已經很餓,坐下去飲了一杯長春露酒,正要吃菜,王德化提醒說:

  “子猷,皇上秉性多疑善變,你趕快縋城走吧!”

  杜勳一聽,投箸而起,連聲說:“是,是。宗主爺想得周到!”隨即他們摒退從入,交頭接耳地商量一陣。在城樓外伺候的內臣聽不清他們所商何事,只看見王德化和郭安輕輕點頭,最後王德化叮嚀說:

  “子猷,你向李王獻出了宣府重鎮,又勸說居庸關的監軍內臣和鎮將迎降,為李王立了大功。李王坐了天下,你必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我同曹東主都已年近半百,早有退隱之心。今後要仰仗你多賜關照,方好安度餘年。”

  杜勳說:“李王十分仁義,請兩位前輩完全放心。”

  城頭上的長繩於和竹筐子已經準備好了。杜勳要縋下城時,被一群熟識的太監圍住,問長問短。杜勳對他們說:

  “你們都不要害怕。李王進城,坐了江山,我們的富貴仍然照舊。”

  有個別太監還拉住他問別的話。杜勳又說:“你們不必多問,有我杜勳在,你們就不會吃虧。”說了以後,同大家拱手告別,坐在竹筐中縋下城去。

  杜勳出城後不到一個時辰,申時未過,守彰義門的太監和百姓將城門打開了,西便門也跟著打開了。幾千大順軍整隊進入外城,佔領了各處十字路口和重要街道,其他外城諸門也都隨著開了。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05

第22章 風沙乍起

  “啟稟皇爺,汝侯劉宗敏前來見駕。”

  “傳他前來!”

  其實劉宗敏並沒有站立在行宮大門內等待傳稟,而是跟隨在傳宣官後邊直往裡走。別的文武大臣進人宮中時都是畢恭畢敬,腳步很輕,只有他依然是當年的草莽英雄脾性,腳步踏得磚地咚咚響。

  當李自成剛說完“傳他進來”一句話,他已經進來了。自從在西安建國以來,別的大臣,從丞相牛金星和軍師宋獻策起,來到李自成的面前,都是先跪下叩頭,行君臣之禮,然後李自成命坐,才恭敬地坐下奏事。

  劉宗敏雖然忠心耿耿地擁戴李自成做皇帝,並且想為眾多武將做個榜樣,然而他在短時間內還不習慣處處遵守嚴格的君臣之禮。此刻他來到李自成的面前,叉手躬身,聲音洪亮地說道:

  “萬歲!今晚我們都別想睡,準備明日一早進城!”

  李自成的心中猛然一喜,強裝冷靜地說道:“坐下。坐下說話。”

  等劉宗敏坐下以後,他接著問道:“有什麼新的消息?”

  劉宗敏說:“我軍將士同守城的人們互相說話,城上官員禁止不住。我軍將士對城上說,如不大開城門,就要猛力攻城,對城上眾炮齊發,雲梯登城,殺進城去以後,對軍民一個不饒。守城的人們十分恐慌,請我軍不要攻城,答應在五更時打開城門,放我軍進城。”

  “哪個城門?”

  “城上的人們已經變心,守城的大太監們也變了心。明早黎明時候,九門齊開。”

  “軍師府知道麼?”

  “軍師府的消息靈通。我剛才得到稟報,獻策那裡自然也得到稟報了。我剛才往行宮來的時候,差人將這消息告知了丞相和兩位軍師,請他們速來行宮,在御前商議皇上明日如何進城的事,沒想到啟東已經進宮來了。”

  “剛才獻策和林泉在孤面前談了很久,已經決定,明日孤由德勝門進城。獻策說,德勝門在北京的乾方,孤應走乾方進城。”

  劉宗敏的廣額高顴、骨棱棱的方臉上綻開了一絲嘲諷的微笑,說道:

  “這宋矮子!不讓皇上就近從阜成門進城,偏要繞道德勝門進城!對陰陽八卦咱不懂,聽他的意見吧。皇上進了紫禁城以後住在什麼地方?”

  “兩位軍師說,武英殿在紫禁城中的兌方,建議孤居住在武英殿,孤已經同意了。”

  “啊,也是,‘十八孩兒兌上坐’嘛!這建議也很重要,皇上當然同意。他們別的還有什麼重要建議?”

  “他們還有三條建議。”

  “哪三條?”

  “破了北京以後的兩件事,本來在西安出兵時已經商定了,三軍將士聽說後無不鼓舞。當時文武大臣中只有獻策。林果,還有玉•峰,獨持異議。他們先是不同意馬上向北京進兵,建議先經營中原、秦、晉和山東各處,兩年後再派出大軍東征幽燕。

  他們受到了孤的責備,才不敢堅持暫緩東征之議。當時在御前會議上商定了進北京的三件大事:

  一是進北京就籌備登極大典;二是逮捕明朝的勳戚大臣,拷掠追贓,以濟國用;三是體念將士們多年辛苦,決定駐軍城內,休息半月,軍民同樂。估計在半月之內,登極大典就能舉行。

  在西安時,獻策和林泉因諫阻東征受了孤的責備,對破北京後休軍城內和拷掠追贓兩件都無二話,但是他們的心中並不贊同。今晚由林泉建議,獻策贊同,一唱一和勸孤改變原議。他們建議:

  第一,將大軍駐紮城外,只派少數人馬人城,維護城內治安,彈壓不軌;第二,暫緩追贓,效法漢劉邦人咸陽後對父老的‘約法三章’;第三,向北京貧民開倉放賑。”

  劉宗敏笑著說道:“他們的建議也是出於忠心,只是太書生氣啦。啟東,你說是麼?”

  牛金星雖然心中同意宋獻策和李岩的建議,但是他深知李自成所依賴的是以劉宗敏為首的陝西武將,而急於東征幽燕以及破北京後休兵城內和逮捕明朝的勳威大臣拷掠追贓,都是陝西武將們的主張。他立志做一位開國的太平宰相,所以他不願在這兩個問題上說出來他自己的主張。他看劉宗敏和皇上都在望著他,等待他的回答,他只好說道:

  “我皇上應天順人,由西安出師東征,一路勢如破竹,昨日聖駕到達北京城下,明日一早就進入北京內城,滅亡明朝。如此武功,實為千古所少有。

  進人北京之後,趕快舉行登極大典,以慰大下百姓之望,這是許多大事中最大的一件事。我大順滿朝文武,鹹同此心。至於其他諸事,如大軍是否應該暫駐北京城內休息,是否應該進北京就將明朝勳戚大臣逮捕追贓,非我大順朝眼下立國的根本大計。

  凡事有經有權,獻策與林泉所奏,也許是狙于劉邦人咸陽後與父老‘約法三章’故事,知經而不知權。遇此等時候,陛下既要容臣工們各抒己見,也要斷自宸衷。俗話說:家有千百口,主事在一人。帝王為一國之主,在八卦為乾。國家大事,眾說不一,斷自宸衷,稱為乾斷,自古英明之主,莫不如此。”

  劉宗敏頓時忘了是在皇上面前,不覺哈哈大笑,說道:

  “你說得真好,不怪是大順朝開國宰相!”

  一個宣詔官進來,票報說正副軍師在宮門求見皇爺。李自成正在高興,說道:

  “快傳他們進來!”

  不過片刻,宋獻策和李岩畢恭畢敬地躬身進來,在李自成的面前行了叩頭禮。李自成命他們坐下以後,隨即十分高興地問道:

  “破了外城以後,守內城的太監和軍民,跟著就人心瓦解,已經傳出話來,明日五更打開城門迎降。這好消息你們都知道麼?”

  宋獻策欠身答道:“臣等知道,也在臣等意料之中,此所謂水到渠成,瓜熟蒂落。”

  李自成又稱讚說:“你曾說,倘若十八日有微雨,十九日黎明准定破城。果如所蔔,真是卦理通神!明日孤如何進城,你們都商議好了麼?”

  獻策回答:“臣等原料定十九日黎明會破內城,所以已擬定了皇上人城節略,命軍師府中司繕吏員謄抄數份,如今帶來行宮。不知所擬是否妥當,請林泉取出,在御前恭讀,請旨定奪。”

  李岩從袖中取出一個簡便的紅綾文書匣,打開文書匣,取出四份用恭楷繕寫的紅紙文件,題目是《聖駕入城節略》。他先將一份捧呈禦案,再將一份給劉宗敏,一份給牛金星,自己留下一份,然後對皇上恭讀節略。李自成看著節略,同時聽李岩讀了一遍,面含微笑,頻頻點頭,對兩位軍師說:

  “你們在節略中詳細寫了如何從釣魚臺行宮啟駕,一部分禦營將士如何從阜成門先進城去,佔領皇城諸門,包圍皇城,一部分文武大臣與部分禦營將士如何扈駕,沿路如何警蹕,先進城的文武百官如何由汝侯與丞相率領,在德勝門內接駕,然後聖駕如何進人皇城、紫禁城,進人武英殿駐蹕,一一寫得清楚。倉促之間,難得你們計議得這麼周到!”

  宋獻策欠身說道:“幾天來臣與副軍師雖在征途之上,然因破北京已經是指顧間事,所以臣等在馬上或宿營時議論數次,命軍師府官員們擬稿備用。今日又稍加厘定,繕寫數份,並非倉促寫就。”

  李自成轉向牛金星問道:“軍師們擬的人城節略,你以為如何?”

  牛金星欠身回答:“臣吞居宰相之職,但對聖駕如何人城,一應諸事,尚未考慮如此周詳。兩位軍師所擬節略,臣十分同意。然有一事,還請陛下與兩位軍師斟酌。”

  “何事?”

  “節略中擬定兩次清宮,此議甚善。城破之後,李過將軍率領一千將士迅速進人紫禁城內,佔領四門,一則要搜查崇禎生死下落及太子、二王,二則要肅清太監中有無暗藏兵器之人,以防不測。然後吳汝義率領禦營將士清宮,按冊清點紫禁城中未曾逃散的宮女、太監,封存宮中庫藏,派兵日夜巡邏,禁止宮女與太監盜竊各宮中金銀寶物,以備幾天內清查登記。

  雙喜將軍率五百將士扈駕人城,以後專駐守武英殿周圍,也受吳汝義節制。兩位軍師如此安排,十分合理。只是吳汝義將軍的職銜,似與他的責權有所不符。”

  宋獻策說道:“丞相所慮極是。我朝團官制草創,頗為疏略。以前陛下稱大元帥及新順王時,吳汝義稱中軍制將軍。去秋在西安建國,暫以秦王府為大順皇宮,吳汝義統管宮禁之事,改稱中軍權將軍,已覺不妥。今至北京,紫禁城內一切軍政要務,頭緒紛繁,都歸吳汝義掌管,確應另定官職,便於施展才能。但臣等對歷代職官志未曾考究,請陛下酌為欽定名稱。”

  李自成向牛金星問道:“啟東,用何官名最好?”

  牛金星撚須低頭想了片刻,抬頭回答說:“陛下,上古之世,設有宮正一官,專管宮內之事,見於《周禮》。秦漢以來,並無掌宮中庶事的專職官員,內廷與外延的政務交錯,界限不明。到了明代,內廷事務完全由太監職掌,設置了嚴密的內官官制。

  內臣分為十二監,二十四衙門,以司禮監掌印太監地位最尊,俗稱內相。除內廷十一二監之外,還有東廠與西廠派出的監軍太監,萬歷時還有派到各地徵收礦稅的太監。陛下鑒於明代太監之弊,所以不再信用太監。目前吳汝義秉承皇上意旨總管行在宮內軍政百務,此繫我朝新創,可否暫稱為宮內大臣,以待日後回長安再為確定?”

  李自成點頭同意,又問:“清宮的事,你還有什麼建議?”

  “臣請皇上命副軍師李岩也帶軍師府若干官員和兵了同吳汝義一起清宮。”

  “為著何事?”

  “清宮時有一件事必須副軍師去為好。天啟張惶後因不附和客魏奸黨,深受國人敬重。她原籍杞縣,與林泉是小同鄉。她曾經身為國母,按道理她會自盡殉國。但是倉皇之際,也許自盡未成。清宮時林泉即到慈慶宮去,看張惶後是否已死。

  如她尚未自盡,可對她宣佈大順皇帝口諭,我朝將對她厚養終身。如她必欲自盡殉國,可派人護送她回到張惶親府中,從容自盡。不管張惶後是否已死,將士們都不許到慈慶宮中滋擾。陛下,可以如此辦麼?”

  “好,好,就照你的建議去辦。”李自成已經有些迫不及待去進入那象徵著大明權力中心的皇城了。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06

第23章 豬臉顯聖

  時間已經過了四更。因為準備進城的事情很多,大家今夜別想睡覺了。御前會議趕快結束,劉宗敏立刻回到東征提營首總將軍府的臨時駐地,飛馬傳令各營主將,準備開進內城。各營從什麼城門進城,在城內駐紮何處,都是軍師府在事前遵旨擬好的計畫,已經由劉宗敏以軍令傳知各營主將,今夜只是重申前令,同時嚴令人馬進城後對居民務要秋毫勿犯。

  牛金星要趕快回到丞相府臨時駐地,召集六政府與文諭院大臣會議,部署明早如何進城和如何在巳時前趕到德勝門迎接聖駕。

  宋獻策和李岩最後離開行宮。他們離開御前後,在臨時朝房中等候。李自成將吳汝義和李雙喜叫到面前,用杏黃紙寫了兩道手敕,一道是欽命吳汝義為“宮內大臣”,一道是欽命李雙喜為協理宮內大臣兼御前侍衛將軍。然後宋獻策和李岩帶著吳汝義和李雙喜馳回軍師府駐地,又傳知李過前來,一同研究明日如何扈駕、警蹕和如何清宮諸事。

  對李過和吳汝義而言,特別要緊的一件大事是要找到朱由檢,弄清他的死活。

  李自成雖然連日來鞍馬勞累,今夜又幾乎整夜未眠,但因為破城即在眼前,他一點兒睡意也沒有了。行宮禦廚為他準備了夜宵點心,他隨便吃了一點,便在親兵的護衛下登上了花園中的假山,向東方看了一陣,看到紫禁城方面並沒有冒出火光,他的心中產生了一串問題,默默問道:

  “朱由檢此刻在做什麼?自盡了麼?心腹太監幫助他在民間藏起來了麼?他的眾多宮眷今夜如何?……”

  連日來朱由檢食不下嚥,夜不成寐,不但眼眶深陷,臉色灰暗,而且頭昏目眩,身體難以支撐。但是亡國就在眼前,他不能倒下去對國運撒手不管,也不能到養德齋的禦榻上痛睡一陣。

  他本來打算在乾清門親手揮劍斬杜勳,臨時來了精神,帶著一腔怒火,頓然間忘記疲憊,大踏步走出乾清宮,從丹墀上下了臺階,走到乾清門,穩穩地在龍椅上坐定。乾清宮的宮女們和太監們重新看見了往日的年輕皇上。但是杜勳走後,朱由檢鼓起的精神塌下去了,連午膳也吃不下,回到乾清宮的東暖閣,在龍椅上頹然坐下,恨恨地長歎一聲,喃喃自語:“連豢養的家奴也竟然膽敢如此……”

  他十分後悔剛才沒有在乾清門將杜勳處死,以為背主投敵者戒。生了一陣悶氣,他感到身體不能支撐,便回到養德齋,由宮女們服侍他躺到禦榻上,勉強閉著眼睛休息。當養德齋中只剩下一個宮女時,他睜開眼睛,輕輕吩咐:

  “要是今日吳三桂的關寧鐵騎能夠來到北京城外,你立刻將朕喚醒。”

  侍婢雖然明白吳三桂斷不會來,但是她忍著哽咽答應了“遵旨”二字。朱由檢又囑咐說:

  “朕命王承恩傳諭諸皇親勳臣們在朝陽門會商應變之策,如今該會商畢了。王承恩如回宮來,立刻奏朕知道。還有,朕命吳祥帶人去城上捉拿杜勳,一旦吳祥回來,你也立刻啟奏!”

  “皇爺,既然剛才不殺杜勳,已經放他出城,為甚又要將他捉拿回來?皇上萬乘之尊,何必為杜勳這樣的無恥小人生氣?”

  朱由檢恨恨地說:“哼,朕一日乾綱不墜,國有典刑,祖宗也有家法!”

  侍婢不敢再說話,低下頭去,輕手輕腳地退到外間,坐在椅子上守候著皇上動靜地不許有人在近處說話驚駕。過了片刻,聽見禦榻上沒有聲音,料想皇上實在困倦,已經人睡,她在肚裡歎息一聲,揩去了眼角的淚水。

  朱由檢一人睡就被噩夢纏繞,後來他夢見自己是跪在奉先殿太祖高皇帝的神主前傷心痛哭。太祖爺“顯聖”了。宮中藏有太祖高皇帝的兩種畫像:一種是臉孔胖胖的,神態和平而有福澤;另一種是一個醜像,臉孔較長,下巴突出,是個豬像,同一般人很不一樣。朱由檢自幼聽說那一軸類似豬臉的畫像是按照洪武本人畫的。現在向他“顯聖”的就是這位長著一副豬臉的、神態威嚴的老年皇帝。他十分害怕,渾身打顫,伏地叩頭,哭著說:

  “孫兒不肖,無福無德,不足以承繼江山。流賊眼看就要破城,宗社不保,國亡族滅。孫兒無面目見太祖皇爺在天之靈,已決定身殉社稷,以謝祖宗,以謝天下。”

  洪武爺高坐在皇帝寶座上,長歎一聲,呼喚著他的名字說道:“由檢,你以身殉國有什麼用?你應該逃出去,逃出去恢復你的祖宗江山。你還年輕,不應該白白地死在宮中!”

  朱由檢哭著問道:“請太祖皇爺明示,不肖孫兒如何能逃出北京?”

  洪武爺沉吟說:“你總得想辦法逃出北京,逃不走再自盡殉國。”

  “如何逃得出去?”

  朱由檢俯地片刻,高皇帝沒有回答。他大膽地抬起頭來,但見高高的寶座上煙霧氤氳,“顯聖”的容貌漸漸模糊,最後只剩下灰色的、不住浮動的一團煙霧,從煙霧中傳出來一聲歎息。

  朱由檢忍不住放聲痛哭。

  侍婢站在禦榻旁邊,連聲呼喚:“皇爺!皇爺!……”

  朱由檢醒來,但還沒有全醒,不清楚是自己哭醒,還是被人喚醒。他茫然睜開眼睛,看見侍婢站在榻邊,不覺脫口而出:

  “朕夢見了太祖高皇帝!……”

  侍婢又叫道:“皇爺,大事不好,你趕快醒醒!”

  朱由檢猛然睜大眼睛,驚慌地問:

  “什麼事?什麼大事?……快奏!”

  侍婢聲音打顫地說:“吳祥從平則門回來,他看見逆賊已經破了外城。外城城門大開,有幾千步兵和騎兵從彰義門和西便門整隊進城!”

  朱由檢登時面如土色,渾身戰慄,從榻上忽地坐起,但是兩腳從榻上落到朱漆腳踏板上,卻穿不上靴子。侍婢趕快跪下去,服侍他將繡著雲龍的黃緞靴子穿好。朱由檢問道:

  “吳祥在哪裡?在哪裡?”

  侍婢渾身打顫說道:“因為宮中規矩,任何人不准進人養德齋中奏事,所以吳祥此刻在乾清宮中恭候聖駕。”

  朱由檢又驚慌地問:“你聽他說賊兵已經進了外城?”

  侍婢強作鎮靜地回答說:“內城的防守很堅固,請皇爺不必害怕……”

  “快照實向朕稟奏,吳祥到底怎麼說?快!”

  “吳祥剛才慌慌張張回到宮中,要奴婢叫醒皇爺。因奴婢說皇爺十分困乏,剛剛朦朧不久,他才告訴奴婢逆賊已經從彰義門和西便門進了外城,大事不好,必須馬上稟奏皇上。”

  朱由檢全聽明白了,渾身更加打顫,腿也發軟。他要立刻到乾清宮去親自詢問吳祥。當他下腳踏板時,兩腳無力,踉蹌幾步,趁勢跌坐在龍椅上。他不願在乾清宮太監們的眼中顯得驚慌失措,向侍婢吩咐:

  “傳吳祥來這兒奏事!”

  侍婢感到詫異,怕自己沒有聽清,小聲問道:“叫吳祥來養德齋中奏事?”

  朱由檢從迷亂中忽然醒悟,改口說:“叫他在乾清宮等候,朕馬上去聽他面奏!”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06

第24章 崇禎“親征”

  這時,兩個十幾歲的宮女進來。一個宮女用金盆端來了洗臉的溫水,跪在皇上面前,水中放著一條鬆江府進貢的用白棉線織的面巾,在面巾的一端用黃線和紅線繡成了小小的二龍戲珠圖;另一宮女也跪在地上,捧著一個銀盤,上邊放著一條幹的白棉面巾,以備皇上洗面後用幹巾擦手。

  但是朱由檢不再按照平日的習慣在午覺醒來後用溫水淨面,卻用粗話罵道:“滾開!”隨即繞過跪在面前的兩個宮女,匆忙地走出養德齋,向乾清宮正殿的前邊走去。侍婢看見他一步高一步低,趕快去挾住左邊胳臂,小聲說道:

  “皇爺,您要冷靜,內城防守很牢固,足可以支援數日,等到吳三桂的勤王兵馬來到。”

  朱由檢沒有聽清楚侍婢的話,實際上他現在對於任何空洞的安慰話都沒有興趣聽,而心中最關心的問題是能否逃出北京,倘若逃不出應該如何身殉社稷,以及對宮眷們如何處置。已經走近乾清宮前邊時,他不願使太監們看見他的害怕和軟弱,用力將左臂一晃,擺脫了侍婢挽扶著他的手,踏著有力的步子向前走去。

  他坐在乾清宮的東暖閣,聽吳祥稟奏。原來當吳祥奉旨到平則門上捉拿杜勳時,杜勳已經縋出了城,在一群人的簇擁中,騎著馬,快走到釣魚臺了。他正在城樓中同王德化談話,忽然有守城的太監奔人,稟告王德化,大批賊兵進彰義門了,隨後也從西便門進人外城了……

  朱由檢截住問道:“城門是怎麼開的?”

  “聽說是守城的內臣和軍民自己打開的。可恨成群的老百姓忘記了我朝三百年天覆地載之恩,擁擁擠擠站在城門裡迎接賊兵,有人還放了鞭炮。”

  朱由檢突然大哭:“天哪!我的二祖列宗!……”

  吳祥升為乾清宮掌事太監已有數年,是一個循規蹈矩的人,年年盼望著國運好轉;不料竟然落到亡國地步,所以朱由檢一哭,他也跪在地上放聲痛哭。

  幾個宮女,還有幾個太監,都站在東暖閣的窗外,聽見皇上和吳祥痛哭,知道外城已破,大難臨頭,有的痛哭,有的抽咽,有的雖不敢哭出聲來,卻鼻孔發酸,熱淚奔流。

  吳祥哭了片刻,抬頭勸道:“事已如此,請皇爺速想別法!”

  朱由檢哭著問:“王德化和郭安現在何處?”

  吳祥知道王德化和郭安都已變心,而守彰義門的內臣頭兒正是郭安的門下,但是他不敢說出實話,只好回答說:

  “他們都在城上,督率眾內臣和軍民固守內城,不敢鬆懈。可是守城軍民已無固志,內城破在眼前,請皇爺快想辦法,不能指望王德化和郭安了。”

  朱由檢沉默片刻,又一次想起來太祖皇爺在他“顯聖”時囑咐的一句話:“你得想辦法逃出北京。”可是他想不出好辦法,向自己問道:

  “難道等待著城破被殺,亡了祖宗江山?”

  他忽然決定召集文武百官進宮來商議幫助他逃出北京之計,於是他對吳祥說道:

  “你去傳旨,午門上緊急鳴鐘!”

  朱由檢曾經略習武藝,在煤山與壽皇殿之間的空院中兩次親自主持過內操,所以他在死亡臨頭時卻不甘死在宮中。此時他的心情迷亂,已經不能冷靜地思考問題,竟然異想大開,要率一部分習過武藝的年輕內臣,再挑選幾百名皇親的年輕家丁,在今夜三更時候,突然開齊化門沖出,且戰且逃,向天津關方向奔去,然後奔往南京。

  北京的內城尚未失去,他決定留下太子坐鎮。文武百官除少數年輕有為的可以扈駕,隨他逃往吳三桂軍中之外,其餘的都留下輔佐太子。

  皇后和妃嬪們能夠帶走就帶走,不能帶走的就只好留在宮中,遵旨自盡。這決定使他感到傷心和可怕,可是事到如今,不走這條路,又有什麼辦法?想到這裡,他又一次忍不住放聲痛哭。

  從午門的城頭上傳來了緊急鐘聲。他認為,文武百官聽見鐘聲會陸續趕來宮中,他將向驚慌失措的群臣宣佈“親征”的決定,還要宣佈一通“親征”手詔。於是他停止痛哭,坐在禦案前邊,在不斷傳來的鐘聲中草擬詔書。他一邊擬稿,一邊嗚咽,不住流淚,將詔書稿子擬了撕毀,撕毀重擬,儘管他平素在文筆上較有修養,但今天的詔書在措詞上十分困難。

  事實是他的亡國已在眼前,倉皇出逃,生死難料,但是他要將措詞寫得冠冕堂皇,不但不能有損于皇帝身份,而且倘若逃不出去,這詔書傳到後世也不能成為他的聲名之過,所以他幾次易稿,總難滿意。到鐘聲停止很久,朱由檢才將詔書的稿子擬好。

  朱由檢剛剛拋下朱筆,王承恩進來了。他現在是皇帝身邊惟一的心腹內臣。朱由檢早就盼望他趕快進宮,現在聽見簾子響動,回頭看見是他進來,立即問道:

  “王承恩,賊兵已經進了外城,你可知道?”

  王承恩跪下說:“啟奏皇上,奴婢聽說流賊已進外城,就趕快離開齊化門,先到正陽門,又到宣武門,觀看外城情況……”

  “快快照實稟奏,逆賊進外城後什麼情況?”

  “奴婢看見,流賊步騎兵整隊人城,分住各處,另有小隊騎兵在正陽門外的大街小巷,傳下渠賊劉宗敏的嚴令,不許兵將騷擾百姓,命百姓各安生業。奴婢還看見外城中滿是賊兵,大概外城七門全開了。皇爺,既然外城已失,人無固志,這內城萬不能守,望陛下速拿主意!”

  “朝陽門會議如何?”

  “啟稟皇爺,奴婢差內臣分頭傳皇上口諭,召集皇親勳臣齊集朝陽門城樓議事。大家害怕為守城捐助餉銀,都不肯奉旨前來,來到朝陽門樓的只有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人來不齊,會議開不成,他們兩位皇親哭著回府。”

  朱由檢恨恨地說:“皇親勳臣們平日受國深恩,與國家同命相連,休戚與共,今日竟然如此,實在可恨!”

  “皇上,不要再指望皇親勳臣,要趕快另拿主意,不可遲誤!”

  “剛才午門上已經嗚鐘,朕等著文武百官進宮,君臣們共同商議。”

  “午門上雖然鳴鐘,然而事已至此,群臣們不會來的。”

  “朕要親征,你看看朕剛才擬好的這通詔書!”

  王承恩聽見皇上說出了“親征”二字,心中吃了一驚,趕快從皇上手中接過來詔書稿於,看了一遍,但見皇上在兩張黃色箋紙上用朱筆寫道:

  朕以藐躬,上承祖宗之丕業,下臨億兆于萬方,十有七載於茲。政不加修,禍亂日至。抑聖人在下位歟?至於天怒,積怨民心,赤子淪為盜賊,良田化為榛莽;陵寢震驚,親王屠戮。國家之禍,莫大於此。今且圍困京師,突入外城。宗社阽危,間不容髮。不有撻伐,何申國威!朕將親率六師出討,留東官監國,國家重務,悉以付之。告爾臣民,有能奮發忠勇,或助糧草器械,騾馬舟車,悉詣軍前聽用,以殲丑類。分茅胙土之賞,決不食言!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07

第25章 求生?求死?

  當王承恩閱讀詔書時候,朱由檢焦急地從龍椅上突然站起,在暖閣中走來走去。片刻後向王承恩問道:

  “你看完了?‘親征’之計可行麼?”

  王承恩顫聲說道:“陛下是千古英主,早應離京‘親征’,可惜如今已經晚了!”

  “晚了?!”

  “是的,請恕奴婢死罪,已經晚了!……”

  朱由檢面如土色,又一次渾身顫慄,瞪目望著王承恩停了片刻,忽然問道:“難道你要朕坐守宮中,徒死於逆賊之手?”

  王承恩接著說道:“倘若在三四天前,敵人尚在居庸關外,陛下決意行此出京‘親征’之計,定可成功。眼下逆賊二十萬大軍將北京圍得水泄不通,外城已破,只有飛鳥可以出城。陛下縱然是千古英主,無兵無將,如何能夠出城‘親征’?事到如今,奴婢只好直言,請恕奴婢死罪!”

  聽了王承恩的話,朱由檢的頭腦開始清醒,同時也失去了一股奇妙的求生力量,渾身摹然癱軟,頹然跌坐在龍椅上,說不出一句話來。在這剛剛恢復了理智的片刻中,他不但想著王承恩的話很有道理,同時重新想起今日午後太祖高皇帝在他的夢中“顯聖”的事。太祖皇爺雖然囑咐他應該逃出北京,可是當他向太祖爺詢問如何逃出,連問兩次,太祖爺頗有戚容,都未回答。他第三次哭著詢問時,太祖爺的影像在他的面前消失了,連同那高高的寶座也化成了一團煙霧,但聽見從他的頭上前方,從一團線繞飄忽的煙霧中傳出來一聲深沉的歎息……

  王承恩悲傷地說道:“皇爺,以奴婢估計,內城是守不住了。”

  朱由檢點點頭,無可奈何地歎一口氣,命王承恩將剛才放回到禦案上的詔書稿子遞給他。他把稿子撕得粉碎,投到地上,用平靜的聲調說道:

  “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朕決不再作他想,但恨群臣中無人從死耳!”

  王承恩哽咽說:“奴婢願意在地下服侍皇爺!”

  朱由檢定睛注視王承恩的飽含熱淚的眼睛,點點頭,禁不住傷心嗚咽。

  朱由檢斷定今夜或明日早晨,“賊兵”必破內城。他為要應付亡國巨變,所以晚膳雖然用得匆忙,卻儘量吃飽,也命王承恩等大小內臣們各自飽餐一頓。他已明白只有自盡一條路走,決定了當敵兵進人內城時“以身殉國”。但是在用過晚膳以後,他坐在乾清宮的暖閣休息,忽然一股求生之欲又一次出現心頭。他口諭王承恩,火速點齊三百名經過內操訓練的太監來承天門外伺候。

  王承恩猛然一驚,明白皇上的逃走之心未死。然而一出城必被“逆賊”活捉,受盡侮辱而死,絕無生路,不如在宮中自盡。他立刻在朱由檢腳前跪下,哽咽說道:

  “皇爺,如今飛走路絕,斷不能走出城門。與其以肉喂虎,不如死在宮中!”

  朱由檢此時已經精神崩潰,不能夠冷靜地思考問題。聽了王承恩的諫阻,他覺得也有道理,三百名習過武藝的內臣護駕出城,實在太少了。然而他要拼死逃走的心思並未消失,對王承恩說道:

  “你速去點齊三百名內臣,一律騎馬,刀劍弓箭齊備,到承天門等候,不可誤事。去吧!”

  他轉身走到禦案旁邊,來不及在龍椅上坐下,彎身提起朱筆,宇體潦草地在一張黃紙上寫出來一道手詔:

  諭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固,速帶家丁前來護駕。此諭!

  寫畢,命乾清宮掌事太監吳祥立即差一名長隨,火速騎馬將手詔送往新樂候府,隨即他頹然坐下,恨恨地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朕志決矣!”

  恰在這時,侍婢前來給皇帝送茶。像送茶這樣的事,本來不必她親自前來,但是為要時刻知道皇上的動靜,她決定親自送茶。差不多一個時辰了,她沒有離開過乾清宮的外間和窗外附近。剛才聽見皇上命王承恩連點齊三百內臣護駕,準備逃出北京。雖然王承恩跪下諫阻,但皇上並未回心轉意。她明白皇上的心思已亂,故有此糊塗決定,一出城門必被流賊活捉,或者頃刻被殺。

  皇上秉性脾氣她最清楚,一旦堅執己見,就會一頭碰到南牆上,無人能勸他回頭。她趕快奔往乾清宮的後角門,打算去坤甯宮啟奏皇后,請皇后來勸阻皇爺。但是在後角門停了一下,忽覺不妥。她想,如果此刻就啟奏皇后,必會使皇后和宮眷們認為國家已亡,後宮局面大亂,合宮痛哭,紛紛自盡。於是她稍微冷靜下來,決定托故為皇上送茶,再到皇上面前一趟,見機行事。

  當侍婢端著茶盤進人暖閣時,聽了朱由檢那一句“朕志決矣!”的自言自語,猛一震驚,茶盤一晃,蓋碗中的熱茶幾乎濺出。她小心地將茶碗放在禦案上,躬身說道:

  “皇爺,請吃茶!”

  她原希望朱由檢會看她一眼,或者對她說一句什麼話,她好猜測出皇上此刻的一點心思。但是皇上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沒有注意到她的進來。她偷看皇上一眼,見皇上雙眉深鎖,眼睛呆呆地望著燭光,分明心中很亂。她不敢在皇上的身邊停留,躡手躡腳地退出暖閣,退出正殿,在東暖閣的窗外邊站立,繼續偷聽窗內動靜。

  這時她已經知道有一個長隨太監騎馬去傳旨召新樂侯劉文炳和駙馬都尉鞏永團即刻進宮。她明白,他們都是皇上的至親,最受皇上寵信,只是限於祖宗家法,為杜絕前代外戚干政之弊,沒有讓他們在朝中擔任官職,但是他們的地位,他們在皇上心中的分量,與王承恩完全不同。她不知道皇上叫這兩位皇親進宮來為了何事,但是在心中默默地說:

  “蒼天!千萬叫他們勸皇上拿定主意,不要出城!”

  朱由檢此時還在考慮著如何打開城門,衝殺出去,或許可以成功。只要能逃出去,就不會亡國。但是他也想到,自己戰死的可能十有八九,他必須另外想辦法使太子能夠不死,交親信內臣保護,暫時藏在民間,以後逃出北京,輾轉逃往南京,恢復大明江山。可是命誰來保護太子呢?他至今不知道王德化和郭安已經變心,在心慌意亂中,認為只有他們可以托此大事:一則他們深受皇恩,應該在此時感恩圖報,二則他們在京城多年來倚仗皇家勢力,樹植黨羽,盤根錯節,要隱藏太子並不困難,尤其是郭安任東廠提督多年,在他的手下,三教九流中什麼樣的人都有,只要他的良心未泯,保護太子出京必有辦法可想。想了一陣之後,他吩咐:

  “你速差內臣,去城上傳旨,叫王德化和郭安火速進宮!”

  下了這道口諭以後,他走出乾清宮,在丹墀上徘徊很久,等候表兄劉文炳和妹夫鞏永固帶著家了前來。如今他對於死已經不再害怕,所以反覺得心中平靜,只是他並不甘心自盡身亡。他在暗想著如何率領三百名經過內操訓練的年輕內臣和劉、鞏兩皇親府中的心腹家丁,突然沖出城門,或者殺開一條血路逃走,或者死於亂軍之中。縱然死也要在青史上留下千古英烈皇帝之名,決非一般懦弱的亡國•之君。當他這樣想著時候,他的精神突然振奮,大有“視死如歸”的氣概,對於以身殉國的事,只有無限痛心,不再有恐懼之感。他心中恨恨地說:

  “是諸臣誤朕,致有今日,朕豈是亡國•之君!”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08

第26章 為時晚矣

  當李自成大軍突破外城之時,近百名護龍衛從各自隱藏的地方都聚集到一處,大家都清楚,自己潛伏在大明京城的使命即將真正開始!

  如今守內城的也就只有那些枚卵子的貨,雖說大明皇帝朱由檢沒事兒做時就喜歡操練這幫內臣,但其實不濟事得很。並且這幫枚卵子的貨如今也是人心思動,早就不準備跟著自家“皇爺”一同赴死了。

  雖然外面李闖之軍熙熙攘攘,但這近百名護龍衛全都淨息凝神,絲毫不亂,都是些見過真陣仗的廝殺漢,百戰精銳,這才能被入選為護龍衛。在他們眼中,李闖軍隊實在不像是軍隊,人多不假,但也就是大半的流民土匪罷了。他們甚至有信心,就憑著這一百人的隊伍,再配上好馬的話就沖入闖王軍中廝殺個幾來回!

  內城上一個小太監走到這段城牆,支應走了兩個老太監,向下咳嗽了三聲,孫德正一揮手,上百護龍衛分別拋出繩索,順著本就不高的內牆爬了上去。

  “奴才參見孫大人。”這名小太監向孫德正跪下磕頭。

  八年前,孫德正開始真正接手護龍軍對大明的情報探測,這大明皇宮自然是重中之重,也因此,孫德正在這內侍之中或施恩或收買,收服不少人為自己所用。而近日能夠不聲不響地率一百護龍衛進來這內城,也是這些內侍在其中運作。

  “帶我們去煤山。”

  “奴才明白。”

  小太監便在前面帶路,孫德正則帶著護龍衛在後面跟著,如今的內城皇宮早就人心惶惶,根本沒人上來盤查也沒人敢上來盤查。

  ……

  朱由檢停住腳步,仰觀天色。大上仍有薄雲,月色不明。他又一次想著這正是利於突圍出走的夜色,出城的心意更為堅定。他又在丹墀上徘徊許久,猜想他等待的兩位可以率家丁護駕的皇親應該到了,於是他停止腳步,打算回寢宮準備一下,忽然看見王承恩從西側走上丹墀,他馬上問道:

  “三百名練過武藝的內臣到了麼?”

  王承恩躬身回答:“回皇爺,三百名內臣已經點齊,都遵旨在承天門外列隊恭候。”

  朱由檢沒說話,轉身向乾清宮的東暖閣走去。當他跨進乾清宮正殿的門檻時,回頭來對吳祥說道:

  “命人去將朕的禦馬牽來一匹!”

  吳祥問;“皇爺,今夜騎哪匹禦馬?”

  朱由檢略一思忖,為求吉利,回答說:“今夜騎吉良乘!”

  他到暖閣中等候片刻,忽然吳祥親自進來稟報:新樂侯劉文炳,駙馬都尉鞏永團奉詔進宮,在乾清門恭候召見。朱由檢輕聲說;

  “叫他們進來吧!”

  在這亡國之禍已經來到眼前的時刻,朱由檢原來希望午門上響過鐘聲之後,住得較近的文武臣工會趕快來到宮中,沒料到現在竟然連一個人也沒有來。他平時就在心中痛恨“諸臣誤國”,此刻看見自己兢兢業業經營天下十七載,並無失德,到頭來竟然如此孤獨無助。一聽吳祥稟報劉文炳和鞏永固來到,他立刻叫他們進來,同時在心中說道:

  “朕如今只有這兩個可靠的人了,他們必會率家了保朕出城!”

  站立在乾清宮外邊的宮女和太監們的心情頓時緊張起來。他們都知道,皇上會不會冒死出城,就看這兩位皇親了。

  吳祥親自在丹墀上高呼:“劉文炳、鞏永固速速進殿!”

  劉文炳和鞏永固是最受皇上寵愛的至親,平日別的皇親極少被皇上召見,倘若有機會見到皇上,都是提心吊膽,深怕因事獲譴。在朝中獨有他們兩位,見到皇上的機會較多,在皇帝面前並不害怕。過去舉行內操時,朱由檢因為他二人年紀輕,習過騎射,往往命他們身帶弓矢,戎裝騎馬,從東華門外向北,沿護城河外邊進北上東門向北轉,再進山左裡門,到了煤山東北的觀德殿前,然後下馬,陪皇帝觀看太監們練習騎射。有時朱由檢的興致來了,不但自己射箭,也命他們二人射箭。他們認為這是皇上的“殊恩”,在射箭後總要叩頭謝恩。可是今晚不是平時。當聽見太監傳呼他們進殿以後,他們一邊往裡走,一邊兩腿打顫,臉色灰白。進人暖閣,在皇上面前叩了頭,等候上諭。朱由檢神色淒然,命他們平身,賜坐,然後說道:

  “朕平日在諸皇親中對你們二人最為器重,因限於祖宗制度,不許皇親實授官職,以杜前代外戚干政之弊。今日國事不同平日,所以要破除舊制,召你們進宮來,委以重任。”

  兩位年輕皇親因為從皇帝手諭中已經明白召他們進宮來所為何事,所以聽了這話後就站起來說:

  “請陛下明諭。”

  朱由檢接著說道:“逆賊進人外城的人數,想來還不會很多。朕打算出城‘親征’,與賊決一死戰,如荷祖宗之靈,逢凶化吉,殺出重圍,國家事尚有可為。二卿速將家了糾合起來,今夜隨朕出城巷戰如何?”

  新樂侯劉文炳重新跪下,哽咽說道:“皇上!我朝祖宗制度極嚴,皇親國戚不許多蓄家奴,更不許蓄養家丁臣與駙馬都尉兩家,連男女老弱在內,合起來不過二三百個家奴,粗明武藝的更是寥寥無幾……”

  朱由檢的心頭一涼,兩手輕輕顫抖,注視著新樂候,等他將話說完。新樂侯繼續說道:

  “臣與駙馬都尉兩家,縱然挑選出四五十名年輕體壯奴僕,並未練過武藝,加上數百內臣,如何能夠保護皇上出城?縱然這數百人全是武藝高強的精兵,也因人數太少,不能保護是上在悍賊千軍萬馬中殺開一條血路,破圍出走。這些內臣和奴僕,從未經過陣仗,見過敵人。臣恐怕一出城門,他們必將驚慌四散,逃不及的便被殺或投降。”

  朱由檢出了一身冷汗,不知不覺地將右手攥緊又鬆開,聽新樂侯接著說道:

  “臣願為陛下盡忠效命,不懼肝腦塗地,但恐陛下‘親征’失利,臣死後將成為千古罪人。”

  朱由檢已經清醒,不覺長歎一聲。他後悔自己一味想著破圍出走,把天大的困難都不去想,甚至連“皇親不許多蓄家奴”,更不許“豢養家丁”這兩條“祖制”也忘了。他忽然明白自己這一大陣想入非非,實際就是張惶失措。他向駙馬都尉悲聲問道:

  “鞏永固,你有何意見?”

  鞏永固跪在地上哭著說道:“倘若皇上在半個月前離京,還不算遲。如今外城已破,內城陷於重圍,四郊敵騎充斥,斷難走出城門一步,望陛下三思!”

  朱由檢只是落淚,只是悔恨,沒有做聲。

  劉文炳接著說道:“十天以前,逆賊尚在居庸關外很遠。天津巡撫馮元彪特遣其子愷章來京呈遞密奏,勸皇上駕幸天津,由海道前往南京。愷章是戶部尚書馮元飆的親侄兒,就在他的家中,可是馮元飆不敢代遞,內閣諸輔臣不敢代遞,連四朝老臣。都察院左都禦史李邦華也不敢代遞。愷章於本月初三日來到北京,直到逆賊破了居庸關後才哭著離京,馳回天津。當時……”

  朱由檢說:“此事,直到昨天,李邦華才對朕提到。南幸良機一失,無可挽回!”

  “當時如皇上採納天津巡撫之請,借三宮與重臣離京,前往天津,何有今日!”

  朱由檢痛心地說:“朕臨朝十七載,日夜求治,不敢懈怠,不料亡國於君臣壅塞!”

  劉文炳平時留心國事,喜與土人往來,對朝廷弊端本有許多意見,只是身為皇上至親,謹遵祖制,不敢說一句干預朝政的話。如今亡國在即,不惟皇上要身殉社稷,他自己全家也都要死。在萬分悲痛中他大膽說道:

  “陛下,國家將亡,臣全家也將為皇上盡節。此是最後一次君臣相對,請容臣說出幾句直言。只是這話,如今說出來已經晚了。”

  “你不妨直說。”

  劉文炳含淚說道:“我朝自洪武以來,君位之尊,遠邁漢、唐與兩宋。此為三綱中‘君為臣綱’不易之理,亦為百代必至之勢。然而君威日隆,君臣間壅塞必生。魏征在唐太宗前敢犯顏直諫,面折廷爭,遂有貞觀之治。這種君臣毫無壅塞之情,近世少有。陛下雖有圖治之心,然無納諫之量,往往對臣下太嚴,十七年來大臣中因言論忤旨,遭受廷杖、貶斥、賜死之禍者屢屢。臣工上朝,一見皇上動問,戰慄失色。如此安能不上下壅塞?陛下以英明之主,自處於孤立之境,致有今日天崩地訴之禍!陛下啊……”

  朱由檢從來沒聽到皇親中有人敢對他如此說話,很不順耳,但此時即將亡國,身死,族滅,他沒有動怒,等待他的表兄哭了幾聲之後將話說完。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09

第27章 朕意已決

  劉文炳以袍袖拭淚,接著說:“李邦華與李明睿都是江西同鄉,他們原來都主張皇上遷往南京,以避賊鋒,再謀恢復。當李自成尚在山西時,南遷實為明智之策。然因皇上諱言南遷,李邦華遂改為送太子去南京而皇上坐鎮北京。此是亡國下策。李明睿在朝中資望甚淺,獨主張皇上南遷,所以重臣們不敢回應。

  皇上一經言官反對,便不許再有南遷之議,遂使一盤活棋變成了死棋,遺恨千秋。李自成才過大同,離居庸關尚遠,天津巡撫具密疏請皇上速幸天津,乘海船南下,並說他將身率一千精兵到通州迎駕。當時如採納津撫馮元彪之議,國家必不會亡,皇上必不會身殉社稷。朝廷上下壅塞之禍,從來沒人敢說,遂有今日!臣此刻所言,已經恨晚,無救於大局。古人雲‘鳥之將死,其鳴也哀’。請皇上恕臣哀鳴之罪!”

  朱由檢在此時已經完全頭腦清醒,長歎一聲,流著眼淚說道:“自古天子蒙塵,離開京城,艱難複國,並不少見,唐代即有兩次。今日朕雖欲蒙塵而不可得了!天之待朕,何以如此之酷?”說著,他忍不住放聲痛哭。

  兩位年輕皇親也伏地痛哭,聲聞殿外。

  幾個在乾清宮中較有頭面的太監和乾清宮的宮女頭兒們,因為國亡在即,不再遵守不許竊聽之制,此刻屏息地散立在窗外竊聽,暗暗流淚。

  從西城和北城上陸續地傳來炮聲,但是炮聲無力,沒有驚起來宮中的宿鴉。這炮是守城的人們為著欺騙宮中,從城上向城外打的空炮,以表示他們認真對敵。

  哭過一陣,朱由檢歎息一聲,向他們問道:“倘若不是諸臣空談誤國,朕在半月前攜宮眷前往南京,可以平安離京麼?”

  劉文炳說;“倘若皇上在半月前離京,臣敢言萬無一失。”

  鞏永固也說道:“縱然皇上在五天前離京,賊兵尚在居庸關外,也會平安無事。”

  朱由檢問:“五大前還來得及?”

  劉文炳說:“天津衛距京師只有二百餘裡,只要到天津,就不愁到南京了。”

  朱由檢又一次思想糊塗了,用責備的日氣問道:“當時朝廷上對南遷事議論不決,你們何以不言?”

  劉文炳冷靜地回答說:“臣已說過,祖宗家法甚嚴,不許外戚干預朝政。臣等烙遵祖制,故不敢冒昧進言,那時臣等倘若違背祖制,建議南遷,皇上定然也不許臣等說話!”

  朱由檢悔恨地說:“祖制!家法!沒料到朕十七年敬天法祖,竟有今日亡國之禍!”

  朱由檢忍不住又嗚咽起來。兩位皇親伏在地上流淚。過了片刻,朱由檢忽然說道:

  “朕志決矣!”

  劉文炳問:“陛下如何決定?”

  “朕決定在宮中自盡,身殉社稷,再也不作他想!”

  劉文炳哽咽說:“皇上殉社稷,臣將闔家殉皇上,決不苟且偷生。”

  朱由檢想到了他的外祖母,心中一動,問:“瀛國夫人如何?”

  提到祖母,劉文炳忍不住痛哭起來,然後邊哭邊說:“瀛國夫人今年整壽八十,不意遭此天崩地訴之變,許多話都不敢對她明說。自從孝純皇太后進宮以後,瀛國夫人因思女心切,不能見面,常常哭泣。後來知道陛下誕生,瀛國夫人才稍展愁眉。不久驚聞孝純皇太后突然歸天,瀛國夫人悲痛萬分,又擔心大禍臨頭,日夜憂愁,不斷痛哭,大病多日。如此過了十年,陛下封為信王……”劉文炳忽然後悔,想到此是何時,為什麼要說此閒話?於是他突然而止,伏地痛哭。

  朱由檢哽咽說:“你說下去,說下去。瀛國夫人年已八十,遇此亡國慘變,可以不必為國自盡。”

  劉文炳接著說:“臣已與家人決定,今夜將瀛國夫人託付可靠之人,照料她安度餘年。臣母及全家男女老幼,都要在賊兵進城之時,登樓自焚。臣有一妹嫁到武清侯家,出嫁一年夫死,今日臣母已差人將她接回,以便母女相守而死。”

  朱由檢含淚點頭,隨即看著鞏永固問道:“卿將如何厝置公主靈樞?”

  鞏永固說:“公主靈樞尚停在大廳正間,未曾殯葬。臣已命奴僕輩在大廳前後堆積了柴草。一旦流喊人城,臣立即率全家人進人大廳,命僕人點著柴草,死在公主靈樞周圍。”

  朱由檢淒然問道:“公主有五個兒女,年紀尚幼,如何能夠使他們逃生?”

  鞏永固淌著淚說:“公主的子女都是大明天子的外甥,決不能令他們死於賊手。賊兵一巳進城,臣即將五個幼小子女綁在公主的靈樞旁邊,然後命家奴點火,與臣同死于公主之旁。”

  朱由檢又一陣心中刺疼,不禁以袖掩面,嗚咽出聲。

  劉文炳說道:“事已至此,請皇上不必悲傷,還請速作焚毀宮殿準備,到時候皇上偕宮眷慷慨赴火,以殉社稷,使千秋後世知皇上為英烈之主。”

  朱由檢對於自己如何身殉社稷和宮眷們如何盡節,他心中已有主意,但現在不願說出。他贊成兩位有聲望的皇親全家自焚盡節,點點頭說:

  “好!不愧是皇家至親!朕不負社稷,不負二祖列宗,卿等不負國恩,我君臣們將相見於地下……”

  天上烏雲更濃,月色更暗,不見星光。冷風吹過房檐,鐵馬叮咚。偶爾從城頭上傳來空炮聲,表明內臣和兵民們仍在守城。

  今夜,紫禁城中沒人睡覺,都在等待著敵人破城,等待著皇上可能下旨在宮中放火,等待著死亡。曾經下了一陣零星微雨,此時又止住了。整個紫禁城籠罩著愁雲慘霧。

  劉文炳抬起頭來說:“皇上!事已至此,請恕臣直言,恕臣直言。”

  朱由檢猜想到他要說什麼,說道:“朕殉國之志已決,不再有出城之想,你有何話,趕快直說!”

  “陛下!……萬一,萬一內城失守,皇上應當焚毀宗廟,焚毀三大殿,焚毀乾清宮。臣等望見宮中起火,知道皇上殉國,即跟著舉家自焚,以報皇上厚恩。”

  朱由檢點點頭說:“卿等放心。朕非懦弱之主,決不會落人逆賊之手。已經二更了,城破在即,卿等快回去吧!快出宮吧!”

  兩位皇親叩頭離開以後,朱由檢在乾清宮的暖閣中又坐了一陣,默默地想著心事。如今最後一次要逃出城去的念頭已經破滅了,剩下的心事只有三件:一是他自己如何自盡殉國。二是宮眷們如何發落,不能使他們落人“逆賊”之手,有辱國體。關於第一個問題,雖然二皇親建議他在宮中舉火自焚,也是一個可行的辦法,既死得壯烈,也不使“賊人”戮辱他的屍首,然而他還有別的死法,而且主意已定,但因為做皇帝養成的習慣,此刻他不願對任何人吐露真情。關於第二個問題,三天來他不斷在心中考慮,已經下了狠心,但不到最後時刻他不肯宣佈他的決定。

  還有第三個問題,是如何使他的三個兒子逃出宮中,尤其是應該使太子活下去,以後好恢復江山。他此刻已經既沒有逃生的幻想,也不再對自盡懷著恐懼,可以比較冷靜地進行思考,大有“視死如歸”的心態。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0

第28章 再看看

  忠心的吳祥,因在窗外聽到二位皇親向皇上建議在宮中舉火自焚,皇上並沒有說不同意。他想焚燒乾清宮和三大殿必須事先準備好許多乾柴,到臨時就來不及了。他走進暖閣,跪在朱由檢面前,本來想問一問是否命內臣們立刻就準備柴禾,但是不敢直問,膽怯地問道:

  “皇爺,事急了,有何吩咐?”

  朱由檢問道:“王承恩現在何處?”

  “他在乾清門伺候。”

  “王德化和郭安來了麼?”

  “奴婢差內臣飛馬去城上傳旨,叫他們速速進宮。找了幾個地方,沒有找到他們,請皇爺恕奴婢死罪,看來他們都躲起來了。”

  朱由檢恨恨將腳一頓,罵道:“該死!”又說:“牽禦馬伺候!告訴王承恩準備出宮!”

  吳祥駭了一跳:“如今出宮去要往何處?”但是不敢多問,立刻叩頭退出,照皇上的吩咐傳旨。他知道皇上已經死了逃出城去的一條心,決定自焚。他心中焦急的是,事前不準備好許多乾柴,一旦要焚毀乾清宮和三大殿就來不及了!

  朱由檢走出乾清宮,對一個內臣吩咐:“將朕的三眼銃裝好彈藥!”然後由一個小答應提著宮燈,繞過乾清宮的東山牆,向養德齋走去。

  乾清宮的宮女們都知道李自成的人馬已經破了外城,就要攻破內城,皇上不是自盡,便是被殺。想著她們自己一定將被奸•淫或者殺戮,大禍就在眼前,分成幾團,相對流淚和哭泣。只有兩名宮女頭兒沒有同她們在一起哭泣。她們剛才跟著乾清宮兩三個頭面太監悄悄地站立在貼近東暖閣的窗外竊聽。當二位皇親從乾清宮退出時,她們暫時躲進一處黑影裡;後來吳祥進到暖閣中向皇上請旨,她們又站到窗外,所以皇上在亡國前的動靜,她們較所有的宮女都清楚。當朱由檢從暖閣中出來時,她們趕快腳步輕輕地走回乾清宮的後邊,先告訴別的宮女:“姐妹們,皇上要回養德齋,都不要再哭了。”然後她們回到養德齋的門口,恭候聖駕。

  朱由檢的心緒慌亂,面色慘白,既想著自己的死,也想著許多宮眷、太子和二王的生死問題。他由幾名宮女伴家迎接,回到養德齋,頹然坐到龍椅上,略微喘氣,向這個居住了十七年的地方打量一眼,不覺歎了一口氣。兩名宮女伴家趕快跪到他的面前,用戰慄的低聲說道:

  “國家之有今日,不是皇上之過,都是群臣之罪。奴婢和乾清宮的眾都人受皇爺深思,決不等待受辱。皇爺一旦在乾清宮中舉火,奴婢等都願赴火而死,以報皇恩!”

  朱由檢的心中一動,想道:“莫非她們竊聽了朕與二位皇親的密談?”倘若在平時,他一定會進行追問,嚴加處分,但是此刻即將亡國,他無心理會竊聽的事,說道:

  “為朕換一雙舊的靴子!”

  一名宮女伴家趕快找來了一雙穿舊的靴子,跪下去替他換上。朱由檢突然站起身來,又吩咐說:

  “將朕的寶劍取來!”

  宮女伴家趕快取下掛在牆上的御用寶劍,用長袖拂去了劍鞘上的輕塵。她自己從來沒有玩弄過刀劍,也不曾留意刀劍應掛在什麼地方,在心慌意亂中她站到皇上的右邊,將寶劍往絲絛上繫,忽聽皇上怒斥道:“左邊!”她恍然明白,趕快轉到皇帝的左側,將寶劍牢牢地繫在絲絛上。朱由檢看了這宮人一眼,看見她哭得紅腫了的雙眼和憔悴的面容,想著連宮眷們也跟著遭殃,不禁心中一酸,悲傷地小聲說道:“朕還要回來的!”隨即大踏步往乾清宮的前邊走去。

  王承恩在丹墀上恭候。他已經問過吳祥,知道皇上聽從了兩皇親之勸,打消了出城之念。他原來決定伏地苦諫,這時也不提了。

  吳祥猜到皇上只是想在亡國前看一看北京情況,為防備城中突然起變故,所以要多帶內臣,以便平安回到宮中,舉火自焚。他也挑選了乾清宮中參加過內操的年輕太監大約三十余人,各帶刀劍,肅立在丹墀下邊。他自己留在丹墀上,站在王承恩的身旁,朱由檢向王承恩問道:

  “人都準備好了?”

  王承恩回答:“回皇爺,都遵旨在承天門外等候,連同奴婢手下的內臣,共約三百五十餘人。又從禦馬監牽來了戰馬。”

  吳祥接著說道:“啟奏陛下,乾清宮中前年參加過內操的年輕太監也有三十餘人,都在丹墀下邊等候扈駕!”

  “乾清宮的內臣們留下,不要離宮。”

  吳祥說:“皇上出宮,奴婢們理應扈從。”

  朱由檢點頭示意吳祥趨前一步,小聲說道:“朕還要回官來的。乾清宮的內臣們一出去,宮女們不知情況,必然大亂;乾清宮一亂,各宮院都會跟著大亂。你留下,率領內臣們嚴守本宮,等朕回來。”

  吳祥跪著說:“請恕奴婢死罪!要為乾清宮準備柴草麼?”

  朱由檢遲疑片刻,在心中說道:“都是想著朕應該舉火自焚,唉,朕的噩夢!”他沒有回答吳祥的話,對王承恩說道:

  “我們走吧!”

  朱由檢的禦馬吉良乘早已被牽在乾清門外等候。一個小太監搬來朱漆馬凳。朱由檢上了七寶摟金雕鞍,一個長隨太監替他牽馬,繞過三大殿,又過了皇極門,在內金水河南邊駐馬,稍停片刻。他回頭看了一陣,想著這一片祖宗留下的巍峨宮殿和雕欄玉砌,只有天上才有,轉眼間將不再是他的了,心中猛然感到刺痛,眼淚也奪眶而出。要放火燒毀麼?他的心中遲疑,下不了這樣狠心,隨即勒轉馬頭,繼續前行。

  朱由檢只有王承恩跟隨,一個太監牽馬,在十七年的皇帝生涯中從來沒有如此走過夜路。他孤孤單單地走出午門,走過了兩邊朝房空蕩蕩和暗沉沉的院落,走出了端門,又到了大致同樣的一進院落。這一進院落不同的是,在端門和承天門之間雖然也有東西排房,但中間斷了,建了兩座大門,東邊的通往太廟,西邊的通往社稷。朱由檢在馬上忍不住向左右望望,想著自己辛辛苦苦經營天下十七年,朝乾夕惕,從沒有怠於政事,競然落到今日下場:宗廟不保,社稷失守!他又一次滾出眼淚,在心中連聲悲呼:

  “蒼天!蒼天!”

  朱由檢滿懷悽愴,騎馬出了承天門,過了金水橋,停頓片刻,淚眼四顧。三四百內臣牽著馬,等候吩咐。王承恩明白朱由檢的心緒已經亂了,出宮來無處可去,大膽地向他問道:

  “皇上,要往何處?”

  朱由檢歎息說:“往正陽門去!”

  王承恩猛吃一驚,趕快諫道:“皇爺,正陽門決不能開,聖駕決不能出城一步!”

  “朕不要出城。朕為一國之主,只想知道賊兵進人外城,如何放火,如何殺戮朕的子民。你們隨朕上城頭看看!”

  王承恩命三四百名太監立即上馬,前後左右護駕,簇擁著朱由檢穿過千步廊,走出大明門,來到棋盤街。前邊就是關閉著的正陽門,甕城外就是敵人,再往何處?

  王承恩望望皇上,等待吩咐。正在這當兒,守城的太監們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見棋盤街燈籠零亂,人馬擁擠,以為是宮中出了變故,大為驚慌,向下喝問何事。下邊答話後,城上聽不清楚。守城的太監中有人聲音緊張地大叫:

  “放箭!放箭!趕快放箭!皇城裡有變了,趕快放箭!”

  又有人喊:“快放火器!把炮口轉過來,往下開炮!”

  在棋盤街上有人向城上大喊:“不許放箭!不許放炮!是提督王老爺到此,不是別人!”

  城上人問:“什麼?什麼?到底是誰?”

  王承恩勒馬向前,仰頭望著城上,用威嚴的聲音說道:

  “是我!我是欽命京營提督,司禮監的王老爺。是聖駕來到,不必驚慌!”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1

第29章 皇帝不急太監急

  城頭上一聽說是聖駕來到,登時寂靜。沒有人敢探頭下望,沒有人再敢做聲,只有從遠處傳來的稀疏柝聲。在城頭上昏暗的夜色中但見一根高杆上懸著三隻白燈籠,說明軍情已到了萬分緊急的時刻。

  一天來,朱由檢的精神狀態是一會兒驚慌迷亂,一會兒視死如歸,剛才他離開宮院和紫禁城,被深夜的冷風一吹,頭腦已經清醒許多。此刻他立馬在棋盤街上,因城上要向下射箭打•炮,他心中猛然一驚,心態更加冷靜了。停了片刻,他完全清醒過來,心中自問:

  “如此人心驚疑時候,朕為何要來這裡?”他明白,他原是打算登上城頭,看一眼外城情況。可是他忽然明白,已經到了此時,內城即將不守,自己的命已不保,社稷不保,他到城頭上看看賊兵在外城殺人放火,已經無濟於事了。

  “唉!”他心中歎息說,“眼下有多少緊急大事待朕處理,一刻也不能耽誤!不能耽誤!……回宮,趕快回宮!”

  此時,三四百人馬擁擠在棋盤街,十分混亂。王承恩知道皇上急於回宮,到他的面前說:“請皇爺隨奴婢來,從東邊繞過去!事不宜遲!”朱由檢隨即跟著王承恩,在太監們的簇擁中由棋盤街向東轉取道白家巷回宮。

  白家巷的南口連著東江米胡同的西口,有一座柵欄。在迸人柵欄時,他忽然駐馬,傷心地回頭向正陽門城頭望望,才望見城頭上懸起來三隻白燈籠。其實,這三隻白燈籠早已懸掛在一根高杆上,只是朱由檢和他周圍的太監們剛才擁擠在棋盤街,站立的角度不對,所以都沒看見,現在才看清了。

  原來事前規定,當“賊兵”向外城進攻緊急時,掛出一隻白燈籠;開始攻人外城,掛出兩隻白燈籠;已經有大批人馬進人外城,到了前門外大街,接近甕城,立刻掛出三隻白燈籠。現在朱由檢望見這三隻白燈籠,突然癱軟在馬鞍上,渾身冒出冷汗。他趕快用戰慄的左手抱緊馬鞍,而三眼銃從他的右手落到地上。替他牽馬的太監彎身從地上拾起三眼銃,雙手捧呈給他,但他搖搖頭,不再要了。

  出了白家巷,來到東長安街的大街上,往西可以走進長安左門,進承天門回宮;往東向北轉,可以去朝陽門。王承恩向他問道:

  “陛下還去何處?”

  朱由檢的神智更加混亂,只想著敵人何時攻入內城,他應該如何殉國,宮眷們應該如何處置,太子和二王如何逃生……他神智混亂中還在幻想著吳三桂的救兵突然從東方來到,所以漫然回答說:

  “往朝陽門!”

  向朝陽門的方向走了一段路程,前面路北邊出現了一座十分壯觀的第宅,朱由檢問道:

  “這是何處?”

  一個太監回答:“啟稟皇爺,此繫成國公府。”

  朱由檢說:“叫成國公出來!”

  三四百人停止在成國公府門前的東西兩座石牌坊之間,有一個太監下馬,去叫成國公府的大門,裡邊有人問:

  “是誰叫門?有何要事?”

  太監回答:“是欽命京營提督,司禮監王老爺有事拜見國公。”

  門內聲音:“國公爺在金魚胡同李侯爺府赴宴未回,請王老爺改日來吧!”

  叫門的太監回來對王承恩說:“內相老爺,今晚不會有誰設筵請客。朱國公一定在府。只是朱府的人害怕您是為捐助軍餉而來,所以托詞回絕。我告訴他說是聖駕到此好麼?”

  朱由檢輕聲說:“見他也是無用,回宮去吧!”

  在走往承天門的路上,朱由檢對王承恩傷心地說道:“從朱勇封國公,至今世襲了兩百三十多年,與國家休戚相共,今夜竟然連朕身邊的秉筆太監也不肯見,實實令人痛恨!”

  快走到長安左門的時候,朱由檢經過這一陣對自己的折騰,頭腦完全清醒了。如今已經三更以後,他需要趕快處置宮中的大事和準備身殉社稷了。

  他在東長安街心暫時停下,告訴王承恩,傳諭內臣們不必進宮,各自回家。當這三四百名年輕的太監們紛紛離開以後,崇須的身邊只剩下秉筆太監王承恩,另外還有一個是替他牽馬的乾清宮的答應,一個是王承恩的親隨太監。寂靜的十裡長街,突然間只剩下這孤單單的君臣四人,使朱由檢不由得膽顫心驚。

  他暫時立馬的地方,南邊的是左公生門,北邊隔紅牆就是太廟。他向西南望一望前門城頭,三隻白燈籠在冷風中微微飄動。他又看一看紅牆裡邊,太廟院中的高大鬆柏黑森森的,偶爾有棲在樹上的白鶴從夢中乍然被炮聲驚醒,帶著睡意地低叫幾聲。朱由檢對王承恩說:

  “朕要回宮,你也回家去吧。”

  王承恩說:“奴婢昨日已經辭別了母親。陛下殉社稷,奴婢殉主,義之正也,奴婢決不會偷生人間!”

  朱由檢今天常常憤恨地思忖著一件事:前朝古代,帝王身殉社稷時候,常有許多從死之臣,可恨他在亡國時候,竟沒有一個忠義之臣進宮來隨他殉國!他平日知道王承恩十分忠貞,此時聽了王承恩的話,使他的心中感動。他定睛看看王承恩,抑制著心中的洶湧感情,仍然不失他的皇帝身份,點點頭說:

  “很好,畢竟不忘朕豢養之恩,比許多讀書出身的文臣強多了!”

  王承恩遵照紫禁城中除皇帝外任何人不能騎馬的“祖制”,到了長安左門外邊的下馬碑處,趕快下馬,將馬匹交給親隨的太監牽走,他步行跟在朱由檢的馬後進宮。他猜不透也不敢問,皇上到底是要在乾清宮舉火自焚還是自縊。

  當走進皇極門的東角門(即宏政門)時,他看見皇極殿就在眼前,繞過三大殿就是乾清宮了,王承恩膽怯地問道:

  “皇爺,時間不多,要不要命內臣們趕快向三大殿和乾清宮搬來乾柴?”

  朱由檢又一次渾身一震,停住吉良乘,回頭看看王承恩,跟著又一次下了決心,回答說:

  “朕從昨天就有了主張,不必多問!”

  王承恩不敢再問,只是心中十分焦急,只怕一巳賊兵進人內城,皇上要從容自盡就來不及了。他已經看出來王德化與郭安已經變心,同杜勳有了密議。到了約定時候,內城九門會同時打開,放進賊兵。他不僅擔心皇上會來不及從容殉國,而且宮中還有皇后、皇貴妃、太子、永定二王、公主、眾多宮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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