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宋元明] 葬清 作者:純潔的小龍(已完成)

 
嚴羊 2019-2-18 20:14:55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409 80680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2

第30章 都死吧,切莫辱沒了皇家體統

  到了乾清門外,朱由檢下馬,吩咐王承恩暫到司禮監值房休息,等候呼喚。他對於應該馬上處理的幾件事已經胸有成竹,踏著堅定的腳步走進乾清門。一個太監依照平日規矩,在乾清門內高聲傳呼:“聖駕回宮!”

  立刻有吳祥等許多太監跪到南路旁邊接駕。一群宮女正在乾清宮的一角提心吊膽地等候消息,慌忙從黑影中奔出,跪在丹墀的一邊接駕。

  朱由檢沒有馬上進人乾清宮,想到皇后。袁妃、公主……馬上都要死去,他在丹墀上彷徨頓腳,發出沉重的歎息。忽然一個太監來到他的面前跪下,聲音哆嗦地說道:

  “啟奏皇爺,請皇爺不要憂愁,奴婢有一計策可保皇爺平安。”

  朱由檢一看,原來是一個名叫張殷的太監,在乾清宮中是個小答應,平常十分老實,做點粗活,從不敢在他的面前說話。他感到奇怪:這個老實奴才會有什麼妙計?於是他低下頭來問道:

  “張殷,別害怕,你有何妙計?”

  張殷回答說:“皇爺,倘若賊兵進了內城,只管投降便沒有事了。”

  朱由檢的眼睛一瞪,將張殷狠踢一腳,踢得他仰坐地上,隨即拔出寶劍,斜砍下去,劈死了張殷。這是朱由檢平生第一次親手殺人,殺過之後,氣猶未消,渾身戰慄。眾太監和宮女們第一次看到皇上在宮中殺人,都驚恐伏地。看見皇上依然盛怒,腳步沉重地走下丹墀,吳祥趕快追上去,跪在他面前問道:

  “皇爺要往何處?”

  “坤甯宮!”

  大家聽到皇上要去坤甯宮,一齊大驚,知道宮中的慘禍要開始了。

  吳祥趕快命一個太監奔往坤甯宮,啟奏皇后準備接駕,同時取來了兩隻宮燈,隨著皇上走出日精•門,從東長街向北走去。宮女們也點著兩隻宮燈,從乾清宮的後角門出去,追上皇帝。

  周後正在哭泣,聽說皇帝駕到,趕快到院中接駕。朱由檢一路想著,要把官眷中哪一些人召到坤甯宮,吩咐她們自盡,倘有不肯奉旨立刻自盡的,他就揮劍殺死,決不將她們留給賊人,失了皇家體統。

  因為考慮著他要親自揮劍殺死宮眷,所以他不進坤甯宮正殿,匆匆走進了東邊的偏殿。皇后緊緊地跟隨著他。跪在院中接駕的太監們和宮女們都站起來,圍立在偏殿門外伺候,戰慄屏息。

  朱由檢在偏殿正間的龍椅上坐下,命皇后也趕快坐下,對皇后說道:

  “大勢去了,國家亡在眼前。你是天下之母,應該死了。”

  周後對於死,心中早已有了準備。皇上的話井沒有出她的意料之外。她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表示明白。坤甯宮的宮女們知道皇后就要自盡,都跪到地上哭了起來。站在殿外的太監們因為宮女們一哭,有的流淚,有的嗚咽。

  近三天來,周後因知道國家要亡,心中懷著不能對任何人說出的一件恨事,如今忽然間又出現在心頭。

  一個月前,李自成尚在山西境內時,朝中有人建議皇上遷往南京,以避賊鋒,再圖恢復。朝廷上有人贊成,有人反對,使皇上拿不定主意。周後和懿安皇后通過各自的宮中太監,也都知道此事。懿安皇后是贊同遷都南京的,但她是天啟的寡婦,不便流露自己的主張。有一天托故來找周後閒談,摒退左右,悄悄請周後設法勸皇上遷都南京。後來,朱由檢心結煩悶地來到坤甯宮,偶然提到李自成率五十萬人馬已人山西,各州縣望風投降的事,不覺長歎一聲。周後趁機說道:

  “皇上,我們南邊還有一個家……”

  朱由檢當時把眼睛一瞪,嚇得周後不敢再往下說了。從那次事情以後,在宮中只聽說李自成的人馬繼續往北京來,局勢一天比一天壞,亡國大禍一天近似一天。周後日夜憂愁,寢食難安,但又不敢向皇上詢問一字。她常常陪想,民間貧寒夫妻,有事還可以共同商量,偏在皇家,做皇后的對國家大事就不許說出一字!

  她痛心地反復暗想,她雖不如懿安皇后那樣讀書很多,但是她對歷代興亡歷史也略有粗淺認識。她也聽說,洪武爺那樣喜歡殺人,有時還聽從馬皇后的諫言!她小心謹慎,總想做一個賢德皇后,對朝政從不打聽,可是遇到國家存亡大事,她怎能不關心呢?她曾經忍不住說了半句話,受到皇上嚴厲的眼色責備,不許她把話說完。假若皇上能聽她一句勸告,在一個月前逃往南京,今天不至於坐等賊來,國家滅亡,全家滅亡!

  她有一萬句話如今都不需要說了,只是想著兒子們都未長成,公主才十五歲,已經選定駙馬,尚未下嫁,難道在她死之前不能同兒女們見一面麼?她沒有說話,等候兒女們來到,也等候皇上說話,眼淚像泉水般地在臉上奔流。

  朱由檢命太監們分頭去叫太子和永王、定王速來,又對皇后說道:

  “事不宜遲。你是六宮之主,要為妃嬪們做個榜樣,速回你的寢宮自縊吧!”

  周後說道:“皇上,你不要催我,我決不會辱你朱家國體。讓我稍等片刻。公主們我不能見了,我臨死要看一眼我的三個兒子!”

  皇后說了這句話,忍不住以袖掩面,痛哭起來。

  這時,一部分皇后的貼身宮女如吳婉容等都已經進人偏殿,她們聽到皇后說她臨死前不能見到兩個公主,但求見到太子與二王的話,每一個字都震擊著她們的心靈。第一個不知誰哭出聲來,跟著就全哭起來,而且不約而同地環跪在皇后面前,號陶大哭。站在門外的幾十名宮女和太監都跟著嗚咽哭泣。

  周後本來還只是熱淚奔流,竭力忍耐著不肯大哭,為的是不使皇上被哭得心亂,誤了他處置大事。到了這時,她再也忍耐不住,放聲痛哭。

  朱由檢也極悲痛,在一片哭聲中,望著皇后,無話可說,不禁嗚咽。他知道皇后不肯馬上去死,不是貪生怕死,而是想等待看三個兒子一眼。嗚咽一陣,他又一次用袍袖擦了眼淚,對皇后說道:

  “內城將破,你趕快去死吧。朕馬上也要自盡,身殉社稷,我們夫妻相從于地下。”

  周後突然忍住痛哭,從心中噴發出一句話:“皇上,是的,只看兒于們一眼,我馬上就去死。可是有一句話我要說出:我嫁你十七年,對國事不敢說一句話,倘若你聽了我一句話,何至今日!”

  朱由檢明白她說的是逃往南京的事,嗚咽說道;“原是諸臣誤朕,如今悔恨已遲。你還是趕快死吧!你死我也死,我們夫妻很快就要在地下見面!”

  周後並不馬上站起身來去寢宮自盡,想到就要同太子和二王死別,又想到臨死不能見兩個親生的公主,哭得更慘。朱由檢見此情形,後悔不曾下決心逃往南京,不由得頓足痛哭。

  坤甯宮正殿內外的幾十個宮女和太監全都哭得很痛。有一個進人偏殿的宮女暈倒在地,被吳婉容用指甲掐了她的人中,從地上扶了起來。

  朱由檢哭了幾聲,立刻忍住,命一個宮女速速奔往慈慶宮,稟奏懿安皇后,請她自盡,並說:

  “你啟奏懿安皇后,皇帝和皇后都要自盡,身殉社稷。如今亡國大禍臨頭,皇上請她也懸樑自盡,莫壞了祖宗的體面!”

  這時,太子、永王和定三,都被召到了坤甯宮偏殿。周後一手拉著十五歲的太子,一手拉著十一歲的定王,不忍離開他們,哭得更痛。永王十三歲,生母田皇貴妃,于一年半以前病逝。周後是他的嫡母,待他“視如己出”。他現在站在皇后的身邊痛哭。皇后用拉過定王的手又拉了永王,撕人心肝地放聲大哭。朱由檢催促皇后說:

  “如今事已至此,哭也無用。你快自盡吧,不要再遲誤了。”他又向一個宮女說:“速去傳旨催袁娘娘自盡,催長平公主自盡,都快死吧,不要耽誤到賊人進來,壞了祖宗的國體。”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3

第31章 出其不意破盛京!

  盛京(瀋陽)王宮:

  “多爾袞,你究竟想好了沒有,我大金究竟如何去面對護龍軍?”如今在大金國之中,能夠有資格當面直呼多爾袞姓名的也就只有太后布木布泰,也就是原本歷史上的那個孝莊。

  “本王也在等,等那護龍軍陷入爭鼎中原的戰事中,即使護龍軍再強,李闖之流再不堪,但要想徹底坐穩這漢家花花江山,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少說也得需要五年兵戈殺伐,再加上十年休養生息,那龍辰才能真的坐定了天下。也就是說,他十五年間,無法向我大金大舉用兵。”

  “十五年時間,也夠我大金做很多事情了。”布木布泰點點頭,她是個睿智的女人,戰略眼光不遜於大丈夫。

  “是啊,只要護龍軍真的南下,我即刻領八旗精銳,蕩平那黑龍江下游反叛的部落,再重新發兵蒙古,一舉擊潰由護龍軍扶持起來的察哈爾部,重新恢復先汗在位時我大金國的鼎盛局面。到那時候,是向那龍辰稱臣封疆一域,又或者是互相對峙,咱們也都有了本錢。”

  多爾袞說完,一把拉住了布木布泰的手,將她摟進自己的懷中。布木布泰在心裡輕歎一口氣,只能由得多爾袞對自己任意施為。

  就在這時,一名多爾袞的親信戈是哈闖進了這裡,眼下正是多爾袞和布木布泰行“雲雨”之事的時候,除非有天大的事情發生,絕不會有人來打擾,而這件事情,確實對大金國來講,算得上是天大的事情了。

  “王爺,護龍軍三萬騎兵已經殺到盛京外不足五十裡了!”

  ……

  “傲兒,記住了,指揮戰事,要想真的做到絕對的出其不意,那你的意圖必須連你自己手下的人也被瞞過去。”八歲的龍傲就坐在龍辰的身前,父子兩人共乘一匹馬。

  “父王,兒子記住了。就像父王現在,叔叔們都以為父王要等著機會南下奪取大明江山,甚至兒子也認為是這樣。誰知道父王你居然是打算先一舉擊垮這女真韃子。”龍傲笑著應答著。

  龍辰放聲一笑,“日後爭鼎天下,沒這麼十來年時間是坐不穩江山的,你父親又豈會再給這女真韃子十來年時間?先打下他的盛京,再把他們逼回黑水白地再說!”

  護龍軍一直在默默發展著水師力量,這幾年一直在對女真進行著海上封鎖,旅順一戰,女真人的火炮讓護龍軍吃了很大的虧,最後查到的結果是這批火炮是弗朗機人賣給女真人的,這兩年,護龍軍水師一直在海上截擊著弗朗機人的商船,只要是往滿洲運輸的船隻,全部截下,全船上下,不留活口。漸漸的,這一道航線近乎荒廢絕跡。

  而這一次,也正是靠著護龍軍水師那駭人的運輸能力,才能在不知不覺間,將三萬直屬軍將士在女真人根本沒有察覺到的時刻運輸到了滿洲地面上,而後三萬鐵騎直接沖向盛京!

  看著周圍都是鐵騎錚錚的場面,龍傲很是興奮。

  祖寬在不遠處看著王爺帶著大公子一起出征的場景,當下也只是搖搖頭,在王爺心中,這儲位的人選確實是已經定下來了。王爺帶大公子出征滿洲,命二公子領自己的親筆詔書去替父坐鎮,到時候在山海關聚集的十余萬護龍軍大軍一舉擊潰李闖,進了京師,二公子可是要替王爺先坐上那龍椅位子上的。這事兒也好,早些定下來,省的日後再扯來扯去,反而會添了太多麻煩。

  女真正黃旗一直駐守朝鮮和滿洲邊境,而多爾袞的正白旗負責看守蒙古局勢,莽古爾泰領著正藍旗鑲藍旗駐守在大金國北方,和諸部聯軍交戰。

  如今盛京附近,也就只有兩紅旗和鑲白旗以及鑲黃旗,這四個旗都在近幾年中被打敗過,兵力和戰力都很是堪憂,四個旗的兵力再加上盛京的漢八旗,也就只能勉強湊個三萬人罷了。

  三萬鐵騎,不理會襲擾的女真小隊人馬,只是向著盛京開去。

  最終,不得已,獨臂嶽托親自領兩紅旗兵士在盛京外五十裡處和龍辰來了場遭遇戰,一切只是為了阻礙護龍軍的步伐,讓在外的各旗兵馬迅速回歸。

  鐵騎衝刺,聲勢滔天,在八年前,龍辰還聲名不顯時,就曾斷定,自己將來會有一天會領著麾下數萬鐵騎和這八旗鐵騎在滿洲爭鋒,在女真人最引以為傲的騎射方面將其擊敗!

  “殺!”

  龍辰長刀揚起,周身護龍軍騎士高呼:死戰!

  三萬直屬軍精銳,三萬條響噹噹的漢家軍魂!

  兩紅旗兵士加起來不到五千,被護龍軍一擊而潰,同時祖寬親自領五百騎士追殺岳托數十裡,最終成功追到嶽托,將其斬殺。

  兩紅旗未能替盛京方面贏取多少時間,多爾袞不再打算在盛京外和護龍軍打野戰,將兵力全都收縮進了盛京城中,極為匆忙,甚至連堅壁清野都沒有來得及,護龍軍兵士來到盛京外後就地取糧。

  在看清這些護龍軍都是騎兵後,多爾袞也不禁長舒一口氣,都是騎兵,看你怎麼攻城!

  但是,現實卻給了多爾袞一個響亮的耳刮子。

  是夜,城內隱藏的護龍軍力量聚集發動,其中甚至包括好些個漢八旗兵士,一同奪取了盛京南門,數萬護龍軍鐵騎當即衝殺入了盛京城中。

  這一夜,盛京的夜空是血色的!

  護龍軍和八旗軍在盛京城中展開了最為慘烈的廝殺,八旗兵知道這是自家大本營,若是再退一步,就等同於女真一族數十年的數輩人的拼殺之功全都付諸東流,而護龍軍兵士更是以一陣陣的“死戰”之聲,硬要將這座城內的八旗兵全部埋葬!

  龍辰和龍傲父子倆站在盛京南門城樓上,看著遠處的火光沖天,龍傲轉頭看了眼自己的父王,發現自己父王正負手而立,說不出的英雄霸氣,小傢伙也有樣學樣,雙手負在背後,挺起了胸膛。

  交戰一直持續到了第二日上午,護龍軍兵士終於徹底肅清了大部分八旗兵守軍,殘餘的八旗兵全都逃進了王宮之中。

  一整夜沒睡,龍辰自是沒什麼不適,就連小龍傲也是精神抖擻,跟著自己父王來到了王宮外。

  “向王宮內傳話,一個時辰內,不開宮門投降,本王要屠盡盛京內的女真一族!”

  幾個會女真話的大嗓門兵士和一批被拉過來的女真人家眷開始向王宮內喊話,喊話聲中帶著哭泣,好不淒涼。

  龍傲有些興奮地握緊了拳頭,當他日後領著漢家大軍攻伐交織等地,甚至渡海攻東瀛時,都喜歡向守城一方喊話:不開城投降,屠爾全族!

  最終,宮門緩緩打開,多爾袞走在最前面,布木布泰牽著福臨的手跟在多爾袞身後。

  多爾袞最後摸了摸福臨的臉蛋,又看了看布木布泰,長嘯一聲,當著雙方兵士的面指著站在兵陣之中的龍辰喊道:

  “我只求你,放我女真一族一條生路,你既然贏了,就沒必要趕盡殺絕!”

  隨後,大金攝政王多爾袞橫刀自刎。

  龍辰恍惚記起,那日老道似乎變成另外一個人也曾求過自己放女真一族一條生路。其實,自己根本就沒打算趕盡殺絕。

  布木布泰冷冷地看著多爾袞自盡,隨後牽著才幾歲大的福臨一同向龍辰跪下來,身後的八旗兵士和女真王公貝勒一同跪了下來。

  ……

  乾清宮內,龍辰坐在首座上,布木布泰抱著正在低聲抽泣的福臨,龍傲站在龍辰身旁,略顯不屑地盯著福臨。

  “寫一份詔書,叫正白旗、正黃旗、正藍旗和鑲藍旗棄械投降。”龍辰頓了頓,又道:“本王保你愛新覺羅氏藩王之富貴,科爾沁部同此等地位。”最後一句話,龍辰是看著布木布泰說的。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4

第32章 臣妾在黃泉恭候聖駕

  此時,從玄武門上傳來了報時的鼓聲和報刻的雲板聲,知道四更過了一半,離五更不遠了。坤甯宮後邊便是御花園和欽安殿,再往後便是玄武門。

  玄武門左右,緊靠著紫禁城裡邊的排房,俗稱廊下家,住著一部分地位較低的太監。這時,從廊下家傳出來一聲兩聲雞啼,同雲板聲混在一起。

  皇后一聽見雞啼聲,在心中痛恨地說:“唉,兩個女兒再也不能見到了!”她放開了太子和永王的手,毅然站起,向朱由檢說道:

  “皇上,妾先行一步,在陰間的路上等待聖駕!”

  雖然她不再怕死,絲毫不再留戀做皇后的榮華富貴,但是她十分痛心竟然如此不幸,身逢亡國滅族慘禍。她臨走時心猶不甘,用淚眼看一眼三個兒子,看一眼馬上也要自盡殉國的皇上,同時又想到兩個女兒,深深地歎了口氣。她兩天兩夜來寢食俱廢,十分困乏,又加上腳纏得太小,穿著弓鞋,剛走兩步,忽然打個趔趄。幸而吳婉容已經從地上站起,趕快將她扶住。

  朱由檢望著皇后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中走出偏殿,又一次滿心悲痛,聲音悽愴地對太子和二王吩咐:

  “母后要同你們永別了。你們恭送母后回到寢宮,速速回來,朕有話說!”

  因為五更將到,朱由檢知道自己的時間不多了。想到馬上還要在宮中殺人,他深感已經精力不夠,吩咐宮女們:“拿酒來!快拿酒來!”宮女們馬上把酒拿來,只是倉皇中來不及準備下酒小菜。朱由檢不能等待,厲聲吩咐:“斟酒!”

  一個宮女用金杯滿滿地斟了一杯,放在長方形銀盤中端來,擺到他的面前。他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又說道:

  “斟酒!”

  宮中釀造的禦酒“長春露”雖然酒力不大,但是他一連飲了十來杯(他平生從來不曾如此猛飲),已經有了三分醉意。當他連連喝酒的時候,神態慷慨沉著,似乎對生已經忘懷。站在左右的宮女和太監們看到他的這種異乎尋常的神氣,而且眼睛通紅,都低下頭去,不敢仰視,只怕他酒醉之後揮劍殺人,接著自刎。然而朱由檢只是借酒澆愁,增加勇氣,所以心中十分清楚。他停止再飲,向一個太監吩咐:

  “傳主兒來!”

  宮中說的“主兒”就是太子。太子馬上來到了偏殿,永王和定王也隨著來到,跪在他的面前。太子硬咽說:

  “回父皇,兒臣等已恭送母后回到寢宮了。”

  “自盡了麼?”

  太子哭著回答:“母后馬上就要自盡,宮女們正在為她準備。”

  “你母后還在哭麼?”

  “母后只是深深地歎氣,不再哭了。”

  “好,好。身為皇后,理應身殉社稷。”

  他側耳向坤甯宮正殿傾聽,果然聽不見皇后的哭聲,接著說道:

  “賊兵快攻進內城,越快越好。”

  此時皇后確實已經鎮定,等太子和二王哭著叩頭離開,她歎了口氣,命一個小太監在宮女們的幫助下,替她在寢宮(坤甯宮西暖閣)的畫梁上綁一白練,擺好踏腳的凳子。寢宮中以及窗子外和坤甯宮正殿,站立眾多宮女,屏息無聲,十分寂靜。吳婉容揮走了小太監,跪到皇后面前,用顫抖的低聲說道:

  “啟奏娘娘,白練已經綁好了。”

  皇后沒有馬上起身,輕聲吩咐:“快拿針線來,要白絲線!”

  吳婉容不知皇后要針線何用,只好向跪在她身後的宮女吩咐。很快,宮女們將針線拿到了。吳婉容接住針線,手指輕輕打顫,仰面問道:

  “娘娘,要針線何用?”

  原來周後今年才三十三歲,想到自己生得出眾的貌美,渾身皮膚光潔嫩白,堪稱“玉體”,擔心賊人進宮後屍身會遭污辱,所以在上吊前命一個平日熟練女紅的年長宮女跪在地上用絲線將衣裙的開口縫牢。當這個宮女噙著眼淚,心慌意亂,匆忙地縫死衣裙的時候,周後不是想著她自己的死,而是牽掛著太子和二王的生死。

  她想知道皇上如何安排三個兒子逃出宮去,努力聽偏殿中有何動靜。但是皇上說話的聲音不高,使她沒法聽清。她又歎口氣,望著跪在地上的宮女,顫聲說道:

  “你的手不要顫抖,趕快縫吧!”

  那個熟練針線的年長宮女,手顫抖得更加厲害,連著兩次被針尖紮傷了手指。吳婉容看在眼裡,接過來針線,一邊流淚,一邊飛針走線,很快將皇后的衣襟和裙子縫死。皇后對吳婉容說:“叫宮人們都來!”馬上,三十多個宮女都跪在她的面前。她用抽頭揩揩眼淚,說道:

  “我是當今皇后,一國之母,理應隨皇帝身殉社稷。你們無罪,可以不死。等到天明,你們就從玄武門逃出宮去。國家雖窮,這坤甯宮中的金銀珠寶還是很多,你們可以隨便攜帶珠寶出宮。吳婉容,你趕快扶我一把!”

  吳婉容趕快扶著皇后從椅子上站起來,向上吊的地方走去。她竭力要保持鎮定,無奈渾身微顫,兩腿癱軟,不能不倚靠吳婉容用力攙扶,緩慢前行。她頃刻間就要離開人世,但是她的心還在牽掛著丈夫和兒子,一邊向前走一邊歎氣,幽幽地自言自語:

  “皇上啊!太子和永、定二王,再不送他們逃出宮去就晚啦!”

  偏殿裡,太於和永、定二王已經從地上站起來,立在父皇面前,等待面諭。朱由檢忽然注意到三個兒子所穿的王袍和戴的王帽,吃了一驚,用責備的口氣說:

  “什麼時候了,你們還是這副打扮!”隨即他向站在偏殿內的一群宮女和太監看了一眼,說:“還不趕快找舊衣帽給主兒換上!給二王換上!”

  眾人匆忙間找來了三套小太監穿舊了的衣服,由兩個宮女替太子更換,另有宮女們替二王更換。朱由檢嫌宮女們的動作太慢,自己用顫抖的雙手替太子繫衣帶,一邊繫一邊哽咽著囑咐說:

  “兒啊!你今夜還是太子,天明以後就是庶民百姓了。逃出宮去,流落民間,你要隱姓埋名,萬不可露出太子身份。見到年紀老的人,你要稱呼爺爺;見到中年人,你要稱呼伯伯、叔叔,見到年歲與你相仿的人,你要稱呼哥哥……我的兒啊,你要明白!你一出宮就是庶民百姓,就是無家可歸的人,比有家可歸的庶民還要可憐!你要千萬小心,保住你一條性命!你父皇即將以身殉社稷。你母后已經先我去了!……”

  當朱由檢親自照料為太子換好衣帽時,永、定二王的衣帽也由宮女們換好了。在這生離死別的一刻,他拉著太子的手,還想囑咐兩句話,但是一陣悲痛,哽咽得說不出一個字,只有熱淚奔流。

  皇后由吳婉容攙扶著,走到從梁上掛下白練的地方。她最後用淚眼望一望在坤甯宮中忠心服侍她的宮女們,似乎有不勝悲痛的永別之情。除吳婉容外,所有的宮女都跪在地上為皇后送行,不敢仰視。周後由吳婉容攙扶,登上墊腳的紅漆描金獨凳,雙手抓住了從畫梁上垂下的白練,忽然想到臨死不能夠同兩個公主(一個才六歲)再見一面,恨恨地長歎一聲。吳婉容問道:

  “娘娘,還有什麼話對奴婢吩咐?”

  周後將頭探進白練環中,臉色慘白,她雙手抓緊白練,聲音異常平靜地對吳說道:

  “我要走了。你去啟奏皇上,說本宮已經領旨在寢宮自縊,先到黃泉去迎接聖駕。”

  周後說畢,將凳子一蹬,但未蹬動。吳婉容趕快將凳子移開,同時周後將兩手一鬆,身體在空中擺動一下,不再動了。宮女們仰頭一看,一齊放聲痛哭,另外在窗外的太監們也發出了哭聲。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5

第33章 殺殺殺殺殺殺!(上)

  朱由檢聽見從皇后的寢宮內外傳來宮女們和太監們一陣哭聲,知道皇后已經自縊身亡,不覺湧出熱淚,連聲說:

  “死得好,死得好。不愧是大明朝一國之母!”

  他正要吩咐太監們護送三個兒子出宮,吳婉容神色慌張地走進偏殿,跪在他的面前說道:

  “皇爺,皇后命奴婢前來啟奏陛下,她已經遵旨懸樑自盡,身殉社稷!”

  朱由檢睜大眼睛,望著吳婉容問道:

  “皇后還說了什麼話?”

  “皇后說道,她先行一步,在黃泉路上迎接聖駕。”

  朱由檢忍不住掩面痛哭。站在他面前的三個兒子跟著他放聲痛哭,沒有人能抬起頭來。

  朱由檢不敢多耽擱時間,他趕快停止痛哭,吩咐鐘粹宮的掌事太監趕快將太子和定王送往他們的外祖父嘉定侯周奎的府中,又吩咐一個可靠的太監將永王送到田皇親府中,傳旨兩家皇親找地方使他的三個兒子暫時躲藏,以後出城南逃。吩咐了太監們以後,朱由檢因為將恢復江山的希望寄託在太子身上,他又對太子說道:

  “兒啊,汝父經營天下十七年,敬天法祖,勤政愛民,並無失德,不是亡•國之君。皆朝中諸臣誤我,誤國……致有今日之禍。兒呀!你是太子,倘若不死,等你長大之後,你要恢復祖宗江山,為你的父母報仇。千言萬語,只是一句話,我的兒啊!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恢復江山!……”他痛哭兩聲,吩咐太監們帶著太子和永、定二王趕快出宮。

  他本來下旨:曾經被他召幸過的女子,不管有了封號的和沒有封號的,都集中在錢選侍的宮中,等候召進坤甯宮中處置,也就是吩咐她們立刻自盡,不肯自盡的就由他親手殺死,絕不能留下來失身流賊。

  然而現在已經將近五更,住在玄武門內左右廊下家的太監們餵養的公雞開始紛紛地叫明瞭。朱由檢不再叫等候在錢選侍宮中的宮眷們前來,他出了偏殿,轉身往正殿走去。

  吳婉容知道他要去看一眼皇后的屍首,趕快跑在前面,通知宮女們止哭,接駕。朱由檢進了坤甯宮的西暖閣,看一看仍然懸在梁上的屍體,他用劍鞘將屍體推了一下,輕輕地點頭說:“已經死訖了,先走了,好,好!”他立即回身退出,一腳高一腳低地走出坤甯宮院的大門,向壽甯宮轉去。一部分太監和宮女緊隨在他的身後,有人在心中驚叫:

  “天哪,是去逼公主自盡!”

  聽見廊下家的雞叫聲愈來愈稠,朱由檢的心中很急,腳步踉蹌地向壽甯宮走去。他雖然想保持鎮靜,在死前從容處理諸事,然而他的神志已經慌亂,只怕來不及了,越走越快,幾乎使背後的宮女和太監們追趕不上。

  住在壽甯宮的長平公主是朱由檢的長女,自幼深得父皇的喜愛。當她小的時候,儘管朱由檢日理萬機,朝政揪心,還是經常抱她,逗她玩耍。她生得如花似玉,異常聰慧,很像皇后才人信邸時候。去年已經為她選定了駙馬,本應今年春天“下嫁”,只因國事日壞,不能舉行。

  此刻他要去看看他的愛女是否已經自盡,屍懸畫梁……他的心中忽然萬分酸痛,渾身戰慄,連腿也軟了。他想大哭,但哭不出聲,在心中叫道:

  “天啊,亡國滅族……人間竟有如此慘事!”

  住在壽甯宮的長平公主今年十六歲,剛才坤甯宮中的一個宮女奔來傳旨,命她自盡。她不肯,宮女們也守著她不讓她自盡。現在眾宮女正圍著她哭泣,忽然聽說萬歲駕到,她趕快帶著眾宮女奔到院中,跪下接駕。朱由檢見公主仍然活著,又急又氣,說道:

  “女兒,你為何還沒有死?”

  公主牽著他的衣服哭著說:“女兒……無罪!父皇啊……”

  朱由檢顫抖地說:“不要再說啦!你不幸生在皇家,就是有罪!”

  長平公主正要再說話,朱由檢的右手顫抖著揮劍砍去。她將身子一躲,沒有砍中她的脖頸,砍中了左臂。她在極度恐怖中尖叫一聲,倒在地上,昏迷過去。朱由檢見公主沒有死,重新舉起寶劍,但是他的手臂顫抖得更凶,沒有力氣,心也軟了,勉強將寶劍舉起之後,卻看見費珍娥撲到公主身上,一邊大哭一邊叫道:

  “皇爺,砍吧!砍吧!奴婢願隨公主同死!”

  朱由檢的手腕更軟了,寶劍砍不下去,歎口氣,轉身走出壽甯宮,倉皇地走到了袁妃居住的翊坤宮。

  朱由檢走後,壽甯宮中的宮女們和公主的奶母仍在圍著公主哭泣。壽甯宮的掌事太監何新趕快從禦藥房找來止血的藥,指揮年紀較長的兩個宮女將公主抬放榻上,為公主上藥和包紮傷口,卻沒有別的辦法。公主仍在昏迷中,不省人事,既不呻吟,也不哭泣。由於皇后已死,皇帝正在宮中殺人,壽甯宮中事出非常,掌事太監何新和奶母陳嬤嬤對昏迷不醒的公主都不知如何處理。幸而恰在這時,被大家素日敬愛的吳婉容來到了。

  原來吳婉容等皇上走出坤甯宮後,不讓太監插手,同坤甯宮中幾個比較懂事和膽大的宮女一齊動手,將皇后的屍體從梁上卸下,安放在禦榻上,略整衣裙,替皇后將一隻沒有閉攏的眼睛閉上,又將繡著龍鳳的黃緞被子蓋好屍體。她知道皇上是往壽寧官來,不知公主的死活,便跟在皇上之後奔來了。

  吳婉容看見公主雖然被砍傷左臂,因皇上手軟無力,並未砍斷骨頭,更沒有傷到致命地方,醒來以後休養些日子就會康復。她將何新叫到壽甯宮的前廡下,避開眾人,小聲問道:

  “何公公,你打算如何救公主逃出宮去?”

  何新說:“公主已經不省人事,倘若我送公主出宮,公主死在路上,我的罪萬死莫贖。”

  “不,何公公。據我看,公主的昏迷不醒是剛才極度驚懼所致,一定不會死去。你何不趁著天明以前,不要帶任何人,獨自背公主出玄武門,逃到周皇親府中?”

  何新的心中恍然明白,說道:“就這麼辦,好主意!”

  費珍娥已經出來,聽見了他們救公主的辦法,小聲懇求說:“讓我跟隨去服侍公主行麼?”

  何新說:“不行!多一個人跟去就容易走露消息!”

  費宮人轉求坤甯宮的管家婆:“婉容姐,我願意捨命保公主,讓我去麼?”

  婉容說:“你留在宮中吧。讓何公公背著公主悄悄逃走,就是你對公主的忠心。”

  “可是我決不受賊人之辱!”

  “這我知道。還是前天我對你說的話,我們都要做清白的節烈女子,決不受辱。一巳逆賊破了內城,你來坤甯宮找我,我們一起盡節,報答帝后深恩。”

  吳婉容因坤甯宮中的眾宮人離不開她,匆匆而去。她同袁皇貴妃的感情較好,本想去看袁妃的盡節情況,但沒有工夫去了,在心中悲痛地說:

  “袁娘娘,你沒有罪,不該死,可是這就叫做亡國啊!”

  其實,此時袁妃並沒有死。她身為皇貴妃,國亡,當然要隨皇帝身殉江山,所以三天來她對於死完全有精神準備。當皇上在坤甯宮催周後自盡時候,她本來毫不猶豫地遵旨自盡,不料因為她平日待下人比較寬厚,宮女們故意在畫梁上替她綁一根半朽的絲絛。結果她尚未絕氣,絲絛忽然斷了,將她跌落地上,慢慢地復蘇了。雖然她吩咐宮女們重新替她綁好繩子,重新扶她上吊,但宮女們都跪在地上,圍著她哭,誰也不肯聽話。

  朱由檢進來,知道她因繩於忽斷,自縊未死,對她砍了一劍,傷了臂膀。因為他的手臂顫慄,加上翊坤宮一片哭聲,他沒有再砍,頓頓腳,說了句“你自己死吧!”轉身走了出去。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5

第34章 殺殺殺殺殺殺!(下)

  朱由檢奔到錢選侍的宮中。所有選侍、美人和尚沒有名目的女子都遵旨集中在那裡。這些平日同皇上沒有機會見面的女子,都屬於皇上的群妾,有的還是宮女身份,她們同皇上並沒有感情,只是懷著一種被皇上冷落的“宮怨”和對前途捉摸不定的憂慮,等待著皇上處分。

  當朱由檢匆匆來到時,她們嚇得面如土色,渾身顫抖著跪下接駕。朱由檢命她們趕快自盡,不得遲誤。她們一齊叩頭,顫聲回答:

  “奴婢遵旨!”

  幾個女子向外退出時,有一個神情倔強的宮女,名叫李翠蓮,禁不住恨恨地歎一口氣,小聲說道:

  “奴婢遵旨盡節,只是死不瞑目!”

  朱由檢喝問:“回來!為什麼死不瞑目?”

  倔強的李翠蓮返身來重新跪下,大膽地回答說:

  “我承蒙陛下召幸,至今已有兩年,不曾再見陛下,在陛下前尚不能自稱‘臣妾’,仍是奴婢。因為未賜名分,父母也不能受恩。今日亡國,雖然理當殉節,但因為在宮中尚無名分,所以死不瞑目。”

  朱由檢受此頂撞,勃然大怒,只聽刷拉一聲,他將寶劍拔出半截,對跪在面前的宮女瞋目注視。這宮女卻毫不畏懼,本來是俯伏地上,聽到寶劍出鞘聲,忽然將身於跪直,同時將脖頸伸直,低著頭,屏住呼吸,只等頭顱落地。朱由檢是怎樣回心轉意,沒人知曉,但見他將拔出來一半的寶劍又送回鞘中,傷心地輕聲說道:

  “你的命不好,十年前不幸選進末代宮中。如今大明亡國,你與別的宮女不同,因為曾經蒙朕‘召幸’,所以不可失身於賊。看你性子剛烈,朕不殺你,賜你自己盡節,快自己從容懸樑自縊,留個全屍。去吧,越快越好!”

  李翠蓮叩頭說:“奴婢領旨!”

  李翠蓮走後,朱由檢知道天已快明,不敢耽誤,見有女子很不願意盡節,他猛跺一腳,揮劍砍倒兩個,不管她們死活,在一片哭聲中離開,奔回乾清宮。在他身殉江山之前,還有一件最使他痛心而不能斷然決定的事情,就是昭仁公主的問題。現在他下狠心了。

  他有一個小女兒為皇后所生,今年虛歲六歲,長得十分好看,活潑可愛。他因為很喜愛這個小公主,叫奶母和幾個宮女服侍小公主住在乾清宮的昭仁殿,在乾清宮正殿的左邊,只相隔一條夾道。因為公主的年紀還小,沒有封號,宮中都稱她是昭仁公主。這小女孩既不懂亡國,也不懂自盡,怎麼辦呢?三天來他就在考慮著他自己身殉社稷之前在宮中必須處理的幾件事,其中就包括小公主。現在該處理的幾件事都已經處理完畢,只剩下昭仁公主了。

  他匆匆回乾清宮去。過了交泰殿,快進乾清宮的日精•門了,他一邊走一邊在心中說道:

  “我的小女兒啊,不是父皇太殘忍,是因為你是天生的金枝玉葉,不應該死於賊手,也不應該長大後流落民間!兒啊,你死到陰間休抱怨你父皇對你不慈!”

  朱由檢進了日精•門,不回乾清宮正殿,直接登上昭仁殿的丹墀。小公主的奶母和宮女們正在一起流淚,等待大難降臨,忽聽說皇上駕到,一齊擁著小公主出來跪下接駕。小公主已經在學習宮中禮儀,用十分可愛的稚嫩聲音叫道:“父皇萬歲!”她的話音剛落,朱由檢一咬牙,手起劍落,小公主來不及哭喊一聲,就倒在血泊中死了。

  奶母和眾宮女們一齊大哭。

  朱由檢回到乾清宮東暖閣,一般的太監和宮女都留在丹墀上,只有吳祥和魏清慧隨朱由檢進了暖閣。朱由檢回頭吩咐:

  “快快拿酒!傳王承恩進來!”忽然聽見昭仁殿一片哭聲,他又吩咐:“酒送到宏德殿,王承恩也到宏德殿等候!”

  朱由檢吩咐之後,拉出素緞暗龍黃袍的前襟,將王白色袍裡朝上,平攤禦案,提起朱筆,戰抖著,潦草歪斜地寫出了以下遺言:

  朕非庸暗之主,乃諸臣誤國,致失江山。朕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不敢終於正寢。賊來,寧毀朕屍,勿傷百姓!

  朱由檢在衣襟上寫畢遺詔,拋下朱筆,聽見城頭上炮聲忽止,猜想必定是守城的太監和軍民已經打開城門投降。他回頭對侍婢看了看,似乎想說什麼話,但未說出。侍婢已經看見了他在衣襟上寫的遺詔,此時以為皇上也想要她自盡,趕快跪下,挺直身子,伸頸等待,慷慨嗚咽說道:

  “請皇爺賜奴婢一劍!”

  朱由檢搖搖頭,說道:“朕馬上身殉社稷,你同都人們出宮逃命去吧!”

  宏德殿在乾清宮正殿的右邊,同昭仁殿左右對稱,形式相同。往日朱由檢召見臣工,為避免繁文褥節的禮儀,都不在乾清宮正殿,通常在乾清宮的東西暖閣,也有時在宏德殿,即所謂乾清宮的偏殿。

  當朱由檢匆匆地離開乾清宮的東暖閣走進宏德殿時,王承恩已經在殿門外恭候,而一壺宮制琥珀色玉液春酒和一隻金盞,四樣下酒冷盤(來不及準備熱菜)已經擺在臨時搬來的方桌上。

  朱由檢進來,往正中向南的椅子上猛然坐下,說道:“斟酒!”跟隨他進來的魏清慧立刻拿起嵌金絲雙龍銀壺替他斟滿金杯。他將掛在腰間的沉甸甸的寶劍取下,鏗然一聲,放到桌上,端起金杯,一飲而盡,說道:“再斟!”隨即向殿門口問道:

  “王承恩呢?”

  王承恩趕快進來,跪下回答:“奴婢在此伺候!剛才奴婢已在殿門口跪接聖駕了。”

  朱由檢對王承恩看了看,想起來王承恩確實在殿門口接駕,只是他在忙亂中沒有看清是誰。由於他馬上就要自盡,知道王承恩甘願從死,使他安慰和感動。他向立在殿門口的太監們吩咐:

  “替王承恩搬來一把椅子,拿個酒杯!”

  恭立在殿門口的吳祥和幾個太監吃了一驚,心中說:“皇上的章法亂了!”但他們不敢耽誤,立刻從偏殿的暖閣中搬出一把椅子,又找到一隻宮中常用的粉彩草蟲瓷酒杯。魏清慧立刻在瓷杯中斟滿了酒。朱由檢說道:

  “王承恩,坐下!”

  “奴婢不敢!”王承恩心中吃驚,叩頭說。

  “朕命你坐下,此繫殊恩,用酬你的忠心。時間不多了,你快坐下!”

  “皇上,祖宗定制,內臣不管在宮中有何職位,永遠是皇上的家奴,斷無賜坐之理。”

  “此非平時,坐下!”

  王承恩惶恐地伏地叩頭謝恩,然後站起,在朱由檢對面的椅子上欠著身子坐下,不敢實坐。朱由檢端起金杯,望著王承恩說:

  “朕馬上就要殉國,你要隨朕前去。來,陪朕飲此一杯!”說畢,一飲而盡。

  王承恩趕快跪在地上,雙手微微打顫,捧著酒杯,說道:

  “謝聖上鴻恩!”

  他將杯中酒飲了一半,另一半澆在地上,又說道:

  “啟奏皇爺,城頭上幾處炮聲忽然停止,必是守城人開門迎降。皇上既決定身殉社稷,不可遲誤。即命內臣們搬運來引火的乾柴如何?”

  朱由檢的神情又變得十分冷靜,沉默不答,面露苦笑,以目示意再替他斟滿金杯。侍婢知道朱由檢平日很少飲酒,以為他是要借酒壯膽,怕他喝醉,斟滿金杯後小聲說道:

  “皇爺,賊兵已經進城,請皇爺少飲一杯,免得誤了大事。”

  朱由檢到了此時,又變得十分鎮靜,神情慷慨而又從容。死亡臨頭,事成定局,他已經既不怕死,也沒有愁了,所有的只是無窮的亡國遺恨。三天來他寢食均廢,生活在不停止的驚濤駭浪之中,又經過一整夜的折騰,親歷了宮廷慘禍,他需要多飲幾杯酒,一則借酒澆一澆他的胸中遺恨,二則增加一點力量,使他更容易從容殉國。他認為,北京城大,敵人進城之後,也不會很快就進人皇宮,所以他飲了第三杯酒以後,對魏宮人說:

  “再為朕滿斟一杯!”

  當侍婢又斟酒時,王承恩第二次催促說:“皇爺,奴婢估計,賊兵正在向紫禁城奔來,大庖廚院中堆有許多乾柴,該下旨準備在三大殿和乾清宮如何放火,再不下旨就來不及了!”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6

第35章 囂張跋扈二公子(上)

  山海關的十幾萬護龍軍虎賁和十余位大將苦苦等來的不是遼王聖駕,而是一個不滿八歲的稚童,只是這個稚童卻有著遼王親子的身份,並且據說手持遼王親筆詔書,等同于遼王親臨,諸將也不敢怠慢,在山海關外擺下一個萬人軍陣,以這種方式來迎接代父親臨的龍軒。

  龍軒沒有坐轎子,而是親自乘馬,身旁是八百清一色的白馬白甲的護衛,在長公子龍傲還沒配親軍的時候遼王就已經從自己的直屬軍中調撥了八百精騎,作為自己二兒子的親軍隊伍,其用意和殊榮自然不言而喻。

  八百親軍當真是訓練有素,並且皆是親自經歷過戰陣衝殺的善戰之輩,身上的殺氣和性格上的傲氣自然遠勝過尋常的廝殺漢,護龍軍上下軍漢都敬重愛戴遼王,但這卻並不包括遼王的兒子,但是,這個原本看起來文弱的二公子其實性子冷冽,威勢天成,一路上這八百親軍居然真的對這個小主人生出了一些敬畏。

  前方,上萬人列陣以待,煞氣沖天,護龍軍虎賁,無愧為當世第一強軍!

  “列陣,護主!”

  四名千戶官發出命令,八百親軍迅速結陣陣勢,將龍軒護衛在裡面。

  即使面對是萬人軍陣,他們也依舊有著“死戰”的勇氣!

  透過自己前方的親軍,龍軒看清了前方的陣仗,拿出一塊絹布,在自己臉側輕輕摸去一些灰塵,輕聲道:

  “這算是給我的下馬威麼?”

  的確,這就是山海關駐地的十余名大將給遼王二公子龍軒的下馬威!

  遼王如今有兩子一女,這些廝殺半生的大將們自然更喜歡性格豪爽並且天生是沖陣猛將的大公子龍傲,要不然趙一名也不會去教授龍傲箭術,大仁也不會親自去教龍傲近身搏擊之術,就連冉義也曾教過龍傲槍法,這正是軍隊將領對龍傲的高度認可。

  在這幫大將們看來,日後王爺的接班人,自然應該是長公子龍傲!

  只是,遼王這一次卻帶著龍傲不聲不響地打去滿洲了,反而派來二公子代父親臨。

  滿洲算什麼地方?就算打下了盛京又能怎樣?難道還能比得上大明王朝的北京?

  日後算起來,長公子龍傲打下的是盛京,但二公子龍軒卻是率先進了北京城!史書記載上能一樣麼?

  一名身負信號旗的將尉策馬出軍陣,高聲呼道:

  “來者何人?”

  八百護衛殺機頓起,這是對自家小主赤裸裸的輕視,甚至可以說是羞辱,如今他們已經是遼王二公子的親軍,自然榮辱與共,豈容外人對自家小主如此放肆!

  龍軒嘴角露出一絲微笑,很和煦,卻有著讓人心裡發顫的力量。

  “張千戶,取此人首級見我。”

  張大勝是八百親軍中四大千戶之一,自然也是個戰功卓著的猛將,雖說面前也是護龍軍袍澤,但自家小主點了自己的將,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能退縮,甚至不能猶豫一絲!

  “納命來!”

  張大勝策馬而出,手中馬刀橫舉,徑直沖向那名將尉。

  將尉顯然沒料到對方居然直接衝殺過來,但是陣內沒有傳來命令,自己就不能退縮回去,再說,他也不相信這據說文弱不堪的遼王二公子會有膽量真派手下人來殺自己。難道他就不怕和這山海關下十幾萬大軍交惡?

  軍陣之中,趙一名微微皺眉,歎道:“過火了。”

  張大勝一刀砍向將尉,將尉勉強一擋,接著兵器碰撞,將尉頓感手臂發麻,虎口生疼,心中大駭,這是要真的取自己的性命啊!

  只是,如今再收起輕視之心已然來不及,張大勝反身回刀,劈在將尉的脖頸處。

  鮮血四濺,頭顱飛起,張大勝左手抓住頭顱,就這般瀟瀟灑灑地反身回了八百親軍陣列之中。

  上萬護龍軍兵士噤聲肅靜,就連一幫將領也是瞪大了眼睛,這遼王二公子難道真的是存心想要和這十幾萬護龍軍徹底結下縫隙麼?

  “沖陣!”

  龍軒將絹布放入袖口,輕聲下令。

  八百親軍大喝一聲,同時開始了一同策馬加速,八百人,向一個上萬人的軍陣主動發起進攻!

  大仁情不自禁地咽了一口唾沫,趙一名也只是微微搖頭,樸正恩正在一旁沒有表情,冉義也只是歎息了一聲,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和李九成等將都是看著這一幕不語。

  遼王二公子這不是跋扈,這是在以打臉還打臉!

  就算殺了你們派出來挑釁的將尉又怎麼著,就算我要率八百騎向你們沖陣又怎麼著?

  你們可是有膽量傷我?可是有膽量傷我!

  既然你們不給我臉面,那也就休怪我不給你們臉面!

  “裂!”

  在雙方即將衝撞到一起時,護龍軍軍陣迅速散開,在中間讓出了一條大路,八百騎士也沒有再主動廝殺過去,徑直從這條讓出來的路中行進進去。

  行了一裡,到了軍陣後方一座點將台前,諸位大將全都站在上面。

  “散開。”

  八百親軍立即向後退下,讓龍軒的身影顯露出來。

  七歲半的龍軒面帶微笑地看著點將臺上的諸位護龍軍大將們,一個孩童,和諸多獨掌一軍的大將們對峙。

  ……

  在來山海關之前,方仲曾和龍軒有過一次對話:

  “我護龍軍雖是以兵戈起家,但如今定鼎天下,指日可待,就算王爺再梟雄一世,也絕對改變不了天下平定後文風崛起的局面,頂多讓文武雙方保持平衡。而如今,你是我方仲的未來女婿,自然是日後文官一繫的支持對象。而你的大哥,顯然更受軍隊將領的支持。如今文官方面,雖然暫時式微,但軍隊方面也不是鐵板一塊,大體算上旗鼓相當。只是,這一切都不是重要的。”

  “那最重要的是什麼?”

  “是一個人的支持。王爺帶著大公子打滿洲,讓你去山海關代父征北京,已經說明了王爺的傾向。既然王爺已經如此表態,軍隊那邊若是再反對,反倒是有些可笑了。”

  “我該怎麼做?”

  “若是山海關那邊對你恭恭敬敬,你就和和氣氣。若是他們要給你下馬威,那你就幹乾脆脆上去抽他們的臉,讓他們知道,這天下,究竟是誰的天下!日後這些事情,自然有王爺會替你善後。你抽臉抽得越狠,王爺日後替你收拾軍隊方面的事宜就越輕鬆。”

  “我明白了。”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6

第36章 囂張跋扈二公子(下)

  若是今日是自己大哥來這裡,怕是這些將領會歡迎備至,而後一路護著大哥殺向北京,十幾萬護龍軍虎賁所到之處,無論是大明餘孽又或者李闖之流,都只能化作煙灰,而後簇擁著自己的大哥趕不及地坐到那皇極殿的龍椅上。

  然而今日是自己,他們卻先做的給自己一個下馬威。

  龍軒沒想過去爭什麼位置,他和龍傲自小在一種龍辰父愛氾濫的氛圍下長大,在外人看來,龍辰是一怒天下震動的遼王,但在家人眼中,龍辰確實一個絕對的慈父。也正是因為這樣,龍傲、龍軒和龍馨兄妹三人感情都非常好,不像歷代天家之中的那種假惺惺親情。

  只是,如果這個位置,是自己的父親叫自己去做,又或者這是自己父親交給自己的一件任務,那自己無論如何都必須去完成!

  雖然龍缺只是一個七歲半的稚童,除了一些自小遍傳來的天才名聲之外,他在護龍軍毫無威望,而且自己也沒有自己大哥在這些大將們心中那般討喜,但是他清楚地明白,自己身後站著的是自己父王的影子,護龍軍真正的掌權者,從來都不是這些領軍在外的將領,也不是文官之首的方仲,而是自己的父王!

  自己這次是手持父王親筆詔書來到,本身就立於不敗之地!

  甚至,出於對父親的一種理解和感知,龍軒並不完全認同方仲所推測的父親已經將接班人傳給了自己的結論。但是有一點方仲說得很對,自己即使不是父親內定的接班人,在這時候,自己也是一把刀,一把在入主大明前,將這些領兵大將的棱角磨平的刀!

  龍軒從懷中拿出一卷明黃色的詔書,以自己的童音喝道:

  “遼王詔書在此!”

  八百白馬親軍同時下馬,單膝向龍軒又或者說,是向龍軒手中的詔書下跪。

  而後,自龍軒為中心,軍陣之中的上萬遼東軍將士全部慢慢下跪,遼王之威,已滲透進整個護龍軍上下!

  大仁有些恨恨地道:“軍國大事,王爺這是當兒戲麼,居然交托到一個娃娃手中?”

  趙一名一腳踹在大仁的膝關節,大仁一個踉蹌,在點將臺上跪了下來,同時趙一名也緩緩跪了下來。

  樸正恩輕笑一聲,慢慢跪下了身子,接著是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與李九成,也都一齊跪了下來。

  點將臺上唯一還站著的,只有一杆長槍----冉義。

  冉義不但沒有立即下跪,反而走下了點將台,走到了龍軒面前,只不過他走過了龍軒身邊,向著龍軒身後的八百白馬親軍喝道:

  “殺人者,出列!”

  張大勝深吸一口氣,走出了佇列。他也算是參軍數年的老軍伍了,自然清楚冉義的威望。

  “你可知你先前所殺之人,是同為護龍軍中袍澤?”

  張大勝不說話,他只是這麼站著。

  “某家在問你話!”冉義聲音提高了一些。

  張大勝依舊不說話。

  在下一個刹那,冉義上前,迅速抽出張大勝腰間的佩刀,而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橫架在張大勝脖頸間。

  “某家問你最後一遍!”

  森然的殺氣,已然噴薄而出。

  龍軒也沒有說話,似乎就放任著冉義呵斥自己的親軍千戶,只是他右手依舊舉著詔書,左手卻在馬鞍下面掏出一把精巧些的火槍,而後在馬背上轉身,槍口對準冉義的後腦勺。

  一名護龍軍大將持刀喝問一名千戶,一個七歲半的孩童持槍對準一名護龍軍大將。

  大仁輕聲嘀咕著:“王爺似乎和冉大槍早就有嫌隙了,這倒好,冉大槍連王爺的公子也鬧僵了。”

  萬千兵士圍繞的軍陣之中,無人敢上前勸阻,也沒人有資格去勸阻。

  冉義頭皮微微發麻,因為他能感覺到,在自己背後,那弱小的身軀內所隱藏的殺機,這孩子是真的會向自己扣動扳機!冉義隨即恍然,王爺的種,又是冷面書生方仲教出來的孩子,又豈會是什麼心慈手軟之輩?

  “山海關守將樸正恩何在?”

  龍軒出聲問道,聲音雖不大,卻足以讓點將臺上的樸正恩聽見。

  朴正恩應道:“莫將在!”

  “將那名將尉直繫三級將領給我綁上來!”

  樸正恩深吸一口氣,沒有動作。趙一名目光中第一次透露出寒氣,他似乎已經猜到龍軒接下來會幹什麼事情。

  見樸正恩沒有聽命,龍軒看向頭頂的點將台,一種叫激動的情緒在一向性格深沉的龍軒眼中出現。

  ……

  “我樸正恩,願做你手中的一條狗……”

  這句自己親自跪伏在龍辰馬蹄下所說的話,再次縈繞在樸正恩耳邊,終於,他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來人,將人綁上來!”

  一批點將台附近的兵士即刻領命,少頃,十一個被褪了兵甲的兵漢被綁著帶來上來。

  冉義轉過身,盯著龍軒,他已經知道對方接下來要做什麼了。

  隨後,冉義將橫在張大勝脖頸處的長刀丟下,轉身走開,背影落寞,蒼涼。

  龍軒冷聲道:“殺!”

  這些兵士將目光投向了樸正恩,樸正恩緊咬嘴唇,將目光掃向點將臺上的諸將。

  趙一名胸口微微起伏,大仁狠狠地捶了自己胸口一拳,尚可喜等人默不作聲。

  最終,樸正恩緩緩點頭。

  十幾名兵士接到指令,即刻抽刀,而後那十一名被綁縛的兵士頭顱被斬下。

  龍軒將火槍收起,下馬,走向了點將台。

  點將臺上氣氛很沉悶,這些將領還都跪在點將臺上。

  龍軒打開詔書,宣讀道:

  “奉天承運,遼王詔曰:命山海關諸部護龍軍,即刻打出為大明崇禎帝復仇的旗號,出兵大明,擊潰李闖,奪取京師!”

  諸將轟然應諾,點將台下,十一具無頭屍血染黃沙,一同被磨平的還有點將臺上諸將心中的棱角。

  在諸將乃至中下層兵士心中,龍家,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成為了不可侵犯的皇家,皇權的威嚴,正是通過這樣的形式慢慢建立起來的。龍軒,一個七歲半的孩子,居然也能站在諸多統兵大將面前公然殺人,而自己這些叱吒風雲的將領們只能選擇低下自己的頭顱下跪。只因為,這孩子身上,流著龍家的血,屬於未來天下皇族的血。

  歷朝歷代,為何這麼多君王喜歡做那“狡兔死,走狗烹”之事,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君王的猜忌,其實還有一個很大的原因,是因為這些跟著君王開創基業的將領們已經習慣了自己之前的角色,卻渾然忘記了,如今已經不是當初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時候了。而這樣的作態,往往會成為國家不穩定的因素,畢竟一個大將不僅僅是代表他一個人,他所代表往往是一批人,是一個團體。若是領頭者對龍椅上的人不知敬畏,只會讓其手底下的人起黃袍加身的意向。

  龍軒今日所做的事情,與其說在立威,其實不如說是龍辰在借自己孩子之手,敲打這些驕兵悍將,若是真到了護龍軍入關,定鼎中原之後,再敲打,也就晚了。

  冉義回到自己的營長中,默默地拿著一塊白布靜靜地擦拭起來。

  “龍辰,將軍,大帥,王爺,然後是皇上,某家說過,我會當你手中的長槍,無論是對內,還是對外。某家說過會幫你打下這花花江山,並且讓你坐穩這個天下,就會幫你到底。有些人,確實需要敲打敲打,呵呵,現在敲打,總比日後見血好些。”

  冉義身旁,放著一簿小冊子,上面記載著一批中級軍官貪墨軍餉的數額和次數,其中,包括最開始被張大勝斬殺的將尉在內的十二人,皆是名在其中。

  這一杆槍,不惜自損,也要替龍辰打壓這些驕兵悍將!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7

第37章 煤山煤山(上)

  朱由檢端起金杯不語,沉默片刻,深沉地歎一口氣,將金杯放下。吳祥等幾個在乾清宮中較有頭面的太監,他們竊聽到鞏、劉二皇親向皇上建議在宮中舉火自焚並燒毀三大殿的話,並不知道皇上在衣襟上寫遺詔的事,所以都認為皇上會放火焚燒三大殿和乾清宮。

  他們還將這一消息告訴了王承恩。王承恩也認為這樣的辦法最為合宜,不但皇上為祖宗江山死得壯烈,死得乾淨,而且也不將巍峨的宮殿留給“逆賊”。王承恩擔心敵兵馬上來到,又忍不住向朱由檢問道:

  “陛下,可否命內臣們趕快搬運木柴?”

  他搖搖頭,沒有說話,傷心地向魏清慧望了一眼。

  魏宮人輕聲問道:“皇爺,有何吩咐?”

  朱由檢歎口氣,說:“朕將如何自盡,在昨日午覺中已經決定了。”

  此刻,朱由檢的眼前又浮現出噩夢中看見的那幅圖像:一個末代皇帝,皇冠落地,龍袍不整,披散頭髮,舌頭微吐,一隻眼睜,一隻眼閉,上吊而亡。但是他沒有對魏清慧說出他昨日夢見的可怕圖像,一口將酒喝幹,將金杯鏗然放到桌上,大聲說道:

  “斟酒!再斟一杯!”

  王承恩駭了一跳,說道:“皇上,奴婢侍候皇上多年,深知皇上勵精圖治,勤政愛民,不幸到了今日,深懷亡國遺恨。可是皇上,您聽,玄武門已打五更,再耽誤就來不及焚毀宮殿了!”

  幾天來朱由檢常想著一些國事上的重大失誤,致有今日亡國之禍。他有一套習慣思路,自信很強,認為許多重大失誤,都是諸臣誤國,他自己沒有錯誤。近些日子,他眼看著將要亡國,每次回想亡國的各種原故,有幾件大事使他痛恨朝中群臣,無法忘懷。

  第一件,在幾年前,護龍軍的兵力還不像今日強大,朝廷有機會言和。他同楊嗣昌都主張同護龍軍言和,求得同護龍軍息兵,甚至承認龍辰遼王之位,就讓他列土封疆世代鎮守遼東就是,為的就是使朝廷擺脫兩面作戰困境,專力對付“流賊”。

  不料消息再次洩露,舉朝譁然,群起攻擊與護龍軍言和,楊嗣昌被迫離開朝廷,出外督師,死在湖廣。繼楊嗣昌主持中樞的是陳新甲,也知道國家當務之急是同護龍軍言和,以擺脫兩面作戰,內外交困之局。和議似乎即將成功,不料消息洩露,又是舉朝大嘩,比上一次攻擊和議的言論更為猛烈,他迫不得已將陳新甲下獄,斬首。

  假如當時朝中文臣們稍有遠見,避免門戶之爭,都肯從大局著想,使和議之策成功,朝廷暫緩東顧之憂,國力不致消耗淨盡,何有今日!假如楊嗣昌和陳新甲有一個不死,留在朝廷,何有今日!尤其他近幾天時時在心中痛恨的是,關於南遷的事,何等緊迫,滿朝文臣們各存私心,大臣反對,小臣不敢堅持,致有今日!還有,關於調吳三桂來京勤王的事,又是何等緊迫,朝廷上好些天議論不決,貽誤軍機,坐等流賊日夜東來,致有今日!……

  “斟酒!斟滿!”他大聲說,咬牙切齒。

  王承恩渾身打顫,趕快又斟滿金杯。朱由檢伸出右手中指,在金杯中蘸了一下,在案上寫了一句話叫王承恩看,隨即端起金杯一飲而盡。他在案上寫的是:

  “文臣每(們)個個可殺!”

  看見了朱由檢寫的這句話,王承恩感到莫名其妙。他斷定敵兵正在向皇城奔來,進了皇城後就是毫無防守能力的紫禁城,再不趕快為焚毀乾清宮和三大殿準備好弓蔔之物,後悔就來不及了。他望著皇上說:

  “陛下,乾清宮……”

  朱由檢心亂,沒有聽清,以為催他自盡,他冷靜地說道:“不要擔心,還來得及,來得及。”

  正在此時,從西城外又傳來了一陣炮聲。朱由檢渾身一震。

  王承恩又催促說:“皇上,需要趕快準備……”

  朱由檢說:“朕早已反復思忖,拿定了主意。你等一等,隨朕出宮,再斟一杯!替王承恩也斟一杯!……王承恩,飲過了這杯酒,你就隨朕出宮!”

  王承恩說:“可是皇爺,如今已無處可去,只有在宮中放火……”

  “三大殿和乾清宮不用焚。”

  “豈不是留以資敵!”

  朱由檢沒心回答,飲下去最後一杯酒,命王承恩也飲下杯中酒,從椅子上站起來,準備動身。侍婢趕快從桌上捧起寶劍,準備替皇上繫在腰間。但朱由檢心中明白這寶劍沒有用了,輕輕一擺頭,阻止了她。他對乾清宮的掌事太監吳祥一句話:“你們趕快逃生吧,不需要伺候了。”他對王承恩說了句:“出玄武門!”隨即從宏德殿出來了。

  從乾清宮的宮院去玄武門,應該出日精•門或月華門向北轉,可是朱由檢一直往前走,出了乾清門。站在乾清門前,回過頭來,傷心地看了片刻,落下了熱淚,在心中說:“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又向南看一眼建極殿(三大殿的後邊一殿)的高大影子,歎了一聲,心中說:“再也看不見了!”他忍耐著沒有痛哭,因為已經沒時間哭了。

  到了此時,王承恩、吳祥等人才知道皇上無意焚毀乾清宮和二大殿,但是不明白什麼原因,也不敢再問。吳祥率領乾清宮的全體太監和宮女送皇帝出乾清門。

  一個太監牽著太平騟在乾清門外等候,另一個太監搬了馬凳,還有四個太監用朱漆龍頭短棒打著四隻羊角宮燈侍候。朱由檢上了禦馬,接了杏黃絲韁,揮手使牽馬的和打燈籠的太監都不要跟隨,只要王承恩跟在馬後。他從乾清門外向東,到內左門向北轉,向東一長街(乾清宮和坤甯宮東邊的一條永巷)方向走去。

  太監和宮女們一直跟隨到內左門,跪下去叩頭,吳祥等同時哽咽說道:

  “奴婢們為皇爺送駕!”

  雖然天色已經麻麻亮,但永巷的兩邊都是很高的紅牆,隔紅牆盡是宮殿,加上天色陰沉,永巷中的夜色仍然很濃。朱由檢騎馬向玄武門走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永巷的陰影中,看不見了,但還能聽見漸漸遠去的馬蹄聲音。

  平日皇上晚間出乾清宮,總是乘步輦,華貴的燈籠成陣,由太監和宮女簇擁而行。眾人第一次看見皇上是這樣出乾清宮,忍不住望著皇上的馬蹄聲逐漸遠去的方向傷心,嗚咽出聲。她一嗚咽,許多宮女和太監都跟著哭了。

  在黎明前靠近乾清宮、交泰殿和坤甯宮旁邊的永巷(宮中稱為東二長街)中,這時候特別幽暗,淒風冷雨,沒有人管的路燈大部分已經熄滅。孤單的馬蹄聲向北走去,在接近玄武門的御花園方向消失,而乾清宮院中的太監和宮女們送別皇上的哭聲還沒有完全停止。

  天色更亮了。玄武門城樓上,報曉的鼓聲停止,雲板不響了。內城各門大開。大順軍開始從不同的地方整隊人城,而李過和李岩等率領的清宮人馬也從西長安街來了。

  朱由檢經過御花園時,一隻黑色大鳥從古柏樹上撲嚕嚕驚起,飛出紫禁城外。

  守玄武門的太監已經逃散,只剩下兩個人了。他們看見皇上來了,趕快將門打開,跪在路邊,低頭不敢仰視。

  朱由檢出了玄武門,又走出北上門,過了石橋,越過一條冷清的大路,便進人萬歲門,來到煤山的大院中。那時煤山上和周圍的樹木比現代多,範圍較大。朱由檢來到院中,在西山腳下馬,有一隻夜間從鹿舍走出的梅花鹿從草中驚起,竄人密林。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9

第38章 煤山煤山(中)

  朱由檢下馬以後,命王承恩在前帶路,要順小路上山頂看看。王承恩斷定“流賊”正在向皇城前來,心中焦急,勸說道:“陛下,天色已經亮了,不敢多耽擱時間了。”朱由檢沒有說話,邁步前行。王承恩見他態度執拗地要去山上,只好走在前面帶路。

  扔下的禦馬沒有人管,七寶雕鞍未卸,肚帶未鬆,鑲金嵌玉的轡頭依然,黃絲韁繩搭在鞍上,在山腳下慢吞吞地吃草,等待它的主人從原路回來。

  王承恩引著朱由檢從西山腳下,手分樹枝,順著坎坷的小路上山。自從朱由檢末年,國事日壞,皇帝和後妃們許多年不來煤山,所以上山的道路失修,不僅坎坷,而且道旁荒草和雜樹不少。雖然用現代科學方法測量,煤山的垂直高度只有舊市尺十四丈,但是在明清兩代,它的頂峰是北京城中最高的地方。

  所以,如今朱由檢上山所走的崎嶇小路,就顯得很長。但見林木茂密,山路幽暗。煤山上的密林中棲有許多白鶴,剛剛從黎明的殘夢中醒來,有幾隻聽見上山的人聲,從鬆柏枝頭乍然睜眼,感到吃驚,片刻猶豫,展翅起飛,飛往北海瓊島,在長空中發出來幾聲嘹亮的悲鳴。

  空中佈滿暗雲,所以天色已明,卻遲遲不肯大亮,仍然有零星微雨。涼風忽起,鬆濤洶湧。朱由檢在慌亂中右腳被石頭絆了一下,冷不防打個前栽,幸好抓住了在前邊帶路的王承恩,沒有跌倒。經過這一踉蹌前栽,他的今早不曾梳過的頭髮更散亂了,略微嫌鬆的右腳上的靴子失落了。繼續走了幾步,他感到腳底很疼痛,才明白臨時換的一隻舊靴子丟失了。但是他沒有回頭尋找,也沒有告訴王承恩。他想,馬上就要上吊殉國了,腳掌疼痛一陣算得什麼!

  煤山有五峰,峰各有亭。他們上到了煤山的中間主峰,是煤山的最高處,在當時也是全北京城的最高處。這裡有一個不到兩丈見方的平坦地方。倘若是一般庸庸碌碌的亡國•之君,到此時一定是驚慌迷亂,或者痛哭流涕,或者妄想逃藏,或者趕快自盡,免得落入敵手。

  然而朱由檢不同。他到此刻,反而能保持鎮靜,不再哭,也不很驚慌了。他先望一望紫禁城中的各處宮殿,想著這一大片從永樂年間建成,後經歷代祖宗補建和重建的皇宮,真可謂瓊樓玉宇,人間再無二處,從今日以後,再也不屬於他的了。他深感愧對祖宗,一陣心如刀割,流出兩行眼淚。他又縱目遙望,遍觀了西城、東城和外城,想像著“賊兵”此時已經開始在各處搶•劫、奸•淫。殺人,不禁心中辛酸,歎口氣說:

  “唉,朕無力治理江山,徒苦了滿城百姓!”

  王承恩說道:“皇爺真是聖君,此時還念著滿城百姓!”

  朱由檢又說:“自古亡國,國君身殉社稷,必有臣民從死。我朝三百年養土,深恩厚澤,難道只有你一個人不忘君恩,為朕盡節?”

  “皇爺,奴婢敢言,遇此天崩地坼之禍,京師內外臣工以及忠義士民,一巳得知龍馭上賓,定有許多人為皇上盡節而死,豈止奴婢一內巨而已!”

  朱由檢的心中稍覺安慰,忽然問道:“文丞相祠在什麼地方?”

  王承恩遙指東北方向,哽咽說:“在那個方向,離國子監不遠。皇爺,像文天祥那樣的甘願殺身成仁的千秋忠臣,也莫能救宋朝之亡。自古國家興亡,關乎氣數,請皇上想開一點,還是趕快自盡為好,莫等賊兵來到身邊!”

  朱由檢在想著頗有忠正之名的四朝老臣李邦華昨日曾告訴他說,在賊兵人城時將在文丞相詞中自縊,此時也許已經自縊了。其實,李邦華昨日聽說李自成的人馬破了外城,就帶著一個僕人移居文信國祠中,準備隨時自盡。

  這一夜他不斷歎息,流淚,時時繞室彷徨。他越想越認為倘若皇上採納他的“南遷”之議,大明必不會有今日亡國之禍。他身為左都禦史,北京被圍之前競不能使皇上接納他的“南遷”建議,北京被圍之後,連上城察看防守情形也被城上太監們阻攔,想著這些情況,在搖晃的燭光下暗暗痛哭。

  黎明時候,僕人向他稟報“流賊”已經進人內城的消息。他走到文天祥的塑像前,深深地作了三個揖,含淚說道:

  “邦華死國難,請從先生于地下矣!”

  隨後,他向白石灰刷的粉牆望了一眼,又瞟一眼僕人在屋樑上為他綁好的麻繩,和繩子下邊的一隻獨凳,馬上放心地坐下去研墨膏筆,口中似乎在念誦著什麼。忠心的僕人拿一張白紙攤在桌上,用顫抖的聲音躬身說道:

  “賊人已經進內城了,請老爺寫好遺囑,老奴一定會差一個妥當僕人送到吉水府中。”

  李邦華心中說:“身為朝廷大臣,國已經亡了,還說什麼吉水府中!”

  他站立起來,卷起右手袍袖,在粉牆上題了三句絕命詩:

  堂堂丈夫兮聖賢為徒,

  忠孝大節兮誓死靡渝,

  臨危授命兮吾無愧吾!

  李邦華不是詩人,也沒有詩才,但是這三句絕命詩卻反映了他的性格與死時心態。

  朱由檢臨死前想到李邦華曾建議逃往南京的事,悔之已晚,深深地歎了一聲。他沒有將這件事告訴王承恩,轉向東南方向望去,最早看見的是崇文門的巍峨箭樓,接著又看見古觀象臺。

  忽然,他看見崇文門內偏東的地方冒出了火光。他渾身猛然一震,從喉嚨裡“啊”了一聲,定睛向火光望去。片刻之間,離那火光不遠地方又冒出一股火光。兩處火光迅速變成烈焰騰騰,照得東南方一大片雲天通紅。

  王承恩也驚駭地望著火光,對朱由檢說道:“皇爺,那烈火焚燒的正是新樂侯府和鞏駙馬府!一定是賊兵進崇文門後,先搶•劫焚燒這兩家皇親!”

  朱由檢仍在看遠處的火光和濃煙,顫聲說:“燒得好,燒得好,真是忠臣!”

  王承恩不明白他的話是什麼意思,說道:“皇上,愈在這時愈要鎮靜,方好從容殉國。說不定賊兵已經進承天門啦!”

  朱由檢想到這兩家皇親一定是等不到宮中舉火,因為賊兵已經進了崇文門,不能耽誤,自己先舉火全家自焚。使他最痛心的是外祖母年已八十,竟遇到亡國之禍。限於朝廷禮制森嚴,他跟外祖母有君臣之別,外祖母雖然受封為瀛國夫人,卻沒進過官來,而他也沒有去看過瀛國夫人,所以他一輩子沒有同外祖母見過一面。

  如今,由於他的亡國,外祖母全家人舉火自焚,外祖母縱然能夠不死於大火之中,以後只剩下她一個年已八十的孤老婆子,將如何生活下去?

  王承恩在他的腳前跪下,焦急地懇求說:“皇上是英烈之主,慷慨殉國,事不宜遲。如要自縊,請即下旨,奴婢為皇爺準備。如今天已大亮,賊兵大概已進人紫禁城了!”

  在朱由檢的複雜多樣的性格中本來有剛強和軟弱兩種素質,此時到即將慷慨自盡時候,他性格中的剛強一面特別突出,恐懼和軟弱竟然沒有了。他已經視死如歸,明知賊兵可能已進人午門,反而表現得十分冷靜和沉著,和王承恩的驚慌表情很不相同。他想著紫禁城內宮殿巍峨,宮院連雲,千門萬戶,賊兵進入紫禁城中到處尋找他的蹤跡,如入迷宮,斷不會知道他在煤山上邊。他這樣想著,便愈加從容不迫,向王承恩小聲說:

  “不要驚慌,讓朕再停留片刻。”

  朱由檢繼續站在煤山主峰的亭子下邊,手扶欄杆,向南凝望,似乎聽見紫禁城中有新來的人聲,但不清楚。他確實沒有恐懼,心境很平靜,暗中自我安慰說:

  “這沒有什麼,國君死社稷,義之正也。”他的心境由鎮定到鬆弛,許多往事,紛紛地浮上心頭。忽然記起來朱由檢初年的一件舊事,好像就在眼前。那時天下尚未糜爛,他在重陽日偕皇后和田、袁二妃乘步輦來此地登高,觀賞秋色,瞭望全城,還在亭中飲酒。因事前就有重陽來此登高之意,所以太監們在登山的路邊和向陽的山下院中栽種了許多菊花,供他和娘娘們欣賞。

  他曾想以後每逢重陽,必定偕宮眷們或來此地,或去瓊島,登高飲酒,歡度佳節。但後來國事一天壞過一天,他不但逢重陽再沒有來過這兒,連瓊島也沒有心思登臨……

  忽然,他從往事的回憶中猛然一驚,回到眼前的事。如今,田妃早死,皇后已經自盡,袁妃自盡,大公主被他砍傷,小公主被他砍死,賊兵已經在紫禁城中,他自己馬上也要自盡,回想歷歷往事,恍如一夢!他不能再想下去,只覺心中酸痛,恨恨地歎一口氣,望著天空說道:

  “唉唉,天呀!祖宗三百年江山,竟然失於我手!失於我手!可歎我辛辛苦苦,宵衣旰食,勵精圖治,夢想中興,無奈文臣貪贓,武將怕死,朝廷上只有門戶之爭,缺少為朕分憂之臣,到頭來落一個亡國滅族的慘禍。一朝亡國,人事皆非,山河改色,天理何在!……唉,蒼天!我不是亡國•之君而偏遭亡國之禍,這是什麼道理?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回答我!”

  “皇爺,蒼天已聵,雙目全問,問也不應。賊兵已人大內,皇爺不可耽誤!”

  朱由檢又一次感情爆發,用頭碰著亭柱,咚咚發聲,頭髮更加散亂。王承恩以為他要觸柱而死,但他又看見他不像用大力觸柱,怕他暈倒山上,敵兵來到,想自盡就來不及了。他拉住朱由檢的衣襟,大聲叫道:

  “皇上!皇上!這樣碰不死!不如自縊!”

  朱由檢冷冷一笑,說道:“是的,朕要自縊殉國,在昨日午夢中已經決定。可恨的是,朕非亡國•之君,偏有亡國之禍,死不瞑目!”

  他想一想,又接著說:“你說的是,朕要自縊。可是朕要問一聲蒼天,問一聲後土,為什麼使朕亡國,這是什麼天理?唉唉!這是什麼天理?皇天後土,請回答我!回答我!”

  王承恩勸解說:“陛下!賊兵已經進了皇城,進了午門,大事已去,此時呼天不應,呼地不靈,不如及早殉國,免落逆賊之手。”

  朱由檢又鎮靜下來,面帶冷笑,說道:“你不要擔心,朕決不會落人賊手!”

  “奴婢擔心萬一……”

  “你不用擔心!紫禁城中,千門萬戶,賊兵進人紫禁城中,尋找不到朕躬,必然在宮中搶•劫財物,姦污宮女,決不會很快就來到此地。朕來到這個地方,正是為從容殉國,但是有些話,朕不得不對皇天後土傾訴!”

  “皇爺,事已至此,全是天意,請不要太難過了!”
嚴羊 發表於 2019-2-25 10:19

第39章 煤山煤山(下)

  朱由檢忽然又以頭碰柱,繼而捶胸頓足,仰天痛哭數聲,然後用嘶啞的聲音問道:

  “皇天在上,我難道是一個昏庸無道的亡國•之君?我難道是一個荒淫酒色,不理朝政之主?我難道是一個軟弱無能,愚昧癡呆,或者年幼無知,任憑奸臣亂政的國君麼?難道我不是每日黎明即起,虔誠敬天,洛守祖訓,總想著勵精圖治的英明之主?……天乎!天乎!你回答我,為何將我拋棄,使我有此下場?皇天在上,為何如此無情?你為何不講道理!你說!你說!……我呼天不應,你難道是聾了麼?真的是皇大聵聵!聵聵!”

  一陣沉悶的雷聲從頭上滾過,又刮起一陣寒風。他聽見林木中有什麼怪聲,以為誰進到院中,不覺打個寒戰,趕快轉身向北望去。大院中天色更加亮了。他看見大院中空空蕩蕩,並無一個人,正北方是壽皇殿,殿門關閉,窗內沒有燈光,因殿前有幾株鬆樹,更顯得陰森森的。他正在向壽皇殿注視,似乎從殿中發來什麼響聲,接著又似乎發出來奇怪的幽幽哭聲。由於近來宮中經常鬧鬼,他恍然明白:這就是鬼哭!這就是鬼哭!是為他的亡國而哭!是為他的身殉社稷而哭!

  他轉向南望,想看看賊兵如何在宮中搶•劫和殺人。如在往日,此時已經是天色大亮,但今早因為低雲沉沉,宮院內的長巷中仍然很暗。他忽然把眼光凝望著乾清宮的方向,只能看見暗雲籠罩的宮殿影子,看不見什麼人影。他在心中問道:

  “內臣們自然都逃出宮了,那些宮女們可逃走了麼?”一陣北風將冷雨吹進亭內,朱由檢仰天長歎一聲,忽然對王承恩哽咽說道:“啊啊,我明白了!怪道今天早晨的大色這麼陰暗,冷風淒淒,又下了兩陣小雨,原來是天地不忍看見我的亡國,慘然隕泣!”

  王承恩從一些異常的人聲中覺察出來李自成的部隊已經有很多人進人紫禁城,並且覺察出許多人從玄武門倉皇逃出,向西奔去,也有的向東奔去。他焦急地站起身來,向朱由檢說道:

  “賊兵已經有很多人進人大內,皇爺不可再遲誤了!”他已經明白皇上是決定自縊,又說道:“皇爺,倘若聖衷已決定自縊殉國,此亭在煤山主峰,為京師最高處,可否就在這個亭子中自縊?”

  朱由檢沒有回答。他此刻從站立的最高處向正南望去,不是對著坤甯宮、乾清宮和三大殿,而是對著紫禁城內的奉先殿和紫禁城外太廟,這兩個地方的巍峨殿宇和高大的樹木影子都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認為他失去了祖宗留下的江山,不應該對著祖宗的廟宇上吊。他已經選定了一個上吊的地方,但沒有說出口來。他雖然已到了自盡時刻,對亡國十分痛心,但是他的神智不亂,在想著許多問題。他忽然想開了,好像有一點從苦海中解脫的感覺,想著十七年為國事辛苦備嘗,到今天才得到休息,到陰間去再也不用操心了。

  但是這種從苦海中解脫的思想忽然又發生波動。他又回想他從十七歲開始承繼的大明皇統,是一個國事崩壞的爛攤子,使他不管如何苦苦掙扎,只能使大明江山延長了十七年,卻不能看見中興。當王承恩又一次催促他就在這座亭子中自縊的時候,他恰好想到他十幾年中日夜夢想要成為大明的“中興之主”,而今竟然失了江山,不覺歎口氣說:

  “十七年……一切落空!”

  王承恩催促說:“皇上究竟在何處殉國,請速決定,莫再耽誤!”

  “好吧,不再耽誤了。你跟隨朕來,跟隨朕來!”

  從此時起,直到自縊,朱由檢都表現得好像大夢初醒,態度異常從容。無用的憤懣控訴的話兒沒有了,痛哭和嗚咽沒有了,歎息沒有了,眼淚也沒有了。

  他帶著王承恩離開了煤山主峰,往東下山。又過了兩個亭子,又走了大約三丈遠,下山的路徑斷了。在朱由檢年間,只有朱由檢和後妃們偶然在重陽節來此登高,所以登煤山的路徑只有西邊的一條,已經長久失修,而東邊是沒有路的,十分幽僻。朱由檢命王承恩走在前邊,替他用雙手分開樹枝,往東山腳下走去。

  半路上,他的黃緞便帽被樹枝掛落,頭髮也被掛得更亂。山腳下,有一棵古槐樹,一棵小槐樹,相距不遠,正在發芽。兩棵槐樹的周圍,幾尺以外,有許多雜樹,還有去年的枯草混雜著今春的新草。分明,皇家的草木全不管國家興亡和人間滄桑,到春天依然發芽,依然變綠。

  在幾年以前,國事還不到不可收拾。一年暮春時候,天氣溫和,朱由檢一時高興,偕後妃們來永壽殿前邊看牡丹。看過以後,周後同袁妃坐在壽皇殿吃茶閒話,他帶著田妃來到煤山腳下閒步,發現了這個地方,喜歡這地方十分幽靜,對田妃說道:

  “日後戰亂平息,重見太平,朕將在此兩株槐樹中間建一個小亭,前邊幾丈外種幾叢翠柳,萬機之暇,借汝來此亭下小想,下棋彈琴,稍享太平無事樂趣!”

  自從他同心愛的田皇貴妃閒步此處之後,這事情、這地方、這個心願,一直牢記在他的心中,所以到今天選擇此處殉國。來到了古槐樹下邊,他告訴王承恩可以在此處從容自盡,隨即解下絲絛,叫王承恩替他綁在槐樹枝上,王承恩正在尋找高低合適的橫校時候,朱由檢忽然說:“向南的枝上就好!”

  朱由檢只是因為向南的一個橫枝比較粗壯,只有一人多高,自縊較為方便,並沒有別的意思。但他同王承恩都同時想到了“南柯夢”這個典故。王承恩的心中一動,不敢說出。朱由檢慘然一笑,歎口氣說:

  “今日亡國,出自天意,非朕之罪。十七年慘澹經營,總想中興。可是大明氣數已盡,處處事與願違,無法挽回。十七年的中興之願只是南柯一夢!”

  王承恩聽了這話,對皇帝深為同情,心中十分悲痛,但未做聲,趕快從荒草中找來幾塊磚頭墊腳,替皇帝將黃絲絛綁在向南的槐樹枝上,又解下自己的腰間青絲絛,在旁邊的一棵小槐樹枝上綁好另一個上吊的繩套。這時王承恩聽見從玄武門城上和城下傳來了嘈雜的人聲,特別使他膽戰心驚的是陝西口音在北上門外大聲查問朱由檢逃往何處。王承恩不好明白催皇上趕快上吊,他向皇帝躬身問道:

  “皇爺還有何吩咐?”

  朱由檢搖搖頭,又一次慘然微笑:“沒有事了。皇后在等著,朕該走了。”

  他此時確實對於死無所恐懼,也沒有多餘的話需要傾吐,而且他知道“賊兵”已經佔領了紫禁城,有一部分為搜索他出了玄武門和北上門,再前進一步就會進入煤山院中,他萬不能再耽誤了。於是他神情鎮靜,一轉身走到古槐樹旁,手扶樹身,登上了墊腳的磚堆。他拉一拉橫枝上的杏黃絲絛,覺得很牢,正要上吊,王承恩叫道:

  “皇爺,請等一等,讓奴婢為皇爺整理一下頭髮!”

  “算了,讓頭髮這在面上好啦。朕無面目見二祖列宗於地下!”

  就在此時,一陣鼓掌聲自朱由檢身邊傳來,即使是準備自盡的朱由檢也被這突然地一聲給嚇倒。

  孫德正和埋伏在附近的數十名護龍衛緩緩走了出來。

  王承恩一個機靈,連忙站在朱由檢身前,一臉警惕地盯著孫德正等人。

  “大明皇帝,其實老頭子一直很看不起你,真的。偌大的大明朝,即使攤子再大,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上天給予你大明多少忠勇大將?卻是一個一個被你逼上絕境。再怪臣子誤你委實太沒個擔當了些,自己不想想你誤了多少臣子。”孫德正一邊說著一邊扣著耳屎,神情要多不恭敬就有多不恭敬。

  “想不到李闖的人行事如此之快!”朱由檢恨恨道。

  “呵呵,李闖算哪根蔥,老實告訴你吧,咱是從北邊來的。”在孫德正眼中,朱由檢已經是必死之人了。

  “你們既然有能力進來,那肯定有後手出去,你若能帶著皇爺出去,日後你家遼王當受到大明賜封承認,世代永鎮遼東!”王承恩情急之下替朱由檢向孫德正許諾。

  朱由檢雙目中也冒出一股求生欲望,只是這股欲望也只是稍現即逝,自己已經殺了皇后和女兒,這時候他又有和面目苟活?

  “永鎮遼東?真是笑話,我護龍軍十幾萬虎賁即將南下,到時候李闖之流算個屁,我們坐在旁邊看著你們打來打去,你們還當自己有多大能耐了!日後,不光光是遼東一地,整個大明再加上滿洲和蒙古草原,都將是我家王爺的天下。”

  “那爾等在此埋伏,所欲為何?”朱由檢問道。

  孫德正輕笑一聲,道:“看著你死,順便把你的遺詔拿走。”

  一股深深的羞辱感從朱由檢心頭升起,作為帝王,他可以自己選擇轟轟烈烈的死亡,但這前提是自己安靜地去死。

  “不過,你放心,太子和二王已經被我們的人給救下來了,不會落在李闖手中,日後,我家王爺也不會虧待他們,替你們老朱家傳承一脈下去,也算是仁至義盡了吧?”

  朱由檢深吸一口氣,將袖中的遺詔交了出來,同時,在孫德正等人的注視下在老槐樹下自縊。王承恩也抹著淚,在另一棵樹下自縊,追隨他的皇爺去了。

  孫德正歎息一聲,道:“一個君上,只有一個太監陪著他一起殉國,倒也真是淒涼得很。來人,把大明皇帝的屍身取下來,帶走,總不能讓他這麼曝屍荒野。”

  “諾。”

  就在這時,一隊約莫兩千人的李闖軍迅速穿越了大內,來到了煤山腳下,並且將煤山圍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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