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東北往事
忙忙叨叨一陣子,飯菜總算是擺上了桌。
好在是主屋的大炕,兩張炕桌一拼,也不算多擠。
本來我還想問瞎子和段四毛究竟是怎麼回事,可『變成』淳樸老東北的段乘風熱情的過了頭,根本沒給我們敘話的機會。
瞎子也是沉得住氣,上了桌,就嬉皮笑臉的跟老頭喝酒開玩笑,沒喝幾盅酒,對段乘風的稱呼就從『老丈人』改成了『爹』、『親爹』。
靜海也是到哪兒都不客氣,仗著自己年紀比段乘風小點有限,瞎子喊一聲『爹』,他就喊一聲『老哥哥』。氣人的是,在喊之前,非得先拉著長音「哎」一聲,就好像瞎子是在喊他爹似的。
我本來還一肚子心事,被這對冤家對頭一攪合,再加上聽段乘風凈說些『想當年』的事,一來二去也被氣氛感染,暫時不想別的,跟著吃喝起來。
酒喝了一半,我不經意間看了那個女人一眼,正好和她四目相對。
她咬了咬嘴唇,竟夾了一筷子菜放在我碗里,低聲讓我少喝點酒,多吃菜。
我從暫時的『逃避』中回過神來,想了想,試探著問酒意正濃的段乘風:「老叔,能跟您打聽個人嗎?」
段乘風看著我皺了皺眉,「我怎麼就覺得,你這麼叫我,我有點彆扭呢?」
我楞了一下,反應過來,只能乾笑著遮掩過去。
上次下了火車,我對他的稱呼已經從『大哥』改成『前輩』了。
「你想打聽誰啊?」現在的段乘風已經是一嘴的地道東北話了。
我又看了那個女人一眼,試著問段乘風:
「您記得咱這村裡有個叫徐秋萍的嗎?」
出乎意料的,段乘風竟想都沒想:「記得,怎麼會不記得?」
嘴上說著,他的臉色卻陰沉了下來,拿過窗台上的火柴,點上煙袋鍋深深的吸了一口:
「秋萍是跟我同一年插隊到這兒的,是個川妹子。我還記得剛見她的時候,她扎著倆小辮子,圓臉盤,眼睛又大,挺漂亮一姑娘。她後來和我一樣,在村裡落了戶,嫁給了明春哥。在蛟鱗河出那檔子事以前,他們兩口子是村裡唯一把我和娟子當人看的。」
他忽然像是反應過來,捶了捶自己的腦袋說:「唉,我這是上年紀,老糊塗了。你們頭一回來,哪能知道當年的事啊。既然說到這兒了,我就從頭說吧。我跟你們說,當年我和娟子因為成分不好,是村裡最窮的一戶人家,後來有一年冬天……」
段佳音這會兒也沒之前那麼煩悶了,斜眼看著他含糊的說:「你是老糊塗了,這段你前頭剛說過。」
「我說過了?」
「說過了!」段佳音從牙縫裡擠著說道。
後來瞎子私下跟我說,段佳音從懂事開始,就管段乘風叫師父。雖然是父女,可一直以來,段佳音都感覺兩人之間有層隔膜。
段乘風糊塗以後,就讓段佳音喊他爹,這才讓段佳音覺得兩人有了父女間的親近,還有了幾分小女兒跟大人撒嬌任性的感覺。
「我說老叔,這段你剛才確實說過了,你就接著說說徐秋萍的事就行了。」潘穎大咧咧的說道。
段乘風橫了她一眼:「好好一個女娃,弄的跟個假小子似的。你看看你那頭髮,比舊社會地主家的少爺還油光鋥亮呢!」
說完,他自己先憋不住笑了。
被潘穎這一打岔,他倒是沒再說旁的閑話,直接述說起了關於徐秋萍的事。
同是插隊的知青,來自四川的徐秋萍出生於知識分子家庭。
因為成分比段乘風好,又是女孩子,所以在蛟鱗河的日子也比段乘風要過的舒服。
後來她也在蛟鱗河村成了家,嫁給了村裡唯一的一個教書先生。這個教書先生就是楚明春。
同樣是因為成分問題,徐秋萍兩口子比起段乘風和娟子,那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不過就像段乘風說的,或許和徐秋萍同是知青,又或者兩口子都是有文化的人,所以徐秋萍和楚明春夫婦在段乘風他們家揭不開鍋的時候,是唯一肯幫他們的人。
因為臨近幾個村就楚明春這一個教書的,所以兩口子很受村民尊重。
按理說這樣的好人,日子會越過越好,可隨著那一場浩劫的到來,兩口子的命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
楚明春被打成了臭老九,關了牛棚,受盡了折磨羞辱。
徐秋萍因為是知青『下嫁』,倒是沒受牽累,可因為人長得漂亮,丈夫被關了牛棚后,她就沒少受那個特殊時代的特殊騷擾。
好在當時段乘風和娟子因為蛟鱗河浮屍那件事,受到了村民的保護,出於感恩,把徐秋萍接到了自己家裡,這才避免了更大的悲劇發生。
在那個特殊的背景環境下,許多人都『瘋了』。
而在經受了幾年非人的折磨后,楚明春雖然還活著,但卻是真的快要瘋了。
那年的冬天,徐秋萍去探望丈夫,看到楚明春的慘狀,精神徹底崩潰了。
為了能救楚明春,徐秋萍在明知道後果的情況下,走進了當時一個『頭目』的辦公室。
就在這個對徐秋萍垂涎已久的頭目快要達到齷蹉目的的時候,徐秋萍突然看到了難以置信的一幕。
淚眼婆娑間,她竟看到自己的丈夫正飄忽在房間的角落,滿臉憤怒的看著自己!
「啊……」
徐秋萍猛地推開了那個『頭目』,哭著跑向牆角,想要去拉楚明春。
楚明春並沒有消失,但卻一直躲著她。
那個頭目估計是被當時的情況嚇到了,以為徐秋萍是被逼瘋了。
她瘋了不要緊,要是就這麼衣衫不整的跑出去,再撞上人,胡亂一說,自己的地位可就保不住了。
所以,等到徐秋萍在屋裡跑的沒了力氣癱在地上,他也就沒敢再對她動手動腳,而是給她倒了杯熱水,對她做起了『思想工作』,並且再三保證,會盡量照顧楚明春的狀況。
徐秋萍緩了半晌,終於稍微清醒了點。
她第一時間想到一個人,於是朝著還徘徊在屋裡的楚明春大喊了一聲:「明春哥,我受不了了,你死了,我下去陪你!」
然後就打開門跑了出去。
徐秋萍本來是絕不相信有鬼神的,可她親眼看到了自己丈夫的『鬼魂』。
她剛見過被折磨的像鬼一樣的丈夫,又看到了丈夫的『鬼魂』,她以為楚明春死了,她開始相信這個世界有鬼神。
她想到了一個人,一個能夠看到鬼的人。
一路踉踉蹌蹌的跑回段乘風家裡,徐秋萍一下就跪倒在娟子面前,任憑兩口子怎麼拖拽也不肯起來。
只是一直懇求娟子幫忙,讓自己再見丈夫一面,她要當面對丈夫說,自己錯了,不該因為想要救他行差踏錯。
她要告訴楚明春,自己還是清白的,說完了,就下去陪他。之所以沒有立刻尋短見,是因為她怕丈夫嫌棄自己,怕到了下面楚明春還不肯見她。
段乘風和娟子因為沒有受到這場浩劫的影響,所以腦子還是比較清楚的。
兩人把哭暈過去的徐秋萍抬到床上,段乘風讓娟子熬了薑湯餵給徐秋萍,自己冒雪去了牛棚。
回來以後,他糾結了半晌,才對娟子和剛蘇醒過來的徐秋萍說:明春哥還活著……
說到這裡,段乘風似乎有些說不下去了,端起酒盅一口悶了,叼著煙袋『吧嗒吧嗒』使勁抽著。
我和瞎子對視一眼,目光都轉向了董亞茹。
靜海一雙細眼也正不早不晚的斜視向她。
有了昨晚的共同經歷,對於這個借屍還魂的『徐秋萍』的身份,三人心裡都差不多有了數。
可我和瞎子心裡卻都湧出一個更大的疑惑。
從綠皮火車上的經歷來看,娟子的最終去向仍是個迷。
她的魂魄最後究竟是被那個清朝的將軍處決了,還是去了別的地方,都是未知數。
董亞茹不過是個普通婦女,和這件事沒什麼牽連,她怎麼會被借屍還魂……
「小福……徐禍,你……你老看我幹什麼?你是不是喝多了,不舒服?」董亞茹小心翼翼的問我。
「徐禍?」段乘風又看著我皺起了眉頭,「我以前聽說過這個名字嗎?」
我反應過來,「那……徐秋萍後來怎麼樣了?」
我本來是想先岔開話題,沒想到段乘風擰著眉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
忽然說:「我說到這兒,你們不是該問楚明春到底是死還是活嗎?你為什麼問徐秋萍?你和秋萍是什麼關係?你打聽她幹什麼啊?後來明春哥被放出來后,她倆有了個孩子……不對啊,年紀對不上,她那兒子現在得有四十多了吧,你才多大?」
我快被老段一連串的問題懟懵了,再看看董亞茹,端起酒杯一口喝乾,使勁抹了把腦門子。
對段乘風說:「你……你雖然半輩子沒……沒出過村子。可我知道,你是鐵算盤,你來到蛟鱗河后,至少用過一次……不,應該是用過兩次鐵算盤。一次是蛟鱗河浮屍那件事,還有一次就是,你應該替徐秋萍和楚明春卜算過。」
「你怎麼知道?」段乘風瞪大了眼睛。
「我昨天晚上剛見過徐秋萍。還有,我……」我目光轉向瞎子和靜海,「我做過一次楚明春,經歷了他在那些年的經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