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天算(重生) 作者:青湘(已完成)

 
NOBODYBUTME1234 2019-3-29 15:47:07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7 43733


【作者概要】:青湘,晉江文學城作家。

【小說類型】:言情 > 架空歷史

【內容簡介】:

  幾乎所有人都說蘇曜是天命所歸。蘇曜自己都沒懷疑過這點。他這一生,除了感情幾乎可說是無往不利。重生後他覺得這一定是上天又給他一次機會,讓他彌補人生中的不圓滿,所以一點不心慌。
  可是……怎麼隱隱有種越過越悲催的感覺?人算不如天算,重生什麼的果然最不靠譜了。

  概括的說:追妻追成杯具,重生後又入了一個更大的坑。

  本文又名《再世追妻記》、《倒霉的蘇曜》、《一個神棍引發的血案》。

【其他作品】:《浮生若夢》、《如意簪》、《玉階辭》、《心如蛇蠍》、《拜見女皇陛下》

本帖最後由 bpd 於 2019-4-3 19:43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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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48
第1章        序卦

  天通二年,歲在甲子。

  立國二百七十餘載,雖然數度中興,國朝終究還是難止傾頹之勢。即使哀帝死後形成的幾個小朝廷仍在苟延殘喘,可在武甯節度使陸仲看來,這幾個名不副實的小朝廷被各路諸侯瓜分不過是遲早的事。舊朝覆亡已成定局。

  昭帝以來,武將割踞、宦官亂政,千瘡百孔的王朝早已是日薄西山之相。壬戌宮變,末帝身死,其後便是群雄並起,攻伐不止。雖然有人在變亂之後擁立宗室為君,也不過是為了挾天子以令諸侯。各節鎮自立已久,根本不願聽命於傀儡天子。不到兩年,便有數個小朝廷分崩離析。餘下的兩三個也被權臣把持,恐怕很快就會步其後塵。百姓為戰亂所苦,四散流離,即便戰火尚未波及之處,也已現了亂象。

  「先王創業,篳路藍縷,宵衣旰食,歷經百年方見興盛,覆滅卻在旦夕之間。如今戰亂四起,不知何年何月,百姓才可安居樂業……」

  「郎主在說什麼?」這番話略嫌深奧,令牽馬的家僕有些疑惑。

  「沒什麼,」微服出行的陸仲眼望路邊乞食的流民,輕聲歎息,「不過是路見流民,心有所感罷了。」

  話頭一起,僕從們也跟著議論紛紛:「近日流民確實越來越多,弄得咱們這兒也跟著亂了。」

  「可不是,聽說這陣子都出了好幾起流民搶劫的案子了。」

  「早先還有人同情這些流民,如今看他們這樣兇悍,也都怕了。他們沒個營生,豈有不作亂的道理?」

  「聽說宣武已經在驅逐流民,泰寧也要開始了。我們是不是也該驅趕一下?」有人問道。

  陸仲身為此地節帥,掌管徐、濠、宿等四州事務。流民不斷湧入也令他十分頭疼。聽得人問,他不由歎了口氣:「流民也只是想活命而已,就這麼逐走,於心何忍?可是放任不管也不是辦法。連州城治所都湧入這麼多流民,其他地方可想而知。回去以後得告知家中諸人,讓他們近來無事不要出門,免得生出事端。」

  一名家僕說:「阿郎怎麼不早說?大夫人聽說城外寺廟靈驗,今天一大早還帶著郎君、娘子去拜佛咧。」

  「胡鬧!現在到處都是流民,還出城拜什麼佛!」陸仲連連搖頭,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關切地問,「他們出門時,可曾帶足護衛?」

  「倒是帶了不少人……咦,阿郎你看,那不就是大夫人的車?」

  陸仲順著家僕的指引望去,確實瞧見一隊人馬,正是寡嫂李氏並幾個小輩的車馬,在兵衛們簇擁下向他們行來。當先的那輛牛車上,車夫認出陸仲,將車停靠在了路邊。

  「阿嫂今日拜佛回來得倒早。」陸仲下馬,隔著車簾問候。

  「拜佛?」車內一個女聲冷笑,「碰上晦氣事,連城都沒出呢,拜什麼佛!」

  陸仲聽得他們無事,總算放了心,同時卻又有些不解。騎馬跟在車後的錦衣青年下馬,對他一揖,向他解釋:「途中遇見一個醉酒的道士,說得滿口瘋話。母親心中不悅,便折了回來。」

  這是陸仲亡兄的長子,名喚陸詢。

  雖說長嫂孀居以來性子愈見尖刻,可對僧道仍然禮敬有加。她今日竟會對一個道士生氣,不免讓陸仲奇怪:「那道士說了什麼話,竟讓阿嫂氣成這樣?」

  「這……」陸詢面露難色,眼神飄向後面的犢車。

  「見了那個喪門星,能有什麼好話?」車內婦人怒道。

  此言一出,陸詢不免尷尬:「表妹的車就在後面,母親這話……叫她聽見豈不難堪?」

  「聽見怎麼了?」車內女聲不依不撓,「克死母親,又克死舅舅,下面還想克誰?是不是要把我們一家老小克死她才高興?」

  「母親……」

  「好了好了,」陸仲打圓場,「既然是個瘋道,所言何足為信?城外流民眾多,並不安全,不去也好。阿嫂要拜佛,盡可去市坊內的廟院,何苦定要去城外?」

  陸詢連忙附和:「二叔所言甚是,市坊之內就有佛寺,不如我們轉去那裡?」

  「罷了,」車內婦人道,「我如今也沒興致了,何必再讓旁人看笑話?回家去吧。」

  她吩咐車夫離開。陸詢無奈,卻也只得示意諸人跟上。

  陸仲頗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跟在後面的那輛犢車。由始至終,那輛車裡都沒有任何動靜。但是陸仲知道他們的話,車裡之人必是都聽到了——即便未曾聽到,猜也猜得到。陸仲一聲歎息,決定暫停這日行程,先跟著他們一起返回陸府。否則不知回家以後,嫂子還會對那孩子說出什麼難聽的話。

  一行人很快回府。陸仲下馬時,已有婢女挑起了犢車的簾子。車上下來一個十五六歲、中等身量的少女。不待李氏開口,陸仲已親切喚著外甥女的小字說:「阿沅,你過來。阿舅有話問你。」

  被稱為阿沅的少女鬆開扶著侍女的手,不慌不忙向李氏道了一個萬福,才走向陸仲,對他施禮:「阿舅有何吩咐?」

  說話時,她已經抬起頭,露出一雙清亮有神的眼睛。陸仲仔細打量外甥女。雖然表現得非常平靜,但是她臉上全無血色,可見只是強作鎮定。他暗暗點頭,自己跟回來的決定果然是正確的。他對少女溫和一笑,撫著鬍鬚道:「昨日有人送我一幅古畫,可我瞧著有些疑惑。你向來見解獨到,可否替阿舅參詳參詳?」

  少女回以一笑:「阿舅過獎了。阿沅年輕識淺,哪裡有這樣的眼力?」

  她顯然明白陸仲的意思,雖然說著自謙之詞,卻沒有拒絕舅父的提議,乖乖跟著陸仲走向書室。

  舅甥二人很快走出李氏的視線。確定長嫂聽不見他們說話了,陸仲才低聲對少女說:「你大舅舅官運亨通,本是家裡最得意的人。誰料壬戌巨變,他護衛哀帝以致身亡。你舅母和表兄又是好不容易才保住性命,逃出京城。她心裡一口怨氣未消,難免移了性情。你別把她的話放在心上。」

  少女停住腳步,低頭回答:「阿沅自幼無依無靠,承蒙兩位舅舅養育,得以成人。舅母也曾對阿沅照料關懷。撫育之恩,沒齒不忘,又豈會因些許小事記恨?何況大舅舅生前與舅母恩愛非常,遭逢大變,大舅母哀痛過毀,偶有失言也是人之常情。阿沅若因此怨恨,便是不明事理了。」

  「好孩子,」陸仲欣慰地點頭,「你能如此體諒大舅母,不枉阿舅疼你一場。」

  「可是……」少女欲言又止。

  「怎麼了?」陸仲看出她有心事,柔聲問道。

  「我……」少女面有憂色,無意識地絞緊自己衣帶上的絲絛,「我怕……」

  「怕什麼?」

  少女猶豫半晌,終於小聲說:「阿舅,我……會不會真是個不祥之人?」

  陸仲只覺得好笑:「一個瘋道士就把你唬住了?」

  「他一眼瞧出我沒有父母緣。我們家的事,他也說得八九不離十。萬一……他說的是真的呢……」少女說著,眼圈微微發紅。這才是她一路愁眉不展的原因。

  陸仲提點她:「你舅母車上可有我們家的標記?」

  少女愕然,臉上泛起一層紅暈,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點了下頭。

  「這不就對了?」陸仲攤手,「我們家在徐州也算略有名望。如今你三個姐姐遠嫁在外,兩個妹妹還小,家裡這個年紀的女孩除了你還有誰?那道人既知道車上是我們家的人,又怎會猜不到你的身份?他既然猜得到你的身份,想必也知曉你的身世,說中了又有什麼稀奇?」

  「可我還是擔心。阿沅一向受舅舅、舅母照顧,若是因此帶累阿舅……」

  陸仲哭笑不得。他這外甥女一向聰敏,竟在這件事上如此看不開。沉吟片刻,他再度用和藹的語氣問:「那道士究竟怎麼說的?」

  少女低頭回憶:「他說……小娘子有敏慧之相,可惜命中帶煞。若配凡夫,恐怕六親緣薄,一世孤寡。」這番話無疑令她十分難過,越到後面,她聲音越小,最後幾乎要哭出來。

  原以為陸仲聽了也會和李氏母子一樣臉色大變,誰想他哈哈大笑,全然不以為意:「這就把你嚇到了?阿沅啊阿沅,你可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

  少女本已不安,如今又被舅父取笑,愈發手足無措。

  陸仲並不急著解釋,而是撫著鬍鬚道:「這幾個月徐州一直在練新軍,近日也該看看他們操練得如何了。阿沅,過兩天阿舅帶你去瞧瞧熱鬧可好?」

  少女不意他突然提起這件事,愣了一下才問:「阿沅一介女流,去軍中做什麼?」

  陸仲在她額上輕輕一點:「帶你見識見識,省得成天在家胡思亂想。你一個女兒家知道什麼叫煞氣?阿舅我出身軍旅,如今遭逢亂世,更是時時操練兵馬,身上的煞氣豈不遠強過你?我都不擔心,你擔心什麼?再說了,帶煞怎麼了?要我說,帶煞才好呢。如今這世道,沒點煞氣怎麼護得一方平安?」

  「可是……」少女還想分辯。

  陸仲衝她瞪眼:「什麼可是?那道士不是說了麼,配了凡夫才會六親緣薄,一世孤寡。我家阿沅知書識禮,容貌又端正,針線女紅樣樣都好,匹配的能是凡夫麼?不配凡夫俗子,哪來的六親緣薄,一世孤寡?也就你這傻孩子才這麼想不開。這事就這麼定了。過兩日你隨阿舅走一趟,那時你才知道什麼叫命中帶煞呢!」

  說完他一聲長笑,大步走了。少女留在原地,目瞪口呆。她憂心了大半天的事,竟然這麼簡單就讓舅舅給化解了?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48
第2章 泣血漣如(1)

  天藍無雲,風煙俱淨,溫度不高不低。

  陽光照在臉上的輕微灼感、身上鎧甲的重量,還有手上兵器的冰冷觸感都在提醒蘇曜,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並不是做夢。他確確實實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不知是不是身體變年輕的緣故,他的心態似乎也跟著起了變化。已經多少年,他都沒有過這種緊繃感了。

  若非親身經歷,他怎麼都不可能相信世上還有如此離奇之事。一覺醒來,自己竟然重新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剛回來的那兩天,他審慎地觀察著周圍的人。所有人的表現都很正常。沒有人知道回頭重來的事。他們對他之後二十多年的經歷毫無所覺。廿餘年所曆種種仿佛只是他的一場幻夢。莫非這就是古人所說的黃粱一夢?

  可是往事歷歷在目,蘇曜怎麼也無法令自己相信,那只是一個夢境。

  記憶停留在他出征歸來,卻只見整個齊王府披麻戴孝的時候。他呆立中庭,不知所措地望著府中的一片素白。兒子蘇照紅著眼眶,哽咽著對他說:「母親沒了。」

  他覺得也許自己會錯了意,反復問蘇照:「你說什麼?你說她……怎麼了?」

  蘇照正欲說話,已被蘇曜的庶長子蘇燾擠開。蘇燾擠了半天也沒能擠出一滴眼淚,最後驚天動地嚎了起來:「母親啊母親!你怎麼就沒能多等兩天!」

  蘇燾的生母張氏表現得還算得體,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跟在兒子身後補充:「王妃兩日前病逝了。」

  蘇曜如遭雷擊。

  他知道妻子沈盼的身體一直不太好。在他出征以前,她已臥床很長一段時間。可是他離開的時候,她的精神分明還不錯。出征前夜,他甚至還坐在病床前和她說了好一會兒話。

  「此戰若能打敗退入蜀中的袁進,天下太平指日可待。」他告訴她。

  其實打敗袁進也只是統一北方,長江以南還有幾個割踞政權,不過兵力並不強盛,在他眼裡不具任何威脅性。

  沈盼靠在隱囊上,看向他的目光專注而柔和。聽他說完,她輕輕「嗯」了一聲。

  「你放心,」他記得自己這樣說,「連袁進的老巢都落在我們手裡了,這一戰絕不會輸。」

  她慢慢伸手,撫平了他身上衫袍的褶皺,對他微笑:「我對此並無懷疑。」

  他反過來握住她的手,有滿腹的話想要說,最終卻沒說出口。等他回來吧,他想,那時他們好好談談,將這些年的心結都解開。

  結縭二十餘年,他們的關係時好時壞。最近這四五年她時常生病,愈發落落寡歡。他不是不想親近她,可是每次都因為她的冷淡而退縮。大概她一直恨著他,他曾經想,也許對她來說,自己不出現反而更好。所以這幾年,若無大事,他已甚少踏足她的居所。

  可是蜀中易守難攻,這一戰也許曠日持久,一年半載都見不上一面。躊躇良久,他到底還是來了。出乎他的意料,這一次,她的態度難得的溫和起來。他希望暗生。也許這麼多年後,他終於等來了相諧的一天?沒想到還是遲了。

  蘇曜心神大亂,甚至還沒來得及顯露他的悲傷,就一陣天旋地轉,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身邊的景物大變。他身處的地方並不是自己的王府,而是一間簡陋的居室。他有些疑惑,自己什麼時候來了這裡?他下床推門,剛好看見一個年輕的面孔從他眼前一閃而過。

  他的瞳孔猛然放大,追上前去,一把拽住了那個剛從他門前跑過的人。

  那人有些錯愕:「隊頭?」

  「你是……鐘定?」他抓著此人胳膊,有些不確定地問。

  「是啊,」那人很奇怪地看他,「怎麼這副表情?睡迷糊了?」

  鐘定是他在徐州從軍時的同袍。他是隊頭,鐘定是他的副手。兩人一起從小兵當起,可謂情同手足。可他記得離開徐州數年之後,徐州爆發了激烈的戰事,鐘定便在其中一場戰役裡亡故了。為什麼已經死去的人會出現在這裡?

  「莫非這裡就是陰曹地府?」蘇曜想到了最可能的答案。如果不是自己死了,怎麼可能見到故去之人?

  鐘定「呸呸呸」三聲:「隊頭,我今天沒得罪你吧?別咒我啊。」

  不是陰間?那如何解釋眼前的情形?

  大約他的表情過於古怪,鐘定有些擔心地看著他:「隊頭,不會是因為陸公幾天後要來檢閱新兵,你緊張出毛病了吧?也難怪,咱們都還是第一次帶這麼多兵呢。不過我絕對相信隊頭你。總有一天,你會得到上頭賞識的。」

  新軍?陸公?蘇曜感覺有兩道驚雷在他腦中炸開。他試探著問:「這裡莫非是……武寧軍徐州大營?」

  「是啊。你怎麼了?」鐘定大惑不解。睡得再迷糊也不至於問出這麼蠢的問題啊。

  蘇曜倒吸一口氣。過了一會兒,鐘定聽見他再度發問:「現在是……哪一年?」

  「天通二年呀,」鐘定用手碰了下他的額頭,「沒發燒啊,怎麼老問傻話?」

  蘇曜驚呆了。天通二年?那不是二十多年前踞守河南的小朝廷用過的年號?怎麼可能!

  「那在位的人是……」他隱隱猜到是怎麼回事,但還是想再確認一次。

  「在位?呃,我們這邊的皇帝是原先的陳留王……」鐘定憂心仲仲地補充,「壬戌大亂,西京被毀,皇帝死了。沒過多久,王守在河南奉了逃出來的陳留王為君。這些事你還記得嗎?要是不記得了,我馬上去找人給你瞧病。唉,怎麼偏趕上這個時候犯病?」

  蘇曜沒有理會他的絮叨。

  他呆立原地,手下意識地按在了胸口。胸膛裡是一顆正在狂跳的心。天通二年……新軍……若是他猜得沒錯,他是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他初次見到沈盼的時候。

  初見那一日,蘇曜的記憶不可謂不深刻。

  那時他在武甯節度使陸仲麾下效力,後被調入新軍營,負責訓練新兵。遇到沈盼那天,正是陸仲前來檢閱的日子。而陸仲不顧非議,竟將外甥女沈盼一道帶了來,引得眾人一陣側目。蘇曜也在心裡腹誹過。雖然陸仲一向不拘小節,可是把女子帶入軍營未免太過份了些——即使那是他的外甥女。

  不過蘇曜那時並沒有將注意力過多投注在沈盼身上。一來沈盼那日衣著樸素,又以帷帽遮面,且從頭到尾都沒開過口,最初的驚訝之後也沒有太吸引人的地方;二來那一天有比陸仲親眷更值得關注的人物出現——身兼小朝廷宰相及兵馬大元帥的王守。

  王守本是宣武節度使,自從扶持陳留王即位,他就頻頻插手河南道其他藩鎮的事務。去年他假借新帝之名罷黜了義成節度使,將其治下數州併入自己的勢力範圍,一躍成為河南霸主。徐州訓練新軍的消息他亦有聽聞,一早就知會陸仲,說新君會派使者前來觀察軍容。誰料成軍之日,出現的使者竟是王守本人。

  顯然王守來徐州的目的不僅僅為了觀察軍容。那天王守還帶了數百宣武牙兵。陸仲檢閱新軍時,他提出雙方各出一百人對陣。徐州新軍剛成,戰鬥經驗並不充足,顯然不是宣武精銳的對手,很快就在對戰中顯出劣勢。恰在新軍露出疲態、王守一臉得色之際,徐州軍中衝出十餘騎,猛然突入宣武陣中。當先一人手執長刀,反手一揮,用刀柄擊落了正在指揮的宣武牙將。

  那個人正是蘇曜。

  主將落敗,宣武牙兵頓時亂了陣腳,氣勢一泄千里。徐州軍趁勢追擊,竟然打敗了有赫赫威名的宣武精兵。王守始料未及,當場黑臉,拂袖而去。

  那時的蘇曜是希望能得到陸仲賞識的。然而結果卻是蘇曜在兩三日後接到命令,調他到使府擔任私兵。內宅私兵承擔的多是護衛節度使宅院的職責,雖然屬於節度使親兵,可是對於一心想在戰場立功的蘇曜來說,並不是最理想的去處。

  「隊正既然尋求戰功,何不北上?」記得他第一次和沈盼交談時,她這樣說。

  其時她坐在花架下碾茶。容貌秀麗的少女,轉動茶碾時的姿態嫺熟而優雅。微微低頭的姿態引出一段白晳柔美的頸項,很是賞心悅目。只是她談論的話題與這恬靜場景極不相配。

  「北上?」蘇曜有些疑惑。

  他在陸仲麾下一直不得重用。調任之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另尋出路。就在離開徐州的前夕,他在陸仲府中偶然遇見了沈盼。

  沈盼認出他是在校場擒下對方主將之人,主動與他攀談,然後又邀他品茗。因為沈盼與陸仲頗為親近,在她烹煮茶湯時,蘇曜忍不住向她述說了自己的困惑。

  可惜沈盼並不完全清楚陸仲和王守之間的關係,所以就連她也看不懂陸仲的用意:「即使如我這般不通兵事的人,都能看出那日徐州新軍並不是宣武牙兵的對手。新軍能夠取勝,完全是隊正把握時機,率眾強行突破、擊下對方什將之故。我很難相信阿舅會忽略隊正這樣的良將。」

  「也許是因為徐州根本不可能發生戰事,所以某毫無用武之地。」蘇曜有些灰心。

  河南道諸鎮都已臣服於王守,陸仲又向來沒有野心,蘇曜看不出戰爭發生的可能。

  沈盼微微苦笑:「蘇隊正未免太好戰了些。」

  「某是武夫,沒有軍功無法晉升。」

  這是實話。沈盼點點頭,對他表示理解。然後她就對蘇曜提出了北上的建議。

  「隊正不是說了麼,」看出蘇曜的疑惑,她婉言解釋,「沒有戰功無法出頭。現在北方諸鎮混戰不斷,豈不是最適合隊正的地方?」

  蘇曜豁然開朗:「多謝小娘子!」

  沈盼卻沉默了。分好茶後,她才歎息道:「我認為隊正離開會是武寧的損失。可是現在的徐州確實無法提供隊正需要的機會。如果隊正去意已決,我就以茶代酒,預祝隊正馬到功成吧。」

  「陸公麾下人才濟濟,即便沒有某,徐州也會很安全,」蘇曜向她鄭重一揖,「蘇某若有出頭之日,必不忘記小娘子今日指點之恩!」

  沈盼低頭不語。直到蘇曜離開,她才幽幽說了一句:「希望隊正記得今日之言。」

  他沒有忘。數年以後,他名震北藩,王守卻與陸仲兵戎相見。對戰時陸仲意外中箭身亡,他的長子陸詒也在隨後的潰敗中戰死。徐州群龍無首,岌岌可危。情急之下,她向他送信求援。而他不負前言,率軍解了徐州之圍。

  他突襲宋州,逼得王守不得不先放棄攻打徐州,回師解救自己的大本營。危機解除,他率兵馬進入徐州,與沈盼再度相遇。

  為了答謝蘇曜解救徐州的恩義,接替陸仲成為一族之長的陸詢在府中設宴招待。蘇曜就在他府中見到了沈盼。她一身素服,看上去十分消瘦,臉色也有些憔悴。可是蘇曜並不覺得她因此失色,反而生出幾分憐惜之意。女眷與外男見面並不符合禮儀,不過沈盼沒有回避,而是徑直走到他的面前,斂祍為禮。

  蘇曜知道這是對他解救徐州的答謝,坦然受了她這一禮,又溫和地發問:「小娘子別來無恙?」

  沈盼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說:「我後來問過阿舅。」

  「嗯?」他沒聽懂沈盼的意思。

  「阿舅說,」沈盼繼續說,「當時王守四處搜尋隊正。他擔心王守會對隊正不利,所以將隊正調入使府。」

  蘇曜終於領悟,她是在向自己解釋陸仲當年的那個決定。

  「原來如此,」聽完她的話,蘇曜默然良久,最後輕歎一聲,「陸公確是一片苦心。」

  不是陸仲不識人才。正相反,陸仲對他頗為欣賞,才將他調走,避免吸引王守的注意力。可惜當時的他並不明白。

  「雖然現在說這些已經沒有意義,但我還是希望閣下能夠知道阿舅的用心。」她苦笑著說完了話,向他道了萬福,默默告退。

  陸仲喪期未過,席間並不能真的作樂。不過陸詢對蘇曜的招待稱得上殷勤盡心。他十分清楚,王守只是暫時退卻,隨時可能捲土重來。陸仲父子戰死以後,徐州已經沒有擅長領兵的大將。蘇曜是他們唯一的指望。因此一聽聞蘇曜尚未娶妻,他就提出了聯姻。

  按陸詢的想法,為了更好地鞏固聯盟,應該將陸氏嫡系的女子嫁給蘇曜。然而令他意外的是,蘇曜選擇了沈盼。他不敢拒絕蘇曜的要求,只能答應等陸仲孝期一過便讓他們完婚。

  那時的蘇曜欣喜萬分,根本不曾想到他和沈盼的結局會是形同陌路。後來他也曾經想過,如果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他還會不會做出同樣的選擇?而現在,他竟然回到了與沈盼相識之前。難道上天垂憐,給了他重來一次的機會?

  記憶中離陸仲到來的時刻越來越近,蘇曜心裡也開始打鼓。因為知道這將是改變他一生的事件,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平靜對待。

  「來了。」身後的鐘定小聲說了一句。

  蘇曜抬頭。陸仲和王守果然在眾將簇擁之下向校場走來。兩人走上看臺,軍中呼聲四起,響徹雲霄。可是蘇曜死死盯著陸仲身後,如遭雷擊。

  那裡空無一人。

  沈盼沒有來。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49
第3章 泣血漣如(2)

  直到從陸仲書室出來,蘇曜都還有些疑惑。前世……姑且稱之為前世吧,陸仲可沒有對他解釋過調任的用意,何以這次竟會紆尊降貴?

  除了沈盼沒有在場,那日在校場發生的事與蘇曜記憶中差別不大。對陣時他曾經有過短暫的猶豫,然而最後還是決定遵循以前的道路。上一次他的前程不在徐州,這一次自然也不會。既然如此,他又何須顧忌王守的面子?

  他和以前一樣將宣武什將擊落馬下。武寧新軍初戰立威,整個校場一片歡騰。蘇曜被將士們拋舉起來,卻是四顧茫然。勝是勝了,可是沈盼沒有出現,難道是出了什麼意外?

  事後他幾番打聽,終於輾轉得知,沈女郎偶染風寒,一連幾日都不曾出門。沈盼體質的確不大好,且蘇曜印象中那次陪陸仲來校場的前後,她也病過一次。這次雖是病得早了幾日,倒也並不令人意外。

  也許正是她這一病,後續發展才與記憶裡的事實有了出入。前世王守在校場見到沈盼,便留了心,探明她的身份後向陸仲提出聯姻。陸仲不願沈盼嫁入王家,一口回絕了親事。

  這次沈盼沒去,也就沒有王守提親之事。大概陸仲不必為王守提親憂煩,才有餘裕將他請到書室,親自解釋前因後果。

  「聽憑明公安排。」經過前世,蘇曜已能平靜接受這個結果。唯一可慮的是,這一次沈盼沒見過他,大概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主動和他交談。他一個低階武官,又上哪裡找機會與她接近?還是說這次他得提前離開徐州?蘇曜立刻否定了這個想法。那個人是在他走後與沈盼接近的。他若想和沈盼再續前緣,決不能像上次一樣,在沒確定沈盼心意之前離開。

  「總之就先委屈你在內宅護衛一陣吧。」陸仲笑著下了結論,然後向家僕點頭,示意他領蘇曜出去。

  「蘇隊正這邊請。」老僕笑容滿面地對他說。

  兩人一前一後沿回廊行走。經過假山的時候,蘇曜偶然抬頭,瞥見山石之間有一抹豔紅之色。他停下腳步,定睛細看,卻是個畫著紅衣美人的紙鳶。恰在此時,不遠處飄來一陣孩童笑聲。接著就有一個清脆的童音響起:「阿姐,那邊。我的紙鳶就掉在那邊了。」

  陸仲書室與家眷所居內院相隔不遠,偶爾也會有內眷出入。老家僕聽見響動,轉頭對蘇曜說:「隊正與陸公女眷碰面恐怕有些不便,不如先隨老奴回避片刻?」

  蘇曜正要點頭,卻忽然聽見一個極熟悉的聲音,不由全身一震:「那邊是阿舅的書室,這個時辰也許還會有外人出入。我看還是回去吧,今日先不放了好不好?」

  是沈盼!

  「可是阿姐明明答應今天陪我放紙鳶的,」童聲聽起來頗為委屈,「你看就在那邊了,馬上就能拿回來。」

  沈盼停頓一陣,終於鬆口:「好吧。我們小心一點,應該不會有旁人看見。」

  聽見他們要過來,老家僕連聲催促蘇曜回避。可是蘇曜不予理會。他拾起假山上的紙鳶,果斷向沈盼的方向走過去。

  老家僕大急,待要出聲提醒這裡有人,已經來不及了。沈盼已走到了假山跟前。只要蘇曜一個轉身,就能與她見面。

  重回青年時代的蘇曜曾經問過自己,如果再來一次,他願不願意成全沈盼與那個人?然而沈盼聲音響起的那刻,他就明白那不過是他自欺欺人的想法。他並不願意就這麼放手。明明他們都要和解了,明明已經看到了希望……他怎麼能在這裡放手?上天再給他一次機會,絕不是為了讓他裹足不前。彌補遺憾才是正確的做法。他就不信,憑他對沈盼的瞭解,憑他們一起生活的二十多年時間,這一次還不能姻緣美滿。

  下定了決心,蘇曜快步走過小徑。下一刻,沈盼便與他隔著一座不高的山石相見了。

  仲春時節,園中桃李如雲。她站在李樹下面。數不盡的白花在她身後盛放。她一頭烏髮鬆鬆綰在腦後,身穿半新白羅小衫和襦裙,外罩淺粉半袖。暖陽透過枝葉輕灑在她身上。綿軟的風緩緩吹動,那淺淺的光影便在她肩頭來回晃動。

  是他記憶中的秀麗眉眼,眸子卻更清亮些,臉型也還帶著幾分少女獨有的圓潤。薄施一層脂粉的雙頰泛著淡淡紅暈。與他照面時,她手執團扇,唇邊猶帶笑容,渾身都透著柔和的氣息。

  她並未料到這裡有人。措不及防看見蘇曜,不由一陣慌亂,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同時局促地舉起團扇遮擋他的視線。因為手忙腳亂,她竟不慎將扇子掉落在地。這令她更為窘迫,偏過頭去,用衣袖暫掩面容。

  蘇曜嘴角上揚。想起他們成親那日,她也做過這個動作。那時兩人並坐青廬,默然無語。她偶然抬眼,發現他正盯著自己看,便這樣微微舉袖遮擋面容。不過那時沈盼已褪去少女的青澀,即使是掩飾尷尬的舉動,做來也十分從容,仿佛只是一種禮貌。今日的慌亂之態倒讓蘇曜格外憐愛。

  幸而沈盼也不是尋常女子。很快她就鎮定下來,開始用狐疑的目光觀察他。

  見了她的神色,蘇曜心裡忽然湧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見沈盼是故人重逢,沈盼對他卻是相見不相識。他們的關係似乎總是這樣,不管他多麼熱忱地追逐,永遠都得不到她的回應。

  剛成婚的那幾年,他想盡辦法取悅她。可她的情緒總是那麼捉摸不定。他試了無數方法,想要敲開她的心扉,然而始終無法成功。這並不是說沈盼忽略了他。事實上,該履行的職責她都做得很好。在許多大事上,她的意見甚至讓他獲益良多,可是他從頭到尾都不知道她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態看待著自己?

  幾年的毫無進展讓他有些疲累。恰在此時,他聽到了她和另一個男人的對話。原來她並不是那麼甘願嫁他。可是即便這樣,他也沒有放棄希望。如果她肯給他機會,哪怕只是一點點,他們都不至變成後來那樣。但是你看,到最後她都不肯成全,在他得勝歸來之際匆匆退場。

  不知道是不是他表露了太多的情緒,沈盼忽然抖了一下,接著向後退了一步。她的反應將蘇曜拉回了現實。對她來說,他還只是個陌生人,表現得太過急切,只會嚇到她。

  及時收攏情緒,蘇曜上前,拾起她掉落的團扇,倒轉扇柄遞過去,又用溫和的口吻說:「你的扇子。」

  沈盼遲疑片刻,從他手中接了團扇,又向他微微屈膝,算是答謝。重新用團扇掩去大半面容後,她再次打量蘇曜。最後,她的目光落在他手裡的紙鳶上。

  蘇曜儘量讓自己的笑容顯得和善,同時將紙鳶遞了過去。

  她沒有接,反而垂下眼簾,不知想些什麼。

  這時她身後露出一個女童的腦袋。這女童生了一張紅朴樸、圓嘟嘟的臉,看上去極是討喜。她望瞭望蘇曜,又望望沈盼,小聲喚道:「阿姐。」

  沈盼回神,低頭說:「去拿你的紙鳶。」

  女童便從沈盼身後走出,接過了蘇曜手裡的紙鳶,乖巧地說:「謝謝。」

  她一湊近,蘇曜就覺得這女童十分面善,卻想不起在哪裡見過。這孩子叫沈盼阿姐,顯然也不是她那些表兄的孩子。難道是陸仲的女兒?

  女童不習慣陌生人的注視,走回沈盼身邊拉了下她的衣袖,靦腆地又喚了一聲:「阿姐。」

  沈盼顯然也不欲和外人多作交談,牽了她的手就要走開。蘇曜卻不想她這麼快離開,連忙道:「那個紙鳶……」

  沈盼腳步猛然一頓,轉回頭看他。

  蘇曜搔了一下頭,絞盡腦汁想和她多說兩句話:「那個紙鳶似乎平衡不大好,所以才會掉落。不妨在尾部稍作調整。」

  她興趣缺缺,卻還是客氣道:「多謝指教。」隨即她對女童說了一句:「阿蘿,我們回去。」

  這一聲「阿蘿」終於喚醒了蘇曜的記憶。他失聲道:「阿蘿?」

  他和沈盼成婚後一直無子。後來他在無數人勸說下納了妾。先是張氏,之後的幾年,也陸續有其他人。蘇曜的兒女陸續出世,沈盼卻毫無動靜,陸家不免心急,也曾送來一個旁支的女兒與他為妾。那名女子的小名正是「阿蘿」。

  阿蘿那時十五歲,很是怕他。她剛來時,他不過在她身邊坐下,她就一副要哭出來的表情。

  蘇曜並不願意強迫他人,見她害怕,他也不勉強,反而親手剝了個柑子遞給她。

  她猶豫了一會,從他手裡接了柑子,卻沒有吃。

  「你不願意?」他問。

  她嚇了一跳,低頭良久,最後搖了搖頭。

  「陸家辦的叫什麼事,」他有些頭疼,「既是不願,我送你些錢帛,你回家去罷。」

  「我不敢,」阿蘿抽抽嗒嗒地說,「我阿爺死得早,全仗從兄接濟。你要是把我送回去,從兄一生氣,斷了我們的錢糧,我阿娘的生計就沒有著落了。」

  「不是有你沈阿姐麼?我讓她去和他們說。」他說。

  第二天他去見了沈盼。陸家送妾來的事她是知情的,卻從未過問。聽他說完,她把玩著手裡的團扇,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她既然不願,」她慢悠悠地說,「倒真沒必要再賠進來一個。我和表兄說清楚便是。」

  沈盼果然解決了這件事。因為是她親自出面,陸家無話可說,不過私底下沒少埋怨她不識好人心。沈盼做事徹底,不但送走了阿蘿,連阿蘿的母親她也找人一併照料了。之後她又物色了蘇曜軍中一名什將,把阿蘿風風光光嫁了出去。

  沈盼看人的眼光不錯,夫妻二人婚後美滿和順,對蘇曜和沈盼都很感激。只是沈盼很快就對他們失去了興趣。因為是親戚,又是沈盼親自牽的線,蘇曜時常請他們上門做客。沈盼卻像是不怎麼喜歡見他們,每次碰上也不過出於禮貌敷衍兩句,絕少親近。反倒是蘇曜與他們一直關係密切。阿蘿後來還常常勸他,讓他多陪陪沈盼。

  既是熟人,蘇曜不免又仔細看了她幾眼,心裡奇怪這時的沈盼明明和阿蘿處得還不錯,後來怎麼就那麼冷淡了呢……

  沈盼見他盯著阿蘿看,不易察覺地皺了下眉。她不動聲色地將阿蘿護在自己身後,看向蘇曜的眼光多了幾分冷意。

  蘇曜知她誤會,忙解釋道:「某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只是某有個故人也叫這個名字,一時失態……」

  沈盼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蘇曜的心微微一沉。沈盼待人一向溫和,但這並不代表她沒有自己的想法。這種神色已經是她嘲諷的表現了。

  「某……」他剛想解釋,她卻迅速向他欠了欠身,逃似的牽著阿蘿走開了。

  蘇曜苦笑不已。自己一定是被當成輕薄狂徒了。這次的開局竟然比上次還要糟糕。回過頭他又發現老家僕正對他怒目而視,心情愈加沉重。

  這老家僕似乎能和陸仲說上話。如果他對陸仲說了今日之事,以陸仲對沈盼的看重,說不定會把他調離。蘇曜歎氣,他還是太心急了。

  不過他的好運道似乎從前世沿續到了現在。那老家僕雖然對他不滿,卻並未向陸仲告狀。等了幾日都風平浪靜的蘇曜暗暗鬆了一口氣。看來他還有機會。

  上一世他是在河北發跡,所以他很清楚自己留在徐州的時間不會太多,能少生波折當然再好不過。以前他沒有高攀的念頭,便很注意避嫌。若不是沈盼主動和他說話,他絕不會和節度使的家眷接觸。

  和沈盼的那次談話給他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成名之後,想和他結親的人很多,可是他從沒見過那個女子有沈盼的見識與風度。在陸詢委婉表示想要聯姻的意思時,他腦中浮現的人影不是別人,正是沈盼。只是他當時並不知道,王守攻打徐州之前,陸家正在為沈盼議親。若不是陸仲戰死,若不是他橫插一腳,說不定沈盼和那人的親事早就成了。

  重生後,蘇曜曾經分析過,沈盼願意主動和他交談,至少說明那時她對自己沒有惡感。變化應該發生在她和那個人相識以後。如果他能先一步得到她的芳心,那人也許就沒有機會與她發展情緣了。他也就可以安心奔赴北藩,待日後地位穩固再來求娶,一切問題都將迎刃而解。現在他缺的不過是接近沈盼的契機。

  機會很快來了。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49
第4章 有孚比之(1)

  大約在蘇曜調任私兵半個月後,沈盼接到一位手帕交的請帖,出門作客。

  前世這時候,王守已經向陸家提親。蘇曜記得,那時沈盼因為提親之事心情不好,推掉了所有的邀約。這一次沒有親事的困擾,她便欣然赴會了。

  因為市道不太平,現在陸家每個人出行都會多帶幾個護衛。那日原不該蘇曜當班,可碰巧該當值的人有些不舒服,便由蘇曜接替了他,恰好趕上護送沈盼出門。

  雖然身份有別,蘇曜還不可能直接與她交談,可兩個人畢竟是接近了。而且回程時,蘇曜注意到,沈盼所乘犢車的簾幕不時露出稍許縫隙。似乎內中有人正在窺視他。可是每次他一回頭,布簾就會立即緊閉。發現這一跡象的蘇曜暗自好笑。他倒是難得看到沈盼如此孩子氣的舉動。

  邀請沈盼的小娘子出自徐州大族,祖上還出過兩位宰相,在本地極有聲望。因為這位娘子已經訂親,不日即將出嫁,所以將她閨中的密友都請去聚會。婚後的蘇曜曾經聽沈盼提過這位才女,似乎她很喜歡召集女伴,一起吟詩作畫。

  蘇曜從未見過沈盼的詩作。不過他曾聽陸家人說過,家中但凡有人寫詩作畫,總會讓沈盼點評。她既然能評點諸人的詩畫,想來甚有心得。可惜嫁給他後,這類的東西她幾乎不碰了。

  也許她覺得他不過一介武夫,對風雅之事一竅不通,所以才不在他面前談論吧。他是武人不假,但是顯達以後,也曾攻讀過文史,縱然稱不上才高八鬥,談詩論畫也還是插得上嘴。蘇曜沉思,他們兩人後來感情不睦與這件事是不是也有關係?沈盼以為他不通文墨,和她志趣不投,故而從不在他面前顯露?可她和那個人在一起時就能聊得很起勁,他酸溜溜地想,或許他應該早些讓沈盼知道,他其實也能和她一起做這些風雅之事。

  他思前想後的時候,前路忽然一陣喧嘩,似乎有事發生。蘇曜謹慎,讓一行人都暫且停了下來。

  犢車突然停止,沈盼不免奇怪,很快遣了一個叫降真的侍女過來打聽:「女郎問出了什麼事?為什麼停下來了?」

  蘇曜讓人到前面打探了一番,然後親至車旁回話:「好像是有流民偷東西被抓住了,正要扭送見官。現在路上圍得水泄不通,可能需要繞路。」

  「流民?」車內的沈盼微覺詫異,「不是說已經不許流民入城了?」

  「前兩日才下的命令,之前已經進城的也還沒來得及驅散,還有人混在城內也不奇怪。」

  沈盼沉吟片刻,對他說:「去問問那流民偷了什麼東西。」

  蘇曜打聽清楚了,回來稟報:「聽說是偷了醫館的藥,倒沒拿別的。」

  「隻偷藥的話,應該不是圖財,」沈盼不無同情,「許是家人病了,才會出此下策。煩勞隊正去告知一聲,就說他拿的藥由我買下,讓他們別送那人見官了。」

  蘇曜從降真那裡拿了錢,替那流民付了賬。醫館的人本來要將那流民送官,可聽得蘇曜自報是使府的人,又收到了錢,也就順勢放過他了。

  人群散開,蘇曜才真正看見被人推倒在地的流民。那人衣衫上有不少破口。因為摔了跤,他臉上沾著不少泥汙,一時瞧不清相貌。

  蘇曜見狀,也動了惻隱之心,上前將人扶起,對他說:「你拿的藥沈女郎都替你買下了。」

  那人不吭聲,逕自去看他護在懷裡的一大包藥,卻發現剛才推搡時紙包已經破裂,大半藥材撒在了地上。他對著滿地藥材發了會兒待,默默蹲下身撿拾藥材。

  蘇曜不忍心,從懷裡掏出一把銅錢給他:「你再去買吧。」

  那人沒理,仍舊撿藥。

  好在之前看熱鬧的人群都已一哄而散,讓他散撿拾藥材容易了許多。一路慢慢撿著,他卻忽然被一雙小花履阻住了去路。他抬起頭,先入目的是嫩黃色的絹裙,接著是淺蔥色的小衫以及垂有輕紗的帷帽。

  沈盼不知什麼時候下了車。

  蘇曜深覺此舉不妥,但以他現在的身份並不方便多說,便小心護衛在她身側。

  沈盼環顧了一下地上的藥,輕聲向跟在身後的降真道:「去請醫人出來。」

  降真去後,她又低頭問撿拾藥材的流民:「是你家人病了?」

  那人還是不回答,只顧埋頭拾藥。

  被他無視,沈盼也不氣惱,用柔和的語氣繼續發問:「可有發熱、頭疼?皮上有無斑點?」

  那人愣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她是在詢問症狀,低聲回答:「有發燒。」他回想了下病人的情況,有些無措地搖頭:「其他的我不知道。」

  這聲音帶著變聲期特有的暗啞,竟然只是一個少年。

  醫館的醫人很快被降真請出,向沈盼一揖:「不知女郎有何吩咐?」

  沈盼指著那少年道:「請醫士隨他去一趟城外,為病人診治。」

  醫士面露難色:「這……」

  「我看他不像懂醫理的樣子,」沈盼道,「拿藥只怕是一時情急,未必對症。」

  「可是……」

  沈盼沒給他再推脫的機會:「聽聞河北有疫病出現。雖然徐州與河北諸鎮相隔甚遠,不過安全起見,還是請醫士去確認一下。」

  城外流民聚集,若有疫情,必然波及甚廣,屆時城內也難倖免。雖然徐州目前出現疫情的可能性很低,但是小心一點總是不錯。醫士被她點醒,立刻道:「多謝女郎提醒,某這就前去診治。」

  沈盼說:「我們隨醫士同去。」

  城外流民眾多,蘇曜並不想讓沈盼接觸,上前勸阻:「城外不安全,小娘子還是別去了。若是不放心,某讓兩個人跟去就是。」

  沈盼猶豫片刻,仍然堅持:「我還是想親自去看看。」

  蘇曜無奈。沈盼也許看起來性情隨和,但她要是真打定了主意,就執拗得可怕。他仔細回想,記憶中,這一年好像確實有聽說過疫情,只是那時他已經脫離徐州,並不清楚詳情,如今也想不起當年疫病出現後的情況。

  少年聽見沈盼和醫人的對話,走上前來,囁嚅了半天,卻沒說出一句話,最後只是向沈盼深深一揖。

  沈盼看他臉上滿是泥汙,命人取水,讓他先把臉洗乾淨。

  少年洗去了污漬,眾人才發覺此人面相不俗。雖然算不上姿容如畫的美男子,可是劍眉星目、鼻若懸膽,即便目下身形清瘦,也仍有一股英氣暗蘊眉間。

  沈盼也看得一愣,過了一會兒才問:「郎君如何稱呼?」

  少年回答:「趙文揚。」

  「趙君能騎馬嗎?」沈盼再問。

  趙文揚點頭:「能。」

  不待沈盼吩咐,蘇曜已令人牽了一匹馬給他。醫士也很快拿了藥箱出來,一行人在趙文揚指引下往城外行去。

  出城不久,他們就找到了流民在城外的聚集地。簡易的棚子和草廬沿著城牆延綿不絕。每個棚廬裡都擠著不少人。空氣裡飄散著可疑的味道。趙文揚領著醫士到了其中一個棚子內,角落裡蜷縮著一名婦人和一個五六歲的幼女。醫士一見兩人面色,便知是病人了,立刻為他們把脈。

  醫士替她們診病時,沈盼也下了車。降真本就不贊成她來,這時死活攔著不讓她靠近流民們的窩棚。蘇曜也緊跟在她身邊,以免有人衝撞。沈盼倒沒有堅持要和流民接觸。她立足之處雖與那些棚子距離雖遠,卻足夠讓她看清棚內的情狀。蘇曜偷眼看她。因為帷帽的遮擋,他並不能完全看清她的表情,但是沈盼不時的歎息,足以透露她現在的心情。

  歷經十數年亂世,這樣的慘狀,蘇曜不知見過多少,都已經有些麻木。可是沈盼卻在節度使府長大,又如此年輕,恐怕還是第一次目睹,大概會受到不小的衝擊。

  不多時,她看見趙文揚從棚子裡出來,便向他招了招手。

  趙文揚猶豫了一下,向她走了過來:「女郎。」

  「她們是趙君的家人?」沈盼問。

  趙文揚搖頭:「只是同鄉。我的家人……都不在了……」

  沈盼低聲:「對不起……」

  趙文揚再次搖頭,表示沒有關係。

  沈盼明智地轉了話題:「郎君舉止文雅,路上我也曾聽見趙君與蘇隊正說話,覺得郎君談吐不俗,想必是出自詩禮之家?」

  趙文揚苦笑:「詩禮之家如何?平頭百姓又如何?饑荒戰亂之前,並無多少分別。」

  沈盼沉默一陣,叫來降真:「把我們剩餘的錢都換了胡餅,分發給這裡的人。」

  「小娘子,」降真勸道,「這裡流民這麼多,我們那點錢,又幫得了幾個?」

  「能幫一個是一個吧。」沈盼輕聲歎道。

  雖然不贊同,但是降真不敢違抗她的意思,嘟嘟囔囔地讓人辦事去了。

  她走開後,沈盼回頭,用略帶歉疚的語氣對趙文揚說:「抱歉,現在我只能做到這麼多。」

  趙文揚低頭不語。他們流落到此,一路上不知受過多少冷眼和驅趕。這位沈女郎已經足夠熱心了。

  雖然不曾說話,但是蘇曜和沈盼如何察覺不到他的想法?可是他們竟也不知應該如何安慰眼前的少年,不約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天下大亂,單憑個人的力量又能改變多少?

  「郎君既能讀寫,」許久以後,沈盼再度開口,「也許我可以向阿舅打聽一下,為趙君謀個差事。」

  趙文揚遲疑了一陣,最終還是婉拒:「她們母女病得很重,一時半會兒離不了人。」

  沈盼聽了,也不勉強,點頭道:「是我思慮不周。」

  雖然不曾領受好意,趙文揚仍然整了整身上破舊的衣衫,向她鄭重下拜,表示自己的謝意。

  沈盼慌忙回避,可是抵不住對方一意堅持,無可奈何受了他這一禮。

  趙文揚和沈盼交談的時候,蘇曜沒有插話。他只是專注地看著沈盼。眼前的沈盼溫婉平和,讓他百感交集。這樣的沈盼,他有多久沒見過了?前世最後的那幾年,她在他面前常常是沒有表情的。偶爾有情緒流露,也多半是淡淡的嘲諷。唯有最後的那次分別,她重新露出了溫柔的神色。

  沈盼談話中間無意轉眸,觸到了蘇曜深遂的目光,微微一怔,將要出口的話不知不覺收了聲。正在和她交談的趙文揚被她突然中斷的話語弄得摸不著頭腦,忍不住抬頭看向她。可是輕紗的阻隔令他無法看清沈盼的神態。他又不願唐突,只能微帶困惑地沉默不語。三人各懷心思,竟是誰都沒察覺到還有另外一個人正密切地注視著他們。

  那人身穿青色布袍,在遠離他們的一處高坡上迎風而立。從年貌看,此人大約二十歲上下,喉結明顯,是男子無疑。可是這個男人生就一雙狹長鳳目,且有一張極為精緻的臉蛋,頗有幾分雌雄莫辨的媚態。雖然身負如此美貌,他卻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披頭散髮,手搭在眼睛上,再伸長了脖子,用頗為滑稽的姿勢窺探著交談中的三人。

  由於相隔甚遠,即使以他的耳力也聽不到這三人的談話內容。但是從這幾人的姿態看,似乎相處得頗為融洽。確認這一點後,男子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神情。不過他並沒有就此放心,而是保險起見,又伸指掐算了一番,才滿意地喃喃自語:「機府重聚,君臣慶會,看來是沒事了。總算解決掉這個大麻煩,可以找個地方安心喝一杯了。」

  他神色輕鬆地伸了個懶腰,捏一個手訣,發動了遠遁的法術。只見他的身軀從下往上地逐漸褪色,最後變至完全透明,整個人竟是要憑空消失。就在變化到只剩一個頭的時候,他無意間視線下移,驚奇地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起,他面前竟然站了一個六七歲的男童!

  這童子衣衫襤褸,又黃又瘦,手裡抱著一小捆枯枝,應該是出來撿拾柴禾的流民孩子。也不知是餓得太久以致反應遲鈍還是因為他從來沒見過如此詭異的畫面,這孩子竟然一直沒有出聲,只是呆呆地盯著飄浮在半空中的頭顱。

  「哎?」那顆頭被這突然出現的孩童弄得有些無措。和男童對視片刻後,他眨了眨眼,似乎想要做些補救。然而術法一經發動,絕難中止。他還沒來得及吐出一個字,就聽見「噗」的一響,整個頭已從空中徹底消失。

  空中有顆飄來飄去的人頭已經足夠奇怪,突然不見更是駭人。頭顱消失後又過了極漫長的時間,嚇待的孩童終於有了反應,丟下手中的柴禾,「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0
第5章 有孚比之(2)

  「流民之事並非無法可想。」

  回城前,蘇曜就察覺出沈盼的悶悶不樂。因此一等犢車駛入陸府,蘇曜便趁沈盼下車的機會對她說了這樣一句話。

  蘇曜主動搭話似乎讓沈盼有些意外。她並未立刻追問,而是垂目思考片刻才微微側頭,示意他說下去。

  流民一直讓諸藩備受困擾。當年的各路諸侯沒少在這個問題上花費精力。蘇曜也不例外。對於流民,他早就有一套行之有效的辦法,此時敘述出來也很順暢:「年富力強的男人招撫軍中,一邊屯田墾荒一邊訓練,既可產糧,又可增加戰力。女人減半授田,又或者製作衣物供軍隊使用。不能幹活的老弱病殘,每日施捨粥飯。不必太多,勉強溫飽即可。只要還有口吃的,他們鬧不出大事。」

  沈盼聽了不置可否,而是神色古怪地打量了他很久。

  她的沉默令蘇曜稍覺奇怪,小心問道:「可是某說錯了什麼?」

  「這不是我能過問的事。」沈盼移開目光,低聲回答。

  「幸好今日確診,」蘇曜微笑道,「那母女倆染的只是普通風寒,而非疫病,否則會有什麼後果,小娘子應該也很清楚。以現在城外的情況,放任流民不管,一旦出現疫病,必會迅速擴散。那時徐州打算怎麼應對?而這只不過是流民帶來的諸多難題中的一個。」

  「現在徐州附近的流民數量已經不少,」沈盼緩緩說,「以後也許會有更多。北方諸鎮歷經喪亂,有大量拋荒的田土,自然可以使用隊正的辦法。但是河南道人煙稠密,至今沒有爆發過大戰,未必有這麼多可供開墾的土地,不可能無限吸納流民。」

  蘇曜回答:「是不能。」

  然後就沒了下文。這樣含糊其辭的說法顯然不能讓沈盼滿意。她微微皺起了眉頭。

  蘇曜自然看得出她的不悅,有心解釋,可是話到嘴邊又有些躊躇。他不願沈盼因為流民之事難過,忍不住告訴了她這個辦法,但是話出口後,他又覺得自己衝動了些。前世直到與王守開戰,武寧的勢力範圍都沒有任何擴大,說明陸仲並不熱衷開疆拓土。他未必會採納這個方法。

  過了很久,他才又簡單說了一句:「陸公會明白。」

  沈盼低頭思慮良久,終於下定決心,向他輕聲道謝:「多謝隊正指點。我……會和阿舅提。」

  得到這個答覆,蘇曜暫時放了心。辦法自己給了,採不採納就讓陸仲自己衡量吧。經此一事,他在沈盼那裡應該多少留下些印象了。這時急於求成反倒不好,因此他不復多言,向沈盼一揖之後,即便退開。反而是沈盼望著他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數日以後,蘇曜再度踏入了陸仲的書室。

  從沈盼口中聽到流民的處置辦法,陸仲果然大有興趣,特意將蘇曜請來,仔細詢問。

  陸仲的見識自然不是沈盼可比。蘇曜不敢有絲毫輕忽,將自己處置流民的辦法詳細陳述了一遍。這期間陸仲插話甚少,不過他每次開口問話,必定直切要害。一場對談下來,蘇曜對他刮目相看。上一世此人似乎無心爭奪天下,離世又早,以致世人對他瞭解不多。若是陸仲當時參與了爭霸,說不定會是另一番局面。思及此處,蘇曜忽然有些猶豫,自己這次獻策,會不會提早打破平衡?甚至於……將他推上一條不同的道路?

  雖然有所疑慮,不過蘇曜最終沒有藏私。幫了陸仲又怎樣,他想,上一次他能憑實力平步青雲,難道重活一世,還不如以前有志氣麼?

  「年輕人很有見地,」將情況一一問明之後,陸仲撫須笑道,「讀過書嗎?」

  蘇曜不意他有此一問,愣了一下才謹慎地回答:「讀過一點,但是不多。」

  成名之後,他花了不少功夫學習經史。不過前世這個時候,他只算是粗通文墨。

  陸仲點了下頭,又說:「我覺得這主意還不錯。不過畢竟是件大事,又牽涉甚廣,得和諸位僚屬商議之後,才能決定。」

  「這是自然。」蘇曜從容回答。

  陸仲打量著眼前的青年。蘇曜的線條略顯硬朗,並不是俊美飄逸的類型,不過五官長得還算周正,好好收拾下也能讓人眼前一亮。雖說外表算不上極為出眾,此人氣度卻是十足沉穩,言談舉止又顯出胸中丘壑不凡。哪怕口說謙詞,陸仲仍能從他的語氣中聽出滿滿的自信。

  蘇曜並不知道陸仲正在心裡暗暗評估他。見話說得差不多了,他便無意久留,起身拱手道:「明公若無別的吩咐,某就先告退了。」

  陸仲沒有挽留,而是客氣地將他送走。可是在蘇曜走後,重新坐回書案前的陸仲臉上卻現出深思之色。這個年輕人確實出色,必非池中之物。只是……他輕敲桌面,這個人不走正常的途徑,反而通過沈盼向他獻計,難免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別有用心?再有才幹,若是成天只想著走捷徑,日後也難成大器……

  不待他繼續想下去,只聽一聲輕響,有人拉開了內室的門。

  陸仲面色微變。他的書室分為內外兩間。外間為讀書會客之所,內室則作藏書之用。他和蘇曜談話時一直不曾察覺到裡面有人。想必他們的話都讓那人聽去了。雖然所議的不是什麼見不得光的事,可是發現有人偷聽,陸仲還是難免不悅。然而當他回頭看清了走出來的人,神色卻大為緩和,笑著說道:「是你啊。」

  來人雙螺髻、淡綠帔子、白絹小袖衫、淺青色長裙,正是沈盼。

  他一向疼愛沈盼,書室也從不禁止她出入。蘇曜又是由她引薦,那些話便是她聽見了也不打緊。不過他和蘇曜交談的時間不短,竟然一直沒意識到裡面還有另一個人在,也不知該氣還是該笑。

  「莫非我們說話的時候,你一直躲在裡面?」書室並無其他入口,想必沈盼是在他和蘇曜進來之前就在裡面了。

  沈盼微微垂目,沒有回答。

  陸仲抬眼,瞥見沈盼握在手中的書卷,頓時恍然。家裡的小輩,以沈盼最好讀書。闔府上下,又以他這裡藏書最豐。偶爾她也會在人少之時進來找尋一些少見的書籍。想必是她入內尋書,卻湊巧碰上他與蘇曜的問對,覺得不便,才一直藏在裡間不出聲。不過這個時辰,他這裡仍然可能有訪客到來。沈盼會選擇這個時候過來,倒也少見。

  陸仲對她一向寬容,雖是有些疑惑,也不計較,反而撫須微笑:「我們的話,你都聽見了吧?可有什麼想法?阿舅是覺得,能想出這麼個法子……這年輕人的志向怕是不小。」

  沈盼仍舊不說話。她將手裡書卷隨意擱置案上,走到窗前。

  天氣漸暖,窗前懸掛的細竹簾高高卷起,方便這大好天光進入室中。透過豎長的窗櫺,正可望見外間的景致。

  花樹掩映下的廊道蜿蜒曲折,蘇曜的身影在廊柱之間若隱若現。因為今日並不當班,他打扮得十分隨意,只穿了一身青色便服。不過衣服剪裁得略有些窄,他又常年習武,穿在他身上繃得略緊,可也因此愈發顯出他勻稱精壯的身形。顯然他不知道有道目光正在尾隨自己,未在廊上多作停留,很快就走出了她的視線。

  沈盼異樣的沉默終於引起了陸仲的注意。他轉頭看向沈盼。

  縷縷春陽透過直欞窗映入室內,將她的輪廓籠罩在一層淡淡金色之中。她側身時的剪影十分柔美。烏髮如雲,肌膚似雪,身形修長,微風拂動之時,裙擺隨之輕曳,愈發顯得楚楚動人。縱然不是風華絕代,這樣的容貌儀態也當得起一句秀色可餐。

  凝望著這副圖景的陸仲忽然意識到,外甥女已不是他當年帶入陸家時的幼小孩童,而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到了她這個年紀,某些事也該有所考慮了。他沉思半晌,正想對她說點什麼,沈盼卻忽然轉身,走出了書室。

  由始至終,她都一言未發。離開之時,她甚至未向陸仲告退。以她素日的行止,這番舉動幾乎算得上唐突。

  陸仲十分鍾愛沈盼,當然不會在這些小事上與她計較,只是心中難免有幾分詫異。無意間低頭瞥見沈盼遺留在他案頭的書,他更是暗自好笑:這孩子今天怎麼了?魂不守舍的,連書都忘了取走。

  他順手拾起她落下的書卷翻看,卻是本記載前朝軼事的野史傳奇。此書所記之事荒誕不經,一向為史家詬病。可是編寫此書之人乃是前朝有名的才子,雖則所敘之事光怪陸離,然而撰者妙筆生花,讀來趣味十足,一直深得時人喜愛。陸家小輩裡也不乏傳閱之人。不過陸仲看清此書之後,面色卻變得有些古怪。

  這書流傳甚廣,抄本隨處可見,完全不必特意到他這裡尋找。更重要的是,陸仲本人從不看這類荒誕不經的書籍,藏書中也不曾收錄。沈盼遺落的這卷書顯然不是出自他的收藏。

  陸仲眯起眼睛,她這書從何而來?或者說,她來這裡當真是為了尋書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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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有孚比之(3)

  書房發生的事讓陸仲多了個心眼。因此三四日後的晚間,當妻子杜氏提起沈盼想要出門,並且就這件事請他示下的時候,陸仲並沒有顯得很吃驚。

  「我們家沒那麼森嚴的規矩。何況這些小事一向是你做主,怎麼這次倒問起我來了?」他一邊脫去外袍一邊笑著說。

  「還不是阿郎前陣子說世道不太平,」杜夫人親手替他披上家常的衫袍,笑著嗔怪,「讓家裡人沒事少出門。妾身要是不來問上這一聲,怎麼放心讓孩子們出去?」

  「若是旁人難免要多考慮考慮,阿沅的話就順她心意吧。多給她安排幾個護衛就行。」

  杜夫人又是一聲輕嗔:「沒見偏心成你這樣的。自己女兒也沒這麼百依百順。」

  陸仲笑了:「這裡面有些緣故,待我與夫人細說。」

  更換了衣衫,夫妻二人一同在榻上坐下。陸仲也在這時向她打開了話匣子:「阿沅我自然是疼的。這孩子有那麼一個身世,我當舅舅的再不疼,還有誰疼她?再說這孩子確實招人疼,別說我,你難道就不疼她了?不過這一次,卻不是為了我偏愛她,還有別的緣故。」

  「什麼緣故?」杜夫人問。

  「前些日子阿沅同我說,簡單驅逐並不能解決流民的問題。我說我何嘗不知這個道理?只是暫時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阿沅說她知道一個辦法,接著就向我薦了一個人。你別說,那人的辦法是不錯的。大家雖然還有顧慮,但是都同意至少部份是可行的。兩天前我已經派人去城外施粥。有了吃的,料想那些流民一時半會不致生事。阿沅出入又有人保護,我想不會有什麼亂子,這是其一。」

  杜夫人笑道:「有其一,後面必是還有其二其三了?」

  「其二是兄長亡故後,阿嫂總是針對她。阿沅心思重,便是家中有你照管,她也未必順心。讓她去走走,排遣排遣也是好的;這第三麼……」陸仲頓了一下,對杜夫人神秘一笑,「明日阿沅出門,你不妨留意一下,隨身的護衛裡可有一個叫蘇曜的人。若有,恐怕就八九不離十了。」

  「一個護衛也值得阿郎這般費心?」杜夫人大奇,「還是這人有什麼來歷?」

  陸仲向杜夫人招了下手。杜夫人附耳過去,聽他低語數句,脫口道:「這合適嗎?若是因此傳出什麼風言風語,豈不是壞了阿沅的名聲?」

  「這應該不用擔心,阿沅又不是沒分寸的人,」陸仲道,「而且……我今日同你說句實話。為著她父母當年的事,阿沅將來的親事,恐怕會有些艱難。我想我們也不是那麼古板的人家,他們要是當真情投意合,成全了也無妨嘛。」

  「阿郎怎麼知道她對這人有意?」

  「且不說這個人本是阿沅向我舉薦的。單說我同他在書房談流民的事,她特意跑來偷聽,還刻意裝作是巧合,你說算怎麼回事?若不是心裡在意,她何須費這周章?」

  「那阿沅是怎麼認識他的?」

  「我查問過了。老蒼頭說上次我在書房見蘇曜,他出去的時候遇上了阿沅。大概是那時認識的。」

  「可是聽阿郎方才的意思,那蘇曜出身貧寒,現在都還只是個隊正。就算不考慮沈家,阿沅至少也是在我們家長大的,總得匹配一個世家子弟才說得過去,哪有下嫁武夫的道理?門第如此懸殊,只怕將來不止阿沅委屈,就是旁人看了也會覺得我們虧待孩子。」杜夫人頗有顧慮。

  「夫人這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陸仲歎息,「雖然世家裡不是沒有人才,但是以阿沅的情況,將來的選擇怕是十分有限。再說世家大族人多口雜,要是家中有些個不好相與的親戚,難免要拿她的身世做文章。何況現下烽煙四起,大亂就在眼前。這戰亂一起,流寇必多,名門巨室又往往是賊寇首選的目標。試問一個光有出身的庸才,碰上兵荒馬亂,怎麼保護妻子兒女?倒不如放下門戶之見,為阿沅挑選一個真有才幹的人,也許還能護得她周全。現在官位低微有什麼關係?他們還年輕,真有本事,早晚能出頭。」

  杜夫人聽了也覺得有理,便不再反對。不過臨近歇息之時,她還是忍不住多囑咐陸仲一句:「親事艱難的話,阿郎在妾身面前說說也就罷了。阿沅面前,可千萬別提。」

  「這我知道。不過那孩子向來通透,就算我不提,她難道就想不到了麼?」陸仲苦笑,「只怕她心裡比誰都明白。」

  杜夫人知道陸仲說的是實情,也是一聲歎息:「阿郎話說到這個地步,我還有什麼話說?只希望那蘇曜當真不錯吧。」

  這話卻又勾起了陸仲之前的疑慮。他思忖一會兒,對杜夫人說:「這人的才幹應是足夠了,就是人品一時之間還不好判斷,得再觀察一陣。保險起見,你暫時別在阿沅面前露了形跡,省得她不自在。」

  杜夫人點頭應了。

  有了陸仲這番交待,杜夫人次日果然留心。沈盼出行之前,她還特意走到門邊察看。

  「哪個是蘇曜?」她一邊隔簾張望,一邊低聲詢問侍女。

  身後的侍女為她指了出來,又加了一句:「聽說今日小娘子指名要他隨行。」

  杜夫人心道果然。她隔簾細細審視蘇曜。沈盼自幼由他們夫婦養育,並不比親生女兒差多少,如今又以為沈盼對此人有意,她的這番打量就不免帶上幾分挑剔:挺高的個子,身材不算魁梧。站得很直,顯得人很有精神。約是習武的緣故,他的皮膚微泛銅色。臉型略方,顯得輪廓有些冷硬。眼睛不大,但是鼻樑又高又直;嘴唇稍厚,下巴上還有條溝。這可不是時人喜愛的清俊長相。雖說是不醜,可是杜夫人總是覺得,他與沈盼不大般配。

  雖然陸仲昨天和她分析過了,可杜夫人還是十分懷疑,這蘇曜看著一身煞氣,沈盼真會心儀這樣一個人麼?那麼安靜乖巧的孩子,身邊站個斯斯文文的人才相襯啊。不過她也確實感覺得出來,此人氣勢與常人不同,只怕果如陸仲所言,是個有本事的。翻來覆去想了許久都沒有結論,杜夫人只能輕歎一聲,覺得還是暫作不知,順其自然吧。

  蘇曜不知自己正被人相看挑剔,守著牛車目不斜視。倒是沈盼似乎有所感應,臨上車的時候往杜夫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杜夫人記著陸仲的囑咐,急忙退到一旁。因為躲避及時,沈盼沒有瞧見她。回望許久都沒有發現任何端倪,沈盼最終也只是有些疑惑地上了牛車。

  車馬出了門,一路走走停停。沈盼不時讓隊伍停下,差人去各處店中購買一些用品。蘇曜一看他們購買的都是衣物、被褥之類的物品,且都挑樸素結實的採買,便猜到他們此行的目的——必是沈盼不放心之前幫助過的那些流民,特意回去看看情況。他面上泛起笑容,外冷內熱,終歸還是他記憶中的那個沈盼。

  雖然知道陸仲已派人施粥,但是那點粥飯也僅夠流民勉強生存,並不足以飽腹,因此途經一處食店時,沈盼再次吩咐停車,命人去店中購買一些易於保存的胡餅。

  因他們索要甚多,店中存貨不足,店主只能急急忙忙再為他們烤制一批。等候胡餅出爐的時候,蘇曜偶然回頭,正好瞥見降真悄悄溜下車,閃身進了食店旁邊的酒肆。他不免詫異:提供物資給城外流民尚可說是出於仁善之心,但是給他們買酒?這未免太過了些。這樣想著,他忍不住多留意了下酒肆的動靜。半刻鐘後,只見降真兩手空空地從酒肆出來。蘇曜十分疑惑。她去酒肆固然奇怪,可是進了酒肆不買酒,豈不是更加奇怪?

  降真沒注意到蘇曜,出了酒肆便徑直回到沈盼車上。蘇曜離牛車不遠,降真上車後他隱隱聽見車內有說話聲。思量片刻,他看似不經意地慢慢踱近犢車。剛一走近,他就聽見裡面傳來沈盼略微吃驚的聲音:「沒有?」

  「……酒肆的人……酒客都打聽了,確實無人見過……」降真聲音很低,在車外聽來若隱若現,不太真切。

  沈盼聽了,許久沒有說話。

  長久的沉默令降真有些不安。躊躇一陣後,她又開了口:「有沒有可能……小娘子記錯了地方?要不我們換家店再找找?」

  「不用了,」沈盼幽幽歎息,「本來也只是想碰碰運氣……這裡既是沒有,大概是真的找不到了。」

  這之後,牛車陷入沉寂。蘇曜站在車外若有所思。稍時胡餅備好,僕從們將散發著焦香的胡餅裝到了另一輛車上。沈盼示意他們繼續前行。車馬啟動,接著向城外行去。蘇曜卻沒有急著和眾人一道動身,而是還在原地,打量這家酒肆。

  左邊是胡餅店,右邊為布莊。酒肆本身的店面很小,並非什麼有名的老店,賣的也是頗為粗劣的濁酒。出入的酒客多作短褐打扮,顯然都是普通小民。怎麼看,這裡都不像沈盼這種身份的人會來的地方。可是聽她二人方才的話,卻似乎想在酒肆裡找尋什麼。隻不知是找人還是尋物?蘇曜躊躇,要不要進去問問?

  「蘇隊正?」隨行的一名侍衛發現蘇曜掉隊,詫異地出聲。

  這句呼喚讓蘇曜把剛邁出去的腳收了回來。

  罷了,現在的身份畢竟有著許多不便,自己也不能太過隨意,蘇曜暗歎。不過仔細想想,沈盼絕無可能認識這裡的人。也許是她前次出門,在這附近掉了什麼東西,才遣降真進去查問吧。看她這麼輕描淡寫地放棄,想必不是太要緊的物件。

  「來了。」蘇曜應了一聲,放棄了進店詢問的打算,牽馬跟上了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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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含章可貞(1)

  「阿舅對你的提議很讚賞。」降真領著眾人分發物資時,沈盼忽然說。

  她沒有看蘇曜,但是這句話無疑是說給他聽的。蘇曜瞥了一眼不遠處的粥棚,毫不驚訝。

  沈盼也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只是……」她說到這裡,又有些猶豫,「他好像還有顧慮。」

  蘇曜心下了然。

  現在的沈盼大概只看得出武甯田土有限,不可能吸納那麼多流民。陸仲卻是個老道的人,應該已經瞧出他的用意了。

  「陸公還是太保守了……」蘇曜笑道。

  在這個問題上如此猶豫,看來陸仲確實沒什麼野心。

  沈盼側頭看了他一陣,語氣有些微妙:「蘇隊正很自信。」

  蘇曜暗笑。這當然是因為活過一遭,他已實驗過這個辦法的可行性。不過他不想在沈盼面前表現得太狂妄,便只笑而不語。

  「小娘子……」見沈盼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他躊躇著開口。雖然覺得不是大事,不過他對沈盼尋找的東西始終有些在意。難得她主動找他交談,他便想借機詢問。可是不待他說出口,身後已傳來一聲輕咳。

  有人過來,蘇曜只得暫時打住。沈盼回頭,卻是趙文揚站在那裡。

  他這日的形象與上次不同。身上衣衫雖然還是陳舊,但是洗得乾乾淨淨,原有的破洞也用齊整的補丁蓋住了。

  「原來是趙君。」沈盼溫和地說。

  在她面前,趙文揚仍然十分拘謹,規規矩矩作了個揖:「王大嫂母女已大為好轉,文揚特來向女郎道謝。」

  「不必客氣,」沈盼看了一眼正在忙碌的降真等人,輕聲歎息,「可惜現在我能做的還是太少。」

  「總好過什麼都不做,」蘇曜安慰她,「那對母女不就因為小娘子活下來了?」

  沈盼似乎覺得有理,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對趙文揚說:「既然她們母女的病情已經無礙,上次的建議,趙君可願再考慮一下?」

  「上次?」趙文揚一怔,隨即醒悟她指的是替他謀差使這件事。

  沈盼點頭:「使府近日正在討論安置流民的方略。青壯男丁要嘛招入軍中,要嘛授田耕種,最不濟也可受雇於城中富戶。不過我想趙君識文斷字,理應有更好的去處。」

  趙文揚低頭半晌,最後向她抱拳:「多謝女郎好意,但是某……」他看了一眼蘇曜,似乎下定了決心:「某願意從軍。」

  聽聞此語,沈盼和蘇曜都是一愣。

  「刀劍無眼,」沈盼勸道,「還望趙君三思。」

  趙文揚搖頭:「百無一用是書生。某想得很清楚了。」

  沈盼盯著他看了很久,末了一聲輕歎:「既然如此……我尊重趙君的決定。」

  「某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趙文揚又道。

  「請講。」沈盼頷首。

  「照理說,女郎幫了我們許多,不應該再得寸進尺。然而王大嫂母女無依無靠,我若參軍,她們……」

  趙文揚說到此處有些遲疑,囁嚅著半天沒說下文。一旁的蘇曜瞧得明白,這少年並不慣於低頭求人,想是覺得難以出口。蘇曜看向沈盼,她或許已猜到趙文揚要求的事了吧?

  果然沈盼微笑著接了話頭:「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我既管了她們母女的事,就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趙君可以放心。」

  得到她的許諾,趙文揚如釋重負。有她照應,王氏母女的生活應該不用他擔心了。

  但是沈盼的考慮更為周到。思量片刻,她又對趙文揚說:「趙君雖然習過騎射,可是真要棄文從武,也非易事。這位蘇隊正弓馬十分嫺熟。這段時日,你可多向他討教。」

  蘇曜失笑,沈盼支使他倒是順手,這麼就把他捎帶上了。不過……他看向趙文揚,沈盼方才說得那樣明白,這少年還是放棄唾手可得的安逸,寧願自己一拳一腳去搏前程,可見是有志氣的。既肯上進,幫他一下並沒有妨礙。是以雖然有些好笑,蘇曜卻沒有拒絕沈盼的提議,而是立刻拉著趙文揚到旁邊指點武藝去了。

  第一件事自然是看趙文揚的底子。蘇曜先給他一柄弓。趙文揚虛拉了兩下,雖然不知準頭如何,姿勢倒是相當標準。蘇曜聽他說學過刀,又找了一把刀扔給他。趙文揚掂了掂,隨即使了一套刀法,也算有模有樣。蘇曜點頭,以前的基礎打得不錯,難怪他有從軍的自信。

  趙文揚刀法剛剛收勢,蘇曜就欺身上去。未出鞘的長刀直襲趙文揚面門。趙文揚身子急急向後一仰,刀身貼著他的鼻尖劃過。蘇曜反手轉向,被趙文揚用刀背擋住。蘇曜退開兩步,向他勾了下手。趙文揚先收刀身後,向他低頭致禮,然後才攻過去。

  蘇曜見趙文揚攻來之時,先挽了兩個刀花,不由一笑。範式不錯,不過實戰經驗到底不足,虛架子有點多。刀至近身,蘇曜隻微微一偏,就避過了趙文揚的攻勢。趙文揚本也沒指望能一擊得中,並不氣餒,收刀再戰。

  然而幾個回合之後,趙文揚就不那麼沉著了。雖是現下落魄,可是讀書習武他並沒輸過旁人。雖然不敵蘇曜在他預料之中,可是自己竟連他的身都近不了,不免有挫敗之感。再者此人的招式、身法並不見得如何精妙,卻總能化解他的攻勢,未免有些匪夷所思。時間一長,他開始有了疲態,反觀蘇曜仍然遊刃有餘。趙文揚微微困惑,這人也就大他幾歲而已,為何差距如此之大?他卻不知蘇曜練武幾十年從不間斷,且歷經無數戰陣,現在還得回了年輕時的身體,與他不可同日而語。

  再這樣拖下去,劣勢只會加大。趙文揚不知不覺認真起來,心裡盤算得儘快分出勝負才行。一見趙文揚衝過來的陣勢,蘇曜就知這是他全力一擊,打起精神應對。

  趙文揚對這一次的攻擊頗有自信,覺得就算是蘇曜也沒法避開。不想蘇曜的刀柄斜刺裡伸出,貼著他的刀背一卷。趙文揚只覺虎口處一股大力襲來,竟再也握不住刀。那柄直刃長刀從他手上脫落,在半空劃過一道優美弧線,最後斜插入土。被蘇曜的力道影響,趙文揚腳下一個踉蹌,還是蘇曜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沒讓他摔到在地。

  「對不住,」蘇曜微帶歉意,「剛剛勁使大了。」

  趙文揚微微平氣,向蘇曜點了下頭。

  蘇曜鬆手。

  趙文揚默默將插在土裡的刀拔出,收入鞘中。

  「你底子不差,」蘇曜在他身後說,「路也沒選錯。」

  趙文揚回頭看他。

  蘇曜笑笑,繼續說:「從軍雖有喪命之險,但是想在亂世冒頭,最快的還是軍功。不過……」

  趙文揚眼睛眨也不眨,等著他不過後面的下文。誰知蘇曜這時又搖了搖頭:「把你這功夫好好練練。」

  趙文揚微有不解,但他素來不是追著人家剖根問底的性子。蘇曜不願說,他也不勉強。對蘇曜抱了一下拳後,他就自己拿刀,退到一邊練習去了。

  他走之後,蘇曜站在原地,攤開右手。方才打得興起,忘了自己現在是青壯之軀,才稍用力道,趙文揚就受不住了。

  上年紀後經驗增長,對戰時仍可不落下風,但要如此得心應手,卻是難了。年輕真好。

  「你們啊,」他身後響起一聲輕柔的歎息,「就這麼喜歡打打殺殺?」

  顯然沈盼聽見了他和趙文揚的對話。蘇曜微笑。是了,沈盼喜歡斯文人,就算帶兵,也得是陸仲這樣的儒將。所以她從一開始就不贊成趙文揚的選擇。這可得與她好好分辯分辯,省得她以後對自己帶有偏見。

  「不是我們喜歡,」蘇曜回身面對她,「若有得選,誰又願意搏命?可是舊朝吏治敗壞多年,如今各個小朝廷自顧不暇,哪還有閒心開科取士?除了軍功,毫無背景的平民幾乎已經沒有仕進的途徑。趙文揚不過是做了順應時勢的選擇。」

  沈盼當然知道他說的是實情,輕聲歎息:「我沒有指責你們的意思,只是想到戰事一起,不知又會有多少人流離失所,不免感歎。也不知道這樣的亂世,什麼時候才能結束?」

  「亂世不會自己結束,」蘇曜冷靜回應,「要嘛割踞各方經過混戰,暫時達到平衡,這時才有休戰的可能;要嘛有強者出現,重新統一舊朝山河。不管哪種情況,戰爭都不會少。」

  「強者……」沈盼一聲低語。

  「小娘子?」蘇曜覺得她的神色有些古怪,忍不住出聲詢問。

  「沒什麼,」沈盼恢復正常神色,對蘇曜微微一福,「受教了。」

  ***

  趙文揚練了許久的刀,決定休息一會兒。他找片樹蔭坐下,尋找沈盼和蘇曜的身影。

  那兩個人與人群隔了一段距離,並肩站著。沈盼在外一直戴著帷帽,趙文揚看不見她的表情。不過從蘇曜不時闔動的嘴唇看,他們正在交談。

  因為身份有別,且蘇曜比沈盼高了大半個頭,和沈盼說話,他得時時低頭。可是蘇曜的姿態並不卑微,反而顯得非常自然。也不知沈盼說了一句什麼,蘇曜微露笑容。也許這兩個人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樣的舉動在外人看來有多親密——即使他們沒有絲毫逾禮的地方。

  趙文揚望了他們一陣,鬼使神差地起身,向兩人走過去。他沒有刻意隱藏自己的形跡。沈盼和蘇曜很快就察覺動靜,朝他的方向看了過來。

  「趙君來得正好,」沈盼微笑道,「我們剛打算回去。你的事蘇隊正和我說了,這陣子他會多抽空過來指點你。」

  趙文揚端端正正向蘇曜行了禮。蘇曜坦然受了。

  上馬前,蘇曜有意識地又看了趙文揚一眼。這少年胸有大志,他有幾分欣賞,本想提點幾句,可是轉念一想,若他能力不夠,自己為他指出的未必會是明路,說不定還為他招來殺身之禍。所以話到口邊,蘇曜又改了主意,決定暫時先提升趙文揚的實力。

  比起來時,回程之路多少有些乏善可陳。因著時局不好,近日沈盼出門,回來後都要親自知會杜夫人一聲。這日回到陸府,她剛下車,正要去杜夫人處,就聽見一聲:「阿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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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含章可貞(2)

  蘇曜循聲望去。廊上走下來一個藍衣青年,臉型柔和、濃眉大眼,和陸仲頗有幾分相像。

  沈盼轉頭看見來人,笑吟吟向他施禮:「表兄。」

  來的正是陸仲長子陸詒。

  「你回來得巧,你表嫂正想找你去幫她描個花樣。」陸詒說。

  沈盼點頭:「我見過舅母便去。」

  陸詒輕微地皺了下眉,隨即說:「你阿嫂說急著要,你這就過去吧。阿娘那邊,我替你說就是。」

  他裝得若無其事,可是連蘇曜都察覺他的神態略有些不自然。沈盼與他熟識,更不會看錯。一雙妙目在陸詒臉上微微一轉,她立時有了判斷:「家裡出了事?」

  陸詒眨了眨眼睛,嘴硬道:「沒有啊。」

  沈盼輕歎:「以阿兄平日的性子,當真是阿嫂急著要的東西,應該早就心急火撩了。這會兒阿兄還能這麼氣定神閒地同我說話,可知是哄我的。是舅母那邊有事吧?和我有關?」

  陸詒臉色變了幾變,最後伸手,在沈盼額上輕輕彈了一下:「你說你,沒事把腦子長得這麼好使幹什麼?家裡除了阿爺,就屬你難騙了。」

  「果然有事?」沈盼問。

  陸詒搖頭:「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大伯母忽然來找阿娘,兩人關起門說了快一個時辰了,也不知道在講什麼。你這會兒過去,只怕她又要拿話刺你。我和你阿嫂不想你再受她的氣,才過來叫你避避。」

  沈盼又是感動,又是好笑。原來是大舅母在杜夫人那裡。雖然明白這是陸詒夫婦體貼自己,可是最後她仍然搖頭:「阿兄阿嫂的好意,阿沅心領了。大舅母怎麼說是她的事。我身為晚輩,明知她來了,卻不去拜見,反而避開,豈不失禮?」

  「失禮就失禮!」陸詒急了,「她哪次見你不說幾句刻薄話?你沒聽煩我還煩呢。讓你別去就別去。天塌下來,還有我和你嫂子呢。走走走,陪你阿嫂去。」

  他一邊說一邊把沈盼往自己院裡推。沈盼拗不過他,只好先去了表嫂那邊。

  蘇曜聽著他們表兄妹說話,一面覺得好笑,一面又有點隱隱的羡慕。他父母早亡,自幼離鄉飄泊,沒什麼特別熟悉的親人。顯達以後雖然也尋到了幾個親戚,可那時他和他們已然身份懸殊。就算他不擺架子,親人們見了他,仍然敬畏多於親近,就是閒話家常,也都是畢恭畢敬的神色。

  沈盼走後,蘇曜轉向了廊上的陸詒。可巧陸詒這時也在看他。兩人視線對上,蘇曜先是一愣,旋即收回目光,向他低頭致意。

  上一世他在徐州,沒怎麼和陸詒打過交道,對此人的印象僅停留在頗善治軍上,後來則是對他的早亡感到可惜。倒沒想到沈盼那麼清冷的性子,卻和他走得這麼近。難怪以前年節時,沈盼往陸家送禮,陸詒那兩個遺子總能拿到最豐厚的一份。

  「你是蘇曜?」他低下頭的時候,陸詒已經走了過來,對他上下打量。

  蘇曜覺得他的口氣略顯奇怪,但還是回答:「正是。」

  「阿爺誇你功夫不錯,」陸詒衝他抬了抬下巴,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敢不敢和我比試一下?」

  ***

  雖然被陸詒強行推去了他們夫婦的居所,但是沈盼怎麼都不太放心。大舅母李氏在大舅過世後,脾氣變得有些乖戾。而二舅母的性子最是溫和,若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受了李夫人的奚落,她如何過意得去?

  「降真,」見表嫂前,她吩咐侍女,「你去堂上聽候。若是兩位舅母那裡有什麼不尋常的動靜,速來報我。」

  不過沈盼這次卻沒料准。李夫人這回還真是和和氣氣來找杜夫人說話的。

  此刻她正坐在堂上,笑著對杜夫人說:「我如今雖是沒管閒事的心了,不過別人托到了我,我也不好推卻,怎麼也得幫著問上一聲。就是不知這件事,弟妹意下如何?」

  「這……」杜夫人賠笑,「昨日阿郎倒是剛和我提過。聽他的口氣,對阿沅的親事似乎另有打算。」

  李氏不以為然:「昨日歸昨日,今天是今天。我料想二弟昨天和你說的時候也想不到阿沅還能攀上他家吧?別說二弟,我剛聽到時也吃了一驚呢,堂堂王家竟然瞧得上阿沅一個孤女,還托人向我打聽親事……」

  「阿沅有父親,」杜夫人淡淡打斷,「怎麼會是孤女?」

  「父親?」李氏冷笑,「不提他倒還罷了,提起那個人我可是氣不打一處來。這麼多年了,他管過自己女兒麼?阿沅長這麼大,還不都是我們操心、照顧?我知道你想什麼。你覺著我嫌棄阿沅,便不顧她的死活,想早早把她打發了。我今天也不和你藏話。是,我不像你們那麼喜歡她。可是這孩子終歸喚我一聲舅母。她小時候,我也哄過、抱過。你若疑心我對這孩子安了壞心,可真是冤枉我了。我這回是真心為阿沅打算。王守只得這麼一個兒子,阿沅嫁過去後何等尊貴風光,別人想不到,你難道還想不到?更何況王守是河南霸主,二弟還要聽命於他,結這門親,對他也有利不是?」

  「我並無疑心阿嫂的意思,」李夫人的話入情入理,杜夫人也不由放緩了語氣,「不過阿嫂應該也明白,這門親事並不單純,我一個人可做不得主。二來……嫂子話雖不錯,可那個人終歸是阿沅的生父。管不管是他的事,我們不能不問。」

  「這話倒也有理,」李夫人起身,「總之話我是帶到了。結不結這門親,最後還得看你們夫妻倆的意思。」

  ***

  陸詒和趙文揚不一樣。趙文揚雖然也練武,但多半是讀書閒暇之時,和為軍多年的蘇曜比起來,不但體力上有所欠缺,實戰經驗也很少,過招時渾身都是破綻。蘇曜陪他練武,得時時注意收勁,免得誤傷到他。陸詒卻是自幼受名師指點,十多歲就跟著陸仲上過戰場,和蘇曜可謂棋逢對手。只見演武場上刀劍翻飛,手上的兵器也化做兩道銀練。刀光劍影不時交錯碰撞,發出錚然聲響。兩人鬥得難分難捨,不知戰了多少回合。最後還是蘇曜仗著幾十年的經驗,略勝一籌。

  刀刃停在陸詒頸邊時,他不怒反喜,毫不吝嗇地稱讚:「好功夫!」

  蘇曜收刀:「承讓。」

  「我可沒讓。」陸詒嘀咕。

  蘇曜莞爾,向他拱手:「郎君若沒有別的吩咐,某就先失陪了。」

  「你別走啊,」陸詒自來熟地和他勾肩搭背,「難得碰到旗鼓相當的對手,我們不該喝上兩杯,慶祝一下麼?」

  蘇曜失笑:「這恐怕不合適……」

  「有什麼合不合適的?男子漢大丈夫,吃個酒還這麼扭扭捏捏的,丟不丟人?走走走。」陸詒不由分說,把他拖去吃酒了。

  陸詒酒量甚豪,蘇曜也不算差。雖則街邊酒肆所販的濁酒口味不佳,卻不妨礙兩人以武佐酒,越聊越投機。陸詒也是常年帶兵的人,自然聽得出蘇曜所說的都是真知灼見。說到妙處,他禁不住拍案叫絕。幾壇酒下肚,他胸中一陣激昂澎湃,忍不住猛拍著蘇曜的肩膀說:「我這一關,就算你過了!」

  「這一關?」蘇曜拿酒碗的手頓在空中。

  陸詒發現自己說漏了,連忙捂嘴。今天母親和他透露時一再叮嚀,這蘇曜的人品還有待觀察,要他暫時不要洩密。他心虛地喝酒掩飾,卻不小心被酒液嗆到,連聲咳嗽:「我是說,咳咳咳,你,你這個朋友我交了!」

  蘇曜挑眉,這兩句分明不是同一個意思。

  陸詒回過勁,見蘇曜一臉不信,漲紅臉說:「怎麼,瞧不起我?」

  「當然不是。能得郎君器重,是蘇某的榮幸。」蘇曜說得誠懇。再怎麼說他也是沈盼的表兄,將來都是親戚,能先結交也算好事。

  「這才對嘛,」陸詒對自己的機智十分滿意,「我遲早要接武寧的擔子,你不要愁前程,放心跟我混。來來來,喝酒喝酒!對了,你剛剛說的那一招,怎麼使來著?」

  暢飲多時,蘇曜也漸漸有了醉意,比不得平日警醒,雖是覺得陸詒的話有些古怪,卻隻閃了一下念頭便拋諸腦後。兩人盡興歸來之時,已然月上中天。

  酒量比拼這一項上,自然又是陸詒輸了。他醉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全仗蘇曜攙扶才回到陸府。目送陸詒踉踉蹌蹌邁進府院,蘇曜才步行回返居所。月下獨行,拂面的冷風很快將他的幾分酒意吹散。

  陸仲和陸詒堪稱當世豪傑。這幾日接觸下來,蘇曜與他們十分投契。可是一冷靜下來,他便記起,前一世這兩人可都是早早戰死的結局,心情變得非常沉重。若是始終不曾熟識,頂多是為他們的英年早逝扼腕。然而重來一回,他不但與這兩人有了交集,還和陸詒成了朋友。這讓他無法再對他們的命運等閒視之。何況中間還有個沈盼。

  前世每到陸仲父子忌日,沈盼都會黯然神傷。她總是提前一個多月準備祭奠的物品。到了正日,沈盼完成祭禮,就把自己關進房裡一步不出。無論是誰,都不可能在那幾日打斷她的哀思。她與那對父子的感情那樣好,哪怕只是為了她,自己也該想個辦法保全他們。

  滿腹心事地回歸處所,剛到門外就聽見內裡人聲鼎沸。蘇曜皺眉,這些內府兵實在太不成體統了,竟然這個時候還在喧嘩。

  他推門入內,正要喝斥幾句,卻發現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叉腰站在屋子中央的矮幾上,口沫橫飛地衝著眾人說話。四周圍著的一圈軍士個個聽得津津有味。人群裡不時爆發出陣陣哄笑。

  蘇曜撫額,他怎麼來了?

  「鐘定。」蘇曜無奈出聲。

  「隊頭!」鐘定聽見,立刻撇下人群,朝他跑過來,「你可算回來了!」

  「你怎麼來了?」蘇曜問。他調走之後,鐘定就接了他的位置。照理說他不該這麼閒。

  「今天該我放假,特地過來看看你,」鐘定興高采烈地說,「沒想到一來就趕上這麼一件大事!」

  蘇曜頓覺頭疼。他這兄弟樣樣都好,就是有個愛湊熱鬧的毛病,都為此不知挨過多少軍棍了,還是屢教不改。雖然並不感興趣,但是對著鐘定的一臉期待,蘇曜還是很給面子地問道:「什麼大事?」

  「王守向陸公求親了!」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2
第9章 含章可貞(3)

  十五月圓。

  畢竟身居高位多年,忽然又要重新與其他人擠在一間房內,多少有些不適應。即使重生以來一直積極調整心態,但是已經養成的習慣不可能一朝一夕之間改變。在旁人此起彼伏的鼾聲中,蘇曜注視著窗外的圓月,無可奈何地承認,這大概又會是一個不眠之夜。

  不過他今晚確實有不能入睡的理由。也是因為這個理由,蘇曜決意稍微放縱下自己的情緒。他悄悄披衣起身,無聲走出門外。避過巡視的守衛,走過一段僻靜小路,再沿著廊道拾階而上,他就到了一處坡地。駐足坡上,依稀可以望見內院一處樓閣——那是沈盼的住處。上次送陸詒回來,他偶然發現了這個地方,便不時過來。雖然只能遠遠一瞥,也可稍慰思念之情。

  小樓上燈光俱滅,簾幕低垂。四下萬籟寂靜,除了廊下三兩盞微弱的昏燈以及遙聞的數聲更鼓,整個府第黑沉一片。

  她應該已經歇下了吧,蘇曜想。

  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是幸福的。無論沈盼還是陸仲,這時大概都想不到王守的提親會給徐州帶來那麼大的禍患。

  哪怕重來一次,哪怕沈盼躲過了校場,還是沒躲過王家的提親。

  三日前鐘定給他帶來了消息:王守在徐州作客期間到處訪親拜友,認識了不少人物。也不知他聽誰提起,陸仲有個極得他喜歡的外甥女,便托人向陸家表示了結親的意思。

  鐘定覺得王守的想法難以理解。沈盼又不是陸仲親生女兒,王守至於把自己的獨子賠進來嗎?

  蘇曜聽了這話只是苦笑。若是以前,他大概也會有相同的疑問。今時今日的他卻對王守和陸仲的關係有了更深的理解:陸仲效忠小朝廷,雖然和王守算不上親近,到底還是同一陣營的人。王守想要整合河南諸鎮,必須拉攏陸仲這樣的中立者。另一方面,陸仲頗有實力,王守不免忌憚。他這次來徐州,並不僅僅是為了觀察陸仲的實力,而是想恩威並施,一舉收伏陸仲。可惜那日在校場,宣武牙兵沒能壓制徐州新軍,王守權衡利弊,只能更加賣力地拉攏陸仲。聯姻無疑是改善雙方關係的最佳途徑。只是這時陸家嫡系血脈裡沒有適齡女子,沈盼雖是外姓,但是能被陸仲看重,不失為退而求其次的選擇。

  為了顯示誠意,王守不惜拿獨子做為籌碼——這等魄力,倒是不愧梟雄之名。就是王守那個兒子並不成器,傳聞脾氣也不大好,即使王守表現出了最大的誠意,陸仲仍然不願意讓沈盼嫁入他家。上一世王守親自向陸仲提親,被陸仲當面拒絕。王守因而覺得自己受到輕視,從而忌恨上陸仲。後來雙方兵戎相見,與此不無關係。沈盼的婚事也因為這個緣故耽誤了好幾年。

  不管是為沈盼考慮還是出於蘇曜自身的立場,這親都是絕不能結的。但是考慮到前世那場戰爭的結果,王守又是個不應該得罪的人。上一世陸仲直接駁了王守的面子,應對方式實在不能說妥當。好在這次王守還沒當面向陸仲提起此事,而是通過李夫人打探陸仲的想法。陸仲到目前為止都沒有明確表態。也許自己可以通過陸詒給陸仲提個醒,讓他想個更好的對策?

  打定了主意,蘇曜心裡的煩悶稍微舒緩,便轉身回去了。他不知道的是,前腳他剛剛離開,後面樓閣上的小窗便吱呀一聲打開了。

  一個窈窕的身影出現在視窗。沈盼也沒有睡。

  她沒看見蘇曜,只是站在窗前,抬頭仰望夜空中高懸的冰輪。

  月色溫柔地為這屋室籠上淡淡一層銀光,使屋中人即使不點燈也可以視物。沈盼在這銀月輝光下倚著視窗,慢慢坐了下來。

  外面的降真一向眠淺,聽到裡間的動靜立刻醒了披衣進來查看。剛一進入內室,她便覺得博山爐裡的煙氣略重。從瓶中取出香箸,輕撥爐灰,絲縷甜香溫柔溢出,在臥房內四散流轉。

  重新填埋了香灰,降真闔上爐蓋,將擔憂的目光投向窗邊的沈盼。

  沈盼背對著她。柔順的長髮披散在白色單衣上,在銀輝映照下猶如黑色絲緞。離她不遠的地方放置著一個半人高的繡架。借著月光,依稀可以看清寶藍綢布上繡了一半的鴛鴦戲水圖。不過在降真的印象裡,沈盼已經好一陣不曾動過這件繡品了。

  她歎息一聲,取來一件短衫,為沈盼披上:「女郎最近像是多了不少心事。」

  「有嗎?」沈盼回頭,對她淺淡一笑。

  「若是不喜歡王家那門親事,女郎何不對郎主明言?」降真道。

  沈盼搖頭:「不能說。」

  「為何不能說?」降真不解。

  「說了讓人為難。」沈盼苦笑。

  這門親事的背後是陸仲和王守的搏弈。王守未必真的那麼在意親事,但他必定在意陸仲對親事的態度。陸仲若是一口回絕,勢必會讓王守銜恨。這對陸仲將是極大的不利。

  「這話奴婢說也許不合適,」降真勸解,「女郎這麼一聲不吭,別人才為難呢。郎主是什麼性子?他要真有和王家結親的意思,哪會到現在都不發話?何況他一向對女郎疼愛有加,比親生女兒也不差什麼。為人父母的,當然希望兒女順心美滿。女郎可千萬別自以為偉大地把自己犧牲了。要是女郎為了這麼一門親事落得終生不幸,才是陷郎主於不義呢。」

  沈盼再次搖頭:「王守勢大,阿舅得罪不起。」

  「憑他多大勢力,」降真說,「既然願意同我們家結親,就說明陸家值得他拉攏。這兩姓之好,講究的不就是一個你情我願?不然結親不成反成仇,豈不是得不償失?要奴婢說,與其女郎自己在這裡發愁,倒不如早向郎主表態,大家一起商量商量,說不定能想出兩全其美的法子呢。」

  這番話是沈盼不曾預料到的。她低頭想了一會兒,眉心終見舒展。她握住降真的手,誠懇地說:「降真,謝謝你。」

  ***

  蘇曜原本以為自己得找個合適的機會去見陸詒,沒想到第二日午後,陸詒倒先找上門了。

  「阿曜啊,」一見面,陸詒就搭著蘇曜的肩膀說,「我問你個事兒。」

  「請講。」蘇曜頷首。

  陸詒的表情似乎有些猶豫,吞吞吐吐地說:「你對命數有什麼看法?」

  「命數?」蘇曜摸不著頭腦。

  「我的意思是,比如一個女的,別的方面都特別好,就是有個孤星入命,克夫克子的命格,會影響你對她的看法嗎?」

  蘇曜搖頭:「我不信這些。」

  「真的?」陸詒微露喜色,「那如果是和你定親的女子呢,你還願意娶她嗎?」

  蘇曜怔住,這話是什麼意思?陸詒有給人做媒的愛好?

  「你,你別多想,」見蘇曜眉毛挑了起來,陸詒有點慌張,「我就是昨天和人聊天,說起這個事,順便找你問問。」

  蘇曜低頭沉思。

  陸詒看他一直不說話,有點著急:「快說啊,你會因為這個原因拒絕親事嗎?」

  蘇曜又想了一陣,才認真回答這個問題:「我更看重一個人的品行和操守,不是虛無縹緲的命格。如果上天有靈,自會善待有德之人,那便無須再為命格憂心;若是上蒼無眼,命格之說便成無稽之談,又何須在意?對我來說,只要那個女子心地善良,通達明理,我不會為了所謂命格不好的理由看輕她。」

  陸詒聽了大喜過望,對著蘇曜後背一陣猛拍:「好兄弟!有你這話我就放心了!」

  說完他也不管蘇曜一臉疑惑,拔腿就跑。直接奔回陸仲書室,陸詒第一句話就是:「我問過蘇曜了,不會有問題!」

  陸仲從書堆裡抬頭,表情甚是迷惑:「你問他什麼了?」

  「早上阿沅不是和我們說了個打發王守的辦法嗎?」陸詒飛快把蘇曜的話複述了一遍,「剛才我特意去打探了下蘇曜的口風。他不會因為命格之說嫌棄阿沅的。阿爺,我看這法子能成。」

  陸仲垂目不語。蘇曜這番話倒是說得很漂亮。只是……他這些話是真心的嗎?如果他說的是他真實的想法,自己的確可以放心將沈盼許配給他。怕就怕這個蘇曜聰明太過,有心攀龍附鳳,又猜出他們的意圖,故意說這麼一番話迷惑他們。若是那樣,把沈盼許給他反而會害了她。

  今日一早,沈盼就來找他,說了她對王家親事的想法。陸仲對她的不情願並不意外。實際上,他早就等著沈盼來和自己表態了。讓他有些意外的是沈盼提出的解決辦法:王守信命,也許可以從這方面著手,讓他自己打消聯姻的念頭。

  以陸仲對王守的瞭解,沈盼這法子的確有奏效的可能。問題是真按她的辦法做了,必定會對沈盼的名聲造成損害,只怕她將來的親事會更加艱難。若這蘇曜真靠得住也就罷了,要是他的品行有問題,沈盼這終身大事又要怎麼辦?

  「阿爺?」父親久不說話,讓陸詒有點疑惑。

  「這件事,我還得想一下。」

  「有什麼好想的?」陸詒急道,「阿爺難道真想把阿沅嫁給王家那個紈絝?我知道阿爺擔心阿沅的將來。可是我們不是正考慮蘇曜麼?只要他不在意,阿沅的名聲影響不到什麼。阿爺,這是最好的辦法。」

  「你還年輕,不知人心險惡,」陸仲對兒子說了自己的顧慮,末了又道,「這個蘇曜心機很深。我擔心他接近阿沅有別的目的。憑他這城府、機謀,要是起了什麼歪心思,阿沅怕是要吃虧。」

  陸詒並不贊同:「我和蘇曜接觸過了,他不是這種人。退一萬步說,就是蘇曜不夠好,我們可以再為阿沅物色良人。真心待阿沅好的人,不會為了那點事看輕她。會因為那點事輕視她的人,錯過了也沒什麼可惜。」

  陸仲想不到平日裡大大咧咧的兒子竟然能說出這麼一番道理,一時無言。

  陸詒又說:「阿爺平日總誇阿沅聰明,怎麼到了緊要關頭,倒不相信她的判斷呢?」

  這句話終於說服了陸仲:「也罷,就這麼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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