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天算(重生) 作者:青湘(已完成)

 
NOBODYBUTME1234 2019-3-29 15:47:07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7 43736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2
第10章 密雲不雨(1)

  一則奇怪的流言開始在徐州傳播。

  傳聞陸家大夫人李氏曾經帶著陸家幾個小輩出門進香,途中偶遇道人。李夫人見這道人氣度不凡,便請他為幾個晚輩相面。別人倒也罷了,那道人一看到沈盼就連聲歎息,說這小娘子乃是孤星入命,只怕將來克夫克子,一世孤寡……

  從鐘定口中聽到這傳聞,蘇曜頓時領悟前日陸詒找他問話的意思。陸仲這次是打算以命格的理由拒絕王家親事?

  在蘇曜的印象裡,王守的確篤信怪力亂神之事。這婚事涉及的又是他的獨子,的確可能因命格之說知難而退。比起一口回絕,這確實是個安全得多的辦法。但是……蘇曜皺眉,這樣的傳聞必定會對沈盼的聲譽造成損害。而且王守不是傻子,流言出現的時機如此湊巧,他難道不會起疑?

  一如蘇曜所料,王守聽到這個傳言,第一反應確實也是懷疑陸仲藉故推託親事。可是他轉念一想,女子名譽何等要緊,陸仲故意散播這種流言,就不怕外甥女將來嫁不出去?

  正猶豫間,僕從忽然捧來了陸仲的帖子。王守急忙讓人請陸仲進來。

  「王兄。」陸仲大步走入,向他拱手。

  「賢弟客氣,裡面坐。」王守也打起精神,笑臉相迎。

  賓主入座,陸仲立刻開始說明來意:「王兄所提之事,阿嫂已向陸某轉達。」

  王守目光閃動:「原來是為此事。愚兄聽說這位小娘子人才出眾,可是誠心誠意結這門親事。就是不知賢弟意下如何?」

  陸仲連忙說:「王兄看得上阿沅是她的福氣。小弟這次拜訪,就是希望把親事定下。這以後大家就是親戚了。」

  王守微覺意外。聽他這口氣,似乎並不反對這樁親事。難道那些傳聞不是陸仲自己散播的?這就有點意思了。沉吟片刻,他笑著說:「賢弟願意結親,愚兄當然喜不自勝。不過婚姻大事,不可操之過急。別的不說,這三書六禮總要時間準備吧?」

  陸仲訕訕的:「那是,那是。」

  王守一笑:「前幾日我已往家中捎信,讓家裡人著手準備。我估摸著這兩日就會有媒人到府上正式提親。也請賢弟準備好那位小娘子的生辰八字。這樣納採、問名就能儘快完成。等到合過八字、蔔定吉凶,確定都沒問題了,便可以文定。」

  「生辰八字,小弟這次已經帶來了。」陸仲忙從袖中取出封好的紙箋,雙手奉上。

  「賢弟果然周到。」王守笑容滿面地接過,心裡卻有點犯嘀咕。他提親的意思早就轉達給陸仲了,頭幾天可沒見陸仲有什麼反應。他今日這態度,未免積極過頭了。難道中間有什麼蹊蹺?

  「說到問名……」陸仲又殷勤地說,「王兄對徐州畢竟不大熟悉,倉促之間要找合適的蔔人恐怕也不容易。小弟倒是識得幾個可靠之人。王兄若不嫌棄,可以薦與賢兄。」

  「如此甚好,」王守點頭,「就有勞賢弟了。」

  陸仲心滿意足地打道回府。王守滿面笑容地將他送走。可等陸仲一走出他的視線,王守的臉卻陰沉下來,喚來一個心腹,耳語數句,然後說:「查過之後回來報我。」

  ***

  蔔算的結果很快送到了王守手上。

  「天作之合?」王守拿著蔔詞,心態微妙。

  陸仲不肯答應親事,他心裡不悅;現在陸仲急著和他訂親,他又不免起疑。這陸仲與他向來若即若離,幾時對他的提議這麼主動過?

  王守當即喚來心腹問話:「讓你打聽的事怎麼樣了?」

  心腹回答:「那個蔔人確實曾經出入陸府。」

  「他是陸仲的人,」王守敲著幾案說,「進出陸府不能說明什麼。還有別的發現嗎?」

  「相面之事外人難以詳知,若是找陸家人打探,又怕打草驚蛇,屬下實在無從查證。不過屬下這兩日查到另一樁事體。陸家大夫人確實對那位小娘子十分不滿。徐州許多官眷都聽她說過那小娘子是不祥之人,遲早要給家裡招禍。」

  這麼說流言一事並非無因?王守重新看向手中的蔔詞,沉默不語。

  良久,他終於有了決定:「那個蔔人呢?我要見一見他。」

  蔔人很快被帶到了王守的面前。

  王守打量著眼前之人:尖嘴猴腮,目泛精光,臉上掛著諂媚討好的笑容。

  這種面相,通常都不難收買。

  「聽說犬子和沈家小娘子的八字是先生合的?」王守慢悠悠地開口。

  「正是小的。」對方畢恭畢敬地回答。

  王守點點頭,向從人使了個眼色。那人會意,走到門外擊掌數聲,立時便有一隊僕從捧著託盤魚貫而入。王守一揚臉,他們將託盤揭開,放到蔔人面前。每個託盤裡都裝滿了一串串的銅錢。

  那蔔人粗略估算,這一個託盤裡至少有七八貫錢,這加在一起……他眼裡精光大盛,偷偷看了一眼王守,沒有說話。

  「先生不必緊張,」王守無聲地笑了,「我想問的只是先生幾句實話。只要先生直言相告,這些財帛就都是你的了……」

  ***

  「這法子你有多大把握?」在食肆樓上旁觀卜人被王守的人請走時,陸詒忽然出聲。

  「五六成吧。」他身後,戴著帷帽的沈盼回答。

  「這麼來來回回地折騰也才五六成?」陸詒抱胸道,「我原本以為簡單散播一下流言就可以了。」

  沈盼搖頭:「流言出來的時機太過湊巧,王守定會疑心。」

  「你明知道他會疑心還這麼幹?」

  沈盼低笑:「光是流言當然不足以讓他相信,所以才要故布疑陣,讓阿舅去告訴王守,說他贊成這門親事。」

  「說得我越來越糊塗了。」陸詒搔頭。

  「王守生性多疑,」沈盼解釋,「阿舅對他一向若即若離,突然表現得積極主動,他倒可能懷疑其中有內情了。再說阿舅應下親事,既不得罪王守,也可撇清留言的關係,算得上一舉三得。」

  陸詒看著卜人上車:「那這個蔔人……」

  「阿舅薦的人,王守不會輕易相信。聽過那則傳聞之後,再告訴王守我和他兒子是天作之合,只怕他疑心反而更甚。只要他查,就必然會查到這個蔔人身上。不管王守是許以重賂還是出言威脅,蔔人都可以順勢改口。比起我們告訴王守的話,他當然會更相信自己查出的結論。權衡利弊之下,也許他自己就放棄親事了。」

  「光是蔔人的一面之辭,王守未必會信吧?」陸詒問。

  「表兄忘了?」沈盼苦笑,「這一年多來,大舅母可沒少說我是喪門星。外人面前,她也不大避諱。徐州聽過這話的人不算少。王守這陣子又積極結交徐州士紳。這些話一定會傳到他耳朵裡。有這些證言,他就得再三掂量了。」

  「大伯母針對你的事,都能算計上?」陸詒失笑,「真有你的。」

  沈盼聽了只是沉默。

  陸詒怕她多心,急忙又解釋一句:「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誇你。天色不早了,這邊的事也暫時了了,我這就讓人送你回去吧。」

  沈盼點頭。陸詒蹬蹬蹬下樓找人了,剩下沈盼一人留在樓上。她站起身,緩緩走到樓邊。

  樓下正是城內最繁華的街市。道路上熙來攘往,人聲鼎沸,喧鬧中卻又透著幾分詳和。要在戰亂頻繁的現在維持治下的安寧並非易事。即使這裡還算不上一等的繁榮富庶,卻也花費了治理者無數心力。

  窺視良久,樓上人發出了一聲輕微的歎息。

  ***

  卜人走後,王守便陷入沉思。

  據那蔔人的說法,陸仲的外甥女與他兒子的測算結果並不好。兩人八字有刑克。若是成了親,兒子只怕要折壽。不過因為那個卜人與陸家相熟,所以蔔算之後他先給陸家送了消息。陸家正因流言之事焦頭爛額,擔心親事不成,許了不少好處,要他改了結果。

  王守將種種線索拼湊在一起,大致理出了頭緒。

  流言應該不是陸家傳的。之前他結交徐州本地官吏,曾經聽人說過,陸仲十分鍾愛這個外甥女。於情於理,陸仲都不可能散播對她不利的傳聞。再想起心腹打探回來的消息,說李氏這一年來經常對沈盼冷嘲熱諷,說她是不祥人。徐州不少官眷都證實此言不虛。

  陸家不可能提前一年多造假。再聯想到今日陸仲的態度轉變,王守甚至覺得,這突然出現的流言不但不是陸仲所為,恐怕還打亂了他的步調:以自己和陸仲的關係來說,他對這門親事有所猶豫本是人之常情。可是這流言再繼續流傳,勢必影響沈盼日後的親事,使得陸仲不得不馬上做出決定。這恐怕才是他今日急著敲訂親事的原因。

  若是他的推斷不錯,現在主動權其實已轉移到了自己手裡。問題是……王守敲著幾案,還要不要繼續推進這門親事?

  他少年落魄,二十六歲的時候遇到一個相士,說他有大貴之相。那之後,他果然一路高升、飛黃騰達。因為這個緣故,他對面相、命格之說十分篤信。

  記得那相士當年曾經說過他命中子息不旺。這些年他姬妾不少,卻只得了這麼一個獨子,可見靈驗。他對兒子寶貝至極,拿他的親事做利益交換已是自己的極限,涉及獨子性命卻是萬萬不可。

  還是……算了吧,王守歎息一聲,決定暫時放棄這親事。陸仲的事他再想辦法就是。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3
第11章 密雲不雨(2)

  再次陪同沈盼出門時,蘇曜察覺出她的心情不錯。應該是解決了王家親事的原因吧,他想。鐘定再來看他的時候說過,王守那邊合過八字就沒有動靜了。

  就蘇曜自己的觀察,也覺得這親事成不了。幾日前,王守來拜訪陸仲,蘇曜曾經與他偶遇。他還記得兩人的梁子,及時避開,沒讓王守看見他。那時陸仲正送王守出來。王守的臉色隱隱透著得意。陸仲則面沉如水,看不出明顯的情緒。

  兩人從蘇曜身邊走過時,王守的話音依稀飄來:「日後賢弟若有難處,只管對愚兄直言,犯不著耍這樣的手段……如今鬧得滿城風雨……就先作罷吧……」

  看起來陸家在親事上做了些手腳。不過王守一臉得色,想必陸家採取了妥當的處理方式。王守應該不會因為親事記恨陸仲了。隻不知道陸家這次用的什麼方法?恐怕不僅僅是流言這麼簡單。

  不過……蘇曜聽著車內隱約傳出的笑聲,心裡一陣柔軟。不管什麼方法,能讓她高興就好,又何必深究?

  這次出行的目的地仍然是城外的流民聚集地。

  因為王守提親之故,沈盼已經有好一陣不曾出門,倒是蘇曜不時過來查看流民的狀況,順便指點一下趙文揚。由於來得勤,蘇曜已與此地流民十分熟悉。他一現身就受到他們的熱烈歡迎。

  因為蘇曜的宣揚,流民們已都知道,他們境遇的改善與使府那位小娘子脫不了關係。所以他們看見沈盼車駕時,整個人群都沸騰起來。很多人都圍攏過來,想一睹蘇曜口中貌美心善的小娘子風采。

  趙文揚也來了。不過他沒有擠在人堆裡,而是安靜站在週邊。直到蘇曜安撫好眾多流民,等人群漸漸散開,他才慢慢踱過來。

  蘇曜這段時日給了趙文揚不少建議,兩人已經熟識。一看見他,蘇曜就笑著問:「這幾日進展如何?」

  趙文揚回答:「按照隊正的意見做了些改進,確實能節省不少體力。那些孩子我也訓練好了,請隊正查驗。」

  蘇曜點頭,剛想向車裡的沈盼說明,沒想到她已經扶著降真的手下了車。

  聽見蘇曜和趙文揚的對話,她微微一笑:「你們先忙正事,我在這裡隨便看看。」看到趙文揚,她頓了一下,才接著笑道:「有段時日不見,趙君好像變了不少?」

  現在的趙文揚快成了蘇曜的翻版:不止裝束和舉止極力模仿,就連氣質也開始向蘇曜靠攏。

  「這陣子常得隊正指點,獲益良多。某也很感激女郎照顧王大嫂母女,某才能心無旁騖地習武、練兵。」趙文揚被她看得有些赧然,向她連連作揖,終於露出一點原來的少年模樣。

  沈盼沒有忘記那對母女。她們病一好,沈盼便派人將她們接走安置。上次蘇曜來時,告訴他說母女倆現在陸家的一處莊院裡住著,幫忙做些輕省的雜活。

  「練兵?」沈盼有些驚奇。

  趙文揚解釋:「前些時日,某托蘇隊正找幾本兵書。可是隊正說,兵書失於籠統,真正作戰時往往不足為用,不可按部就班。他讓某試著在流民中召集一批少年操演,增加點實際經驗。」

  「原來如此,」沈盼看了一眼揮舞令旗指揮那群半大少年操演的蘇曜,「聽我阿舅說,過陣子就要開始整編流民。趙君既與蘇隊正投契,不如到時把你安置到他那裡,彼此也好照應。」

  趙文揚垂目片刻,最後似乎下了某種決心,對她說:「某……有個不太成熟的想法,想聽聽女郎的見解。 」

  沈盼頷首:「請講。」

  「近來某曾留心河南道的局勢……這句話也許有些冒犯。陸公行事穩健,多半不會與人直接衝突。三五年內,這裡應該都不會有大的戰事。趙某若想靠軍功晉升,徐州也許不是最好的選擇……」

  沈盼愣了。過了一會兒,她開始上上下下打量他。

  她久不開口,讓趙文揚略微不安:「女郎生氣了?」

  沈盼收回目光,緩緩搖頭:「我沒有生氣。只是沒想到趙君年紀輕輕,竟有如此主見。我……實在驚訝。若是不想留在徐州,趙君打算去哪裡呢?」

  趙文揚毫不猶豫地回答:「北藩。」

  ***

  查驗完趙文揚訓練的成果,蘇曜轉過身,看見趙文揚和沈盼正在說話。他並不以為意,向他們走過去。可是走近兩人的時候,他隱約聽見沈盼提到「北方」二字,腳步不由一重。

  兩人聽見動靜,一齊轉過頭來。

  看見是他,趙文揚先低下頭,等他訓誨。蘇曜對他的訓練方法基本持肯定態度,但還是提點了幾個可以改進的地方。趙文揚一一接納,然後他看看蘇曜,又看看沈盼,知趣地退開了。

  蘇曜斜眼看沈盼:「小娘子勸他去北方?」

  上一世沈盼也是這樣向他建議的。他一直以為是因為自己比較特別。原來她也給了趙文揚相同的建議?

  沈盼搖頭:「他剛才和我提起想去北邊。我還以為是隊正給他出的主意,想勸他打消這念頭。」

  蘇曜啞然失笑,原來是自己多心了。

  「我確實考慮過,是不是該建議他去北藩,」蘇曜說,「他從軍不是為了生活安穩。徐州的環境不適合他現在的心態。北方戰亂更多,對普通人來說固然是修羅場,可是對於想要拼前程的人來說,卻是最好的地方。不過要想出頭,得有實力。他資質不錯,假以時日,也許可以成器。現在的他恐怕還不足以應付北方的戰事……」

  「那蘇隊正呢?」沈盼冷不丁問。

  「我什麼?」蘇曜不解。

  「隊正對北方的情況如此瞭解,」沈盼看著他,淡淡地說,「實力也遠勝趙文揚,想必足以應付那邊的局面。你是不是也想去北方搏個前程?」

  ***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沈盼和蘇曜都沒有說話。

  和聰明人來往就是這點麻煩。你才說一,她就二三四五都猜到了。北上確實是他的計畫,也不覺得有隱瞞的必要。可是沈盼剛才的語氣似乎不太高興。難道沈盼對他……蘇曜笑著搖頭,沈盼和他接觸並不多,應該還不至於對他產生什麼依戀。還是他什麼時候說錯了話而不自知?

  「某……」許久以後,蘇曜終於開口,然而才說了一個字,遠處的大道上忽然揚起一陣煙塵,引開了沈盼的注意。

  伴隨煙塵而來的還有陣陣蹄聲,似乎有大隊人馬正在靠近。不多時,兩人看見一隊人馬騎行而至,人數大約在三、四十左右。一馬當先的乃是一名穿著紅色錦袍的少年。看他們移動的方向,似乎是去往城內。

  經過沈、蘇二人身側時,少年不經意一瞥,掃到了沈盼所用的犢車。他輕咦一聲,猛然勒住了馬頭。

  蘇曜和沈盼都不識得此人,見他停下,不免詫異。

  少年不待馬匹停穩,已跳下地,甩著馬鞭,大步向他們走來。他衣飾華貴,長相也還端正,就是眉宇間有股跋扈的戾氣。

  「你是陸仲家的人?」少年目光上挑,口氣生硬地問沈盼。

  蘇曜皺眉。陸仲是此地長官,這少年竟然直呼其名,未免太過輕狂。

  沈盼雖然也很驚奇,但她向來柔順,還是好脾氣地回答:「他是我阿舅。」

  少年一聲輕哼,揚起手上馬鞭,將沈盼的帷帽打落在地。

  蘇曜變色。雖然他看清少年的動作,知道沈盼沒被傷到,但是少年這番舉動可說是十分冒犯了。他握住刀柄,想出手教訓這無禮的少年,不料沈盼卻在這時按了一下他的刀鞘,示意他稍安毋躁。

  「敢問足下是?」沈盼心平氣和地發問。

  少年下巴微揚:「你就是要和我定親的人?」不等沈盼說話,他已經伸手捏住了沈盼的下頜,對她上下打量。

  「放肆!」蘇曜勃然大怒。

  沈盼卻從少年這句話裡獲悉了他的身份。他就是王守的獨子王浚。她一邊向蘇曜使眼色,一邊加重力道在他刀鞘上按了一下。

  蘇曜在她示意下,勉強忍下滿腔火氣,面色不善地盯著王浚。

  王浚卻沒把蘇曜放在眼裡。他此時已看清了沈盼的模樣,嘴角微微上翹。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樣會洩露自己的情緒,很快收斂了笑意。放開沈盼的同時,他又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長得還湊合。」

  蘇曜簡直要出離憤怒:你自己是什麼貨色,也配評論沈盼的長相?而且竟然只是「還湊合」?

  被人如此評頭論足,就算涵養好如沈盼也忍不住面露慍色,語氣冷淡地回應:「婚姻之事自有父母尊長作主。郎君有何不滿,不妨自與令尊明言。何況這門親事早已作罷,奴家姿容雖陋,卻也不必足下煩心。」

  「我當然會說,」王浚高傲地回了一句,接著又皺起眉頭,「等等,你剛才說作罷是什麼意思?」

  沈盼略顯驚訝:「閣下難道不知?你我八字不合,令尊已決定取消親事。」

  王浚將馬鞭狠狠摔在地上:「說訂親就訂親,說取消就取消,把我當成什麼了!怎麼也不問我的意思!」

  其實親事一取消,王守就命人往宋州送信。可是王浚一聽說在給他議親的消息就急急忙忙趕來徐州,正巧與信使錯過,直到這時才知道消息。

  憤怒之下,王浚一把拽住沈盼,大聲嚷嚷起來:「誰說作罷了?我沒答應,誰敢作罷!走,你和我去見阿爺,我們當面說清楚!」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3
第12章 密雲不雨(3)

  日暮時分。

  蘇曜策馬自城外回返,快步走向陸仲書室。

  從外院進入書室,需要走過一段不算短的回廊。紅日沉落,天邊一片雲霞燦爛。西下的斜陽映出廊上一抹修長倩影。看到這道影子,蘇曜不由放慢腳步,最後完全停了下來。

  黃繡履、白綾裙、紫紗衫,肩上櫻草帔子疏疏印染著數朵綻放的海棠。簡單盤成的髮髻上只有兩三點素銀簪花。沈盼站在回廊上,安靜仰望著天邊的彤雲。聽見響動,她緩緩向他轉過頭,目光掃向他臂間的幾點暗紅血污。蘇曜循著她的目光,也看見了自己袖上的塵土和血跡,眼神微黯。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的意思,就這麼默然相對。

  誰想得到王浚會突然在徐州現身,而且受了重傷。

  得知婚事取消,王浚突然發起了脾氣,一把拽住沈盼手腕,要和她一起去找王守說個清楚。以沈盼素來的教養,當然不能與一個男子在大庭廣眾下拉拉扯扯,馬上掙扎起來。兩人的動靜引起了周圍流民的注意。他們並不明白其中因由,又對沈盼抱有極大的好感,看了這情狀,以為沈盼吃了虧,都圍了過來。

  王浚的護衛都是王守為他挑選的宣武精銳,見流民湧向他們,都警覺起來。有幾個開始推搡向他們靠近的流民。可是流民越來越多,他們也都有些慌了。終於有人忍不住,拔刀傷了一個流民。

  那人本意是想示威,嚇退這些流民。不想流民們見了血,不但沒退,反而更加憤怒。雪上加霜的是,趙文揚也聽見了動靜,帶著他那群少年兵過來查看。他第一眼看見的是中刀倒在地上的流民,接著看見的是王浚拽著沈盼。而蘇曜站在王浚和沈盼中間,試圖將王浚的手從沈盼腕上掰開。王浚被流民的暴動弄得慌了神,不由自主加大了握著沈盼的力道。等蘇曜終於強行將他二人分開,沈盼的手腕已經留下了一道極明顯的紅痕。

  趙文揚不知道王浚身份,但是流民受傷,沈盼被欺辱卻是事實。他怒從心起,嘴裡一個呼哨,向他的少年兵下達了攻擊的命令。

  他訓練的都是半大的少年,又按照蘇曜教的方法訓練,雖說戰鬥力遠遠不及宣武精兵,令行禁止卻極有法術。他們一向唯趙文揚馬首是瞻,也親眼看見有流民受了傷,因此一聽到攻擊的信號,就毫不猶豫地發動了攻擊。流民們也被趙文揚的舉動鼓舞,都跟著向王浚及其部從發起了衝擊。王浚的部下身手再好也抵不住流民人數眾多,很快就處在了下風。

  搔亂突起,蘇曜的第一反應是先護住沈盼。在他帶著幾人護著沈盼向安全地帶退去的時候,王浚和其部從已被人群衝散。趙文揚早就認定他是賊首,見他落單,便向他直撲過去。

  趙文揚這陣子從蘇曜那裡學了不少打鬥的技巧,身手有所提升。而王浚雖是從小請了名師指點,卻沒太用心學,勉強能和半路出家的趙文揚鬥個旗鼓相當。兩個人實戰經驗都不太足,偏偏又殺紅了眼,到後來已是毫無章法地纏鬥在一起。

  蘇曜確認沈盼安全後返回現場,看見趙文揚和王浚雙雙撲倒在地,扭在一起滾來滾去。他知道不妙,可這兩人纏得太緊,蘇曜就是想將他們分開都無從著手。躊躇間,他忽然聽見王浚一聲大叫。接著趙文揚從地上一躍而起,提著刀直喘粗氣。蘇曜第一眼看見的是他刀上沾染的一層血色。血珠向刀尖彙集、滑落,最後滴入塵土。他立刻轉向王浚。只見王浚手捂腹部,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表情。血不斷從他指縫間湧出,很快在地面形成一大片觸目的紅。

  事情嚴重了,這個念頭在蘇曜腦中一閃而過。出手教訓王浚是一回事,鬧出人命卻是另外一回事了,何況這人還是王守的獨子。他一把推開趙文揚,急忙撕開自己袍服下擺,替王浚捂住傷口。

  趙文揚是第一次和人真刀真槍地打鬥,等意識到自己傷了人時也驚呆了。看見蘇曜的舉動,他總算回過了神,踏前一步想要幫忙。可是蘇曜直衝他使眼色,又讓他有些迷惑。見趙文揚還不明白,蘇曜只得騰出一隻手衝他擺了擺,又快速指了一下遠方。趙文揚終於看懂,這是要他快逃的意思。可是禍是自己闖的,怎麼能一走了之?蘇曜餘光瞥見王浚的扈從開始擺脫流民的糾纏,向他們這邊移動,情急之下一聲低喝:「走!」

  趙文揚也看見了他們。猶豫片刻,他終於轉身,消失在人潮之中。

  兒子重傷,生死難料,禍首還不知去向,王守的震怒可想而知。王守多疑,並不相信這是意外,反而懷疑是徐州有人要對他們父子不利。因此他斥走了陸仲派來的醫士,連夜帶著兒子回返宋州。為了洩憤,他臨走前還派人襲擊了城外幾處流民聚集地,連殺人加放火。城外流民因此死傷無數。

  城內的人們只看見城牆外火光徹夜未熄。砍殺聲和哭喊聲也響了一夜。

  王浚在徐州受傷,起初陸仲還打算負荊請罪。但是王守大開殺戒的舉動,讓他徹底打消了這個念頭。無辜之人王守尚會遷怒,何況是自己?這仇看來是結定了。

  蘇曜這日正是奉了陸仲之命,去查看流民的傷亡情況。不必他開口,袖上的血污已向沈盼說明了一切。現在的城外必是一幅煉獄圖景。

  蘇曜知道她的感受,心裡暗自歎息。別說沈盼,就連自己這樣一個上慣戰場的人,見了那樣的景象也覺得挫敗。就算再活一世,他也沒辦法掌控所有的事,既改變不了徐州得罪王守的結果,也挽救不了所有人的性命……他與沈盼為流民做的種種努力,就因為一次意外,盡數化作焦土。

  「咦,你們都在這兒?」身後陸詒的聲音打斷了兩人的沉默。

  沈盼收回目光,低喚一聲:「阿兄。」

  陸詒當然也明白她的心情,先在她頭上輕撫兩下以示安慰,才用溫和的口氣說:「阿爺叫你。」然後他看了一眼蘇曜:「你也來吧。」

  ***

  書房內一燈如豆。陸仲端坐在幾案之後,神色肅穆而沉重。

  沈盼一進來,便卸下釵環,低頭跪在地上。

  「這是做什麼?」陸仲目光轉向她,口氣溫和。

  「事情因我而起,請阿舅責罰。」

  陸仲低歎一聲,親自扶她起身:「來龍去脈,蘇曜都告訴我了。你沒做錯任何事,不要動不動就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陸詒和蘇曜這時也進了門。陸詒聽見陸仲的話,順勢介面:「就是就是。那混帳這麼欺負你,才砍他一刀算是便宜他了。我要是在場,准得再往他身上插個十七八刀!」

  陸仲瞪兒子:「都快三十的人了,還只知道添亂!」

  陸詒被父親訓斥,摸摸鼻子,不說話了。

  「聽說王守他們在半路上停了下來,」三人入坐,陸仲面色凝重地開了口,「我猜王浚的情況可能不大好。他本來就受了重傷,又加上長途顛簸……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擔心阿沅會被王守遷怒。」

  王守向來睚眥必報,再加上他們之前做的那場戲,只怕他會真以為自己兒子的不幸都是由沈盼而起。

  「這關阿沅什麼事?」陸詒叫起來,「難道不是那小子冒犯在先?阿沅可沒招他。」

  「我當然不認為是阿沅的錯,但是這話和王守說得通麼?」陸仲沒好氣地白了兒子一眼,然後向沈盼,語氣和緩地說,「阿沅,前幾日我和你父親聯絡過,今日他也送來了回信。我想送你去沈家暫住。」

  這話出口,在座三人俱是一愣。

  見他們誰都沒有說話的意思,陸仲苦笑一聲,接著對沈盼說:「徐州現在的局面有點複雜。你留在徐州,阿舅當然也會盡力保護你。可是王守在徐州盤桓過這麼久……怕只怕百密一疏,讓人鑽了空子。沈家畢竟離得遠,王守手再長,也伸不到那裡。何況沈氏一族在南方很有勢力,我想你在那邊會更安全。」

  沈盼垂目良久,最後點了下頭。現在這情況,她留在徐州只會給陸仲添麻煩。

  見她不反對,陸仲鬆了口氣,又轉向蘇曜:「南郡路途遙遠,再加上出了這檔子事,我擔心路上不會太平,希望能由一個穩妥的人護送。不知……」

  不待他說完,蘇曜已毫不猶豫地應了:「某一定將小娘子平安送到南郡。」

  這態度顯然令陸仲非常滿意。他欣慰地拍了拍蘇曜的肩膀:「那我就把阿沅託付給你了。」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4
第13章 不永所事(1)

  事不宜遲。幾日後的一個大清早,沈盼便由蘇曜帶隊護送,向南郡出發。

  城外的喪亂沒有波及城內。雖然有過一陣人心惶惶,但是陸仲措施得宜,及時安撫了城中的民心。如今城內也已平靜下來。晨鐘初起,城裡大部份人睡夢方醒。街市上行人寥寥,只有蘇曜這一隊人馬的蹄聲和車輪滾動聲在巷道上迴響。

  蘇曜穿著便裝,騎馬緊跟在沈盼的車旁。一路上寂寂無聲。蘇曜不由想起前幾日出城,他們都以為圓滿解決了王守提親一事,流民也可以得到妥善安置,何其輕鬆愉快。才不過十數日,事態就已演變到她要匆忙離開徐州,尋求父族庇護了。

  出城不久,便有一處焚毀的流民聚集地。蘇曜遠遠看見一片焦土,舉手令車馬停下。

  「怎麼了?」察覺到行進停止,車內的沈盼低聲發問。

  「前面……」蘇曜不自然地輕咳一聲,「我想繞下路比較好。」

  車內很久都沒有聲音。

  蘇曜當她默認,正要吩咐改道,卻見一個人影從焚毀的地方向他們走來。此人一身短褐,頭戴斗笠,帽沿壓得很低,幾乎把臉全擋住。臨行前陸仲再三叮囑,徐州對沈盼不再安全,讓他一定提高警惕。這人衣衫乾淨,不像是逃生的流民,立刻引起蘇曜的警覺。且這人看見他們這一大隊人馬,不但沒有回避,反而加快速度向他們走來。蘇曜愈發驚疑,手已經扣在了刀柄上。幸而來人在走近的同時,抬手揭開斗笠,讓蘇曜看清他的面容。蘇曜先愣了一下,然後神色緩和,嘴角輕輕上揚。

  他靠近車窗,向車內低聲說:「趙文揚。」

  出事以後,誰都沒再見過這個人。王守在燒毀各處流民聚集地時也曾試圖抓捕他,但是一無所獲。蘇曜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已被亂軍所殺?原來他還活著,而且還沒離開徐州。終歸是指點過他幾日,略有香火之情。確認他的平安,蘇曜頗感欣慰,只是不知道他這些天是怎麼過的?

  沈盼掀起車窗一角,神色有些疲憊:「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

  蘇曜會意。回過頭見趙文揚已經認出沈盼車駕,臉上頗有疑惑之色,料想他也有一肚子話想問,便向他示意:「這裡說話不方便,往南十里有個茶亭。我們可以到那裡休息一陣。」

  趙文揚沉吟片刻後說:「我同人有約,得去知會他們一聲。請隊正先行,稍後我與你們會合。」

  蘇曜點頭:「我們等你。」

  他讓人留了一匹馬給趙文揚,示意車馬繼續前行。到了他口中的茶亭,他才讓所有人停下,一邊原地休整一邊等待趙文揚。

  沈盼也下了車。她出來之前,降真已經讓人在茶亭周圍設了行障。可是沈盼下車後並沒有走向亭子,而是凝望著大道另一邊的原野。

  初夏時節,稻麥初熟。微風過處,麥浪翻湧。田間勞作的農人身影就在這金色波紋裡時隱時現。距離州城不過十數里,卻已換了人間。

  「女郎……」降真輕聲喚道。

  沈盼回過神,默默同她一道向亭內走去。

  「一會兒趙文揚來了……」蘇曜開口。

  「我有些累,」沈盼打斷,「蘇隊正見他也是一樣。」

  「小娘子……不願意見趙文揚?」蘇曜試探。

  她對趙文揚一向友善,今日卻顯得過於冷淡了。

  沈盼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蘇隊正很維護他?」

  「他資質不錯,」蘇曜說,「某確有惜才之意。」

  沈盼苦笑道:「我確實不太想見他。一看見他,我就會想起那些死去的流民,還有王浚……雖然我不喜歡王浚,但是他不應該死。」

  「是王浚的人先動手,」蘇曜說,「而且某親眼所見,傷他確實是意外。」

  沈盼歎息:「可是很多人因為這個意外喪生,將來還會有更多人丟掉性命。如果王守決定對武寧用兵,多少地方會被波及?就是眼前的平靜,也可能化成焦土……我不知道該用什麼態度面對他。我也怕我會說一些讓我日後後悔的話。」

  蘇曜沉默了。他還記得前世的大戰。和王守的戰爭令原本富庶的徐州人口銳減,元氣大傷,直到他重生前,都還沒有完全恢復。

  「如果……那時和王浚交手的是隊正,」不知過了多久,蘇曜聽見沈盼幽幽問道,「會失手重傷他嗎?」

  蘇曜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有深想就回答道:「不會。」

  趙文揚實力不夠才會失手。他和王浚的差距擺在那裡,根本不可能出現這樣的意外。

  「也就是說,」沈盼笑容苦澀,「如果我沒有攔著隊正,事態反而不會這麼糟糕。我以為能掌控的局面,卻因為我的插手,走向了最壞的結果。」

  蘇曜明白她的感受。明明都是正確的決定,卻還是無力阻止局面向最糟糕的方向發展。難怪她如此消沉。有一瞬間,他幾乎想擁她入懷,好好撫慰她一番。不過理智及時阻止了他的想法。

  「意外會發生,」斟酌一會兒後,他慢慢開口,「但是這不代表你的做法是錯的。如果不是王浚突然出現在徐州,王家提親的事不是已經妥善解決了嗎?小娘子不可能預見到這樣的意外,也沒有人可以掌控所有的事。很多時候,我們能做的也只是做出我們認為最好的決定。盡人事,聽天命。」

  「天命……」沈盼喃喃,「會在我們這邊嗎?」

  「也不是沒有取勝的可能,」蘇曜分析,「王守不可能以兒子調戲良家女子被人砍死的理由出兵。如果王浚死了,他首先得找到正當的藉口。另外大軍調動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陸公應該還有不少準備時間……」

  「要出兵總能找到藉口,」沈盼介面,「何況武甯數州尚算富庶。對王守的部眾來說,攻打武寧也有利可圖。」

  「小娘子這不是想得很明白麼?」蘇曜微笑,「王守想要的不僅僅是宣武和義成兩鎮。陸公雖然沒有野心,但是實力強勁。王守又從來不是有肚量的人。他怎麼可能容忍河南道存在可以威脅他的力量?就算沒有這件事,他們也很有可能兵戎相見。小娘子不須過份自責。依某之見,與其等到王守蠶食完周邊,實力壯大之後再開戰,倒不如現在就動手,說不定陸公的勝算還大些。」

  前世王守和陸仲打仗是在好幾年以後。那時王守已經完成對宣武、義成兩鎮的整合,實力大增。而陸仲的幾個得力幹將卻在那幾年裡因為急病或游獵跌馬等意外紛紛亡故,以致於王守攻來之時,陸仲竟然無將可用,不得不親自上陣。現在王守拿下義成的時間還短,內部有各種不安定因素,而陸仲雖然兵力少於王守,但是麾下尚有不少人才,只要善加利用,也不見得會輸。

  沈盼不說話了,黑白分明的眸子落在蘇曜身上,若有所思。

  這番勸慰似乎有了效果。蘇曜剛想再接再厲,卻見沈盼微微揚臉:「趙文揚來了。」

  蘇曜回頭,趙文揚的身影果然已經出現在官道上。

  「多謝隊正提點,我會好好想想。」沈盼說完這句,在趙文揚馳近前轉身進了行障。蘇曜只好自己向趙文揚迎上去。

  趙文揚的速度極快。轉眼之間,他已接近蘇曜。馬一停穩,他就翻身落地,向蘇曜抱拳為禮。

  之前忽忙一瞥,蘇曜沒太留心他的樣子,現在仔細打量,才發覺他眼下發青,似乎有很深的倦意,眼神也滄桑了許多,竟不像一個少年人了。

  「你這些天受驚了吧?」蘇曜問。

  趙文揚搖頭:「我倒還好,只是擔心隊正和沈女郎被連累。我第二天才聽說我傷的人是王守的兒子。我找到王嫂,想托她打聽消息。可是她聽我說了經過,就把我鎖在屋裡,說什麼都不讓我走。直到這兩天她聽說王守已經離開徐州,我才得以脫身。」他停頓片刻,小心翼翼地問:「蘇隊正這是……」

  蘇曜輕歎一聲,將王守提親到沈盼去南邊投奔父族的來龍去脈盡數說與他聽了。

  趙文揚面有愧色:「是我連累了女郎。」

  事已至此,蘇曜不想再苛責他什麼,拍拍他的肩膀:「以後做事,要三思而行,不可再這麼莽撞。」

  趙文揚鄭重應了,又向沈盼的行障瞟了一眼,期期艾艾地問:「我……可不可以見下沈女郎?」

  蘇曜差人過去問詢。沈盼打發降真過來,說她旅途疲累,暫時就不見了。

  趙文揚聽了,神色略顯黯然。

  「發生了這麼多事,她這幾天情緒也不大好,」蘇曜安慰趙文揚,「你別放在心上。」

  趙文揚搖頭:「只恨我沒用,什麼忙也幫不上。」

  蘇曜問:「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趙文揚語氣沉重:「我這兩日挨個查看以前的流民聚點……死了很多人,不少地方燒毀了。」

  蘇曜點頭:「我也去看過,確實淒慘。」

  「流民不過是想活下去……家鄉被毀,他們背井離鄉,徒步千里,以為能有活路。想不到……」趙文揚握拳,「這些命是我欠下的,我會替他們討回來。」

  「你不會想做什麼傻事吧?」蘇曜皺眉,「你現在連王守的身都近不了。」

  要是再暴露了身份,還會給徐州帶來更多麻煩。

  趙文揚愕然,好一會兒才搖頭否認:「蘇隊正放心。我很清楚我現在殺不了他。不過前天我發現有些我訓練過的夥伴還活著。我們約好一起北上從軍,將來報仇雪恨。今日我本是要與他們會合的。」

  蘇曜放了心,點頭道:「你若打算北上,我倒是能給你一點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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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不永所事(2)

  夜已深沉。

  整個客捨都已安靜,只有草叢裡的蟬鳴還在繼續。

  蘇曜提著一壺酒,邁著悠閒的步子穿過庭院。走上長廊時,他下意識地仰頭看了一眼。樓上沈盼的房間還亮著燈。他駐足片刻,輕輕歎息一聲,繼續前行。走道盡頭,趙文揚也還沒睡,開著窗整理蘇曜送給他的兵書和筆記。

  聽到腳步聲,他抬頭看了過來。

  「你明天就要走了,」蘇曜微笑著向他舉了一下手裡的酒壺,「就當是餞行吧。」

  趙文揚放下書,和蘇曜一起在院子裡坐下。

  蘇曜為他斟了酒。趙文揚接過,一飲而盡。他不擅飲酒,又喝得太猛,放下酒杯後咳嗽不止。

  「軍中大多是粗人,沒點酒量可不行。以後好好練練。」蘇曜看著他笑。

  趙文揚赧然:「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才能像蘇隊正一樣頂天立地。」

  蘇曜失笑:「男人是要一點點成長的。你才多大?我要是還和你一樣嫩,這把年紀豈不是活到了狗身上?」

  趙文揚笑了,然後問他:「隊正以後有什麼打算?」

  蘇曜注視著沈盼房間的燈光,沒有說話,只是自飲一杯。

  趙文揚也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低頭不語。此番北去,也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回來。無論如何,他都希望能在離開前取得沈盼的諒解。可是沈盼一直沒有見他。

  「我得先把她送到南郡,」過了一會兒後,趙文揚才聽見蘇曜說,「之後……也許先回徐州。」

  「會打仗嗎?」趙文揚問。

  「有這個可能。」蘇曜回答。

  按目前的情況,也許王守很快就會向徐州出兵。他得留在徐州相機而動,不能再像前世那樣很快北上。

  趙文揚沉默一陣後問:「我是不是應該留在徐州……」

  蘇曜搖頭:「你留在徐州也幫不上什麼忙。」

  徐州現在的局面,就算他自己也覺得頗為棘手。趙文揚年紀太輕,沒有背景,缺乏實戰經驗,又是王、陸結仇的直接原因,陸仲未必願意接收他,留下也是徒然,倒不如去北方謀個前程。

  趙文揚再度神傷:「都是我沒用……」

  「勢單力孤的時候,」蘇曜說,「你很難對時局施加影響。如果你真想以後幫上忙,去北藩後好好做事。等你積累了足夠的實力,扭轉局勢也不過在你一念之間。」

  趙文揚起身,肅然向他拱手:「受教了。」

  等他重新坐下,蘇曜從懷裡掏出一張折疊好的紙片,向他遞過去:「你去北方,我沒什麼好東西送你,就給你這個吧。」

  趙文揚接過打開,見上面寫著一個人名,一臉不解地看向蘇曜。

  「這個人擅長領兵,為人也很仗義,」蘇曜接著說,「你到了北邊,可以先投奔他。我要是沒記錯,他現在應該還在雁、雲一帶佈防,抵禦胡人南下。你去了他麾下,若是碰上胡人渡河作戰,不妨去河岸搜索一下他們留下的標記。」

  前世在北方,他就是以此戰嶄露頭角。胡人不擅造船,南侵遇河經常不會選擇乘船,而是找尋淺水處騎馬渡河。他巡查河岸時發現了胡人留下的標記,將這些標記從淺水移到深水處,又向主帥獻計,在河岸設伏。胡人渡河到一半時發現水深不對,正要慌忙回撤,對面河岸上忽來一陣箭雨。

  胡人發現中伏,愈發混亂,不等敵人殺來,自己先踏死了不少人馬(注1)。之後蘇曜帶人衝陣,殺敵無數,大獲全勝。他也因此得到主帥重用,步步高升。自己也許短時間內都不能北上,就幫下趙文揚吧。有這麼一個功勞傍身,他存活下來的機率會大大提升。只是他不能說得太明白,能不能領悟就看趙文揚自己了。

  「蘇隊正似乎對北方十分瞭解?」趙文揚問。

  「之前我也考慮過去北邊投軍,所以知道一些那邊的消息。」蘇曜掩飾道。總不能告訴趙文揚,北邊才是他蘇曜的老巢。

  趙文揚顯然沒有完全信服,不過蘇曜不願再說,他也知趣地沒有追問,笑著說:「承蒙指點,感激不盡。他日蘇隊正北去,請務必讓在下一盡地主之誼。」

  地主之誼?這就像回到了家,卻由客人招待的感覺。不過到底是趙文揚的好意,蘇曜便豪爽笑道:「好,一定拜訪。」

  ***

  蘇曜和趙文揚的談笑聲穿過院落,一直飄入沈盼房中。

  她放下正在抄寫的佛經,走到窗前,透過紗簾窺視院內。

  聽說趙文揚要北上,蘇曜極力挽留趙文揚和他們同行兩日,以便再給他一些指點。此時兩人坐在花架下暢談。不必刻意去聽,她也知道兩個人說的必定是北邊的事。

  正在鋪床的降真也聽見了,笑著說:「那兩個人感情倒是真好,跟兄弟似的。」

  「蘇隊正生性豪爽,」沈盼淡淡評論,「很容易交到朋友。」

  她這一陣總是愁眉不展,降真便常說些新奇的事讓她開懷,這時換了輕快的口吻說:「提起蘇隊正,我倒想起一件好笑的事來。」

  「什麼事?」沈盼問。

  「前陣子夫人身邊的人特意把我找去,向我打聽蘇隊正的事。可是我和他都沒見過幾次面,答得出什麼啊?女郎說是不是好笑?」

  「舅母?」沈盼一怔,「她都問了什麼?」

  「問蘇隊正的為人,又問他和女郎是不是很熟,你們相處得好不好?」

  沈盼垂下眼簾,濃密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小片陰影。過了許久,她微微抬頭,神色竟是難得的凝重:「你怎麼答的?」

  降真原只是當成笑話說給沈盼聽,誰知沈盼越聽越嚴肅,她不免心慌:「我,我就說蘇隊正人挺好的。女郎近來幾次出門都是他護送,除此之外並沒有其他來往,算不上熟,也談不上相處得好不好。」

  沈盼聽了,微微蹙眉。

  「女,女郎,我是不是說錯了什麼?」

  沈盼被她一喚,回過神來,緩和了臉色說:「沒有。你答得很好。」

  降真鬆了口氣:「我就怕我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事。」

  「不關你的事。」沈盼搖頭,不過臉上似有憂色。

  「女郎?」降真察覺到她的異樣,出聲詢問。

  「沒什麼,」沈盼輕輕撫額,「我有些累了。」

  降真不追問了,小心服侍沈盼梳洗睡下,一夜無話。

  次日清晨,蘇曜特意起了一個大早,為趙文揚送行。

  「我就不遠送了,」蘇曜牽馬給趙文揚,「後會有期。」

  趙文揚從他手裡接過韁繩,正要上馬,這時只聽一聲木門輕響。兩人回頭,竟是沈盼出來了。

  大約是來得匆忙,她頭髮鬆鬆挽在腦後,臉上脂粉未施,衣裙也極素淨。她身後還跟著降真,手裡提著一個藍布包裹。

  趙文揚眼睛一亮,急步上前,向她一揖:「女郎!」

  沈盼低頭還禮,然後說:「我讓人準備了一些盤纏和乾糧。」

  她肯來送行已經讓趙文揚十分驚喜了,沒想到還有額外的饋贈。趙文揚知道此去前程未蔔,也就不推辭她的好意:「多謝女郎。」他頓了一下,又說:「王浚的事……」

  「過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沈盼搖頭,「無論如何,我還是希望趙君一路平安。」

  趙文揚心中壓著的大石終於落了地。他向沈盼和蘇曜深深一揖:「趙某若有出頭之日,一定不忘二位恩德!」

  ***

  趙文揚走了。除了一陣輕微的煙塵,什麼痕跡都沒留下。

  等趙文揚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道路盡頭,蘇曜輕咳一聲:「我們也該出發了。到南郡還有很遠的路。」

  「蘇隊正。」沈盼叫住他。

  「嗯?」蘇曜應聲。

  「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隊正的話。」

  蘇曜語氣溫和:「小娘子可想出了什麼結論?」

  「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結論,」沈盼看向他,目光清明,「不過就如隊正所說,不管天命如何,總還有些人事可以盡。」

  態度比昨天積極了許多。這是她心結打開的徵兆。蘇曜微微一笑:「聽上去……小娘子已經有計劃了?」

  「我們不去南郡,」沈盼點頭,「去兗州。」

  踏進兗州地界的時候,蘇曜也不知道自己該哭還是該笑。沒記錯的話,前世和沈盼議過親的那位就在兗州。而他之前還竟然覺得沈盼的積極是好現象。這算不算他作繭自縛?

  雖然理智告訴他,沈盼和那個人這時未必有什麼情意,但是蘇曜心裡還是忍不住泛酸。原本以為她是在他去北方後才與那人相識,沒想到沈盼提議改道兗州時說她很小的時候就認識那個人了。沈盼到了兗州,便有機會和那個人接觸,難保不會日久生情。一路上,蘇曜都在擔心,難道他這一世還是來遲了?

  車馬很快駛進一處富麗宅邸。

  沈盼剛下車,便有一名緋袍男子匆忙趕來。他手裡握著蘇曜不久前代沈盼遞進去的拜帖。此人大約二十五、六的年紀,相貌堂堂,文質彬彬,算得上一位美男子。

  在人群中搜索片刻,他發現了沈盼的身影,徑直向她走來。不過他的語氣卻有些不確定:「你是……阿沅?」

  沈盼向他一福:「李世兄。」

  來人認真打量了她一回,終於露出笑容:「記得上次見你時,你才八、九歲吧?現在都長這麼大了,剛才我竟不太敢認。」

  沈盼笑著回答:「上次見到世兄還是六年前吧?」

  「是啊,」男子笑得十分溫和,「那時內子都還沒嫁過來呢。」

  「俞姐姐很久沒來信了,」沈盼問,「她的病還沒好嗎?」

  男子笑容微淡:「生子時落下了病根,一直不見好。不過你前幾個月送來的方子,我們找醫士驗看過,都說對症,吃了似乎也有效用。現在內子雖然還是不能下地,精神已比之前好多了。」

  沈盼點頭:「既是有用,我可將給方子的醫人請來,親自為俞姐姐問診。」

  「太麻煩你了。」

  「沒有關係,」沈盼搖頭,「我能去看看她嗎?」

  「當然了,」男子笑道,「你姐姐也好幾年沒見過你了。你去了,她一定高興。」

  見他二人要走,蘇曜忍不住輕咳一聲。

  「這位是……」男子注意到他,有些疑惑地問沈盼。

  沈盼為他介紹:「這位是蘇曜蘇隊正,是護送我過來的人。」

  男子彬彬有禮地向蘇曜拱手:「在下李紹,幸會。」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5
第15章 不永所事(3)

  我知道你叫李紹,蘇曜沒好氣地想。他對日後要和沈盼議親的男子沒法產生好感,殊無笑意地回應:「久仰。」

  確實是久仰了。

  前世他打了個大勝仗,卻甩開大部隊,一路急馳而歸,只為了給沈盼一個驚喜。到家後,他沒有要人通報,直接去了沈盼所居的院落。他正要推開房門,卻聽到了她和李紹的談話。

  開始時兩人是在談詩論道。蘇曜也只道是尋常客人,沒太在意。他正要抬手推門,忽然聽那個清潤的男聲說:「如果當年蘇曜不曾求娶,也許你我早就成了夫妻。」

  這句話讓他推門的手懸在了半空。

  沈盼輕歎:「陳年舊事,李世兄何必再提?」

  「我並無他意,」李紹說,「只是今日與世妹暢談,忍不住想起往事。若那時蘇曜選擇的不是你,或者令兄不曾應許,而你我竟成夫婦,不知此時會是何等光景?」

  「表兄不可能拒絕,」沈盼回答,「蘇曜之勢已成,拒之無益。小妹與世兄,只能說沒有緣份……」

  蘇曜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的。他只記得當時他腦子裡只有八個字不斷迴響:其勢已成,拒之無益。

  難怪成婚以來,沈盼總是對他若即若離。現在一切都有了解釋。

  蘇曜沒有打擾他們,轉身悄悄離開……

  後來泰甯節度使向他投誠,蘇曜得知李紹在節度使身邊擔任幕職,曾經有心一見,可惜那時戰端又起,他忙於四處征戰,此事也就不了了之。他竟是直到今日才得見其人。

  一見之下,他不得不承認,李紹是個儀錶堂堂的男子。沈盼會對他有好感並不奇怪。而這個認知又加重了他的危機感。

  李紹對他的生硬態度並不在意,倒是沈盼微微側目。等蘇曜察覺,向沈盼看過去時,她卻轉頭看向了別處。

  蘇曜微微懊惱,自己都幾十歲的人了,怎麼還像毛頭小子一樣沉不住氣?現在更應該沉著應戰才是。他收斂自己的情緒,站在一旁不作聲了。

  沈盼這才再度開口:「世兄可否帶我去見俞姐姐?」

  她口中的俞姐姐是李紹的妻子。前世和沈盼議親時,李紹已當了好幾年的鰥夫,蘇曜也就沒想過打聽他之前的夫人。若非沈盼在路上向他提及,他不會想到李紹的妻室竟是俞顯的孫女。

  俞顯是當世賢者,就算蘇曜這樣的武夫對他也是如雷貫耳:少年及第,文采出眾,本有安民濟世之志。奈何國政傾頹,他雖有才華,卻不得重用,加之目睹朝中亂政,心灰意冷,早早辭官而去。掛冠之後,他在鄉間著書立說,不但成就一代文名,也陰差陽錯躲過了舊朝覆滅前的種種變亂。

  俞顯的學說不僅僅是道德文章,還很注重實用。前世群雄割踞,各方諸侯都想網羅他為自己效力。蘇曜也曾派人延請,不過他派去的使者連俞顯的面都沒見到——俞顯被這些招攬弄得不勝其煩,索性長年在外雲遊,讓人想找都無從找起。前世沈盼明知道他對俞顯有意,卻從沒向他提過她認識俞家人。

  據沈盼說,十多年前俞家客居徐州時曾經受過陸仲照拂,故而結交。沈盼幼時還見過一次俞顯。不但如此,她與俞慧也非常要好。即使後來俞家搬走、俞慧嫁去兗州,沈盼仍和她保持書信往來。

  然而這一年來,俞慧一直臥病,兩人已許久不通音訊。聽下人稟報說沈盼來了,俞慧也很驚喜,強打起精神,讓侍女扶自己起身整理梳洗了一番,才讓人將沈盼請進來。

  沈盼進來時,看見一個年輕婦人靠在榻上,唇色蒼白,滿臉病容,記憶中那頭光可鑒人的秀髮如今看著也有些乾枯,不過儀容還算得體。

  自從俞慧出嫁,兩人再沒見過面,此時互相打量,都有陌生的感覺。沈盼心裡更是震驚,沒想到記憶裡光彩照人的俞慧竟變得如此憔悴。

  最後還是俞慧先開了口:「阿沅?」

  「是我。」沈盼對她微微一笑,走上前來。

  俞慧拉過她的手,上下打量,口中直說:「長大了,真是長大了。」沈盼在床邊坐下後,她又伸手比劃了一下:「我記得最後一次見你,才這麼點高!」

  「那時我才十歲呢。」沈盼笑言。

  「真快,」俞慧感慨,「雖然讀信時就知道你不是當初的小妹妹了,可是直到你真正出現,我才敢相信你長大了。你怎麼會突然來兗州?」

  「早就想來看看姐姐,」沈盼答道,「只是一直沒有出門的機會。」

  「我剛才也在奇怪。陸叔怎麼捨得讓你出遠門?」俞慧笑道,「誰送你來的?陸詒嗎?」

  沈盼微微垂目:「表兄在徐州……我這次是自己來的。」

  俞慧的笑容消失了。她沉思片刻,輕聲問沈盼:「可是出了什麼事?」

  沈盼沒想到俞慧如此直接,低著頭不說話。

  俞慧沉下臉:「阿沅?」

  「姐姐病著,」沈盼頗顯躊躇,「原是不該來勞煩的……」

  俞慧目光柔和:「我也算看著你長大的,客氣什麼?」

  沈盼幫俞慧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著,才將王浚之事一一道來。

  俞慧聽完她的講述,不由一聲歎息:「這可是『柳岸無風風自來』。遇上這事,也是你的劫數。」

  「若只是我自己的劫數,我倒沒這麼擔心,」沈盼說,「只怕要連累不少人。」

  「可有我幫得上忙的地方?」俞慧問。

  沈盼湊近她,在她耳畔低語數句。

  俞慧聽她說完,沉吟道:「祖父行蹤不定,我可不知道上哪裡找他。不過我可以寫封信問問阿爹,也許他會有些線索。」

  她如此幫忙,沈盼十分感激:「我要怎麼報答姐姐才好?」

  俞慧一笑:「想報答,就留在我家多陪我一陣。」

  ***

  沈盼去見俞慧,蘇曜一個外男,自然不可能跟去,只能由李紹作陪,在前廳閒談。

  蘇曜對李紹的感覺非常古怪。這人是他將來的情敵,他難免抱有幾分敵意。可是另一方面,李紹對以後要發生的事一無所覺,目前與沈盼也沒有任何關係。他又覺得自己的敵意來得有些無稽。

  奈何李紹是個頗為健談之人,即使蘇曜和他說話時有些心不在焉,他仍然沒有停止交談的意思。幸而沒過多久,俞慧遣了侍女過來,解救了蘇曜。

  那侍女將一封書信交給李紹,說是娘子讓他派人快馬將信送給他的岳父,也就是俞慧的父親,接著又交待她將沈盼留下做伴,請李紹安排蘇曜等人的住處。

  蘇曜有些頭疼。他知道這是為了方便在兗州的活動。但是他不能不擔憂——留在李府,沈盼與李紹見面的機會必然增加。最糟糕的是,目前他並沒有立場和身份去反對這樣的安排,雖然滿心不願,也只能對此沉默。

  讓他稍微安心的是,李紹接下來的數日都在忙公務,沈盼也基本都在陪俞慧,兩人幾乎沒有單獨見過面。

  這日黃昏,蘇曜如常前去馬廄——因他向來愛馬,對於自己的坐騎照料得極是精心。餵養、照料馬匹的事甚少假手他人。不想到了馬廄,竟看見一個修長窈窕身影靜靜站在圍欄前面。

  沈盼?蘇曜有些詫異。這裡並不是她該來的地方。他愣了一下才輕聲喚道:「小娘子?」

  聽到他的聲響,沈盼回頭,對他嫣然一笑:「我就猜這裡能找到蘇隊正。」

  這意思,她是特意來找他的?蘇曜的心輕輕蕩了一下,口中還是一本正經:「小娘子有事?」

  沈盼低聲說:「之前我問隊正是不是也想北上?隊正並沒有回答我。」

  她特意來找他,就只為了問這件事?不過這也是近來困擾蘇曜的問題,確實值得他認真考慮。發展到現在,事態已與前世大為不同,似乎不必再拘泥於前世的軌跡。短暫思考後,蘇曜有了答案:「我不會走。」

  聽到他的回答,沈盼顯得頗為驚訝,出聲確認:「隊正……願意繼續為徐州效力?」

  蘇曜明白這承諾意味著什麼,但他只是微微一笑:「小娘子放心。在徐州的危機解決以前,我不會離開。」

  沈盼看向他的目光有些複雜。良久之後,蘇曜才聽見她極輕的聲音:「謝謝。」

  蘇曜不以為意地笑道:「某在陸公麾下,為徐州效力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小娘子何須道謝?」

  沈盼欲言又止,最後低頭不語。

  這是怎麼了?蘇曜不解。他略覺尷尬,清清嗓子,轉移話題道:「俞夫子有消息嗎?」

  沈盼來兗州的目的之一就是打聽俞顯的消息。俞顯在朝為官時就曾上書論述流民的問題,這些年也一直關注民生,他應該能對困擾徐州的流民問題提出建議。要是能說動他出山,更是對陸仲的一大助力。

  提到他,沈盼總算恢復了正常,搖著頭說:「俞伯伯回信說他們也很久沒聯絡過了,不知道他雲遊去了何處……」

  ***

  「積……善……寺……」趙文揚掃開地上裂匾的積灰,辨認匾上已經黯淡的燙金字跡。

  因為與蘇曜、沈盼多盤桓了幾日,他的夥伴已經先行北上。趙文揚為了追上他們,趕路甚急,時常錯過宿頭。

  這日天色漸晚,最近的村鎮也在幾里之外。他又只好宿在野外。好在沒多久,他便發現了這座廢棄的廟院。這些年戰事不斷,又有流寇侵擾,不少寺廟香火斷絕,又被劫掠。僧侶四下流散,許多原本興旺的廟院都衰落了。積善寺顯然是其中一間。放眼望去,四處都是殘礫斷壁,只有主殿的牆面和瓦頂還算完整。但是再怎麼殘破,總算還有片瓦遮身。趙文揚決定在這裡留宿。

  他拴好馬,推開主殿大門。一股陳舊黴味撲面而來。殿內積了很厚的灰,到處都是網結的蛛絲。趙文揚退出來,見外牆後面長著大片一人高的雜草,頓時有了主意。他拔出佩刀,準備割幾把草穗,將它們綁在樹枝前端,用來清理殿內蛛網。

  不想他才剛走近草叢,就聽見草叢裡響起一聲細微的呻.吟……

  趙文揚一驚,手按在刀柄上,高聲喝問:「誰在那裡?」

  話音剛落,就聽見一陣悉索響動,接著雜草向兩邊一分,一個花白的腦袋從草叢裡露了出來。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5
第16章 牽複在中(1)

  大殿一角已被清理乾淨,並且生起了一個小小的火堆。

  兩個人圍坐在火堆旁。一個是趙文揚,另一個卻是一位花甲老人。老者蓄著大把鬍子,一身藍色布袍,正忙著清理頭上和鬍鬚上的草屑。

  老人鑽出草叢的時候,著實把趙文揚嚇了一跳。不過等他看清躺在草堆裡的只是個手無寸鐵的老者時,就連忙放下刀,上前扶他起身:「老丈沒事吧?」

  「你到草堆裡躺一天試試,看是不是沒事?」老人撐著他站起來,口裡連聲抱怨,「我好像扭到了脖子。讓我找出來誰這麼缺德,我非……哎喲,我這老腰!」

  「老丈怎麼會在草堆裡?」趙文揚幫他揉腰。

  「我怎麼知道?」老者沒好氣道,「我就記得我好好喝著酒。不知道哪個王八羔子在我背後敲了一記悶棍。等我醒過來就在這裡了。你看我腦袋後面是不是腫好大一個包?」

  趙文揚看了一眼,他後腦確實有一塊隆起。看他一把年紀還被人欺辱,趙文揚不由同情心起,將他扶到破廟裡坐下:「老丈要是不嫌棄,就和我在這裡將就一夜。我明天送你回家。」

  「回家?」老者苦笑,「那個家現在是回不得的。」

  為了躲避各方勢力派來的說客,他已經好幾年沒回過家了。

  趙文揚問:「莫非老丈也和我一樣?」

  「你什麼樣?」老人忙著拍掉身上的塵灰,不以為意地反問。

  「我也是無家之人。」趙文揚說。

  「你?」老人一愣,停止拍打的動作,抬頭認真打量他,「你為什麼沒有家了?」

  「先是兵亂,接著水患、瘟疫……」趙文揚自傷,「我家人都死在逃荒路上了。我也回不去家鄉了。」

  老者一聲歎息。他這幾年四處遊走,豈能不知百姓流離之苦?他拍拍趙文揚的肩,本想安慰幾句,可是話到嘴邊,他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想法,改口說:「是啊,我和你是一樣的。同是天涯淪落人,年輕人可願意留下,照顧我這老人家幾天?」

  ***

  「某這段時日看下來,李兄對夫人倒是十分體貼的。」將馬牽進馬廄時,蘇曜對沈盼說。

  沈盼在他身後點頭:「他們青梅竹馬,情份自然不同。」

  也許是因為之前的長談,沈盼似乎對他多了些信任,有什麼事也會主動找他商量。甚至前幾日她看見蘇曜喂馬,還詢問蘇曜可不可以教她騎馬。

  舊朝風氣開放,並不禁止女子騎馬出行。只不過這些年政局混亂,民變四起,女子騎馬出遊的景象才漸漸少了。難得沈盼向他提要求,而且教會了她,日後夫妻一同騎馬出遊,不失為樂事一件,所以蘇曜一口答應。

  這幾天沈盼一有空便來找他。學到今天,沈盼已經可以在他牽引下慢慢在附近走走。蘇曜還打算過兩日帶她出城逛逛。

  教授騎術增加了他們見面的機會,現在蘇曜已經可以和沈盼比較隨意的聊天了。這日教習結束,他忍不住將話題引到了李紹身上。

  聽到沈盼的話,他一邊關上柵欄一邊意有所指地說:「原來是自幼相識,難怪如此恩愛。」

  沈盼怔住。在外人看來,李紹夫婦大概是恩愛的吧。可是她來李府的第二日,就在俞慧房中見過一個盛裝少婦。她認出這人是俞慧以前的侍女。

  「我病了這麼久,」大概看出她的疑惑,那少婦一走開,俞慧便解釋道,「你姐夫那裡不能沒人侍奉……」

  沈盼明白了,輕聲歎道:「姐姐和世兄感情一向很好,我還以為他不會輕易納妾。」

  俞慧苦笑:「這就是孩子話了。世上男子有幾個願意只守著一個女子度日?就是他願意,旁人不說他忠貞,倒要說是做妻子的不賢德。就說你我認識的人裡,也只有陸詒還沒置過妾室吧?陸叔已是十分潔身自好之人,年輕時不也有過一位如夫人?」

  想到所謂恩愛夫妻也不過如此,沈盼不免有幾分灰心。

  可她這表現看在蘇曜眼裡卻是另一番意味。他們在李府已住了十多日,他忍不住想試探一下沈盼對李紹的想法,同時也是委婉地提醒,李紹夫婦感情很好,並沒有她加進去的空間。誰知才說了一句人家夫妻恩愛,她就一臉黯然。難道她這時就對李紹有意了?就這麼想給那個人當續弦?蘇曜胸中又是一陣妒雨酸風,暗暗盤算,得想個辦法斷了沈盼的心思。

  一時間,兩個人各懷心事,卻是南轅北轍。

  「小娘子。」俞慧身邊的侍女匆匆跑來,打斷了兩人的思緒。

  「什麼事?」沈盼問。

  「我家娘子請馬上小娘子過去一趟。」

  這麼急迫?沈盼和蘇曜對視一眼。

  「興許俞夫子那邊有了消息?」蘇曜猜測。

  沈盼於是回答:「這就來。」接著她又轉頭對蘇曜說:「那我走了。改日……再請蘇隊正教我。」

  蘇曜微笑:「隨時恭候。」

  沈盼對他點了下頭,向內宅走去。

  蘇曜則留在馬廄,為自己的愛馬刷理毛髮。雖說沈盼對李紹的態度讓人有些擔憂,不過僅就他這邊來說,這段時間的進展還算不錯。要知道,前世沈盼可從來沒靠近過他的馬廄。不止是沈盼一個,事實上,其他姬妾也沒有。

  他一生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好馬,尤其是烈馬。發跡以後,他的馬廄裡總是養著十來匹脾氣暴烈的名馬。後宅女眷沒有誰嫌自己命長,他也從未想過讓她們理解自己的喜好。不過近來教沈盼馬術,他又覺得與人分享的感覺似乎不錯。只是沈盼不喜歡烈馬,日後得替她尋幾匹性子溫順些的。

  蘇曜暢想未來的同時,沈盼已到了俞慧居所,有些吃驚地發現李紹也在房內。她先問候了俞慧,然後向李紹一福:「世兄今日回來得倒早。」

  李紹臉色嚴肅,聽見她打招呼也只是點了下頭。

  「阿沅,」俞慧叫她,「我們剛剛收到消息,王浚死了。」

  ***

  王浚傷重而亡的消息很快也傳到了蘇曜耳中。他原以為沈盼又會像之前那樣消沉很久。沒想到才過了兩三天,沈盼就讓人傳話給他,要接著學騎馬。

  第二天,蘇曜走進馬廄時,沈盼已經先到了,正親昵地撫摸他那匹黑馬的長臉。

  「蘇隊正,」沈盼摸著馬頭,對他微笑,「你的馬好像已經認得我了。」

  現在這匹馬比不上他日後的那些名馬,脾氣倒是不輸於他們。最初的那幾天,沈盼一接近,他就要揚蹄子。不過經過十幾天的相處,他和沈盼已經熟悉不少,變得十分溫順了。

  「處了這麼些天,也該熟悉了,」蘇曜笑著再教了她一點訣竅,「你要是再喂他幾顆豆子,他以後見了你會更熱情。」

  沈盼低笑:「起初覺得隊正的馬也太可怕了。哪知道這麼容易收買。」

  蘇曜看著沈盼的笑容,一時有些失神。她笑起來是好看的——不是平日裡那種禮貌疏離的笑容,而是那笑意真正來自心底的時候。眼睛輕輕一彎,便有百花綻放。可惜後來,他很少能見到她這樣笑了。

  沈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轉開頭:「怎麼了?」

  「小娘子應該多笑笑。」蘇曜說。

  沈盼笑容一滯,低下頭去。

  話一出口,蘇曜也覺得自己的話輕浮了,忙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還應該多出去走動,心情好了,身體也會好。」

  前世沈盼鬱鬱寡歡,體質也不好,說不定就是老悶在家裡的原因。

  沈盼埋頭看著自己腳尖,過了很久才極輕的「嗯」了一聲。

  蘇曜看出她的窘迫,輕咳一聲:「我們這就開始吧。」他拍拍黑馬:「今天我就不牽著他了,小娘子自己跑一圈試試。」

  他不願影響沈盼心情,一直到騎行結束,才和她說起最近的消息:「王浚的事我已經聽說了。」

  沈盼早料到他會提,並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平靜地應了一聲。

  「小娘子這次倒接受得不錯。」蘇曜說。

  「利劍懸在頭上的時候,」沈盼苦笑,「總還心存僥倖,覺得也許它不會輕易掉下來。如今劍已落地,反而有種解脫的感覺。我們和王守的仇已經沒有可能化解,剩下的不過是什麼時候,誰先動手而已。」

  蘇曜點頭:「接受現實才有可能解決問題。」

  「蘇隊正說過,我們還是有勝算的,對吧?」

  「這是當然,」蘇曜有幾分躊躇,「不過……某也許該回徐州了。」

  最早的打算是把沈盼送到南郡就回徐州,但是沈盼來了兗州,他擔心她和李紹有情,才多逗留了一陣。現在情勢起了變化,雖然很不情願,可是此時應該優先考慮的還是徐州的安全。沈盼這邊他恐怕暫時顧不上了。好在李紹此時對沈盼還沒什麼男女之情。現在他只能希望李紹能嚴守君子之禮了,也希望這段時日的相處,能在將來為他帶來一些優勢。

  聽到他的決定,沈盼有些驚訝,但她很快就收斂了情緒,低聲說:「我明白。我……很感謝隊正為徐州做的一切。」

  蘇曜看著她,心裡十分不捨,克制了半天還是沒忍住:「小娘子可是打算一直留在兗州?」

  她要是能去別的地方就好了,比如她那幾個已經出嫁的表姐那裡。這樣他還能少擔心點。

  「我……還想再等等俞老的消息,」沈盼沉吟,「另外……李世兄在泰甯節度使幕中,我留在這裡還能探聽一點消息。」

  蘇曜點頭:「如果戰事持久,的確有必要爭取泰寧的支持。」

  沈盼卻是苦笑:「我並不認為靠我和李世兄就能爭取到節度使的支持。其實很多時候我都懷疑,我做這些事是否真的有用?能決定勝負的戰場卻是我無能為力的地方。」

  「小娘子不必妄自菲薄,」蘇曜說,「並不只有上陣廝殺的地方才是戰場。決勝需要很多因素,兵馬、糧草、地利、時機……誰又能說你現在的努力不會在將來起到作用?」

  「多謝隊正鼓勵,」沈盼笑了,「隊正什麼時候走?」

  「我還沒最後決定,」蘇曜回答,「不過我想越快越好……」

  沈盼有些猶豫,過了好一會兒才又開口:「不知道蘇隊正回徐州以前,可不可以為我做一件事?」

  「只要是我能做到的,請小娘子儘管吩咐。」

  聽他答應,沈盼反倒有些遲疑。又猶豫了許久,她才下定決心:「請隊正替我去一趟南郡。」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6
第17章 牽複在中(2)

  層層樓閣掩映在一片山水之間。

  蘇曜在老僕引領下,穿過這湖光山色,向亭園中心的一處建築走去。

  到了門口,老僕回身:「阿郎就在裡面,蘇郎君請。」

  蘇曜向他點點頭。臨進門前,他聽見一陣笑聲。轉頭看去,卻是遠處水榭上站著幾名女子。其中兩名婦人靠著圍欄。因為相隔甚遠,她們的樣貌他瞧得不是太真切,只見其中一人抱著一個兩三歲的男童,另一人則在逗弄她懷裡的孩子。另外幾人皆穿青衣,想來都只是侍女。

  似乎察覺到蘇曜的打量,逗孩子的婦人向他這邊看了過來。蘇曜連忙收回目光,低頭進門。

  明亮通透的書室內已有一名男子等待。這男子看起來四十歲不到,儀容俊美,舉止端雅。沈盼的眉目依稀有幾分他的影子。他已看過蘇曜的拜帖,此時微微一笑:「足下便是蘇曜蘇隊正?」

  「正是在下,」他取出一個錦盒及一封書

  信,雙手遞上,「受沈女郎之托,向閣下轉交這兩件東西。」

  男子接過,並不馬上拆信,而是先打開錦盒。

  盒中的物件,沈盼給蘇曜看過。他知道裡面是一對淡青色的玉蟬。他前世倒是在沈盼那裡見過這對玉蟬,不過並不知其來歷。沈盼將這東西交給他時,他本想詢問千里迢迢送這件東西的用意,不過沈盼那時神色悵惘,他便明智地把話咽了回去。

  男子見了盒中玉蟬,似乎也有些傷感。他輕歎一聲,拆開沈盼的書信。

  「這孩子……到底不肯來南郡。」看過信後,男子又是一聲歎息。

  這男子正是沈盼的生父沈曦。

  蘇曜解釋:「閣下誤會了。某臨行前,女郎曾經交代,她本欲親自前來,可是兗州之事未了,不便走開,這才托某轉交信函。」

  沈曦勉強接受了他的說法,可是看著沈盼的書信,他又忍不住撫額:「不過她信上說的並非小事……」可是轉頭看見錦盒中的玉蟬,他又露出忡怔的神色,好一陣後,他長歎一聲:「罷了,待我想想辦法。」

  蘇曜十分詫異。原以為要費一番唇舌,沒想到沈曦只是稍微猶豫了一下便答應了。

  前世沈盼和沈家幾乎沒有任何往來。若不是沈曦去世時,沈家遣人報喪,他都不知道她父親一直在世。他本來猜測是不是沈盼自幼住在舅家,所以父女間感情淡薄。可是看剛才沈曦的反應,似乎並非如此。而且沈曦說沈盼不願意來南郡。莫非……問題出在沈盼那邊?

  他思前想後的時候,沈曦又期期艾艾地開口:「阿沅……還好嗎?」

  「女郎很好。」蘇曜回答。

  「她平時都愛做什麼?」

  蘇曜回想:「女郎平日手不釋卷,閒時則會調香烹茶。刺繡、針線也都做得很好。」

  「她……倒不像她母親,」沈曦很是感慨,「她母親以前最沒耐性了。」

  母親?蘇曜心裡一動,沈盼以前好像也不怎麼提她母親。會不會和她有關?

  他有心詢問,可是沈家一位老僕在這時進來稟報:「夫人聽說陸家來了人,問她是不是能見一見。」

  沈曦有些煩躁:「胡鬧!我這邊和人說正事,她來摻合什麼?」

  「不妨事。」蘇曜連忙道。

  沈盼母親去世多年。顯然家僕口中的夫人絕不是沈盼生母。看樣子可能是沈曦的續弦。沈盼和沈家疏離至此定有緣故,說不定就有繼母的影響。這倒是個很好的觀察沈家人的機會。

  蘇曜表了態,沈曦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讓她進來吧。」

  很快一名婦人妝扮的女子進了書室,卻是在水榭上那個逗弄孩童的少婦。之前只是遠遠一瞥,此時蘇曜才看清她不過二十出頭,長著一張甚有福相的圓臉,五官不算突出,但是組合到一起卻還和諧。至少從面相看,倒不像是個刻薄人。之前見到的男孩子則被她牽在手裡。

  男童一看見沈曦,就咯咯笑了起來。他掙脫少婦的手,跑向沈曦,呀呀叫著「阿爹」。沈曦臉露慈愛之色,把他抱了起來。

  蘇曜確定這婦人確是沈曦的新夫人。那孩子應該是沈盼的異母弟弟了。

  少婦含笑看著沈曦父子。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自己來書室的目的,轉向一旁的蘇曜:「足下便是陸家的使者?」

  蘇曜客氣回答:「在下蘇曜,奉沈女郎之命前來送信。」

  「原來你就是蘇曜,久仰了。」少婦含笑道。

  蘇曜一愣。他這時名不見經傳,怎說久仰?難道這婦人和他一樣,也是重活一回的人?

  「行了,」沈曦打斷,「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少婦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才又向蘇曜道:「我原是準備了一點見面禮要給那孩子,誰知後來又收到信,說她來不了。畢竟是我一點心意,不知可否請足下轉交?」

  蘇曜點頭:「自當效勞。」

  婦人請他稍候片刻,轉身叫來一名青衣婢女,讓她去自己房中取東西。等待的時候,婦人也向蘇曜問起沈盼近況。蘇曜則很想知道這婦人是否也知未來之事,便很客氣地和她對答。不過試探幾句後,他失望地發現她並不知道將來之事。那句「久仰」大概只是出於客套。

  蘇曜和她交談的同時也在觀察沈曦。他正拿著一個撥浪鼓逗著懷裡的男童,一副慈父模樣。過了一會兒,少婦從他手裡接過男童。一家人看起來其樂融融。不過對沈盼來說,這景象就沒這麼美好了吧,蘇曜垂下眼簾想。

  「那件事我也聽說了。她沒有事吧?」少婦抱著孩子問蘇曜。

  「勞夫人垂問,」蘇曜問答,「小娘子一切安好。」

  少婦還問了一些沈盼的情況。不過蘇曜不確定沈盼對這位繼母是什麼想法,也不知道她願不願意讓繼母知道自己的消息,回答得十分謹慎。少婦似乎察覺到蘇曜的態度,很快就不再問了。書室內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只有那男童毫無所覺,依然快活地嬉戲著。

  不多時婢女回返,手裡捧來一個一尺長的盒子。婦人取來盒子,當著蘇曜的面打開:「不是什麼好東西,不過是一點心意,請她戴著玩吧。」

  蘇曜定晴一看,見是一盒花鈿,放心接過:「一定轉交。」

  收了東西,蘇曜與沈曦夫婦再無話說,很快起身告辭。他一走出書室,少婦便轉向沈曦:「他就是陸仲信裡提到的那個人?」

  沈曦點頭,接著皺起了眉頭:「不知道陸仲怎麼想的,竟然想把阿沅許配給他!我可以不計較他的出身,可是眼看他們就要和王守打仗了,怎麼能讓阿沅嫁給武夫?這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難道讓我女兒年紀輕輕就守寡?」

  婦人語帶揶揄:「這時候你倒想起關心女兒了?早幹什麼去了?這些年你又沒照管過她,現在又有什麼立場干涉?」

  沈曦苦笑:「怎麼你也諷刺我?我承認早些年是我疏忽了,可是這幾年我不是也想好好彌補下嗎?我幾次派人去接,可她總不願意來。原以為這次陸仲把她送來南郡,我能和她修補一下關係,誰知道那孩子這麼倔,寧肯去兗州也不來南郡。」

  「也不能怪她,」婦人歎道,「換了是我,大概也不想和你有什麼聯繫。她派蘇曜來又是為了什麼事?」

  沈曦一指案上書信:「你自己看吧。」

  婦人拿起信紙,未看內容,先讚歎了一句:「倒是一手好字。」

  沈曦微笑:「她小時候我教過她兩次。」

  那時他和沈盼母親雖已有了隔閡,但還沒有遷怒到沈盼身上。閒暇時他便抱著女兒,一筆一劃教她寫字。

  「兩次你也好意思邀功?」婦人白他,接著低頭看信,「陸仲讓她向你借糧?」

  「陸仲不會這麼做,」沈曦沉默了一會兒,拿起案上那對玉蟬,對婦人道,「你知道這是什麼?」

  婦人眨眨眼:「一對玉佩?」

  「她讓蘇曜送來的,」沈曦歎息,「是她母親留給她的。她將此物送來,就是為了提醒我,當年對她母親的虧欠。她要我看在她和她母親的份上,相助陸仲。」

  「她都做到這份上了,你怎麼好拒絕?這個忙看來是非幫不可。」

  「說得輕巧,」沈曦連連搖頭,「雖說以沈家的能力,籌集這麼大批的糧草不是做不到,但也絕不是輕而易舉的事。除了錢財、精力,我還得欠不少人情。」

  「不難辦她也求不到你頭上。」

  沈曦抬頭看她:「你倒是挺向著她。」

  婦人正色:「誰讓我做了人家繼母?為著那孩子不肯來南郡,這幾年我不知道聽了多少閒言碎語,都是說我這後母容不下前人兒女,不讓你把她接回來。你沒看連蘇曜剛才都提防著我?天地良心,我何曾做過對她不利的事?說起來,我還挺希望她回沈家住,萬一你哪天再鬧出什麼風流韻事,我身邊還能有個幫手。」

  沈曦失笑:「原來只為了拉個盟友對付我。」

  「也不光是為了我自己,」婦人輕歎,「那孩子都成你一塊心病了。可是你之前這麼多年都忽略了她,人家孩子怕是早就寒了心。你不下點血本是很難挽回的。不過她肯為舅舅如此費心,可見是知恩圖報的人。你把這件事做成,我想她不會無動於衷。到時候不就可以父女相見了?」

  一番話入情入理,說得沈曦無可辯駁:「罷罷罷,就照夫人的意思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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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牽複在中(3)

  離開沈家,蘇曜便直奔徐州,向陸仲通報消息。

  一進徐州地界,他就感覺氣氛有些緊張。陸仲和他見面的時候,神色也有些疲憊。蘇曜暗自驚疑驚疑,難道徐州又出了變故?

  陸仲似是看出他的想法,不等他問,已先苦笑著開口:「你們離開徐州沒多久,我收到一份密詔。」

  既雲密詔,那必是出自小朝廷的那位君主了。

  「莫非皇帝有心調停?」蘇曜猜測。

  陸仲搖頭:「若是想調停,就不會是密詔了。王守大權獨攬,皇帝不滿已久,聽說我與王守不和,覺得是個可趁之機,便送了這麼一份詔書,要我鋤奸。」

  蘇曜啞然,許久以後才搖著頭說:「太莽撞了。」

  且不說皇帝身邊有沒有王守的眼線。陸仲和王守至少表面上都還是小朝廷的臣子。現在天下大亂,不考慮如何讓兩人歸心,反而一心挑動陸仲和王守內鬥。舊朝看來是真的氣數已盡。

  「王守對皇帝的監視向來嚴密,」陸仲續道,「恐怕密詔的事瞞不過他。又或者,這本來就是他默許的。」

  舊朝正統血脈的影響力日漸衰微,王守對這個不太馴服的天子應該早已失去耐心了。以皇帝的實力,再怎麼上躥下跳也逃不出他的掌心。他還能以陸仲包藏禍心、離間他們君臣為由,光明正大地出兵討伐。

  「兵力上雖然有差距,」蘇曜沉吟,「但是王守的實力並不足以碾壓武寧。如果妥善分配兵力,我們未必輸。再說河南諸鎮對王守不滿的大有人在,只要我們打幾次勝仗,就有可能拉來盟友。何況陸公手上的畢竟還是皇帝手書的密詔,道義上並沒有落在下風。」

  「如今也只能這麼打算了,」陸仲一邊說一邊攤開案上的地圖,「你們一走,我就讓他們加緊備戰,希望能多增加些勝算。」

  蘇曜低頭看了一陣,指出幾個戰略要衝:「只要守住這幾個關隘,王守想佔便宜也不容易。」

  陸仲打量蘇曜的表情變得十分微妙。他標出的幾個地點正是自己考慮駐兵的地方。這人不過二十出頭,眼光竟然如此老道,果然不是尋常之輩。

  「還有一件事,要向陸公稟明,」蘇曜沒有理會陸仲的驚異,將沈盼這段時日的動向告知了陸仲,「某回徐州之前受小娘子之托,去了一趟南郡。沈家答應從南方籌集一批糧草,借給徐州。」

  陸仲先是一愣,隨即大喜:「沈家若肯借糧,可就幫了大忙了。」

  「這樣一來,即使陷入久戰,武寧也不需要太擔心糧草供應,」蘇曜說,「只是運送上還有些煩難。本來以為還有時間,可以慢慢謀劃。但是現在看來備戰已是迫在眉睫。車馬運送速度太慢,耗費也大,不如水路便利。徐州境內就有水道,本是首選。可是我回來時沿途查看,徐州這段情況尚好,南邊內河的水道這十幾年卻是少有維護,已有多處淤塞,未必能夠通行。除此之外就是海路了。走海路得有港口。離徐州最近的良港在泰寧治下的海州……」

  不必他說完,陸仲已明白他的意思:「泰甯節度使是我舊交。我可修書一封,請他借道。」

  ***

  去兗州的差使再次落到蘇曜頭上。

  見完陸仲,蘇曜直接去大營找鐘定。

  自從徐州進入備戰狀態,鐘定就一直是腳不沾地的狀態。聽得蘇曜來找,他嘴裡叼著一塊蒸餅,一路飛跑過來。到蘇曜身前時,那塊餅已經吃了一半。他一邊狼吞虎嚥一邊含糊地問:「隊頭?你怎麼來了?」

  「你自己都是隊正了,」蘇曜笑著數落,「還不改口?」

  鐘定將剩下的餅都塞進自己嘴裡,不好意思地搓手:「我這不是習慣了麼。」

  蘇曜沒太多時間和他說笑,也就放過這一茬,轉而問起備戰的情況。

  「這麼說是真要打仗了?」鐘定知道他不會無緣無故問這麼多,神色也變得十分凝重。

  蘇曜點頭:「看來是在所難免。」

  「對了,頭兒,你不是一直都想立功麼?」鐘定說,「這不正好是你的機會!弟兄們也都挺想你的。你要不要調回來?」

  前世這時候,蘇曜確實是想在戰場建功的。現在他的想法卻不像原來那麼簡單,笑著回答:「我能不能回來,什麼時候回來,都還不好說。而且我在兗州還有任務。」

  「那兄弟我要是在戰場上立了功,升上去了,官不是比你還大了?」鐘定笑道。

  蘇曜從懷裡拿出一份委任狀在鐘定眼前晃了一下:「你先升上來再說。」

  他去兗州是代表陸仲和泰甯節度使斡旋,職級太低的話,雙方面子都不好看,所以陸仲直接升了他好幾級。

  鐘定搶過去,看清上面寫的職位,往他肩上一陣猛拍:「行啊,頭兒!升得夠快啊!」

  「我今天來找你其實也和這件事有關,」蘇曜說,「我這裡還需要一個副手。我向陸公推薦了你。他已經同意了,就看你願不願意。」

  前世他曾經勸鐘定和他一起北上。但是鐘定家裡還有一個老母。鐘定再三考慮,還是決定留在徐州。後來王守率軍攻打徐州,他便在此戰中殞命。重來一次,蘇曜還是想盡可能保住朋友的性命,所以先借這個機會調開他。

  「頭兒,你可真夠意思!」鐘定喜得給了他一拳,「這就開始提拔兄弟了!」

  「少廢話,」蘇曜笑駡,「你就說來還是不來吧。」

  「來來來,當然來!」

  「一天時間,交接收拾。明天一早,我們動身。」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6
第19章 牽複在中(4)

  次日清晨,蘇曜帶著 陸仲交托的書信,和鐘定等人趕赴兗州。進州城後,蘇曜並沒有馬上前往使府,而是先來李紹宅邸。

  他在李府住過多日,李府的下人已與他熟識,馬上引他去見李紹。

  「還以為得有好長一陣見不到蘇兄了,」李紹聽到下僕稟報,疾步走出,「沒想到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蘇曜笑道:「某這次是奉陸公之命,向泰甯節度使請求借道。」他向李紹述說了經過。

  李紹有些猶豫:「節度使的想法不是在下能夠揣度的。某恐怕幫不上什麼忙。」

  蘇曜說:「是兄弟考慮不周。李兄在使府任職,自然有為難的地方。」

  「實在抱歉。」

  「你我之間何須客氣,」蘇曜豪爽地一揮手,「對了,某離開前向李兄推薦的醫人,李兄可曾找到?」

  「某已請他來為內子診治過,」李紹笑道,「還要多謝蘇兄推薦,此人看來確實高明。他說好好調養,內子尚有康復的希望。這半個月內子一直用他的方子,似乎又比之前好了一些。」

  蘇曜放了心,笑著說:「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那個名醫是他前世聽說的,擅治婦人之疾。只不過這時他還未揚名,蘇曜頗費了點力氣才打聽到他的消息。蘇曜仔細考慮過,只要俞慧還在世,李紹和沈盼絕無嫁娶的可能——陸家絕不會讓沈盼與李紹為妾。離開兗州前,他特意告知李紹這醫人的消息,算是為自己又增加一重保障。

  「蘇兄對我夫婦有恩,」李紹熱情留他,「今晚就由李某設宴,好好款待一下蘇兄吧。」

  「明日還要求見泰甯節度使,今晚不宜作樂,容後再議吧,」蘇曜說,「某受人所托,有東西需要轉交沈女郎。不知她是否方便?」

  李紹忙讓人去內院詢問,看沈盼現在能不能見客。

  很快便有侍女帶來了沈盼肯定的答覆。李紹便讓她引蘇曜去見沈盼。

  見面的地方在內院偏廳。蘇曜進來時,沈盼已先等在裡面了。

  看見蘇曜,沈盼含笑起身:「蘇隊正別來無恙?」

  「某一切都好,小娘子呢?」

  沈盼笑答:「托隊正之福,也還好。」

  寒暄完了,兩人從容坐下說話。還是沈盼先開口:「隊正此行可還順利?」

  「還算順利。令尊已答應替武寧籌集糧草。」

  聽到父親答應,沈盼心裡一塊大石總算落了地:「那就好。」接著又沉吟道:「隊正這麼快回返,可是為海州而來?」

  蘇曜眉毛一挑,隨即笑了:「正是。」

  和沈盼說話就是省心。前因後果,她全能想明白。

  「如此……阿舅應該已經升了你的官職吧,」沈盼低笑,「我是不是該改口了?」

  「一個稱呼而已,又不重要,」蘇曜關心的反而是另一件事,「小娘子以為,泰甯節度使是否能被說服?」

  沈盼微微側頭:「這要看隊正用什麼方式說服。」

  蘇曜其實早有想法,卻不急於說破,故意道:「陸公說過,泰甯節度使和他曾是同窗……」

  沈盼搖頭:「從李世兄平日的談論看,泰甯節度使應該是個很會審時度勢、權衡利弊的人。我不認為他會因為同窗之誼感情用事。」

  「依小娘子之見呢?」

  「王守這兩年不斷蠶食周邊,」沈盼侃侃而談,「若再奪得徐、宿等州,王守就能對泰甯形成合圍之勢。這對泰甯節度使意味著什麼,他應該再清楚不過。若不想對王守俯首稱臣,與我阿舅合作是他唯一的選擇。」

  「有小娘子這番話,我便有底氣了。」蘇曜笑言。

  沈盼卻似乎被刺了一下,低聲說:「隊正……在取笑我嗎?」

  「某絕無此意,」蘇曜誠懇道,「小娘子的意見總是讓某獲益良多。」

  沈盼像是不好意思,轉過頭不說話了。

  蘇曜一笑,適時打開包裹,將沈曦夫人交托的盒子奉上,化解她的窘迫:「差點忘了,沈家托某把這件東西轉交給小娘子。」

  沈盼接過木匣,打開看見滿滿一盒花鈿,頗有些疑惑:「我父親讓你送給我的?」

  「並非令尊,」蘇曜回答,「是在沈家見到的一位夫人托我轉交的。」

  沈盼頓時了然:「哦,她。我就想父親不會有這個閒心。」

  「小娘子……莫不是對令尊再娶有所不滿?」蘇曜問。

  沈盼從盒中拈起一枚花鈿把玩,淡淡說:「當初山盟海誓,一往情深,我還以為他不會再娶。」

  果然如此,蘇曜心想。看來沈盼是因為沈曦另娶而生了芥蒂。

  他試著開導:「令尊與令堂感情再好,令堂畢竟已故去多年,令尊又在盛年,再覓佳侶也無可厚非。小娘子並非不通情理之人,何必對此耿耿於懷……」

  「如果我是呢?」沈盼打斷他。

  「啊?」蘇曜一愣。

  沈盼將花鈿扔回盒中,闔上蓋子,盯著他說:「如果我就是這麼不通情理的人呢?」

  她的語氣並沒有太大的起伏,但是蘇曜不知道為什麼,總覺得十分不妙,急忙賠禮:「是某逾越了。小娘子的家事,某本就不該多言。」

  沈曦再娶一事看來是沈盼的逆鱗。原來性情再柔順的人也有不能觸碰的地方。他和沈盼還沒有建立太深厚的感情,還是不和她談論沈家的事比較好。

  沈盼大概覺得自己剛才有些失態,再開口時,語氣已緩和了許多:「我並不是惱恨他再娶。我只是……不知道怎麼面對他。這次他答應幫助阿舅,我是十分感激的。」

  蘇曜想起在沈曦一家三口相處的情景,也歎了口氣。沈曦和嬌妻幼子其樂融融,沈盼恐怕很難不產生自己像個外人的感覺,難怪她不願意去沈家。

  「不是每個人都能和父母十分親近,」蘇曜安慰,「反正陸公將小娘子視若己出。小娘子這些年,也並不缺乏親情。」

  「阿舅待我確是極好的,」沈盼歎息,「如果他因為王浚的事遭遇任何不測,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蘇曜當然知道這一點。這正是他決定暫時留在徐州的原因。

  「小娘子放心,」蘇曜說,「陸公不會有事。」

  雖然實力有差距,但是陸仲對這一戰的準備是充分的。蘇曜前世也曾打敗過王守。他對戰爭的結果有相當的把握。

  沈盼望著他,漆黑水亮的眼睛裡閃過一抹奇異光澤:「隊正可以保證?」

  蘇曜微笑:「我保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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