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天算(重生) 作者:青湘(已完成)

 
NOBODYBUTME1234 2019-3-29 15:47:07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7 43737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23
第70章 不獲其身(1)

  平日這個時候,部將們都會集中在蘇曜的帥帳,商議下一步作戰計畫。可是這一天,蘇曜卻獨自一人坐在帳內,臉色也陰沉得可怕。他面前的桌案上靜靜躺著一支團鳳穿花的銀釵。

  注視良久,蘇曜終於動手拿起那支釵,慢慢握緊。這釵是他出征前留給沈盼的。無論對方是什麼人,能把這件物品送來,說明沈盼已經落到了他的手上。

  直到兩日前,他才得知沈盼失蹤的消息。

  沈盼接到蜀王妃邀請入宮後就再沒回來。降真見天色漸晚,擔心沈盼的身體,派人去王宮詢問,不料王妃那邊答覆說沈盼只在王宮略坐了一陣就回家了。降真知道不妙,讓人在城內四處尋找,都沒找到沈盼的蹤跡,倒是在離家不遠的巷道中發現了打鬥過的痕跡。

  沈盼以前就被袁進劫持過一次,降真很容易就想到了這方面。但是一如沈盼所料,她既無能力處理這樣的事件,也不知道成都府中誰可以信任,最後只好派人給千里之外的蘇曜送信,請他拿主意。而降真遣來的人不熟悉地形,加上蘇曜的軍隊近來頻繁遷移,那人耽誤了不少時間才找到他。這時離沈盼出事已經快一個月了。

  得到消息的蘇曜心急如焚。出事這麼久,也不知道沈盼怎麼樣了?失蹤已經夠讓人擔心了,現在還要加上她那個不明不白的病症。若是落在歹人手裡,她這身體怎麼吃得消?他恨不得馬上趕回去找尋妻子。可是……蘇曜握拳,可是他不僅僅是沈盼的丈夫,還是一軍統帥,不可能隨隨便便丟下大軍不管。

  他正準備將此事告知袁進,打算儘快回師尋找妻子,卻在這日清早收到了另一封信,告知了沈盼的下落。蘇曜擔憂之餘,又隱隱鬆了口氣。無論如何,沈盼還活著!

  可是送信人沒有提條件,甚至也沒要求見蘇曜,只留下信就走了。據蘇曜的部將說,那人一口河中口音。蘇曜拆信,這封信寫得極為潦草,隻告訴他了一件事——沈盼在河中府。隨信附上的便是這支鳳釵。

  蘇曜讀信時幾度拍案。河中口音?不消說,定是趙文揚的人。他竟敢對沈盼下手!蘇曜那一刻恨不得將趙文揚千刀萬剮。但是沈盼的性命還捏在趙文揚手上,他不能衝動,得想辦法將沈盼換回來。

  深吸幾口氣後,蘇曜終於冷靜下來。他極力壓制自己的憤怒,用克制又懇切的口吻給趙文揚寫了一封信。

  他提到當初在徐州時,沈盼是如何幫助他的;接著提到他們這幾年的姐弟情份;又提到趙文揚奪取河東時,沈盼對他提供的援助。他還說,就算自己與趙文揚決裂,沈盼也從沒說過他這個義弟一句壞話。他希望趙文揚看在沈盼對他曾經的幫助上,不要將她扯進他們的恩怨中。他願意暫時停戰協商。只要他答應放人,自己願意和他訂立一個令他滿意的條件。

  蘇曜這封信很快送到了趙文揚手上。接到信的趙文揚十分錯愕。他認識蘇曜這麼久,從來都見他自信滿滿,幾時看過他如此低的姿態?不過最令他困惑的是,他並未向沈盼出過手,蘇曜這信所為何來?他試探著回了一封信,詢問蘇曜為什麼認為沈盼在他手上?蘇曜很乾脆地將他收到的那封信送了過來。

  看到那封信,趙文揚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信上那歪歪扭扭的字跡他並不陌生。這筆跡屬於他的部將朱五。

  趙文揚沉思:朱五並非足智多謀的人,對蘇曜和沈盼也不熟悉,應該想不出綁架沈盼的主意。但是……朱五和妻兄張沛關係很近。而張沛對沈蘇二人的過往頗有瞭解,也有足夠的精明。這件事是誰所為,不言而喻。

  明白前因後果的趙文揚又羞又惱。上次張沛假傳軍令,讓他與蘇曜反目,已令他非常憤怒,只是看在張雲芝和他們過往的情份上從輕處理。這次他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沈盼身上?

  趙文揚拍案而起,馬上提筆給蘇曜回信,請求停戰一個月。他要親自處理這件事。

  蘇曜答應了。

  得到蘇曜的停戰保證,趙文揚立刻動身,親自馳回河中府。

  ***

  趙文揚啟程的同時,沈盼也在朱五護送下到達了河中府。

  因為答應了那位道姑不會輕舉妄動,沈盼沒有在路上嘗試逃脫。朱五見她身體無礙,又很合作,鬆了一口氣。之後的這一路基本平安無事。到達河中以前,朱五已經讓人給蘇曜送過信了。回到河中後,他打算和張沛商量下,怎麼和蘇曜談條件。至於沈盼,他就直接交給張雲芝了。

  在沈盼抵達之前,張雲芝便已安排好了沈盼在河中的住處。

  因為怕趙文揚日後見怪,張雲芝在怎麼安置沈盼這件事上費了不少心思。她怕老陶得到消息,沒讓沈盼住進自己府中,而是在外面另尋了一處獨立的宅院。宅中房捨精巧齊全,只是守衛森嚴,四周都有重兵把守。衣食供給上,她不敢有任何怠慢。沈盼到那天,張雲芝還送來兩名婢女服侍她的起居。她相信如此安排足以向丈夫顯示她對沈盼並沒有惡意。就算趙文揚將來怪罪,應該也很容易取得他的諒解。

  但是沈盼對這安排的心態卻很複雜。

  一進那處宅院,她便猜到這是出自是誰的佈置——張沛不會細心到考慮安排她的舒適,只能是張雲芝。

  猜到真相的沈盼一聲輕歎,張雲芝竟然也參與了劫持之事?

  雖然她不喜歡張沛,前世也不和張雲芝親近,但她一直覺得張雲芝是張雲芝,張沛是張沛,不能將他們兄妹等同。張沛雖然精明過頭,張雲芝卻只是個不太有主見的普通婦人。是以她雖然對張雲芝有過介懷,卻沒對她抱有太大惡感。然而這對兄妹合謀將她劫來河中,讓她對張雲芝的最後一絲諒解也煙消雲散了。

  她沉思的時候,張雲芝安排的兩名婢女已經上前向她施禮。沈盼冷眼看著她們盈盈下拜。她知道這件事與她們沒有關係,雖然冷淡,倒也沒為難她們,只是冷冷讓她們起身退下。兩名婢女察覺到她的疏離,略有些惶恐,卻不敢違抗她的意思,起身慢慢向外退去。只是將要出門時,其中一名侍婢無意中抬了下頭,讓沈盼看清了她的臉。

  看見那張面孔,沈盼一愣,下意識地將她叫住。

  那名侍女似乎有些驚訝,默默走回到她面前,低眉侍立。

  「你……」沈盼躊躇片刻後說,「抬起頭來。」

  侍女神色略微疑惑,但還是按照她的吩咐,慢慢抬起了頭。

  沈盼再次怔住。這女子不算特別美麗,卻也眉目清秀。不過令沈盼在意的不是她的美醜,而是這張臉讓她覺得十分面善,像在哪裡見過,可一時之間又想不起來。

  她的沉默讓那侍女更加困惑,小心翼翼地開口:「娘子可有吩咐?」

  沈盼回過神,淡淡道:「沒有了。你退下吧。」

  侍女低頭行禮,再度退去。她抬手時,沈盼忽然瞥見她左手虎口處有一塊銅錢大小的淺紅胎記。

  「等等。」她重新叫住這名侍女。

  侍女似乎對她的反復無常有些驚奇,但她並未表現出任何不滿,依舊恭順聽候。

  沈盼像是有些拿不定主意,躊躇片刻後才問:「你姓什麼?」

  「奴婢姓陰。」

  「殷勤的殷?」

  「不是,陰陽的陰。」

  沈盼沉默了。

  胎記還有少見的姓氏……難怪她覺得這婢女眼熟。

  她竟在這種情境下遇到了蘇照的生母。

  其實她對蘇照的生母並不熟悉。前世蘇曜姬妾不少,起初她還會關注他又收了什麼人,後來她極度失望,乾脆眼不見心不煩,以身體不好為由,讓那些姬半們少來打擾她。因為不願照管那些姬妾,她甚至連家務事都推給了張雲芝。

  蘇照的生母出現得很晚,蘇曜也沒很喜歡她,她便沒怎麼注意過這個人,甚至連長相都記不大清。但是收養蘇照後,蘇照偶爾會對她提到已經亡故的生母,所以她知道蘇照生母有個比較少見的姓氏,還知道她左手虎口處有一塊胎記。

  發現陰氏的身份,沈盼百感交集。這女子就是生下蘇照的人啊。

  重生後她和蘇曜再續前緣,稱得上完滿。可她內心還是有過不安。蘇曜答應她這一世不會再納姬妾。如果他做到,他前世那些兒女就都不會出生,包括那個她親自教養長大的孩子。

  蘇照年幼時,很多人覺得他性格孤僻,不好相處。她卻很明白這孩子的感受。生母早逝,又不受父親重視,這孩子其實和她很相似。所以蘇曜那麼多子女裡,她獨獨選中他。這孩子也很感恩,前世他一直陪她到了最後一刻。可是這一世,她不會再見到那個孩子了……

  「娘子……」陰氏久久不見她說話,不免忐忑。

  沈盼回神,苦笑著向她揮了下手:「沒事了,你……你下去吧。」

  陰氏對蘇照一無所知,自己又能和她說什麼呢?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23
第71章 不獲其身(2)

  趙文揚趕到河中時,張雲芝正在向服侍沈盼起居的侍女問話。

  因為丈夫經常提及義姐,她對沈盼一直很好奇,可惜至今都緣悋一面。如今沈盼雖在河中,但張雲芝因為劫持之事頗為心虛,反而更不敢去見她,隻敢把那兩名婢女叫去詢問。

  這日來答話的是陰氏。

  張雲芝剛問了幾句,只見門「砰」地一聲開了,趙文揚幾乎是直接撞了進來。

  「趙郎!」張雲芝又驚又喜,「你怎麼回來了?」

  為了儘快趕回河中,趙文揚這幾日基本沒怎麼闔眼,更別提注意儀容。他進來時鬍子拉碴,眼裡也滿是血絲,頗有疲憊之色。但他顧不上休息,也沒有理會妻子的喜悅,一進來就拽住張雲芝的胳膊:「人在哪裡?」

  「什麼人?」張雲芝不解。

  趙文揚沉下臉:「我阿姐,你們把她藏在哪裡了?」

  他一回到河中府,先見了老陶。留守的老陶對沈盼的事一無所知,不過他有提到朱五和他告了近一個月的假。趙文揚不動聲色,讓他把朱五找來,一舉擒下。朱五被擒,只好一五一十地交待了來龍去脈。原本以為只是張沛的謀劃,沒想到妻子張雲芝也參與了。趙文揚驚怒交集,顧不得再審朱五,匆忙吩咐老陶把朱五收押後,他就馬不停蹄地趕回家與張雲芝對質。

  張雲芝一聽這話就慌了。丈夫發現了嗎?看他臉色鐵青,顯然是真生氣了。除了當初一意嫁給趙文揚,她從來都沒什麼主見,這時心慌意亂,竟然半天都沒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我……」她不知所措,只好一味躲閃丈夫的目光

  趙文揚怒極,有膽子做出這等卑劣事,竟然沒有勇氣承認。他猛一抬手,張雲芝面前的幾案便被他掀翻在地。案上的香爐、茶碗摔了一地。接著他又掀倒了屋中的樹燈和銅鏡,厲聲喝問:「你說不說?」

  張雲芝從沒見過丈夫發這麼大的火,愈發害怕,連連退步,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就在這時,一個女聲響起:「奴婢知道。」

  趙文揚轉眸,這才發現屋裡還有別人。

  陰氏慢慢走向趙文揚。她的臉上也有驚懼之色,卻還強自鎮定。她向趙文揚深深一福,平靜地將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奴婢知道那位娘子在哪裡,請阿郎暫且息怒。」

  趙文揚面無表情地打量她一陣,又看了看旁邊瑟瑟發抖的張雲芝,心裡對妻子愈發失望。過了一會兒,他才沉聲開口:「帶我去。」

  陰氏正要邁步,張雲芝這時終於反應過來,撲過來拽住趙文揚的衣袖,慌慌張張地分辯:「趙郎,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只是想幫你……」

  「幫我?」趙文揚看著她冷笑,「你知不知道,這些年都是誰在幫我?當初我落流徐州,因為偷拿草藥,要被扭送見官,是阿姐向我伸出了援手;我想從軍,也是阿姐讓蘇兄指點我武藝和兵法;我離開徐州,阿姐贈我馬匹、盤纏;我被晉王猜忌,派往河西,阿姐主動表示,危急時可以把你們送到徐州,由她代為照顧;我謀奪河東,又是阿姐給了我大批錢糧和戰馬,助我成事。她才是真正幫助我的人。沒有阿姐就沒有我趙文揚的今天。你……你怎麼敢對她出手?」

  張雲芝呆住了。是啊,丈夫是個極重情義的人,對那位義姐的恩德更是點滴銘記於心。她明明知道這一點,為什麼還會鬼迷心竅,去劫持沈盼?

  「我,我沒想傷她,」她慌亂解釋,「我只是想幫你。阿兄說……你再敗下去,會有性命之虞。有了她,蘇曜就會退兵……我,我真的只是想你平安回來。」

  「阿兄?」趙文揚怒極反笑,「你知道為何我會有今日之敗?是因為我背棄了蘇兄。他傷亡慘重,豈有不與我決裂的道理?這是我的報應,怪不得蘇兄。而這一切,都是拜你那位好兄長所賜!」

  張雲芝還想解釋,但是趙文揚已經不想聽了,對陰氏說:「帶路。」

  陰氏看了張雲芝一眼,似乎有些憐憫,但她不敢違抗趙文揚的命令,微微躬身,然後便引他去了沈盼所在的地方。

  張雲芝呆立原地,看著兩個人走遠。陰氏和趙文揚的身影完全消失後,她才猛然回過神,對著這一地狼籍放聲大哭。

  ***

  沈盼被軟禁在府城近郊的一處宅院內。

  路上陰氏也試圖向趙文揚解釋,說張雲芝對沈盼還算優厚,可剛開了頭就見趙文揚沉下臉,她只好噤聲。

  抵達那處宅院時,趙文揚四下打量。宅子不算富麗,但也五臟俱全,只是把守的都是他府上的私兵。這些私兵張雲芝可以自行調動,不需別人同意,難怪老陶完全不知此事。

  私兵們都認識趙文揚,不敢攔他,紛紛讓道。有一兩個讓得慢了點,趙文揚一腳就將他們踢開了。

  院落最深處的兩間屋捨便是沈盼所居之處。

  趙文揚走到屋前,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慢慢推門。

  沈盼坐在窗下,手邊放著一卷半開的書。不過她心事重重,那卷書也看得心不在焉。雖然看她面有憂色,但總算是平安無事。趙文揚暗暗鬆了一口氣。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不說蘇曜的怒火,就是他自己也得愧疚一輩子。

  他進門時,沈盼聽見響動,很快抬頭看了過來。看到趙文揚和他身後戰戰兢兢的陰氏,她先怔了一下,隨即微微冷笑,將頭轉向另一邊,顯然不想看到他。

  趙文揚知道沈盼這是怪上他了。但自己妻子和妻兄做出如此卑鄙之事,她怎麼恨他都是應該的。他沒有任何猶豫,徑直走到沈盼面前,雙膝著地:「阿姐,對不起。」

  他跪地認錯,倒讓沈盼有些驚訝。

  趙文揚是個自尊心極強的人。最早認識時,他連她的幫助都接受得十分勉強,更別說跪在她面前。可就算他做出了懺悔的姿態,沈盼也沒有任何觸動的表現,瞥了他一眼便再度轉開頭,沉默依舊。

  「我知道現在說什麼都晚了,」趙文揚續道,「是我禦下不嚴。不管是誰將阿姐劫來此處,我都責無旁貸。阿姐恨我,我不敢有任何怨言,更不敢求阿姐原諒。但是我一定會給阿姐一個交代。」

  沈盼還是不說話。

  她不表態,趙文揚也一言不發,一直跪在原地。

  良久,沈盼才終於將臉轉了過來,只說了四個字:「送我回去。」

  趙文揚點頭:「好。」

  陰氏見狀,不待他吩咐,立刻開始為沈盼收拾東西。

  她忙著打包時,沈盼有些猶豫地瞟了一眼趙文揚,似乎想說什麼,但最後還是沒說出口。

  趙文揚猜到她的心思,主動開口:「蘇兄沒有事。我們約好休戰一個月,我才回來處理此事。」

  知道蘇曜平安,沈盼稍稍安心,終於問道:「你那時退去邠州……是因為張沛?」

  趙文揚點頭,但很快又說:「我知道蘇兄因為我退兵遭受了很大損失。我很抱歉……」

  沈盼沉默不語。這件事上,她不能代蘇曜表態。

  趙文揚等了一陣,見她沒有說話的意思,慢慢開口:「阿姐……」

  可是不等他再說什麼,房門猛然打開,張雲芝跌跌撞撞地衝了進來,抓著趙文揚衣袖,放聲哭道:「趙郎,我錯了!以後我再也不敢了!你,你原諒我好不好?」

  趙文揚抿緊了嘴唇。他冷漠地盯了她一陣,將她的手從自己袖上拂開。

  張雲芝被丈夫的舉動刺痛。他這是再也不打算原諒她了嗎?她茫然無措,轉頭瞥見旁邊的沈盼,又急忙撲到她的身前:「阿姐,我錯了!阿姐!」

  趙文揚見她竟還敢去驚擾沈盼,怒喝道:「放開阿姐!」

  張雲芝沒放。沈盼現在是她唯一的希望了。趙文揚說沈盼最容易心軟,只要她發話,以丈夫對她的尊敬,他一定會聽的!

  「阿姐,阿姐,」她向沈盼苦苦哀求,「我只是為了救我的丈夫,沒想傷你。你來這幾日,我可曾動過你分毫?吃穿用度我也沒有虧待過,還讓人來伺候你。趙郎說你待人最是和善,你原諒我吧,阿姐!」

  趙文揚又羞又怒。張雲芝竟然還想利用沈盼的良善?他起身去拖張雲芝,奈何張雲芝死死抱著沈盼不肯鬆手。他怕用強的話會傷及沈盼,一時倒有些為難,最後氣得大吼:「張雲芝!」

  這時沈盼卻對他搖了搖頭。

  趙文揚一愣,暫時沉默了。

  沈盼低頭看了看張雲芝,輕輕開口:「我能理解你想營救丈夫的心情。」

  張雲芝從這句話裡聽到了希望,滿面驚喜地抬頭看她。

  「但是很抱歉……」沈盼繼續說,「我無法諒解。」

  張氏呆住了。她不相信這是丈夫口中最慈善的姐姐說出來的話。

  沈盼歎息:「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丈夫。從你決定將我綁來,去威脅我丈夫的時候起,你就不該再來祈求我的原諒。」

  張雲芝希望落空,整個人都傻了。她呆呆望著沈盼,眼淚再度蓄滿眼眶,最後抑制不住地四下流淌。

  沈盼憐憫地看著她,但最後還是沒有改變立場:「每個人都得為自己的行為承擔後果。」

  趙文揚趁張雲芝失神的機會,將她從沈盼身邊拖走,交給陰氏:「看好她。」

  陰氏點頭,拉住了張雲芝。

  趙文揚扶起沈盼:「阿姐,我們走。」

  他扶著沈盼經過張雲芝身邊時,張雲芝忽然悲愴地大喊:「趙郎!」

  趙文揚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張雲芝,你太讓我失望了。」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24
第72章 不獲其身(3)

  身下馬匹有些焦躁地踢著地上的塵土,似乎對主人止步不前的行為非常不解。在原野上佇立許久的蘇曜安撫著愛馬,依舊耐心地等待著。

  數日前他終於收到了趙文揚的回音。趙文揚在信裡告訴他,已經找到沈盼,會在近日內將人送還。

  蘇曜與他約定了時間和地點,親自來接回沈盼。

  不過過這件事,他並沒有告訴袁進。

  雖然與袁進的合作十分默契,但袁進對沈盼始終有些成見,他也不能篤定袁進會不會將沈盼的生死放在心上。且袁進如果知道他單方面答應和趙文揚休戰,想必不會善罷甘休,很可能會借機偷襲趙文揚的城縣。

  近一個月來,他為了履行與趙文揚的約定,找了各種理由推遲交戰。這幾日袁進似乎已經有所懷疑。為了這個緣故,他必須儘快把沈盼換回來。

  趙文揚並沒有在信裡提出交換條件。但是按常理推想,他肯定不會放過這麼好的機會,必要借機與自己訂立城下之盟。他當然不願受制於人,可他沒有辦法。只要沈盼在趙文揚手上,自己就永遠處於被動的位置。甚至於他來赴約都不敢帶太多人馬,就算跟來的人手也隻讓他們遠遠隨行,為的就是避免刺激趙文揚。

  他一邊猜測趙文揚可能提出的條件一邊等待著。良久以後,地平線上終於出現了一隊人馬。趙文揚來了。

  讓他驚奇的是,趙文揚也沒有帶大批人馬,來的只有不足百人的護衛隊。

  看見這隊人馬的身影,蘇曜按捺住焦急的內心,竭力保持沉穩的姿態。可等那隊人馬漸漸走近,尤其在看到被簇擁在中間的馬車時,蘇曜還是沒能忍住,策馬向他們馳去。

  身下坐騎早已不耐,撒蹄狂奔,很快就馳近了趙文揚一行人。

  見蘇曜趨近,趙文揚抬手,讓自己的人馬都停了下來。

  「蘇兄。」等蘇曜停下,他率先下馬,並且禮貌地招呼蘇曜。

  蘇曜也還知道克制,與趙文揚隔著一段距離下了馬。只是他完全無意與趙文揚寒暄,迫不及待地問:「人帶來了嗎?」

  趙文揚點頭。

  「先讓我看看她。」

  趙文揚轉向身後示意。當即有名兵士越眾而出,打開了後面馬車的車簾。

  沈盼正坐在車裡。看見蘇曜,她眼睛一亮,身子忍不住動了一下。蘇曜也不由自主地趨前一步。

  兵士很快放下了車簾,重新阻隔了兩人的視線。

  蘇曜確認了沈盼的平安,微微放心。他不想在趙文揚面前洩露太多情緒,之後故作平淡地問:「你的條件?」

  他已經做好了趙文揚會獅子大開口的準備。沒想到趙文揚只是輕輕搖了下頭:「沒有條件。」

  這倒很出乎蘇曜的預料。一時間,他竟不知道該說什麼。

  趙文揚看出他的意外,低聲解釋:「我永遠不會用阿姐做交易,更不會做對她不利的事。」

  不等蘇曜回答,他便揮了下手。馬車緩緩駛來,最後停在蘇曜身前。

  車內的沈盼已經等不及,不待車停穩就自己拂開了車簾。蘇曜也急切地走上前,將手伸向她。

  重新見到丈夫的沈盼十分激動,扶著蘇曜下車後,她都還不願放開他的手。

  蘇曜也是情緒激蕩,恨不得將妻子抱進懷裡。然而趙文揚還在眼前,他不得不有所顧忌,生生忍下擁住她的衝動,只是關切地連聲詢問:「有沒有事?身體有沒有不舒服?頭暈還有沒有發作?」

  沈盼搖頭:「沒有,都沒有。我很好。」

  蘇曜還不放心,仔細打量她。一別數月,沈盼臉色不但未見憔悴,竟然還帶上了些許紅潤,比他離開成都時都好了不少。他又是驚奇又是高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然而此時尚不是細問的時候,最後他也只是緊緊握了一下她的手。

  就在這時,沈盼卻忽然向他靠攏,輕聲說了兩個字:「張沛。」

  蘇曜先是一怔,隨即意識到她說的是劫持她的主謀是張沛,而不是趙文揚。難怪他第一封信寫給趙文揚時,趙文揚表現得十分疑惑?且從他答應無條件放回沈盼來看,他對沈盼還有姐弟之情。

  蘇曜向妻子微微頷首,表示知道了。

  夫妻二人竊竊私語的時候,趙文揚已經移開了目光。

  那兩人旁若無人的親密讓他十分感慨。

  他和張雲芝也曾經有過美好的時光。那時他是那麼喜歡張雲芝的活潑單純。可惜到現在,那份單純已經變了味。與他同床共枕這麼多年,張雲芝都沒能理解他的想法。但凡她稍微知道一點,她也不會向沈盼下手。

  此時看蘇曜和沈盼相處,他只能暗自羡慕。這兩個人無論是哪方面都足堪匹配。隻言片語,甚至有時只需要一個眼神,他們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意。

  趙文揚感歎的同時,蘇曜已經確認妻子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他看向趙文揚的眼神總算多了幾分緩和之意。

  「那就告辭了」他對趙文揚說。

  趙文揚略顯黯然。蘇曜並沒有向他提出和解。不過回頭一想,他畢竟造成了蜀軍的大量傷亡。蘇曜身為蜀軍主帥,不能不考慮自身的立場。最後趙文揚只是點了點頭,對蘇曜說:「蘇兄保重。」

  蘇曜牽起沈盼的手,準備離開。不過臨走之前,他到底還是回過身,提醒了趙文揚一句:「管好你的人。」

  張沛的確有缺陷。這個人私心重,有時還會自作主張,需要時不時打壓下。可是找對了方法,他會是很好用的人才。前世張沛在他手下,從來不曾掀起這麼大的風浪。趙文揚因為娶了張沛妹妹的關係,模糊了公私界限,又不能及時約束,才會導致現在的局面。他需要吸取教訓。

  趙文揚點頭:「多謝蘇兄指點。」

  雖然不曾與他和解,但是蘇曜還肯提點他,可見他還記得與自己的情誼。他不能要求更多了。

  見他接受建議,蘇曜不復多言,牽過馬,正要將沈盼扶上去,卻見自己帶來的人馬甚是惶急地向他的方向移動,不免心中詫異。

  「軍主,」領頭的部將有些慌張地向他報告,「袁,袁進來了!」

  蘇曜大吃一驚。袁進怎麼來了?他若看到自己與趙文揚在一起,難保不會誤解。不,說不定袁進已經知道他和趙文揚私下見面,才會趕過來。

  為免袁進發難,他讓自己的人馬有序地分散開,避免表現出明顯防備之意的同時又提防袁進有什麼突然動作。

  不多時,便見遠處煙塵滾滾。看這陣勢,袁進怕是帶了不少人馬。

  趙文揚也發覺了異狀,問蘇曜:「那是……」

  「做好準備。」蘇曜低聲說。

  趙文揚似乎猜到了怎麼回事,神情嚴肅地吩咐手下做好戰鬥準備。

  袁進的人馬來得很快,沒過多久就到了他們眼前。不過他們沒有立刻發動攻擊,而是停了下來,與蘇曜和趙文揚的人馬隔空相望。接著便有一個人騎著一匹黑馬慢慢踱了出來,正是袁進。

  看清蘇曜和趙文揚後,袁進的臉色沉了下來:「蘇曜,枉我真心把你當作盟友,你竟然想背著我和趙文揚結盟?」

  難怪他這一個月屢次催促蘇曜出兵,都被他推脫了,原來是在和趙文揚暗通款曲。

  「袁進,」蘇曜開口,「你聽我解釋。」

  「有什麼好解釋的?」袁進冷冷道,「比起我這個死敵,你果然還是覺得自己教出來的人更值得信任吧?」

  蘇曜說:「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並沒有背棄盟約。沈盼落到他們手上,我只是為了換回妻子。」

  袁進這才看到他身後的沈盼。確定蘇曜所言不虛,他面色稍微緩和:「既然人換回來了,我可以動手了吧?」

  趙文揚在這更好,正可一舉除去這個大威脅。

  蘇曜一驚,連忙阻攔:「不可!」

  趙文揚才無條件將沈盼放了回來,自己若是讓袁進在這時候對趙文揚出手,又成什麼人了?

  見袁進沒有理會,他又厲聲喝止:「袁進!停手!」

  袁進見他聲色俱厲,也是大怒:「你這麼護著他,還說沒和他暗通款曲?」

  蘇曜試圖用平和的語氣解釋:「他平安送回了我的妻子,我有責任保障他平安離開此地。」

  袁進輕哼一聲,顯然不以為然。

  兩人正僵持不下,趙文揚忽然開口:「蘇兄,沒有關係。」

  是他先做錯事,送回沈盼不過是彌補之前的過失。蘇曜和袁進有盟約,沒有幫助他的義務。

  「你聽見了,」袁進冷笑著對蘇曜說,「他都說沒關係了。我和他,你選一個吧。」

  蘇曜皺眉不語。他不願在這時對趙文揚出手,但是他和趙文揚現在的人馬加在一起都不如袁進多。這實在是個艱難的選擇。

  可是袁進不容他多想,步步緊逼:「想好了嗎?」

  蘇曜回頭看沈盼。

  沈盼似是知道他的心意,輕聲說:「你做決定。」

  蘇曜握了下她的手,點了點頭,轉向袁進道:「我不想破壞和你的盟約,但我不能失信於人。至少今天,我得保證趙文揚平安離開。」

  趙文揚大為震動,看向蘇曜的目光又是敬佩又是感動,低聲說:「蘇兄,如果真打起來,我的人馬都交給你統領。」

  袁進人多勢眾,必須有高超的指揮能力才有可能全身而退。蘇曜的經驗遠多於他,無疑是更適合的人選。

  袁進見他兩人交頭接耳,更是怒極:「好,好,好。今日我就把你們兩個心腹大患一起剷除!」

  他正要下令攻擊,這時天邊傳來一個人聲:「不要打!不要打!」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24
第73章 其君之袂(1)

  這聲音來得極快。第一聲還遠在天邊,第二聲時竟像是已到頭頂。

  眾人紛紛仰頭,看向聲音的來源。只見半空中一個人影正向他們所在之處迅疾飄來。

  這是從未見過的奇景,在場所有人都甚覺驚奇。

  那人影迅速飛近,深青色的袍服在風中獵獵作響。他飛到僵持三方的中間地帶,開始下落。眾人發現來的是一個青年男子,眉目極為俊秀,甚至於俊秀得有些過了,以致初看之下竟有些雌雄莫辨。如此美貌,別說男人,就算沈盼這樣的秀美女子也頗有不如。

  這男子生就如此之貌,又以這樣驚人的姿態登場,不免令所有在場之人都心生敬畏。他們中的絕大多數甚至忘記了剛才的劍拔弩張,只顧張大嘴,待望著眼前的怪異情景。蘇曜卻知道妻子容易受驚,沒有將全部注意力放到來人身上,反而緊緊握住了沈盼的手,讓她不要害怕。

  沈盼起初確實很吃驚,但是丈夫及時的安撫讓她鎮定下來,將另一隻手也覆在蘇曜手上。兩人相視片刻,都覺勇氣倍增,這才重將目光轉向那個從天而降的男子。

  這時男子已下降到離地面只有十數尺之距了。眼看將要落地,他卻忽然一個趔趄,然後整個人以倒栽蔥的模樣摔了下來,直插到地上。眾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震住,不約而同地發出一聲驚呼。

  「沒事!我沒事!」男子舉起一隻手聲明,然而他半天都沒能把頭從土裡拔.出.來。

  眾人對著他的模樣,都不知應該作何反應,只好對著他目瞪口呆。

  恰在此時,天上又有聲音傳來,這次卻是一個女聲:「早就讓你用功修行,偏不聽。」那聲音一邊說一邊飄近,這次卻是一名其貌不揚的中年道姑。

  這道姑應該是同之前的人一道來的,只是她速度沒有男子那麼快。而眾人的注意力被前面的男子吸引過去了,竟都沒注意到她。

  也不同於男子的狼狽,道姑非常穩當地落了地,氣定神閒地輕踢一下同伴:「快起來。臉都讓你丟光了。」

  其他人被突然出現的兩個神秘人物震驚,都有些反應不過來。沈盼卻在看到道姑的第一眼,就輕輕「咦」了一聲。

  蘇曜聽見,連忙回頭:「怎麼了?」別是又犯病了吧?

  沈盼低聲對他說:「這道姑我見過。」

  蘇曜詫異。先是道士,又是道姑,怎麼怪人怪事總讓沈盼碰上?

  「被劫持時,那個病症發作過一次,」沈盼附在丈夫耳邊小聲道,「是這位仙師救了我,還贈了藥。因為她的藥,這一個月,那個眩暈的病都沒再發作。」

  不過……沈盼記得這道姑贈藥之時和她說過一些奇怪的話,又語焉不詳地暗示一月之內定有分曉。算來今日恰是一月之期。這道姑現身可與這個期限有關?

  蘇曜又驚又喜。這道姑竟然能治妻子的病?難怪沈盼的氣色比之前好了不少。她既然救過沈盼,應該對他們沒有惡意。蘇曜稍稍放心,又暗自盤算,一會兒找得個機會再請這道姑為妻子診治一下。

  夫婦二人只顧著交頭接耳,也沒注意到那俊美男子這時已經從土裡站了起來,一邊拍著滿臉的泥灰一邊對道姑乾笑:「一時心急,忘了腳下。」

  他和道姑一直遠遠觀察著事件發展,見趙文揚決意送回沈盼,看來有與蘇曜化解仇怨的希望,便打算等他們關係緩和,再來找蘇曜談。誰知今日兩人一算,趙文揚的確將沈盼送回來了,可又遇上袁進攪局,恐有大變。兩人大驚,也顧不上再等什麼時機,立即趕來阻止。總算是及時趕到。不然他們這一開打,說不定立時就要天地變色。

  袁進本已準備發動攻擊,卻被這兩人打斷,最初的驚訝之後,不免有些焦躁,出聲喝問:「你們是什麼人?意欲何為?」

  男子笑嘻嘻道:「我們是什麼人,一會兒你自然知道。」

  袁進見他嬉皮笑臉,胸間一股怒意翻騰。他出戰時一直有隨身攜帶手.弩的習慣,抬手對那男子就是一箭。

  青年男子看見他出手,卻依然嘻笑著,完全不當回事。他身邊的道姑卻是輕輕抬了下手,然後那隻□□就定在了空中。接著道姑用手指淩空劃了半圈,那隻箭竟然直接轉頭,向袁進飛來。袁進大驚,連忙低頭閃避。最後那隻弩.箭堪堪擦著他的頭皮飛過。

  袁進又驚又怒,想要令弓箭手射殺兩人,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也無法開口說話。

  「我們有些要緊事,」這時道姑才淡淡道,「還請閣下行個方便。」

  說完,她手指又是一點。袁進發現自己可以說話,頭部也可以活動了,只是脖子以下仍動不了。

  袁進不蠢,至此終於看明白,這兩人來歷十分不簡單。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仙姑要在下怎樣行方便?」

  「刀劍無眼,」道姑語氣依舊淡漠,「為免誤傷,還請足下兵馬暫退。」

  袁進答應了,立即下令兵馬退去。不過他擔心自己安危,不敢讓自己的兵馬走得太遠,隻讓他們退到弓箭射程之外,隨時準備救援。

  道姑倒也沒計較他的小心思,在他兵馬退去後便解了他身上的禁制。袁進猶豫了下,到底覺得自身安全更為重要,也隨兵馬一起後退了,只是不肯走遠,依舊在週邊徘徊。

  道姑目的達到便不管他了,又轉頭看向趙文揚。

  不等道姑開口,趙文揚已主動問:「可要某也退去?」

  他與蘇曜夫婦站得甚近,他們剛才的交談他也聽見一些。他想這道姑既然識得沈盼,應該是來找他們的,故而有此一問。

  「這件事和你也有關係,」道姑說,「另外我不完全放心袁進,還請足下暫留此地。」

  趙文揚十分驚異,和他又有什麼關係?不過這兩人明顯大有來頭,他不覺得自己有反抗的機會,聞言輕輕點頭,規規矩矩等在原地。

  處理好了袁進和趙文揚,道姑才將注意力轉向蘇曜夫婦。

  和她同來的男子這時已經先走到沈盼身前,笑容滿面地問她:「娘子別來無恙?看你氣色不錯,想來我師姐的藥還挺有效的?」

  沈盼先前只說見過道姑,並未提及這名男子,為何他表現得如此熟撚,竟像是故友重逢的語氣?蘇曜有些疑惑地看向妻子,卻發現沈盼也是一臉不解。

  「我與足下……見過嗎?」她遲疑著問。

  男子大感驚異,這娘子之前在成都還主動和他搭話,怎麼轉眼就不認人了?

  道姑撫了下自己的額頭,從袖中取出一面巴掌大的仙人跨獸銅鏡,遞到那男子面前。

  男子看了一眼銅鏡,恍然大悟道:「出來得急,忘了變化,難怪娘子沒認出我。」

  他伸手抹一把臉,手抹過之處,臉形拉長,臉上皺紋顯現,眼睛變小,鼻子變大。同時一頭黑髮也漸漸變白。等他放下手 ,已赫然是兩人在蜀中酒肆門口見過的老年道士模樣。

  這景象太過匪夷所思,沈盼先被嚇得倒退一步。

  蘇曜也大吃一驚,卻沒忘記將妻子護到自己身後,手按刀柄大喝:「何方妖孽!」

  道士很不高興,對他罵道:「你才妖孽!你全家都……」

  好在道姑及時打斷:「正事要緊。」

  在她提醒下,道士總算記起了此行目的,對沈盼說:「現在娘子可認識我了?」

  沈盼稍顯遲疑,但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道士又說:「我們對娘子沒有惡意。」

  沈盼看看他,又看看他身旁的道姑,再次點頭認可。

  「我只是想和……」道士轉頭看蘇曜,「你叫蘇曜是吧?我們想單獨和你談談。」

  蘇曜卻不像沈盼。他之前並沒有和他們接觸過,因而疑慮甚重。他也不放心在這時撇下沈盼,所以沒答理兩人的要求,隻將身後的沈盼護得更緊了些。

  道姑猜到他的心思,輕歎一聲:「如果足下信得過我,我可以在這裡陪著沈娘子,由我師弟單獨和你談話。我保證沒人動得了你妻子分毫。」

  蘇曜剛才見識過兩人飛天遁地之能,又從沈盼口中得知了道姑救她的事蹟,且這道姑看起來比那道士沉穩得多,似乎確實值得信賴。他回頭徵詢沈盼的意見,見她也點了頭,方才答應談話。

  他將沈盼託付給道姑,跟著道士走到一處無人的空地,冷冷開口:「有什麼話就說吧。」

  道士卻沒馬上開口。他要說的事千頭萬緒,一時之間也有點不確定從何處開始。猶豫片刻,他決定揀最關鍵的地方說:「尊夫人的病你應該已經察覺了吧?」

  蘇曜臉色微沉,不過還是很快點了下頭。

  「那你也意識到尊夫人這次的病比起之前的那一世還要嚴重吧?」

  蘇曜疑竇頓生。這道士不但知道他們是重生之人,還知道沈盼的病症,甚至清楚沈盼這次的病比前世要重。他們究竟是什麼人?但是表面上,他依然不動聲色:「你想說什麼?」

  「其實她這病和你有關……」

  蘇曜勃然變色,一把拎起他:「你說什麼?」

  這怎麼可能?

  「你你你,」道士慌忙解釋,「你別急,聽我解釋。」

  蘇曜面色不善,但還是鬆開了他:「把話說清楚,和我有什麼關係?」

  道士不敢再故作高深,整了整被蘇曜抓亂的衣服,輕咳一聲:「之所以會有這病症,是因為她占了不屬於她的命格。」

  蘇曜皺眉:「什麼意思?」

  「意思是,」道士攤手,「尊夫人沒有當皇后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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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其君之袂(2)

  「阿姐,要喝水嗎?」趙文揚拿著牛皮水袋問沈盼。

  沈盼的目光一直跟隨著在遠處談話的蘇曜和道士。聽到趙文揚的問話,她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緩緩搖了下頭。

  趙文揚收起水袋。他也向正在交談的兩個人看了一眼。他和沈盼都聽不見談話的內容,不過蘇曜的表情十分嚴肅,恐怕說的不是小事。

  趙文揚剛想寬慰沈盼幾句,卻看見道姑向他們走了過來。他料到她們有話要說,便知趣地退開了。

  道姑向他微微頷首,對他的行為似乎頗為贊許。趙文揚走開後,她問沈盼:「可想知道他們在談什麼?」

  沈盼回答:「既然是單獨和他談,想必是不能讓我知道的事。」

  道姑微微一笑:「倒也不是不能讓你知道。只是你聽了未必會高興。」

  沈盼側頭想了一陣,低聲問:「記得仙師上次說過,我的病症是因為占了不屬於自己的命格?」

  「娘子這心思當真剔透,」道姑輕歎,「我們確是為此而來。」

  沈盼又看了一眼蘇曜,微微猶疑:「是不是因為……我並非他的良配?」

  她和蘇曜已有兩世糾葛,之前又是那樣一個收場。他們特意提出和蘇曜談,道姑還曾經說過她占了不屬於她的命運。這不能不讓她有所聯想。蘇曜有平定天下的能力,重來一次更該如此,若不是因為她的緣故數次改變軌跡,他理應更快崛起。也許他們這緣份從一開始就是段孽緣。

  「這倒不是,」道姑回答,「你們的姻緣還真是早就注定了的。」

  沈盼驚異地看著她。

  道姑向遠處的道士努了下嘴:「都是他的錯。若不是我這位師弟當初對你胡說八道,你們本不會有這麼多波折。」

  沈盼不解:「我不太明白……」

  前世她與這道士只有一面之緣,且還是在她認識蘇曜之前,怎麼可能對他們造成影響?

  「我想娘子應該也看出來了,」道姑說,「我們並非塵世中人。我們這一脈的職責便是維護天道。」

  沈盼依然困惑,不懂這與他們夫婦又有什麼關係?

  「所謂天道,便是世間運行之理,」道姑解釋,「雖然玄妙精深,歸結起來不外乎順天應命這四個字。應運而生,應劫而亡。運生治世,劫生危亡。然而世事迴圈反復,不免有衰亂之時。每逢此世,便該有能者入世,修治天下。不過安民濟世,非一人所能為,尚需王佐,因而又有一批人應命而生。這些人皆有星曜之佑。救世者為紫微帝星,餘者為其輔弼……」

  沈盼向蘇曜看了一眼,難道說……

  道姑知她所想,卻搖了搖頭:「不是他。」

  沈盼不解,若不是蘇曜,又是何人?

  「問題就在這裡了,」道姑苦笑,「之前那一世,原該匡扶天下的帝星意外隕落,所有的人事都亂了套。我師弟為了補救,私自啟動法陣倒轉時光。原以為時光倒回,一切便可歸位,誰知又出了意外。」

  沈盼終於有所領悟:「意外是指……」

  道姑點頭:「似乎是法陣啟動時出了一點差錯,導致有三個人仍然保留了之前的記憶。」

  原來如此!沈盼恍然大悟,這就是她、蘇曜還有袁進記得前世的原因。

  那麼真正的帝星又是誰?沈盼細思,道姑說帝星意外隕落,是不是說前世帝星根本就未出現?而她這一世確實遇上了一個以前不曾出現的人,那就是……她看向遠處的趙文揚。

  道姑瞥見她的眼神,知道她已猜到了,微微苦笑:「娘子是一生近貴的命格,原該是帝星的貴人。然而因為我師弟酒後胡言,本來注定相遇的人竟未遇上。」

  沈盼點頭,是了,當初正是為了這道士的預言,陸仲將她帶去校場散心。沒想到王守那天會出現,還因此注意到她,提出聯姻。而她因為王守提親一事心情不佳,那一陣根本不曾出門,因而未曾遇到趙文揚。

  道姑又續道:「帝星需百官朝拱,方能有所作為。若無輔弼,便成在野孤君,十分不利。而帝星流落徐州時又剛好是他最落魄的時候,這時原該助他的人又未出現,結果可想而知。」

  所以前世根本沒人聽說過趙文揚這個人。那蘇曜又是怎麼回事?他前世所向披麾,以致她一直以為他才是天命所歸的那個人。

  似是看出沈盼的疑問,道姑微微一笑:「他的命格也確實有些不同凡響……」

  ***

  「事情就是這樣……」另一邊道士也已經向蘇曜合盤托出,「你的命格有點特殊。作為命星的天府為南天主星,遇到眾曜之首的紫微,可為其佐,但是天府本身也有君王之相。大概正是這個緣故,帝星隕落之後,你才能陰差陽錯替代他的位置。」

  蘇曜低頭沉思,所以一切都只是命嗎?他的努力難道沒有任何意義?

  道士沒發現他的沉默不語,還在喋喋不休地嘮叨:「老實說,你前世能成功這件事本身就很讓人費解。一般來說,天道並不會出現這種混淆。」

  聽到這句話的蘇曜忽然抬起頭:「這是不是說,天命其實是可以改的?」

  「啊……」道士有些懵,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啊?」

  他說什麼?改命?他瘋了嗎?

  「既然前世我能成功,」蘇曜重複,「是不是可以說明,天命並不是一成不變,是能改的?」

  ***

  「天道並非一成不變,」道姑向沈盼解釋,「雖說人各有命,但是最終的命運並不完全決定於先天命數。占了不屬於自己的命格會有代價,但是逆天改命也並不是完全不可為。比如一個人行善積德,本來噩運纏身也可能化險為夷;而一個人縱然注定貴盛之命,德不配位,亦不可久。只是這改命的代價不是每個人都付得起。」

  「改命的代價是什麼?」沈盼問。

  「越貴重的命格代價越高,」道姑回答,「但具體的代價卻是因人而異,可能是壽命,可能是後嗣,也可能是永失所愛……」

  沈盼明白了:「所以我才會生病?」

  道姑輕歎:「你的命星是天機。天機坐命的人對局勢的變化本就比旁人敏感。上一次帝星死時未成氣候,你們也沒對他直接出手,所以後果顯現得很晚,直到真正有皇后之命的人出現,你才開始出現症狀。這一次蘇曜卻是與真正的帝星反目成仇,所以……」

  「皇后之命是指張雲芝?」沈盼插口。

  道姑點頭。

  原來張雲芝和趙文揚才是命定的姻緣,而不是像她之前認為的那樣:趙文揚意外出現,阻斷了蘇曜和張雲芝的緣份。

  前世因為趙文揚死了,張雲芝才遲遲不得婚配,又因為蘇曜替代了趙文揚的位置,所以張雲芝最終和蘇曜走到了一起。沈盼輕輕撫額,果然全亂了。

  道姑見她不說話,又歎了口氣:「如果沒有這個意外,你和蘇曜的姻緣是不會有什麼波折的。」

  按原本的命運,她會幫助趙文揚。之後王守會向陸仲提親,王浚也依然會來徐州,並與趙文揚衝突。那之後趙文揚無法再在徐州立足,只好北上。而蘇曜會留在徐州,並在王守與陸仲的戰爭中嶄露頭角並得到陸仲的賞識。戰爭結束,陸仲就會將她許配給蘇曜。等趙文揚在北方壯大,將勢力伸入河南,陸仲會率眾歸順,蘇曜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趙文揚的大將。奈何因為這個重生,一切又變化了。

  蘇曜前世已經成功了,嘗過了俯瞰眾生的滋味,他可還會甘願屈居趙文揚之下?若是沒有前世的記憶,他和趙文揚都是從頭開始,倒有可能解決這個問題。然而他們也已經沒辦法再將時光倒轉一次。這次的結局,全看蘇曜如何抉擇。若他選擇放棄,一切還有回到正軌的可能;如果他一意孤行,那麼……道姑看向和道士說話的蘇曜。他的眉頭已經緊緊皺了起來,大概是知道真相了。這下他會怎麼選呢?

  道姑看了一會兒,回過頭發現沈盼也正看著蘇曜,心裡頗有些愧疚。這對夫妻本不需要經受這麼嚴峻的考驗。

  「很抱歉,」道姑說,「讓你們處於這樣兩難的境地。」

  沈盼搖頭:「雖然我並不想經歷這樣的磨難,不過沒有這些經歷,我未必會像現在這麼喜歡他。」

  原定的命運也許一帆風順,但是她未必能把蘇曜看得這麼清楚。

  道姑聽了,對沈盼的好感更深,忍不住說:「我有必要提醒娘子一句。雖然娘子此世多行善事,但看起來這善果仍不足以讓娘子問鼎後位。如果蘇曜不肯放棄爭奪天下,娘子還是多為自己考慮一下……」

  道姑說得隱晦,但沈盼明白她的意思。如果蘇曜執意爭取帝位,她的病會再次復發。很可能她還會像上次一樣,死在他稱帝之前。難怪道姑之前說,一月之後自見分曉。原來是這個意思。

  「我知道了。」她輕輕點頭。

  她只說知道了,卻沒說那時會不會離開蘇曜。道姑沉默一會,再次開口:「娘子還有其他問題嗎?」

  沈盼猶豫一陣,慢慢說:「還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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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其君之袂(3)

  聽完了道士所有的解釋,蘇曜點了點頭:「我知道該怎麼做了。」

  他回身走向沈盼。見他過來,沈盼也快步迎上去。她小心觀察著丈夫的神色,卻無法從他臉上讀出他此刻的想法。

  走到她身前,蘇曜臉現溫柔之色,輕輕握住妻子的手,低聲囑咐:「我和袁進說幾句話。你在這兒等我。」

  沈盼有些忐忑,但還是點了下頭。

  蘇曜上馬馳向袁進。

  袁進還沒有離開。見蘇曜單槍匹馬奔自己而來,他頗覺詫異。不過他看了一眼還遠遠盯著他們的道姑,沒有輕舉妄動,只是口氣不大好地說:「你來幹什麼?」

  蘇曜開口:「撤了吧。你傷不了趙文揚,至少今天不行。」

  「你管得著麼?」袁進恨恨道。

  蘇曜向那道姑的方向揚了下臉:「那兩個人在,你動不了他。」

  袁進也知道他說的是事實。低頭想了片刻,他問蘇曜:「他們是什麼人?」

  「我說不好,但顯然和我們不是一路。」

  袁進又想了一會兒,也覺得這眼前虧還是不吃為妙,回頭下令撤兵。臨走前,他還是問蘇曜:「他們和你說了什麼?」

  蘇曜看了那兩人一眼,壓低聲音:「我稍後寫信和你解釋。」

  袁進爽快應了:「好。」

  和袁進交代完了,蘇曜才又回到沈盼身邊,伸手將她拉上馬。

  見他們要走,趙文揚上前兩步,似乎想說什麼。

  蘇曜看他一眼,隻淡淡說了句:「好自為之。」

  以後他是不可能再幫趙文揚什麼了,得他自己成長。不過就是蘇曜自己也是前世摸著石頭過來的。既是天命之子,應該不會差到哪裡去吧?

  趙文揚怔了下,然後大力點了下頭。

  然後蘇曜低下頭,用溫柔的的語氣對沈盼說:「我們回去。」

  沈盼輕聲應了。

  趙文揚看著他們夫妻在護衛簇擁下馳遠,心裡悵然若失。雖然蘇曜沒有透露很多,但他有種預感,這兩個人以後和他不會再有什麼瓜葛了。

  他歎了口氣,剛回過身,卻見道姑正站在他的身後。他心中詫異,但還是向她一揖,恭敬叫了一聲:「仙師。」

  道姑側身避過:「不敢受帝星大禮。」

  「仙師叫我什麼?」趙文揚驚奇道。

  「帝星受命於天,日後當為人間帝王。」

  趙文揚失笑:「仙師說笑了。」

  怎麼可能是他?蘇曜比他有資格得多。就算是袁進也比他老辣。他怎麼可能勝過這兩人,成為天子?

  但他轉頭見道姑並無玩笑之色,他臉上的笑容也漸漸淡了。剛才蘇曜和沈盼對他的態度確實有些奇怪。他們不會也相信了吧?

  道姑不理會他的反應,隻淡淡道:「不過就算有帝王之命,也須順應天理人心,若是無才無德,就算得位亦不可持久。還望帝星慎之。」

  和已經歷過一世的蘇曜不一樣,趙文揚還太稚嫩。他還有一條很長的路要走。

  趙文揚一凜。不管她說的事是不是真的,但她說的道理卻是至理名言。趙文揚鄭重向她一揖:「受教了。」

  這一次,道姑沒有避過。

  等趙文揚也撤離了,道士才走上前問:「這就算解決了嗎?」

  「基本算是吧,」道姑答道,「雖然還有一點偏差,不過應該在天道可以容忍的範圍內。」

  道士撓頭:「就是有點對不起那兩個人。他們本來不用經歷這麼多糟心事。」

  「之前我留給沈娘子的並不是普通的丹藥,也沒有收回留在她體內的法力。」道姑說。

  「咦?」道士有點驚奇。

  「她這命格雖是一生近貴,為世所用,但是多耗心力。就算沒有天道影響,她這體質也好不到哪裡去。那瓶丹藥能助她調理。加上我留下的法力,這次大概可以長命百歲。就算是我對他們夫婦的一點補償吧。」

  且有那道法力聯繫,她若再遇到什麼危險,他們也能及時感知。雖然這夫妻倆不能再站在權力之巔,但是有他們護持,保個一生平順應該沒有問題。

  「還是師姐想得周到。」道士討好地說。

  道姑卻哼了一聲,一把擰起他的耳朵:「事情解決,你這洩漏天機、私啟法陣的賬,我們是不是該算算了?」

  ***

  回到駐地,蘇曜擇了緊要的資訊,寫成一封長信送給袁進,同時建議袁進和趙文揚暫時休兵。袁進看過信後答應了,趙文揚對此也無異議。

  之後由蘇曜做為中間人,雙方達成休戰合約。

  三方正式停戰後,蘇曜便率軍撤退。大軍一踏入蜀中,蘇曜就將帥印封了,命人交還蜀王,所任官職也一併辭去。

  蘇曜統兵時蜀王對他頗多猜忌,可真等蘇曜要掛冠遠去,蜀王又開始心慌。畢竟身處亂世,看過盛衰榮辱,知道良將的重要性。何況袁進從未放棄謀奪蜀地的野心。蘇曜要是走了,他還能找誰去抵擋袁進?因此蜀王不但不收帥印,還接二連三派使者前來,勸說蘇曜留任。

  蘇曜不為所動,有條不紊地安排好交接事宜,又托人帶話給成都的降真,請她負責將成都的宅邸退還蜀王。然後他便帶著沈盼悄然離開了。這是初冬時候的事。

  天氣轉冷後,無論城野,都漸漸進入清閒時節。這時卻還有一輛馬車不緊不慢地行駛在道路上。

  「是因為我嗎?」坐在車內的沈盼忽然出聲。

  蘇曜趕車的手僵了一下:「什麼?」

  「你放棄是因為我嗎?」沈盼輕輕掀開車簾。

  蘇曜輕描淡寫地說:「當然不是。是他們說天命不在我身上。何必逆天而行?」

  沈盼沉默片刻,慢慢開口:「你應該對他們口中的天命很不以為然吧?」

  蘇曜一怔,隨即笑了,到底沒瞞過她。

  當時那道士是這麼告訴他的:「你有天府坐命,加上能力超群,且前世你已經快成功了。也許你的確有逆天的可能。但是你才向帝星出手,尊夫人的身體就開始出現異狀,恐怕她還是沒這命。如果你不在意夫人的性命,大可一試。」

  「抱歉……」沈盼有些愧疚。

  「不用道歉,」蘇曜說,「如果你沒嫁給我,即使我對趙文揚出手,大概也不會有事。」

  說起來,她是被自己拖累。

  「不會不甘心嗎?」沈盼輕輕問。

  蘇曜微微一笑:「都過了兩輩子,要是還不知道什麼最重要,豈不是白活了?」他停頓片刻,又說:「我沒什麼不甘心,但我想袁進應該會很不甘。」

  他覺得袁進同為重生之人,有權利知道來龍去脈,因此把經過都寫進了給袁進的信裡,也清楚地告知了袁進可能的後果,讓袁進自己做選擇,要不要繼續逆天而行。袁進沒有明確回應,不過以他對袁進的瞭解,他會繼續。其實他自己也覺得所謂的天命很無稽,但他不敢拿沈盼的命去賭。所以他把機會留給了袁進。

  他離開後,再沒有人可以阻止袁進奪取蜀地。得到富庶的川蜀,袁進應該能積累足夠的力量,與趙文揚一爭高下。趙文揚如果能堂堂正正打敗袁進,便足以證明他帝星的實力。自己也就沒什麼好不滿的了。

  沈盼眼睛轉了一下,已經猜到他做了什麼,便沒再繼續追問。倒是蘇曜回頭看了她一眼:「原本想讓你盡享榮耀,可惜……」他不願繼續這話題,頓了頓說:「可惜這次沒能幫你出氣。不過你放心,我遲早會讓張沛付出代價。」

  沈盼搖頭:「大可不必。」

  「你不生氣?」蘇曜詫異。雖然沈盼不怎麼記仇,但連被劫持都能不計較,也未免太大度了。

  「不是不生氣。不過我猜張沛的事並不需要你出手。」

  「怎麼說?」

  沈盼沉吟片刻:「被劫持時,我見到了陰氏。」

  蘇曜愣了一陣才想起陰氏是誰,但他不明白陰氏和張沛有什麼關係?

  「我問過仙師了,」沈盼清亮的眸子轉向他,「蘇照還是會出生。」

  蘇曜驚得猛然勒馬,和妻子結結巴巴地解釋:「阿,阿沅,我發誓,這次我真沒對不起你。」

  沈盼笑了:「我不是說你。」她輕聲歎息:「也許不再是原來的模樣,也不會叫蘇照這個名字,但那孩子會出生。」

  這正是她問道姑的最後一個問題:「重生後,以前的孩子是不是就永無可能再見了?」

  道姑想了一陣才明白她的意思,笑著回答:「別人我不敢保證,不過你問的那個人會出生。有天命的人無論如何都會來到這個世界上。雖然相貌、家世可能改變,但本質還是同一個人。」說到這裡,她看了一眼趙文揚:「只是可能和你沒什麼關係了。」

  沈盼懂了。陰氏還是會生下那個孩子,只是父親變成了趙文揚。聽道姑的意思,那孩子還會是承襲帝位的人。

  蘇曜聽完妻子的話也是啼笑皆非。張沛處心積慮,最後還是為人作嫁,不知到時會作何感想?若是這樣,確實不用他再做什麼了。

  他放了心,重新趕車前行,口中卻道:「現在我可什麼都沒有了。阿沅,你會不會嫌棄我?」

  沈盼一笑:「怎麼會什麼都沒有?你還有我。」

  蘇曜心裡一暖,也笑了:「可不是,我這次可是娶了一位很有錢的夫人。」

  沈盼輕笑著推他一下,過了一會兒才又問道:「今後你有什麼打算?」

  蘇曜想了想:「我們成親太過匆忙,陸公都沒能觀禮。我想就趁這機會,帶你回徐州看看吧。另外鐘定之前就一直想讓我和他合夥做這船運生意……」

  沈盼笑了:「你要做船運,何必捨近求遠去問鐘定?」

  「嗯?」蘇曜不解地看向妻子。

  「鐘定走的多是內河航道,海路雖然也走,卻只在沿海。我早有心做遠海的生意,只是一直沒找到可靠的人。」

  「遠海?」蘇曜不太懂,「那是做什麼生意?」

  「香料。」

  「這能賺錢?」

  「當然了,」沈盼解釋,「天竺出產的胡椒、肉桂;南洋的檀香、沉香、降香,都是高價之物。我想趙文揚既是承天之命,這亂世應該用不了多少年就會結束。天下太平,對這類奢侈之物的需求就會增大,正好這幾年可以探探路。以後出口徐州出產的絲布,換回香料,再去各處售賣,只怕利潤比我經營櫃坊還高。」

  蘇曜笑出聲,他這夫人簡直聰明絕頂,都能利用天道來賺錢了。

  沈盼如何不知他的心思,嗔怪地看他一眼:「你就說做不做吧。」

  蘇曜回頭親了一下她的臉頰:「聽你的。這輩子我都聽你的。」

  「當真?」

  蘇曜點頭:「當真。」

  沈盼轉了轉眼睛,問他:「前面是不是有片梅林?」

  蘇曜看了一眼:「好像是。」

  沈盼眼睛彎了一下:「在那裡停一下吧。」

  蘇曜答應了。

  到了梅林,蘇曜停好車,把妻子扶了下來。林子甚是安靜。梅樹上結滿了花苞。樹頭上已有數朵紅梅疏疏落落地綻放。夫妻二人攜手漫步,只覺暗香襲人。

  「那支釵是不是在你那裡?」沈盼忽然問。

  蘇曜知道她問的是那支團鳳釵。他點了點頭,去車上的行囊裡找出來,遞給妻子。朱五將釵送來後,他便把釵收起來了。只是後來發生了這麼多事,他也顧不上了。要不是沈盼提醒,他都想不起還有這件事。

  沈盼沒有接他手裡的銀釵,而是說:「可以替我戴上嗎?」

  蘇曜先是一愣,隨即無聲笑了。他側頭打量了一陣,才走上前,將鳳釵插在了妻子的髮髻上。

  戴好之後,沈盼抬頭,對他溫柔一笑。

  蘇曜心裡一熱,輕輕擁住了妻子。

  花猶在,人未老。鏡合。釵圓。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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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番外二

  「雪夜寒來,醇醪新熟,這位郎君可願進來共飲一杯?」

  蘇曜聞聲抬頭,儒雅的中年人立在酒肆門口,面含微笑地注視著他。

  這人是統領武寧數州的節度使陸仲,也是沈盼最為敬重的舅父。

  蘇曜略微猶豫,才走上前向陸仲微微躬身:「陸公。」

  「一直想找你好好聊聊,」進酒肆後,陸仲一邊斟酒一邊對蘇曜笑言,「可惜這一年來實在有太多變故,總是沒有機會。正巧剛才看見你經過,就忍不住把你叫住了。」

  蘇曜卻表現得十分拘謹:「陸公想和某聊什麼?」

  「我記得……你還沒有娶妻?」陸仲放下酒壺,試探著問。

  蘇曜搖頭。

  陸仲微微一笑:「我那外甥女阿沅,你應該也挺熟悉了。你覺得她怎麼樣?」

  蘇曜愣住了。

  陸仲將他的驚訝看在眼裡,又笑著道:「實不相瞞,你是個很出眾的年輕人,我很欣賞的,早有結親之意。正好阿沅也到了考慮婚配的年紀。我看她與你相處甚好,有心將她許配與你,就不知你意下如何?」

  若是在去河東前得知這件事,蘇曜大概會欣喜若狂,可是現在他只是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溫熱的酒液過喉而入,化為滿心苦澀。

  見蘇曜不作聲,陸仲以為他有顧慮,撫須笑道:「阿沅雖然只是我外甥女,但我疼她不比親生女兒少。你又去過南郡,應該知道她的出身。南郡沈氏的家世應該也不會太辱沒你。」

  蘇曜連忙說:「不敢。」

  他看重的從來都不是出身。何況就算隻論家世,沈盼配他也是綽綽有餘。

  陸仲微笑著又替他倒了一杯酒:「那麼你是願意了?」

  蘇曜沉默一會兒,慢慢開口:「這件事……陸公可曾問過女郎自己的意思?」

  陸仲點頭:「問過。她並不反對。」

  蘇曜有些意外,脫口而出:「可是她在某面前並不是這樣說。」

  「什麼?」陸仲吃驚。

  「不瞞陸公,我今日剛見過她,」蘇曜笑容苦澀,「她親口告訴我,她不願嫁我。」

  「怎麼會?」陸仲糊塗了。明明之前沈盼催他將蘇曜召回,他詢問沈盼對這門親事的看法時,她也不曾反對,怎麼忽然變成了這樣?

  蘇曜將陸仲為他倒的第二杯酒一口飲盡,然後才說:「其實某對陸公沒說實話。我是娶過妻的……」

  陸仲更驚訝了。他剛有將沈盼許配給蘇曜的想法時就仔細查過蘇曜的底細,知道他從未訂親。他詢問蘇曜娶妻與否也不過是想找個由頭談及親事,蘇曜剛剛也搖了頭,怎麼現在又突然改口說娶過親?

  他忍不住追問:「什麼時候娶的親?對方是什麼人家?怎麼我都沒查……沒聽說過?」

  蘇曜沒有急著回答,而是問道:「陸公可相信黃粱一夢的故事?」

  陸仲啞然失笑:「你該不會告訴我,你是在夢裡娶的妻?」

  這麼有才幹的年輕人,不至於連夢境和現實都分不清吧?

  「我也曾經懷疑過,那究竟是一枕黃梁,還是真實的前塵往事?」蘇曜說,「若是真實經歷,我現在面對的局面未免匪夷所思;要說是夢,卻又太過真實,且還有第二個人做過相同的夢?」

  陸仲愈發疑惑了:「相同的夢?那人是誰?」

  蘇曜遲疑片刻,還是說:「沈女郎。」

  「阿沅?」陸仲大為驚奇。這事怎麼越聽越離奇?

  蘇曜點頭:「在那個故事裡,我娶的人正是沈女郎。」

  陸仲沉默了。這事若是出自別人之口,他一定直斥荒謬。但現在說的人是蘇曜。此人才智見識都非同一般。他也不相信蘇曜是會信口開河的人。可如此荒唐之事,要他怎麼相信?

  「說說看,」許久之後,陸仲才再度開口,「那是個怎樣的故事?」

  蘇曜告訴陸仲這件事時已做好陸仲認為他瘋了的準備,沒想到陸仲並未斥責,反而願意傾聽。重新回到年輕時代,他不能與任何人談及那段記憶,而與他有相同經歷的沈盼現在又與他鬧翻,他只覺四顧茫然,不知何去何從。陸仲是個睿智明理的人,似乎也不排斥他那不可思議的說法。而他也確實發洩胸中的憋悶,便將他和沈盼的過往和盤托出了:「在那個故事裡,我最早遇到沈女郎是在校場……」

  蘇曜敘述的時候,陸仲沒有插過口,一直低頭傾聽,只是間或為自己或蘇曜斟一杯酒。

  這個故事在他看來有些荒唐。平白無故的,他為什麼要帶沈盼去校場?可是他心裡又隱隱有種熟悉又模糊的印象,似乎這個故事中的事的確發生過。且他仔細回想,也確實覺得沈盼這兩年有些變化。她的表現並不符合她的年紀。只是這孩子一向懂事,以致於很多跡象都被他忽略了。還有當初她來書室偷聽他和蘇曜的談話。他那時以為沈盼對蘇曜有意,所以格外關注。現在想來,沈盼的反應並不像是傾慕。如果她猜到蘇曜和她有同樣的經歷,所以來書房確認,是不是就說得通了?

  他思考的時候,蘇曜的陳述也接近尾聲。說完後,蘇曜有幾分緊張地盯著陸仲,看他有何反應。然而陸仲只是面無表情地又為自己斟了一杯酒。

  「若你所言屬實,」良久,陸仲終於開口,「你們倆活的年紀比我都長。我還能給你什麼指點?」

  「活的久不代表能活明白,」蘇曜說,「此事於我是當局者迷,還請陸公不吝指點。」

  陸仲飲盡杯中酒,又沉吟了一陣,才說道:「你說阿沅也記得,或者說經歷過同樣的事?」

  蘇曜點頭。

  「而在那個不知道是前世還是夢境的故事裡,你幾乎已經登上至尊之位?」

  蘇曜再次點頭。

  「那問題就嚴重了。」陸仲歎氣。

  蘇曜不解。

  陸仲說:「她明知你將來青雲直上,卻還不願和你在一起,看來是對你有相當深的心結。」

  蘇曜歎氣:「許是因為我阻了她和李紹的姻緣,所以她才這麼恨我。」

  「李紹?」陸仲愣了。

  沈盼喜歡李紹嗎?李紹相貌堂堂,待人溫和,在年輕一輩裡還算出色。可是沈盼對李紹從來都沒有什麼特殊之處。倒是眼前這個……陸仲看向蘇曜,沈盼對他的態度還更特別一些。

  沈盼雖然和善,卻一向有主見。她在蘇曜這件事上如此反復,並不像是不在意,倒可能是太在意了。但是蘇曜的故事都是從他的角度講述,還有不少空白,想知道全部的真相,恐怕還得問一問沈盼。

  「你和阿沅是再無可能了嗎?」過了許久,陸仲問他。

  蘇曜有些猶豫。沈盼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他們還能再破鏡重圓嗎?他想說沒有,可真到了口邊,卻又遲遲說不出口。

  陸仲看他如此表情,改換了問題:「你覺得阿沅是什麼樣的人?」

  蘇曜下意識回答:「溫柔婉順,通情達禮……」可話到一半,他就愣住了。他想起沈盼的話:「如果你發現我不是這麼溫柔婉順,通情達禮,你會怎麼做?」

  也許他並沒有自己認為的那樣瞭解她?

  「的確,認識阿沅的人都會覺得她善解人意,」陸仲說,「但越是這樣的孩子,反而越容易封閉自己。因為她太知道你想要什麼,就會表現出你想要的模樣。她真實的想法卻很少表露。喜歡這樣的孩子,其實很辛苦。我希望你能先想清楚。如果她並不是你以為的樣子,你還會不會傾心於她?」

  蘇曜更加迷茫了。如果沈盼不是他一直以為的樣子,那她又是什麼樣的人呢?

  陸仲輕歎:「在我眼裡,阿沅和我自己的兒女沒有區別。我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傷害。如果你拿不定主意,我不建議你再接近她。也許分開一段時間,對你們都有好處。有朝一日你想明白了,還想和她在一起,再回徐州來吧。」

  蘇曜垂頭不語。

  「也許這對你有些苛刻,」陸仲苦笑,「但請諒解我做為阿沅長輩的心情。」

  「我明白,」蘇曜低聲說,「不過……如果我考慮之後,還是屬意她。明公認為我還能夠挽回嗎?」

  陸仲笑了:「雌雄終不隔,神物會當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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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番外三

  第一絲晨光透過窗紗的時候,蘇曜就醒了。

  人是醒了,但他卻沒有急著起身,而是轉頭凝視睡在身旁的妻子。

  沈盼還在沉睡。

  之前生病時,即便是在睡夢中,她也經常皺著眉頭。此時她的眉心卻是舒展的,面容也因此顯得尤為恬靜。他伸手掠開她額前散發,然後又輕輕蹭了下她的臉頰。

  「什麼時辰了?」沈盼半夢半醒地問了一句。

  「還早,」蘇曜笑說,「可以再睡會兒。」

  沈盼含糊應了一聲,閉著眼向他挪動了一下。蘇曜一笑,伸手擁住了她。

  夫婦倆回到徐州已經半年。

  他們回徐州,陸家人都很高興。不過最高興的還是陸仲。之前他一直擔心沈盼不適應蜀中的氣候和環境,現在夫妻二人願意回徐州生活,那自然是再好不過。

  剛到徐州時,陸仲曾表示想讓蘇曜到武寧軍中任職的意願。但蘇曜考慮之後,還是婉轉謝絕了他的好意。如果想投身軍政,他又何必放棄川蜀,到徐州來?且不說那莫名其妙的天道,他若仍然涉政,無論最後勝出的是趙文揚還是袁進,說不定會對他心有疑慮。所以這半年來,他把重心放在了開拓海路上。

  鐘定有跑海路的經驗,但隻局限於沿海一帶。要去更遠的地方,鐘定的經驗就遠遠不夠了。首先船隻必須改造,以適合遠海航行;其次需要有精確的海圖;最後還有人員的配置。船隻的改造他請俞顯尋覓工匠,他自己也一直參與。之前便有下南洋的商人,能從他們手中買到海圖,只是還不夠精確,要得到真正精確的海圖,恐怕還要自己斟探。而人員配置上則需要熟練的水手和通譯人員。且與異國通商,路上風險甚多,還要考慮海盜劫掠,或者當地人起衝突的情況。蘇曜認為有必要在船上配備一定的武裝人員,甚至每個水手,必要時都要能轉化成戰力。所以這半年來,他一直在訓練招募來的船上人員。陸詒去看過一次後,回來對父親感歎:「他這哪是商船隊,根本是一支水師。」

  現在人員齊備,第一艘改造好的船隻也準備好下水試航。蘇曜這一兩月便開始頻繁往來於海州與徐州之間。這次他更是坐船在海上待了十多天,昨日才返回家中。

  因為有之前的波折,現在他尤其捨不得離開沈盼,以致於每次小別都更勝新婚。昨日回家到現在,兩人極盡纏綿,幾乎是寸步不離。

  又過了大約半個時辰,沈盼總算在他懷中醒來。

  「早。」她一睜眼,蘇曜便輕輕吻她的臉頰。

  沈盼還有點睡眼朦朧。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完全清醒,微笑回應:「早。」

  兩人又依偎一陣才起身。守在外面的降真聽到動靜,領著侍女魚貫而入,服侍兩人梳洗。

  蘇曜一向簡便。他換好衣衫出來時,沈盼才剛坐到鏡前梳妝。一頭長髮披散肩上,如絲緞一般柔亮光滑。他笑著走過去,接過侍女手中的發梳。

  降真見狀,笑著悄悄做了個手勢。其他人會意,都退了出去。降真離開前,又順手幫他們把門帶上了。

  蘇曜輕輕梳著妻子的一頭如瀑青絲。即使成婚已經很長時間,沈盼還是不好意思讓丈夫做這些事,按住他的手說:「我自己來。」

  蘇曜將梳子交給她,卻又提議:「那我替你畫畫眉毛?」

  沈盼偏過頭,似乎有些嫌棄:「你畫不好。」

  蘇曜從後面環住妻子,在她耳邊輕笑:「本想效仿先賢,奈何愛妻不讓。」

  他溫熱的鼻息噴在她頸間,有一絲絲癢。沈盼稍作掙扎,可是蘇曜不許她掙脫出去,又輕輕吻上她的頸後、耳垂,最後是側臉。沈盼偷眼看向面前的銅鏡。光滑的鏡面上,兩個人影緊緊相偎。她終於微露笑意,回頭向他。

  蘇曜一笑,低下頭,慢慢貼近朱唇。

  就在兩人將要吻上的時候,忽然有人推門。

  「阿姐,昨天的帳目好像有點……呀!」抱著帳本走進來的阿蘿連忙轉身捂眼睛,「你們……你們就不能注意一點嗎?」

  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撞見兩人親熱了。

  「我們在自己房內,有什麼好注意的?」蘇曜搶白,「倒是你,不能敲下門再進來?」

  「阿姐,」阿蘿搖著沈盼的手撒嬌,「你看他!」

  沈盼憐愛地摸了下阿蘿的頭,對蘇曜說:「阿蘿年紀小,你少說兩句吧。」然後她轉頭問阿蘿:「是帳目有問題?」

  阿蘿點頭。接著兩人就打開帳簿討論起來,留下蘇曜一人氣結。一別多日,好不容易有機會和妻子親近,被打斷就算了,她還偏幫外人!

  好不容易把阿蘿打發走,沈盼回頭,見蘇曜有些不高興,笑著問:「生氣了?」

  「你不覺得你把這孩子寵得有點過了?」蘇曜抱怨,「以前蘇照不是被你教得很懂事嗎?」

  沈盼聽了,神色竟有些怔忡。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發出一聲輕歎:「有幾個孩子是願意懂事的?一個孩子懂事,多半是因為他不得不懂事。」

  蘇曜愣了。

  沈盼看一眼蘇曜,輕輕搖頭:「我沒有教蘇照懂事。你把他帶來時,他已經什麼都懂了。你說得對,我的確喜歡寵著阿蘿,因為我並不想她這麼早懂事。每個孩子都有要長大的一天。可我總希望阿蘿那一天來得慢點。且在那天到來之前,她都能過得快樂。」

  蘇曜沉默了。

  他記得陸家人說過,沈盼從小很懂事。也許她並不想這樣,只是不得不如此。母親早逝,生前又與她父親關係惡劣。雖然有舅舅照顧,但畢竟還是隔了一層。

  他再次環住妻子:「那個道士倒轉時光時再多倒回去一點就好了,那樣我可以在你小時候就來找你。」

  這樣他能早早保護好她,讓她沒有一點憂愁。

  沈盼笑道:「我小時候愛哭。你要是那時認識我,一定煩死我。」

  記得剛到陸家時,她因為換到完全陌生的環境經常啼哭。那時陸詒最煩她哭,可是陸仲又總讓他帶妹妹,讓陸詒敢怒不敢言。後來兩人長大些了,她也哭得少了,兩人關係才好起來。蘇曜要是在那時遇上她,不知道會多嫌棄。

  「不會,」蘇曜柔聲說,「我只會心疼。」

  父母親系破裂,她和母親回舅舅家,沒多久母親又病逝。她那時一定很膽怯,愛哭才正常。每次想像沈盼那時的模樣,他都一陣心疼。其實直到現在,沈盼都還很容易眼圈泛紅。不知以前他做蠢事時,她背著他流過多少淚?思及此處,他又是愧疚又是憐惜。以前是他太粗枝大葉。這次他可得好好彌補她。

  「阿沅……」他輕輕喚,「你想出海嗎?」

  沈盼驚異地看向他。

  「我知道你其實很想出海看看。」他說。

  每次她說起香料產地眼睛都會發亮。從那時起,他就知道她是想去的。

  「可以嗎?」她小心地問。

  「下次你和我一起去海州,」蘇曜點頭,「真出海的時候,你也和我一道上船。」

  沈盼眼睛果然又亮了。

  蘇曜索性拿出這次新繪製好的海圖,一一指給她看:「你看,這是扶南,這是真臘,這是婆羅洲……只要你想去的地方,我都帶你去。」

  沈盼看著丈夫,目光變得越來越柔和。良久以後,她點了下頭:「好。」

  蘇曜一笑,輕輕抱住了她。窗外,天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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