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天算(重生) 作者:青湘(已完成)

 
NOBODYBUTME1234 2019-3-29 15:47:07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7 43734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7
第20章 師出以律(1)

  說服泰甯節度使並沒有耗費蘇曜多少唇舌。他對於自己的處境十分清楚,所以很爽快地答應了武寧借道運糧的要求。除此之外,他還非常委婉地表示,如果必要,他可以向陸仲提供兵力支援。

  沈曦也很快傳來了消息。沈家在南方諸鎮都很有影響力,這幾年南邊又風調雨順,籌集軍糧不算困難。根據沈曦和陸仲的約定,糧船會先在海州靠岸,然後再轉道運往徐州。整個接受和押送的過程,都由蘇曜負責。

  一個多月後,蘇曜在海州碼頭等到了運抵的第一批糧草。不過船板放下,第一個走下船的卻不是搬運糧草的兵卒,而是……沈曦。

  看到沈曦,蘇曜頗為意外。

  「我來見阿沅。」沈曦直接表明來意。

  「某這就讓人安排。」蘇曜點頭。

  他剛剛幫了陸仲這麼大的忙,沈盼現在絕不會拒絕他見面的要求。這的確是他們父女和解的機會。

  兩三日後,沈曦便到達了兗州城。

  他已從蘇曜口中得知,沈盼仍居於李紹府中。站在李宅的大門外,沈曦的心情頗為複雜。

  沈盼是和她母親一道被陸仲接走的。那時她是五歲還是六歲?沈曦想。他記得沈盼被抱上車前曾經牽著他的衣袖,用嬌軟的聲音喚他「阿爹」。他低頭,碰上她仰視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滿是依戀不捨。有一瞬間,沈曦的心顫了一下,想讓女兒留下。可是他仔細看向她的面龐,卻發現她和她母親竟然長得那麼像。那時他是如此痛恨那個女人,不想看到任何與她有關的人或事。所以他硬起心腸,拂開女兒的手,用不耐的語氣說:「快走快走。」

  幾年後,她的母親過世了,而他的傷痛也在淡化。再提起髮妻,他已經沒有那麼深切的恨意。後來年歲漸長,他甚至可以從妻子當初的角度來看待那些過往。如果當初自己冷靜一些,而不是那麼衝動,或許妻子就不會被嫉妒衝昏了頭腦。心態平復,對女兒的想念開始佔據上風。他試著與陸家修復關係,以便將沈盼接回來。

  然而大妻兄為人剛毅,堅決不肯與他修好;二妻兄陸仲的性子比兄長隨和,又十分疼愛沈盼,對他還維持著基本的禮貌,不過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也僅止於此了。在沈曦的堅持下,後來陸仲勉強恢復了和他的來往。幾年前,陸仲終於鬆口,說只要沈盼願意,他就不反對沈曦接走她。可是沈盼那時已經十一二歲,很有自己的主意了。每次他派人去接,她都禮貌而堅定地回絕。

  沈曦搖頭,這又能怪誰呢?當初是自己不想要她。希望日後能有機會彌補當年的遺憾吧。

  他收拾好心情,敲開了李府的大門。

  ***

  沈盼這次沒有再拒絕他。李家僕從通報之後將他請到廳上,告訴他沈盼即刻就到。

  坐在廳內等待的時候,沈曦有些忐忑。分隔十多年,一會兒見了她,自己應該說什麼?

  等待的時間並不長。沒過多久,沈曦聽到一陣細微的聲音,像是環佩碰撞在一起發出的響聲。他轉頭望去,窗櫺上映出一個女子的側影。側影微微晃動,向門口的方向移動。快到門口的時候,她停下腳步,微微低頭。頎長的頸項形成一段秀麗的曲線。

  見她遲疑,沈曦的心又提了起來,怕她臨時又改主意,掉頭而去。好在她並沒有猶豫太長時間。很快她就輕輕吸了口氣,推門進來了。

  十多年未見,沈盼在沈曦心裡依然是五六歲時的模樣。雖然知道過了這許多年,她必然不會再是當年的孩童,可是看著走進來的清麗少女,沈曦心裡還是悵然若失。這個孩子,他實在錯過了太多。

  他打量眼前的少女:身量適中,長相秀麗。不過以她的年紀來說,打扮未免過於素淡。她頭上盤了一個很簡單的髮髻,上面只點綴著兩枚小小的珍珠花簪。身上半新的淺青小衫和嫩黃色襦裙雖然都是絹綾所制,卻沒有任何紋飾。除了髮髻上的花簪和左腕上一對細長的素銀鐲,身上再沒有佩戴其他首飾。沈曦再細看她的面容,鼻子和唇形與他有幾分相似,可是臉型和眼睛卻來自另一個人——那個他幾乎已經淡忘的人。不會有錯,她就是沈盼,他的女兒。

  他看沈盼的時候,沈盼也在觀察他。沈曦自覺保養甚好,這十年來變化不大。她應該還能認出自己。沈盼看清他後,神色略微複雜。一時間,兩人相對默然。

  「阿沅?」最後還是沈曦打破了沉默,試探著喚她一聲。

  沈盼躊躇片刻後,緩步上前,向他盈盈下拜:「父親。」

  她移動時,手上銀鐲輕輕碰撞,發出一陣清泠聲響。

  沈曦的手動了一下,似乎想扶她起身,可是手剛伸出,他又有些遲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適。就在他猶豫的時候,沈盼已經站了起來。

  「你……」沈曦收回手,儘量用溫和的口吻和她說話,「你長得很像你母親。」

  沈盼垂下眼簾,過了很久才輕輕應了一聲。

  「為父沒有別的意思……」沈曦後知後覺地想起,自己和沈盼的母親感情並不好,剛剛這句話也許會引起她的誤會。

  「都這麼說,」沈盼輕輕開口,「連我自己也這麼覺得。」

  又沉默一陣後,沈曦說:「你母親……其實很漂亮。」

  沈盼抬了下眼睛,但是很快又垂了下去:「沒有漂亮到讓你喜歡上她。」

  沈曦歎了口氣:「我和你母親的親事是兩家親長決定的,那時……」

  「你有喜歡的人,」沈盼接話,「我知道。」

  「那時候,我們都太年輕……」沈曦覺得和女兒討論他年輕時的情.事著實古怪,遂換了稍微輕快的語氣說,「不談這個了。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我很好,」沈盼點頭,「陸家的人都很照顧我。」

  「但你……畢竟還是姓沈,」沈曦小心翼翼地接話,「一直留在陸家也不適宜。」

  沈盼低頭不說話。

  「我不是強迫你來南郡,」沈曦歎氣,「但是我們父女也分開這麼多年……你繼母和弟弟也都很想見你。」

  「等阿舅這邊的事了結,我會去南郡看你們。」沈盼沉默了許久,終於鬆口。

  雖然她還是沒答應回沈家長住,但畢竟是做出了和解的姿態。沈曦也不想催得太緊,點頭道:「我們等你。」

  沈盼又說:「花鈿我收到了,還請父親替我轉達謝意。我這裡有些回禮給他們母子,也由父親一併轉交吧。」

  「好。」沈曦答應。

  沈盼起身叫人。很快有個侍女進來,將手裡的大匣子放在案上便退了出去。沈盼走上前,打開匣子。裡面是一對金手鐲和一個長命鎖,皆是黃金打造,成色上佳,做工也極細緻,一眼望去燦然一片。

  「太貴重了。」沈曦說。

  「只是我一點心意,」沈盼道,「比起父親對陸家的幫助,這實在算不得什麼。阿舅捎信說,這批糧算是徐州暫借,日後一定歸還。」

  沈曦想了想,還是收了:「那我就替他們謝謝你了。」

  說完這句,父女倆就又陷入沉默。

  「你今年……有十五了吧?」很久以後,沈曦終於又想到了話題。

  沈盼點頭。

  「該說親事了。」

  她這個年紀的女子,聽見這樣的話多半會面含羞意。沈盼卻只是平靜地應了一聲。

  沈曦只好自己接下去:「你阿舅……似乎有中意的人選。」

  沈盼默然不語。

  沈曦看她並無驚異之色,似有所悟:「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蘇曜。」沈盼語氣平淡。

  降真提起杜夫人詢問蘇曜的事時她就猜到了。蘇曜對陣宣武牙兵時的出色表現,再加那個處置流民的辦法,陸仲不可能不注意到他。而她之前的一些舉動也確實會讓陸仲往那方面想。

  沈曦皺眉:「你阿舅信上說你們甚是相得,但是我看起來,你好像沒有那麼喜歡他。」

  「何以見得?」

  「我是過來人,」沈曦說,「我知道熱戀中的人是什麼模樣,尤其是你還這麼年輕。真的傾慕一個人,不會這麼冷靜。」

  沈盼輕輕歎了口氣:「他……是最好的選擇。」

  「阿沅,」沈曦嚴肅地說,「也許你並不願意我插手這件事。但我終歸希望你姻緣美滿。我與你母親做了怨偶是我們的不幸。但也因為這樣,我不會像其他父母一樣,強迫你嫁給我認為合適,但是你不喜歡的人。如果你中意的不是蘇曜,我做為父親,可以為你做這個主。你也不用擔心阿舅這邊不好交代。」

  「我的乳名……」沈盼忽然問,「可是出自沅水?」

  沈曦愣了一下,不知她是何用意。過了一會兒他才回答:「是。」

  他和沈盼母親也有過一段關係緩和的時光。那時他們住進沈家在鄉間的別業,不遠處就是沅水。他們就是在那裡有了沈盼。她那時說,這孩子生在沅水邊上,就叫阿沅吧。

  「聽說是我母親取的。」

  沈曦點頭:「不止。連沈盼這個名字,也是她想的。」

  那時的她對未來充滿希翼,才為女兒取了這樣的名字。

  「雖然你沒喜歡過她,但是她一直愛慕你,」沈盼看著他,唇邊泛起苦澀的笑容,「她嫁給了喜歡的人,結果如何?」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7
第21章 師出以律(2)

  運來的糧草基本點收完畢,蘇曜知道他應該啟程回徐州了。根據陸仲的情報,王守的軍隊已在集結。他必須趕在宣武大軍出動前將糧草平安送到徐州。不過在他啟程以前,還有一件事需要確認——關於沈盼的去留。

  陸仲的意見是,在武寧取得戰略優勢以前,沈盼在徐州都不安全。他和蘇曜一致認為,最妥善的安排是讓沈盼去南郡。何況沈曦人已到了海州,沈盼與他同行也很合理。不過沈盼婉拒了父親的邀請。最後在海州登船南下的只有沈曦一人。

  沈曦上船前,看向蘇曜的神情十分複雜。蘇曜雖然注意到他的異樣,卻以為是他們父女之間的隔閡,並沒有聯想到自己身上。不過,沈曦獨自回返,意味著沈盼會繼續留在兗州。雖然陸仲表示過,李紹夫婦都是值得信任的人,可是蘇曜想到前世李紹和沈盼議過親的事,怎麼都沒辦法放心。然而事已至此,他也沒辦法再做其他安排。好在俞慧的病情已在好轉,讓他憂慮稍減。也許是時候試探一下沈盼對自己的態度。所以啟程以前,蘇曜特地又來了一趟兗州。

  蘇曜走進李紹府邸時正值夏末,園中花樹依然枝繁葉茂,但是已能看見細小的青澀果實在枝頭出現。

  他與李府上下的人俱已熟識。通報之後,李府家僕將他領到沈盼所在之處即便退去。蘇曜走進內院,一眼看見沈盼坐在廊上。她手裡握著一卷書,可是眼睛並沒落在紙上,而是仰頭對著園中的蔥蘢花樹出神。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出一聲細微的歎息,收回了目光。

  蘇曜手持一個細長盒子。裡面裝著他想送給沈盼的禮物。見沈盼並沒察覺他的到來,他忽然興起,想給她一個驚喜,走近時便刻意放輕了腳步。誰知他剛走到沈盼身後,要將盒子悄無聲息地遞到沈盼面前的時候,她竟然回頭了。

  猛然照面,兩人都愣住了。尤其蘇曜手上還舉著一個細長盒子,顯得格外傻氣。

  這種事……以前好像也發生過……蘇曜木然地想。

  那是他和沈盼成婚的第二年春末。

  他在那年初春再度挫敗王守對徐州的攻擊。王守損兵折將,只能轉入守勢。部將都勸蘇曜趁勝追擊。不過蘇曜考慮到王守此時仍握有相當數量的兵力,並無必勝把握,沒有採納這條建議,而是留在徐州整合武寧的力量,同時也讓自己的兵馬稍事休整,準備好下一次總攻。

  彼時他和沈盼成親已近一年,但他一直征戰,直到這時,才有閒暇享受新婚時光。兩個人都是初次體驗婚姻,免不了要摸索與對方相處的方法,在一起時多少有些拘謹。即便如此,沈盼還是把家裡的一切安排得十分周到。雖然有時覺得她太過客氣,但蘇曜大體上還是滿意的。

  軍務不多的時候,他便經常提前歸家陪伴妻子。一日回來時正是午後,他走進沈盼房中,見她閉著眼,側躺在窗下矮榻上,手邊有一卷展開一半的書。看這情景,應該是她讀書困倦,所以拋書小睡。

  他還在門口觀望,房中的侍女已發現他的身影,正要叫醒沈盼,他卻輕輕擺手,阻止了這個舉動。侍女會意,含笑退去房外。等她走了,他躡手躡腳地走到矮榻旁邊。窗上簾幕低垂,暖陽透過紗簾,照在她恬靜的面容上,為她蒙上一層柔和光影。

  他注視了一會兒沉睡的沈盼,忍不住輕輕俯身,想要親吻她的面頰。可就在他成功貼近,即將吻上她嘴唇的時候,意外發生了。沈盼竟在這時睜開了眼睛。

  剛剛醒來的沈盼眼中尚有一點惺鬆,並沒有馬上意識眼前的狀況。可是這時兩人的鼻尖僅有一寸之距。而且誰睜眼看到一張放大的臉會不吃驚?她迅速清醒,並很快看清了蘇曜的姿態,臉上不可避免地泛起紅暈。兩個人當時都不知道怎麼處理這種情況,就這麼近距離地大眼瞪小眼。

  再之後……算了,他不想回憶。

  好在這二十多年沒白活,比起當初的青澀,蘇曜現在已經可以面不改色地將舉著盒子的手放下來,輕咳一聲,裝作若無其事地說:「某很快就要押運糧草回徐州了,特來向小娘子辭行。」

  大概他的鎮定起了作用。沈盼也恢復了正常的神色,低聲詢問:「什麼時候?」

  「兩天後。」

  沈盼稍顯吃驚:「這麼急?」

  蘇曜回答:「跟據最新的線報,王守的大軍就快出動了。」

  沈盼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還是保持沉默。

  「不用擔心,」蘇曜安慰她,「我們準備得很充分,不會這麼容易輸。」

  王守前世就是他手下敗將,今生也沒什麼長進。到目前為止,蘇曜還沒看到失敗的可能性。

  他的話似乎給了沈盼一些信心。她對蘇曜露出笑容。

  「騎行的技巧小娘子已經學得差不多了,」蘇曜囑咐,「不過想騎馬出行還要多加練習。有什麼不懂的地方,可以問鐘定。」

  沈盼有些詫異:「鐘隊正不和你一起離開?」

  「雖然陸公對外的說法是小娘子在南郡,」蘇曜解釋,「不過為防萬一,某認為還是應該安排些人手保護小娘子。鐘定雖然聒噪了點,人倒是還靠得住。」

  「可是……」沈盼遲疑道,「鐘隊正前日對我說,他想回徐州參戰。」

  「安排他留在兗州,除了讓他保護小娘子,其實還有蘇某一點私心,」蘇曜沉吟,「鐘定和我不一樣。他是獨子,家裡還有老母。某並不想讓他參與前線的戰事。」

  前世他不在徐州,鐘定戰死這件事,他無能為力。現在他重生了,自然要避免友人再遭遇同樣的結局。

  「可是……鐘隊正對軍功很執著,」沈盼說,「他說有了功勳,他和母親能生活得好一些。」

  蘇曜歎氣,鐘定到現在都沒有經歷過真正的戰場,不知道其中兇險。不過也不止鐘定,前世的他何嘗不是為了功業,一門心思往戰場鑽?

  「跟著你的話,也許就不會那麼危險。」沈盼建議。

  「戰場上什麼都可能發生,」蘇曜搖頭,「即使是我也不可能杜絕所有的危險。唯一能完全保證他安全的方法,就是讓他遠離戰場。」

  「我明白這是為了他好,」沈盼委婉地說,「不過……是不是也應該考慮一下他本人的想法?」

  「小娘子是說我做錯了?」

  沈盼回答時有些猶豫:「尊重他的意願,有讓他喪命的風險;讓他遠離戰場,又可能讓他失去了晉升的機會……我其實也不知道哪個決定更正確。」

  蘇曜問:「如果小娘子是鐘定,會希望我怎麼做?」

  「如果是我……」沈盼想了一會兒,「不管最終的命運如何,至少我希望是我自己的選擇。」

  蘇曜沉默了。

  「只是我的一點愚見,不必放在心上,」沈盼以為自己的話惹得他不快,又輕歎道,「畢竟我沒有上過戰場。」

  「不,小娘子是對的。我應該考慮他的意見。」蘇曜回答。

  沈盼微微一笑:「鐘隊正在馬廄。」

  這是談話將要結束的表示。蘇曜想起他的禮物還沒送出,連忙把手上的盒子遞到沈盼面前:「某在海州市集看見這個,覺得挺適合小娘子。」

  沈盼沒有接。她看著他手中的細長盒子,顯得頗為猶豫。

  「小娘子?」見她久久不語,蘇曜不免忐忑。

  「蘇曜……」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沈盼幽幽開口,「你……喜歡我嗎?」

  蘇曜吃了一驚。重生以來,沈盼總是客氣地稱呼他的官職。這還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他也沒想到沈盼會這麼直率地詢問自己的心意。雖然有些出乎意料,但她已經問了,蘇曜也不打算掩飾,肯定地回答:「是。」

  沈盼大概也沒料到他回答得這麼坦率,移開目光:「為什麼?」

  「啊?」蘇曜一愣。

  「為什麼……喜歡我?」她聲音很低。

  蘇曜失笑:「小娘子這樣通情達理、溫柔婉順的人,誰會不喜歡呢?」

  若她不是這樣好,他何必想方設法防著李紹?

  沈盼又沉默了一陣,緩緩搖頭:「我沒有那麼好。我怕有一天,你會失望地發現,我不過是個自私又怯懦的人。」

  蘇曜失笑:「小娘子怎麼可能是這樣的人?」

  沈盼欲言又止。

  蘇曜猜她一定很難為情,懇切地說:「這件事,也許小娘子覺得很突然。本來我沒打算這麼快說破。不過男子漢大丈夫,喜歡就是喜歡了,我不認為有什麼好隱瞞的。我知道小娘子還不瞭解我,我並不要求小娘子現在答覆我。我也知道,以我目前的地位並不足以讓陸公認可。但是我會證明,我能夠給小娘子更好的生活。」

  回答他的卻是沈盼長時間的沉默。

  蘇曜似乎有些失望,不過他並不想逼迫沈盼,最後只是把盒子放在她身邊:「只是我一點心意,小娘子不要有什麼顧慮。」

  說完他就起身去找鐘定了。

  沈盼維持著僵硬的坐姿。蘇曜走後,又過了很久,她才轉頭看向身邊的盒子。一尺長的黑漆盒子樸實無華,從外觀上很難猜測裡面是什麼東西。她深吸一口氣,終於伸手將盒子打開。木盒裡靜靜躺著一支銀釵。釵頭為鏤空的圓形,正中一隻團鳳盤旋。鳳身鏨工極好,每根羽毛都纖毫畢現。鳳凰周圍纏繞著一圈花枝。花葉舒展,形態十分優美。雖然只是素銀頭釵,也是十分難得的做工了。

  沈盼拿起銀釵。釵腳的部位觸感略有不同,似乎有些凹陷。她微覺詫異,將銀釵翻過查看,似乎是工匠鏨上的銘文。製作首飾的匠人在作品上留下自己姓名並不罕見。可是這支釵略有不同,上面刻著的並不是工匠的名諱,而是一句祝語。許是刻字的匠人識字有限,將這幾個字刻得歪歪扭扭,但是沈盼仍然可以辨認出上面的字跡:長伴青絲。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8
第22章 師出以律(3)

  走出沈盼所在的院落,蘇曜出了長長的一口氣。

  不能操之過急,他對自己說,要給她時間。這一次的情況比前世已經好多了。俞慧的病情正在好轉,沈盼也知道了他的心意。至少他們之間還沒有障礙。

  蘇曜稍微平復心情,來馬廄找鐘定。

  鐘定和他一樣愛馬成癡。蘇曜來時,他正在為心愛的坐騎刷毛。看到蘇曜,鐘定先是驚喜,接著又像想起了什麼,故作平靜地說:「來了啊。」

  蘇曜點頭,又對他說:「我馬上就要押運糧草回徐州了。」

  鐘定目光炯炯,嘴上卻很平淡地「哦」了一聲。

  「讓你留在兗州,你是不是有點怨我?」蘇曜問。

  鐘定神色變幻不定,似乎有些糾結。許久以後,他歎了口氣,悶聲回答:「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再說小娘子這邊也確實需要人保護。」

  鐘定如此通情達理,倒讓蘇曜有些詫異。

  過了一陣,他才接著問:「想參戰嗎?」

  「咦?」鐘定一愣。

  「你沒見過真正的戰場,」蘇曜說,「不知道戰爭的可怕。做為朋友,我也並不想你體驗。」

  和前世對戰王守時不同。他現在還沒有自己的兵馬,和鐘定的職級也都不高,很可能要直接面對前線廝殺。自己經驗充足,多數情況下都能自保。鐘定卻不一定。更何況前世鐘定就死在這場大戰裡,蘇曜不能不為他擔憂。

  鐘定嘴唇動了動,最後什麼都沒說出來,只是又「哦」了一聲。和之前那聲相比,這一聲顯得更加低落。

  「不過……」蘇曜續道。

  聽到這個轉折,鐘定連忙豎起耳朵:「不過什麼?」

  蘇曜笑笑,接著說道:「這畢竟是你的人生。我不應該越俎代庖,剝奪你建功立業的機會。真那麼想參戰,就和我一起回徐州吧。兗州這邊我再安排別人。」

  「真的?」鐘定又驚又喜。

  蘇曜拍他的肩:「想清楚,不要匆忙決定。」

  「頭兒,」鐘定說,「我腦子是沒你好使,但是我也不傻。我也當了好幾年兵了,還能不知道打仗是怎麼回事?我有準備。」

  「那就這麼定了,」蘇曜沒有再勸他,「你準備下。兩天後我們就出發。」

  知道和親身經歷並不是一回事。不過鐘定急於參戰立功,肯定聽不進他的勸告。就按沈盼建議的做吧。鐘定跟著他,生還的機率怎麼也該比前世大。

  他正打算走開,鐘定卻又叫住了他。

  「還有什麼事?」蘇曜回頭。

  「頭兒,」鐘定疑惑地問,「你一向說一不二,怎麼今天忽然改了主意?」

  「你覺得是為什麼?」蘇曜反問。

  鐘定摸著下巴深思:「你剛過來的方向是內院。你和俞娘子也不熟……是沈家的小娘子和你說了什麼?枕邊風挺管用哈。」

  他料定蘇曜聽了這話會揍他,說完先往旁邊一跳,然後壞笑著跑開。之前聽他說王守向陸仲提親,蘇曜就變了臉色;他們奉命來兗州送信,進了州城,蘇曜不去泰甯節度使,反而先跑來見沈盼。這還能是什麼意思?肯定是中意那個小娘子嘛。他又不傻,還能看不出來?鐘定一邊跑一邊搖頭,想不到頭兒這麼英明神武,到頭來還是過不了美人關。

  蘇曜哭笑不得地看著鐘定一路跑遠。就他和沈盼現在這情況,枕邊風?不存在的。

  ***

  兩日後,蘇曜帶著鐘定準時從兗州出發。

  他們離開的時候,沈盼沒有露面,不過打發了降真過來。降真將兩個平安符分別交給蘇曜和鐘定,說是沈盼送給他們的。

  「我也有?」鐘定略顯驚訝,但他馬上就醒悟過來,笑容滿面地向蘇曜拱手,「沾光,沾光。」

  蘇曜握著平安符,心緒起伏不定。

  「女郎說,」降真小心向他轉達沈盼的話,「無論如何,她希望你平安歸來。」

  不是他真正想要的答案,但是沈盼送平安符,至少代表她還關心他吧?想到這裡,蘇曜心中的陰霾一掃而空:「請轉告小娘子,蘇某一定不負所托。」

  送走蘇曜,降真回來向沈盼覆命。

  沈盼聽完只點了下頭,沒有再說什麼。降真看她有點心不在焉,也知趣地不去打擾她,忙自己的事去了。

  房內只留下沈盼一個人。沈盼轉目。蘇曜送的鳳釵靜靜躺在幾案上。銀釵泛著柔和的光澤。沈盼忡怔地拿起鳳釵。

  「如果你改變主意,」她想起沈曦離開前的話,「就來找我。你不需要委屈自己接受一個不喜歡的人。」

  喜不喜歡又有什麼影響?沈盼悵惘地想,最終的結果並不會有什麼不同。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將鳳釵放回案上。

  窗外傳來一聲低笑:「好端端的,怎麼歎起氣來了?」

  沈盼一驚,循聲望去,竟是俞慧。

  「姐姐怎麼起來了?」沈盼急忙出來迎她。

  俞慧經過蘇曜推薦的醫人診治,病情已經好轉,但是還沒有完全恢復,大半時間仍躺在床上。

  「終於有祖父的消息了。」俞慧衝她晃了晃手,讓她看自己手裡的信函。

  沈盼顧不上看信。她主動替換攙扶的侍女,扶著俞慧進了屋:「姐姐差人叫我一聲就好,何必自己過來?」

  俞慧這一路走來,已經有些氣喘。不過她並不在意,反而笑著說:「我這躺一年多了。你可不知道這麼躺著有多煩。趁著今天精神好,就想出來走走。」

  沈盼扶她在軟榻上坐下:「姐姐剛才說有俞老的消息?」

  俞慧給她看信:「祖父總算想起給阿爹報個信,我們這才知道原來他這幾個月都在河東。」

  「河東?」

  說起祖父,俞慧也有些無奈:「他這幾年到處走,前年還在浙西,去年就去了蜀中,現在又跑河東了。對了,他在蜀地時,還讓人捎了幾匹那邊產的夏布給我,可我一直病著,現在都還沒動呢。正好你是最懂布料的,替我參謀參謀,做什麼東西好?」

  沈盼的心思還在她前面說的話上:「河東一帶並不太平。俞老在那邊安全嗎?」

  「祖父又不是三歲小孩,應該知道怎麼自保,」俞慧道,「不過……我一直不太明白。祖父雖然有些聲望,但他始終只是文士,又不能帶兵打仗。你急著把他找來有什麼用呢?」

  「決定戰爭勝負的因素並不只有排兵佈陣,」沈盼回答,「王守和我阿舅的實力差距並不大,戰爭的時間也許會持續很長。長時間的戰亂會擾亂民生,必須想辦法安撫民心、穩定內政,否則就算僥倖取勝,也會滿目瘡痍,難以恢復。俞老並不是空有文采之人。他以前的文章裡提到不少招懷流散,勸課農桑的辦法。我覺得他會是最合適做這件事的人。」

  「原來如此,」俞慧恍然,「那我請阿爹寫信催促他回來。不過祖父性子古怪,他肯不肯來,我可不敢保證。」

  「姐姐肯幫忙,我已經很感激了,」沈盼問,「俞老可曾提過他在河東停留的原因?」

  「他信上只說在那邊結識了一位小友,」俞慧搖頭歎息,「祖父上年紀後,行事愈發古怪。誰知道他怎麼想的……」

  ***

  「已經是市鎮了,我們就在這裡分別吧。老丈,老丈?」趙文揚回頭,身後哪裡還有人?

  趙文揚忍不住撫了下額,倒回來四下尋找,最後在街邊發現了老者的身影。

  他正蹲在地上,試圖哄騙一個拿著胡麻餅的孩童:「小孩,我幫把你這塊餅咬成一個月亮好不好?」

  在他得逞以前,趙文揚及時抓住他的後領,把他拖走了。

  「輕點,輕點。」老者連聲叫。

  「小孩的東西,你也好意思騙?」趙文揚皺眉道。

  老者捧著肚子說:「我餓嘛。被人敲暈,丟在那破地方,錢財都不見了,只好出此下策。」

  趙文歎口氣,去街邊買了兩個蒸餅給他。

  老者頓時眉開眼笑。

  「老丈,」他吃餅時,趙文揚說,「這裡是方圓三十里最大的市鎮,可以雇車,也能坐船。不管你家住何處,應該都回得去了。我就送你到這裡吧。」

  「什,什麼?」老者一副晴天霹靂的模樣,「你就這麼丟下我不管了?」

  趙文揚把小半袋錢遞給他:「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還有事,沒辦法把老丈送到家。我大部份的錢都在這裡,老丈拿去當做盤費吧。不過老丈以後要小心些,不可貪杯。要是再被人敲了悶棍,可不見得還有第二個人幫你。」

  老者不接,他甚至都沒看那錢袋一眼:「錢都給了我,你怎麼辦?」

  趙文揚笑笑:「我就快到目的地了。而且我年輕,容易找著活路。逃難時身無分文,我都還能走到徐州,老丈不用擔心我。」

  「徐州?」老者一怔,「你從徐州來?」

  趙文揚點頭。

  「徐州的陸仲倒也勉強算個人物,」老者奇道,「在他治下,徐州應該出不了什麼大亂,你怎麼不留在那裡,跑到這破地方做什麼?」

  「徐州……恐怕也太平不了多久了。」趙文揚歎息。

  「這是怎麼說?」

  趙文揚把徐州發生的事簡略地說了一遍。

  「我以前就預感王守總有一天得和陸仲動手,」老者搔頭,「隻沒想到他們打起來居然是因為沈家的女娃。那女娃長得還沒我孫女好看呢,居然有當紅顏禍水的一天。」

  趙文揚變色:「不許侮辱沈女郎。」

  「我怎麼侮辱她了?她是沒我孫女漂亮嘛。」

  趙文揚深吸幾口氣,默默告誡自己他年紀大了,不要和他計較。

  「所以……」老者卻像沒看到趙文揚的臉色,繼續說,「因為這件事,你在徐州待不下去了,才到河東來?」

  「即使沒有這件事我也會走,」趙文揚說,「戰事頻繁,立戰功的機會也多。我要出人頭地,只能是這裡。」

  老者的表情起了一些微妙的變化。他收起嬉皮笑臉的神色,饒有興味地問:「說說看,你打算怎麼出人頭地?」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8
第23章 師出以律(4)

  初秋,王守的大軍從宋州出發,進逼徐州。同時他還糾集了昭武、陳許兩鎮一同出兵,聲勢極為浩大。

  陸仲雖然也與泰寧等鎮結有過盟約,但是各鎮懾於王守威勢,隻敢在背後提供一些支援,尚不敢公開出兵,所以在兵力上,武寧暫時處於劣勢。不過陸仲的作戰準備充分,且蘇曜早與陸仲父子商量過許多設險固境的辦法。是以陸仲一方人數上雖然不敵王守,但是因為佔據要衝、應戰沉著,王守竟然無法在初期突破防線。

  開戰之初,徐州內部也曾人心浮動。然而幾次交戰之後,武寧軍都未落下風,暫時穩定了人心。為了縮小人數差距,陸仲加快了整編、訓練流民的進程。他把這件事交給了蘇曜。

  然而蘇曜並不想留在後方。他急於結束這場戰爭,數次向陸仲請求調往前線,可是陸仲始終不肯答應。

  「阿爹是為你好,」又一次請求被否決後,陸詒拍著他的肩膀安慰,「連我都沒有這種優待。哪天他說句走,我就得帶隊開拔。」

  經過這一連串的事件,陸仲對於蘇曜的顧慮已經完全消除,真心實意地想撮合沈盼和蘇曜了。出於對安全的考慮,陸仲並不想讓他在戰事最激烈的時候奔赴前線,因而一再否決他的要求,連帶著鐘定也沒法參戰,和他一起閒著。

  蘇曜苦笑,他現在也體會到了鐘定之前的感受。

  「升遷也不是只有戰功這一條路,對吧?」陸詒說。

  「不是為了戰功。」蘇曜歎氣。

  「那是為什麼?」陸詒不解。

  「我能用最小的損失結束戰爭。」

  前世他和王守多次交手,並且成功消滅了王守的所有勢力。他可以肯定地說,整個武寧軍中,沒有人比他更熟悉王守及其部將的戰法。

  陸詒噴笑:「你這話可別讓我阿爹聽到,不然……」意識到又差點說漏的陸詒猛然捂住自己嘴,趕緊把後半句「不然你這到手的姻緣說不定就飛掉了」咽回去。蘇曜到現在都還不知道陸仲的打算。

  「不然什麼?」蘇曜問。

  「我是說,我阿爹不喜歡太狂妄的人,」陸詒趕緊換了一種說法,「這話要是傳到他耳朵裡,更不會讓你去前線了。」

  蘇曜動了動嘴,想說他並不是大言不慚,但是仔細一想,陸仲的想法也不是不能理解。自己資歷太淺,又不像陸詒這樣從小跟著陸仲領兵。陸仲當然不會把重任交給一個年輕且不夠瞭解的人。

  「你快要開拔了吧?」蘇曜決定改變策略。

  陸詒一驚:「你怎麼知道?」

  「互相試探的階段已經過了,王守吃了幾次虧,應該不會再冒進。現在前線差不多該進入膠著狀態。我想陸公不會希望戰局一直僵持,所以猜測用不了多久他就會發動反攻。目前完全沒有動用的只剩下你帶的一支兵馬,且這支兵馬以騎兵為主,能夠靈活出擊,就想承擔這一任務的人是你了。」

  「厲害,」陸詒十分佩服,「這件事阿爹對幕僚都沒說,只有我知道。你竟然能猜出來。」

  「現在昭武、陳許都站到王守那邊,」蘇曜繼續分析,「以武寧一鎮之力和他們對抗會很艱難。陸公勢必要爭取還在觀望中的河南道諸鎮。這至少需要幾場漂亮的勝仗。你這次行動恐怕不會輕鬆。」

  「可不是麼。」陸詒唉聲歎氣。

  他知道這次出征會是成敗的關鍵,可是這件事目前還是機密,就算心裡壓力極大也不能對旁人吐露。現在蘇曜猜了出來,他才敢稍露愁容。

  蘇曜親昵地攬住他的肩,指著自己說:「要不要找個幫手?」

  陸詒對蘇曜的實力有一定瞭解,如果他能一起出戰,自己身上的壓力小了不說,得勝的機率也會增加不少。這麼想著,陸詒心裡已經躍躍欲試,卻還嘴硬道:「少來,我才不上你的當。」

  「我們打個賭。」蘇曜從陸詒的表情上看出他已經對這提議動心,接著引誘。

  陸詒腦子裡警鐘長鳴。他本能地覺得蘇曜在這個當口提這種建議一定有所圖謀。可是他的嘴巴已經忍不住問了出來:「賭什麼?」

  「賭王守一下次進攻的目標,」蘇曜微微一笑,「如果我押中了,你就負責說服陸公,讓我一道出征。」

  ***

  結果當然是陸詒輸了。

  前線的消息一傳回徐州,陸詒就開始懊悔,明知道是蘇曜的陷阱,為什麼還要一腳踩進去?

  「後面的事就拜託了。」蘇曜忍著笑,拍拍他的肩膀。

  「怎麼可能猜得這麼准?你是王守肚子裡的蛔蟲嗎?」陸詒還是難以置信。

  他不但猜到王守進攻的地點,連宣武軍的每一步行動都在他預料之中。這太不可思議了。

  「我要是說我和王守挺熟,你信嗎?」蘇曜半開玩笑地說。

  「不信。」陸詒斷然回答。陸仲剛開始注意蘇曜時就讓人查過他的履歷。他和王守沒有任何交集。

  陸詒答得這麼坦率,倒讓蘇曜有點不好接話。愣了半天,他輕輕咳嗽一聲,再次強調:「願賭服輸。」

  自己應下的賭約,再怎麼不情願,也必須完成。陸詒只好一臉糾結地來勸父親。

  「你應該知道我對蘇曜的安排。」聽長子說明了來意,陸仲嚴肅地回答。

  「知道,」陸詒硬著頭皮說,「我早就拿他當妹夫看了。」

  「既然知道,你還想讓他出戰?萬一有什麼意外,阿沅的終身怎麼辦?」

  對這個問題,陸詒早就想好了說辭:「阿爹相中蘇曜的時候不是說了麼,世道不太平,要找個有本事的人才護得住阿沅。既然是有才幹的人就該給他發揮的機會,不然選他有什麼意義?」

  陸仲不說話了。兒子的考慮也有道理。

  「要是真出了意外,」陸詒見父親似乎有些意動,又嬉皮笑臉地加了一句,「我再給阿沅找個更好的。」

  陸仲瞪他一眼。陸詒摸摸鼻子,嘿嘿笑了幾聲。

  過了一會兒,陸詒又說:「阿曜要求去前線,說明他上進,是好事嘛。」

  考慮良久,陸仲呼出一口氣:「你覺得他有能力當你的副將嗎?」

  「有有有!」陸詒連聲道,「太有了!」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八月,陸詒接到命令,率部開拔前線。

  陸仲對兒子的能力十分瞭解,沒有給他下過具體的指示,但是陸詒對自己的任務非常明確:打勝仗。

  不但要贏,還要贏得漂亮。

  達成這個目標並不容易,幸好蘇曜也來了。事實證明,這個決定太正確了。

  陸詒一向覺得自己也算善戰之人,可是這次和蘇曜一起作戰,他經常自歎不如。蘇曜已經不能用善戰來形容了。這人簡直是統兵的奇才。

  憑心而論,王守出身不高,能走到今天這位置,絕對不是草包。宣武牙兵的戰鬥力也十分強悍,甚至還稍稍勝過武寧精銳。可是王守帶領下的宣武精兵竟然被蘇曜壓制得完全發揮不出優勢。起初陸詒還擔心蘇曜的經驗,隻讓他帶領偏師。沒想到第一次交戰,蘇曜就在敵軍變換陣形時發現一個縫隙,當機立斷,率眾突入,擾得宣武軍陣腳大亂,硬生生為陸詒造出了一個戰機。

  同時他又很知道分寸。除了戰場上需要的臨時應變的情況,他很少獨斷專行,而是充分尊重陸詒的主帥身份。陸詒是明白人,蘇曜肯配合他,他也投桃報李,給蘇曜更多獨立作戰的機會。有時他甚至會根據作戰需要,將主力分給蘇曜統率。到初冬時,兩人在河南神出鬼沒,發動了幾次奇襲,都取得了成功。

  入冬之後,戰事暫時停止。王守帶著大部隊撤回宋州過冬。預計要到開春,他才會捲土重來。

  陸詒和蘇曜也帶著兵馬回返徐州。由於兩人出色的戰績,形勢開始變得對武甯有利。泰甯節度使甚至答應在春天一起出兵對抗王守。

  陸詒對蘇曜的表現非常滿意,路上多次表示要為他請功。蘇曜自己倒不太看重這些戰果。前世王守在他手上也沒占過便宜,這一世他對王守的作戰思路諳熟於胸,打得順手是情理中事,並不值得驕傲。他考慮的反而是明年春天的戰事。主戰場如果仍在徐州,必然影響到來年春耕。也許應該以攻為守,主動出擊。

  「想什麼呢?」陸詒丟給他一個牛皮水袋。

  蘇曜打開喝了一口,覺出味道不對,有些驚異地看向陸詒:「酒?」

  「噓,小聲點,」陸詒急忙衝他豎手指,「可不能那些兵知道主帥偷酒吃。」

  蘇曜失笑,原來他還知道行軍途中不該吃酒。朝夕相處了幾個月,他覺得陸詒這人著實有趣。說他吊兒郎當吧,關鍵時候他挺讓人放心;說他靠得住,又時不時跳脫一下,讓人哭笑不得。不過蘇曜也不是拘於小節的人,向他舉了下裝著酒的水袋,就接連灌了好幾口。

  「阿爹打算把阿沅接回徐州過年。」結果陸詒下一句話直接讓他把酒噴了出來。

  還好陸詒反應快,往旁邊一閃,才沒被他噴個正著,但還是有零星的酒沫濺到臉上。

  陸詒抹了把臉,斜眼看他:「我阿妹回來,你激動什麼?」

  「不是激動。只是……有點意外。」蘇曜掩飾道。他和沈盼在兗州見的最後一面,現在回想起來還頗覺尷尬。沈盼回了徐州,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碰見。到時候他該說什麼啊?

  陸詒看他表面上若無其事,但是耳朵有點發紅,心情忽然變得很好。雖然他和陸仲都認為蘇曜值得信任,有心撮合他和沈盼。然而蘇曜性格太過沉穩,他們至今不能確定他對沈盼的想法,不敢和他貿然提起親事。不過看了他剛才的反應,陸詒忽然覺得,事情好像有希望了?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9
第24章 帝乙歸妹(1)

  沈盼回到徐州已是臘月。

  她到的時候剛好飄起了小雪。黃昏未至,天色已黯。

  車馬進入陸府時,陸家人都有些吃驚——按照他們的估算,沈盼應該還有兩天才會到。

  回到陸家,沈盼先拜見了杜夫人,得知還沒有人告知陸仲自己已經到家,從杜夫人處出來,她便自行來書室尋找舅舅。

  往常年節將近都是清閒時光,因而在書室門口撞見蘇曜時,沈盼頗為意外。

  蘇曜這時剛和陸仲討論完開春後的戰略。沈盼到時,他正拉門走出來。猝不及防間與沈盼照面,蘇曜也愣住了。

  好像整個世界都突然沉寂了,只有屋簷外面的雪花還在不斷飄落。

  「我以為小娘子後天才會到……」許久以後,蘇曜訥訥開口。

  「本來是後天到,」沈盼輕聲回答,「只是我想念舅舅、舅母,早動身了一天,路上又趕得急些,所以提前兩天到了。」

  蘇曜抬眼,見她已換了家常白色綾裙,上身則是紫綾短襖,外罩一件淺黃半袖,臉上薄施粉黛,一頭烏髮梳得齊齊整整,卻沒有任何釵鈿裝飾。發現她沒有佩戴自己送的銀釵,蘇曜略微失望。那件禮物不合她心意嗎?不過他很快掩飾好情緒,笑著問道:「小娘子這幾個月過得可好?」

  「還好。」

  「李兄夫婦好嗎?」

  「也很好。俞姐姐已經能下地了。我走之前,他們還讓我向你轉達謝意。多虧你推薦的醫士,她才能好轉。」

  蘇曜仔細觀察,沈盼對俞慧康復的欣喜不像作偽,微微放心:「小事而已,不足掛齒。」停頓片刻,他又問:「小娘子這幾個月還好?」

  話出口的瞬間,他就知道自己犯傻了。這句話剛才明明已經問過,再問一次豈不是暴露了自己的緊張?沈盼會笑他吧。

  果然沈盼的眼睛彎了一下。不過她沒有出言譏笑,臉上反而多了幾分暖意。她用柔和的語氣重新回答了一遍:「我很好。」

  然而這笑容稍縱即逝,很快她又沉默了。

  蘇曜有心和她多說幾句,搜腸刮肚尋找話題。他忽然想起的確還有件事應該告訴她。他正要開口,只聽身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接著陸詒洪亮的聲音響了起來:「這麼快就到了?阿沅,阿沅?」

  他一邊喊一邊大步走來,到了近前忽然瞧見蘇曜和沈盼在一起,「哎喲」一聲,急忙扭身走開:「剛想起來,我還有點事,一會兒聊啊。」

  他走得比來時還快,片刻就沒了影,留下蘇曜和沈盼面面相覷。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蘇曜尷尬地解釋,「我們的事……我並沒告訴過他……」

  陸詒這陣子表現得十分古怪,經常在他面前提沈盼的名字,還時不時對他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蘇曜又不傻,自然察覺到陸詒態度有異,進而猜測他是不是已經知道了自己的心思?只是蘇曜非常不解,他自覺從沒在陸仲父子面前露出破綻,陸詒是怎麼看出來的?他不想讓沈盼覺得他是個嘴碎的人,這陣子更加檢點,可還是沒能阻止陸詒時時的打趣。

  沈盼低聲回答:「我知道。」

  連父親沈曦都知道陸仲欣賞蘇曜,陸詒怎麼可能還蒙在鼓裡?只是她原本以為蘇曜一回徐州,陸仲就會和他提及婚事,可看現在的情形,蘇曜對舅父的打算似乎還不知情?

  蘇曜看她垂下眼簾,心裡又開始忐忑。她不高興了嗎?每次她心事重重的時候,他總是特別不安。

  「你剛剛有話和我說?」又過了一會兒,沈盼恢復了正常的神色。

  「是,」蘇曜急忙回答,「前幾天收到趙文揚的兩封信,分別給我和小娘子。看信上的日期是兩個月前寫的。他以為小娘子還在南郡,所以送信的人先去了南郡,沒尋到人才來徐州找我。不過我那時也出征在外,直到回師徐州才碰到他。因他急著趕回河東,小娘子那封他托我轉交。只是沒料到小娘子今天就到,我沒帶在身上。」

  「不妨事,」沈盼說,「他還好嗎?」

  蘇曜點頭:「信上說他剛到河東不久就立了功,現在已升為什將,境況比之前好多了。」

  趙文揚果然領會了他的意思,成功利用河標,阻擊了南侵的胡人。

  沈盼對那封信沒做表示,而是說:「這件事我在兗州也有聽聞。俞老寫給俞伯父的信裡還特意提到這一戰。」

  「哦?」蘇曜挑眉,「小娘子有俞夫子的消息了?」

  沈盼先是點頭,後又搖頭:「我只知道他人在河東,而且暫時沒有離開河中府的意思。」

  蘇曜安慰她:「俞夫子心性高傲,得循序漸進,才有可能勸服他。」

  俞顯脾氣古怪,前世他派去的使者連面都沒見到。沈盼至少比他接近俞顯。

  不過沈盼還是頗為失望,深深歎了口氣。

  蘇曜本想多勸慰幾句,但他抬頭時忽然意識到他們竟然一直站在陸仲書室門口說話,不免失笑:「小娘子是來見陸公的吧,卻讓我絆住這麼久。」

  沈盼搖頭:「沒有關係。」

  雖然她表示不介意,但蘇曜想她剛到家就來見陸仲,自己再耽擱她未免太不知趣,便讓到一旁:「小娘子請。」

  沈盼向他點了下頭,與他擦身而過。將要進門的時候,她卻忽然停步,回頭問對蘇曜:「這幾天你有空嗎?我有話……和你說。」

  蘇曜感到自己的背脊有些僵硬,她是準備好給他答案了嗎?他覺得自己應該淡定一些,但是在腦子反應過來以前,他已脫口而出:「隨時恭候。」

  ***

  兩日後,蘇曜依約來見沈盼。

  他一個外男,當然不方便去沈盼的閨房相見,最後約好在陸詒夫婦的居所見面。

  去的路上,蘇曜一直在心裡猜測,沈盼會不會接受他的心意?俞慧的病已經治好,李紹到目前為止也沒表現出對沈盼有什麼興趣,這一世他應該還是有機會的吧?

  心神不定地到了陸詒日常起居會客的地方,蘇曜輕輕扣門。很快有人應聲,不過門打開後,出來的人卻是陸詒。

  看到他,蘇曜頓時有些頭疼。平時陸詒就常拿他和沈盼開玩笑,今天他在這裡,事後不知道會怎麼嘲弄自己。然而出乎蘇曜的意料,陸詒完全沒提他和沈盼的事,而是急切地拉他進門:「你來得正好,快來看阿沅帶回來的東西。」

  蘇曜看向屋內。沈盼安靜地站在書案前面。因為背光,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他走神的時候,陸詒已經把他拉到了案前。蘇曜收攏思緒,低頭一看,案頭上攤著一塊展開的白布。

  「這是……」蘇曜不解。

  前世的沈盼就對織物很有興趣,可是他對這些東西幾乎沒有瞭解。

  沈盼回答:「蜀地出產的夏布。」見蘇曜仍然一臉迷茫,她又補充一句:「就是苧麻織的布。」

  麻布蘇曜當然見過,不過他還是不明白沈盼讓他看一塊麻布做什麼。

  「你沒發覺這布有什麼不同?」陸詒著急地問。

  蘇曜又看了一眼,不太確定地說:「好像比平時見的細緻些?」

  「你再仔細瞧,覺得這料子怎麼樣?」陸詒又提示他。

  蘇曜拿起那塊布拉扯了兩下,倒是足夠輕韌柔軟,便點頭道:「用來做鎧甲的襯裡應該不錯。」

  陸詒哭笑不得:「你腦子裡是不是就隻寫了打仗兩個字?」他正想再嘲笑兩句,卻觸到沈盼的目光,只好生生把話咽回去,揮手說:「算了算了。阿沅,你自己和他說。」

  蘇曜對他的嘲諷不以為然。他是武將,現在武寧又處於戰爭狀態,考慮軍事有什麼不對?

  「河南道人口密集,耕地有限,」沈盼接過話頭,「且要把荒地開墾為糧田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考慮到這點,阿舅在安置流民時鼓勵他們先種苧麻。」

  蘇曜點頭。安置流民的辦法是他提出的,也一直關注此事進展,知道沈盼說的都是事實。

  沈盼娓娓敘述:「和稻穀相比,苧麻對土質的要求低很多,山地、丘陵,甚至只要有一小塊空地就可以栽種,長得很快。以徐州的條件,一年可以收割三次。苧麻的用處也很多,織布、編鞋、制繩、造紙……」

  「不錯,這些活計老弱病殘也能做,可以有效利用人力。而且現在正打仗,對這些物品的需求很大,正好物盡其用。」蘇曜說。

  「然而這只是權宜之計,」沈盼說,「都由軍中收購,意味著所有費用都由府庫支出。如果戰事結束,需求更會大減。武寧的財力也無法長期負擔這樣一大筆開支。」

  蘇曜皺眉。前世他整合徐州兵力打敗王守,成功聯接北方,之後他持續擴張。將征服的土地重新分配。沈盼所說的問題,他並沒有明顯的感受。當然他前世並不直接掌管財政,不能就此完全否定沈盼的話。何況陸仲向來保守,他如果不考慮積極擴張領土,情況屬實也未可知。

  「小娘子認為這塊布可以解決問題?」蘇曜不動聲色地問。

  「也許,」沈盼回答,「尋常麻布太過粗糙,只能為貧苦人家穿用。但是這塊布卻是俞老特意從蜀中捎回,送給俞姐姐裁制夏衣的。他信上說,蜀地經過精製的夏布,幾乎能與絹布一樣柔軟。夏布的成本低於絲絹。如果我們出產的布能達到這樣的精細,應該會有很多人願意使用……」

  蘇曜深思:「布帛的價格高於稻穀,用布帛的收益換取外地所產糧食,養活的人應該會多於耕田種糧。」

  「只是我初步的想法,」沈盼點頭,「若能改進工藝加以推廣,至少能減少府庫的消耗。」

  「豈止是減少消耗,」蘇曜笑道,「南方諸鎮產糧頗豐,未來幾年若無大的災害,糧價會持續走低。經營絲麻等物會有不小的利潤。若真能成功推廣,說不定能形成新的財源。」

  「浸麻、剝麻、漂洗、績紗、成線、絞團、紡織……每道工序都需要很多人力,可以吸納大量流民。」

  「有了生計,流民就不容易作亂。小娘子這想法說不定能徹底解決這個問題。」蘇曜畢竟曾經執政,知道民生的重要性,對沈盼的建議非常讚賞。

  「你真覺得可行?」沈盼似乎並沒有他這樣的信心。

  「小娘子提供的是全新的思路,比某原來的想法不知道強了多少。」

  陸詒聽得有點牙酸。雖然他也覺得沈盼的想法不錯,但是蘇曜這討好的意味也太明顯了。他聽到後面,忍不住揶揄了一句:「我說蘇曜,就算你對阿沅有企圖,也不用吹捧得這麼肉麻吧?」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9
第25章 帝乙歸妹(2)

  除夕夜,家家戶戶團圓守歲。

  剛下過一場大雪,地上積雪甚厚,道旁幾個孩子在打雪仗。蘇曜提著兩壺酒和一大塊肉,小心避過亂飛的雪球,拐進一條小巷。

  小巷深處有一間不大的宅院,正是鐘定的家。

  重生以前,蘇曜府上人口眾多,每次過年都是闔家歡慶,極是熱鬧。想不到過了大半生了,他重回年輕時代,也回到了孤身一人的狀態。好在還有鐘定。他很熱情地邀請蘇曜去自己家過年。

  蘇曜站定,在門上不疾不徐地扣了三下。

  門內有個上了年紀的女聲應了,只聽一聲輕響,院門打開了。

  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走出來:「蘇曜來了?」

  「伯母好,」蘇曜認出她是鐘定的母親,一邊問好一邊提了下手上的東西,「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這麼客氣做什麼?」鐘母熱情地迎他進門,「你一直照顧鐘定,我還沒謝過你呢。」

  「不值什麼。」蘇曜笑道。

  說話間,鐘定也出來了:「怎麼才來?等你好半天了。」

  鐘母把蘇曜帶來的酒交給鐘定:「你們先進屋坐坐,菜一會兒就來。」

  鐘定應了,又招呼蘇曜:「頭兒,裡面坐。今晚一醉方休!」

  這一年的戰局對武甯有利。鐘定跟著他也得了不少功勞,升遷在望,家裡雖然只有母子二人,這個年卻過得頗為隆重。正房放著一張大桌,上面已擺了幾樣小菜和一壺溫好的酒。燉肉的香氣一直從廚房飄到廳上。

  鐘定為蘇曜斟了酒,開口聊的當然還是正在進行的戰事:「開春後還要接著打嗎?」

  蘇曜點頭:「秋季才開始交戰,到現在雙方損耗都不大,春天一定會繼續。」

  「那我們不是又能立功了?」

  蘇曜失笑。鐘定這一點很像當年的自己。戰爭的意義只是晉升的機會。前世自己也是在好幾個朋友戰死以後才逐漸改變想法。

  「鐘定,」他沉聲開口,「所有的戰功都建立在殺戮之上。你不要把這件事當作兒戲。」

  鐘定露出迷惑的神色:「頭兒,你為什麼這樣說?我們以前不是一直都在討論怎麼建功立業?再說你之前幾仗都打得很漂亮,眼看就能步步高升,何必說喪氣話滅自己威風?」

  蘇曜啞然。他忘記了,鐘定沒有他後來的經歷。前世這個時候,他也正一心想在戰場上揚名。

  「我是說,」蘇曜換了稍顯輕快的語氣,「戰場隨時可能出現意外,你別掉以輕心。」

  鐘定哈哈大笑:「我福大命大,怎麼可能有意外?富貴險中求,頭兒你再這麼畏首畏尾,小心被我超過了。等我當了大官,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再也不用看人臉色了!」

  蘇曜搖頭:「你以為大富大貴了就能隨心所欲麼?站的位置越高,身上的責任越重。無數人都指望著你。一個錯誤的決定就會有千萬上萬的人送死。有時就算你想停下來,你身後的人也會推著你繼續向前走。」

  「頭兒,」鐘定狐疑地看他,「你今天怎麼了?這些話一點都不像你的風格。」

  「一時感慨而已。」蘇曜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雖然他的身體和鐘定一樣年輕,但是那麼多年的戎馬生涯已讓他的心態有了滄桑。他怎麼能指望現在的鐘定理解自己的想法?

  然而鐘定還是很困惑。他雖然為人粗疏一些,可也不傻。這半年來,他時常感覺蘇曜有些不一樣了,不再是他印象裡鋒芒畢露的人。要不是蘇曜的神智始終清醒,很多習慣也沒有變,他都要懷疑他是不是被什麼東西上身了。到底什麼事能讓一個人在短時間內出現這麼大的變化?

  「頭兒,」鐘定小心翼翼地問,「你和那小娘子的事……是不是不太順利啊?」

  ***

  雪花簌簌飄落。偶爾會有細小的冰晶隨風進入屋內,掉落窗前。幾案上寫滿字的信紙被冷風翻卷,嘩嘩作響,幾欲飛離。

  屏風後的沈盼聽到動靜,走到案前,及時按下了那封信。

  蘇曜告假前將趙文揚的書信交給了她。不過信並非由他直接送來,而是通過陸詒轉交。她想也許是因為她那日的失態,蘇曜才會刻意避嫌。別說蘇曜,連陸詒這幾天都收斂了不少,不在她面前提蘇曜的名字了。

  陸詒雖然有時口無遮攔,但是並沒有惡意。她也知道不理會才是最好的處理方式。可陸詒點破蘇曜心思時,她還是沒有忍住,當場變了臉色。氣氛變得極為尷尬,最後三人草草分別,之後都對那日的事絕口不提。

  沈盼悵惘地歎息一聲,目光重新落到信紙上。趙文揚的信她已看過好幾遍了。不知道他給蘇曜的信裡又寫了什麼內容?如果去河中的是蘇曜,應該不止是什將了吧。

  「女郎,」降真在門外輕喚,「就要開宴了。」

  「知道了。」沈盼應了,將信壓在鎮紙下,轉身出門了。

  陸家人口眾多,除夕守歲的排場也遠遠勝過鐘定家。除了大排宴席,飲酒守歲,還有燎庭、驅儺的儀式。

  今年因在戰時,酒宴略有省減,但是驅除邪穢的程式是不能免的。入夜後,陸家人傾巢而出,來中庭觀看驅儺的儀式。驅邪的侲子都是十幾歲的少年,臉上帶著猙獰面具。他們在庭前跳起喧騰的歌舞,引動歡聲一片。

  沈盼喜靜,沒有去擠前面的位置,只在人群後面遠遠看著。因為站得遠,她能看見前面人群的一舉一動,也是唯一一個注意到大舅母李氏離開人群的人。

  看見李夫人走開的沈盼十分詫異。正是闔家團聚的時刻,李夫人獨自離開做什麼?猶豫片刻,她決定跟上去看看。

  李夫人沒有走太遠。她只是找了一個人群看不見的僻靜地方,坐下仰望天空。

  沈盼遠遠看著她的背影,有些躊躇。自從大舅舅亡故,大舅母對她一直不太友善。沈盼雖然不曾記恨,卻也在禮數允許的範圍內儘量回避她,尤其是在王浚的事之後。但是今晚的李夫人似乎有些不對勁,她是不是應該問問?遲疑間,她聽到一聲細弱的抽泣,正是李夫人發出的。

  沈盼輕歎一聲,硬著頭皮走向李夫人:「舅母是不是不舒服?」

  李夫人聞聲拾頭,發現是沈盼,她的臉上現出頗為複雜的神色。

  沈盼見她臉上還有淚痕,上前一步,將一方絲帕遞到她手上,又輕聲說:「冬夜寒涼,舅母若是不適,更不宜在外間久留,不如我扶舅母進屋休息一會兒?」

  李夫人仔細打量她,清秀雪白的臉上帶著幾分忐忑,但是關心並不是作偽。

  「我沒有事。」李夫人轉開頭,用略顯冷淡的語氣回答。

  「那……」沈盼有些尷尬,不知道是不是該退開。

  「你恨我嗎?」身後忽然傳來李夫人的聲音。

  沈盼怔住,好一會兒才搖了搖頭。

  李夫人嗤笑,顯然不信:「我對你這麼惡聲惡氣,你竟然不恨我?」

  「我知道舅母是因為阿舅身故,過於哀痛,才會如此,」沈盼輕聲回答,「阿娘走的時候,我因為害怕,每天夜裡都哭。那時是兩位舅母輪番哄我入睡。舅母那麼溫柔地對待過我,我怎麼會因為這些小事記恨?」

  李夫人看了她很久,最後一聲長歎:「四年前,我還和你阿舅在京城過年。那時你舅舅還說,開了春要接你到京裡小住。誰知道沒兩個月局勢就直轉急下,後來……」李夫人停頓片刻,慘然搖頭:「你大阿舅都走了三年多了。」

  沈盼輕輕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舅母一直思念阿舅。」

  「有時候我想,如果我不那麼愛他,」李夫人苦笑,「現在也許就不會痛苦了。明知道他已經不在了,卻還是忍不住想他。你知道守著這樣沒指望的感情多折磨人嗎?」

  沈盼垂眸,好一會兒後輕聲問:「我阿娘活著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無望?」

  李夫人沒想到她會突然問起母親的事,默然良久才輕輕拍她的手:「你阿娘走時你還小,你大概什麼都不記得了。她也是個苦命的人,由始至終都沒得到你阿爹的心。我曾經以為我比她幸運。可我最後也失去了丈夫。不管相仇還是相愛,只要動了情,就要承受苦痛。早知如此,也許從一開始就不該動心。」

  沈盼沉默。

  其實母親去世時,她已經記事了。只不過實在是太久遠的事,印象已經很淡薄了。她記得母親的房間裡總是飄著濃重的藥味。病塌上的枯瘦女人臨終前拼盡全身最後的力氣,緊緊拽著自己的手:「不要愛上任何人……」她嘶嘶耳語:「不愛你就不會痛苦……」

  她試過回想母親的面容,卻發現自己已經不清她的模樣了。不管怎麼回憶,她也只能想起一個模糊的影子。有幾次她努力搜尋自己的記憶,病床上那張臉卻變成了她自己。是不是……她注定了只能重複母親的結局?

  「阿沅?」李夫人發現她的不對勁,「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我……沒事……」沈盼勉力甩掉雜念,「就快到子時了。我們……回去吧。」

  李夫人一番傾訴之後,憂煩稍減,便同意了。兩人起身,才走到半路,忽聞中庭一聲驚呼,接著就響起了嘈雜的人聲,還夾雜著兵戈碰撞的聲響。

  「怎麼回事?」兩人都覺出不對,互相看了一眼,不約而同地加快了腳步。

  才走出幾步,她們便聽到一陣紛雜的腳步聲。幾個人抬著一個人從中庭的方向過來,不斷有人大聲疾呼:「醫人!快找醫人!」

  兩人急忙讓到一邊。他們完全沒有注意道旁的兩人,從她們身邊匆忙經過。但是擦身而過的瞬間已經足夠她們看清楚他們抬著的人。竟然是陸仲。

  李夫人驚呼一聲,捂住了嘴。沈盼則是如遭雷擊。陸仲面白如紙,雙目緊閉。液體隨著人群經過不斷滴落地面,形成一串觸目驚心的紅。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5:59
第26章 帝乙歸妹(3)

  蘇曜飛馳而至,在陸府門外飛身下馬,疾步入內。

  陸家已安排了人專門在門口等他,一見蘇曜現身便迎了上來。

  蘇曜一邊向裡走一邊問:「到底怎麼回事?」

  「侲子裡混進了刺客。」那人慌忙跟上,簡明交待經過。

  陸仲被刺客重傷。失去意識前,他把主持大局的任務交給了陸詒,又吩咐陸詒馬上召回蘇曜。

  「陸公傷勢如何?」蘇曜理清了經過,主動發問。

  「還昏迷不醒。」

  「刺客呢?」

  「一被包圍就都拔刀自盡了。」

  幾句說完,兩人已到書室門口。那人抬手:「郎君在裡面等你。」

  蘇曜點了下頭,推門入內。

  出事以後,他最擔心的並不是沈盼,而是陸詒。令他欣慰的是,陸詒沒有因為父親倒下驚慌失措。和陸詒見面時他表現得十分冷靜,只有眼睛裡的血絲透露了他現在的疲憊。

  陸詒見到蘇曜的第一句話是:「你已經聽說了吧?」

  蘇曜點頭,然後問他:「可曾查到幕後主使?」

  陸詒語氣冷峻:「還用查嗎?」

  「的確,」蘇曜歎息,「只有王守有理由下手。」

  除了王守,陸仲再沒和人結過深仇。前幾個月的戰局對王守不利,出此下策也很合理。

  「父親重傷,對士氣打擊很大。本來泰寧已經答應出兵,現在也變卦了。春天的戰事我們可能會很被動。」這是陸詒現在最擔心的事。

  「不如主動出擊。」蘇曜建議。

  陸詒皺眉,顯然不太贊同這個主意。主帥生死未卜,本應援手的盟友也退縮了,更應該穩妥起見,怎麼能挑釁王守,主動求戰?

  「王守一擊得手,」蘇曜解釋,「一定認為武寧軍心大亂。這時候他的防備反而是最鬆懈的。況且陸公倒下,我們不作任何反應,會被人看成無能。現在河南道形勢複雜,所有人都盯著我們和王守的下一步行動。要是現在退縮,局面會對我們更為不利。如果我們能在王守反應過來以前取得勝利,哪怕只是小勝,也能暫時穩定軍心。」

  陸詒不語。

  「你現在是藩帥,」蘇曜繼續勸說,「必須有所決斷。」

  陸詒考慮許久,終於抬頭,直視蘇曜:「你打算怎麼做?」

  ***

  和陸詒的討論告一段落,蘇曜提出去看看陸仲。陸詒覺得父親還在昏迷,蘇曜去了也無濟於事,不過他並沒有阻止,只是吩咐一名家僕領蘇曜過去。

  除夕行刺事件之後,陸府已經加強了戒備,故而這一路走來頗有沉重壓抑之感。引路的家僕也噤若寒蟬,不敢多言。走道上靜得只有腳步迴響。到了陸仲臥房門口,不等蘇曜敲門,門已從裡面打開。沈盼走了出來。

  她手裡端著一個託盤,上面是帶有血跡的白布,顯然是剛從陸仲身上換下來的。

  蘇曜路上已經得知,這些天都是杜夫人和沈盼親自照顧陸仲,所以並不意外。

  反而是沈盼愣了一下,隨即低頭,默默退開幾步。

  她臉上脂粉未施,眼皮上的浮腫十分明顯。蘇曜知道她這幾日定是沒有少哭,心裡一陣憐惜,進門前說了句:「在這等我。」

  這要求明顯不合禮數。但沈盼只是抬眼看了他一下,隨即微微頷首,算是應了。

  蘇曜放了心,進入陸仲房中。

  正如陸詒告訴他的那樣,陸仲傷勢甚重,至今仍在昏迷。蘇曜再有能力,畢竟不通醫術,對他的傷勢無能為力。因此略勸慰杜夫人幾句後,他就告辭了。

  沈盼遵守約定,還在門外等他。

  「我很快就會帶兵出征,」蘇曜開門見山,「介於出兵前還有許多準備要做,我就不浪費時間,長話短說。」

  沈盼點頭。

  「不是你的錯,不用自責,不要胡思亂想。」

  沈盼驚異地看向他。

  蘇曜對她微笑:「陸公現在無法理事,以後局勢會更難預料。越早解決流民的困擾對武甯越有利。你上次說的那種布,我覺得想法挺好,接下來的幾個月,小娘子不妨多研究研究。」

  他知道陸仲在沈盼心裡的地位,怕她又因此消沉,故而引導她把心思轉移到苧麻的織造上。

  沈盼沉默許久,輕輕「嗯」了一聲,算是接受了他的建議。

  蘇曜的手輕輕撫過她的頭頂:「一切有我。」

  這幾句話才是他要求看陸仲的真正目的。他要在出征前讓沈盼安下心。

  「你這次出征……」沈盼問,「會很兇險嗎?」

  「危險自然是有的,」蘇曜並不瞞她,「打仗的事從來沒有絕對。不過現在最重要的是搶佔先機。就算有危險,也必須去做。」

  「阿兄給了你多少兵馬?」

  「三千。」

  沈盼倒吸一口氣。區區三千人,如何面對王守的大軍?

  「陸兄原本要給我五千,」蘇曜平和地解釋,「但我這次是長途奔襲,人數太多反而不便就食,也容易暴露。是我要求他減到三千。不過這三千都是精銳。我也從不打無把握的仗。請小娘子放心。」

  沈盼知道這是他寬慰之詞。她躊躇一陣,緩緩開口:「你離開兗州時問我的事,我願意現在給你答覆。」

  「不必。」蘇曜搖頭。

  「你……」沈盼略顯驚訝,「難道你已經改變心意?」

  「我的心意從未改變,」蘇曜柔聲回答,「我只是知道這種情況下,小娘子絕不會拒絕我。然而我並不想要小娘子出於同情或者感激而做出的承諾,所以不希望小娘子匆忙答覆。」

  沈盼凝望蘇曜,久久不語,眼裡卻慢慢泛起瑩光。

  蘇曜再度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她的臉頰,喃喃說道:「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

  元月方過,冰雪猶未完全消融,蘇曜已經帶著三千輕騎奔襲毫州。因為這次行動頗為冒險,他沒有帶上鐘定。鐘定對此有些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進入亳州境內,蘇曜先攻佔了永城縣,但在王守援兵到來之前,他就已經撤離。等王守派兵奪回永城,蘇曜已經出現在了蒙城縣。王守調兵蒙城,卻再次撲空。王守大怒,往毫州派駐大軍,全力搜索蘇曜的蹤跡。不料蘇曜竟在此時轉攻宋州,並且成功燒毀一處有重兵把守的糧倉。

  一連兩個月,蘇曜神出鬼沒,仗著輕騎的優勢四處搔擾,如入無人之境,讓王守焦頭爛額。

  在自己後方持續作亂也就罷了,王守還驚駭地發現,蘇曜不但熟知宣武數州地形,總能順利找到補給。他還對自己的一舉一動瞭若指掌。自己的每一個決斷,他似乎都能及時獲知。王守絕不相信蘇曜這樣的無名之輩能有如此老辣的判斷力。難道自己身邊潛藏著武甯的奸細?

  雪上加霜的是,陸仲遇刺的事也傳遍河南道。儘管王守一再否認是自己主使,但是沒有人相信。而他近來的作戰不利又引來了一個更危險的人物。除了蘇曜之外,入春後宋州邊境出現了另一支侵擾的勢力。這支兵馬不屬於河南道任何勢力,而是河東節度使麾下。

  這個消息令王守驚懼不已。河東若是與武寧聯手,自己豈不是腹背受敵?為了避免兩線作戰,王守向河東派出了議和的使節。

  自己治下的宣武、義成兩鎮兵強馬壯,河東實力雖然不弱,應該也沒有十足把握與自己全面開戰。他們不過是想趁火打劫。許以大量金帛、再割讓兩個城縣,應該足以說動河東退兵。

  這想法不能說沒有道理,只是漏算了一件事——趙文揚正在這支河東兵馬裡。

  自從成功擊退胡人,趙文揚得到了河東節度使的重用。一得知王守和陸仲開戰的消息,他就開始四處活動,最後他成功買通節度使身邊親信,勸說節度使答應趁河南內亂,出兵奪取鄰近河東的幾個縣城。趙文揚本人也以副將的身份隨軍出征。

  自他北上以來,日思夜想的事就是向王守復仇。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豈肯就此退回?他料定王守會遣使議和,安排手下親信駐守在宋州前往河東的必經之路上。他這些親信大半都是和他一起從徐州逃出的流民少年,同樣仇視王守,因而巡查時十分賣力,很快就發現了王守使者的蹤跡。

  宣武的使者並不知道自己已被盯上,毫無防備地下榻客店。

  是夜月黑風高,一隊不到五十人的兵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客店外面。

  他們全以黑布蒙面。為首的人在客店週邊巡視一圈,摸清地形後摘下了臉上的布巾,正是趙文揚。

  「真要動手?」有個少年戰戰兢兢地問,「違背軍令行動,被人知道了要殺頭的。」

  「我們為什麼北上從軍,過刀頭舔血的日子?」趙文揚沉著臉說,「不就是為了向王守報仇?」

  少年們面面相覷。

  趙文揚低聲喝道:「想想我們在徐州的日子,想想那些被王守殺害的流民。我們參軍時可是起了誓,要和王守算這筆賬。現在好不容易有了機會,怎麼能在這裡停下?」

  「不能!」「報仇!報仇!」「我們幹!」少年們的仇恨被他引動,七嘴八舌地應聲。

  趙文揚沉聲續道:「使者死了,他們的和議就不會成功。這客店幾乎沒有守衛,那使者也完全沒有防備,正是我們的機會。只要下手夠快,沒人查得到我們的身份。」

  少年們紛紛點頭。

  趙文揚緩緩掃視他們,冷靜地說:「都沒有意見的話,就動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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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帝乙歸妹(4)

  兩軍對陣。一陣衝殺之後,雙方陣形都有些淩亂。戰馬的嘶鳴和金戈碰撞的聲音交織,血液迸濺,不時有殘肢在半空劃過。

  處在混戰中心的是個身披鐵甲的男人。廝殺中的身形與陸仲有幾分相像。沈盼驚懼不已,既想逃離,又想阻止這場戰爭。可她的身體像是被定住了,無法移動分毫,她只能在恐懼中看著他們砍殺。忽然一箭破空飛來,正中鐵甲男人的後心。那人驚愕回頭,卻分明是蘇曜的臉……

  沈盼猛然驚醒,坐了起來。

  眼前並沒有血腥的戰場。她看見的仍是熟悉的房間。紗簾輕曳,寂夜無聲。只有半空中的一輪銀月還在不懈地將光輝灑向窗前。

  沈盼撫著額頭,似乎有些不堪重負。良久以後,她分開紗帳,披衣下床。

  為了方便照顧陸仲,這兩月她都住在離陸仲居室不遠的耳房裡。

  蘇曜出發後的第四天,陸仲終於蘇醒。不過因為大量失血,後來又反復出現高熱,直到半個月前,他的情況才算完全穩定。目前雖未完全康復,但總算是死裡逃生。

  沈盼本來只想出來走走,驅散一下噩夢帶來的不適,誰知打開門後,她看見陸仲房裡仍然亮著燈,心裡微覺詫異,走過去推開了門。

  陸仲斜靠榻上,正在看書。聽見響動,他抬起頭,見是沈盼,便對她微微一笑,用溫和的口氣責備:「這麼晚了,怎麼還不睡?」

  沈盼上前,伸手碰了下他的前額。見溫度正常,她放了心,抽走他手裡的書:「阿舅也知道這麼晚了。舅母一不在,就不好好休養。」

  杜夫人母親這個月過大壽。杜夫人本來因為丈夫受傷,不打算去。但是陸仲自覺已大為好轉,極力勸妻子回家恭賀岳母壽誕。杜夫人考慮再三,終於還是回娘家了,隻臨走之前囑咐沈盼好好照料陸仲。

  「白天睡得太多,晚上就睡不著了。」陸仲說。

  「那我陪阿舅說說話?」沈盼在床邊坐下。

  陸仲一笑:「你照顧我這麼久,已經夠辛苦了,怎麼還好讓你熬夜?」

  「不妨事,」沈盼說,「我正好也睡不著。」

  「怎麼?有心事?」

  沈盼搖頭:「就是做了一個不好的夢。」

  陸仲慈愛地摸著她的頭:「我被刺中時,你嚇壞了吧?」

  「其實我並不在場,」沈盼說,「那個時候我正和大舅母在一起。」

  「聽說刺客都死在當場?」陸仲問。

  沈盼點頭:「表兄說王守派來的都是死士,一個活口都沒抓到。」

  「那人刺中我時說了一句話,」陸仲沉思,「聽著倒像是關隴口音。」

  沈盼愣住:「阿舅的意思是,幕後主使可能不是王守?可是除了王守,阿舅從未與旁人結仇。不是王守又會是誰?」

  「我也不能確定,」陸仲說,「當時我聽得並不是很真切,所以也沒和旁人提起。」

  沈盼眉頭深鎖,關隴口音?會是誰呢?

  「不提這個了,」陸仲擔心她又要多想,轉移了話題,「你舅母前幾天說,你這一陣子,只要有空就領著降真在院子裡煮東西,又經常敲敲打打的,有這回事嗎?」

  沈盼臉微微一紅,訥訥道:「我只是想試試能不能改進織染苧麻的工藝。」

  「有收穫嗎?」陸仲笑著問。

  「我比對了徐州本地的麻布與蜀中出產的夏布,覺得主要的區別是在脫膠的工藝上。剝出的麻線只有去除膠質,才能紡紗織布。我想苧麻脫膠不外兩種方法:在河池裡漚麻,或是用草木灰煮練。可是兩種方法都試過後,還是無法得到那麼細軟的麻線。前些時日我看家中僕婦洗衣,會用木棒反復捶打衣物,有些啟發,試著在煮練之後再加入揉搓捶打的工序,似乎有些效果。另外我想苧麻在水裡浸泡後會發酵,是不是水裡有什麼東西。也許我們可以試著分離出來。」

  「是不是就像釀酒的酒麴?」

  沈盼點頭。

  陸仲一陣大笑:「你舅母前幾日還和我抱怨呢,說原本好好的閨秀,如今活脫脫成了村婦。」

  沈盼赧然:「我只是想幫點忙。阿舅若是不贊成,我以後不做就是。」

  「不是都快成功了麼?」陸仲溫和地說,「停在這裡豈不可惜?」

  「那……」沈盼想了想說,「我把改進的辦法想出來再停手。阿舅覺得家裡哪位表兄將來可以接手?」

  「讓他們接手做什麼?」陸仲一哂,「你那些表兄表弟,不是舞刀弄劍就是死讀書,哪個懂染織?」

  陸仲的態度讓沈盼頗為意外。然而驚喜之餘,她還是有些猶豫:「這合適嗎?」

  「有什麼不合適?」陸仲笑道,「你就是太小心了。他們能有你懂?不信的話,我明天給你幾個表兄寫封信,問他們知不知道怎麼給苧麻脫膠?你猜他們會怎麼答?」

  沈盼笑了:「阿舅這不是為難他們嗎?」

  「你也知道是為難他們,就別讓他們摻合了。阿舅相信你能把這件事做好。」

  沈盼像是十分感動,又像有些傷感:「世上再沒哪個人像阿舅這麼遷就我了。」

  不管她想做什麼,陸仲總是支持的態度,從來不會對她橫加指責。

  陸仲笑道:「我答應過你母親,會好好照顧你。可你實在是個太懂事的孩子,我總擔心你為了照顧別人,委屈自己。你說我遷就你,我倒覺得,這些年對你遷就得還不夠,你才有這麼多心事。」

  「足夠了,」沈盼輕聲說,「阿舅為我做的已經夠多了。」

  「這哪裡夠?」陸仲刮了下沈盼的鼻子,「阿舅還要給你挑一個如意郎君,看你終身有靠了才能放心。」

  沈盼臉上本來帶著微笑,陸仲聽到這句話後,她臉上的笑容卻消失了。

  「怎麼了?」陸仲發現她神色有異。

  「阿舅,我……」沈盼想說什麼,最後卻只是搖了搖頭,「沒什麼……」

  ***

  數日以後,前線的陸詒收到一封很古怪的信。

  信是陸仲寫的,這並不奇怪。怪的是父親身體好轉後寫來的第一封信,竟然對他們這幾個月的戰況一字不提,反而問他一件極不相干的事。陸詒看完信,大惑不解地轉向前幾天才與他會合的蘇曜:「怎麼給苧麻脫膠?」

  「啊?」正在看地圖的蘇曜一臉茫然地抬頭,「脫什麼?」

  「脫膠。說是阿沅正在研究的東西,和上次我們看見的苧麻布有關,問我有什麼想法?」陸詒愁眉苦臉,「我都不知道這玩意是什麼!」

  蘇曜聽了這話,臉上現出笑意。

  「笑什麼!」陸詒看他笑容滿面,忍不住氣惱,「難道你知道?」

  「不知道。」蘇曜果斷回答。

  他活了兩輩子,戎馬倥傯,馳騁沙場,哪有時間關心這些東西?他高興的是沈盼總算把他的話聽進去了。

  「唉,」陸詒仰天長歎,「你說這信我該怎麼回啊?」

  蘇曜沉思:「有個人也許知道……」

  陸詒眼睛一亮:「誰?」

  「我認識的一個人,」蘇曜嘟囊,「曾經認識……不,應該是將來會認識。」

  「什麼跟什麼?這到底是認識還是不認識啊?」

  「算是認識吧。」蘇曜苦笑著回答。

  前世認識了多年,今生卻還沒有交集。

  「你剛才說他可能知道答案?」陸詒著急地問,「是什麼人?人在哪兒?」

  蘇曜摸著下巴說:「現在的話大概還在河中?」

  張沛當年在河中府開酒肆。他在河東時,常和一幫兄弟去張家酒肆喝酒,一來二去就熟了。等到他有了自己的勢力,就把張沛也拉入了夥。張沛不會打仗,理財算帳卻是一把好手。有他在,蘇曜前世很少為軍需發過愁。後來他還納了張沛的妹妹。張氏嫁過來不久,就生下了他的長子蘇燾。

  張沛雖然經商,卻對農桑之事十分瞭解,他也許知道怎麼給苧麻脫膠。

  可是陸詒聽到河中兩個字,已經翻起了白眼:「我能為這點破事專程跑一趟河中?」

  「我也就是隨口一提,」蘇曜半開玩笑地回答,「不願去就算了。」

  「別急別急,讓我想想……」陸詒喃喃自語,「河東現在也正和王守交戰,我覺得我們可以和他們聯合作戰。等成了盟友,我讓他們從河中送個人來,該是輕而易舉的事嘛。」

  蘇曜「噗」一聲笑出來:「結盟這事,你還是別抱什麼希望。」

  「為什麼?」

  「王守又不蠢,肯定會避免兩面作戰。河東與他沒有深仇,我猜他會選擇與河東議和,集中力量和我們作戰。河東節度使並不是個有遠見的人,很可能會被王守的重賂打動,從而退兵。說不定他還會和王守一起進攻徐州。」

  「你之前忙於交戰,有件事還沒聽說吧?」陸詒說,「王守的確想與河東談和,不過他派出的使者才到河東境內就被人殺了。」

  「死了?」蘇曜大吃一驚,「誰幹的?」

  陸詒搖頭:「不知道。客店的人都說沒看清楚。有人說是流竄的馬匪。可是盜匪作案都為求財,那夥人夜襲客店,卻隻殺了王守的使者,並沒有動別人,可不像是尋常的匪徒。不管怎麼說,使者的確死在了河東。兩軍交戰還不斬來使。王守的使者死得這麼不明不白,我看他們暫時是不可能議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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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履道坦坦(1)

  「王守的使者是不是你殺的?」酒肆中的老者難得沒有再嬉皮笑臉。

  「是。」坐在他對面的趙文揚沒有否認。

  「年輕人,」老人語重心長,「我覺得你是個很不錯的人,希望你不要走了岔路。權勢雖然是好東西,但是不值得你丟掉本心去獲取。」

  趙文揚不以為然:「王守可以派人行刺陸仲,我為什麼不能殺他的使者?」

  「陸仲遇刺?什麼時候的事?」老者大吃一驚。

  他在河東停留了好幾個月,對於河南的消息不大知道,沒想到竟然已經翻天覆地。

  「兩個月前的事了。具體情況我也不是很清楚,」趙文揚回答,「只聽說傷得挺重……」

  老人沉默一陣:「我知道你恨王守。可是你這樣做,不就變得和王守一樣了嗎?」

  「我知道老丈是關心我,」趙文揚沉聲說,「但是武寧現在肯定面臨很大壓力。河東要是這時退兵,他們就是孤軍作戰了。徐州有對我很重要的人,我說什麼也不能讓王守達成和議。」

  老者一聲長歎:「事已至此,只能先想辦法把問題解決了。既然你希望幫助武寧,何不謀求河東與武甯聯手對抗王守?」

  趙文揚苦笑:「我當然希望兩邊能夠聯合。只是我人輕言微,上次說動節度使出兵,已經使盡渾身解數。連買通他身邊親信的錢都是大家一起湊的。」

  老者沉吟:「這件事我倒幫得上忙,就算是我還你之前的人情吧。」

  趙文揚啞然,好一會兒才搖頭笑道:「老丈的好意我心領了,但是軍政大事開不得玩笑,老丈可千萬別把你的江湖手段用到這上面,會招禍的。」

  老者一拍桌子:「臭小子,敢小瞧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你面前的人叫俞顯,隨便寫兩行字都能讓天下人傳抄?

  怪只怪當初一時興起,想試探趙文揚的品行,隱瞞了自己身份,又裝作財力不濟,哄他為自己結了幾次酒錢。現在趙文揚完全把他當成了江湖術士,他也不大好意思自承身份。可這小子未免太遲鈍了。他就沒想過自己這幾個月在河中府怎麼維持生計的?不過就算想過,大概也以為是靠坑蒙拐騙吧,俞顯洩氣地想,還是先把事情辦成再和這無知小輩理論吧。

  「豈敢豈敢,」趙文揚把他的話當耳邊風,漫不經心地安撫,「我這次是奉命回河中催要糧草,不能久留。我這就去把酒錢結了,等下次回來再與老丈好好敘話。」

  他站起來,打算去找店主結算酒錢,誰知才剛一轉身,就與一個女子撞了一個滿懷。她手上拿著一壺剛剛溫好的酒。兩人相撞,酒水灑出,都濺在了趙文揚身上。

  「對對對不起!」女子慌忙替他擦拭。

  趙文揚連聲說沒有關係。

  手忙腳亂中間,兩人不約而同地抬了下頭,看清了彼此的模樣。趙文揚發現這女子十分年輕,可能和自己一般年紀。她個子不高,但是胖瘦適中,一身布衣裁剪貼身,恰到好處的展現她的身形。頭上別出心裁地在髮髻外面纏了一圈青布,家常中又透著幾分俏麗。臉型略顯圓潤,然而膚色白淨,隻左邊眉峰處有一粒暗紅小痣。柳葉眉、圓眼睛,嘴唇小巧紅潤,嘴角微微上翹,總有一點喜慶的意味。

  女子瞧清楚趙文揚也是位相貌堂堂的年輕男子,臉上泛起紅暈。

  一時間兩人都有些失神,相對無言。俞顯適時咳嗽一聲,才驚醒了走神的兩個人。

  「實在對不住,」女子先開口,「郎君把衣服脫下來,我幫你烤幹再走。」

  「區區小事,小娘子不須在意,」趙文揚溫和地說,「某也還有事,不便再作耽擱。」

  女子轉了轉眼睛,說了句:「郎君稍等。」

  她急匆匆轉身走進後房,不多時手裡拿著一件男子衫袍出來,遞給趙文揚道:「這是我阿兄的衣服。希望郞君不要嫌棄,暫且換上。身上的袍子請留在我這裡,我清洗乾淨再還你。」

  「太麻煩小娘子了。」趙文揚笑道。

  「不,不麻煩,」女子紅著臉,卻很堅持,「請郎君一定讓我彌補。」

  趙文揚到底沒拗過她,最後換上了她拿來的衣衫。

  他走出酒肆時,女子想起還沒打聽他的名字,又追出來問:「不知道郎君怎麼稱呼?」

  「我姓趙,趙文揚。」趙文揚回頭答。

  女子小聲說:「我……我叫張雲芝。這酒肆是我兄長開的。他叫張沛……」她低下頭,臉帶羞澀地續道:「你們下次來,就提我的名字,阿兄會給你少算點酒錢……」

  說完她捂了下緋紅的臉,飛快跑回了酒肆,留下微微失神的趙文揚。這女子不夠含蓄,可是這樣單純的熱烈並不讓人反感。

  「嘖嘖嘖,這就見異思遷了?」俞顯在他身後取笑。

  趙文揚奇道:「我何曾見異思遷?」

  「之前不是成天把沈家那個女娃掛在嘴上?」

  「沈女郎於我有恩不假,」趙文揚正色,「但我並無非份之想。她對我援手是她心地良善。我豈能因此自作多情?老丈不可胡言。」

  俞顯大奇:「你們相處那麼些時日,她對你又很不錯,你竟然沒動過心?」

  趙文揚沒有回答。沈盼的品貌在他看來都無可挑剔,又有恩於他,說完全沒有過好感多少有點自欺欺人。可是……他腦中浮現出蘇曜和沈盼並肩而立的身影。就算他們自己還沒意識到,但是他當時只看了一眼就已經明白:蘇曜和她才是最合適的一對。

  良久,趙文揚輕輕搖頭:「她有更好的人。」

  ***

  天通三年六月,河東與武寧締結盟約,共同對抗王守。

  兩方都在與王守交戰,結盟也算順理成章的事。讓各方驚訝的是促成這個盟約的人。

  近兩個月來,俞顯數次往返於河中府與徐州,穿針引線,最後成功說服雙方聯盟。

  雖然俞顯聲名顯赫,但已淡出政壇多年,也極少參與諸侯的割踞爭霸。他忽然出手,難免引人議論。有人認為俞顯一直以來都在待價而沽,現在不過是做出了選擇而已;也有人說他早年和王守有過節,所以趁機落井下石;還有人說俞顯畢竟曾在舊朝為官,對王守將小朝廷的皇帝軟禁之事深為不滿,故而積極奔走。

  河東與武寧都看得到結盟的好處,牽線人又是德高望重的俞顯,俱都賞臉。談判很快就進入實質階段。

  五月時,河東才首先向徐州派遣使者,六月便已達成了聯盟,可謂神速。締盟的文書由俞顯親自撰寫,交給雙方使者,分送河中、徐州。兩方首腦親自確認,正式在聯盟的文書上加印畫押後方才生效。正式會盟以前,俞顯與河東節度使派出的使者一起到徐州做最後的確認。趙文揚則奉命護送。

  剛聽說這件事時,趙文揚怎麼都不相信他幫助過的老人竟然是名滿天下的文魁,反復向他確認,又再三陳述冒充俞顯被節度使發現會招來殺身之禍,勸他趁事情還未暴露,趕快逃走。俞顯讓他氣得不輕,乾脆向河東節度使要求讓趙文揚隨他同來徐州,讓他好好看看自己是誰。

  在前往徐州的路上,趙文揚都還在擔心他是冒充的。以前讀書時不是沒看過俞顯的文章,只覺得句句錦繡,字字珠璣。他實在無法相信那些精妙文章竟然出自眼前這個還要自己接濟付酒賬的糟老頭。可是到了徐州,看到陸仲親自出迎並對俞顯執晚輩禮後,趙文揚什麼懷疑都沒有了。河東節度使讀書不多,也許還會搞錯,但是陸仲絕不可能弄錯俞顯的身份。文如其人果然只是傳說。

  進入節度使府邸,俞顯等人就與陸仲討論結盟事宜。趙文揚的職級不足參與如此談判,這期間就在州城內隨意閒逛。

  故地重遊,趙文揚不免感慨。一年多以前,他是一文不名的流民,經歷喪亂,從遍地餓殍的家鄉逃出來,流落到此。現在他卻成了河東的將官。雖然這身份還不足以讓他揚名立萬,但也絕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隨意欺辱的了。而這一切全要歸功於兩個人。如果不是沈盼出手相救,沒有蘇曜給予的許多指點,興許他早已死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裡了。

  一年了,站在徐州街頭的趙文揚想,不知道那兩個人現在怎麼樣?雖然蘇曜還領兵在外,但是聽說沈盼已經回到徐州,他是不是可以去拜會一下?可是沈盼畢竟是未婚女子,貿然求見會不會有些唐突?

  猶豫再三,趙文揚還是寫了一封短函,請陸府家僕轉交。第二天便有人過來傳話,說是沈盼請他前去一見。

  趙文揚在下僕引領下進了陸府內院。不過他並沒有被帶到堂屋,而是一處安靜的庭院。庭園不大,景致也無甚出奇,不過院子中間幾個搭著布匹的巨大木架十分引人注目。

  有名女子抱著一捆濕布,正踮著腳尖,要將一匹布往架子上晾,正是沈盼。

  布匹的份量對她來說有些沉重。趙文揚看她吃力,連忙上前,幫她托住布匹。

  「我幫你。」他說。

  沈盼回頭一笑。在她示意下,趙文揚握住布匹的一端。沈盼則提起另一端,將布匹抖開。之前趙文揚並沒太留意她手中的布匹,這時才發現這布是被染成十分淺淡的藍色,中間夾雜著絲絲不規則的淺白,形成狀如龜背的紋路。雖然不懂染織,趙文揚還是看出這布料甚是別致。再看院子裡掛出的其他布,紅白黃綠皆有,花紋也各不相同,但是色調都很淡雅,不同於日常所見的料子。

  趙文揚非常困惑,以沈盼的身份,難道還需要自己勞作?

  沈盼似乎沒有看出他的疑惑。將淺藍布掛到木架上後,她對趙文揚淺淺一笑,只說了一句:「好久不見。」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00
第29章 履道坦坦(2)

  微風吹過,帶動懸掛在院中的布匹,重複著飄起又落下的過程。

  「女郎為什麼要自己幹這些重活?」趙文揚指著那些布匹問。

  此時沈盼的侍女已搬來了小風爐和茶籠等物。沈盼便坐在廊下為他煮茶。

  「是我願意做的,」沈盼笑道,「我想試試改進苧麻的染織工藝。因為是第一次做,我怕有差錯,所以都自己動手。」

  趙文揚聽了,湊上前細看一陣:「花色看著很別致,是怎麼染出來的?」

  「是纈染。就是按照預先想染的花樣在布料上紮線,然後再進行染色,」沈盼走過來,一一指著給他看,「紮線的方式有異,染出的花紋也就不同了。這種疏大的花紋叫瑪瑙纈,這種細的叫龍子纈。剛才你幫我掛的那種叫龜背。」

  趙文揚對染織的知識不比蘇曜或陸詒多,一知半解地點頭:「原來如此。」

  沈盼看出他其實並不瞭解,笑著說:「我喋喋不休地講染織,趙君應該十分厭煩了。」

  「不不不,」趙文揚連忙道,「是我才疏學淺,以致於聽不懂女郎的話。」

  沈盼見釜中之水沸如魚目,便走回爐前,一邊添加茶末一邊問他:「趙君這一年過得可好?」

  「還好。」趙文揚回答。接著他便將這一年來的經歷毫無隱瞞地向沈盼道來,包括自己如何遇上俞顯,如何晉升什將,又如何擊殺了王守的使者。

  他敘述時一直小心地觀察著沈盼的神色。但是沈盼沒有評論,甚至沒有流露過多的任何情緒,只是很認真地傾聽。

  「我要謝謝趙君。」他說完後,沈盼將青瓷茶盞放到趙文揚面前。

  趙文揚搖頭:「我並沒有做什麼。河東雖然出了兵,卻也只是為了搶奪鄰近的幾個城縣,並不是為了幫助武寧。盟約則是俞老先生奔走的結果。」

  「俞老肯出手,也是因為趙君結了善緣,」沈盼微笑,「其實之前我就在找俞老。不是趙君,還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將他請到徐州。無論如何,我領趙君的情。」

  「我……」在沈盼面前,趙文揚似乎恢復了舊時的靦腆,「我一直以為他是個江湖騙子,有好幾次都不想管他了。」

  「那趙君為何沒有丟下他?」沈盼柔聲問。

  「我只是想,如果是女郎和蘇隊正,一定不會讓他一個老人家流落街頭。」

  沈盼眼睛一彎:「趙君實在將我們想得太好了。」

  趙文揚愈發赧然,試圖轉移話題:「蘇隊正還好嗎?」

  「他剛升了廂軍指揮使,」沈盼回答,「已經不是隊正了。」

  這晉升速度著實讓趙文揚驚異。他以為自己一年內升到什將已經很不錯了。沒想到蘇曜比他還快。不過他的實力當然不可能和蘇曜相提並論。說起來,他能升得這麼快也是因為蘇曜對他的提點。這麼一想,他又覺得這個結果十分正常了。

  「去年他就立了不少功,」沈盼細聲解釋,「阿舅重傷的時候,也是他率軍侵擾王守後方。阿舅一好轉就提了他的軍職。」

  趙文揚點頭:「我這一年經常讀他留給我的筆記,獲益匪淺。蘇軍使的確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沈盼有些沉默,良久才輕輕「嗯」了一聲。

  「女郎怎麼了?」

  「沒什麼……」沈盼頓了頓,再度開口,「既然趙君和俞老相善,我是否可以請趙君幫我一個忙?」

  「請女郎吩咐。」

  「我想通過趙君將剛染好的布送一匹給俞老。」

  趙文揚不解:「這是為什麼?」

  沈盼娓娓道來:「俞老應該見過不少蜀中出產的夏布,我想知道他對我們做出來的布有什麼評價。不過他的性情有些特別,我怕貿然送給他,反而惹他不快,因此想托趙君轉交,希望不會令趙君為難。」

  趙文揚笑了:「這有什麼好為難的?女郎就和我姐姐一般。我替姐姐做點事又算什麼?」話說出口,他便覺得自己忘形了。沈盼未必願意與他有什麼關係。他連忙解釋:「對不起。我知道我的身份,並不是想要高攀。只是,只是……」

  沈盼見他神色局促,最後連臉都漲紅了,表情反而愈加和緩。她輕聲安撫趙文揚:「我很高興能有你這樣的弟弟。」

  「真,真的?」趙文揚乾巴巴地問。

  沈盼點頭:「除了一個異母弟弟,我並沒有別的兄弟。而我弟弟年紀尚幼,我甚至還沒見過他。我也希望有個能信任和依靠的兄弟。雖然我隻長你幾個月,但你若是願意,就喚我一聲阿姐吧。」

  趙文揚喜出望外:「阿姐!」

  沈盼微笑應了,又對他說:「以後有什麼難處,只管來找我。」

  「的確有一件事……」趙文揚忽然有點扭捏,「我想告訴阿姐……」

  ***

  送走趙文揚,沈盼心神不寧地回到房內。

  「降真。」徘徊許久以後,她忽然揚聲喚道。

  「女郎有什麼吩咐?」降真匆忙入內。

  「你去前面看下,阿舅是不是還在談事……」

  降真應了,剛要離開,沈盼卻又叫住了她:「等等,還是我自己去一趟吧。」

  她如此反復,自然令降真不解。但是沈盼已顧不得理會她,徑直向陸仲書室行去。

  走到書室門口,正碰上陸仲送俞顯出來。沈盼怕打擾他們說話,本待先退回去,不想陸仲已看見了她,笑著向她招手:「阿沅。」然後又向俞顯介紹:「這是我外甥女。」

  沈盼只好上前,向俞顯深深一福。

  俞顯已從趙文揚口中聽過沈盼不少事蹟,此時不免仔細看了一眼:「你就是……我是說都長這麼大了。」

  「俞老記得我?」沈盼微微詫異。她只在小時候和俞顯見過一次,並不期望他還記得自己。

  俞顯笑起來:「怎麼不記得?不就是總跟慧兒玩的那個小女娃嘛。」

  不過也僅止於此了。其他事還是從趙文揚口中得知的。趙文揚把她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其實真人也不過如此嘛,俞顯想。

  「有事嗎?」陸仲問沈盼。

  沈盼看了一眼俞顯,欲言又止。

  俞顯知趣,向陸仲笑道:「不用送了,我知道路。」

  陸仲不是拘於小節的人,聞言笑道:「也好。等盟約正式達成,再請俞翁好好喝上幾杯。」

  俞顯的身影消失後,陸仲微笑著轉向沈盼:「現在可以說了嗎?」

  「我有一件事求阿舅。」沈盼囁嚅著說。

  「你倒是難得向我提要求,」陸仲溫和地問,「是什麼事?」

  沈盼輕輕咬了下嘴唇,似乎還有些遲疑。過了一會兒,她才說道:「可以……讓蘇曜回來嗎?」

  陸仲先是一愣,然後自以為明白了她的意思,撫著鬍鬚打趣:「等不及了?」

  沈盼知道舅舅誤解了:「我不是……」可是話到口邊,她又轉猶豫,最後還是選擇不解釋。

  陸仲當她默認,笑著續道:「我受傷以後,蘇曜一直在前線,承擔的還都是最危險的任務,本來是該輪換一下,讓他休息休息。不過我們與河東的聯盟就快成了,屆時雙方會共同出兵。要保障順利進兵,前線得有一個既能領兵作戰,又能協調各方關係的人。你表兄統兵還成,可是性子過於急躁,我擔心他協調不好。蘇曜為人沉穩,倒是很合適做件事。我恐怕他還要在前線停留一陣。」

  沈盼沉默。她知道臨陣換將是大忌,可是她有不得不讓他回來的理由。

  陸仲看出她的焦慮,安撫她道:「別著急。阿舅答應你,只要時機一許可,就讓他回來。最艱難的時候都過了,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不,她擔心的不是蘇曜在戰場出事,而是趙文揚離開之前告訴她的事。然而這件事她不能向其他人吐露,即使這個人是她最親近的舅父。

  「本來還想找個機會和你說,」陸仲如何猜得到她這樣隱秘的心思,還在笑著對她說,「不過看你今日的表現,是不是已經猜到我想把你許配給蘇曜?」

  沈盼微微躊躇,但是最終她還是點了頭。她確實猜到了陸仲的想法。

  「蘇曜是個出色的年輕人,」陸仲毫不隱瞞他對蘇曜的欣賞,「這一年多經過了諸多考驗,證明他的人品也很可靠。我又看你們相處得不錯,便有了這個想法。雖然你舅母覺得他出身低了些,你父親不太喜歡武將,不過阿舅覺得英雄不問出處。有能力的人,未來不會太糟。就是不知道你怎麼想?」

  沈盼暗自苦笑,蘇曜為武寧做了這麼多事,她還能辜負他的心意嗎?

  「聽憑阿舅安排。」她輕聲回答。

  陸仲聽了這話卻微微皺眉。他低頭思索片刻,緩緩開口:「雖說婚姻大事講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你從來都是個有自己想法的孩子,阿舅認為應該考慮你的意願。我很清楚,如果你嫁的不是你真心仰慕敬重的人,你不會幸福。」

  沈盼不語。

  陸仲從她的沉默中察覺到了異樣:「還是……你對他不滿意?」

  沈盼搖頭:「他很好。是我……我總有些害怕……」

  「怕什麼?」

  「我怕有一天,我會變得和阿娘一樣……」

  陸仲失笑:「你怎麼會和她一樣?你阿娘當初雖然仰慕你阿爹,可是嫁進沈家之前對他並不瞭解,更不知道他那些事。蘇曜這個人我調查過了,並沒有你阿爹那些事。你們又相處過,他是個怎麼樣的人,你應該清楚。再者他孤身一人在徐州,可不像沈家高門大戶,隔得又遠,我想照應也照應不到。他要是敢對你不好,你還怕阿舅不幫你收拾他?」看沈盼仍有鬱鬱之色,陸仲伸手撫摸她的頭頂:「你的父母的確不是最好的範例。何況終身大事,你心中不安也是人之常情。但是阿沅,阿舅不希望你被當年的事影響。你要記得,你值得最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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