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井泥不食(1)
蘇曜盯著這只從墓碑旁邊冒出的手。
手掌只有成人的一半大,應該是個小孩子。這隻手小心地在墓碑周圍摸索著,最後碰到了他們帶來的祭品。
那是一盤糯米做的糕點。這手看來甚是挑剔,沒有隨便拿一塊就走,而是將那盤糕餅摸了一圈,選中了一塊最大的拿起來縮向墓碑後面。剩下的白色糕點上留下了不少黑糊糊的手印。
蘇曜甚覺好笑,這小毛賊也夠笨了,當著他們的面偷食祭品就算了,還留下這麼多證據。
很快鐘母也發現那盤糕餅的不對。她看向蘇曜,卻見蘇曜笑著向她搖搖頭。她便不作聲了。
沒過多久,那隻手又伸出來,再度探向那盤糕餅。
蘇曜輕手輕腳上前,猛然拽住那隻手,把人拖了出來。
確實是個孩子。看身形不過八九歲的模樣。蓬頭垢面,臉上東一道西一道,全是灰塵,衣服也髒得看不出顏色。
孩子被他抓住,死命掙扎:「放開我!」
鐘母見是個孩子,已先心軟了:「還這麼小呢。會不會是流民的孩子?」
「不像,」蘇曜說,「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好料子。再說徐州現在已經很少見到流民了。」
鐘母聞言,仔細看了看孩子身上的衣服,竟然是織錦的。穿得起織錦衣服,當然不會是流民。
「說不定是附近哪個大戶人家走失的孩子。」鐘母猜測。
蘇曜點頭,問那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
孩子充耳不聞,只一味掙扎。可他哪裡抵得過蘇曜的力氣?掙扎了半天,蘇曜紋絲不動。他一急,張口向蘇曜的手腕咬去。蘇曜反應極快,手飛快一翻,就拎起了他的後領。
這小孩倒也勇悍,人都吊在半空了,還在張牙舞爪地攻擊蘇曜。只不過所有的踢打都是徒勞。蘇曜稍一伸長手臂,他就連片衣角都碰不到了。
「你打不到的,」蘇曜說,「我勸你老實點。」
孩子踢了半天都沒效果,哇地一聲哭了。
蘇曜近乎無奈了。他還什麼都沒做呢,至於哭得這麼慘?和小孩打交道就是麻煩,重不得,輕不得。
「算了算了,」鐘母心善,看了這情形更加不忍了,「不過是些點心罷了。」
她示意蘇曜放下那孩子,又把一盤糕餅放到那孩子面前,和藹地說:「吃吧。」
小孩看看她,又看看點心,卻沒有去拿,而是再度放聲大哭,比之前還傷心。
「沒事,沒事。」鐘母拍著他的背,柔聲安慰。
孩子一邊哭一邊用髒兮兮的袖子抹了把臉。一抹之下,臉反而更花了。
「我不是故意偷你們的東西,我好幾天沒吃飯了,」孩子抽抽嗒嗒地說,「我來找阿姐,可是我找不到路了,包又被搶了,我太餓了。」
「你阿姐住在哪裡?」鐘母聽了更是同情,聲音愈發柔和。
孩子一邊抽搐一邊回答:「她住徐州。」
鐘母笑了:「這已經是徐州城外面了。你阿姐姓什名誰?興許我們知道呢。」
「沈,沈盼。」
***
一路兼程趕回徐州,沈盼剛進家門,便見降真迎了上來:「可算回來了。」
「信裡催得這麼急,」沈盼一邊下車向內走一邊發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降真回答:「沈家那邊捎信來,說是小郎君走失了。」
沈盼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自己的異母弟弟:「沈盺?」她皺眉:「怎麼會走失?」
「那邊的夫人去年不是又生下一子麼?他們說小郎君前陣子不小心,讓弟弟受了驚,被呵斥了幾句,第二天就不見了。他們找了找,發現衣服少了幾件,廚房又丟了好些幹餅,所以猜測是他自己悄悄走的。」
都離家出走了,怕不是被呵斥這麼簡單,沈盼沉思。沈盺的性子她多少知道一點。且她前世好歹帶大過蘇照,對小孩子的想法也有所瞭解。早幾年生父和繼母膝下只有沈盺一個孩子,父親又是中年得子,對他極是寵愛。如今他們再添一子,對沈盺的關注想必不如以前。沈盺可能受不了這個落差。不過……
沈盼忽然問:「他們送信來,是覺得沈盺會來徐州?」
降真點頭:「他們說那位小郎君很喜歡女郎,之前還說過好幾次,想來徐州看阿姐。」
沈盼以手撫額,似乎甚為頭疼。
前世她只在沈曦去世後見過沈盺。那時沈盺已經是一個溫和有禮的青年,姐弟倆又不熟悉,之後也沒怎麼來往。這一次卻不一樣,沈盺早早見過了她——因她曾經許諾沈曦,等徐州戰事結束就去南郡看他們,所以五年前,她特意去過一次南郡。雖然隻停留了半個月,但是已經足以讓沈盺記住他有個姐姐。
在南郡時,無論生父還是繼母,對她都格外小心。這當然是他們希望與她維持良好關係的緣故,可是這樣的客氣實質上卻更增加了生疏感。倒是沈盺因為年幼,還沒有任何世故的想法,反而成了最自然的一個。對沈盼來說,相較生父和繼母,陪沈盺這個異母弟弟玩耍也是尷尬最少的選擇。生父和繼母也樂見姐弟倆融洽相處。是以那半個月,她和沈盺在一起的時間是最多的。沈盺認識的人有限,離家出走後,很可能會來徐州找姐姐。問題是現在世道不太平,南郡和徐州相隔數百里。他一個孩子獨自上路,都不知道會遭遇什麼兇險。
關係再淡,沈盺也是她弟弟。何況相處半個月,她對沈盺這個弟弟也不是全無感情。
「捎信給沈家,」良久沈盼開口,「說我會盡力尋找。另外讓他們送一張沈盺的畫像到徐州來。再通知和我們有來往的所有船行和商號,請他們留意下相同年紀的孩子,若是見到疑似沈盺的孩童,立刻告知我們。等沈家的畫像到了,立刻找人臨摹了分送各家,方便他們辨認。」
降真應了,正要吩咐人去辦這些事,卻有另一名侍女匆匆趕來,將一封書信交給沈盼。
沈盼心煩意亂地接了信,拆開後卻愣住了。快速流覽一遍信件內容後,她把剛要離開的降真叫了回來:「不用找了。」
降真不解:「為什麼不找了?」
沈盼苦笑著,向她揚了下手上的信:「已經……找到了。」
***
帶回鐘府,洗完澡、換了衣服,沈盺的模樣就完全不同了:濃眉大眼,唇紅齒白,一看就是富貴人家才養得出的嬌嫩。只是餓了幾天後,本來的圓臉有一點變尖的趨勢。
現在他正捧著粥碗,吃得狼吞虎嚥,不過姿態還算規矩,可見平日裡家教不錯。要是他沒記錯,前幾年去沈家送信時,他是見過這孩子的。只是那時他年紀更小,蘇曜已經記不清他的長相了。
沈盺很快就吃完了一碗粥。
「還要嗎?」蘇曜問。
沈盺搖頭。
「也對,餓久了的人本來也不該吃太猛。」
「我阿姐……」沈盺小聲開口。
「已經讓人送了信給她,」蘇曜說,「不過她什麼時候來,我可不知道。」
沈盼現在可不是以前大門不出的閨秀了。她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並不好掌握。甚至於……她目下在不在徐州都很難說。
「哦……」
蘇曜問他:「你一個人,怎麼從南郡到的徐州?」
「我在碼頭看見有到海州的船正在裝貨。我躲進貨箱,混上了船。白天我就躲在貨箱裡,晚上出來找水和吃的。在海州下了船,我又偷偷爬上一輛到徐州的馬車。剛開始還挺順利,結果半路被他們發現,把我扔了下來。我還有乾糧和一點錢,本以為夠支撐到徐州,沒想到路上被幾個大孩子搶了包。他們還想扒我衣服來著,幸好我跑得快,他們又拿了這麼多東西,沒追得太緊,我才跑掉了。只是我沒有錢,又找不到路,就餓了好幾天。」沈盺年紀不大,口齒卻很清楚,一路的經過竟然說得條理分明。
「算你運氣好,」蘇曜說,「知不知道現在世道多亂,你一個小孩子自己行路,得有多危險?幸好有驚無險,沒出大事,不然你父母家人還不得急死?」
「他們才不會急呢……」沈盺嘟囔。反正他們隻關心弟弟。
「你阿姐呢?」蘇曜說,「你就不怕她擔心?」
「阿姐,」提到姐姐,沈盺有些忐忑,「阿姐會生我氣嗎?她不會不管我?」
沈盼去南郡時他還很小,只記得她那時對他很好。可是之後的五年沈盼都沒再去過沈家,他這幾年漸漸長大,見別人家兄弟姐妹都在一起,隱隱感覺阿姐和他們的關係好像不是很對勁。可是出了南郡,他認識的人就只有沈盼了。
「不會的,」蘇曜安慰他,「她不是你阿姐嗎?」
「真的?」
「真的。」蘇曜點頭。
這點瞭解他還是有。再怎麼樣,沈盼不會對弟弟置之不理。
沈盺正要說什麼,卻又忽然停住,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門口。
蘇曜意識到了什麼,也轉向了門口。
門下的暗影裡站著一個人。見他們都看了過來,那個人慢慢走出了陰影。
沈盼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