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歷史] 天算(重生) 作者:青湘(已完成)

 
NOBODYBUTME1234 2019-3-29 15:47:07 發表於 都市言情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77 43735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10
第40章 井泥不食(1)

  蘇曜盯著這只從墓碑旁邊冒出的手。

  手掌只有成人的一半大,應該是個小孩子。這隻手小心地在墓碑周圍摸索著,最後碰到了他們帶來的祭品。

  那是一盤糯米做的糕點。這手看來甚是挑剔,沒有隨便拿一塊就走,而是將那盤糕餅摸了一圈,選中了一塊最大的拿起來縮向墓碑後面。剩下的白色糕點上留下了不少黑糊糊的手印。

  蘇曜甚覺好笑,這小毛賊也夠笨了,當著他們的面偷食祭品就算了,還留下這麼多證據。

  很快鐘母也發現那盤糕餅的不對。她看向蘇曜,卻見蘇曜笑著向她搖搖頭。她便不作聲了。

  沒過多久,那隻手又伸出來,再度探向那盤糕餅。

  蘇曜輕手輕腳上前,猛然拽住那隻手,把人拖了出來。

  確實是個孩子。看身形不過八九歲的模樣。蓬頭垢面,臉上東一道西一道,全是灰塵,衣服也髒得看不出顏色。

  孩子被他抓住,死命掙扎:「放開我!」

  鐘母見是個孩子,已先心軟了:「還這麼小呢。會不會是流民的孩子?」

  「不像,」蘇曜說,「他身上的衣服都是好料子。再說徐州現在已經很少見到流民了。」

  鐘母聞言,仔細看了看孩子身上的衣服,竟然是織錦的。穿得起織錦衣服,當然不會是流民。

  「說不定是附近哪個大戶人家走失的孩子。」鐘母猜測。

  蘇曜點頭,問那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

  孩子充耳不聞,只一味掙扎。可他哪裡抵得過蘇曜的力氣?掙扎了半天,蘇曜紋絲不動。他一急,張口向蘇曜的手腕咬去。蘇曜反應極快,手飛快一翻,就拎起了他的後領。

  這小孩倒也勇悍,人都吊在半空了,還在張牙舞爪地攻擊蘇曜。只不過所有的踢打都是徒勞。蘇曜稍一伸長手臂,他就連片衣角都碰不到了。

  「你打不到的,」蘇曜說,「我勸你老實點。」

  孩子踢了半天都沒效果,哇地一聲哭了。

  蘇曜近乎無奈了。他還什麼都沒做呢,至於哭得這麼慘?和小孩打交道就是麻煩,重不得,輕不得。

  「算了算了,」鐘母心善,看了這情形更加不忍了,「不過是些點心罷了。」

  她示意蘇曜放下那孩子,又把一盤糕餅放到那孩子面前,和藹地說:「吃吧。」

  小孩看看她,又看看點心,卻沒有去拿,而是再度放聲大哭,比之前還傷心。

  「沒事,沒事。」鐘母拍著他的背,柔聲安慰。

  孩子一邊哭一邊用髒兮兮的袖子抹了把臉。一抹之下,臉反而更花了。

  「我不是故意偷你們的東西,我好幾天沒吃飯了,」孩子抽抽嗒嗒地說,「我來找阿姐,可是我找不到路了,包又被搶了,我太餓了。」

  「你阿姐住在哪裡?」鐘母聽了更是同情,聲音愈發柔和。

  孩子一邊抽搐一邊回答:「她住徐州。」

  鐘母笑了:「這已經是徐州城外面了。你阿姐姓什名誰?興許我們知道呢。」

  「沈,沈盼。」

  ***

  一路兼程趕回徐州,沈盼剛進家門,便見降真迎了上來:「可算回來了。」

  「信裡催得這麼急,」沈盼一邊下車向內走一邊發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降真回答:「沈家那邊捎信來,說是小郎君走失了。」

  沈盼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自己的異母弟弟:「沈盺?」她皺眉:「怎麼會走失?」

  「那邊的夫人去年不是又生下一子麼?他們說小郎君前陣子不小心,讓弟弟受了驚,被呵斥了幾句,第二天就不見了。他們找了找,發現衣服少了幾件,廚房又丟了好些幹餅,所以猜測是他自己悄悄走的。」

  都離家出走了,怕不是被呵斥這麼簡單,沈盼沉思。沈盺的性子她多少知道一點。且她前世好歹帶大過蘇照,對小孩子的想法也有所瞭解。早幾年生父和繼母膝下只有沈盺一個孩子,父親又是中年得子,對他極是寵愛。如今他們再添一子,對沈盺的關注想必不如以前。沈盺可能受不了這個落差。不過……

  沈盼忽然問:「他們送信來,是覺得沈盺會來徐州?」

  降真點頭:「他們說那位小郎君很喜歡女郎,之前還說過好幾次,想來徐州看阿姐。」

  沈盼以手撫額,似乎甚為頭疼。

  前世她只在沈曦去世後見過沈盺。那時沈盺已經是一個溫和有禮的青年,姐弟倆又不熟悉,之後也沒怎麼來往。這一次卻不一樣,沈盺早早見過了她——因她曾經許諾沈曦,等徐州戰事結束就去南郡看他們,所以五年前,她特意去過一次南郡。雖然隻停留了半個月,但是已經足以讓沈盺記住他有個姐姐。

  在南郡時,無論生父還是繼母,對她都格外小心。這當然是他們希望與她維持良好關係的緣故,可是這樣的客氣實質上卻更增加了生疏感。倒是沈盺因為年幼,還沒有任何世故的想法,反而成了最自然的一個。對沈盼來說,相較生父和繼母,陪沈盺這個異母弟弟玩耍也是尷尬最少的選擇。生父和繼母也樂見姐弟倆融洽相處。是以那半個月,她和沈盺在一起的時間是最多的。沈盺認識的人有限,離家出走後,很可能會來徐州找姐姐。問題是現在世道不太平,南郡和徐州相隔數百里。他一個孩子獨自上路,都不知道會遭遇什麼兇險。

  關係再淡,沈盺也是她弟弟。何況相處半個月,她對沈盺這個弟弟也不是全無感情。

  「捎信給沈家,」良久沈盼開口,「說我會盡力尋找。另外讓他們送一張沈盺的畫像到徐州來。再通知和我們有來往的所有船行和商號,請他們留意下相同年紀的孩子,若是見到疑似沈盺的孩童,立刻告知我們。等沈家的畫像到了,立刻找人臨摹了分送各家,方便他們辨認。」

  降真應了,正要吩咐人去辦這些事,卻有另一名侍女匆匆趕來,將一封書信交給沈盼。

  沈盼心煩意亂地接了信,拆開後卻愣住了。快速流覽一遍信件內容後,她把剛要離開的降真叫了回來:「不用找了。」

  降真不解:「為什麼不找了?」

  沈盼苦笑著,向她揚了下手上的信:「已經……找到了。」

  ***

  帶回鐘府,洗完澡、換了衣服,沈盺的模樣就完全不同了:濃眉大眼,唇紅齒白,一看就是富貴人家才養得出的嬌嫩。只是餓了幾天後,本來的圓臉有一點變尖的趨勢。

  現在他正捧著粥碗,吃得狼吞虎嚥,不過姿態還算規矩,可見平日裡家教不錯。要是他沒記錯,前幾年去沈家送信時,他是見過這孩子的。只是那時他年紀更小,蘇曜已經記不清他的長相了。

  沈盺很快就吃完了一碗粥。

  「還要嗎?」蘇曜問。

  沈盺搖頭。

  「也對,餓久了的人本來也不該吃太猛。」

  「我阿姐……」沈盺小聲開口。

  「已經讓人送了信給她,」蘇曜說,「不過她什麼時候來,我可不知道。」

  沈盼現在可不是以前大門不出的閨秀了。她在什麼地方做什麼事,並不好掌握。甚至於……她目下在不在徐州都很難說。

  「哦……」

  蘇曜問他:「你一個人,怎麼從南郡到的徐州?」

  「我在碼頭看見有到海州的船正在裝貨。我躲進貨箱,混上了船。白天我就躲在貨箱裡,晚上出來找水和吃的。在海州下了船,我又偷偷爬上一輛到徐州的馬車。剛開始還挺順利,結果半路被他們發現,把我扔了下來。我還有乾糧和一點錢,本以為夠支撐到徐州,沒想到路上被幾個大孩子搶了包。他們還想扒我衣服來著,幸好我跑得快,他們又拿了這麼多東西,沒追得太緊,我才跑掉了。只是我沒有錢,又找不到路,就餓了好幾天。」沈盺年紀不大,口齒卻很清楚,一路的經過竟然說得條理分明。

  「算你運氣好,」蘇曜說,「知不知道現在世道多亂,你一個小孩子自己行路,得有多危險?幸好有驚無險,沒出大事,不然你父母家人還不得急死?」

  「他們才不會急呢……」沈盺嘟囔。反正他們隻關心弟弟。

  「你阿姐呢?」蘇曜說,「你就不怕她擔心?」

  「阿姐,」提到姐姐,沈盺有些忐忑,「阿姐會生我氣嗎?她不會不管我?」

  沈盼去南郡時他還很小,只記得她那時對他很好。可是之後的五年沈盼都沒再去過沈家,他這幾年漸漸長大,見別人家兄弟姐妹都在一起,隱隱感覺阿姐和他們的關係好像不是很對勁。可是出了南郡,他認識的人就只有沈盼了。

  「不會的,」蘇曜安慰他,「她不是你阿姐嗎?」

  「真的?」

  「真的。」蘇曜點頭。

  這點瞭解他還是有。再怎麼樣,沈盼不會對弟弟置之不理。

  沈盺正要說什麼,卻又忽然停住,眼神直勾勾地盯著門口。

  蘇曜意識到了什麼,也轉向了門口。

  門下的暗影裡站著一個人。見他們都看了過來,那個人慢慢走出了陰影。

  沈盼來了。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11
第41章 井泥不食(2)

  其實沈盼已經在門口站了好一陣。

  她收到的信上沒有落款,只說沈盺在鐘家。但是信上的字跡已經向她洩露了那人的身份。那筆字她看了二十多年,絕不會認錯。

  蘇曜在徐州,而且找到了沈盺。

  五年前分別時,她以為他們不會再見面。沒想到他再次出現,而且又一次解決了她的難題。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都為她做了不少事。她其實是虧欠他的。可欠他的越多,她越沒辦法心平氣和地待他。

  蘇曜好幾年沒見過她,此時不免上下打量:尋常的白衫青裙,頭上簡單盤了個髻,鬢邊兩枚銀色小花簪。記得初嫁之時,她也慣常做這樣的妝扮。只是她臉上略有疲色,想來是匆忙趕到這裡。

  蘇曜在沈盺背後輕輕推了下:「你阿姐來了。」

  沈盼沒來時,沈盺吵著要找她。現在她出現了,沈盺反而有些怯,站在原地不吭聲。

  最後還是沈盼主動走到沈盺面前,半蹲下身,平視他道:「沈盺,我是你阿姐。還記得我嗎?」

  沈盺點頭。

  「你願意和阿姐回家嗎?」她又問。

  沈盺連連點頭。

  見他合作,沈盼鬆了口氣,向身後招了招手。隨她同來的一名侍女走了進來。

  沈盼將沈盺交到她手上:「在外面等我。」

  侍女點頭,帶著沈盺走了。室內只剩下她和蘇曜。

  沈盼沉默一陣,最後低聲說:「多謝。」

  「用不著謝我,」蘇曜道,「湊巧碰上而已,沒想到會是你弟弟。」

  也許老天都看不下去他的蠢笨,開始給他製造機會了吧,他苦笑著想。

  「那我回去了。」她轉身要走。

  「既然來了,就別急著走,」蘇曜說,「我們聊聊。」

  沈盼眉心微蹙:「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談?」

  「就算做不成夫妻,至少也是故人。久別重逢,敘敘舊總可以吧?這次回徐州,發現這地方變了很多。聽鐘定說你現在已經不止涉足染織生意,看來做得很不錯。」

  沈盼猶豫片刻,最終沒有離開,低聲回應他的話:「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俞老給了我很多建議,阿舅也一直支持,陸家的表兄表弟都幫了很多忙。」

  「但你是最早去做這件事的人,還是很了不起,」蘇曜低笑,「比我當年都強。」

  他是做過實事的人,知道要把徐州變成現在的模樣需要面對多少困難,還不提這些年湧入的流民。光是安置他們,便得耗費無數心力。

  被他誇獎,沈盼卻沒有任何得色,反而看著他欲言又止。猶豫再三,她才問出了心底的疑問:「蜀中的事……怎麼會變成這樣?」

  蘇曜挑了下眉毛,否頭看她:「你這是在關心我?」

  沈盼臉色微變,轉身想走:「你說敘舊,我便隨口問問,不願說也沒關係。」

  她剛要走,背後已傳來蘇曜的聲音:「那位蜀王有點拎不清。蜀中變亂時,我正巧在附近遊蕩,看他誠心來請,便答應留下效力。看來之前幫他贏得太過容易,以致於他和身邊的人有點看不清自己的實力。是時候讓他面對一下真實的世界了。」

  沈盼停步沉思片刻,略有所悟:「所謂被排擠其實是你以退為進?」

  蘇曜見她猜到,嘴角一勾。他是什麼人,怎麼會被人輕易擠走?算來袁進差不多該圖謀蜀中了。他倒想看看,沒有他,他們能撐多久?

  「你那時……為什麼沒去河東?」沈盼問。

  蘇曜沒有回答,而是忽然向她走過來。

  沈盼不願離他太近,下意識地後退。可他步步逼近,她只能一退再退,很快腳跟就碰到了門檻,身子也微微一晃。

  「小心。」他伸手攬住了她。

  一時間,兩人近得可以聽見彼此細微的呼吸。蘇曜甚至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

  沈盼似乎有些慌亂,低聲喝道:「放手。」

  蘇曜沒動。

  沈盼惱怒,加重了語氣:「放手!」

  蘇曜不但沒有鬆手,反而靠得更近。

  「去河東?」他貼在她耳邊說,「我孤家寡人一個不夠,還要去河東看趙文揚和張雲芝卿卿我我?」

  沈盼咬了下嘴唇:「你還在記恨張雲芝的事?」

  「其實也沒什麼好記恨,」蘇曜笑笑,「我也害得你不能嫁李紹,算扯平吧。」

  他介紹名醫治好了俞慧,絕了沈盼嫁李紹的路,導致沈盼至今沒訂親事,說起來兩人是半斤八兩。

  「李世兄?」沈盼錯愕,「我幾時說過要嫁他?」

  蘇曜一愣。沈盼的困惑不像是作偽。難道……她喜歡的不是李紹?他認真打量沈盼,試圖從她身上找到一點線索。

  沈盼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偏過臉道:「你看什麼?」

  蘇曜醒神,低聲說:「以前你說,你不是我想像中的那個人。我忽然很想看看,你究竟是什麼人?」

  如果她喜歡的不是李紹,那自己簡直錯得離譜。

  沈盼聽了這話,先是皺了下眉頭,接著像是想起了什麼,看向蘇曜的目光深了一些。

  這一次,蘇曜沒有錯過她眼底一閃而過的複雜情緒。鐘母說對了,她對他並不是無動於衷。他剛想說話,沈盼卻丟下一句「告辭」,急急推開他走了。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她這模樣,看上去很像是落荒而逃。

  蘇曜沒有追她。他抱胸站在原地,露出深思的表情。如果沈盼不喜歡李紹,她心裡的那個人又是誰?和沈盼接近過的男子並不多,除了李紹,她最親近的就是陸詒。但是陸詒和她明顯更像兄妹。也不會是陸詢。沈盼親口說過大表兄過於古板,不是她很願意親近的人。至於其他人就更遠了。除了這幾個,還有誰有可能?

  ***

  確定自己走出了蘇曜的視線,沈盼才停下了腳步。

  她已經很久沒這麼狼狽過,尤其這次還是在蘇曜面前。好端端的,他為什麼忽然提李紹?難道他知道前世她和李紹議過親的事?可當初議親隻停留在最初階段,雙方連生辰都沒來得及問,便有蘇曜求娶。那之後,陸家人誰都沒再提過這事。他怎麼知道的?

  「阿姐!」沈盺看見她,掙脫了侍女的手,向她跑過來。

  沈盼定了定神,牽起他的手:「我們回家。」

  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她得好好想一想,鐘府是不能再留了。

  她和沈盺剛要上車,卻見一人牽著馬從大門外進來,正是剛處理完生意回來的鐘定。

  看見沈盼,鐘定先是一愣,然後眼睛亮了:「沈女郎?」

  沈盼剛受了蘇曜的刺激,又一路奔波,早已沒了交談的興致,淡淡衝他點了點頭,就牽著沈盺往車上走。

  鐘定這才注意到她身邊的沈盺,大吃一驚,心想這什麼情況?沈盼的車離開後,他在原地愣了半天,猛然拍了下大腿,急急忙忙跑來找蘇曜:「頭兒,你和沈女郎竟然連孩子都弄出來了?」

  蘇曜正在喝水,聽了一口噴出來,有些狼狽地說:「胡說什麼。你也不看看那孩子的年紀,和我們對得上嗎?」

  鐘定哪裡會看小孩子的年紀?再說他也就來得及在沈盺上車前掃了一眼,根本沒看得很真切,只記得那孩子好像不算太小,應該有六七歲了吧。那不正好是蘇曜追求沈盼的時候?

  鐘定很肯定地點了下頭:「對得上啊。」

  蘇曜哭笑不得:「那是她弟弟。」

  聽到這答案的鐘定頓失興趣:「原來是弟弟。我還以為你當年始亂終棄,她這是帶著孩子來認親呢。」

  蘇曜給他一個白眼,根本懶得回應。

  「那你們今天見了面,聊得怎麼樣?」鐘定又問。

  「有些進展吧。」蘇曜說。

  至少發現沈盼可能對李紹沒意思。

  「那就好。說起來你們倆年紀也不小了,差不多得了,別再折騰了。」

  蘇曜苦笑,是他想折騰麼?問題是他至今弄不清沈盼的想法。他抱胸想了一會兒,再度開口:「鐘定,我想請你幫個忙。」

  鐘定拍胸脯:「沒問題。要我怎麼做?」

  「給陸公送件東西。」

  「這是小事。送什麼?」

  「一對雌雄寶劍。」

  「這……」鐘定面露難色,「頭兒,我當然是願意幫你的。不過送禮這種事還是要講究一點。你送這玩意不太妥當吧?我知道你肯定沒有歹意,但是別人可不見得這麼想。陸公要是誤會了,以為你想上門尋仇怎麼辦?你和沈女郎已經弄成這樣了,可別再節外生枝。」

  「你送就是了,我有分寸。」

  「不是,」鐘定苦勸,「你到底怎麼個意思,總得和我說明白了。萬一你沒娶上新婦,將來怪我怎麼辦?」

  蘇曜失笑,不過最終還是給出了解釋:「我離開徐州前,見過陸公。他當時送了我一句話。我讓你送的東西和那句話有關。他見了自然明白。」

  「什麼話?」

  「雌雄終不隔,神物會當逢(注1)。」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11
第42章 井泥不食(3)

  離開鐘府,沈盼終於不必再強作鎮定,長長出了一口氣。

  「阿姐?」沈盺好奇地看著她。

  沈盼打量沈盺。五年不見,沈盺長大了不少,眼神雖然還不失天真,卻已經多了幾分狡黠。

  這個年紀的孩子是最難管的。沈盼有些頭疼,拉過他問:「為什麼離家出走?」

  沈盺果然不肯老實回答,眼珠轉了轉,露出一臉燦爛的笑容:「阿姐,我好想你。」

  沈盼當然不會被這樣的把戲騙過去,板著臉說:「別轉移話題。你知不知道你離家後,你父母快急瘋了?」

  「誰叫他們喜新厭舊。」沈盺撇嘴。

  沈盼原是想教訓他幾句,結果聽了這話,差點沒繃住。

  「阿姐,」沒等她再說什麼,沈盺已經開始發問了,「你為什麼不和我們一起住?」

  這是個頗難回答的問題。沈盼猶豫了一下才說:「阿姐……太忙。」

  「你騙我,」沈盺嘟嘴,「是不是他們也不要你了?就像他們有了弟弟就不要我一樣?」

  沈盼啼笑皆非:「當然不是。」

  「那你為什麼都不來看我們?」

  沈盼不知道怎麼向他解釋自己和生父、繼母的關係,沉默一陣後才說:「不是和你說了嗎,阿姐有很多事要做。」

  可是沈盺已經認定了阿姐和他們疏遠的原因。他靠過來抱了下沈盼:「阿姐,以後我和你過。我會對你好的。」

  沈盼失笑,想說他幾句,可是對著沈盺清澈又真誠的目光,那些數落便有些說不出口。

  「你阿爺阿娘沒有不要你,」最後她摸著沈盺的頭解釋,「只是弟弟那麼小,需要他們照顧。不是他們故意忽略你。」

  沈盺低頭不吭聲。

  沈盼看他犯倔的樣子,不由又歎了口氣。沈盺這神態讓她想起了以前的蘇照。

  那孩子母親早逝,懂事比沈盺早得多。不過剛和她一起生活時,他也很倔強。每次做錯事,他也這樣低著頭一聲不吭。但是你把道理細細掰開,和他講清楚,他還是能聽進去,以後也不會再犯。雖然沉默寡言,那孩子卻很知道好歹,後來一直都很尊敬她。她病重的時候,也是他一直守在她身邊。可惜重來一次,那孩子和她恐怕是沒有緣分了。

  「那裡才是你的家,你終歸是要回去的,」許是想起了蘇照,沈盼有些心軟,不由放緩了語氣,「不過你要是願意,在徐州多住一陣倒也無妨。」

  「真的?」沈盺眼睛一亮。

  沈盼點頭:「你父母那邊,我會寫信說明。」

  沈盺歡呼一聲,抱住她的脖子:「阿姐最好了。」

  沈盼笑著摸了摸他的頭。雖然這一世沒有蘇照這個養子,卻多了一個弟弟,也算是個安慰吧。姐弟倆正有些其樂融融,車卻忽然停下了。她不免奇怪,出聲詢問:「怎麼不走了?」

  「有人擋路。」車夫回答。

  沈盼將車簾微微挑開,道路正中大約十餘騎一字排開,完全擋住了去路。身後的來路上也湧出同樣數量的人,將他們堵在了中間。來人中有一人頭戴斗笠,身穿藍衫,打扮平平無奇,可看這夥人都簇擁著他,顯然是他們的頭目。見車停下,那人拍了拍身下的馬,那馬便向沈盼的車踱了過來。走到近前,那人抬了抬頭上斗笠,露出一張俊逸卻陌生的面孔:「車上可是沈家娘子?」

  「足下是……」沈盼戒備地問。

  那人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下袁進。」

  ***

  陸仲會完朋友,回到自家府邸。一進家門,他就看見陸詒抱著一個長木盒迎面走來。

  「阿沅回來了嗎?」陸仲問兒子。

  陸詒回答:「回來了,不過馬上又出去了。」

  「這孩子,」陸仲搖頭,「成天連人都見不到了。」

  也不知道他當初放手讓沈盼經營夏布之事是對是錯。那孩子現在一心撲到生意上。不過也得益於這些產業的發展,徐州日漸繁榮,他已經很久沒為流民問題操過心了。

  陸詒替沈盼辯解:「這真不怪阿沅。是沈家出了事。要不是他們,阿沅也不至於到家連水都沒來得及喝一口就去找人。」

  陸仲聽了又有些心疼:「等她回來得好好說說她。從小就體弱,還不注意,累出病怎麼辦?」

  陸詒偷偷翻個白眼,怎麼都是他阿爺有理。

  「你手裡拿的什麼?」陸仲終於注意到兒子手裡的東西。

  「鐘家剛派人送來的,指明交給你。」

  「打開看看是什麼東西。」

  陸詒「哦」了一聲,開了盒子,先是一愣,然後跳了起來:「這這這……」

  「又怎麼了?」陸仲抬頭,看清了盒中之物,也是一怔。裡面靜靜躺著兩把劍,樣子、花色一模一樣,只是長短略有差異,看來是一對。

  「鐘家怎麼送這種東西?我們沒得罪他們吧?」陸詒口裡嘀咕,但是手已經飛快地將其中一把拔了出來。

  劍身出鞘,一片寶光四射。陸詒隨手舞了兩下,劍身響若龍吟,不由贊道:「好劍!」他收起劍,嬉皮笑臉地對父親說:「雖然不知道鐘家是怎麼回事,劍倒真是好劍。阿爹,給我吧。」

  陸仲看見這對寶劍也有些愣。低頭沉思一陣後,他忽然有些醒悟,笑著問陸詒:「鐘定是不是和蘇曜很熟?」

  「對,」陸詒回答,「他們是朋友。」

  陸仲拿走他手裡的劍,收到鞘中:「不是鐘家送的。」

  陸詒不解:「可是這劍就是鐘家人送來的啊,怎麼不是鐘家送的了?」

  「蠢才,」陸仲敲他的頭,「好好想想。」

  陸詒一臉迷茫,他和鐘家又不熟,怎麼知道是誰送的?過了好一會兒,他忽然想起陸仲剛剛問過鐘定和蘇曜的關係,眼睛一亮:「難道是小蘇?」

  「除了他還能有誰?」

  「真是小蘇回來了?」陸詒先是驚喜,馬上卻又露出怒容,「這傢伙丟下阿沅,一走就是好幾年,見了面我非揍他不可!」

  陸仲搖頭:「不是他辜負阿沅。」

  「哈?」

  「原因在阿沅身上。」

  陸詒撓著頭說:「他們兩個到底怎麼回事啊?我越來越看不懂了。」

  五年前他覺得蘇曜和沈盼已經好事在望,誰知道蘇曜突然離開了徐州。他猜兩人之間一定有事發生,正要去找沈盼詢問,卻碰上了剛從外面回來的父親。陸仲告訴他,以後別在沈盼面前提蘇曜的名字。顯然父親知道內情,可他什麼都不肯說。

  陸仲看著兒子,想了想還是決定不說。那件事太過離奇,就兒子這腦子也不知道接不接受得了。

  他的確知道內情。不止是蘇曜和沈盼鬧翻的經過,還有他們最大的秘密。

  五年前他偶然在酒肆看見蘇曜從門外經過,把他叫住。原本他是想借這機會和他聊聊許婚的事,沒想到竟然從蘇曜口中聽到一個離奇的故事。剛聽到蘇曜說他和沈盼已做了二十多年夫妻時,他覺得是無稽之談,可是轉念一想,沈盼對蘇曜的態度確實非常微妙。

  沈盼一向很有主見。可是他和沈盼提及婚事時,她的表現卻很曖昧。沈盼應該知道,自己並不是會枉顧她意願的人。如果她對蘇曜不滿意,完全可以明言。但是她沒有。然而他每次提及親事,她又不像很高興的樣子。起初陸仲以為她是因為父母的緣故,所以對婚事有諸多顧慮。可是聽完蘇曜的故事後,他覺得事情也許沒有這麼簡單。沈盼對這樁姻緣的心態也許比他想像的要複雜得多。他瞭解外甥女,她絕不像蘇曜所說的,對他並不在乎,倒像是有些太在意了……

  所以他問蘇曜,他和沈盼是不是再無可能?

  蘇曜沒有直接回答,但是神色有些猶豫。

  陸仲頓時了然。他和沈盼一樣茫然。這兩個人連自己的內心都沒看清,更別說對方。貿然撮合他們,只會適得其反。蘇曜心志堅強,日後也許還能慢慢平復。沈盼那麼細膩的性子,要是再被傷害一次,怕是再也不能好了。所以他建議蘇曜先和沈盼分開一段時間,彼此冷靜一下。

  他對蘇曜說,哪天想通了,就再回徐州來。

  自然這個決定很冒險。萬一蘇曜一直想不通呢?或者他想通後的結果不是破鏡重圓,而是徹底放棄呢?可是蘇曜離開前問他的最後一個問題,給了陸仲信心。

  所以他很耐心地等著,也沒有急著為沈盼說親。不管這五年裡杜夫人怎麼旁敲側擊,又或者沈曦用各種隱晦的方式表達他的不滿焦急,陸仲都沒有理會。他覺得蘇曜不會讓他失望。

  他那時問陸仲:「如果我考慮之後,還是屬意她。明公認為我還能夠挽回嗎?」

  陸仲知道他不用擔心了。蘇曜自己可能都沒意識到,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其實已經做出了選擇。他遲早會想通的。所以陸仲最後送了他一句話:「雌雄終不隔,神物會當逢。」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11
第43章 井泥不食(4)

  車馬已經駛離了徐州城。

  沈盺畢竟年幼,這幾日又消耗了許多體力,恐懼也無法抵擋他下沉的眼皮。沈盼看出他的困倦,讓他枕在自己膝上。

  靠上姐姐膝頭時,沈盺含含糊糊地問了一句:「阿姐,我們會死嗎?」

  袁進攔下他們的車後,將車夫和沈盼帶來的侍女都拖了出去。雖然沈盼及時捂住了他的眼睛,但是慘叫聲他還是聽到了。即使不到十歲,沈盺已經可以理解眼前的危機。他和阿姐被人劫持了,正走向未知的地方。

  「不會,」沈盼用輕柔的聲音安慰他,「睡吧。」

  得到姐姐的保證,沈盺似乎放了心。很快車內響起了均勻的呼吸聲響起。

  沈盼摸著弟弟的頭,見他確實已經睡著,臉上才稍露憂色。

  沒想到她會遇到袁進。更沒想到他竟敢在徐州幹出劫人的事。

  這日之前,她從未見過袁進其人,但是早年間她沒少從蘇曜及其部將口中聽到他的事蹟。蘇曜第一次和她提起這個名字時就說過,這個人可能會是勁敵。後來的發展也證實了這一點。然而對她來說,袁進仍然只是個頗為遙遠的名字。雖然蘇曜有時會提起這個人,並說他很難對付,但是袁進並沒有贏過蘇曜,她也從不曾切實感受到來自袁進的威脅。雖然她提醒過趙文揚小心此人,但她並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落在袁進手上。

  天色漸漸暗淡,最後變成一片黑沉。車馬終於在這時停了下來。

  行進停止,袁進下了馬,走到沈盼車前,挑開了車簾,又向沈盼伸出了手。

  沈盼看著那隻手,沒有動。

  「你抱不動這孩子吧?」袁進說,「當然我也不介意你叫醒他。」

  沈盼看了一眼熟睡的沈盺,歎了口氣,將他遞到袁進的手上,自己則從另一邊下了車。

  袁進把沈盺抱出車外,交給他的一名手下,吩咐他帶沈盺進房睡覺。

  沈盺被帶走讓沈盼有些不安。袁進看出她的心思,淡淡道:「娘子放心,我還不至於對一個孩子下手。」

  沈盼不置可否。環顧四周,她發現這是一間不大的客店。屋捨修建得甚是粗陋,牆外不見任何光亮,也聽不到車馬之聲,看起來是開在荒郊的野店。房捨合圍成一個四方形,只有前門可以進出,並且門口有好幾個人把守著。客店裡有不少人走動,不過沈盼看了一眼就發現他們體格都十分健壯,顯然並非住客,而是袁進的手下。

  看清自己的處境後,沈盼的心沉了下去。荒村野店,守衛森嚴,憑她和沈盺幾乎不可能逃脫。

  「娘子裡面請。」無視沈盼難看的臉色,袁進彬彬有禮地向她抬了抬手。

  沈盼知道她別無選擇,只能沉默著,跟在他身後走進客店。

  客店正堂中間的桌案上已擺好了幾樣簡單的酒食。袁進請沈盼入座,自己則拿起酒壺,要為她斟酒。不想沈盼將手覆在了酒杯上,冷冷盯著他。

  袁進並不介意她的抗拒,退回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輕聲笑道:「娘子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沈盼冷淡道:「閣下用武力將我挾持至此,我難道還要笑臉相迎?」

  「雖然我將娘子搶來此處,但是在下絕無傷害娘子之意。」

  沈盼冷笑一聲:「人都讓你劫來了,再談有沒有惡意豈不多此一舉?閣下不妨與我明言,將來劫我來此處是何目的?」

  袁進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然後才笑著說明來意:「無他,想用娘子和蘇曜做筆交易。」

  沈盼眼睛都沒抬一下:「蘇曜是誰?」

  袁進「嗤」地笑出了聲:「娘子若是以為我這樣好騙,未免太小瞧我。徐州之戰蘇曜表現如此亮眼,一年不到就升至指揮使,娘子身在徐州,怎麼可能不知道他是誰?還是娘子護夫心切,才急於撇清關係?」

  護夫心切?沈盼的情緒終於出現波動:「你……」

  袁進說話時也一直注意著她的反應。看她露出驚異之色,他低聲笑了起來:「看來我的猜測沒錯。娘子也是再世之人。」

  沈盼驚呆了。袁進竟然也重生了?

  「本來我已兵敗身亡,」袁進慢悠悠道,「沒想到最後又醒了過來,而且回到了年輕的時候。起初我以為經歷這種事的只有我一個。但是七年前徐州發生的事讓我察覺,也許我並不是唯一一個。」

  沈盼不語,腦子卻在飛速運轉,思考怎麼應對眼下的情況。

  「徐州戰事提前爆發時,我就猜到徐州有和我類似的人,」袁進不知道她的想法,微笑著繼續說,「不過那時我羽翼未豐,無法動用太多人力過來調查,只能靜觀其變。好在關鍵人物也不多。陸公倒下時,蘇曜的表現十分搶眼,我認為他是最有可能的一個。不過後來徐州後續的發展讓我有些意外。我想重生的可能不止他一個……」

  「你想用我和蘇曜交換什麼?」沈盼打斷他。

  「蜀地。」

  「他已經離開蜀中。」

  「我瞭解蘇曜,」袁進淡淡道,「我不信他會被人輕易擠走。他一定還潛藏在附近謀劃什麼。而我對蜀中志在必得。」

  他要問鼎中原,必定先取得巴蜀之地做為後盾。要命的是,蘇曜這一世竟然去了蜀地。這無疑增加了他攻打蜀地的難度。他不得不考慮別的策略,比如……以沈盼為人質,逼蘇曜退出蜀中。

  沈盼有些啼笑皆非。如果袁進知道蘇曜正在徐州,會有什麼反應?不過她並不想試探這一點,隻淡淡道:「閣下恐怕高估了我的份量。蘇曜是什麼人,豈會為了一個女人放棄整個蜀地?」

  「我不這麼認為,」袁進輕笑,「前世娘子一封書信就能讓他出兵解了徐州之圍。娘子病重的那幾年,他可是請遍天下名醫為娘子醫治。以他對娘子的看重程度,在下認為值得一賭。」

  顯然袁進對蘇曜身邊的人事調查得十分清楚。

  沈盼沉吟片刻後才再度開口:「當初我送信求援,他已幾乎據有河東與河北,解除徐州危機可以讓他的勢力進入河南。與其說他是為我出兵,不如說是為了得到干涉河南道的藉口。至於名醫……又不需要他親自去請,不過是做番姿態給河南士人看而已。何況我這一世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他更不會受你的威脅。」

  「沒有關係?」袁進疑惑地重複。

  沈盼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改變了事件走向的人是我,蘇曜不過是因此產生的變數。他什麼都不知道。現在我在他眼裡,什麼人都不是,否則他早該來求娶了。」

  她不願成為袁進威脅蘇曜的籌碼,那麼就得想辦法讓袁進相信,她在蘇曜心裡沒有太重要的地位。

  「娘子的意思是,蘇曜沒有之前的記憶?」袁進皺眉。

  「你憑什麼認為他有?」沈盼反問。

  「他提前解決了王守,」袁進說,「還有陸仲遇刺時他展現的實力。」

  陸仲倒下時,武寧曾經面臨很大壓力。是蘇曜力挽狂瀾,止住了頹勢。他此前一直認為,只有經歷過前世的蘇曜才有可能抗住當時的壓力。但是沈盼似乎在暗示他,蘇曜並沒有重生。如果蘇曜沒有以前的記憶和經驗,卻還能打出如此漂亮的仗,就算自己重活一世,恐怕也很難贏他。

  沈盼說話時一直注意袁進的神色變化。她看得出來,袁進對蘇曜十分忌憚。畢竟他前世一直輸給蘇曜,不可能不受影響。

  袁進的反應讓她有了把握,面不改色地續道:「你該記得,他前世從來沒有過敗績吧?他還在我阿舅麾下擔任隊正時就已鋒芒畢露。即使經驗不那麼充足,但他對戰場的直覺是天生的,足夠讓他脫穎而出。阿舅……陸仲父子是我親近之人。我希望保住他們的性命,所以趁著王守還沒完成對義成的整合,搶先挑起戰爭,提高武寧的勝算。蘇曜這時又還在徐州,我正好可以利用他的才能打贏這場仗。」

  蘇曜身邊的人,袁進都調查過。他知道沈盼確實與陸仲父子關係密切。而以袁進自己的眼光來看,也認可提前開戰對武甯更為有利。

  「蘇曜果真不記得前世之事?」他仍有些難以置信,再度出聲確認。如果是這樣,他的整個計畫都需要改變。

  「你只想想,」沈盼冷淡地說,「他若記得,為什麼不遵循以前的軌跡?做為最後的贏家,他不需要做任何改變就能得到一切。」

  的確,蘇曜沒有動機做這樣的變化。不過袁進畢竟老道,並不輕易相信她的說辭:「我怎麼知道娘子沒有騙我?」

  「我騙你有什麼好處?」沈盼淡淡道,「既然你也是再世之人,應該發現河東的局勢和以前不同了吧?」

  袁進點頭:「前世沒有趙文揚這個人。」

  沈盼知道她的誤導起作用了,再接再厲:「那你應該也看出趙文揚的經歷和前世的蘇曜很相似了吧?我救過這個人,他現在是我義弟。」

  袁進想了好一會兒,終於領會了她的意思:「你扶植趙文揚頂替蘇曜?」

  沈盼似笑非笑:「不然呢?」

  「你這麼做,目的何在?」袁進問。

  「自然是因為我不願讓蘇曜再登上帝位。」

  袁進皺眉:「為什麼?你是蘇曜髮妻,只要他登基為帝,你就是皇后。按你之前的說法,會是最後的贏家。」

  「我怎麼可能是贏家?」沈盼冷笑,「我又沒有子嗣,要那皇后虛名有什麼用?再說我那時已快病死了,我一死,皇后之位還不是張氏囊中之物?」

  袁進一時有些拿不准。沈盼的話合情合理,可是聽在他耳朵裡怎麼都有一點荒謬的感覺。良久,他再次出聲:「你就……這麼恨他?」

  若她所言屬實,蘇曜這次可被坑得夠可以的,最重要的河東、河北都沒有到手。

  沈盼心裡其實也在打鼓,不知道這番說辭能不能騙過他?但是表面上,她仍是一幅冷漠的神色:「他向表兄求娶我時,我正要同旁人訂親。是他從中作梗,毀了那樁姻緣。可是他娶我只是想借聯姻的機會收服河南人心,做的都是表面功夫。一達到目的他就開始冷落我,寵愛張氏。難道我不該恨他?」

  袁進父親姬妾極多,他從小就看慣這些女人爭風吃醋,對沈盼給出的理由倒是頗為信服。且他立刻想起,前世蘇曜子女雖然不少,卻無一為沈盼所出,看來所言不虛。

  他露出一個頗為諷刺的笑容:「以前總聽人說蘇曜娶了位很賢德的夫人,沒想到竟有這樣的內情。」

  顯然袁進已經接受了自己的說法,沈盼不失時機地說:「你以前從來沒贏過蘇曜吧?」

  這顯然是袁進的痛處。他的臉色變得十分陰沉。

  在和蘇曜交手之前,他從沒失敗過。作為胡姬所生的庶子,他能步步為營,從眾多兄弟中脫穎而出;從父親手中接過權柄以後,他迅速擴張,奪得半壁江山。逐鹿天下的群雄中,他一直是最受矚目的新星。可是已經有了他,上天為什麼還要安排蘇曜出現?平民出身的一介武夫,卻能以最快的速度崛起。聽說蘇曜最早升指揮使時,連封措詞得體的信都寫不出來,還要旁人替他潤色。這樣一個粗人卻死死壓制著自己,袁進每每想起,都幾欲嘔血。

  「你到過徐州,應該看到徐州的變化了吧?」沈盼亮出籌碼,「何況我還把趙文揚扶了上去。我能幫趙文揚,當然也能幫你。與其用我威脅蘇曜,不如……我們合作?」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12
第44章 否之匪人(1)

  喧嘩聲響起的時候,蘇曜正心不在焉地翻看一枚護身符。

  這是幾年前沈盼送他的。那時他剛對沈盼表明了心跡。沈盼雖然沒有回應他的感情,但是臨出兵前,她還是讓人送了這個護身符給他,願他平安歸來。

  她對他其實是不錯的。哪怕前世他們感情最淡的時候,他遇到疑難事去找她,她也還是會給他很好的建議。昨日她問起他在蜀地的事,似乎也不是不關心他。也許他還有機會爭取?

  「小蘇!小蘇!」

  高叫的男聲混雜著一陣紛亂的腳步,打斷了他的思緒。聲音迅速放大、靠近,似乎有人正急速向他所在之處移動。

  蘇曜聽出是陸詒的聲音,推門出去:「我在這裡。」

  他對陸詒印象極好,也正想找個時間拜訪他,想不到他自己送上門了。

  看到他,陸詒眼睛一亮,但是馬上又轉為焦急,一把拽住他問:「你昨天可有見到阿沅?」

  「見過,」蘇曜點頭,「我碰上她弟弟。昨天下午她來接過人。」

  「後來呢?」

  「接到人她就回去了,」蘇曜微覺奇怪,「怎麼了?」

  「她昨天出了門就一直沒回來。降真說她臨走前接到過你送來的信,所以我來問問你,看你有沒有線索。」

  蘇曜臉色變了。沈盼不是粗心大意的人,絕不會在沒有告知陸家的情況下突然消失。她一夜未歸只能有一個解釋:出事了。

  ***

  沈盼幾乎是一夜未眠。

  她不想被袁進用來威脅蘇曜,但又怕真的讓袁進相信自己不重要後,被他殺人滅口,所以提出合作。她觀察袁進,覺得他其實已經相信了蘇曜沒有重生的說辭,對她提出的條件也有動心——畢竟他已見識了徐州的繁茂,明白她能提供什麼樣的支援。可他最後還是謹慎地表示,需要仔細考慮。

  看來袁進還沒有放棄用她和蘇曜交換的想法。是她的說辭中仍然有漏洞,還是她的條件還不夠誘人?原想著一旦袁進答應合作,就沒理由過多限制她的活動。只要他放鬆對她的監視,她便有脫困的可能。然而袁進終歸是和蘇曜鬥了多年的人,竟沒有上當。

  現在她和沈盺仍處於袁進嚴密的監視下。為了防止她傳遞消息,房間裡甚至找不到任何紙墨。唯一的好處是因為還有合作的可能在,袁進對她倒是格外的客氣,表示有什麼其他需要可以儘管開口。然而這對她目前的處境毫無幫助。

  她不知道袁進用她去和蘇曜談判時,蘇曜會有什麼反應?也……並不想知道。人心最經不起考驗。她也沒有身份和立場要求蘇曜放棄辛苦拼來的基業。若僅僅是她自己倒也罷了,最後還能魚死網破。可是她身邊還有沈盺。無論如何,沈盺是無辜的,不該受她連累。

  她回頭看向睡在床上的沈盺。這位異母弟弟也不知道是心大還是真有膽色,這種情況下竟然還能睡得十分香甜。就是他睡相不怎麼好,每次翻身都會把半個身子翻到外面。見他又翻了個身,沈盼走過去,幫他把露在外面的肩膀和手塞回去,又替他把被子重新蓋好。之後她就坐在床邊繼續發呆。

  如果袁進一直不上鉤,她還能怎麼脫身?

  沈盼再次環顧房間,試圖尋找一點有用的工具。可惜他們住的這間房捨陳設簡單,甚至可說是粗陋,只有兩張床榻和一張幾案。桌案上唯一的擺設是一個黑瓷燈盞,此時還散發著微弱的暖光。不過這光輝並沒有持續很久,天邊微微泛白的時候,盞中燈油便漸漸耗盡,燈光越來越弱,最後倏忽一下熄滅,只餘幾縷輕煙。

  沈盼盯著熄滅的黑瓷燈看了好一陣,忽然走到案前,伸出食指,在盛放燈油的小碗內輕輕劃了一下。積年使用過的燈碗內,果然積有一層細細的黑色煙灰。沈盼看著自己被染黑的指尖,心裡有了主意。

  天一亮,袁進便派人告知沈盼,他們會儘快動身。畢竟他們還沒走出武寧地界,雖然出了州城,卻還遠遠算不上是安全地帶,急著趕路也在情理之中。可是沈盼叫住了傳口信的人,問他自己能不能見袁進一面?

  那人面露難色。不過袁進事前交待過,要善待沈盼姐弟,那人猶豫一陣後,答應去請示一下。

  沒過多久,袁進就來了。走進房間,他很驚訝地看見沈盺在床上打滾。沈盼則坐在床邊,看上去有些束手無策。

  「怎麼回事?」他皺著眉問。

  「我弟弟從小嬌生慣養,」沈盼指著沈盺解釋,「昨天在馬車上顛了一天,已經有些受不住。剛才聽到又要坐車,就鬧了起來,說什麼都不肯走。」

  袁進眉頭皺得更緊:「我們不能在這裡耽擱。」他伸手去抓沈盺,大概想直接把沈盺拎到車上。不料沈盺身手靈活,往旁邊一滾,又一個挺身,張口咬住了他的手。

  袁進吃痛,手一揚就將沈盺甩到地上。沈盺落地,待了一待,接著便大聲嚎哭起來。沈盼沒料到袁進會真對沈盺下手,上前扶起弟弟,將他護到了身後。為免袁進再和沈盺動手,她主動提議:「不如雇簷子。」

  簷子便是步輿,因不使用牲口而由人力來抬,行走時相對平穩,遠比乘車舒適。

  但是袁進對此頗有顧慮。

  沈盼猜到他的擔憂,淡淡道:「即使乘車,也不過日行三、四十里,簷子並不比這慢多少。我弟弟年紀還小,受不了這麼長時間的顛簸,你至少先讓他緩一天。」

  袁進上下打量她:「你不是在和我耍什麼花招吧?」

  沈盼冷笑:「你要是擔心我耍花樣,也可以把我們姐弟五花大綁了,我自然不可能再做什麼。不過我提醒你,先不說我們有沒有合作的可能,我弟弟可是南郡沈氏的嫡系血脈。我父親未必在意我,卻一定會在意他。除非你悄無聲息地把我們姐弟都殺了,否則他總有一天會知道。你若還想用我和蘇曜做交易,消息遲早瞞不住。若我父親知道你苛待他最心愛的兒子,你猜沈家會怎麼做?」

  袁進臉色鐵青。如果他已經積累了足夠的實力,自然不必在乎南郡沈氏,但他現在的實力尚有不足,還不宜與沈家結下深仇。本以為沈盼和沈家不和,綁來不會有什麼嚴重後果,誰想到她身邊竟然還帶了個弟弟!這弟弟又是個燙手山芋,弄得現在放也不是,綁也不是,殺就更不行了。神色變幻許久,袁進轉身走了。沒過多久,沈盼從窗戶看見兩個人騎馬急馳出了客店,看來是雇人去了。

  袁進一走,沈盺就停止嚎哭,把頭往她面前一湊:「阿姐?」

  沈盼關切地問:「沒傷著吧?」

  沈盺搖頭。

  沈盼放了心。這個弟弟倒是機靈,也許這計畫能夠成功。她走到門口窺視一陣,確定門外無人偷聽後,壓低嗓子說:「一會兒要怎麼做,你都記住了?」

  沈盺點頭。

  沈盼摸了摸他的頭:「能不能脫困,就看你了。」

  ***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簷子雇來了,卻是輕便的竹輿,只需兩個人抬。沈盼大致猜到袁進的心思,不等他開口就主動提出她還是坐馬車,讓沈盺一個人乘輿。袁進聽到她的提議後面色有所緩和。顯然他防範的對像是她。沈盺在他眼裡是不需要怎麼擔心的。沈盼看他疑慮大減,趁機提出,請他路上多照看一下弟弟。袁進也答應了。

  這一日下來,沈盼確實十分合作,一句話都不曾多說。只是沈盺不太讓人省心,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那個,明明是被劫持的人,他卻像在郊遊一般。袁進幾次都在爆發的邊緣,但是想到他的出身和沈盼的囑託,最後還是忍了下來。為了安撫沈盺,袁進還讓人買了幾個果子和兩個糯米團哄他。

  得了吃的,沈盺確實消停了一陣。然而也隻那麼一小會兒。沒過多久,他就把果皮扔得到處都是,連竹輿上也都是他扔下的東西。

  袁進看得直搖頭。同一個爹生出來的,這姐弟倆怎麼會差這麼遠?

  因為帶了沈盼姐弟,他們這日的行進速度減慢許多。日暮時分,袁進看著漸漸暗下去的天光,無可奈何地下令停止,準備紮營過夜。袁進並不信任抬輿的兩個人,還沒到過夜的地點就將他們先打發走了。沈盼掀起車簾一角,看見袁進將那兩人好言送走,暗暗鬆了一口氣。如果沈盺記得她教他的事,計畫就算成了一半,剩下的得看那兩個人了。

  那兩人此時還毫無所覺,在沈盼注視下抬著空輿走了。

  袁進出手尚算大方,雖然回去的時候是空輿,他們也沒什麼怨言。不過半路休息時,兩人不免聊起今天碰上的主顧。

  「這隊人馬也不知道是什麼來路,」一個人說,「神神秘秘,長得還凶,看著不像好人,可是又帶著女人孩子。」

  「領頭那個倒是一臉富貴相,興許是他的家眷。」另一個人猜測。

  「那女的看著也還斯文,就是那孩子太不成樣子,看他扔的這些東西!要不是看他們錢出得多,我都想把他扔下來。」

  「可不是,他扔了那麼些東西 ,我們也該清理下。」

  兩人意見一致,休息一陣後就開始動手清掃竹輿。沈盺果然在輿上留下了不少痕跡。有幾片果皮還丟在了座位的下面。

  其中一人只好把頭伸到下面去撿果皮,誰知頭才一進去,他就「咦」了一聲。

  「怎麼了?」另一個人問。

  「下面粘著東西。」那人伸手在座板下面摸索一陣,最後掏出來一個小包。

  包是用糯米粘上去的,打開來是一片上好的絲絹。絹布邊緣不甚平整,似乎是從衣物上撕下來的。絲絹包著一個做工精緻的銀鐲。

  「是那個女人的東西?」那人大惑不解,「可是她並沒坐竹輿啊?」

  「絹上好像有字,看看寫的什麼?」另一個人提醒。

  那人倒還識得些字,一瞧果然絹布上有幾行淡淡的黑色字跡,不知道是用什麼寫成的。他借著月光辨認,果然是那個女人所寫。她說自己姐弟姓鐘,是徐州大戶人家的子女,不幸被賊人所劫,請他們幫忙給徐州的家人送信。這個銀鐲是請他們代為報信的報酬。他們若能前往徐州報信,她的家人還有重謝。末尾又畫了一個意義不明的符號。

  讀完信後,兩人面面相覷。最後拿到絹布的人一拍大腿:「我說這夥人怎麼看著不對勁呢,原來是劫擄良家女子的賊人!」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12
第45章 否之匪人(2)

  接下來的十來天基本風平浪靜,至少在袁進看來如此——除了行進速度偏慢以及沈盺時不時的鬧騰。

  之前的竹輿事件顯然讓沈盺意識到這夥人並不像他們看上去那麼可怕,後來幾天的路程,他越發有恃無恐。經常向他們要這要那,還動不動就要去樹叢裡大小解,且一去就是很長時間。雖然都是小事,但是因此導致的行動遲緩還是讓袁進十分煩躁。

  「你就不能管管你弟弟?」沈盺再一次去樹叢方便時,袁進忍不住向沈盼抱怨。

  沈盼顯得頗為無奈:「他還是孩子,你總不能讓他一直憋著。再說我和他多年來都不在一處,就是想管,他也未必聽我的。」

  袁進對沈盼的身世知之甚詳,清楚她和生父沈曦的關係確實不佳。他自己是庶子出身,雖說境遇並非完全一樣,卻也頗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感:「你的事我也聽說過一些。不受父親重視這點上,我們倒是很相似。」

  「我與足下大概還沒熟到可以隨意談論家事的地步。」沈盼淡淡道。

  「這樣說的確有些冒昧,」袁進贊同,「可惜你不是男人,不然以你的才幹,大可以像我這般創一番事業。雖說你現在做得也不錯,不過做買賣和天下大業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

  「我並不這樣認為。」沈盼淡淡回答。若非這些生意,武甯數州根本不可能養活那麼多流民。

  袁進笑笑:「士農工商,你把生意經營得再好,你父親也不會覺得榮耀。我就不一樣。我打下的基業,連父親都得對我另眼相看。最後他甚至選擇我繼承他的位子,而不是我的兄弟們。」

  顯然在袁進看來,這是很值得誇耀的事。

  沈盼微微皺眉:「你那些兄弟後來怎麼樣了?」

  袁進明白她的意思:「你是不是以為我把他們都趕盡殺絕了?」

  「沒有嗎?」沈盼略顯詫異。

  蘇曜身邊的人提起袁進,都說此人心狠手辣。何況權力之爭一向殘酷,她也理所當然地認為袁進會對兄弟斬草除根。

  袁進笑了:「對於威脅到我的人,我的確不會留情。不過威脅解除後,就該安撫人心,斬盡殺往更容易激起變亂。」

  「我不知道……」沈盼有些尷尬。她對袁進的瞭解的確不多。

  蘇曜本人很少貶低袁進,但是和他同陣營的人提到此人,都會不自覺地帶上一些貶抑。而且隨著雙方戰況的日漸激烈,這樣的抹黑也變本加厲,以致於她聽到的袁進幾乎成了一個十足的惡棍。

  袁進也明白這點,笑著說了句:「在娘子眼裡,我自然是十惡不赦的壞人。我猜蘇曜沒少和你說我的壞話吧?」

  沈盼搖頭:「他其實不太經常和我提這些事,大多是其他人在說。而且……他對你的評價可能比你想的要高。他和我說過,你是唯一有可能打敗他的人。」

  袁進愣了一下,竟然笑了:「就算是不低的評價,聽了也還是很讓人火大。蘇曜平時都這麼狂?」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是袁進的神色並沒有太多憤懣。看來此人的氣量也還不錯。

  「也許你真的沒有這麼糟糕。」沈盼說。

  雖然她不太瞭解袁進,不過從蘇曜佔據袁進領地後,原先袁進治下的百姓依然很懷念他的情形看,袁進應該施行過不少善政。且他雖然殺了自己的車夫和侍女,卻並沒有拿那兩個輿夫怎麼樣,原本她最擔心的就是他將那兩人滅口。確實如他所說,對於沒有威脅的人,他尚有容忍的度量。若非如此,沈盺也不可能到現在都活蹦亂跳。雖然這不代表袁進是好人,但他的確和自己聽到的形象不符。

  「那倒未必,」袁進苦笑,「我不是沒幹過虧心的事。」

  沈盼至今都不知道,五年多前行刺陸仲的人並不是王守,而是他。徐州的事讓他察覺世上還有與他有同樣經歷的人,只是不能確定究竟是誰。且徐州這人幾乎可以確定會是他將來的對手,陸仲也遠比王守難對付,所以他策劃了那次行動,意圖攪亂河南道的局勢。可惜行刺沒有成功。陸仲活了下來,河南也沒有如他所願地陷入混亂。

  這正是他不敢輕易答應與沈盼合作開出的原因,即使她的條件十分誘人。他看得清楚,以沈盼對陸仲的親近,萬一哪天真相揭露,她必定與他反目。若沒有利害關係,她就算憤怒也無可奈何。但他們若有合作,沈盼利用機會反手一刀,後果可比單純的敵對可怕多了。

  沈盼不知道他的想法,沉默一陣後說:「你和蘇曜其實有點像。」

  都那麼自以為是。

  袁進沒聽出她的弦外之意,淡淡回答:「也許吧。可惜我們都想要這天下,注定容不下彼此。」

  沈盼似乎想說什麼,但是最後她還是保持緘默。這件事上,她無法代蘇曜表態。

  ***

  兩人交談的同時,沈盺已經在草叢裡蹲了很久。

  「小郎君,還沒好嗎?」盯他的人背對著他,捂著鼻子問。

  「快了快了,不許偷看我拉屎啊!」他一邊敷衍一邊撿起一塊石頭,在身旁的樹上飛快劃了幾下,留下一個特殊的符號。

  刻完記號,他看那人有轉身的跡象,連忙扔掉手上的石子,裝作系褲帶的樣子走了出來。

  「小郎君這屎尿也忒多了。」那人看他出來,鬆了口氣,笑著數落了一句。

  「一定是你們給我吃的東西不對,」沈盺回答,「我在家的時候從來沒這麼拉過。」

  「馬上就要進城了,」那人好言相勸,「小郎君忍忍好不好?到了城裡,我求軍主請個醫士給你看看。」

  「我儘量吧。要是拉褲子上,你得給我洗啊。」

  那人哭笑不得:「算了算了,我還是帶你來樹林裡解決吧。」

  他帶著沈盺與袁進等人會合,一行人繼續向最近的城鎮行去。

  他們剛離開不久,道上就出現了另一隊人馬。一路上他們都在四下探尋,似乎在找什麼東西。沒過多久,就有人發現了樹幹上的痕跡,喊了一聲:「找到了!」

  很快就有一個人撥開人群,走到了那棵樹前。這人伸手摸了一下樹幹,發現標記還很新,應該才刻上去不久,向眾人揮了下手:「就在前面了。」

  ***

  接連數日都宿在野外,袁進一行人有不少物資需要補充,因此這天晚上只能在城內的旅店投宿。

  他們選擇的客店有兩層樓。為了避免沈盼姐弟有什麼異動,袁進將他們的房間被安排在了二樓。

  沈盺已經適應了顛沛的生活,幾乎沾到床就睡著了。沈盼卻是再一次輾轉反側。這麼多天還沒動靜,難道那兩人沒發現他們留下的資訊?還是他們發現了卻不願跑這一趟?她擔心直接寫出陸仲的名字會嚇退那兩人,因此留的是鐘家的資訊。鐘家人見了信應該能看出其中蹊蹺。這麼長時間都沒有消息,似乎不太正常。按理說,鐘定也不算笨人。如果不是那兩個人的原因,就是他們沒發現沈盺一路上留下的標記?可是現在標記的頻率幾乎已是極限,也已經引起了袁進的不滿。再這樣下去,只怕脫身的希望會愈發渺茫。

  她正愁腸百結,忽然聽窗邊幾聲輕響。沈盼先是一怔,隨即快步走到窗邊,用極輕的聲音問:「誰?」

  熟悉的聲線響起:「是我。」

  沈盼將窗扇推開一條縫,蘇曜含笑的面容就進入了她的眼簾。

  看見蘇曜,沈盼竟有些百感交集。她動了動嘴唇,可最終還是什麼都沒說出來。

  蘇曜並不知道她的心思。沈盼失蹤後,他和陸詒找遍了徐州城,最後只找到兩具面目模糊的屍體。蘇曜從女屍身上的衣服認出她是沈盼帶來的侍女。他驚慌失措,以為沈盼已遭不測。幸好幾天後有人拿著布書和銀鐲來鐘家,告知了沈盼姐弟的下落。

  此時確認她的平安,蘇曜明顯鬆了口氣,向她解釋:「即使你們有留下標記,但是不知道行進方向的話,搜索的範圍仍很寬泛,所以耽擱了一點時間。等急了吧?」

  沈盼垂著頭,好一會兒後才低聲說:「謝謝。」

  竟然又是他來解救自己。

  「何必客氣,」蘇曜一邊說一邊研究了下眼前的窗扇,「這窗戶好像不能完全打開,你退後些。」

  沈盼只得退後。她想了想,先轉身叫了醒沈盺。

  「這就要走了?」沈盺不情不願地睜開眼睛。

  「噓——」沈盼做出噤聲的手勢,「有人來救我們了。」

  沈盺眼睛一亮,欣喜地問:「真的?」接著他想起了沈盼的吩咐,立刻捂住了嘴。

  沈盼為他穿好衣服牽著他來到視窗。蘇曜已經把窗扇整個拆了下來,將一根繩索鉤在窗臺上。確認鉤牢了,他把另一頭扔進屋,讓沈盼系在沈盺腰上。

  「誰劫持的你們?」她繫繩子的時候,蘇曜低聲問。

  「袁進。」

  蘇曜皺眉:「他?」

  袁進這時候應該才接了袁萬忠的位子。他不忙著鞏固自己勢力,跑來劫持沈盼幹什麼?

  「他……和我們一樣……」

  蘇曜愣了一下才聽懂她的意思:「和我們一樣的意思是……」

  沈盼點頭:「他也記得以前的事。」

  蘇曜面色頓時凝重起來,除了他和沈盼之外,竟然還有重生者?愣了好一會兒,他吐出一句:「竟然開始對女人孩子下手,袁進可是越活越回去了。」

  不過現在不是擔心袁進的時候。說話間沈盼已系好了沈盺身上的繩子。蘇曜不再多話,伸手拎起沈盺:「我把你放下去,下面有人接應。儘量不要出聲。」

  沈盺點頭。蘇曜便拽著繩子,慢慢把他放了下去。等沈盺平安落地後,他把繩子收了上來,卻沒有遞給沈盼,而是系在自己腰上,然後向沈盼伸出了手。

  沈盼皺了下眉,站著沒動。

  蘇曜察覺到她的顧慮,解釋道:「我帶著你比較快。你也想儘快脫離險境吧?」見沈盼還在猶豫,他又自以為是地補充一句:「我的身手,你應該能放心吧?」

  沈盼心下微惱,她哪裡是擔心他的身手?可是目前的情勢下,也確實不好再堅持男女大防。沈盼輕歎一聲,認命地把手交給了他。

  蘇曜拉著她的手,帶她跨出窗戶,踩到窗外的屋簷上。沈盼活了兩輩子,還是第一次上房頂,不免驚懼。蘇曜輕輕攬住她的腰,柔聲說:「別怕。抓住我。」

  沈盼渾身僵硬,手停在半空,伸也不是,縮也不是。

  蘇曜似是沒發現她的尷尬,不住催促:「快點。」

  沈盼一狠心,環住了他的脖子。

  蘇曜微微一笑,將她攬在自己懷裡,另一隻則手抓起繩子,腳踩著房捨的廊柱上下行。確實如他所說,由他帶著速度快了許多,幾個起落後,兩人就到落到了平地上。

  在下面接應的人竟是陸詒。一見他們下來時的樣子,陸詒就露出了曖昧的笑容。沈盼發現表兄也在,一落地就推開蘇曜,臉幾乎紅到耳根。

  陸詒暗暗好笑,覺得蘇曜能想到這招,總算是開竅了。不過蘇曜很快證明,他只是歪打正著。他完全沒察覺到沈盼的異樣,一下來就一本正經地對陸詒說:「此地不宜久留。得趕快出去。」

  陸詒翻了個白眼,覺得蘇曜這麼多年都沒拿下他家阿沅果然是有原因的。不過他總算還知道輕重緩急,沒有多說什麼,隻將沈盺抱了起來。幾人走向大門。誰知剛剛走到院子中央,整個客店都亮了起來。隨著點亮的燈火,正對院子一排房門盡數打開,湧出來一群手執兵戈的人。這群人將蘇曜幾人包圍後,又有一個人走了出來,正是袁進。他慢慢走到亮光下,對蘇曜露出一個微笑:「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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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否之匪人(3)

  燈光一亮,陸詒和蘇曜就都知道事情不妙。他們如此小心,竟然還是讓袁進察覺了。好在他們並不是毫無準備。陸詒口裡一個呼哨,很快便有另一群人翻牆而入,在院子裡擺開陣勢,與袁進的人對峙。

  蘇曜則鐵青著臉擋在沈盼姐弟的前面。

  「你帶他們先走。」他吩咐陸詒。

  「既然來了,就先別急著走。」袁進說著,舉起了手裡的東西,卻是一把精巧的手.弩。

  蘇曜一眼看到弩機已經填裝好,臉色變得更加難看。雖然袁進弓馬遠遠比不上他,但是心思十分難測,他不敢掉以輕心,只一個勁衝陸詒示意,讓他們快走。陸詒會意,護著沈盼慢慢後退。

  「我勸你們最好不要動。」才走出幾步,袁進就對他們抬了下手上的弓.弩。

  陸詒不動了,因為他發現袁進對準的是沈盼。

  他們這次帶的人手不少,從人數上來說略佔優勢。且機弩發射後需要再次填裝。重新填裝的時間,他們不管是撤退還是要制住袁進一夥都已足夠。但是袁進對準了沈盼,陸詒不敢輕舉妄動。沈盼手無縛雞之力,如果袁進發射弩.箭,她絕難避過。所以即使袁進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他也不敢冒險。蘇曜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柄上,也因為顧忌袁進手上的弩.弓,遲遲沒有拔.出來。

  袁進手持殺人之器,臉上卻還掛著微笑,對沈盼說話的語氣甚至還有幾分溫柔:「娘子把我騙得好苦。」

  沈盼對他說,蘇曜沒有重生,她對他什麼都不是。結果呢?蘇曜特地趕來救她,而且聽見他那句好久不見時,他一點驚訝之色都沒有。顯然蘇曜是記得他的。由此可見沈盼告訴他的全是謊言。虧他還認真過考慮要不要與她合作。

  沈盼臉色發白。但是不等她開口,蘇曜已經插話:「袁進,這是你我之間的恩怨,不要牽連其他人。」

  袁進嘖嘖有聲:「我才說她一句,你這麼緊張幹什麼?還是說,她確實是你的弱點?你說我這一箭要是射出去,她會怎麼樣?」

  蘇曜知道袁進幹得出來,且他餘光也已瞥見袁進的手正扣在機弩上,隨時可能射出那支冷箭。蘇曜腦中飛快計算著,以他現在的位置,如果袁進向沈盼發射弩.箭,有幾成把握把箭截下來?

  沈盼雖然也很緊張,卻還保有幾分冷靜。她騙了袁進,他記恨她是理所當然的。但是在場人裡,最讓袁進記恨的人可不是她。電光石火之間,她便察覺了袁進的意圖,對蘇曜喊道:「小心!」

  可惜遲了一步。袁進在弩.箭發射的最後一刻調轉了方向。一支箭向著蘇曜激射過去。

  蘇曜正全神貫注,準備攔截袁進射向沈盼的箭,沒料到最後那支箭竟然衝著他自己來了。他聽到了沈盼的呼喊,可是已經晚了。他和袁進距離太近,根本避無可避,只來得及晃了一下身子,那支箭便紮進了他的胸口。

  看見蘇曜受傷,陸詒大吼一聲,下達了攻擊的命令。兩方很快混戰在一起。

  一擊得中,袁進臉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沈盼的價值怎麼能和蘇曜本人相提並論?這一箭的機會當然要留給這個大敵。這下蘇曜就算不死也得重傷,正可以讓他趁隙奪取蜀中。目的已經達到,他無意再和陸詒做無謂的纏鬥,領著人馬且戰且退。

  袁進一撤離,沈盼便奔向蘇曜。大量鮮血正從蘇曜胸口湧出。急速的失血讓他有些脫力。他撐著刀,半跪在地,但還沒有失去知覺。

  沈盼奮力將身上的裙子撕下一大塊,用來替他按住傷口。抬頭看陸詒還有追擊的意思,她急忙叫他:「阿兄!」

  陸詒這才想起受傷的蘇曜,跑回他身邊:「小蘇?你怎麼樣?」

  「還撐得住,」蘇曜喘著氣回答,「別追了。小心他殺回馬槍,先安排人手防禦。」

  陸詒雖然擔心,卻也知道他的建議是正確的。他派了一個人出去尋醫,然後安排人手防守各處,確定四下的安全之後,才找人來抬蘇曜進屋。

  這期間沈盼一直守在蘇曜身邊。她試圖替他止血,可是不管她怎麼按壓,血液仍然持續從他胸膛湧出,並很快將她手中的布料浸染成一片鮮紅。

  她心急如焚,怕再這樣下去,他會失血而亡。恰在此時,一隻手輕輕落在了她的臉上。她抬起頭,是蘇曜。

  因為大量出血,他的唇色有些發白。但他看向她的目光依然十分柔和。

  「我沒事,別擔心。」他輕聲安慰。

  剛說完這幾個字,他就向前倒了下去。沈盼看他倒下,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驚叫……

  ***

  倒下後的蘇曜並不是全無知覺。他隱約知道自己被抬走,沒過多久,又有人剪開他的衣服,之後就是取箭、縫合、包紮……半夢半醒間,他好像還聽見過一陣低聲的抽泣。

  他再醒來的時候,已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從昏暗的天色和房中如豆的燈火看,應該是晚上。他轉動眼睛,發現床邊倚著一個人影。是沈盼。

  她離他很近,眼睛閉著,應該是睡著了。可即使睡夢中,她也微微皺著眉頭。而且蘇曜看出她的眼睛上有一片很明顯的浮腫。看來他聽到的哭聲並不是幻覺。

  蘇曜抬手,輕輕撫摸她的鬢髮。

  沈盼睡得很淺,一碰之下便醒了過來。發現蘇曜醒了,她眼裡閃過一絲喜悅。但是很快她就掩去了這抹喜色。她用手背碰了下蘇曜的額頭,見溫度正常,略微放心,起身道:「我去叫醫人。」

  他按住她的手:「別走。」

  沈盼站住了。

  「阿沅……」他輕輕喚她。

  她沒回應,但是也沒有掙脫。

  他沒有一直抓著她不放,很快就鬆開了手,只是低聲說:「可以在這裡陪我一會兒嗎?一會兒就好。」

  她猶豫片刻,終於坐回他的身旁:「你感覺怎麼樣?傷口疼得厲害嗎?有沒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還好,」他輕描淡寫地回答,「以前又不是沒受過傷。」

  沈盼聽了,鼻頭一酸,忍不住又掉下淚來。她知道蘇曜沒說實話。被人當胸射了一箭,怎麼可能不疼?他武藝極好,且一向善於隨機應變,雖然多年來都過著戎馬身涯,卻很少受傷,更別說傷得這麼重。他這樣說,不過是為了安慰她。

  蘇曜看著她臉上的淚,目光愈發柔軟。他伸出手,替她拭淚,又微笑道:「能得你這些眼淚,這一箭就不算白挨。」

  沈盼的淚流得更凶了。她知道再留下去,自己會更加失態,慌忙退後兩步,語無倫次地說:「你情況……不穩定……我,我去叫人來檢查下……」

  說完她也不管蘇曜有什麼表示,急急轉身走了。

  沒過多久,陸詒就帶著醫人來了。

  陸詒還沒進門,蘇曜已經聽到了他的聲音:「真醒了?那可太好了!」他推門進房,看見蘇曜確實醒了,咧嘴一笑,上前輕輕給了他一拳:「你小子運氣不錯,正中胸口的一箭居然都沒傷到要害。就是流這麼多血,把我和阿沅嚇得半死。你都不知道阿沅這幾天哭得多傷心。咦,阿沅呢?」他回頭找了一圈,發現沈盼沒有跟著進來,而是站在門口,數落她道:「你站那兒做什麼?還不進來?」

  蘇曜也看向門口,卻只見裙裾一閃。沈盼竟然走了。

  陸詒搖搖頭,對蘇曜抱怨:「我這妹妹也不知道在想什麼。你昏睡的時候,她一直守著你不肯走;好不容易等到你醒了,她怎麼倒跑了?」

  蘇曜苦笑,他要猜得透沈盼的心思,至於到現在還毫無進展麼?

  陸詒帶來的醫士為蘇曜做了檢查,見他神智清醒,傷口處理得也甚是妥當,沒有任何感染的跡象,便向陸詒表示已經脫離險境,只要休養一陣就可以復原。

  陸詒聽說沒有大礙,一顆心落了地。送走醫士後,他對蘇曜說:「後面幾個月你就好好養著吧,畢竟不是小傷。」

  蘇曜沉吟一陣後說:「恐怕不行。我得儘快趕回蜀中。等我一能行動就得走。」

  「這麼急?」陸詒大吃一驚,「你這身體狀況吃得消麼?而且之前你不是還說要等他們敲鑼打鼓,風風光光地把你請回去麼?」

  「此一時,彼一時。」

  之前不知道袁進也重生了,他按前世的進程推測袁進的動向,覺得不會有什麼大問題——袁進剛剛接位,經驗還很不足,和他鬥絕無勝算。可是袁進重生,情況就完全不同了。他面對的是和對戰了十幾年的宿敵,而且袁進必然會趁他重傷的時候加緊攻打蜀地。若是等到蜀王反應過來請他回去,恐怕就太遲了。顏面問題只能退居其次。

  陸詒急了:「你走了,阿沅怎麼辦?」

  這兩人已經浪費五年時間了,難道還要繼續蹉跎下去?

  陸詒提起沈盼時,蘇曜猶豫了一下,但他很快說:「事有輕重緩急。她……袁進也許會對她不利。我不在的時候,你替我多護著她一點。」

  他當然也想和沈盼改善關係。不過現在最重要的還是保障她的安全。袁進對峙時說沈盼騙了他。他不知道沈盼和袁進說過什麼,但袁進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很難說他會採取什麼報復行動。這次沈盼僥倖逃脫了,下一次呢?那時她可未必還有這麼好的運氣。何況他和袁進還有前世的恩怨,只有儘快解決了他才能安心。

  陸詒並不知道蘇曜的種種考量。他只覺得自己快被蘇曜氣死了。蘇曜剛救了沈盼,又為她受了這麼重的傷,沈盼的表現也證明,她對蘇曜絕不是無動於衷。現在正是一鼓作氣拿下她的最佳時機。兩個人養養傷,談談心,說不定就成事了。這麼關鍵的時候,蘇曜居然只想著袁進!

  不行,陸詒想,他得做點什麼。再不推一把,怕是等他兒子都娶妻生子了,這兩個人還在拖拖拉拉。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13
第47章 否之匪人(4)

  蘇曜醒來後,沈盼便把時間都用來陪沈盺了。

  她照顧蘇曜這麼些天,難免忽略沈盺。而沈盺對於這些變化一向敏感,整天都氣鼓鼓的。沈盼費了不少力氣,才把弟弟哄了回來。

  看上去一切似乎回復了正常,但是沈盼自己知道,她已經心亂如麻。

  蘇曜昏迷時她根本無心顧及其他。等他醒來,理智回歸,她便覺出自己的可笑。當初那麼絕情地拒絕了蘇曜,如今又在他面前落淚,蘇曜會怎麼想她?

  「阿沅!阿沅!」她正滿懷愁緒,陸詒忽然闖了進來。

  沈盼詫異地站起身:「阿兄?怎麼了?」

  「是蘇曜,」陸詒看起來很焦急,「他的情況不大好……」

  不等他說完,沈盼已經急步奔了出去。蘇曜怎麼了?傷情反復?還是傷口感染了?

  她未及細想,心慌意亂地趕到蘇曜房間,匆忙推開門,卻見蘇曜好好坐在床上,手上拿著一封書信。顯然她進來時,他正在看。養了幾天,他的氣色明顯好了許多。聽到響動,他抬起頭,發現是沈盼,不免露出驚訝之色。

  「你……」兩人同時開口,卻在聽到對方聲音的同時停頓了。

  沈盼思索片刻,很快醒悟過來,她被陸詒騙了。

  這時房門傳來一陣輕響,接著兩人都聽到了陸詒的輕笑:「門我鎖上了。你們好好聊。」

  之後腳步聲漸遠。陸詒竟然就這麼走了。

  沈盼面紅耳赤。她試著拉了下房門,果然被鎖上了。她頗覺懊惱,竟然被這樣簡單的把戲騙過去了。

  蘇曜這時也猜到了來龍去脈。他知道陸詒是在為他製造機會,可是沈盼哪裡是這麼容易打動的?前幾日他剛醒過來,她哭成那樣,他都沒能成功把她留下。他要是輕舉妄動,弄巧成拙怎麼辦?想了想,他決定先按兵不動:「他一時半會不會回來開門。你要不要先在這裡坐坐?」

  沈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蘇曜知道她不自在,倒也不好多說什麼。可是兩個人這麼面面相覷實在尷尬,他只好裝作低頭看信的樣子。這封信是以前在蜀中的副將寫的。他要回蜀中,總要先瞭解一下情況,便讓陸詒代寫了一封信。對方也很快回復。信不算長,沈盼進來之前他已經看得差不多了,現在只好翻來覆去地看,到最後都快全背下來了。

  「你的傷……」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沈盼開了口。

  「好多了,」他回答,「聽陸兄說,我昏睡時一直是你照顧我。」

  沈盼垂眸:「你是為了救我才受的傷。我當然應該照顧你。」

  「你對我……始終只有感激嗎?」他神色黯然地問。

  沈盼不語。

  果然又回了原地。這麼拖下去總歸不是辦法。蘇曜有心打破僵局,可是又怕適得其反。思慮許久,他才終於有了決定。把信折好後,他看向沈盼:「有件事我一直很想問你,可是又總怕問出口。」

  沈盼垂下目光:「現在不怕了?」

  「還是怕,」他老實承認,「但是……已經糾纏了這麼多年,我想你可能早就煩透了我。過一陣我就回蜀中了。對付同樣記得前世的袁進,我並沒有十足的把握。也許是時候做個了結。」

  沈盼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所以我思來想去,覺得還是問出來比較好,」蘇曜繼續說,「就算要死,終歸死個明白。如果你覺得受了冒犯,可以不必回答。但是……你若是願意給我答案,我希望是實話。」

  沈盼猶豫許久,終於點頭應允。

  「這些年……你可有喜歡過什麼人?」他小心翼翼地問。

  「有。」她輕聲答。

  蘇曜知道困擾他多年的答案就在眼前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個人……是誰?」

  沈盼沉默了。

  蘇曜的心怦怦直跳。活了兩世,他還從來沒這麼緊張過。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聽到了沈盼的回答:「你。」

  蘇曜屏住了呼吸。有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沈盼別開臉,不敢看他:「一直……都是你。」

  蘇曜呆住。猜了這麼多年,竟然是這個答案?最初的茫然之後,一陣狂喜湧上心頭。若不是還有傷在身,他一定已經跳下床,將她抱了起來。

  壓在心頭的一塊大石忽然消失,只剩下渾身輕鬆。

  他喜笑顏開,向沈盼伸出手:「到我這邊來。」

  沈盼看著那隻手,躊躇許久,終於慢慢走了過來。她並沒有握他的手,但是蘇曜不管。他求了兩世,終於撥雲見日,已經無法抑制自己的興奮。他直接伸手向前,將她一把拽進自己懷中。

  沈盼驚呼一聲:「小心。」

  他的傷還沒痊癒,不應該做這麼猛烈的動作。

  蘇曜全不在乎。他緊緊攬著她,感受著她的溫度,口裡呢喃著她的小字:「阿沅,阿沅。」

  沈盼怕觸到他的傷口,不敢用力掙扎,但她仍在極力回避他的觸碰:「蘇曜,別這樣。」

  「為什麼不?」蘇曜問,「我的心意,你應該都明白。既然我們心裡都有彼此,為什麼不能在一起?」

  「我……沒辦法做好你的妻子……」

  她曾經以為可以,但是這麼多年後她已經看得很清楚。她不可能再忍受那樣的生活。

  蘇曜僵住了。

  「為什麼?」他失望地問。她明明已經承認了對自己的情意。

  沈盼趁著這機會,從他懷裡輕輕掙脫。

  「蘇曜,」她猶豫許久,似乎下定了某種決心,「這麼多年,你從來沒覺得奇怪嗎?為什麼我父親健在,我卻一直居於舅家?」

  ***

  蘇曜靠在床頭,靜靜等待著。沈盼則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

  「我的母親……」良久以後,她緩緩開口,「和我父親的關係並不好。」

  蘇曜露出疑惑之色。他記得幾年前他替沈盼去沈家送信,回來時和沈盼說起這事。沈盼當時還說過:「當初山盟海誓,一往情深,我還以為他不會再娶。」

  他一直以為是沈盼父母感情很好,所以沈盼接受不了父親續弦。

  大概是看出他的疑問,沈盼輕輕搖頭:「我父親年輕時有一個他真心愛戀的人,但那個人並不是我母親。」

  蘇曜點頭,等著她的下文。

  「我父親喜歡的人……」沈盼只說了幾個字便又停了下來。

  蘇曜看出她對父母的舊事有很深的心結,光是講述就似乎已經讓她不堪重負。他柔聲說:「如果不想講,就別勉強。」

  反正他從來沒在乎過沈家。

  可是沈盼搖了下頭,繼續說了下去:「他喜歡的那個女子……並非良籍。」

  蘇曜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沈曦年輕時愛上的竟然是個風塵女子?

  「我沒見過那個人,不過從旁人的講述來看,他們大約是真心相愛。然而沈家絕不允許這樣一個女子入門。我父親那時又很固執地要娶她為妻。我祖父母似乎認為,這是因為父親還未娶妻,才會輕易被那女子迷惑。等他有了妻子,就會收心。只是那時父親的事鬧得滿城風雨,祖父母擔心南郡門當戶對的人家不會願意將女兒嫁過來,所以托人在別地尋覓。最後他們相中了我的母親。

  「陸家雖然比不上沈氏的名望,但也是世宦人家。且我父親那時頗有才名。我母親讀過他的詩文後便對他十分愛慕。陸家在此之前與沈家並沒有來往,對這婚事不是沒有疑慮,但沈家畢竟是百年著姓,阿娘又十分願意,最後外祖父還是答應了親事。

  「他們剛成親那陣,父親還記掛著那人,對我母親十分冷淡。祖父母為了讓我父親死心,將那女子贖了出來,又火速安排她嫁了人。父親知道後雖然難過,但是木已成舟,他既找不到那個人,又得了祖父母的保證,說她嫁得很好。之後的一段時間,他似乎接受了現實,與我母親緩和了關係。沒過多久,我就出生了……」

  說到這裡,沈盼又停頓了。

  蘇曜知道這必定不是故事的結束。他輕輕握住沈盼的手,發現觸手一片冰涼。

  「大約在我兩三歲的時候……」沈盼沉浸在往事裡,沒有注意他的動作,「我父親重新遇到了那個女子。她過得並不好。祖父母大概深恨那個女子,安排她嫁的並不是什麼好人家,而是一個無賴。那人經常打罵她。父親發現後情緒激動,不顧一切地將她從丈夫身邊帶走,又把她藏了起來。沒過多久,他們便舊情複燃……」

  沈盼的身子開始輕微的顫抖:「過了一兩年,我母親漸漸發現了父親的不對勁。最後她找到了那個女人,並且發現她已經有了好幾個月的身孕……母親妒火中燒,帶人闖進她的住地,砸了許多東西。那個女人受了驚嚇,當天晚上就小產了。母子二人……都沒有活下來……」

  蘇曜握緊了她的手:「別說了。」

  他已經猜到了後面的走向。

  沈盼沒有停止:「那個女人的死讓我父母的關係再沒有挽回的可能。阿舅得信,來沈家接走了母親和我。因為沈家欺瞞在先,他們為我母親保留了最後的體面,沒有答應我父親休妻或和離的要求。但是這對我母親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心已經死了,所有人也都知道了她悍妒的名聲。回到陸家沒多久,她就去世了。她臨死前讓我不要愛上任何人……」

  難怪她很少提她的父母,難怪她從來不願意回沈家,難怪她以前總對他若即若離……經歷過這些往事,她怎麼可能輕易打開心扉?而他那時……蘇曜想要抱頭,他那時都幹了些什麼蠢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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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否之匪人(5)

  說完母親的往事,沈盼沉默了很久。

  蘇曜看著她仍在微微顫動的肩,很想抱一抱她,可是他又覺得現在的他並沒有資格這樣做,手動了一下,但是始終沒有伸出去。

  「這些事是陸公告訴你的嗎?」他問。

  沈盼母親去世時她年紀還很小,不可能知道得這麼清楚。

  沈盼搖頭:「阿舅從來沒和我提過。但是我和母親一直住在舅舅家這件事本身就不正常。而且從我剛記事的時候起,我便發覺有時別人看我的眼光不大一樣。等我再大一些,我便開始有意識地打聽這些往事。雖然陸家的人已經儘量守口如瓶,可是時間長了,總會漏出一星半點的線索。我十來歲的時候,已經能夠拼湊出大致的經過了。母親去世時我還小,但我一直記得她去世前有多痛苦。那麼多年裡,我一直都在害怕。我怕最後我也會變成她那樣。」她轉向他,眼神裡滿是悲哀:「後來,我果然還是變得和她一樣了……」

  見過母親的教訓,她以為她不會愛上任何人。嫁李紹還是蘇曜,對她根本沒有區別。可是她錯了。

  征戰期間從未間斷的書信還有他費盡心思搜羅的禮物一點點地融化她。她想蘇曜和她父親畢竟是不一樣的。即使他們相聚的時間總是很短,即使他表現親昵的方式有些笨拙,但他確實有把她放在心上。漸漸的,她開始期待他的下一封信,也期待他的每次歸來。可他回來,她又開始怕,因而始終不敢把真心託付。而且……母親的命運並不是她唯一的恐懼。

  六親緣薄,一世孤寡。曾經她並不相信,可是舅舅和表兄死後,這句話便經常盤踞在她心上。那麼多重要的人已經離她而去。她怕蘇曜有一天也會被她連累。

  可是成親四五年,蘇曜一直平安無事。他似乎是被上天眷顧的人,明明多年過著軍旅生涯,他卻連受傷都屈指可數。或許陸仲父子的死亡只是意外,或許那個預言並不是真的,或許……蘇曜不會離開她,他們可以互相扶持著走到最後。然而張雲芝的出現打破了這一切。

  那一天,蘇曜期期艾艾地和她說了張氏的事。

  在此之前,大表兄陸詢已提醒她早作打算,又警告她不要重蹈母親的覆轍。她無法拒絕表兄出自好心的建議,更不能承認她和母親一樣悍妒,只好答應會找機會向蘇曜提納妾的事。但她知道自己對這件事有多抗拒,所以一直拖延著。不知道蘇曜是不是有所察覺,那段時間他經常會問一些讓她感覺難以回答的問題。有時半夜醒來,她會看著睡在身邊的蘇曜想,真的要同別人分享他嗎?

  從蘇曜口中聽到張雲芝的名字時,她心裡冰涼一片。她忍不住仔細打量蘇曜。他的神色似乎有些緊張,卻又像是包含了某種期待。他這麼激動,看來是真心喜愛那個人。也好,她苦笑著想,不必她自己開口,連人選也不用她操心了。

  「這件事……你有什麼想法?」她聽見蘇曜小心翼翼地問。

  她心裡一陣翻騰,卻還極力用平靜的口吻說:「我嫁來你家五年,卻從未生下一男半女。未能為蘇家留後是我的過失。既然張娘子合你心意,便將她接過來吧。」

  聽到她的回答,蘇曜似乎有些意外。他表情嚴肅地盯了她一陣,最後嘴角冷冷向上一勾:「那就這麼辦吧。」

  就這樣,他納了張雲芝。

  張雲芝進府後,蘇曜來她這裡的頻率少了很多。張氏生性開朗,果然很得他的歡心。一年後,她便為蘇曜生下了長子。

  蘇曜此時已是而立之年。對他來說,長子出生自然是件大事。她也理所當然地認為他那一天必定會守在張氏母子身邊,沒想到蘇曜竟會來找她。

  看著久未見面的丈夫,她竟然有些忡怔:「你……你怎麼來了?」

  「我來看看你。」他說。

  她閉口不言。他是在可憐她嗎?

  「阿沅……」蘇曜伸手想要碰她。

  在她反應過來以前,身體已經下意識地躲開了。

  蘇曜的手僵在了半空。

  兩人僵持時,她忽然生出一股怨憤。他都已經有了別人,何必再來故作深情?

  她轉過身,不去看他:「那邊才剛剛生產,你該去陪他們。」

  這是她第一次對蘇曜這麼冷淡,也是她第一次沒有順從他的意思。大概她的態度令蘇曜十分不悅,他很快就離開了。之後的幾年,除了需要他們一起出現的場合,她和蘇曜沒再見過面。

  那個道士的預言到底還是成了真。陸仲父子的悲劇的確沒有發生在蘇曜身上。但這並不影響他用另一種方式離開她……

  「阿沅?」沈盼的表情讓蘇曜有些擔心。

  她回過神,喃喃道:「蘇曜,也許我和我母親是一樣的人。」她看著他:「你還記得前世你最後一次來看我時的情形嗎?」

  蘇曜點頭。他當然記得。那時他已經很久沒在她臉上見過這樣溫柔的笑容了。

  沈盼閉上眼睛:「那時我已經知道我快死了。我想都到這時候了,我還計較什麼?我試著放下所有的怨恨。我幾乎以為我做到了。可是張雲芝派人來找你。你被叫走的時候,我終於明白,我其實從來沒放下過……」

  蘇曜記得當時張沛對出兵後的補給還有一些疑問,需要找他確認。張沛不便進入內宅,所以送信給張雲芝,讓她遣人傳遞口信。

  「來找我的人是張沛,」他向她解釋,「是為了出兵的事。」

  「也許吧,」沈盼笑容苦澀,「但我那時已經沒力氣深究了。我那時滿心都是怨恨。明明我只剩下這麼一點時間,他們卻還要把你從我身邊帶走。你回來的時候,我其實並沒有睡著,但是我不想再看見你。所以我讓蘇照告訴你,說我睡了。我試過不想、不計較,做你希望的賢德妻子。可是我做不到。那樣的日子我已經過過一次,不要逼我再重複同樣的生活。我怕我會發瘋……」

  她的母親只是一個普通的婦人,可她不是。這幾年,她已經很清楚自己的能力。再讓她受困於內宅,與他無數妾室和平共處,她不知道自己會做出什麼事。可以肯定的是,一定比她的母親可怕。

  蘇曜聽她語無倫次地說著,心裡一陣抽痛。他一直以為她的冷淡是因為她不在乎。沒想到真相會是這樣。他不知道應該怎樣安慰她,只好不斷地柔聲重複:「不會了,再也不會了……」等沈盼情緒稍稍平定,他才輕輕扳過她的肩膀,認真對她說:「我的父母去世很早。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是我自己一個人四處闖蕩,從來沒有人告訴過我應該怎樣喜歡一個人……」

  沈盼低著頭,沒有作聲。

  蘇曜長歎一聲:「在感情上,我是如此粗心愚笨,做了不少蠢事,也讓你受了傷害。」

  他總覺得自己付出了真心,但實際上,他並沒認真體諒過她。從頭到尾,他甚至沒想到去瞭解她的經歷和想法。如果他不是這麼蠢,如果他早一點知道……

  「阿沅,」他輕聲喚她,「對不起。」

  聽到他的道歉,沈盼怔住了。等她反應過來,已是淚流滿面。

  蘇曜心中一陣疼惜,伸手替她拭淚,卻隻讓她的淚水來得更加洶湧。他知道她這是將多年積攢的委屈與辛酸都發洩了出來。他不再猶豫,將她擁入懷中。

  他不知道她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一個人竟可以有這麼多眼淚。淚水浸濕了他的衣襟,但他不在乎。最後還是沈盼想起他身上的傷,想要將他推開。但是蘇曜緊緊抱著她,不讓她離開。

  「阿沅……」蘇曜的聲音從她頭頂傳來,「再給我一次機會。」

  她沒說話,仍在默默流淚,但是蘇曜感覺到了她的軟化。他伸出手,慢慢滑過她的鬢髮、耳垂,最後停在了下頜。他輕輕抬起她的臉,見她並沒有反抗的意思,終於鼓足勇氣,低頭吻了下去。

  ***

  陸詒把門鎖上以後無事可做,想起沈盼還有個便宜弟弟,於是出去買了一只燒雞,拿來與他一道分食。

  「那個蘇曜會成我姐夫嗎?」沈盺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問。

  「我也不知道。」陸詒回答。

  機會他是給了,能不能把握得看蘇曜自己。不過蘇曜這麼不解風情,他總覺得有點懸。

  沈盺噘嘴:「我不喜歡他。」

  陸詒敲了一下他的額頭:「吃你的雞。這事輪不到你管。」

  沈盺有點委屈。不過陸詒不像沈盼那麼好說話,他不敢再多嘴。

  燒雞吃完,陸詒看著天色漸晚,估摸著也該去看看蘇曜和沈盼的情況了。關了這麼久,這兩個人怎麼也該有點進展了吧?要是沒有,他是放人還是繼續關著他們?沈盼已經上過一次當,再要騙她可不容易了。那……還是繼續關著吧,他想。

  輕手輕腳走到蘇曜的房間門口,他小心取出鑰匙,試圖在不發出任何響聲的情況下打開門鎖

  。

  開了鎖,他將門推開一條縫隙,小心向內張望。

  屋裡沒有點燈,也聽不到說話聲。陸詒心裡有些犯嘀咕,這兩個人又不說話又不點燈,究竟在幹什麼?他環顧一圈,很快瞥見床邊一團黑糊糊的影子。因為光線昏暗,他看了好一陣才發現那團黑影是擁在一起的兩個人,可不就是蘇曜和沈盼?

  蘇曜將沈盼抱在懷中,正低頭吻著她的嘴唇。兩人竟是誰都沒發現陸詒的到來。

  看清這景像的陸詒又驚又喜,情不自禁地「哎喲」一聲。這聲喊叫終於驚動了房內的兩人,尤其是沈盼。聽出表兄的聲音後,她急急推開了蘇曜。

  陸詒知道自己壞了事,急忙張開五指蓋在自己臉上,大聲嚷道:「我,我什麼都沒看見。你們,你們繼續!」
  
NOBODYBUTME1234 發表於 2019-3-29 16:14
第49章 白馬翰如(1)

  一連好幾天,蘇曜看陸詒的眼神都特別哀怨。

  沈盼一向臉皮薄,被陸詒撞破兩人親近,自然極感難堪,當即推開蘇曜,跑了出去。自那以後,她便再也不肯來見蘇曜。

  被蘇曜瞪了好幾天後,陸詒終於忍不住攤手:「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們幾年都沒動靜,誰知道一有進展就這麼神速啊?再說了,要不是我,你現在聯手都牽不上呢。」想了想,他又覺得什麼地方不太對,最後猛然一拍大腿:「不對。你輕薄我妹妹,我還沒揍你呢!」

  蘇曜啞然失笑:「你現在才想起來?」

  陸詒白他:「抱也抱了,親也親了,你什麼時候來我家提親?」

  「現在恐怕還不行。」蘇曜搖頭。

  陸詒臉一沉,過來拎他:「蘇曜,你不是想始亂終棄吧?」

  蘇曜要是敢不負責任,他非砍死他不可!

  「娶她這件事我只會比你更急,」蘇曜說,「可是現在局勢還不明朗,我沒辦法確保她的安全。等我解決了後顧之憂,才好風風光光來娶她。」

  陸詒知道他說的是袁進,悻悻放手:「算你有良心。」

  「不過動身以前,我還想再見她一面。有些事我必須和她交代清楚。」那天因為陸詒的打斷,很多話他還沒來得及對沈盼說。至少他應該有所承諾。

  「這……」陸詒撓頭,「我可以幫你問問,但是她肯不肯來我可不敢保證啊。」

  蘇曜向他一揖:「一切拜託,一切拜託。」

  次日,蘇曜正在收拾行裝,沈盼來了。

  她站在門口,似乎甚是猶豫。

  蘇曜回頭發現,立刻直起身道:「你來了。」

  她微微側頭,看見他剛收拾好的行囊:「表兄說你馬上就要走了。」

  蘇曜點頭。

  「什麼時候動身?」她輕聲問。

  「明天一大早。」

  沈盼咬了下嘴唇,忽然問:「當初行刺阿舅的人……有可能是袁進嗎?」

  蘇曜頗為驚訝:「你為什麼認為是他?」

  他和陸詒一直以為是王守,從沒想過其他可能。

  「我也曾經以為是王守。但是之前王守一直否認曾經派人行刺阿舅。且那時阿舅和我說過,刺中他的人說的是關隴口音。袁進不就是關隴人士?不過因為阿舅極少和人結仇,前世和袁進也從無交集,我也不知道袁進記得以前的事,所以從來沒想到他身上。這幾天我反復回想,才覺得有可能是他。」

  蘇曜沉吟:「他遠在西北,有什麼必要行刺陸公?」

  「袁進想要的並不只是割踞一方。他遲早會把手伸向中原之地。阿舅若是贏了王守,足以稱雄河南。我想……在他看來,阿舅比王守更難對付。」

  蘇曜點頭,陸仲行事穩健,很少出現判斷失誤。相較之下,王守更容易在誘導下犯致命錯誤。

  「而且……」沈盼繼續說,「袁進很忌憚你。他前世應該仔細查過你的底細,知道你當時仍在徐州,還只是低階武官。我猜他也會想在你崛起以前將你除掉。只是他那時的實力也很有限,武寧軍中低級將官成百上千,他沒辦法一一排查。這種情況下,向我阿舅出手就成了最好的選擇。畢竟主帥倒下,徐州群龍無首,極有可能潰敗。之前……表兄便是這樣戰死的。你職級不高,更容易死於戰場。能無聲無息除去你這個威脅,又能削弱河南道,他應該很難拒絕這個誘惑。」

  蘇曜認同:「的確像他幹出來的事。」他頓了頓:「不過這只是猜測,並不能只憑一個口音就斷定是他」

  沈盼不語。的確,她也只是懷疑,沒有證據。

  「你放心,」蘇曜又說,「要真是他,我一定幫你報仇。」

  沈盼低下頭:「之前你說,你並沒有十足的把握對付他。」

  蘇曜點頭:「袁進是個很強大的對手,蜀地又剛剛經過變亂,會有一定的困難……」轉頭看見沈盼臉上的擔憂,他又改口:「你不用太擔心,我已經打敗過他一次,再來一次也不會很難。」

  即使他這樣安慰,沈盼臉上的憂色依舊未散。她很清楚袁進的危險性。

  「抱歉,」蘇曜說,「總是讓你擔心。不過……我又有點高興。能為我擔憂,說明你還在乎我。」

  「我……」沈盼猶豫一陣後說,「我現在沒辦法應承你什麼。」

  那天被蘇曜抱住時她的確有些動搖,可是冷靜之後,她又禁不住萌生退意。

  蘇曜看她目光十分柔和:「我明白你的顧慮。畢竟我曾經幹過這麼多蠢事。沒關係,我可以等。不過阿沅,在感情上,我一直不太聰明。如果你有什麼不滿或者要求,一定要告訴我,別讓我猜。我怕我又會猜錯。」

  「蘇曜……」沈盼輕輕咬唇,「我也許不能為你生兒育女。」

  前世他們在一起整整五年,她都不曾生育,也許是她有什麼問題。他需要子嗣,她明明無法做到,卻還想獨佔他,會不會太過自私?

  蘇曜懂她的意思。其實這件事,他這幾天已經考慮過了:「剛成婚那幾年我總不在家,之後我們又……變成了那樣。若非如此,我們後來未必就沒有孩子。要是實在沒有……過繼、收養不是不行。」

  沈盼驚異地看他:「你肯答應?」

  他親手打下的基業,願意交給不是親生的兒女?

  蘇曜笑笑:「蘇照不是你親生,你也一樣疼愛他,還把他教養得很出色。」說到這裡,他輕輕呼出一口氣:「人未必當自生子,但患愛養不至耳。」

  沈盼眼裡浮起一層水光。但是在眼淚掉下來之前,她便急急背過了身。好一會兒,她才重新恢復平靜,再轉過身來。

  「關於張雲芝……」蘇曜又說,「我想我還欠你一個解釋……」

  「不必。」沈盼搖頭。

  蘇曜詫異。張雲芝不一直是她的心結嗎?

  「根源從來都不是張雲芝,」沈盼低聲說,「心不在了,不是她也會有別人。」

  蘇曜沉默一陣後說:「我知道了。這次我不會再讓你失望。」

  ***

  第二天一早,蘇曜便啟程了。他走的時候,沈盼沒有來送。他將一封信交給陸詒,請他代為轉交。

  前世自己做了太多錯事,要重新贏回她的信任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切都只能從頭再來。好在這一次,他已經知道症結所在,也明白了她的心意。他不會再有猶豫和猜疑。

  最後沈盼拿到的是一封長信,比她以往收到的任何一封信都還要長。蘇曜信裡再次向她表示了悔意,也傾訴了他的情意,最後還保證他們之間不會再出現第三個人。不過沈盼只是平靜地看完了信,什麼反應都沒有。

  她這樣子讓陸詒看得很著急:「阿沅,你到底怎麼想的?蘇曜受傷時你哭得那麼厲害,該是挺喜歡他的吧?既然喜歡,又猶豫做什麼?你以前可不是這麼優柔的人。還是你就喜歡這麼釣著他?」

  「阿兄,」沈盼苦笑,「我有我的顧慮。」

  「什麼顧慮?」

  「我不知道該不該信他。」

  陸詒急道:「一聽你出事,他就到處找人;尋到那兩具屍首時,他以為你遭了不測,差點沒瘋了;為了救你,還從鬼門關走了一遭。你以為他為什麼急著趕回蜀中?還不是為了你。他為你做到這個地步,還有什麼不值得你信任?」

  沈盼愣住:「他……」

  「阿沅,」陸詒又說,「做為兄長,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肯定都站在你這邊。但是我也希望你認真考慮下,別錯過了真正重視你,對你好的人。」

  良久,沈盼終於說:「我會考慮。」

  她到底還是不肯明確表態,陸詒最後也只好歎著氣走了。看來蘇曜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陸詒離開後,沈盼又將蘇曜的信看了一遍。

  表兄說他這麼急著回蜀中是為了她。是擔心袁進再對她出手嗎?可是以現在蜀中的兵力,擋得住袁進全力進攻嗎?蘇曜再善戰,也難為無米之炊。

  沈盼輕歎一聲,怎麼說袁進也算是他們共同的敵人,也許她該幫幫他。

  ***

  一陣廝殺之後,匪寇逐漸退去。趙文揚清點了一下人數。己方傷亡尚不足二十人。

  這幾年西北變亂頻繁,河西流匪四起。晉王命趙文揚前來河西剿匪,卻又不給足兵馬糧餉。趙文揚不得不謹慎使用他手上有限的兵力和糧草。

  戰鬥一天後,他有些疲憊地回到營帳,意外地發現妻兄張沛竟在裡面等著他。

  「阿兄?你怎麼來了?」

  張沛滿面笑容地站起身:「有好消息。」

  趙文揚將信將疑地看他從行囊裡拿出一封未拆開的信。

  「河北的兄弟忽然收到大批軍糧和三百匹戰馬,」張沛說,「開始大家都很奇怪,以為泄了密,很是擔心了一陣,我仔細一問,才知道是你那位義姐讓人送來的。之前你說什麼都不肯和她開口,原來最後還是求了她。」

  「阿姐?我來河西後並沒有聯絡過她。」趙文揚十分詫異。

  他飛速展信閱畢。不僅僅是河北的支援,沈盼還在信中主動提出為他剿匪提供錢糧和戰馬。這都是他目前急需的東西,不過……

  張沛沒注意到妹夫的猶疑,喜形於色:「那你這姐姐認得太值了。你都沒和她說,她就主動幫忙,替你打點。你知不知道,有她提供的這批東西,河北很快就能準備就緒,加上我們在河中安排的人手,可以說是萬事俱備,只等你一聲令下,就能裡應外合,拿下河東。」

  「阿姐並不是白白提供這些東西,」趙文揚長長出了一口氣,「她信裡有條件。」

  「什麼條件?」張沛問。

  「奪取河東後,我必須迅速出兵,攻打袁進後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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