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我還沒想好這個故事叫什麼名字(1)
「梁濤身上的傷形態多樣,小臂有多處利器傷,法醫的結論是正面抵禦刀刺——而且,貂芳重新驗屍後,確定那不是普通的刀傷,而是鐮刀砍出來的。」
「鐮刀?」
「嗯,別忘了,村裡幾乎家家都有鐮刀,對凶手來說,那是最容易獲取的凶器。
除了銳器傷以外,梁濤身體左右還有鈍器傷,左側肋骨斷裂兩根,大臂、胯部也有鈍器擊打留下的淤青。
從傷痕以及梁濤衣服上留下的少量鐵鏽來看,擊打他的鈍器是某種螺紋形狀的鐵棍,可能是螺紋鋼管或者撬棍。」
「鋼管?」閆思弦問道:「附近有工地嗎?」
「跟工地沒關係。」
「怎麼說?」
「你看到村民家的房子了吧?都是自建房,基本上各家各戶都會有點施工留下的廢料,你去過我家,見過我家的葡萄架吧?那葡萄架上用的鋼管,就是我家的施工廢料。」
「明白了。」閆思弦若有所思。
吳端繼續道:「除此以外,梁濤手腕、腳腕處還有束縛傷。法醫推測,梁濤一人,難以抵禦兩人的共同攻擊,敗下陣來,被人捆住了手腳。
屍體附近的草和落葉上有擦蹭痕跡,是梁濤被捆住手腳後掙扎所致……」
閆思弦問道:「只有束縛傷?捆他的東西呢?」
「沒找到,不過……從梁濤手腕的細微傷痕來看,捆綁他的好像是某種比較粗糙的繩子,比如麻繩。
致使梁濤喪命的是後腦處的鈍器傷,鈍器擊打致使顱骨骨折,顱腦損傷,最終死亡。」
「兩種凶器,是兩個人圍攻梁濤一個?」閆思弦道。
「看樣子是,」吳端道:「兩人或多人共同作案,大部分是有預謀的,激情殺人的可能性極小。」
「有預謀……是為仇還是為錢呢?……梁濤給那伙盜墓賊帶路,不是得到一大筆錢嗎?有好幾萬吧?他人死了,錢呢?」
梁濤死了,錢不見了。
他孤身一人,所以死得很安靜,既沒有整天追著刑警討要說法的家屬,也沒有操辦喪事的親朋。
他的屍體躺在市局屍檢室的冷櫃裡,至今無人去領,看樣子大家都不願攬這個麻煩。
村民們似乎已經不記得梁濤這號人,他們自動遺忘了每次有村民在山裡出事,都是梁濤第一個帶著狗去救人。
村民們侍弄田地,進山採藥,日子和以往沒有任何差別。
只有梁濤養的兩條狗守在簡陋的木屋門前。
自梁濤死後,它們便整日守在屋前,負責看守木屋的刑警若是給它們喂一口,他們就吃,沒人喂得話,它們也不去找食,大有一種隨主人去的悲壯感。
這情況讓吳端想到了四個字:人不如狗。
吳端走近小屋時,兩條狗雖表現出了警惕,卻似乎能看出來人並無惡意,終究未撲上前撕咬,只嗚嗚地悲鳴兩聲,像是在訴說主人的悲慘經歷。
屋子有兩面是磚壘出來的牆,另外兩面不知是不是因為磚頭不夠了,便支了幾根木棍,搭上防水布、油氈之類的東西,有點像牧民家的蒙古包。
「這冬天得多冷啊。」閆思弦道。
他這麼說著,卻也注意到,梁濤的家雖然簡陋殘破,裡面的東西也很少,但很少的東西卻擺得井井有條。
靠牆的灶台邊有木柴,木柴被劈得長短粗細十分均勻,整整齊齊碼了兩摞。
靠牆還有一張床,自己釘出來的木床,四條床腿粗細各不相同,床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
屋子一角扯了根繩,上面掛了幾件衣服,冬天的棉衣、夏天的背心都有,看來梁濤所有的衣服都在這兒了。
或許是掛了衣服的原因,屋裡有股淡淡的洗衣粉味。床尾由兩隻板凳支起一塊木板,成了個簡易的桌子。
桌上放了一個紙箱。吳端粗略翻翻,紙箱裡有一套換洗的床單被套,一件新棉衣——價簽還在,顯然還沒捨得拿出來穿。還有一雙鄉下人自己縫的布鞋,以及一本薄薄的舊相冊,相冊封面是印刷簡陋的美少女戰士,美少女已經褪色。
吳端翻開相冊,發現裡面只有一張照片,是梁濤跟爺爺的合影,梁濤看上去十幾歲的模樣,祖孫倆對著鏡頭侷促地笑著,背景那種鄉鎮照相館裡常有的山水畫幕布。
吳端發現照片背面有一行字:2005年6月12日,第一份工錢,帶爺爺照相
除了紙箱,桌上還有一個刷牙杯,一個肥皂盒,一瓶洗髮水。
這些便是梁濤的所有生活用品了。
整間屋子看久了,有種粗狂的美感,並不會叫人厭惡。
閆思弦道:「這兒要是藏了錢,應該很快就能找到吧?」
吳端道:「南城分局的人已經把房子裡裡外外都搜過了,沒有現金,只有一張存摺,存摺裡有五千多塊,是梁濤成為看林人後,一點點存下來的工資,每月存五六百,快一年了。屋裡沒發現現金,所以初步推斷,凶手的動機是為了錢,而且凶手已經拿到錢了。」
吳端一邊說著,一邊打手電觀察著地面。
非常簡陋的紅磚地面,有些地方的磚還活動著。
「沒法採集鞋印。」吳端道。
「嗯,我看指紋也沒戲。」閆思弦應了一聲,伸手從支撐油氈的木柱頂取下來一隻竹籃。
竹籃掛在木柱頂伸出的一截椽鉚上,「我看現場勘察記錄上,梁濤的存摺就是從這籃子裡找到的?」
「是這兒,沒錯。」吳端也湊上來。
只見大籃子裡還有個不帶提手的小竹筐,竹筐裡有三個雞蛋,天熱,雞蛋放得時間太久,份量已經很輕了。
吳端小時候曾領教過臭雞蛋的威力,嚇得腿一哆嗦,小心翼翼將那竹筐拿起來,並道:「梁濤的存摺和身份證就藏在竹筐和竹籃的夾層裡,這是屋裡唯一能藏東西的地方。」
閆思弦將竹籃放在灶台上,又去檢查屋門,「嘖」了一聲。
「也沒個鎖。」
「在農村,像梁濤這樣一貧如洗——至少大夥看來他是一貧如洗——的人,不鎖門也算正常。」
吳端覺得有點好笑,似乎只要碰上農村情況,閆思弦就不太靈光了,所以他解釋的時候閆思弦聽得很認真,好像隨時能掏出個本子來記筆記劃重點。
吳端忍住笑,繼續道:「眼下的情況就是,這房子提取痕跡的條件太差,即便有人趁梁濤不在,偷走了他藏在籃子裡的錢,也很難從痕跡方面尋找凶手,更不用說定罪了。」
閆思弦提議道:「那就查都有誰知道梁濤突然得到了一筆意外之財。」
說完,他自己又搖頭道:「不可行啊,我聽了南城分局刑警走訪村民的錄音,村裡幾乎人人都知道這件事。」
「很正常,農村本來就是個人情社會,你往地上扔個包子,包子還沒從村頭滾到村尾,事兒可就已經傳過去了。」
聽到吳端這形容,閆思絃樂了。
「這是我媽說的。」吳端聳聳肩。
「可真……形象。」閆思弦彎起的嘴角似乎是放不下去了。
吳端又問道:「錄音裡還有什麼有價值的信息嗎?」
「有三件事,我覺得可以留意:
第一,梁濤在村裡口碑不錯,主要是他離群索居,沒什麼存在感,被走訪的村民,都說他沒什麼仇家,但有一點,他那個看林人的活兒,有些人眼紅。
只要在林子裡住著,每月就有六七百塊補貼,在農村,這可是個美差。」
吳端問道:「那這美差是怎麼落到梁濤頭上的?」
「嗨,鎮長一句話的事兒。」
「鎮長?」
「鎮長和梁濤的爺爺——哎這個關係,我該怎麼說呢。」閆思弦抿了抿嘴,「咱們市裡的一位領導,在調到墨城之前,曾經在臨關鎮當過鎮長,童村不正好屬於臨關鎮管轄嗎,這位領導任鎮長期間曾經來童村視察。
當時領導聽說村裡還有一個獵戶,一時興起就去獵戶家裡坐坐。
這個獵戶,就是梁濤的爺爺,當時他還是個中年漢子。
那時候人都淳樸,一看領導來了,趕緊拿出家裡的好東西,燉上一鍋野味,留領導吃了頓飯。
那年頭才剛剛改革開放,吃那麼一頓不容易的,領導吃得很高興,後來雖然步步高陞,調到了墨城,卻對這一頓飯印象很深,跟身邊人提起過。
咱們現在的臨關鎮鎮長,就是這位領導一手提拔起來的,算是鎮長的伯樂和靠山吧。
官場上那些事兒嘛,你也知道,逢迎拍馬什麼的,鎮長揣摩著領導的心思,學著領導的事蹟,年年去童村視察,年年必去梁濤家慰問。
你說,有這麼一層關係,看林人這個美差是不是自然就落在梁濤頭上了?」
還真是!
吳端驚嘆於中間的彎彎繞繞,心裡又清楚,這怪誕的故事,其實只是現狀的小小縮影。
閆思弦道:「你只管記住,這第一就是,梁濤並不像大家所說的那般沒有仇家,他跟別人結過仇沒有,我們現在還不知,但至少已經有一些眼紅嫉妒他的人了;
第二點,梁濤死亡當晚,有村民反映聽到狗叫,而且狗叫聲是從梁濤家的方向傳來的,那村民只說是半夜去院裡的廁所解手,並不知道當時的具體時間;
第三,梁濤進山沒帶狗——我知道你要問什麼,聽我說完——這條消息是村裡唯一算得上樑濤朋友的人反應的……」
「就是梁濤死後,他的狗跑去找的那戶人家?」吳端還是沒忍住插話問道。
「對,就是那家,據男主人反應,梁濤的狗之所以認得他,是因為梁濤的爺爺重病在鎮上住院時,狗曾在他家寄養過幾天。
除了這幾天之外,梁濤從來不離開他的狗,即便是進山,走得遠,來回要個兩三天,梁濤就把狗帶上,要是走得近,一天就能來回,他有時候就不帶狗,只給它們留夠一天的食物。
而跟陳清焰等盜墓賊進山前,梁濤這位朋友曾經問他——就是在村裡碰面打招呼的那種閒聊——朋友問他這次進山走得遠不遠,梁濤說遠。問帶不帶狗,梁濤卻說不帶,又問那用不用放自己家幫著照看,梁濤又說不用。」
「我明白了,」吳端道:「梁濤這是一早就計畫著跑,他壓根沒想好好給盜墓賊帶路。」
「沒錯,跑才是正常的。」閆思弦道:「連村民都看出來陳清焰他們是一夥盜墓賊,梁濤心裡當然也清楚吧。
清楚,所以逃跑,不然等著古墓找到了被殺人滅口嗎?
反觀之,梁濤跑了盜墓賊也拿他沒辦法,只能認栽,自己做著違法勾當,總不能報警說盜墓嚮導坑了自己的錢吧。
梁濤從一開始就沒打算進入深山,再加上,逃跑的時候要是帶著兩隻狗,動靜大,不容易脫身,所以他沒帶狗。」
「陳清焰沒說謊,」吳端道:「那問題就在於,他逃跑後又遇上誰了?」
「作案時間,」閆思弦道,「具體的死亡時間出來了嗎?」
「貂兒剛發我手機上,之前因為沒抓住陳清焰,不確定梁濤的末次進餐時間,所以死亡時間無法精確,只有一個7月13日晚的模糊推斷。
現在抓著陳清焰了,他提供了一條重要信息:7月12日晚約11點,盜墓賊紮營休息,梁濤和他們一起吃了東西,被安排第一班值夜。
可是當晚梁濤就跑了,陳清焰很生氣,還派了兩名手下去追,梁濤顯然更熟悉地形,上哪兒追去?自然是沒追上。
有了陳清焰供述的末次進餐時間,貂兒才推斷出了精準的死亡時間:是7月13日清晨5到6點之間。」
「5到6點?這麼晚?天都亮了吧?」
「夏天天亮得早,4點半就濛濛亮了。」
「哈。」閆思弦短促地笑了一聲,眼中迸發出茅塞頓開時特有的神采。
他伸手搭住吳端的肩膀,又笑了兩聲,「我知道凶手的行動軌跡了。」
吳端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表示洗耳恭聽。
「我剛剛說的那件小事,狗叫,聽到狗叫的村民雖然說不上具體時間,但他給出了』半夜』這個模糊的印象。
為什麼他認為是半夜?因為天黑著!
凶手知道梁濤進山了,又知道梁濤得到一筆錢,所以趁天黑摸到他家去偷錢。
凶手不知道梁濤這次進山沒帶狗,事先沒準備對付狗,所以引發了狗叫。
之後,我推測有兩種可能。
其一,凶手沒在梁濤家中找到錢,乾脆一不做二不休,去他回來的路上堵截,並且也真的堵到了。
兩名凶手將梁濤捆起來,拷問他錢的下落——或許梁濤隨身帶著錢,又或許他把錢藏了起來。
總之,凶手問明下落拿到錢之後,就殺了梁濤滅口。」
「那第二種可能呢?」吳端問道。
「第二種可能,去梁濤家偷錢並引發狗叫的是一波人,去堵截並殺害梁濤的,是另一波人。如果是這樣,那情況可就複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