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卷:終章 第二百零二章 終章
戰爭已經過去整整三十年了。三十年前,新生的德蘭麥亞邦聯合眾王國終於從最後一抹戰爭的陰影中掙脫出來,迎接到了第一道和平的曙光。新王國的首都建在聖狐高地的中部,那裡原本是我們初入聖狐高地時親手建起的第一個軍營。經過多年的建設,它已經成為了一座雄偉高大的都市,與法爾維大陸上任何一個國家的首都相比都絲毫也不遜色。銀星河從城市中穿過,向揚向西北方更遼闊的疆土,一直匯入晨曦河,奔流入海。無數條道路從四面八方向這裡湧來,再鋪往更遙遠的四面八方,直通往整個王國的每一個偏僻的角落。
新首都的名字叫做弗雷斯希特,為了紀念王國的開國君主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而得名。儘管我知道這不是他的本名,但我覺得用這樣的方式去悼念我那位可敬的朋友是非常合適的。
在和平到來後不久,我也終於有機會實現了自己的夢想,在這座城的中央廣場東南角開了一家小酒館,作起了我夢寐以求的酒館老闆。酒館的名字叫做「熾熱狂歡」,這是許多年以前,弗萊德為我和拉瑪取的名字。對於我來說,這個名字意味著很多。每當閒暇的時候,我總喜歡搬一把椅子坐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那塊酒館招牌。那總能讓我感覺我正和那些往昔的朋友們坐在一起。
在廣場中央正對著酒館大門的方向,矗立著一座巨大的青銅雕像,雕刻著一個年輕的戰士正騎在一匹高大的戰馬上。戰馬怒鬃倒豎,前蹄高高揚起,就像是要踏破雕像下的大理石基座一樣。而馬上的戰士頭戴王冠,左手拉住韁繩,右手豪邁地將戰刀指向前方,神采激昂地轉過頭來,張大了嘴巴,彷彿正在向著身後的追隨者們高聲呼叫,率領著他們發起勇猛的衝鋒。烏亮的金屬把戰士的英勇無畏展現得淋漓盡致,把這慷慨奮戰的一刻凝成了永恆。
這尊題為「國王指引我們前進」的雕像出自一個雕塑大師的手筆,取材於弗萊德戰鬥的事跡。這確是一件非常出色的作品,直到今天,每當我看見它時,仍然能在心頭泛起一陣激盪的波瀾,讓我忍不住想起當年與我偉大的朋友並肩作戰的激情歲月。可是說實話,這尊雕像和弗萊德本人完全不像。沒錯,他臉部的輪廓和身材確實和弗萊德很相似,揮刀立馬的動作也很像。為了做到這一點,那位雕塑家的確認真揣摩了能夠找到的弗萊德的所有畫像。問題出在雕像的表情上:那是一張狂熱而冷酷的臉,除了戰鬥的激情和對勝利的渴望,那張臉上再沒有其他任何東西。雕像所刻畫的是一個英雄、一個國王、甚至是一個無敵的戰神,唯獨不是一個人,一個有感情、重友誼,能夠攀住我的肩頭會哭會笑的友人。
這或許就是世人眼中的弗萊德吧,一個無所不能、百戰百勝的英雄王。對於他們來說,這就已經是全部了。而對於我們來說,這還遠遠不夠。
我們英勇的朋友終生不曾婚娶,更沒有什麼子嗣,我們遵循了他的遺命,擁戴依芙利娜成為了王國的女王。事實證明,弗萊德臨終時的安排是正確的。在登基的同時,依芙利娜將倫布理族大祭司的職責傳給了巨牛部落的酋長艾克丁。她登基後的第一道旨意就是拆除弗雷斯希特城的所有城牆——正像當初這座城市剛開始建設,還只是一座擁有幾座木屋的兵營時,弗萊德向她描繪的那樣,敞開胸懷容納來自各方的人們。年輕的女王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率領自己的人民,而她的出身也決定了她會不遺餘力地推行宗教信仰自由和種族、民族的平等。
羅爾變成了親王,這讓他在與我們相處時顯得有些尷尬。他同時還兼任著宮廷近衛軍的總指揮,始終不渝地保衛和愛護著依芙利娜,這既是在履行對弗萊德最後的承諾,也是出於他對自己的妻子發自內心的忠誠。
每當夜晚降臨,酒館裡就會變得熱鬧起來。那些貪圖美酒佳餚和爽朗開懷的人們總是三五成群地步入酒館,在這裡,他們可以暢飲整個法爾維大陸最醇厚的麥酒,也可以盡情享用美味誘人的烤肉。還有一樣絕對不能錯過的,那就是酒館老闆娘瑪利安親手烤制的麵包和糕點。總會有一些仰慕英雄之名結伴來到這裡的年輕旅行者,想要在這座以英雄為名的城市中痛醉一場。每當這時,我總喜歡安靜地坐在櫃檯邊上,聽那些勇敢的孩子們講述自己對弗萊德的崇敬和愛戴。我喜歡看著他們熱忱的臉在爭辯和講述中逐漸變紅,眸子從明亮變得暗淡,終於沉沉睡去的可愛樣子。或許是人老了,眼花了,想的事情也多了,在他們身上,我似乎總能找到些我們年輕時的影子。
達克拉和羅迪克正坐在門邊對飲,他們當然不會告訴別人自己是王國軍總帥和王國上將、第九兵團總指揮。即便是成了高級軍官,達克拉爭強好勝的脾氣也沒有絲毫改觀。每當酒館中有人誇耀自己的臂力,他總會按耐不住第一上前挑戰,之後他就變成了被挑戰者,接受好事酒徒的輪番挑戰,直到把最後一個人的手死死按倒在桌面上。他曾經在這裡創下過比賽握力連勝兩千場的紀錄,直到他五十五歲的時候這個紀錄才被一次失敗中斷,而這次失敗也是最讓他驕傲的一件事情。
擊敗他的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兒子,年輕的王國軍官達卡特。這個孩子和他父親年輕時一樣的強壯——甚至比他還要強壯,但那執拗暴躁的脾氣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年少的時候,他強健的身體和冒失的脾氣讓他很是闖了不少禍,二十歲那年,他因為一次衝突在大街上被一個叫做卡羅琳的姑娘打得鼻青臉腫,在後來的日子裡,他又屢次不走運地被那個姑娘打得鼻青臉腫,又過了一陣子那姑娘成了他的妻子,從此他天天被打得鼻青臉腫。
羅迪克與以前相比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觀,他很早以前就開始謝頂並且發福,早已不復年輕時那勇武不凡的模樣。不過他那一絲不苟有條不紊的脾氣倒是一直沒有多大變化。在戰爭結束後不久,他就與一個退役軍官的女兒結了婚。他一直想要一個兒子延續家族世代參軍的光榮傳統,可偏偏只生了一個女兒。顯然這一對出生於軍人世家的夫妻並不知道如何培養一個賢德的淑女,他們是按照培養職業軍人的方式把女兒養育成人的,直到女兒長大之後才開始後悔,不知道該如何把這個精通各種武器軍械和戰爭謀略、但對貴族禮儀、女紅、文學和音樂卻一竅不通的暴力女郎嫁出家門。不過他們的苦惱並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們就找到了非常登對的如意郎君,對方的家世身份和社會地位都非常讓人滿意,而且兩家的孩子感情也深厚到了「打成一片」的程度。
他的女婿就是達卡特,他的親密戰友達克拉的兒子。而他的女兒卡羅琳就是那個因為馴服了一頭怪力猛獸而在弗雷斯希特城享有盛譽的明星新娘。後來有一個劇作家還把這段啼笑皆非的姻緣寫成了一部劇本,名字就叫做《我的野蠻女友》。後來這齣戲劇變成了德蘭麥亞長盛不衰的經典劇目。
如果你現在往東邊窗戶的那張桌子看,會看見一個銀白色頭髮的老頭。他總是抱著一大杯麥酒坐在那裡,一雙賊光閃閃的小眼睛始終盯著在酒館中出入的風騷女人們,當年輕的酒館女招待從他身邊走過時,還會趁著人家不注意偷偷捏一下屁股,惹得那些女孩子大聲尖叫起來,然後紅著臉跑來向我訴苦。如果讓別人知道這個為老不尊的老東西就是那個最先將魔法大規模運用於戰爭、使得大陸各國家開始重視魔法研究、一手開創了現在這個魔法興盛的時代、被人們尊稱為「魔法的拯救者」、「死亡女神的世間之眼」、「亡者的道標」的天生的魔法使者、大魔法術士普瓦洛·喬納斯的話,恐怕有不少熱衷魔法、崇拜英雄的少年們會因為偶像破滅而痛不欲生吧。
自從如願成為在整個大陸享有盛譽的魔法術士之後,普瓦洛的日子並不像他希望的那麼好過。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守在他那間豪華的宅邸門前,他們中有的人純粹是來拜見傳說中的魔法英雄的、有的則是來求學拜師的年輕法師,還有不少人則是些徒慕虛名的挑戰者,想要挑戰他這個「大陸最強的亡靈術士」的。一開始他還能耐著性子去打發這些不速之客,到了後來就實在不勝其煩,於是帶著埃裡奧特一起從家裡逃到我這裡,讓我在酒館二樓的旅舍中分給他兩間房間作起居室和實驗室,對外宣稱自己「外出修行」去了,每隔一兩個月才能偷偷摸摸地回一趟家。
有時候埃裡奧特也會陪著他一起在酒館裡坐著,黑暗的精靈還是那麼美艷動人,甚至比以前還顯得豐滿成熟。每當這個時候,普瓦洛表現的可比現在要老實許多,總是目不斜視地望著好像自己孫女一樣的妻子,就像是一個真正德高望重的正人君子一樣。
在酒館對面,新開了一家小雜貨鋪,裡面專門賣一些針頭線腦之類小的不能再小的小玩意,雜貨鋪的老闆每天樂呵呵地站在門口招呼客人,每當有人進門他都格外熱情,熟練又親切地推薦著自己的商品。他的買賣很小,一天最多也就只有二、三十個銅子的進帳,可這個老闆卻幹得很帶勁。看他和客人討價還價時的專注勁,彷彿正在做的不是幾個銅子的小買賣,而是價值上萬金幣的大生意一樣。
如果有人告訴你,這個雜貨鋪老闆是德蘭麥亞乃至整個法爾維大陸的首富、恩裡克商會的所有者、德蘭麥亞王國一等公爵、前任首席財政大臣休恩·德·恩裡克閣下的話,你大概會大吃一驚吧。
在出任王國財政大臣期間,恩裡克實施了一系列開放邊境市場、擴大貿易順差的政策,鼓勵國民從事貿易活動,提高商人的地位,同時極大地調整了稅率,對於那些能夠從邊境貿易中得利的商品減免稅收。雖然戰爭幾乎徹底毀滅了德蘭麥亞王國的經濟基礎,但在他的籌劃下,王國的經濟恢復得很快,雖然還不能算是法爾維大陸最富裕的國家之一,但它崛起的速度卻已經讓人刮目相看了。
一個月前,休恩正式從財政大臣的崗位上退休了。他把商會交給自己的一雙能幹的兒女去打理,自己則一個人優哉游哉地當起了雜貨鋪老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做了一輩子的買賣,直到現在才卸下了所有的負擔,純粹為了樂趣而經商,這真的是一種享受。
弗萊德說得沒錯,休恩並不是貪財,他只是天生就喜歡經商,並且碰巧又很有這方面的才能罷了。
我們都已經很久沒見過紅焰了,戰爭一結束,紅焰就把月溪森林的所有事務都交給了艾斯特拉和菲西蘭夫婦,自己則不負責任地跟著凱爾茜一起跑到彗星海當起了海盜。大概是去年的這個時候吧,他回來了一次,為了給凱爾茜舉行葬禮——那是一場海嘯造成的不幸。那時我們都很為紅焰擔心,害怕他再因為這場災難而遭受痛苦的打擊。不過,他看起來並不像我們所害怕的那麼糟糕。
他告訴我們,自從與凱爾茜相愛的那一天起,他們就都知道會有這樣一天。他和凱爾茜有個約定,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絕不絕望、絕不哭泣,而是要繼續自由、爽朗地活下去,讓一個人的生命綻放出兩個人的精彩。
說這些話時,他的眼裡含著淚水,嘴角卻掛著溫暖的笑容,彷彿凱爾茜就在眼前,從未離開。
在葬禮上,紅焰帶回了一個四十多歲的年輕人。那個年輕人高大、沉靜,頗有幾分貴族風範,非常討人喜歡。對於凱爾茜的死,他表現得比紅焰還要傷心。
他的名字叫做菲勒夫森尼亞·台·法賽利,也就是紅焰那個曾經離家出走的學生小菲利。他們在十幾年前相遇,化解了彼此的怨恨。不知是什麼原因,紅焰和凱爾茜始終沒有孩子。小菲利對於他們來說就像是自己的孩子一樣親近。
在離開的時候,紅焰帶走了剛剛進入少年期的小裡格希斯。這個與凱爾茜感情深厚的精靈孩子堅持要求加入凱爾茜的海盜團,成為「像凱爾茜姐姐那樣的人」。在三年前,他剛剛獲得自己的稱號,那是一個與眾不同的稱號——「紅巾」裡格希斯。
延著酒館門口的這條道路一直向北走,是一座至高善神達瑞摩斯的神廟。這是聖狐高地上第一座達瑞摩斯的神廟,廟宇的規模很小,現在許多地方已經顯露出破敗的樣子。
而這裡卻是整個弗雷斯希特城最神聖的地方之一,德蘭麥亞王國的教區聖女、有著「尊嚴的神容」和「醫者之心」美稱的虔誠信徒米茉婭·巴特斯菲亞女士管理著這裡。這幾十年來,米莉婭不僅在這裡傳播至高神的教義,還經常為患病的市民提供義務的診治。她高超的醫術甚至比她虔誠的心還要著名,經常有些身染重病的人不遠千里趕來求她診治,而她也總能將生的希望重新帶給那些絕望的病人。
在米莉婭正式就任教區聖女的時候,我們曾經勸阻過她,試圖讓她脫離這種孤獨、枯燥、獨自一人慢慢老去的痛苦生活,可是她拒絕了。她對我們說,達瑞摩斯神曾把這世間最甜蜜的感情播撒在她的心中,她的下半生將在這些美好的回憶和對神明虔誠的侍奉中度過。儘管已經無法再為自己心愛的人的生命祈禱,但她仍能為弗萊德理想中的那個美好的世界早日到來而禱告神明。這是一種更純粹的幸福,也是一種更高尚的愛情。
或許她是對的,這三十年來,米莉婭一直過得平靜而滿足。除了拯救病人,她還經常為年輕的情侶們主持婚禮,當新婚夫妻攜手相握的時候,她總會露出由衷的笑容,毫不吝惜那些來自於神明的美好祝福。
從酒館剛剛開張的那一年起,每年春夏相交的時候,總會有一個形容俊美、滿頭金髮如陽光般燦爛的吟遊詩人來到我的酒館,為酒客們顯露他美妙的歌喉。大概過上三、四天之後,又會離開弗雷斯希特城。這位吟遊詩人絕對是個讓人迷惑的神秘存在,沒有人知道他從什麼地方來、離開這裡之後又上了哪去,從來沒有人見過他在其他的城市中出現,而他的歌聲卻是那麼的悠揚深遠、讓人心醉神迷,足以讓許多成名已久的著名歌唱家黯然失色。每當他到來的那幾天裡,我的酒館中總是坐滿了人。
他唱得最多的曲目是那些歌頌德蘭麥亞開國君主弗雷德裡克一世的英雄讚歌,每當他的歌聲響起,那位英年早逝的偉大君主就彷彿又從人們的記憶中走了出來,正站在我們身邊、讓我們親眼得見一樣。
有時候有的人想聽他唱與德蘭麥亞國王齊名、同樣以勇武、智慧和仁慈受人愛戴、讓人崇拜的偉大君主、溫斯頓帝國國王路易斯·弗拉維爾·德·赫諾爾陛下的讚歌時,這個遊蕩的金髮歌者總是露出一絲輕蔑的笑容,告訴提出要求的那位客人,路易斯國王只不過是個懦弱、愚蠢、連自己的家人和兄弟都保護不了的笨蛋而已,沒有什麼了不起。而關於路易斯國王的一切英雄讚歌都不過是些二流詩人的誇大其詞而已。
最讓我痛恨的是,在起初的那幾年裡,這個英俊瀟灑神采不凡的吟遊詩人從來也不掩飾對我老婆——酒館老闆娘和麵包師瑪利安——的尊敬和熱情,每次他來的時候總不忘記給她帶上一份珍貴精緻的禮物作為他的「小小心意」,而這些「小小心意」即便作為法爾維大陸各各國家王室之間相互的饋贈也絕不會顯得寒酸。那時候,每當我看見瑪利安把這些禮物穿戴在身上,雖然口頭什麼也不說,可心裡總覺得有些酸溜溜的。
不過後來我們都上了年紀,這些讓人尷尬的事情也就逐漸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了。
他是誰?別白費心機了,無論你給我什麼好處,我都不會把他的身份告訴你的。
你說什麼?為什麼不把這個調戲我老婆的傢伙好好教訓一頓?
噓,不行,用擀面杖也不行。你希望看見我明天因為用擀面杖行刺溫斯頓帝國皇帝路易斯二世陛下被送上絞刑架麼?
哦,對了,我剛收到一封我哥哥皮埃爾的信,信上說他的二女兒勞拉上個月剛生了個女兒,他現在已經是兩個女孩的外祖父了。這還不夠,最讓人高興的是,就在勞拉分娩的第二天,她的母親、皮埃爾的妻子、我的嫂子珍妮也在同一張床上生下了一個女兒,這已經是他們的第七個女兒了。皮埃爾一直為沒有一個名叫「傑夫裡茨」的兒子而耿耿於懷——那是他曾經在三十年前答應過我的,看來這個約定他是很難完成了。
我倒不因為沒有一個和我同名的侄子而感到遺憾,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自己彌補了這方面的缺憾。我有一個兒子,今年已經二十五歲了。這個搗蛋鬼從小就讓我失望,七歲那年,我盛了一小勺低純度的麥酒去餵他,席勒姆多亞在上,那真的只是一小勺,連他的小嘴唇都不能全沾濕,結果他居然在床上躺了整整十五天,全身長滿了紅色的疹子,嚇得我連忙請米莉婭來給他看病。在看了他的病之後,米莉婭又給我講了許多我聽不懂的話,說他是什麼「酒精過敏體質」。就因為這件事,瑪利安差點把一個酒瓶塞到我的胃裡去。喝酒居然會「過敏」(我不太明白「過敏」是什麼意思,大概就是酒量很差,一喝就醉的意思吧。嗯,一定是這樣的),這簡直太讓我傷心了。原本我還想把他培養成一個一流的酒館老闆、和他在一張桌子上痛快對飲呢。
最讓我生氣的是,在這個小混蛋十六歲那年,狂熱的騎士小說和金髮吟遊詩人的英雄讚歌沖昏了他發育還不健全的頭腦,讓他說出了「男子漢的榮譽在劍鋒上,不在酒杯裡」這樣明顯邏輯混亂的話來。就在我用寬腰帶和大巴掌讓他記住了他爺爺傳下來的「酒館老闆是世上最有前途的職業」這句祖訓的第二天,他居然留下了一張紙條,一個人偷偷跑去參了軍。
在完成新兵訓練、得到一個短暫的回鄉假期的時候,他一個人在街頭站了很久,一直不敢回家。要不是後來我把他領了回來,恐怕他會一直站到天黑。
那時他看我的目光怯生生的,既羞愧又害怕,但掩飾不住的卻是一個軍人的自豪。他的臉黑了,身體也比以前壯實了很多,看上去不再是個男孩,而是一個男人了。
在他回家的三天裡,我一句話也沒和他說,他也不敢理我。直到他離開家的時候我才終於忍不住拉下老臉對他說了一句:成不了英雄,也要做一個好軍人。
他摟著我哭了,像個男人一樣掉下了眼淚。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穿上鎧甲手持短劍的樣子英俊得讓人著迷。
現在,他已經是德蘭麥亞王國軍中最年輕的軍團後勤調度官了。我知道他會幹得很好,在這方面他是很有才能的。
我有沒有告訴你我的兒子名叫弗萊德,弗萊德·基德。我並不指望著他能成為和我心中的那個弗萊德同樣了不起的大人物,我只希望他能成為一個好人,一個正直、勇敢、忠誠於友情和責任的好男人,希望他不要辱沒了這個像金子般熠熠生輝的光榮的名字。
哦,瑪利安又在抱怨了,說我躲在櫃檯後面偷懶,讓她一個人忙前跑後累得要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個女人變得越來越嘮叨,脾氣也越來越差。她在年輕時猶如百合花般純潔無瑕的笑容已經被一張酒館廚娘兇惡的大胖臉所取代,曾經纖細醉人的腰肢現在也變得粗大滾圓,就像是一隻盛放麥酒的重磅酒桶。她現在總是絮絮叨叨地講述自己的不幸,說什麼她曾經有機會做一個皇后甚至女王的,不知當時她的心竅是被哪塊蜂蜜還是糕糖迷住了,居然讓她選了一個又醜又沒出息的酒館老闆做丈夫。
上一次說這話的時候,她正在整理儲藏室,不知道從哪個旮旯裡翻出了我年輕時穿過的鎧甲。這個老婆娘不知發了哪門子的瘋,拚命清洗擦拭著這套鎧甲,還在上面抹了一層精亮的油脂,非要我穿上給她看不可。我拗不過她,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自己的大肚皮塞進了這件鎧甲中,至於下半身的護具是無論如何也套不上去了,那樣子醜怪得讓我渾身不自在。
可瑪利安看見我這個樣子兩眼發亮,她那張長滿皺紋和橫肉的老臉居然泛起一層羞怯又興奮的紅暈來。就在我想要脫下這套捆得人難受的鎧甲時,瑪利安忽然撲上來狠狠地親了我一口,然後揪了揪我的鬍子,說了一句「老死鬼」,然後就走出了門去,害得我掙扎了半天才把那件該死的玩意從身上脫下來……
一片歡呼聲響起,酒館裡,一群爽朗又熱情的年輕男人們大聲歡笑著,用力將手中盛滿麥酒的杯子碰在一起。琥珀色的麥酒泛起一層厚厚的泡沫,歡快地冒出杯沿,在燈光下泛起一層晶瑩的光亮。
這就是我,一個普通酒館老闆的生活。它簡單而快樂,有我所希望的一切。
我曾有幸和這片大陸上那些最勇敢最傑出的人們站在一起,在他們身邊看著他們親手締造一段偉大的歷史。
但是,我從來也不屬於他們中的一個。
在歷史的蒼穹中,被選中的人會成為星辰,照亮整整一個時代,接受後世萬代的景仰。
我們稱他們為「英雄」。
我從來都不是英雄,我這一生中最榮耀的時刻,不過是在英雄的身側,看他們親手擦亮歷史的夜空。
或許我可以說,我是在那片星光閃爍的蒼穹下,真實而微不足道的……
一個倒影……
(週末有一個外出安排,恐怕必須等到下周才能把剩餘兩章外篇全部放出。
許多讀者大人問我下一部小說的安排,這真是讓我慚愧了。新小說的進展很糟糕,速度慢、思路亂、寫得極沒有感覺。我真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在《星空》裡傾注了太多的熱情和心血,以至於把自己的積累掏空了。
恐怕我不得不重新整理一下思路,才能繼續下一部小說了。另外出於私心的考慮,我還得多攢點字數。這樣一來,兩三個月內恐怕是不會有動靜了。非常感謝大家的熱心,並向大家致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