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 星空倒影 作者:絃歌雅意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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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o 2008-1-2 14:23:4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4 235553
huro 發表於 2008-1-6 09:10
第二十卷:王子 第一百七十二章 請叫我傑夫

  我發誓,當我剛從皮埃爾的家中離開時,我是想著直接回到總督府去的。可大概是我中了邪了,在一個十字路口時我沒有向預想的那樣拐到通往總督府的道路上去,而是徑直地向前,而後穿過了幾條略顯靜僻的小巷,最終來到了一條名叫「玫瑰街」的街道上。

  然後,我看見了一家小小的、可愛的麵包房。它門面上的黃銅招牌已經被銹蝕的發了綠,上面堆著不少的塵垢。不過倘若你仔細觀察,還是能夠隱約辨認出那上面刻著的藝術體字樣:「桑塔麵包房」。

  這原本與我毫無關係的普通文字此時讓我心跳加速,一些既酸澀又甜蜜的感覺猛地向我的心頭壓來,讓我驚慌失措。我傻乎乎地站在街角發呆,腦海中閃過一個可愛的身影:她樸素的衣裙,有些小雀斑的年輕面孔,連驚恐和慌張都無法掩蓋住的漂亮的眼睛,還有那雙雖然因為工作而顯得有些粗糙、但仍不失少女嬌弱的手。這一切在我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既讓我快活得想要叫喊出來,又讓我有些膽怯。

  瑪利安·桑塔,我記得這是那姑娘的名字。如果沒有弄錯的話,我想我正站在離她家不遠的地方。

  我又喜又怕,一邊想要飛奔過去,推開那扇虛掩著的小門,去看看那可愛的姑娘是不是正站在麵包房裡,一邊卻又心慌害怕得受不了,想要馬上離開這裡。這兩種感覺如此的強烈,甚至要把我的身體撕成向相反方向行走的兩半了。

  她不一定在那裡,我這麼想著,她要去給別的客人送麵包,或許要走很遠,或許要很久才會回來。怕什麼呢,傑夫?你不是餓了嗎?為什麼不去買一個麵包?放心,你不會遇到她的,或許根本就是你搞錯了,這裡原本就不是她的家。一個城市裡有兩個重名的麵包房,這不是什麼讓人感到奇怪的事吧。

  我用這愚蠢的借口說服著自己,鼓足了勇氣向那個小門面走去。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幹什麼,那個麵包房彷彿帶著某種魔力一般,吸引著我一步步向前走去。奇怪的是,我的信心並沒有因為我接近了目標而堅定起來,正相反,當我緩慢地靠近那裡時,勇氣卻飛快地從我的身體裡洩漏出去。

  萬一,萬一她真的在那裡呢?你要對她說些什麼?她是不是還記得你是誰?要是不記得怎麼辦?要是記得又怎麼辦呢?她的父母好不好相處?而且,你好像也不是真的那麼餓……

  無數紛繁的疑問一個接一個砸在我混亂的腦袋上,我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麼,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的腳步在這條街上畫過了一道詭異的曲線,居然繞過了我原本想要靠近的麵包房,走到了下一個路口。

  我遲疑著站住腳,心裡亂極了。過了一會,我又回過頭,在這條並不太長的街上漫無目的地逡巡起來,偶爾斜著眼睛瞄一眼麵包房的大門,而後又做賊心虛地將目光移向別處。一個大概五十歲左右的婦女走過我的身邊,不知為什麼,她忽然看了我一眼,而後向我點頭微笑。我立刻就慌了神,感覺好像自己的心事被看穿了一樣,低著頭倉皇地躲閃,卻又捨不得真的就這樣離開。正當我矛盾著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候,麵包房的大門打開了,然後我聽見一個銀子般清脆澄澈的聲音在我背後欣喜地喊著:「早上好,基德先生,是您嗎?」

  我的心像蜂蜜一樣全無抵抗地溶化在這溫暖的聲音中了。

  「是我,瑪利安·桑塔,您救了我的命,您還記得嗎?」一個活潑的身影跳到我身前,那可愛的姑娘在灰褐色的舊衣裙外裹著一條白圍裙,兩手套著厚厚的手套,臉上還有些黑色的灰跡。她將兩隻手背在身後,伸長了脖子看向我的臉。

  「您換上軍裝,我簡直都認不出來您啦!」

  即便是讓我獨自面對上萬凶殘成性的敵人,或者是赤手與成群的食人魔搏鬥,我也不會向現在這麼慌亂。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上了我的臉,我只覺得自己的臉皮快要炸裂開來了似的。我差點就把佩劍抽出來想面前這個可愛的女孩行一個標準的騎士禮,幸虧我及時控制住了自己的右手,沒有做出這種冒失的行為。

  「您怎麼了,基德先生?」瑪利安有些擔心地看著我:「您的臉紅的厲害,還出了很多汗,您發燒了,天啊,您的傷很重吧,我給總督府送麵包時,那裡的僕人告訴我您傷得很厲害。您快進來坐坐,我給您倒杯溫水……」善良的姑娘慌忙把我向屋子裡拉著,一邊拉一邊大喊著:

  「爸爸,媽媽,基德先生來了。就是我跟你們說起過的那位救了我的命的先生……」

  推開門,我看見了瑪利安的父母。

  麵包房老闆老桑塔正從爐子中取出一盤剛烤好的麵包,他斜著眼睛看了我的一眼,小聲哼了一聲,看起來對我並不友好。老闆娘在一旁輕輕地推了他一下,滿臉堆笑地搬過來一張椅子請我坐下。

  「請坐,軍官先生……」老闆娘給我端上一杯熱水,感激地說道:「瑪利安把事情都告訴我們啦。多謝您救了她的命,這丫頭就是這麼冒冒失失的,老是給人惹麻煩。」說著,嗔怪地看了瑪利安一眼。小姑娘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回頭幫著父親照料爐子去了。

  「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老闆娘的熱情讓我覺得很拘謹,我低著頭,連聲回答著。

  「哼!」老桑塔又在一旁小聲地哼了一聲,似乎是對我很不滿。老闆娘急急地瞪了他一眼,他才不吭氣了。

  「聽說您受了傷,原本我們還想早些去看望您的,可是您在總督大人的府上,我們就……」老闆娘的神情有些抱歉。

  「您太客氣了。」我絞盡腦汁想要和瑪利安的家人多說些什麼,可是舌頭就好像打了結,只會吐出一些單調乏味的蠢話。

  「你……以前是德蘭麥亞的軍人?」忽然,老桑塔向我問道。

  我點頭承認了。

  「我以前也是!」麵包店老闆解下了身上的圍裙,把它揉成一團,重重地扔在櫃檯上。這時候我才發現,這個年過四十的中年人雖然有些發福,但仍然稱得上十分魁梧。他雙手虎口的地方磨起了厚厚的繭子——這是身經百戰的軍人才會有的痕跡。

  「我曾經在西線和溫斯頓人作戰,我親手殺死了六個溫斯頓人!要不是那些貴族老爺們無能愚蠢,我還能殺得更多!」說這句話的時候,麵包房老闆顯露出一股與他身份不相稱的粗豪氣息。他雙目圓睜,輕蔑地看著我:

  「你救了我女兒,我應該多謝你,可是我一點也不喜歡一個投敵叛國的軟骨頭!」

  「爸爸!」瑪利安反抗地嚷著,「你怎麼能這麼對基德先生說話。而且……而且路易斯殿下不是壞人。」

  「閉嘴!」老桑塔惱怒地對著女兒大喝。瑪利安委屈地閉上了嘴,晶瑩的淚水在眼眶邊上打著轉。

  「布魯爾,你喝多了。」老闆娘不動聲色地低聲勸告著丈夫。

  「我才……」我注意到老桑塔剛想反駁,卻在老闆娘的注視下沒了聲息。他重重地悶哼了一聲,大踏步向裡屋走去。

  麵包房裡的氣氛有些尷尬,老闆娘低著頭,不安地看著我;瑪利安委屈地一句話也說不出。我忽然覺得自己是個非常多餘的人,在錯誤的時間出現在錯誤的地方,讓別人都很不愉快。

  「我該……」「您別介意……」我和老闆娘同時開口,又同時收住了聲音,等待著對方把話說完。於是,麵包房裡再次陷入了讓人苦惱的沉默。如果有誰在這個時候打破沉默,我肯定會感激他的。

  果然有人。

  「請問桑塔小姐在嗎?」一個年輕的溫斯頓士兵推門走了進來。他大概沒想到房間裡還坐著一個軍官,看見我先愣了一下,然後慌忙向我行了個禮。

  「我奉命護送桑塔小姐給總督府送麵包,長官。」他說。

  「啊,都快要中午了。媽媽,我得趕緊走了。」瑪利安立刻忘卻了剛才的不快,飛快地跑向裡屋。當她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時,面頰上的爐火灰已經被洗得乾乾淨淨,身上也換了一件顏色鮮艷、繡著流蘇花邊的長裙,全身上下散發著一陣茉莉花的清香。

  「我也該告辭了,夫人,正好我可以順路把桑塔小姐送到總督府。」我連忙站起身對老闆娘說。這個士兵簡直救了我的命,再讓我在這氣氛壓抑的麵包房裡多呆一刻鐘我也受不了了。

  「哦,那太遺憾了。我原本還想留您在我們家吃頓飯呢。」老闆娘抱歉地說,但毫無疑問,她也和我一樣鬆了一口氣。在我看來,她或許巴不得我早些離開。

  就這樣,我從那名士兵的手中迫不及待地搶過了這個任務,和可愛的瑪利安一起行走在裡德城的街道上。

  我端著一個蒙著布的麵包托盤,幸福地跟在瑪利安身後,一句話也說不出。她蹦蹦跳跳的小腳牽動著我的心,讓我很矛盾。我真的喜歡看見這姑娘蹦跳歡悅的樣子,可是卻又不想她走得那麼快。我希望我們能走得越慢越好,這樣我就能在這個可愛的姑娘身邊多呆一會。我甚至希望這條通往總督府的大道永遠也走不到盡頭,那樣我就可以陪伴著我的心上人一直這樣走下去,永遠地走下去……

  「您怎麼了,基德先生?」忽然,瑪利安回過頭問道,「您走得很慢,是哪裡不舒服麼?是不是傷口又疼了?那天您救我的時候流了好多血,嚇壞我了。」

  「我已經好多了。」我端著托盤木訥地回答著,心裡卻好像點燃了一根爆竹一樣樂開了花。我簡直想立刻就把自己的上衣扒光,向她展示我結實的肌肉,告訴她我有多健康。

  「嗯,那個……我爸爸的話,您不要介意。他就是那樣的人,自從溫斯頓人來了之後,他總是喜歡生氣罵人。您是個好人,您不會怪他的,是嗎?」

  我忘記當時我都說了些什麼,希望我只是點頭胡亂地應承著,沒有說什麼失禮的胡話。我只記得當時一陣耳鳴,滿腦子都是這世間最美麗的聲音一遍遍重複著「您是個好人……您是個好人……您是個好人……」這簡單的話語。我真想把手裡的麵包統統撒到天上去,然後在街道上放肆的大喊:「我是個好人!」我不知道這世上居然會有這樣一句美好到了極點的話語,能夠讓我幸福得幾乎死去。

  瑪利安並沒有注意到我的失態,她把籃子挎到左手,用右手撥撩著被風吹散的頭髮,好奇地向我問道:「對了,基德先生,您今天怎麼回到我家裡來呢?您是有什麼事麼?」

  「我……」我立時慌了手腳,一向很以為豪的口才這會兒半點也表現不出來。其實我也很奇怪,為什麼會稀里糊塗地走到了瑪利安的家中。難道我要說是因為我迷了路,把東錯當成了西?這借口真蠢。或許我該說是去買麵包的,太對了,我走過十幾條街區,路過無數的餅乾店和酒館,從早上一直走到天將正午,只是因為肚子餓了,想買一個麵包吃。

  「我想見您。」這是唯一正確的答案,可是就算你把絞刑的繩索套在我的脖子上,我也絕不會把這句話說出來。有些話就好像是初春的冰雪,一旦說出口,就會融化消散不見蹤影了。我害怕我的所有思戀和美好的期盼也會變成這樣。

  「您的手帕,小姐,我想來把它還給您。」我好不容易想到了借口,將麵包托盤放在一旁,在自己的口袋裡摸索了半天,終於將瑪利安給我裹傷口的那塊淡黃色的手帕取了出來。自從受傷後,我就一直把它藏在身邊。每次在無人的地方把它拿出來,我都要把她看上好半天,彷彿透過它我就能看見她嬌小可愛的主人似的。可也正是因為這樣,它皺巴巴的,又帶著一片很難洗掉的血跡,這讓我很難堪。

  「很抱歉,我把它弄髒了……」我慚愧地將手帕放到瑪利安的面前。這是這可愛的姑娘放在我這裡的唯一的紀念,我真捨不得把它還回去。

  瑪利安奇怪地看著我,而後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呢,基德先生,那只是塊普通的手帕,不值什麼錢的,我以為你已經把它扔掉了。」

  「就算要了我的命,我也絕不會把它弄丟!」我激動地走上前大聲說,而後又在瑪利安古怪地目光中侷促不安地退了回去。

  「既然您這麼喜歡,那我就送給您了,基德先生……」瑪利安一邊揉著麵團一邊微笑著對我說,「……您可真是個怪人。」

  「真的?」我喜出望外,「送給我?那太謝謝您了,桑塔小姐。這真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一份禮物了。」

  「沒什麼的,我說真的,這只是塊再普通沒有的手帕了。而且您可別這麼稱呼我,基德先生……聽起來就好像我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似的……」瑪利安羞紅了臉,「……就喊我瑪利安吧,再不,喊我瑪利也成。從小別人都是這麼叫我的。」

  「好啊!」我忙不迭地答應著,「那我也希望您直呼我的名字,叫我傑夫。我的朋友們都這麼喊我。」

  「那我可不敢……」姑娘猶豫著,「您可是個了不起的人,這麼喊您我一定會被媽媽罵的。她從來都不許我喊那些兵老爺的名字。」

  「求您了,瑪利安……」我誠摯地懇求著,「……再沒有什麼比讓您直呼我的名字更讓我覺得開心了。我希望您能像對待朋友一樣對待我,不要把我當成是什麼軍官老爺。我什麼都不是,只是傑夫裡茨·基德,一個酒館老闆的兒子。」

  我懇切地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水汪汪的,就像是兩眼清澈的泉水。

  瑪利安稍稍歪著頭,看著我急切的樣子,嘗試著小聲緩慢地說道:「傑……夫?」

  天吶,即便是樂神的金絃琴波動也不會發出比這更美妙的聲音了,我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名字是那麼的美好,就像是音樂一樣——不,是比音樂還要動聽。當我的名字從瑪利安的口中溫柔地吐出來時,我覺得它的每一個字母都鑲滿了寶石。

  「對,就是這樣,像這樣稱呼我。」我快活地叫嚷起來,兩隻手不自覺地抓著她的胳膊,「您看,我喊您瑪利安,您喊我傑夫,這不是很簡單嗎?我們是朋友,對嗎?」

  瑪利安的臉紅紅的,驚嚇得直嚷:「小心點,基德先生……傑夫……啊,我的麵包都快要掉出來了……」
huro 發表於 2008-1-6 09:13
第二十卷:王子 第一百七十三章 王子與民女

  在把麵包交給路易斯殿下的廚娘之後,我送瑪利安走出了總督府,接著又把她送到一個路口,接著是下一個……走在瑪利安身邊,我的精神有些恍惚,不知道已經走了多久。

  忽然,瑪利安站住了腳,回過頭微笑著對我說:「你該回去啦,傑夫,你送得可夠遠的。再往前走,只怕你要把我送回到家裡去了。」

  確實,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走到玫瑰街的路口,那個「桑塔麵包房」的黃銅招牌已經歷歷在望了。

  我無比痛恨當初建成裡德城的那些了不起的人,他們居然把這座城建得那麼小,橫穿整座城市居然連一天的時間也用不了。如果現在讓我來選擇,我一定把這座城市的城牆延伸到大陸的那一端,在路上佈滿荊棘和猛獸,好讓我可以在可愛的麵包房姑娘的身邊,走更長的時間。

  「護送您回家是我的義務……」我笨拙地解釋著,「您要當心,我……我先告辭了。」我有些惆悵地與瑪利安告別。

  我幾乎是費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轉過身,緊咬著牙根向回走去。剛走了沒幾步,我忽然聽見了瑪利安的召喚:

  「傑……傑夫?」

  「您有什麼吩咐?」像魔法一樣,眨眼間我就出現在瑪利安的面前,再此之前我從來也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走得那麼快。

  「您說……我們是朋友,我有問題都可以請您幫助我,對麼?」瑪利安忽然露出羞怯的表情,輕咬著嘴唇微微低垂下頭去。

  一陣豪邁激昂的情感在我的胸口澎湃起來,我肯定地向她保證著:「無論什麼事,只要您開口,我一定想盡一切辦法幫您達成願望。」

  在這一刻,我的心歡喜得都要跳出了嗓子眼。我真希望她會囑托我一件千難萬險的事情,即便她的要求最終會要了我的命我也覺得快活。她最微小的一個願望都值得我付出生命,而且我覺得這樣死去是最最幸福最最榮耀的死法。

  一句話之後,我的熱血被凍成了冰塊。

  「嗯……您……您能不能想辦法讓我看見路易斯殿下?我給殿下送過許多次麵包,可是一次都沒有見過我。我不要他能和我說話,只要遠遠地看他一眼……一眼就好!您是殿下的侍衛長,您一定有辦法的……」一說起路易斯王子,瑪利安的眼睛裡立刻綻放出晶亮的光彩。她的臉上寫滿了崇拜和愛慕,讓我的心糾纏在一起。

  我的心裡有些刺痛的感覺,一剎那間,我想要拒絕她,告訴她這不可能。事實上這確實有些困難。可是看著瑪利安期盼的目光,我無法把「不」字說出口。

  「怎麼?不行麼?」看見我久久沉默不語,瑪利安失望地收回了她的目光,深深低下頭去。

  「對不起,我知道這要求很過分。殿下那麼尊貴,而我……我又只是個那麼普通的丫頭。對不起,傑夫……讓你為難了。」

  瑪利安失望的面容把一道沸騰的鮮血壓上了我的腦中,讓我頓時拋卻了一切悲苦和顧慮。這時候我的心裡只有一個念頭:我絕不能容許自己眼睜睜看著這張俏皮可愛的面龐露出一絲失望的神情。

  「沒問題,我有辦法!您給我幾天時間,我來安排!」一定是什麼讓人失去理智的魔鬼上了我的身,這句話衝口而出,幾乎沒有經過我的大腦。這話剛說出口我就有些後悔了:我居然幫助我鍾情的女孩去接近另外一個顯然已經贏得了她的芳心的人。我只覺得這是我一生中說過的最混帳的話語,而我自己就是我一生中能夠遇見的最混帳的人。

  「真的,傑夫?」聽了我的話,瑪利安拉住我的手臂歡悅地搖晃著,「您真的願意幫我這個忙?太好了!」她再次用力地擁抱了我一下,高興地轉身向麵包房跑去,跑了幾步又回過頭來衝著我搖著手喊著:「我等您的消息,傑夫,謝謝你了。」

  我的心好像被泡在一杯浸著青澀梅子的雪拉爾酒中,雖然有些酸澀的感覺,但也有幾分甜意。我知道,我的承諾對於大多數自尊心旺盛的人來說是一種愚蠢,而且很沒有出息,但看見瑪利安歡笑著離開的模樣,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非常有價值的。

  在此後的幾天時間裡,我承擔起了護送瑪利安向總督府送麵包的任務,從此我每天都有兩次短暫卻幸福如天堂般的小小旅程。我和活潑單純的麵包房姑娘成了熟稔的朋友,我們之間已經不再用「您」來彼此稱呼。有幾次,她甚至主動挽住了我的手一起走,我覺得那時就好像的至高神的美麗使者正和我並肩在雲端散步一樣。

  不過,我們之間的話題卻總是圍繞著一個人展開……

  「傑夫,殿下的眼睛是什麼顏色的?」

  「藍色的。」我回答說。

  「藍色,多美的顏色。他的眼睛很亮嗎?一定很亮,是嗎?」

  「對,很明亮,很漂亮,就像是……就像是……」

  「像什麼?你快說啊,像什麼?我喜歡聽這個。」

  「就像是……藍寶石一樣。」

  「又是藍寶石,你這已經是第八次告訴我殿下的眼睛像藍寶石了……不對,藍寶石的顏色太暗了,殿下的眼睛根本不會是那樣的,它一定會像些更漂亮的東西,比如……什麼東西是藍色的呢?」

  「大海,大海是藍色的。」

  「大海?大海美麼?我沒有見過……」

  「美,美極了,我見過。陽光下的海面滾動著粼粼的波濤,蕩漾著悠揚的美色,晃的人眼睛發亮,就像是……」

  「像什麼?像什麼?你快說啊,我想聽。」

  「……就像是好大一塊藍寶石……」

  「真美啊,對,殿下的眼睛一定像大海一樣,美極了……」

  我始終也沒搞明白,如果路易斯王子眼睛的顏色像大海,而大海的顏色又像藍寶石,那麼我說路易斯王子眼睛的顏色像藍寶石一樣又有什麼錯。

  我只知道,倘若瑪利安喜歡聽這些,我就願意給她講這些,一直給她講下去,無論是重複十遍還是一百遍,我都不會膩煩。

  我開始關注起路易斯王子的行蹤,默默尋找著他每天活動中的規律。我一點也不嫉恨他,他出眾的身份、相貌、優雅的舉止和那些高貴的品質和智慧是我永遠也無法比擬的,和他相比,我簡直是一堆毫不起眼的垃圾。儘管如此,每當我看見殿下,想起親愛的瑪利安談起殿下時的激動表情,心裡總是有幾分自怨自艾。

  終於,一天中午,瑪利安在我的安排下提前了一會把麵包送到了總督府。在我們並肩從廚房走出來的剎那間,可愛的姑娘看見了正在後花園中散佈的路易斯殿下。他獨自一人行走在花園的石子路上,看上去鬱鬱寡歡,似乎正在為什麼事情煩惱著。當我們走近時,他居然沒有看見。

  「殿下。」我退讓在路旁,為這位府第的主人讓路。瑪利安在我身邊也躬身行禮,她低垂著頭,身體因為激動而微微顫抖著。

  「哦,基德先生,你在這裡。」殿下友好地跟我打招呼。儘管煩惱依然還在他的額角間糾纏著,可當這個出眾的人開口說話時,他的面容就像日光一樣,照得人暖洋洋的。

  「這位是……」殿下打量著怯生生站在我身旁的瑪利安,稍稍停頓了片刻,然後說道:「……是桑塔小姐,麵包房的那一位,對麼?」

  「是我,瑪利安·桑塔,殿下。」看見殿下居然還記得自己,可愛的姑娘激動得快要哭出來了。她把自己的頭埋得更低,小聲地問道:「我們家的麵包您還吃得順口麼?」

  殿下和善地拉起她的身子,示意她不必拘禮。這微小的碰觸讓瑪利安幸福得幾乎昏厥。

  「您的麵包是我吃過的最美味的食品了,小姐。我真希望您每天能多送一些來,可是又怕吃胖啦。」殿下微笑著回答,甚至還開起了玩笑。他的態度很隨和,言談也沒有什麼大貴族的做派,可是舉手投足間無不閃耀著一種讓人迷醉的優雅光輝。

  這是個小小的謊言,殿下最近的胃口很不好。王位爭奪中的陰謀伴隨著親人的敵意環伺著這位傑出的統帥,他在這場陰謀角逐中所表現出來的勇氣與決斷力和他在戰場上時判若兩人。面對著自己的親生手足,他猶豫、避讓,表現得非常軟弱。克勞福將軍的死讓他的內心痛苦掙扎著,不知道何去何從。每天他只吃很少的東西,卻要在處理德蘭麥亞統治區內所有政務的同時,還要察看來自前線各處的軍務情報。儘管他已經失去了對軍隊的控制權,可他依舊關心前線的戰況,關心曾經緊緊追隨他,將生命和榮耀托付給他的士兵們。

  但即便如此,對於身邊的人來說,他依舊是個和藹可親到了極點的主人。他從不大聲對別人說話,即便是最自己最卑微的奴僕都謙遜有禮。總督府的每一個人都熱愛他,讚美他,為他祈禱,而他卻似乎把這當成理所當然的事情。就好像現在,他用一個不會辱沒自己名譽的小小謊言讓一個對於他來說陌生卑賤的女孩開心,對於他來說,這一切原本是沒有必要的。

  「我……」瑪利安微張著小嘴,雙頰泛紅,崇敬地看著殿下。她應該對殿下的誇讚表示感謝的,可是我懷疑她是否真的領會了殿下這個玩笑的意思,或者說,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聽見了殿下的話。她現在看上去傻得可愛,表現得也非常失禮。在她身上,我看見了自己初見她時的影子,那時候,或許我也正像她一樣,為了自己愛慕的人的一句話、一個眼神而激動得不知所以。

  「尊貴的殿下,您好啊。」忽然,一個假惺惺的聲音遠遠地傳了過來,繼而,我看見一個身穿軍裝、身材高挑的軍官向我們走了過來。他的臉又瘦又長,碧綠色的眼珠閃爍著幾分讓人討厭的陰光,高挑的鷹鉤鼻子更為這張臉增添了幾分陰險抑鬱的神采。

  「我不請自來,還請您原諒,殿下。」這個軍官向著殿下遠遠地行了個誇張的大禮,「您的門房告訴我您在花園裡。」

  路易斯殿下的臉上稍稍露出幾分厭煩的神色,但仍然不失禮儀地欠身答道:「姆拉克將軍,您好。」

  原來是他!

  這個人就是曾經作為溫斯頓征討軍總指揮入侵聖狐高地、以殘忍的手段對付當地土著和精靈、最終兵敗於弗萊德的手中、並陰謀將克勞福將軍陷害致死的的罪魁禍首,阿布格裡·卡·姆拉克將軍。早在幾天前我就聽說他因敗績而受到降職的懲罰,被遣往裡德城出任德蘭麥亞佔領軍副總指揮,並兼任溫斯頓第五軍團軍團長,「負責裡德城防務工作」,執掌裡德城近五分之四的兵權。只要稍具頭腦的人都不難看出,這是路易斯殿下的親弟弟達倫第爾皇子安插在他身邊的更有力的一枚棋子,只要有了他的存在,殿下自由和生命就等於時刻都在別人的掌控之下。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陰謀家,他或許並不缺乏統軍的才能,從某種程度上說,他甚至是個頗有能力的將領,但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他曾經對克勞福將軍所幹的事,他把一個如此剛烈又如此正直的人逼上了絕路,他的所作所為徹底侮辱了軍人的名字。此刻我甚至恨不得立刻撲上去和他決鬥,如果不是顧慮到路易斯殿下的立場,我想我一定這麼做了。

  姆拉克將軍看見了屈膝站在一旁的瑪利安,他厭惡地皺緊了眉頭:「她是誰,殿下……」

  「我叫瑪利安·桑塔,老爺,是給殿下送麵包來的。」瑪利安膽怯地向著驕傲的將軍行禮介紹說。

  姆拉克向著瑪利安翻了翻白眼,根本沒有搭理她的話,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她似的,繼續對殿下說道:「殿下,和這些下賤的德蘭麥亞人並肩交談,這是有失體統的。」

  聽到他無禮的言語,可憐的瑪利安立刻兩眼含淚,委屈得快要哭了。她委屈的模樣讓人心疼,我的胸中怒火萬丈,我發誓,倘若不是殿下就站在我們身邊,我一定會要了這個混蛋的命。

  「您這樣評價桑塔小姐是不恰當的,將軍。」殿下面色不愉地回答,「倘若不和我的人民交談、親近他們、瞭解他們,我又怎麼知道他們需要什麼呢?這裡沒有誰是下賤的,德蘭麥亞人同樣是我的人民。」

  姆拉克彷彿是嘲笑地看著殿下:「或許您是對的,殿下,可我真看不出這個醜丫頭對您鞏固您的統治能有什麼幫助。您居然讓她供應麵包,哦,一看見她的滿臉麻點我就沒有胃……」

  「將軍!」殿下大聲大斷了姆拉克讓人氣憤的言論,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優雅高貴的年輕人如此嚴厲地說話:「如果您到這裡只是為了侮辱我的客人,那麼我請您馬上離開!」

  瑪利安低著頭,她委屈的淚水已經流得滿臉都是。但當她看見殿下站在她身前為她說話時,似乎哭得不再那麼傷心了。

  姆拉克微微愣了愣神,他大概沒想到殿下會為一個普通的德蘭麥亞姑娘發那麼大的火。他識趣地住了口,轉而說道:「我是來領取您的令諭的,殿下。」

  「令諭?什麼令諭?」殿下驚訝地說,「我不記得我有什麼令諭要頒發。」

  姆拉克轉動著狡黠的眼珠,就像是一隻貪婪的狐狸:「您忘記了?就是關於增收德蘭麥亞牲畜捐和宰牲捐的令諭啊,我前些天曾經來向您請示過。」

  「我記得當時我已經否決了。」殿下緊咬著牙齒冷冷地說道。他的聲音裡透著無法掩飾的憤怒。

  「殿下,您愛惜民眾的心情令人敬佩,可是我得提醒您,國王陛下很希望用這筆錢擴充軍備。」姆拉克稍稍低下了頭,用眼角的餘光看著殿下的臉色。

  他的話讓殿下有些動搖,但沒過多久,殿下還是輕輕搖了搖頭,堅決地說:「德蘭麥亞佔領區的賦稅已經超出了溫斯頓國內的一倍還要多,沒有人能夠承受這樣高的捐稅,這條命令我否決。」

  「殿下,您這樣會讓我在陛下面前很為難……」姆拉克擺出一副尷尬的樣子陰陽怪氣地回答道。

  「我說過我否決!」殿下猛地抬高了聲音,看得出,這個和藹青年的忍耐已經達到了極限,「父王那裡,我會另行稟奏。」

  儘管碰了個釘子,但姆拉克並沒有一點受挫的沮喪。他討厭的目光繞著殿下的面孔打了兩個轉,臉上流露出一絲似乎是得計的陰險笑意。

  「那我先告退了,殿下。如果您改變了主意,請隨時告訴我。」他行了個無可挑剔的軍禮,而後轉身離開了。

  「謝……謝謝您,殿下……」待姆拉克將軍走後,瑪利安啜泣著走到殿下面前道謝。

  「這沒什麼,桑塔小姐,是我的過錯,讓您蒙受了侮辱。我應該向您道歉。」殿下誠懇地對瑪利安說道。

  「我說得不是這件事,殿下。」瑪利安羞怯地小聲說,「您否決了增加賦稅的命令,這……這救了很多人的命,他們都應該謝謝您的。」

  「謝我?」殿下苦笑起來,「其實,更多的人是在罵我吧……」

  「才沒有呢。」瑪利安慌張地搖頭反對著,可她漲紅的臉出賣了自己,我猜她一定想起了老桑塔一提起溫斯頓人時那副憤怒的模。她現在的樣子誠實地證明了殿下的猜測。

  殿下沒有氣惱,只是歎息著搖著頭:「謝謝您替我遮醜,小姐,可是我知道,戰爭的怨恨不是那麼容易就會消除的。在許多德蘭麥亞人眼中,我大概是個像惡魔一樣的殺人狂吧……」

  「其實,他們不是恨您,殿下。」瑪利安鼓足了勇氣辯解著,「他們不喜歡溫斯頓人,是因為溫斯頓人奪走了他們的財產,增加了賦稅,讓他們活得更艱難。其實……」麵包房姑娘紅著臉,猶豫著說道:「其實,就在沒打仗的時候,我們對以前的那些老爺們也是討厭的,他們收很多的稅,我爸爸也經常在家裡罵他們。可是你們比他們收得更多,所以我們就更不喜歡你們。他們不瞭解您,殿下,我也是剛剛知道,有的事……有的事您也不想的。其實對於我們這些普通的百姓來說,哪位老爺能讓我們過得更好我們就喜歡誰,戰爭……戰爭的傷害只是一時的,可是……可是我們要過的一輩子呀。」

  「您心裡想著我,希望我們過得好,所以……所以我覺得您是個好人,最好的老爺!」瑪利安肯定地點點頭。

  這是她第一次在殿下面前說完這麼長一段完整的話,我沒想到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居然能說得那麼好。長年來的戰爭讓我的心裡對佔領軍充滿了仇恨,我似乎總是想著如何戰勝對手、殺死敵人,卻沒有想過這些更簡單卻又更深奧的道理。瑪利安的話語中顯露出的是一道閃亮的智慧,這種智慧並非來自高深的書本和嚴格學習,那是一種生活的智慧,只有真正生活在平凡而的生活之中而又聰慧、善於思考的人們才能夠發現它們。

  路易斯殿下也愣住了,他的目光有些恍惚,嘴裡反覆咀嚼著「戰爭的傷害是一時的,人們要過的是一輩子」這句話。忽然,他的臉上露出欽佩的表情,鄭重地向瑪利安——這個普通的麵包房老闆的女兒——行禮致謝。

  「桑塔小姐,您說得太好了,你的話讓我學到了許多以前我從來沒有想過的事。為了向您表示謝意,我希望能有這個榮幸請您共進午餐。」

  下一個瞬間,瑪利安幸福得昏倒了。
huro 發表於 2008-1-6 09:15
第二十卷:王子 第一百七十四章 一個人的公主

  瑪利安在總督府後花園裡表現出的大度和智慧獲得了路易斯殿下的好感,在隨後的日子裡,由於我的安排,他們在總督府「偶遇」的次數越來越多,漸漸地相互熟悉起來,甚至於成了朋友。他們——哦,我想應該說是我們——時常在一起交談。

  和所有出身名門的貴族子弟一樣,路易斯王子對於平民百姓的生活幾乎一無所知,而他又固執地認為,瞭解下層民眾的生活對於他來說是非常必要的。他曾經想便服巡視一兩座城市,甚至以普通人的身份在一個小鎮上生活一段時間,籍此來瞭解自己的人民。可這不可能,他的一舉一動都在政敵的監視之中,任何一個小小的改變都有可能給他帶來無窮的麻煩。他甚至就連與自己的臣民交談的權利都失去了,而瑪利安就是他瞭解社會、瞭解自己轄下人民僅存的一個窗口。

  在他耳中,瑪利安所說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反映著深刻的哲理,足以給人啟示,而他所說的每一句話對於癡迷的瑪利安來說都不啻於精美的詩篇。兩個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中的年輕人就這樣相處得越來越融洽。瑪利安在殿下面前不再是一副拘謹的模樣,她經常在殿下面前露出少女嬌憨的表情,有時還會撒撒嬌。

  在更多的時候,交談總是發生在殿下和瑪利安之間,而這時我就更像是個多餘的聽眾,尷尬地坐在一邊。不過,這樣的時候不會太久,每當我逐漸被排斥在交談之外時,路易斯殿下總會體貼地問我幾個無關緊要的問題,把我拉回到他們的談話之中。坦率地說,我很嫉妒。我嫉妒殿下如此輕易地就吸引了瑪利安的注意,只用幾句簡單的話語就讓可愛的麵包房姑娘一會撅著嘴撒嬌,一會又快活地哈哈大笑。可是,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嫉妒呢?即便不去理會殿下高貴的身世和英俊的相貌,憑著他高超的武技、過人的膽魄、廣博的學識和仁厚的品德也足以使他毫不慚愧地與這世上一切出色的人中最出色的一群比肩而立。而我,只不過時一個默默無聞的士兵、一個偏離了自己生活軌道的酒保,我又有什麼資格去嫉妒呢?

  事實上,儘管剛開始時殿下與瑪利安交談只是出於高尚的目的,可是經過越來越長時間的相處,我看得出殿下看待瑪利安的目光不再像開始時那麼冷靜。我想這是因為瑪利安的單純可愛是殿下不曾見過的,在上流社會的社交圈子裡,你很難找到一個像瑪利安這樣因為純粹的崇敬和仰慕去接近殿下的人。她儘管並不十分美貌,但全身上下卻洋溢著青春的活力,待人真誠善良,並且不乏有趣的智慧,既不阿諛奉承,也不因為膽怯害羞而不敢說話。整個單純得有些過分的年輕女孩就像是對待自己的朋友一樣對待殿下,這是殿下年輕的生命中絕少有過的。最重要的是,她為路易斯殿下打開了觀望底層社會普通民眾的窗戶,就像一陣清風吹進了殿下了生活,給殿下帶來了新鮮的樂趣和改變。

  或許是因為在弗萊德身邊呆得太久的緣故,我從沒想過殿下和瑪利安之間巨大的身份差異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更何況,如果你曾親眼見過一個黑暗精靈和一個亡靈術士的婚姻,並見證過一個精靈詠者與一個女海盜的結合,還會認為一個王子與一個平民姑娘的愛情會有什麼不妥麼?

  於是,我唯有將這份酸澀的感覺包含在內心深處,用我的笑容去面對最心愛的姑娘和敬重的領袖,看著他們,祝福他們。或許這真的很難,每當我這樣想的時候總會覺得有鋼針在刺著我的心臟。但我從來也沒有動搖過這種信念:我希望瑪利安能夠得到最好的愛情和幸福,倘若我確定那是殿下能夠給予她的,那我就沒有任何權利向她要求更多。

  我既為自己的奉獻而驕傲,卻也因為自己的慷慨而痛恨自己:我真***是個好人,有時候我倒寧願自己能夠更自私一些……

  在我看來,殿下真的很喜歡這樣和我們交談,只有我們單獨相處時,他才會露出真正放鬆的表情,不再是那個時刻保持著謹慎姿態的高貴的青年。無論什麼時候,殿下的表情都總是保持著一絲暖暖的笑意,讓看見他的人為之傾倒,他也確實用自己的溫柔和友善去接納每一個對他報以忠誠的人。但是只有和我們交談時,他的臉上才會卸去那層神聖的光彩。每當這時候,他笑起來就像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大男孩,甚至還有幾分稚氣,就好像他從出生起就是個舉止得體、不苟言笑、目光深遠的成年人,直到和我們相遇才發現自己缺失了的童年似的。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路易斯殿下的博學廣見不僅僅體現在他傑出的軍事才華上,也體現在他對許多騎士和幻想小說的瞭解上。他出人意料地對形形色色的冒險小說有濃厚的興趣,甚至對許多名不見經傳的粗劣作品也瞭如指掌,這就使得我在他們交談時不至於沒有話說。原本我以為,像他這樣聰慧的人一定會喜歡讀些與哲學、軍事或者歷史相關的文字,這種消遣無聊的小說一定會被像他這樣的人拋到一邊。之所以我會這麼認為是因為我的身邊有過一個鮮明的例子:弗萊德正是這樣做的。

  「殿下,我真搞不懂,您怎麼會喜歡這些單調低俗的東西。」在我和殿下興致勃勃地提起一部講述偉大的獸人祭祀李察的傳記性小說時,被排斥在交談之外的瑪利安有些氣悶地問道,「小說裡的那些英雄總能得神的眷顧,殺死巨龍奪取公主的歡心,然後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哪裡有這麼多的巨龍等著被英雄殺死呢,而且,那些英雄們喜歡的永遠都是公主,而不是其他一些普通的女孩。這些故事千篇一律,殿下,很小的時候我就不喜歡聽啦。」

  「你說得對,瑪利安。」殿下微笑著對年輕的姑娘說道,「其實這些故事本身都很尋常,一旦你看完了開頭,就能猜得出結局。有時候甚至你看了一本就不必去看其他的,因為它們之間的差別並不大。」

  「可是……我真的很喜歡這些故事。我喜歡這些故事裡的每一個英雄,每一個英雄的夥伴。他們勇敢、高尚、樂於奉獻,有著我所缺少的一切美德。他們是每個人的榜樣,或許我們永遠也成不了像他們一樣的人,更不可能三天兩頭去殺掉一條龍,但我們可以像他們一樣彼此信賴、相互激勵,並盡自己全部的力量去保護那些需要保護的人們。從文學的角度上講,確實如你所說,瑪利安,這些書沒什麼看頭,可讓每當我拿起這樣一本書的時候,總是情不自禁地希望看見那些了不起的戰士獲得勝利、贏得榮譽。」

  殿下的話說得我臉上發燒。我看這些書唯一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們比較熱鬧,可以滿足一個年輕男子好鬥的精力。我也喜歡那些小說中英勇不屈的人們,可是我從來也沒有想過他們對我有什麼影響,而我又能從他們那裡獲得什麼品質。但是儘管慚愧,我也並不打算像殿下所說的那樣去做。我寧願帶著放鬆的心情去看待那些熱鬧的、有趣的故事,讓它們鬆弛我的神經,從這小小的不同中或許我們也可以看出一個偉大的人和一個庸凡的人之間的差別吧。

  「就算是這樣,殿下……」瑪利安撅著嘴,有些胡攪蠻纏地爭論著,「那些故事也是假的。好人不一定得好報呢,我就見過許多好人處境很悲慘。而且,就算那些英雄贏得了勝利,他們的下場也不一定好。我媽媽跟我說過,以前就有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元帥取了公主,可是他們就沒有像故事裡說的,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你猜怎麼啦?他被公主和公主的情人勒死在床上了。哼,反正我才不信這些騙人的故事呢……」

  當瑪利安還在自信滿滿地貶損那些傳奇故事的時候,路易斯殿下的目光忽然變得有些黯淡,看起來心情並不是很好,我想他是想到了自己現在的處境。單純的麵包房姑娘當然不知道殿下正因為繼承權的問題而被自己的兄弟陷害,她只是把自己想說的話說了出來。我想向她使個眼色,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可是她的眼睛癡癡地盯住了殿下,連看都不看我一眼。

  過了一會,殿下無奈地歎了口氣說道:「你說得對,瑪利安,現實並非總是像故事一樣美好,許多時候它總是讓人失望的……」

  殿下誠摯地看著瑪利安,輕輕抓住她的手,熱情又誠懇地說道:「或許,許多糟糕的事情總是發生在我們身邊,勇敢和忠誠得不到回報,善良者總被欺凌,貧窮的人因為被盤剝而變得更貧窮,而一些卑劣的人則得到了善終。可是,我覺得我們不應該因此就絕望、沮喪了。我們都知道,這樣是錯誤的。我希望我有能力去改變這一切,我想如果有機會,我一定竭盡全力去達到這個目標。那些故事是假的,它們或許從來不曾發生過,但卻是美好的,它們讓我們不放棄希望,給我們勇氣,讚美善良和勇敢的品質,如果說它們還有什麼高尚的意義的話,我想,大概就應該是這些了。」

  瑪利安紅著臉把自己的手從殿下的雙手中抽了出來,看起來她因為這出人意料的接觸喜悅得發抖,這讓我心裡很不是滋味。

  「您說的這些我不是很明白,殿下,不過我知道您遠比我這個傻丫頭聰明的多,您的話一定有您的道理,可是……」瑪利安還是有些不服地說,「我還是不喜歡那些故事。它們總是把我們這些普通百姓寫成怯懦膽小的傻瓜,好像生存的意義就是等著那些英雄們來救他們似的。而且……而且……」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說話有些含糊,就好像要把自己的舌頭吃下去一樣。如果不是我們離得近,恐怕根本聽不到她究竟說了些什麼。

  「而且……最後和英雄們在一起的永遠都是公主,從來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女孩……」說到這裡,瑪利安有些氣悶地拍了拍椅子,向著我們看了一眼。

  瑪利安的話讓我心頭一緊,她之所以這麼說,也一定是想到什麼,比如說,正坐在她身旁熱情地注視著她的路易斯王子。她的目光當然應該是看向殿下的,這毫無疑問,可是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她在看我,既有些膽怯又有些感激地看著我。

  這是不可能的,大概是連日來的癡想讓我發瘋了。我心煩意亂地低下頭去,強迫自己不去看她那雙閃亮的大眼睛。

  瑪利安的話把殿下逗樂了,殿下暫時拋開了那些讓他憂慮的事情,用右手的食指輕輕敲打著自己的額頭,敞亮地笑出聲來:「如果你不說,瑪利安,我還真沒有發現呢。你說得對,這確實太不應該了,每個人都有機會贏得英雄的愛慕,公主也不總是十全十美的。在我看來,有不少公主比你可差得遠了。基德先生……」殿下轉過頭來對我說,「……看來,要想糾正這個錯誤,就非得我們親自動手不可啦。有機會的話我們一定要寫一本書,讓書裡的英雄狂熱地愛上一個美麗可愛的麵包房姑娘而不是公主。他會單槍匹馬攻克每一座出現在他面前的城池,然後在城牆上刻下這個姑娘的名字。這個姑娘叫什麼呢?我看就叫瑪利安吧,我覺得這很合適……」

  「殿下……」瑪利安似乎被說中了心事,紅著臉站起來,嬌羞地向門外跑去,「你又取笑我這個土丫頭啦,我不理你們了,討厭!」

  在殿下輕鬆愉快而又帶著少許惡作劇的笑聲中,瑪利安的身影消失在門口。殿下的話當然是個玩笑,但此時我的心裡湧動著一股強烈的願望:我從沒像這一刻一樣有如此強烈的衝動,要用我握過刀劍和酒瓶的手拿起筆,寫一個與眾不同的傳奇故事。

  這應當是一個王子和平民姑娘的愛情故事,故事裡只有幸福和歡笑,而沒有一個礙手礙腳的年輕軍官青澀的憂傷……

  「……傑夫,殿下真是個有趣的人,有時候他的話很深奧,讓人聽不懂,有的時候卻又像個小孩子,淘氣得要命。他居然喜歡那些王子和公主的騎士小說,我真沒想到……傑夫,你在聽嗎?」在我護送瑪利安回家的路上,瑪利安一路蹦蹦跳跳的,興奮得像個剛剛收到了禮物的孩子。

  「啊,你說的對,殿下……殿下真是個有趣的人,而且,他還是個好人。」我含含糊糊地說。對於路易斯殿下,無論我用多麼強烈的言辭來給他讚譽都嫌不夠。可是在瑪利安面前,我只覺得每次說路易斯殿下的好話,都讓我恨不能痛捶自己一頓。

  「嗯,那個……傑夫,你相信殿下的話麼?」忽然,瑪利安的表情有些扭捏起來,她面頰輕輕泛出一朵玫瑰色的雲彩,小聲地問我,「殿下說,普通的女孩子也會贏得勇士的愛慕,你相信麼?」

  「信,怎麼會不信!」我連忙回答,還重重地點了點頭,「殿下說得很有道理,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喜歡公主,普通人家的女孩一樣會有人喜歡、有人愛慕,甚至有人願意為她付出一切代價。」

  這一刻我真想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的,大聲告訴她,正站在她面前的這個愚笨的青年正是這樣的一個人。

  「真的?」瑪利安甜甜地笑了起來,她的笑容就像是她親手烤制的蜂蜜圈,簡直要沁透到我的心肺裡去。

  「真的,我發誓!」我比誰都更加確信這一點。

  「你真好,傑夫。每次我跟別人說起這些的時候,他們都會笑話我,說我癡心妄想做白日夢,還說我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丫頭。現在,我可不是傻丫頭啦,連你和殿下都是這麼想的,你們可都比我聰明多了呢。」年輕的姑娘欣喜地說著,她兩隻手抓著我的胳膊,高興地來回搖晃著。她的手是那麼細、又那麼軟,我的心都好像被她搖晃起來了。她的目光照耀在我的臉上,就像是照亮夜空的明月。

  聰明?我?看著她天真的笑容,我只覺得舌頭下面一陣發苦。我並不是真的相信某些話或者某些事,我只是像個盲目的土撥鼠一樣無條件地相信著你所說的一切。

  那些故事從來都沒有改變過,故事的結局是王子和公主相互愛戀著,永遠幸福地生活著。

  只不過,在我的故事裡,王子是所有人的王子,而公主,卻只是我一個人的公主……
huro 發表於 2008-1-6 09:18
第二十卷:王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玫瑰花開

  「我說不行就不行!」老桑塔暴跳如雷地大聲吼道。他的聲音大得幾乎要把房頂震到天上去了,嚇得瑪利安全身哆嗦了一下。

  「你這個混小子,我不管你是不是救過我女兒的命,我再也不會讓你把瑪利安帶到該死的溫斯頓人那裡去了!送麵包?別以為我看不出那些溫斯頓人安的壞心眼,我絕不會讓這個死丫頭去做敗壞門風的事。滾把,你這個無恥的小幫兇,不要再讓我看見你!」老桑塔站在門口衝著我打聲嚷著,手裡揮舞著一根結實的長木棒。他的臉色氣得發黑,鬍子一翹一翹的,瞪圓了眼睛看著我。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瑪利安在總督府和路易斯殿下交談的事情在裡德城中流傳了開來。原本這件事並沒有什麼,儘管這兩個可愛的年輕人相互愛慕,可除了一些友好的交談,他們之間甚至連握手都不經常發生。但是,對於一些輕佻齷齪的人來說,捕風捉影正是他們的拿手好戲,他們總是喜歡誹謗和誣蔑別人,將自己骯髒的思想強加給他人,把自己編造的下流故事廣為流傳並樂此不疲,尤其是當這個故事與貴族秘聞和男女情事相關時。

  似乎是一夜之間,形形色色不堪入耳的流言飛語甚囂塵上,那些思想卑劣的小人們惡語中傷著兩個遠比他們高貴純潔的年輕人,殿下所謂的「風流韻事」屢屢在餐桌和小巷中被當做談資遭人嘲笑。儘管我希望不帶任何偏見地去看待所有人,但有的時候,那些普通民眾所表現出來的愚蠢確實讓人失望。與其說他們不能分辨這些謠言的真偽,到不如說他們不願去分辨。他們滿懷惡意地揣測著兩個年輕人純潔美好的感情,並且對這些見不得人的故事津津樂道,全不去想這一切會給別人帶來什麼樣的傷害。

  我沒有把些事情告訴殿下:我不希望這個已經被親情背叛了的可憐的年輕人再為自己的愛情苦惱。但是,我卻無法阻攔瑪利安的家人得知這樣的消息,這也正是為什麼老桑塔怒目圓睜地把我擋在門外的原因。

  「爸爸,你怎麼能這樣說自己的女兒!」瑪利安的眼眶溢出了委屈的淚水,她用力地拉著父親的胳膊,想要把憤怒的麵包房老闆拉進屋來。可老桑塔一把抓過她的手,用力把她推進了屋。

  「住口,你這個不聽話的丫頭。如果你像個好人家的女孩一樣知道廉恥,在外面規規矩矩的,誰也不會來羞辱你!」老桑塔粗聲粗氣的罵道。

  倘若是其他什麼人當著我的面用這樣侮辱的話語來對待瑪利安,我一定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和他拚命。可是正在這樣做的不是別人,而是瑪利安的親生父親,倘若這世界上還有一個男人有權利這樣對待瑪利安的話,那無疑就是他了。我只有既氣惱又尷尬地站在一旁,聽任他無禮地對待我們。旁邊的的行人和一些商販們有些幸災樂禍地看著我們,他們的目光真讓人惱火。

  「布魯爾……」麵包房的老闆娘從裡屋走出來,瑪利安一看見她就啜泣著撲到她的懷中。老闆娘責怪地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把他拉進房中。身材魁梧的麵包房老闆起初並不願聽從妻子的召喚,可當老闆娘表情嚴肅地對他說:「難道你還想讓更多人恥笑嗎?」的時候,他看了看四周看熱鬧的人群,惱怒地揮了揮大手,而後忿忿地走回了房間。我在門口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跟隨他們走進了麵包房中。

  「媽媽,你快勸勸爸爸吧。路易斯殿下是個好人,他待我們很好,我們之間一點也不像你們想像的那樣,基德先生可以作證。他怎麼能這樣說自己的女兒呢……」瑪利安哭泣著向母親哭訴著。她看起來是那樣的信任的自己的母親,

  「瑪利安,你應該聽你爸爸的話。」老闆娘慈愛地捧起女兒的臉,和藹地對她說道:「他不應該這樣粗暴,但是他說的對,你的行為確實讓我們家蒙羞了。」

  瑪利安驚訝地抬起頭看著母親,就好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一樣。她用力掙脫母親的懷抱,站起身來大聲說:「怎麼連你也這麼說,媽媽,你不是也曾經對我說過路易斯殿下是個好人嗎。你怎麼寧願相信外面的謠言也不相信自己的女兒?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是那麼相信你,什麼都不對你隱瞞,可到頭來你居然也向他們一樣說我。」

  「路易斯殿下是個好人……」老闆娘耐心解釋著,「可他是溫斯頓人。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只是有些事不太明白,你這樣……這樣任性讓我們很為難……」

  「我明白,我什麼都明白!」瑪利安幾乎是在尖叫了,「你們寧願相信無恥的傳聞也不願相信自己的女兒。你們根本就不在乎誰對誰錯,只在乎別人是如何看待你們的。你們不願受人嘲諷,為此強迫我承認我沒有犯過的過錯。我什麼都沒有做錯!如果你們一定要這樣認為,就隨便你們吧。不管別人怎麼看,我今天一定要去!」說完,瑪利安抬腿就向門外走去。

  「如果你現在去總督府,就別想再回這個家!」老桑塔抖著鬍子氣憤得大叫。

  聽到這話,瑪利安的身形在門口頓住了。就在我以為她要屈服地回頭時,倔強的女孩忽然頭也不回地奔跑起來,在她跑過的青石路面上留下了斑駁的淚痕。或許是沒想到一向柔弱老實的女孩有這樣的勇氣,老桑塔頓時愣住了。老闆娘也不復一貫的沉穩冷靜,她衝到門口扶著門框向著瑪利安的背影大聲叫著,卻叫不回下定了決心的女孩。

  忽然間,我覺得憤怒,憤怒極了。即便是親生父母,也沒有任何權利把這不存在的罪名強加到自己的女兒身上,即便他們是為了維護女兒的名譽和尊嚴。

  「您不應當這樣對待瑪利安,先生,我發誓她絕對沒有做出過任何有辱您的門楣的事情。」我嚴肅地向著幾乎高我一頭的麵包房老闆大聲說道。

  「這裡沒有你的事,你這卑鄙的幫兇!」老桑塔粗暴地把我向外推。他看起來有些懊惱——無論是誰都不會真的把自己的親生骨肉趕出家門。

  「住手,布魯爾,這就是你要的嗎,把我們的女兒趕跑?」老闆娘用力把丈夫的手推開,憤怒地看了他一眼。老桑塔深深地歎了口氣,嘴裡嘟囔著,悔恨地坐到了一邊。

  「我可以信任您嗎,年輕人?」老闆娘理了理自己的頭髮,竭力平復下精神,走到我面前對我說。她是個沉穩冷靜的婦女,儘管她平時很少說話,但每當老桑塔做出什麼不適當的舉動時,她總能制止這個魁梧的大漢。可是現在,她看起來很慌亂。她緊抓住我的手,我感覺得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顫抖。

  「您可以相信我,夫人。」我鄭重地回答道。或許我不贊同他們對待瑪利安的態度,但我必須尊敬一個母親的心情。

  「你能保證瑪利安在總督府沒有……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情麼?」老闆娘有些緊張地看著我。

  「我保證,夫人,瑪利安絕沒有做出人何有違她純潔聲譽的事情。」我肯定地點點頭。

  老闆娘看起來鬆了一口氣,她隨即懇切地對我說:「我們確實不應該這樣說她,可是,請您理解,先生,我們是規矩的人家,我們不想和殿下扯上什麼關係。我想我們應該換一種方式讓她理解這一點,可是無論如何,我希望她能夠早點回來。這孩子的脾氣很拗,如果她說她不願回家,我們很難勸說她。我求您,我求您把瑪利安安全地帶回家,幫助我們勸說她不要再與殿下往來。」

  「我保證盡可能勸她回家,夫人,而且請您放心,瑪利安在總督府是非常安全的。」這是我能夠作出的最大限度的保證了,我覺得我沒有權力去阻止這兩個年輕人會面,而且,倘若殿下真心希望給於瑪利安畢生的幸福,我甚至會鼓勵她這樣做。沒有任何人有權阻止兩個相互愛慕的人在一起,即便是他們的父母也不成。

  ……

  總督府,殿下的會客廳。

  瑪利安一衝進門就撲倒在殿下的懷中大哭起來,這過分親暱的舉止讓殿下不知所措。委屈的女孩哽咽著把事情的原委說出來,殿下先是驚訝,而後又有些哭笑不得,不過,在這個英俊的年輕人臉上最終也是最強烈的情感卻是憐惜。他輕輕地撫摸著懷中的女孩,既愧疚又溫和地安撫她。

  「你不應該這樣對待你的父母,瑪利安,你應該回去,向他們道歉。」當姑娘的的心情漸漸恢復平靜,王子這樣對她說道。

  「可是,殿下,他們這樣說您,認為您是……我們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瑪利安不是很堅定地爭辯著。儘管她在家人面前發了很大的脾氣,可是看上去現在她已經不是很生父母的氣了。

  「這不是對錯的問題。」殿下耐心地勸說著,「他們是你的父母,他們希望你平安,這是為了你好。我們不應當忤逆自己的父母,就算他們錯了。我們有的是機會勸說他們,但如果傷了他們的心,就很難有機會彌補了。」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殿下的表情既嚴肅又有幾分無奈。

  「您真是個寬厚的人,殿下,別人這樣侮辱您,您還這樣為別人著想……」瑪利安有些擔憂地說:「可是我爸爸說再也不讓我回家啦,他總是那麼凶……」

  「不會的,父母教訓孩子的時候總是裝出一付很凶的樣子,可是如果你一天不見,他們會很擔心的。」殿下輕輕撫摸著瑪利安的頭髮,溫柔地哄著。

  「您怎麼會知道,您又沒當過父親。」瑪利安的口氣明明已經鬆了許多,可還是爭辯著。

  「我當然知道。在我還小的時候,我經常看見父王斥責我的弟弟,可是當弟弟慪氣不吃飯的時候,他總是最著急的人。我那個弟弟……」當說到「我那個弟弟」的時候,殿下有些發呆,看起來好像觸動了某些心事。

  誰會想到呢,當殿下在為自己的親生弟弟幼年時的淘氣傷懷時,他的弟弟正處心積慮地為了爭奪王位而迫害他,恨不得要了他的命。

  「好的,殿下,我聽您的話,回去向他們道歉。」瑪利安沒有發現殿下的失態,她有些不甘心地答應著,而後又有些惋惜地說:「只怕我回去之後,就再也不能出來見您啦,殿下,他們一定會把我關起來的。」

  這句話對殿下的觸動大得出乎我們的想像,他緊皺著眉頭,既苦惱又愛慕地看著瑪利安,整張面孔就好像麻繩一樣糾纏在一起,就好像要下什麼艱難地決心似的。他的目光把瑪利安嚇了一跳。

  「您怎麼了,殿下?您看起來好像很難過,是哪裡不舒服麼?」瑪利安關切地問道。

  「……我沒什麼……」殿下有些慌亂地答道,忽然毫無徵兆地對我說:「基德先生,您能幫我倒杯茶來麼,我大概是有些渴了。」

  得到殿下的命令,我退出了客廳。說來湊巧,正當我打算去殿下的儲藏室取酒時,一個準備午餐的僕人正好端著一壺熱茶和幾個茶杯餐廳。我端過了他的托盤,很快回到了會客室門口。在我打算推開虛掩的房門時,我聽見了原本不該聽見的話……

  「瑪利安……」與我在場的時候完全不同,殿下的聲音微微顫抖著,透著難耐的熱情。

  「你喜歡和我相處麼,像現在這樣?」

  「當然,殿下,和您在一起我很高興。從來沒有人像您和傑夫這樣和我說話,您讓我知道了許多以前連想到沒有想過的事情。」瑪利安誠懇地回答。

  「那……那你願意像這樣一直……一直和我在一起,可以公開地、不受人指責地在一起,讓你的父母也不反對麼?」殿下的聲音越發慌亂了,他吞吞吐吐,幾乎要把自己的舌頭吞下去了。

  「當然啦,殿下……」瑪利安急切地回答,繼而有有些苦惱地歎了口氣:「可是這不可能,我的家人……他們不希望我來見您。我爸爸認定了的事,除了我媽媽,誰也改變不了……看來……看來我再也見不到您啦……」

  「你可以,我有辦法……」殿下幾乎是在歡呼,繼而,我聽見一聲輕響,而後房間裡傳來瑪利安的輕呼聲。透過門縫,我看見殿下單膝蓋跪倒在瑪利安的面前。

  「您這是幹什麼吶,殿下?」瑪利安驚訝地叫著,「您怎麼跪下了?」

  「我,路易斯·弗拉維爾·德·赫諾爾,現在正式像尊敬的瑪利安·桑塔小姐求婚。我發誓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愛護您,護衛您的安全和榮譽,給予您相稱的崇高地位,並在我的有生之年將我所有的熱情和忠誠獻給您,希望您憐憫我,接受我最誠摯的感情……」

  我只覺得一聲悶雷直接劈中了我的頭,把我的大腦、心臟連同靈魂一起敲得粉碎。我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可是當它真的來臨時我卻覺得自己無力承受。求婚,殿下向瑪利安求婚了,我所愛慕的人從此就要別屬他人,成為幸福的新娘了,而我,注定是她生命中的一個微不足道的過客,或許有一天的,當她在幸福如蜜的生活中偶爾想起我時,只會隱約記得我的輪廓,甚至連我的名字都會忘卻,而另一個男人卻從此得到了她所有的愛戀和祝福。

  我該為她高興的,不是麼?這是她應得的結局,也是最好的結局。

  可是為什麼我的心地冰涼冰涼的,就像是被冬天的寒風刮過,而我潮濕的眼眶又是怎麼回事呢?

  「您這都是在胡說些什麼吶,殿下。您是不是發燒了?」瑪利安像是只受到了驚嚇的小野貓,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不過她的聲音聽起來更像是幸福得不能自己。

  「我在向您求婚,瑪利安,只要您接受,做我的妻子,沒有任何人有權力組織您和我在一起,您的父母也不行!」殿下誠懇地說道。

  「這不可能……您一定是發瘋了!」瑪利安慌張地說。

  「沒有什麼不可能,我再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清醒了。我愛您,尊敬您,希望與您共度一生。」

  「您怎麼會看上我這樣一個又醜又蠢的麻臉傻女孩……」

  「您太低估了自己的智慧,小姐,您樸素的話語裡透露出的智慧讓我汗顏。您更沒有什麼可以為自己的容貌自卑,凡美貌的,都該有天生的印痕,即便是明徹的月光也會有雲霧來遮掩。您已經征服了我,從身體到靈魂。您不必有什麼顧慮,我發誓此生絕不讓您受到任何委屈。」殿下的每一句話都鏗鏘有力,帶著無比堅定的決心。我覺得他說到我的心坎裡去了,我真希望有他這樣的勇氣和才智,能夠博得瑪利安的芳心。

  「我根本就沒有什麼顧慮,我不可能嫁給您,我根本就不愛您!」

  安靜,屋裡屋外都很安靜。窗外傳來一陣風聲,吹得乾枯的樹枝呀呀作響。

  我的腦中不停迴盪著一句話:

  「我根本就不愛您……不愛您……不愛您……」

  她不愛他。

  她愛誰?

  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很急促。血液在我的身體裡發瘋似的汩汩流動著,彷彿要把我的心臟完全抽空似的。

  「您是個好人,殿下,是我見過最偉大的人……」過了半晌,房間裡傳出瑪利安猶豫的聲音。

  「我覺得您很了不起,當初第一次見到您時,您的寬厚、您的仁慈、您在馬上的姿態都深深吸引了我,殿下。您看我一眼對我都是極大的獎賞,讓我幸福得要死。在和您第一次說話時我幾乎要發瘋了,連一句話也說不出。我很喜歡和您在一起,您是那樣的智慧,而且這樣平易近人地和我交談,維護我,我很感激您……」

  「可那是崇拜、是仰慕,殿下,還有我對您的卑微的友情,那不是愛。我知道我很傻,可我絕不會把這兩者搞錯。儘管您那麼友善地對待我,可當我和您在一起的時候仍然覺得拘謹,全沒有和基德先生在一起時那麼放鬆愉快。」

  等等,基德先生,那是我。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會提到我?

  我全身都在發抖,真正的發抖。托盤裡的茶壺和茶杯因為震動而發出輕微的聲響,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沒有讓它們掉到地上。

  「……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可以放肆地大笑,也可以放聲大哭,那才是我,是真正的瑪利安·桑塔。我不必因為他而掩飾什麼,可是我不能這樣對您。或許拒絕您的愛慕是我這一生中最愚蠢的事,可是我不能欺騙自己,我瞞不過自己的心……」

  「不必再說了,小姐。」我聽見了殿下悲切的聲音,「您不必這樣安慰我的自尊心。您拒絕了我,愛上了別人,就是這麼簡單。我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人,在您面前,我只是個失敗者而已。放心吧,我能夠接受自己的失敗,我……我能夠,是的。」

  「對不起,殿下……」瑪利安抱歉地說。

  「您沒有什麼應該向我道歉的,應該道歉的人是我才對,為了我的唐突。我剛才一定嚇著您了。我真蠢,我早就該看出來的。每次我和您交談時,您總是那麼心不在焉,現在我明白了。」

  心不在焉?或許吧,但我從來沒有想過那是因為我,我一直以為那是因為殿下。

  「或許您願意經常到我這裡來,也是希望更多地和基得先生相處吧。這是我做過的最愚蠢的事了,每次都喋喋不休地招您討厭,還以為您喜歡這樣……」

  「不,殿下,不是這樣的。我真的喜歡和您交談,這和基德先生沒關係。我是真心地把您當作朋友,只怕我沒有這個資格。」

  「這麼說,您還願意來我這裡?」殿下的聲音有幾分振作,「您還會來麼?我還以為今天的事會把您嚇跑呢……」

  「我會來的,殿下,只要您不嫌我又醜又笨……」

  「怎麼會呢。您永遠是我最尊貴的客人,我的大門永遠為您敞開。或許我無法贏得您的愛情,但您的友情對我來說同樣是無法估量的珍貴寶物。」

  殿下誠摯地保證著,忽然,他話鋒一轉,既有些傷感又有些好奇地問道:「那麼您有沒有對基德先生表達過您的感情?他知道嗎?」

  「殿下……」瑪利安羞紅了臉,「這種事,我們女孩子怎麼好意思開口,而且……而且……」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憂慮起來,「而且每次基德先生見到我時都冷冰冰的,連話也不願和我多說一句,好像有意地在疏遠我。我想也是,像他這樣一個勇敢的人,怎麼會喜歡我這個小丫頭……」

  我真的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這可愛的姑娘居然把我見到她時緊張侷促的表現當成了疏遠,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現在明白她當初問我「勇士會不會喜歡普通女孩」的用意了。原本我一直以為她指的是路易斯殿下,卻沒想到她口中的「勇士」居然會是我。倘若不是今天讓我湊巧聽到了他們的對話,我不知道這樣的誤會還要持續多久。

  「我不允許您這樣評價您自己。」殿下急切地說,「儘管您拒絕了我,可我保證剛才對您說的一切都是我的真心話。您是個很好的女孩,和任何一個國家的公主相比都毫不遜色。唯有像基德先生那樣的勇士才能與您相配。」

  「您說的是真的?」瑪利安不確定地問。

  「我發誓我說得每一個字都發自我的真心。而且我知道,基德先生是我見過的最高貴的人之一,他忠誠、仁愛,對朋友非常無私,更重要的是他又著我無法比擬的勇氣。他的勇氣不僅僅表現在把您從馬蹄下救出來那一次,我說得是更大的勇氣,總有一天您會瞭解的。說句真心話,小姐,如果您愛上了別人,我說不定還會想方設法同他競爭,可如果是基德先生,我唯有向你們奉上我最誠摯的祝福。」

  殿下的讚美讓我既幸福又慚愧,我很清楚,自己當不起這過譽的讚美,但一想到聽到這話的是瑪利安,我又希望殿下能夠這樣一直不停地說下去,把讚美我的話灌滿瑪利安的耳朵,讓她更愛我一點。

  這自私的念頭並沒有轉多久,一陣惡作劇似的邪風忽然從前庭吹來,推動了會客室的房門。沉重的房門發出吱扭的聲響,吸引了房間中正在交談的人們。

  「……基德先生,您回來了!」殿下驚愕地看著我,他的臉紅得發紫,我想我也是如此。

  「恩……您的……您要的茶,殿下……」我把托盤放在桌上,然後給殿下倒了一杯幾乎已經涼透了的茶水,而後把目光投向了瑪利安。

  一和我的目光接觸,可愛的麵包房姑娘輕「啊」了一聲,脹紅了臉慌張地向門口跑去。我一個箭步衝過去,拉住了她的手臂,把她扯進了我的懷中。她一開始還在掙扎,可是我越樓越緊。一種莫名的衝動讓我恨不能把她擁到我的身體裡去。漸漸地,她停止了掙扎,就好像一片溫柔的水波一樣融化在我的懷中。

  看著她嬌羞紅潤的面龐,我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在一團溫暖的氣息中找到了兩片柔軟的紅唇。恍惚中,我感覺到了一團濕潤又小巧的東西敲打著我的牙齒,讓我忍不住吮吸,而且想要得更多。瑪利安在我的懷中發出急促的呼吸聲,她臉上的小雀斑在我的眼前不斷跳動著,就像是燃燒著的星星。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意識到,我吻了她。

  她也吻了我。

  背後傳來一聲孤獨的歎息,而後,我聽見了房門關閉的聲音。不知什麼時候,殿下已經離開了……

  那天傍晚,依舊是我護送瑪利安回家的。與往日不同,路上我們很安靜,什麼話也沒說。瑪利安沒有再向我詢問關於殿下的事情,我也沒有第二十五次告訴她殿下的眼睛像藍寶石一樣美。

  我想,這些互相愛戀卻又並不知曉的愛人之間沒話找話的談資,將要一去不復返了吧。

  走到最後一個路口,瑪利安忽然轉過臉來問我:「哎,我送你的那條手帕呢?」

  天吶,「哎」,她這樣稱呼我。我一陣幸福地眩暈。

  「嗯,在這裡。」我從右手最容易觸摸到的口袋裡取出了一條帶著血跡的、淡黃色的手帕,那是愛我和瑪利安第一次見面時她親手為我包紮傷口用的,也是她送我的唯一一件禮物。

  她從我手中取過那方手帕,輕輕展開,幸福地看著,又仔細地、一點一點地把它折疊整齊,放在我的手心裡,還淘氣地在我的手心吹了一口氣,讓我的手掌和心裡都癢癢的。

  「收好它,不許弄丟了,這是我最喜歡的一條手帕了。」

  我癡癡地點著頭。

  她呆呆地看著我的模樣,過了好大一會,忽然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像一朵浪花一樣輕盈地跳開去。

  玫瑰街的路口,許多玫瑰花的枝頭蓄滿了含苞的花蕾,其中有一盞白色的玫瑰花已經悄悄綻開了。在潔白的花瓣上,細細地灑落著一些紅色的斑點,就像是遮住了明月的細雲……

  就像是些可愛的小雀斑。

  哦,春天來了。
huro 發表於 2008-1-6 09:20
第二十卷:王子 第一百七十六章 來自遠方的消息

  自從瑪利安的事發生之後,我們和路易斯殿下相處時總覺得有些尷尬。當然,殿下從不曾因此責怪我們,我也並不認為我們有什麼可責怪的,可是每次單獨和殿下呆在一起時,我總覺得渾身不自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因此,出於一種我無法解釋的愧疚心理,我總是盡可能避免與殿下單獨相處。

  就好像現在,殿下正在他的書房裡看書,而我則侍立在門外聽候吩咐,就像他真正的侍衛長一樣。

  有時,我也會透過半敞開的大門看看這個俊美青年安靜的身影。儘管從公義上來將,殿下應當是我的敵人,但我卻實在無法提起對他的恨意。在某些程度上,他幾乎已經將我對弗萊德的敬佩之情分去了一半,贏得了我部分的忠誠。儘管我不曾有一刻忘記過他是侵略我的祖國的將領,但卻很難不去愛戴這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年輕人。

  我在殿下身邊已經呆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我每天都能近距離地觀察他,這使得我對他有了更深入的認識。我發現隨著對他瞭解的逐漸加深,我越來越能從他身上發現一個熟悉的影子——我的摯友弗萊德的影子。

  我從未見過兩個素不相識的人會如此相像:他們都有著強烈的責任心,對依靠他們的人報以深切的關愛。無論是對自己的士兵還是轄下的民眾,他們都像一個盡職盡責的父親一樣,保護他們、照料他們,並不因別人的誤解而改變。他們都是那種靈魂純淨得就像是空氣一樣的人,絲毫沒有受到這塵世的浸染,有時甚至正直的到了讓人擔心的地步,以至於對一些險惡的行徑完全沒有抵抗的能力,似乎沒有別人的照料,他們注定會被這嘈雜骯髒的世界所淹沒。可是他們又都是那樣的傑出,有著我完全無法想像的智慧和毅力,全身充滿了讓人景仰愛戴的領袖氣質,彷彿神明眷顧的使者,融合了這世間所有美好的東西,讓人不得不由衷地想去追隨,為他們奉獻自己的忠誠。

  正如一句諺語所說的那樣:偉大的人或許有所不同,但偉大的靈魂卻總是相似的。他們就像是兩顆同樣耀眼的明星,以自己年輕的身姿成為這個時代左右高尚的人中最高尚的兩個,甚至把整個時代都拋在了身後,將這個世界變成了僅屬於他們兩個人的舞台。

  可是最奇妙的事情就在於此,儘管他們的靈魂是如此的接近,他們卻又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在性格和習慣上的差距甚至讓人驚訝:弗萊德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即便是我們這些自少年起就和他並肩作戰出生入死的人,都很少看見他的笑容。他只有在的精神特別放鬆時才會不自覺地流露出珍貴的微笑,而對於一個將對朋友的承諾和千萬人的理想背負起來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時候總是少之又少。

  而路易斯殿下則正好相反,在殿下的臉上永遠掛著陽光般溫暖的笑容,這讓每個接近殿下的人都感受得到他的親切和友善。甚至是在他受到了侮辱、感覺到憤怒的時候,那抹笑容都很少從他的臉上消失。可是我總覺得,殿下更多的時候並非是在發自內心的微笑,這並不是說他是個虛情假意的人,他的友善是真誠的,但在那張笑臉之後,是一層深深的孤獨。

  在空餘的時候,弗萊德更喜歡沉默地獨自思考,這也是他過人才智的一種表現。這並不意味著他是個難以接近的冷漠的人,在這個略顯瘦弱的年輕人心中,燃燒著超出我們想像的熱情火焰。他是個天生的領袖,總是一個人承擔所有的責任。在他身上,沉著冷靜的品質表現出了最可寶貴的一面。但是我們都知道,當巨大的悲傷或者憤怒超越了他能夠承受的極限、讓他失去控制時,他的情感會像火山一樣迸發出來,這種強烈的感受甚至會傷害到他自己。當卡爾森和雷利犧牲時,我曾經親眼證明過這一點。

  而路易斯殿下則更喜歡與人交談。他總能在別人普通的話語中找到閃光的智慧,並把它變成自己的才能。他的每句話都能讓你感受到熱情和真誠,讓你感覺自己受到了重視,並心生鼓舞。但是事實上殿下的情感並非像我們所見的那樣開朗外露,他的熱情友善正是含蓄到了極點的象徵,皇族嚴苛的教育讓他的每一個表情、每一個動作都像用標尺測量出來的那樣規範,甚至就連每說一句話的語音語調都有據可循。我永遠也忘不了殿下聽到克勞福將軍的死訊時的表情,他就連如此刻骨蝕心的痛苦,都表現得如此優雅得體。

  他們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性格,和弗萊德相比,路易斯殿下無疑更富有浪漫氣質,這從他喜歡閱讀騎士小說就可以看得出。當需要解決一個難題時,殿下表現得似乎總是更富有創造力,而弗萊德的做法往往更直接更有勇氣。從另一個方面來說,這也意味著殿下確實更軟弱一些,尤其是在面對著自己的親生兄弟咄咄逼人的挑釁面前,殿下總是一味地退縮,一點也看不出他在兩軍對壘時一往無前的英雄氣概。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他的缺點還是優點:殿下生長在一個健全的家庭中,他對於自己的親人總是帶著一種難以割捨的親切情感。倘若弗萊德也生長在這樣的環境中,我不知道他是否能做得更好。

  或許,用光和影比照這兩個當世最了不起的年輕統帥更加妥當。它們相伴而生、背道而馳,卻又彼此相通,總能在對方的身上印證自己。這簡直是創世神明的奇跡,他創造出兩個如此完美卻又截然不同的生命,似乎只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無所不能。

  正當我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時,卡萊爾將軍手持著一個印著火漆印章的信封走了過來。他走得挺急,遠遠地就向我打起了招呼:

  「基德先生,您好啊。我有份重要的文件要面呈殿下,請您為我通傳一聲。」

  很快,我就領著將軍進到了書房中。殿下拆開了信封,面色微微一變。卡萊爾將軍似乎想要說些什麼,可是並沒有說出口,而是抱歉地看了我一眼。

  儘管我在殿下的府邸中受到了相當的禮遇,但我畢竟仍然是個德蘭麥亞軍官,殿下收到的許多消息是我不應當知道的。卡萊爾將軍示意我迴避也正是這個原因。

  「如果您沒有什麼吩咐的話,殿下,我這就去廚房看看您的午餐準備好了沒有。」我向殿下和將軍點頭致意,轉身就要離開書房。

  「請等一等,基德先生。」殿下展開信件迅速掃了一眼,隨即對我說道,「這一次請您留下,我覺得您有權知道這些事,而且您遲早都會知道的……」他把信件放在桌面上,微笑地看著我說:「這是和古德裡安陛下的近況。」

  弗萊德的近況?我的心裡立刻狂跳了一下。這時候就算殿下趕我走恐怕我也很難邁開腳步了。算起來,我已經幾乎有半年時間沒有看見我的朋友們了,就連他們的訊息也很難收到。這幾個月來發生的一些事情似乎讓我淡薄了對友人的思念,但現在這種情感一旦被殿下呼醒,就實在難以遏制。我詢問地看著殿下,卻又不知該問些什麼。

  「真是糟糕呢,基德先生……」殿下苦笑著搖著頭對我說,「站在我的立場,我真不知道該對您說這是個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殿下向我指了指,那封信件,「您自己看吧,這上面說得很清楚。」

  我迫不及待地取過信件讀了起來,那上面的每一個字看起來都是那麼親切,彷彿直接把我拉到了朋友們身邊似的。很快,我的心就因為喜悅而躁動起來。我感覺得到自己露出了興奮的笑容,這對於殿下和卡萊爾將軍來說非常不禮貌,但我無法控制。我飢渴地將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幾乎想把它的每一個句點都牢記在心裡。

  就在我離開的這段時間裡,我的朋友們在遙遠的聖狐高地上幹出了驚人的業績……

  就在姆拉克中將遭遇鹿紋城堡兵敗之後不足十天,克里特人再次從聖狐高地南側發起了襲擊。想來他們得知溫斯頓人在聖狐高地北部一路高歌猛進,侵佔了大片土地,也想籍此機會趁虛而入竊取戰果,造成佔領聖狐高地南部森林的既成事實,進而與溫斯頓人瓜分聖狐高地,將德蘭麥亞最後的一塊土地從大陸版圖上徹底抹去。

  誰也沒有想到溫斯頓大軍會敗,而且是全線崩潰、一潰千里。當姆拉克中將以一場史無前例的森林大火斷後,率領著不足四萬殘兵敗將撤出聖狐高地之後,克里特人根本就沒有收到消息,仍然以為溫斯頓人正在貪婪地吞沒著大片土地。克里特王國的擁有者卡斯坦一世陛下迫不及待地派出了一支超過七萬人的大軍,想要與溫斯頓盟友共同分享這一個豐美的勝利果實。

  為了盡快從聖狐高地上獲取利益,匆忙的克里特人根本就沒有做好進攻的準備。軍隊的補給線十分混亂,裝備也不甚整齊,當時已經是秋冬之交的季節,而克里特人甚至沒有給自己的士兵分發冬季御寒的衣物。在這些貪婪的投機者看來,德蘭麥亞聯軍主力已經在與溫斯頓大軍的交戰中損失殆盡,根本無力阻擋來自南方的侵略。現在的聖狐高地就好像一扇虛掩房門的寶庫,只需要在翁伯利安山谷外猛踢一腳,榮譽、財富和土地就會毫不費力地成為克里特勇士們囊中的戰利品。對於他們來說,真正需要擔心的並不是不堪一擊的德蘭麥亞聯軍,而是剛剛與他們成為接壤鄰居的溫斯頓人。如何用最快的速度進軍聖狐高地腹地,造成佔領大片領土的既成事實,從強大鄰國的手中獲得更多的利益,這才是克里特人考慮得最多的問題。

  沒過多久,克里特人就發現這重重的一腳踢在了鐵板上,很疼。

  應該說,克里特人確實把握住了最正確的出兵時機。儘管與他們預想的不同,但那時聯軍主力正在追擊新敗的溫斯頓大軍,收復大片的失地。翁伯利安山谷的守軍不足萬人,而且整個聖狐高地南部兵力空虛,只要突入山谷,就再也沒有什麼能夠抵擋克里特人的侵襲。

  可是他們遇到了難以戰勝的對手。

  鎮守翁伯利安山谷的主將是羅迪克,他的身邊有豪勇的重裝步兵指揮官達克拉,以血腥殺戮著稱的殘酷戰士羅爾,以及亡靈術士普瓦洛和他的妻子埃裡奧特。

  自從擊潰克里特人的第一次入侵之後,羅迪克就始終也沒有放鬆對翁伯利安山谷防線的防禦,並且休恩的情報工作重點也始終都放在克里特帝國。儘管這封信中並沒有提及這一點,但我可以想像得到,克里特人剛剛開始在邊境集結,羅迪克就收到了消息。

  克里特人的麻煩從越過邊境線起就一直沒有斷過,這大概是他們此生最艱難的一次行軍了。一路上:所有跨越水域的橋樑彷彿在一夜之間全部消失了,有時在斥候探路時那座橋明明還在,可是當大軍到來的時候就連架橋的木樁都不剩一根。不僅如此,他們經過的每一條道路都好像著了魔一樣和他們過不去,明明已經持續了二十多天的晴天,可他們經過的道路卻總是泥濘不堪,就像是跋涉在堆滿泥漿的河床底部。在他們建造浮橋渡河時,上游的堤壩總是會莫名其妙地決口,來勢洶湧的浪頭一次次把倒霉的克里特人按倒在河中,直讓這些來自南方水域的士兵們看見水就會頭暈。儘管這一切並不會給克里特人龐大的軍隊造成多麼明顯的損失,可是卻一點點地瓦解著士氣。而且,艱難的道路使得克里特人的補給線路十分脆弱,糧食和裝備的運輸成了最讓人頭疼的事。大軍不得不一再放慢速度,以保證所有的士兵都能吃上飽飯,即便如此,士兵們最終拿到手的,也總是些散發著霉變氣味的、堅硬程度幾乎可以媲美城磚的乾麵包。

  原本只需要七天的路程,克里特人整整走了二十天,「突襲」這個對於這支疲憊交加的軍隊來說,簡直是一個讓人笑不出來的反諷。

  然後他們遭遇了一場防禦戰,一場堂堂正正的、毫無花巧的防禦戰。

  與其他的夥伴相比,出生於軍人世家的羅迪克並不是個多麼出眾的人。他的軍隊既無法像達克拉的重裝步兵一樣誇耀強悍的武力,也不會像羅爾的決死之師一般殘忍地從身體和靈魂兩方面摧殘敵人,更不用說與衝鋒陷陣、所向披靡的魔法騎兵相比了。他的軍隊是一支普通的軍隊,正如同他這個人一樣,沉著、穩健,卻又缺少鮮明的特色,似乎總是被人忽略。

  可是當你與這支部隊在戰場上相遇,他們就會用鮮血讓你明白這樣一個道理:當「普通」達到了極至,就會爆發出讓人恐懼的力量。

  前進、後退、揮刀、舉盾、衝鋒、撤退……對於一個軍人來說,這些都是最普通最基礎的東西。可當這些事情從近萬人的手中做出來時就好像一個人那麼整齊、絕沒有任何細微的偏差、就如同用模具製作出來的雕塑那麼標準時,誰還能說這是件普通的事?

  如果說一支強大的軍隊都有著嚴格的戰場紀律作保障,那麼羅迪克的部下則根本不知道什麼是紀律,在戰場上的每一個動作都已經成為了他們本能的反應,這種純粹的紀律性不是銘刻在他們心中的,甚至不是受到骨骼和肌肉支配的,而是在他們的反射神經上留下的深深的烙印,讓他們不需思考就知道什麼時候應該去做什麼樣的事。

  當數千這樣的士兵聚集在一起,你能夠得到的已經不再是一支軍隊,而是一個將數千人的力量聚集在一起的龐大巨人,而羅迪克正是這個巨人的大腦。這支軍隊中的每一個人都是羅迪克手腳的延伸,當他下達命令時,甚至連反應的時間都被直接略過了。

  對於這場戰鬥,給殿下的信上是這樣形容的:「德蘭麥亞將領將穩健紮實的指揮藝術發揮到了極點,他以極其普通、毫無特色的防禦陣線抵擋住了克里特人的進攻。無論克里特人如何努力,德蘭麥亞人總是要比他們強一點,他們的潛力似乎是無窮無盡的。克里特人的攻勢一次次被這道平平無奇的防線碾得粉碎,就好像一道道巨浪用力過猛,把自己拍碎在了水邊的毫不起眼的磐石上。」

  這場純粹的防禦戰持續了半個多月的時間,正當克里特人開始對出兵的決策開始動搖時,德蘭麥亞守軍的戰鬥力終於達到了極限。在一次原本不抱太大希望的進攻中,翁伯利安山谷被打開了一個缺口,德蘭麥亞守軍開始向後逃竄。欣喜欲狂的克里特大軍挾著大勝的勢頭,一路窮追猛打,讓德蘭麥亞聯軍連組織第二條防線的機會都沒有。聖狐高地腹地果然如情報分析的那樣空虛,以土著戰士為主的聯軍甚至無法發起一場像樣的反擊。大軍侵襲的如此迅速,將自己的補給線遠遠拋在了身後。

  當克里特統帥艾頓將軍得到溫斯頓人戰敗的消息,從當前的戰況嗅到了陰謀的味道時,一切都晚了。

  首先,從克里特邊境通往翁伯利安山谷的補給線被一把閃著幽藍色陰冷光澤的匕首攔腰切斷了。

  羅爾的「亡靈匕首」。

  沒有人知道這群以殘忍虐殺敵人著稱的死亡戰士潛伏在那裡,有些克里特人甚至相信他們是從墳墓中爬出來不死亡靈。他們用絕望的殺戮在通往翁伯利安的道路上豎起了「此路不通」的血色路標,而這不過是克里特人惡夢的開端。

  在入冬第一場雪之後,德蘭麥亞聯軍重新奪取了翁伯利安山谷。飢寒交迫的克里特人連拿起武器反抗的念頭都沒有興起。

  一直被追趕的德蘭麥亞軍隊猛然回過頭來反擊,克里特人這時才發現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敵人已經變得那麼強大。驍勇的土著戰士和精準的精靈射手的出現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溫斯頓人已經徹底被逐出聖狐高地,弗萊德已經積攢起足夠的力量,真正的戰鬥剛剛開始。

  在我們與依芙利娜初次相遇的那片坡地,克里特人度過了一個血色黃昏。口中無糧、身上無衣的七萬大軍全軍覆沒,鮮血肥沃了土壤,讓次年的鮮花綻放的格外鮮艷。

  就在一年多以前,克里特人還曾在這裡以劣勢的軍隊斬殺了倫布理人的大祭祀,完成了一次以少勝多的光榮業績。

  德蘭麥亞聯軍趁勢反擊,軍出翁伯利安山谷收復失地,同時在克里特佔領區,許多德蘭麥亞地下反抗武裝開始活躍,迎接光復大軍。危急之中,克里特王太子迪安索斯親率大軍抵擋,在付出了慘重代價之後,才勉強將弗萊德的馬蹄阻擋在烏齊格山、花語平原東線。

  大陸公歷1463年3月27日,新德蘭麥亞邦聯合眾王國正式成立,聖狐高地各族土著首領以及月溪森林精靈詠者宣誓向新王弗雷德裡克一世效忠。這是一個全新政體的國家,以往的專制王權在這裡得到了分散,除了戰爭、外交等重大事件之外,各個邦聯成員首領在自己的轄區內有非常大的自主權,各個種族在這個國家內完全平等,並有權在不觸犯法律的前提下按照各自的習俗、信仰和傳統自由生活。

  無論是對於弗萊德還是對於整個法爾維大陸,這都是值得紀念的一天。自此,年輕的王者不再四處流浪,他找到了自己的土地和人民,也讓人民找到了他。
huro 發表於 2008-1-6 09:23
第二十卷:王子 第一百七十七章 意外邂逅

  「傑夫,你……你怎麼了?你看上去好像有心事。」瑪利安挽住我的胳膊,擔心地問我。

  她說的對,我有心事。我的心情從來沒像現在這樣矛盾過。在此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儘管我也想過回到聖狐高地、想著回到我的夥伴們中間,但那種感覺並不十分強烈。被封鎖的道路讓我不得不默認現實,讓我暫時打消了歸隊的念頭,而路易斯王子和瑪利安的存在也多多少少轉移了我的友人的思念。

  而當弗萊德建國的消息傳來之後,我覺得自己的心忽然活了起來。我和我的戰友們共同經歷過的那些事情一次次將我從睡夢中驚醒,那些殘酷的、熱血的、慷慨激昂的事情,每一件的歷歷在目。我只覺得既慚愧又遺憾:我們已經經歷了那麼多,共同戰鬥、共同生活、共同在彼此的歡笑和熱情之中印證自己的存在。可是現在,當我的朋友們在人生最輝煌的時刻我卻在幹什麼?當弗萊德在為他偉大的理想戰鬥不息的時候我在幹什麼?我在挽著一個姑娘的手臂,希冀著安閒舒適的生活,甚至一度想過讓生活就這樣繼續下去。

  我錯過了一個重要的時刻,這讓我覺得遺憾。我迫切地想要回到夥伴們中間去,現在,立刻。這是自從我來到裡德城之後第一次認真地考慮這個問題。或許道路被封鎖了,但我可以試著冒一冒風險。

  可是,當我看見瑪利安無知又純潔的大眼睛時,一種溫柔的力量卻拉住了我。我該拿這個可愛的姑娘怎麼辦呢?把她留在這裡,給她一個或許永遠無法兌現的承諾;或是把她帶走,冒著生命危險穿越把守嚴密的邊境線?

  更重要的是,我捨不得離開,我捨不得她挽著我胳膊的手臂和毫無心事的清脆笑聲。

  我的心裡被兩種愧疚糾纏著,對朋友的和對戀人的。我無法作到同時對這兩者忠誠,甚至於我對他們兩者都無法忠誠,因為無論我選擇離開還是留下,最終都一定會後悔,而且是後悔一輩子。

  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無論你如何選擇,最終都是錯的。

  「沒什麼……我很好。」我強打精神回答瑪利安的疑問。看著她天真的面孔,我擔心當有一天我要離開她時,會不知道怎樣對她說。

  「你又騙我啦,傑夫。你的眉頭皺得就像是放了五天的黑麵包,而且總是無精打采的,有時候跟你說話你還答非所問。」瑪利安有些幽怨地低下頭,「是不是你不喜歡和我在一起。」

  「絕沒有這回事!」我連忙解釋著,試圖打消瑪利安的疑慮,「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擔心你父親,他好像很不喜歡我。」

  老桑塔對我的態度很糟糕,這個倔強的退伍軍人一直把我當成趨炎附勢的勢利小人,每次看見瑪利安和我在一起時都要對我冷嘲熱諷。如果不是桑塔夫人的勸說,他絕不會允許自己的女兒和「投降溫斯頓人的軟骨頭」呆在一起。我和瑪利安相戀的事並沒有讓她的家人知道,否則的話,我相信這個脾氣暴躁的長者非要和我決鬥不可。

  「是啊,爸爸他……」一說起父親,瑪利安也煩惱地皺起了眉頭,不過沒多久就重新舒展開了心情,「不過好在爸爸總是聽媽媽的話的,媽媽很心疼我,只要我們去求她幫忙,一定可以說服爸爸。」

  桑塔夫人?我沉默地歎了口氣:這個年輕的女孩太不瞭解自己的母親了。

  桑塔夫人似乎是個極普通的家庭主婦,但我總覺得她非常不一般。最明顯的例子就是: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一個脾氣暴躁的退伍老兵會對自己的妻子那麼尊重,有時甚至是有些忌憚。在通常情況下,這些人在家酗酒鬧事毆打老婆和孩子的情況到是經常發生。與老桑塔不同,這個坦然端莊的尊貴女性從不把自己的心事流露在外面,但她一旦認定了什麼,就會比她正直剛強的丈夫還要難以說服。她無疑是這個家庭中地位最高的人,對於家庭中的一切都有著絕對的領導權。

  遺憾的是,儘管每當麵包店老闆對我做出鄙薄的表示時桑塔夫人總是勸阻他並向我道歉,但從她的目光裡,我依然能夠讀出輕蔑的意味。

  「好了,我們不去想這些煩心事了。聽說今天交易所來了幾批新的商人,不知是哪個商會的,他們帶來了許多新鮮的小擺設,我們去看看吧!」說著,瑪利安拉著我的胳膊急沖沖向前跑去,她無憂無慮的笑容簡直讓人羨慕。

  瑪利安口中的「交易所」並不是某個地方,而是一個地區。

  最早,這裡確實只是一個大型的交易所,遠來的商人帶著貨物和金錢來到這裡,通過交易所與本地商人進行交易。這些買賣多半都是大宗的生意,其中牽涉到的金額或許是普通人一輩子連想都不敢想的。

  後來,可能是貪圖交通的便利,本地的商人們在交易所的附近建起了一個又一個店舖,專門販賣類似服裝、首飾、皮草、工具、武器和一些奢侈品,把這裡變得日益繁華起來。日子久了,裡德城的人們就逐漸把這交易所附近的商業區域簡稱為交易所。不僅是在裡德,在其他規模比較大的城市中,交易所的周圍多半都會有這樣一條繁華的街道。我的商人朋友休恩十分陶醉於這種嘈雜叫賣的氛圍,他這一生最大的願望之一,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建一座大大的房子,把所有的商人都請到這間房子裡來租用他的櫃檯販賣他們的貨物,這樣一來,商人們就不必擔心因為天氣的緣故而無法開張,而其他的人也都不必為了多挑選幾樣貨色而走許多家商舖。

  休恩曾經給他這個偉大的創意取過許多的名字:百貨商場、大賣場、購物中心、超級市場,等等等等。每當他拉住別人談起這個夢想時,他都激動得幾乎要流下淚來。

  這是個很好的主意!我現在尤其這樣認為。

  我們已經穿過了整整四個街區,進出了不下四十個售賣服裝、首飾和一些精巧的小玩意的店舖。我的雙手提滿了裝著各色衣料和服飾的包裹,現在我覺得它們重得能壓垮一匹駱駝。

  這場瘋狂的採購源於一頂帽子。

  「傑夫,這頂帽子好看嗎?」瑪利安抓過一頂帶沿的軟帽問我。

  我實在無法分辨這頂帽子和貨架上其他的帽子有什麼區別,但作為一個熱戀中的傻瓜,我盲目的讚歎聲立刻脫口而出:「好極了,它配你正合適,我從來也沒見過這麼漂亮的帽子。」

  於是,我以十四個銅子的代價將這頂帽子當作禮物送給了瑪利安。

  如果我知道這頂帽子會帶來多大的麻煩,那我寧願把它煮一煮吃了。

  「……傑夫,這頂帽子很好看,可是它的顏色太鮮艷了,我沒有能和它相配的裙子……」在得到帽子之後,瑪利安忽然想起了什麼,拉著我的胳膊可憐兮兮地對我說。

  還能怎麼樣呢?看著瑪利安期盼的面孔和夢幻般純真的目光,我覺得倘若沒有一身合適的裙子讓她高興,就簡直在犯罪。

  於是,我們開始了漫長而又艱苦的旅程。在配齊了裙子之後,我們又買了能夠與之搭配的腰帶,接著是鞋子,接著是襪子,還有那閃著微弱光芒的、廉價但卻可愛的礦石首飾,瑪利安甚至還從像座山一樣高聳的貨堆裡花了幾乎一頓正餐的時間扒出了兩個看起來沒有任何差別的紅色軟包,並且用了更長的時間去比較,看看哪一種紅色更合適。

  「傑夫,你看,這兩種顏色哪一個更好看?」可愛的讓人發瘋的女孩閃著星星一般的大眼睛問我。

  我實在很想隨便指著其中的一個敷衍過去,可是對瑪利安我實在不忍心這樣做。我只能實話實說:

  「它們不都是一樣的嘛。」

  「你胡說什麼呢?」瑪利安紅著臉摀住我的嘴,不好意思地向周圍的人群看了看。邊上有個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姑娘嘲諷地看了我一眼,看上去就像是在看一個傻瓜。

  瑪利安窘迫地向我解釋著:「這種叫酒紅色,這種是酡紅,這是現下市面上最時興的顏色啦,上一次我看見城東的男爵夫人也拿著這樣的包呢,我覺得酒紅色……」

  直到最後她選中了其中的一個,付了錢興奮地拉著我去挑選絲帶的時候,我也不知道她手裡的那個小布包究竟是酒紅色的還是酡紅色的。

  費憑心而論,瑪利安是一個很好的姑娘。她沒有像其他虛榮的女人那樣花超出自己家庭能力的價錢去購買高價的首飾,也不願無節制地接受我的饋贈。事實上,我曾主動提出為她購買一雙更貴但顯然她更喜歡的鞋子,但卻被她拒絕了。她是個很普通的女孩,樸素、節儉,但也不可避免地有些姑娘們天生的虛榮心,對一些可愛的顏色和服飾缺乏最基本的抵抗力。

  真正讓人絕望的並不是女孩的購買慾望,而是她對挑揀新鮮貨物的狂熱興趣和對顏色、款式的搭配不可救藥的執著。最讓我驚訝的是:整整一個下午,我們一口水也沒有喝,連坐都沒有稍稍坐下過,就連我這個曾經接受過超常規體力訓練的軍人都有些站不住腳了,而瑪利安卻依舊蹦蹦跳跳地穿行在人群中,用很高的音調嫻熟地和那些商販們討價還價。我剛剛發現,她纖細的腰腿就像是用鋼鐵鑄就的,似乎永遠也不會疲倦。她的小臉紅撲撲的,壓價時總是用力揮舞著手臂。

  對於討價還價我並不陌生,在我還是個酒保時沒少和商人們打過交道,但那是為了謀生和獲利,與瑪利安現在的表現完全不同。自始至終,她的嘴角都始終帶著微笑,好像真正給她帶來樂趣的並不是這些衣物首飾,而是買賣這個過程的本身。

  現在我才覺得休恩的構想是多麼的有必要,如果我們能夠在同一地方完成所有商品的比較、挑選和更換,那會是件多麼方便快捷

  終於,我們以一根明亮的絲帶完成了這一輪由頭到腳的新舊更替,就在我以為一切將就此結束、我可以暫時地擺脫這場折磨人的長征時,瑪利安一臉沮喪地從一家裁縫店的更衣室裡走了出來。她換上了剛剛買到的所有衣裙,卻看不出一點高興的勁頭。我剛要開口稱讚她很漂亮,她悔恨地摘下了帽子,委屈地對我說:「傑夫,我很喜歡這頂帽子,真的,這是你送我的禮物,可是……可是它的顏色太暗了,和我的衣服一點也不相配……」

  我果然應該把那個帽子吃了!

  這時候的天色已經晚了,附近的店舖也差不多都收了攤子,我們只能帶著一絲不小的遺憾向瑪利安的家走去。忽然,瑪利安頓住了腳,我順著她的目光向前看去,看見了一家剛剛裝修一新的店舖正在開門營業,店舖的門口掛著幾頂漂亮的帽子。瑪利安緊緊攥著手裡的軟帽,幾乎是在乞求地看著我。

  我一邊用我所知最惡毒的話來咒罵這家店舖的老闆,一邊悲壯地向著瑪利安點了點頭。可在我們推開門走入店舖的一剎那間,我改變了主意。

  我認識這個店老闆。

  他的名字叫賓克。

  當我們三年多以前被篡奪王位的米拉澤男爵出賣,在綠葉平原被困走投無路時,正是這個老練的商人找到了我們,為我們帶來了休恩的幫助。僅憑這一點,我就能夠相信他是我們年輕的商人朋友最信任的屬下之一。

  賓克看見我之後也吃了一驚,差點當場就喊出了我的名字,我向著瑪利安努了努嘴,示意他不要在瑪利安面前露出馬腳,自己卻忍不住露出欣喜和激動的表情。 「給這位小姐挑一頂帽子,」我對賓克說道,我覺得自己的喉嚨在發抖。

  「要最好的,我們要『精挑細選』。」我強調著

  賓克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叫過一夥計,小聲吩咐了幾句,然後微笑著對瑪利安說道:「小姐,我們剛好進了一批新的款式,剛剛送進庫房,如果不介意的話,您可以跟著我的夥計去任意挑選,我包您能找到最滿意的商品。」而後,老練的商人又對我說道:「這位先生,我這裡還有些從遙遠的東方大陸運來的美酒佳釀,請您相信,真正的男人絕不應該錯過那樣的滋味。或許您可以趁著這位小姐挑選帽子的時間,也為自己選擇一瓶上佳的飲品。」

  很快,在緊鎖著酒庫裡,賓克的手緊緊地和我握在了一起。

  「基德先生,真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您!」賓克激動地對我說,「自從您失蹤之後,陛下一直很擔心您的安危。休恩先生命令我們在各個城市的監獄和軍營中尋找您的蹤跡,整整三個月了,我們幾乎把溫斯頓佔領區的每一座監牢都翻了個遍,可就是不見您的蹤影。我們都以為……都以為您……」

  「可是陛下一直堅持讓我們繼續尋找,他再三對我們說,無論如何都要找到您的蹤跡,倘若一年找不到,就找三年,倘若一輩子找不到,下輩子也要繼續找下去。他絕不相信您已經死了,他說,如果您死了,他會知道,他能感覺得到。果然……果然您還活著!」

  我的心頭一陣溫暖,就像在冬季的雪地中被陽光直射一樣。弗萊德的命令中透露出一種不理智的蠻橫執著,這只有在他真正悲痛或是憤怒時才會出現的情況,而這一次,是為了我。

  這讓我既驕傲又慚愧。

  賓克告訴我,因為與德蘭麥亞抵抗軍的關係洩露,恩裡克商會遭到了溫斯頓人的封鎖,此前的所有商業和情報系統的運行全部轉入地下或是以幾個新商會的名義進行,而這也是我在裡德城找不到恩裡克商會聯絡處的原因。賓克是為了尋找我的蹤跡專程來到裡德城的。他原本以為我被囚禁在哪座把守嚴密的牢獄中,打算再將裡德城的監牢再細細梳理一遍。如果不是我誤打誤撞地走進店門,他恐怕做夢也想不到我這個德蘭麥亞戰俘在短短幾個月時間裡搖身一變,成了一個溫斯頓軍官,而且還是總督大人的侍衛長。

  我把我的經歷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賓克,從初見克勞福將軍開始,一直到來到路易斯殿下身邊,甚至連瑪利安的事情都沒有隱瞞。不知是出於什麼樣的心理,我只希望能把這段時間來的每一件事情都告訴面前這個年長的商人。我覺得自己並非只是在對賓克說這些事情,更是在對弗萊德說。他是近幾個月來我所見過的最親近我的朋友的人,我只覺得他全身上下都帶著弗萊德關切熟悉的信息。

  我想讓弗萊德知道我的事,我的心情,就好像我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他現在怎麼樣。可是我卻忽略了賓克對這些消息的心理承受能力。

  當我說起自己現在是溫斯頓皇太子的侍衛長時,賓克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他忽然站起身,警覺地看著我:

  「您說您投降了溫斯頓人?」他的口氣很嚴厲。看見他的表情,我有些慶幸。倘若今天我穿的不是便服而是溫斯頓的軍服,說不定剛走進店門就被賓克為隱瞞行蹤除掉了。

  「我沒有!」我堅定地反駁著,兩隻眼睛勇敢地迎上賓克的目光,

  「我絕沒有做任何損害了我的國家的事,更沒有背叛我的國王和朋友!」

  賓克的表情看上去緩和了不少,但他看我的目光仍然有些不放心。他低頭沉思著,不知道該如何才好。

  儘管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但我仍然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商人狐疑的目光就像是兩把刀子刺在我的心頭上,讓我痛心不已。

  弗萊德呢?我的戰友們呢?當他們聽到我曾經披上敵人的軍衣,成為敵軍統帥的侍衛長後,會不會用這樣的目光來看我?

  他們還會像以前那樣信任我,重視我,像以前那樣放心地將自己的脊背交給我麼?

  我忽然很害怕。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夠忍受朋友們用這種猜忌的目光看待我。在此之前,我從沒考慮過這種事情,或許是我不敢去想這個問題。我一廂情願地認為他們依然相信我,無論在離開他們之後我成為了什麼,又做過些什麼。

  這真的只是我的一廂情願麼?

  我從沒像現在這樣畏懼孤獨。

  是的,孤獨,那並非是沒人陪伴在你身旁,而是當你在熙攘人群中時,無人與你相伴。

  「這樣吧。」我咬了咬牙,下決心對賓克說:「我今晚就呆在這裡,哪也不去。你派人送那位小姐回家,就說我喝醉了。明天一早你們就離開這裡,乘船離開,在下一個碼頭把我放下船。我只要你把我的話告訴陛下,原原本本地告訴陛下,這樣可以麼?」

  賓克猶豫了半天,終於走到倉庫門邊,拉開門閂對我說:「基德先生,您應該送桑塔小姐回家了。」

  他的舉動有些出人意料,我不禁有些困惑。

  「為什麼?」我問道。

  「我相信您,先生……」賓克回過頭來,微笑著對我說:「……您看上去很誠懇,不像是在說謊。而且倘若您心中有鬼,完全可以暫時隱瞞自己的遭遇,等到離開後再通知溫斯頓人來抓捕我們。」

  「而且,另外,我不相信願意捨命掩護陛下生命的勇士,會成為背棄陛下的叛徒。」

  「最重要的,休恩先生是那麼的信任您。您不知道在知道您失蹤後他看上去有多悲痛。我並不瞭解您,更不瞭解陛下,但休恩先生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從沒見過他因為某個朋友的失蹤而傷心成這個樣子,除了您。或許您並不瞭解,休恩先生是個天生的商人。他從小就對鑒別人和商品有著超人的才能,我相信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會有相當的回報,包括他的感情。倘若您贏得了他的友誼,讓他能為您而痛心,先生,這只能說明您值得他這樣做。我不知道您作過些什麼,但作為一個並不高明的商人,我相信休恩先生的判斷甚於相信自己的眼睛。」

  「所以,我打算用我的命和您賭一賭了,基德先生,賭您的忠誠和友誼,還有休恩先生的眼光……」
huro 發表於 2008-1-6 09:24
第二十卷:王子 第一百七十八章 王子與王子

  在許多年之後,每當人們想起那場歷時四年之久、由兩大強國設計瓜分德蘭麥亞王國的戰爭時,通常只會提到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在戰爭之初就顯露出絕高的軍事才華、以堪稱「精緻」的手段以極少數軍隊徹底摧垮德蘭麥亞邊防、使用溫斯頓大軍能夠在最短時間內深入德蘭麥亞腹地、並贏得了「可以在戰場上繡花的統帥」之稱的溫斯頓王太子路易斯殿下;另一個則是從坎普納維亞防禦戰中登上戰爭舞台、逐漸成長為德蘭麥亞王國全軍統帥、幾乎是以一己之力力拒兩大強國、並且最終實現了德蘭麥亞復國的黑髮王者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的確,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這兩個人的沙場對決成為了這場戰爭的主題,他們金子般閃光的戰爭才華和極富傳奇色彩的戰場表現一度削弱了濃郁的殺戮氣息,為這場始終由陰謀詭計主導的侵略戰爭塗上了一層浪漫的色彩。對於許多被英雄的傳奇故事所吸引的年輕人來說,這場戰爭的全部意義似乎僅僅是為這兩個冠絕當時的傑出領袖提供了一個對舞的舞台,硝煙戰火和如潑的鮮血只是為了在歷史的蒼穹中拓下他們華彩奪目的身影。

  而這場戰爭的第三個主角——克里特王國唯一的王子和全軍統帥迪安索斯殿下——則是個倍受爭議的人物。支持他的人說,在那場戰爭中,迪安索斯殿下扮演的事實上是一個受害者的角色。他和他的國家被陰險詭譎的溫斯頓帝國二王子達倫第爾殿下陰謀設計拖入了戰爭中,使得他誠實忠厚的好名聲受到了玷辱。他們認為,迪安索斯殿下是權謀與政治利益的犧牲品,直至他最後登上國王寶座、成為克里特王國的統治者之後也是這樣。

  而反對他的人則認為,迪安索斯殿下是個地道的陰謀家和投機分子,他既沒有什麼指揮戰鬥的才能,也沒有立下任何值得稱道的武勳。從戰爭起始的那場宮廷鬧劇來看,他是陰謀策動這場戰爭的人之一。他以自己的名望作幌子,欺騙了所有人。即便是戰爭開始之後,他也是一直等到德蘭麥亞人與溫斯頓人糾纏得筋疲力盡的時候才出兵,猶如一條陰險的毒蛇,在獵物最虛弱的時候才主動出擊。即便如此,克里特大軍依然被古德裡安陛下麾下的德蘭麥亞疲軍打得落花流水,倘若不是在最後關頭德蘭麥亞內部發生了叛亂,誰也不能肯定這場戰爭的結果會是怎樣。

  這些反對者稱迪安索斯殿下為「恐血者迪安」,以譏笑他對戰爭的畏懼和無知。

  但是,有一點是這些迪安索斯殿下的反對者無論如何都不能否認的。在那場戰爭中,受到損失最小而獲利最多的正是克里特王國。與他強大盟友溫斯頓相比,克里特王國的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它卻佔領了全部的花語平原和綠葉平原,並控制了整個烏齊格山脈,將邊境線一直延伸到德蘭麥亞西北部的梅恩河,幾乎將德蘭麥亞三分之二最富饒的土地並入了自己的版圖中。即便是在德蘭麥亞復國成功、法爾維大陸重新恢復和平之後,克里特王國仍然控制著花語平原三分之一的土地,並且國力完全超出強大的溫斯頓帝國,一躍成為法爾維大陸的第一強國。在此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克里特王國都沒有捲入任何一場有可能招至失敗的戰爭,而只要克里特王國加入了戰爭,它就總能從中獲利。

  這個屢受非議的異國王子就如同燈光下的陰影般隱藏在戰爭的鐵血大幕之後,幾乎沒有任何人看得到他,可他的身影卻又似乎無處不在。

  現在,這個或許是當世最受爭議的人物的車仗剛剛在路易斯殿下的總督府前庭停了下來。

  迪安索斯殿下剛剛結束了對溫斯頓帝國王都烈鬃城的為期三天的國事訪問,這次是在歸國的途中特意來看望他多年的好友、溫斯頓帝國王儲路易斯殿下。兩國王儲的友誼在這場戰爭之前是眾所周知的,他們多次在法爾維大陸各國王族的社交圈子中結伴出遊,一起打獵、一起騎馬。無論是在正式還是在非正式的場合下,他們都毫無保留地將讚譽的語言送給對方,甚至就連那場作為戰爭導火索的赫諾爾陛下的生日慶典,迪安索斯王子也是在收到了路易斯殿下私人的邀請函後才主動要求作為使者出訪的。

  從時間上來推算,迪安索斯殿下是在與新德蘭麥亞王國暫時休兵後立刻就做好了這次出訪的準備,這使得這次訪問的目的十分明確:聯合溫斯頓帝國的軍事力量,共同打壓剛剛誕生的德蘭麥亞新政權。作為當初共同密謀瓜分德蘭麥亞的侵略盟友來說,達成這樣的共識是順理成章的事。

  當馬車停穩,我看見身披華服的王子走出了車門。傳聞這位克里特王國的繼承者是以英俊和相貌和優雅的儀態著稱的美男子,可在我看來,這樣的說法並不準確:

  無疑,迪安索斯殿下是極英俊的。儘管與弗萊德和路易斯殿下相比,他缺乏某種讓人振奮的英挺氣質,但這位年紀稍長的王子顯得更穩重、更沉著。他的身材比路易斯殿下略顯矮小和瘦弱,但四方形的面孔和唇上的兩撇鬍須讓他看起來更加成熟。

  但是讓人奇怪的是,與他出眾的相貌相比,克里特王子的精神狀態似乎並不是很好。他看起來心事重重,眼圈有些發黑,因為面頰消瘦而使得顴骨特別突出。幾絲細微的皺紋潛伏在他的眼角,儘管並不明顯,但這對於一個三十上下的貴族子弟來說也已經是不可思議的了。許多銀白色的髮絲不時跳出他茂密的棕髮,看上去格外刺眼……精神上的萎靡和種種衰敗的象徵大大降低了迪安索斯王子的魅力,他此刻看上去就是個極普通的人,高貴榮耀的血統並沒有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

  乍見迪安索斯王子,路易斯殿下看上去十分喜悅。他快步向前,伸開雙臂,熱情地大聲說著:「好久不見了,迪安索斯殿下,我的朋友,你一向可好嗎?」

  然而,迪安索斯王子並沒有回應殿下的熱情。他向後稍稍退了一步,然後以一種嚴謹而冰冷的宮廷禮儀向路易斯殿下致意,讓殿下熱情的擁抱落了空:

  「路易斯殿下,我們的冒昧造訪給您添麻煩了。」克里特的王子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說道。

  路易斯殿下的身形立刻僵住了,他緩緩地放下雙臂,走到迪安索斯殿下身前,用同樣的禮節回應。殿下的臉上仍然在微笑,可是目光卻暗淡了下去。

  「您的造訪讓寒舍蓬壁生輝,殿下。」路易斯殿下聲音有些壓抑地說道,「我希望您能在這裡度過一個愉快的夜晚,帶著美好的回憶回到克里特。我相信,我們之間的友誼必定會隨著我們兩國的友誼而日益堅固。」

  他說的是「友誼」。

  我從未聽到過這個美好的字眼會以這樣失落、孤單的語氣說出口。

  「您……一向還好嗎?」路易斯殿下幾乎是喘息著將這簡單的問候又重複了一遍。他的眼睛依舊望著對方,目光熱切又寂寞。

  迪安索斯王子似乎害怕與殿下的目光相接觸,他稍稍轉過頭去,乾咳了一聲,然後以一種程式化的聲音對殿下說:「看起來,您還是和以前一樣,那麼的健朗英挺,這真是溫斯頓帝國的福氣啊……」

  繼而是短暫的沉默。兩位王子相對而立著,彼此間沒有話語也沒有動作。迎接貴賓的熱烈氣氛忽然間降到最低點,主人的侍從和客人的隨行人員沉默地站立在兩旁,氣氛顯得非常尷尬。儘管這份沉默僅僅持續了不到兩次深呼吸的時間,可是我覺得時間已經過了那麼長久。

  長久到讓彼此忘記了多年的情誼,心中只剩下權謀和利益。

  猶豫了片刻,迪安索斯王子又開口緩緩說道:「我在烈鬃城度過了很有意義的三天,在這期間我有很大的收穫。溫斯頓帝國的一切都讓我難忘,赫諾爾陛下熱情友好地款待了我……」王子猶豫了一下,似乎覺得很難開口,但還是繼續說道:

  「……達倫第爾殿下,您的弟弟,是個很好的主人,也是個很好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有心的人完全可以從這個讓人玩味的稱呼中找到某些陰謀和妥協的痕跡。迪安索斯王子這樣做,幾乎是明白地告訴路易斯殿下,他已經和殿下的弟弟結成了某種利益的同盟。

  還會是什麼樣的同盟呢?以協同克里特軍隊夾擊新德蘭麥亞王國為條件,或許還會加上某些國土勘定的秘密協議,以換取克里特人對達倫第爾王子在王位爭奪中的支持?

  這幾乎是一定的。

  我有些無法理解迪安索斯王子的做法,難道他從溫斯頓本土出發,兜過一個大圈,延誤將近十天的行程,只是為了告訴路易斯殿下:他背叛了他,捨棄了這份友誼?他為什麼要這樣做?做這種多此一舉的事情?

  路易斯殿下乾澀的一笑:「他們都還好嗎?我的父親和兄弟。我也好久都沒看見他們了,連他們的信函都甚少收到。」他輕輕歎了口氣,接著說道:「真是不好意思,我還要依靠外人來問候我的親人。」

  迪安索斯王子的臉上滾過一絲酸痛和憐憫:「陛下偶感風寒,身體有些虛弱,但精神很好,想來不日即可痊癒。達倫第爾殿下……他也很好。他還托我問候您。」

  路易斯殿下抬頭向西北方溫斯頓國土的方向望去,微微有些出神。

  忽然,迪安索斯王子歎息著說道:「路易斯殿下,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和以前一樣啊……」這已經是他第二次說殿下「和以前一樣」了,但這一次他的語氣帶著深深的遺憾和惆悵,包含著更多更深層次的含義,似乎是在惋惜著什麼。我注意到他這一次不再稱殿下為「您」,而是使用了「你」這個更親切的稱謂。

  「要是這一次在烈鬃城迎接我的人是你,那該有多好啊……」迪安索斯殿下意味深長地歎息道。

  路易斯殿下無奈地搖了搖頭,勉強振奮起精神,微笑著對迪安索斯王子說道:「為了歡迎您的到來,殿下,我專程為您準備了一場舞會。寒舍環境簡陋,必不能與王都的繁華富饒相比,還請您見諒。」說完話後,他似乎是想拉著迪安索斯王子的手走入大廳,可是忽然又頓住了自己的動作,左手輕輕一揮,虛引著尊貴的客人進入了房中。

  在轉身的剎那間,一個熟悉的身影在迪安索斯王子的隨行隊伍中露出臉來,讓我心頭一震。錯愕間,那個人也看見了我。他同樣全身一僵,但隨即又恢復了常態。我們默契地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後跟隨著兩位王子進入了會客廳中……

  佳餚、美酒、輕快高雅的三步半斯特拉風舞曲、手持精緻折扇的嬌艷而造作的貴婦人以及神氣十足高談闊論的貴族,這是一場極其標準的上流社會社交舞會。裡德城幾乎所有稍具身份的頭面人物都聚集在這裡,甚至就連附近一些市鎮的名門子弟也露了面。對於上流社會的成員來說,沒有人願意放棄親近一個總督和結識一位王子的機會;而對一些來自比較下層的中小貴族和商人來說,這是提高身份、尋求出路的絕好機會。或許在某個我所不能見的角落,某些人的命運已經因為一次會面、一場交談或者一支舞蹈而發生了改變。

  華美的衣著帶著濃郁的香粉氣息在空氣中瀰散開來,各式晶瑩的飾品在人們眼前劃過一道道光流。賓客和主人們舉杯同慶,為了彼此的健康和兩國實際上並不存在的所謂「友誼」。

  而此時,兩位王子——主人和客人中的首腦——則沉靜地坐在一邊。迪安索斯王子看上去有些愧疚,他在偶爾與路易斯殿下進行的交談中總是低著頭,不願與殿下的目光相接觸。路易斯殿下的神情有些落寞,但他看起來並沒有責怪迪安索斯王子的意思,正相反,看他的表情好像是在寬慰對方。

  我裝做不在意地樣子,將目光投向舞池中央,緩慢地踱著腳步向兩位王子的方向靠攏。在嘈雜的人群中,我模模糊糊地聽到迪安索斯王子說著:「假如……你願意……那樣的人……王位……我就……」他的語氣似乎是在勸告著什麼。可是路易斯殿下看起來有些遲疑,他的眼中流露出少許留戀的情感,然後微微搖了搖頭。見他如此,迪安索斯王子看上去有些失望。他又隱約說道:「對不起……我……國家……必須……如果你改變……隨時……支持……」

  我還想聽得更多,忽然一個看上去相貌堂堂的克里特軍官擋在了我的身前。他熱情地向我敬酒,對我表示尊敬,摟著我的肩頭去找那些單身的女士們搭訕,不久之後又消失了蹤影。這時我才發現,在兩位王子的不遠處,幾位軍官看似不經意地守住了各條通道,用一些隱秘的手段將那些有意或者無意接近兩位王子的人擋駕在外面,路易斯殿下的親信卡萊爾將軍和裡貝拉伯爵也在這些人之中。卡萊爾將軍總是糾纏住那些克里特的武官討教劍術問題,或是向靠近的夫人小姐們吹噓自己的武勇,講述自己的戰績,裡貝拉伯爵則一本正經地拉住所有從他面前經過的人滔滔不絕地研究古代的貴族禮法和法律教條,讓人們落荒而逃。

  作為溫斯頓帝國二王子達倫第爾殿下的心腹,姆拉克將軍正在陪一位美艷的克里特貴婦人跳舞。自從我注意到他開始,這大概是他跳的第四支舞曲了。在這位女士迷離的雙眼注視下,姆拉克將軍滿面紅光。他表現得彬彬有禮,可兩隻眼睛射出的灼熱神采幾乎要把懷中這位女士的衣裙燒成灰燼。

  自始至終,沒有人去打擾兩位王子的交談。

  這時候,那張熟悉的面孔出現在不遠處的人群中,給了我一個急切又神秘的笑容。我心中一動,輕輕撥開面前的人群,向他擠過去。

  那是一個年長的克里特軍官,大約四十五歲上下。與迪安索斯殿下隨行的其他武官不同,這位軍官看上去很文弱,身材有些佝僂,並不像其他軍人那樣英姿勃發。相比之下,他更像一個教師或是書記官。

  「敬遠來的客人,勇敢的克里特武士,真正的軍人。」我舉起酒杯,對他說道。

  「敬熱情的主人,強大的溫斯頓戰士,真正的軍人。」他同樣正色回答我。

  「您看上去有些寂寞,先生,為什麼不去邀請女士跳個舞?」我假意問道。

  他略顯暗淡的眼眸瞬間亮起了一絲狡黠的光:「上了年紀,對這些熱鬧的場面總是有些應付不來。對不起,先生,這裡太擁擠了,我覺得有些氣悶。如果不打擾您的話,請問您可以帶我到外面走走嗎?」

  「非常榮幸!」我略略欠身,帶著他走出大廳,走到殿下的後花園,找到了一處僻靜的所在。

  「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基德中校,您……您怎麼會在這裡?」看看四下無人,這個年長的軍人不再控制自己的情緒。他壓低了聲音,急切地詢問我道。

  「我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您……」我激動地握住他的雙手,用力的搖晃著,只覺得不這樣做就無法表達我的驚訝和喜悅。

  「……真高興您還活著,佩克拉上校!」
huro 發表於 2008-1-6 09:26
第二十卷:王子 第一百七十九章 再見,歧路的朋友

  是誰在查美拉城下以一次數百人的奇襲挽救了我們整支軍隊,並且在弗萊德缺乏有力臂助的時候接過了全軍的指揮權和沉重的責任,在最後關頭攻佔了查美拉城,拯救了整個戰局?

  是誰在德蘭麥亞內亂時孤軍把守翁伯利安山谷,以不屈的韌性和靈活的攻略保住了德蘭麥亞腹地通往聖狐高地的最後一條通道,為弗萊德留下了流亡逃生東山在起的寶貴生機?

  是誰在克里特人大軍挺進追趕我們時不顧危難為我們斷後,以數千殘軍抵擋十倍餘己的強大敵人,苦苦堅持了一個多月,為我們在聖狐高地立足扎根留下的充裕的準備時間,而他做這一切並不要求我們表示感激,甚至不要求我們理解?

  而又是誰,在豁出性命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後,為了保護自己的士兵,承受著叛徒的恥辱向克里特人交出了自己的佩劍,用屈辱的投降為自己本該值得炫耀的功績抹上了一道污點?在不明就裡的人看來,他這樣做似乎讓人覺得惋惜,而曾在他身邊共同戰鬥過的我們卻知道,這才是真正的勇氣的表現。對於一個已經立下豐功偉績的戰士來說,困難的並非是看似慷慨卻是自私地為維護一個虛偽的榮譽死去,而是為了保護那些無辜的人們屈辱地活下來。

  他就是約瑟芬尼亞·卡·佩克拉,那個正站在我面前的中年男子。在戰場上,他並非是一個卓越的武者,但我欽佩他更甚於欽佩那些我所知的一切強悍驍勇的猛將。

  「您怎麼會在這裡,中校?」佩克拉上校用一種古怪的腔調問我。我知道這是為什麼,於是連忙將自己的事和現在的處境向他大略講述了一遍。佩克拉上校聽著我的解釋,臉上漸漸消去了詫異的神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凝重而略帶敬意的神色。

  「您呢?您怎麼會在這裡。我們在聖狐高地見到了您的信使,他告訴我們您率軍投降了。我們都很擔心,還曾試圖打探過您的消息,可是一直沒有音信。」我歡快地摟住這個長者的肩膀,「您一切都還安好,這真是太好了。要是弗萊德聽到這個消息,一定會感到高興的!」

  聽到弗萊德的名字,佩克拉上校看上去有些羞愧。他的臉紅紅的,低著頭小聲說:「我對不起陛下啊……」

  「怎麼會?」我微笑著勸慰道,「自從與您告別之後,弗萊德每天都在為您的安危擔心,當聽到您生還的消息之後,最高興的人就是他了。他說,您能夠拋棄自己的榮譽去拯救更多士兵生命,這是真正的偉大,也是真正的勇敢。」

  再抬起頭來時,上校的眼眶已經濕潤了。他聲音顫抖地向我問道:「陛下……陛下真是這樣說的?」

  我肯定地點點頭。

  上校轉過臉去,猛地吸了吸鼻子,努力地克制著自己激動的心情。

  「您什麼時候能回來?回到我們這邊來?我真期待著能與您並肩作戰的日子。」我急切地問道。在我看來,這簡直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而上校在聽到我這句話的時候,不自然地輕輕顫抖了一下。

  「回去?不可能了,我已經回不去了……」上校長歎著說道。

  「為什麼?」我驚訝地問道,「有人監視您?還是您的家人受到了威脅?不要緊,上校,我們總會有辦法的。您也不必著急……」

  「我不是那個意思,中校……」上校愧疚地打斷了我,有些猶豫地說道:「我不可能再回到陛下身邊了,這是我自己的原因……」

  「我已經找到自己要追隨一生的人,並且宣誓向他效忠,以我所有軍人的榮譽和理想。我無法再向另一個人獻上我的忠誠,包括古德裡安陛下。我必須對我的心誠實……」

  「無論是現在還是以後,迪安索斯殿下才是我的主人。」

  我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鬆開手,倉皇地後退了兩步,重新打量起面前這個曾經以生命捍衛過我和我朋友安全的年長軍人。他曾經是一個那麼堅強忠誠的戰士,為了捍衛故國僅存的最後一片國土和最後一絲希望,不惜以孱弱的身軀和微不足道的兵力拚死對抗侵略者的鐵蹄。可是就在剛才,這個曾經贏得了我全部敬意和愛戴的長者居然親口告訴我,他背叛了他的祖國,站到了我們的對立面上,成為了我們的敵人。

  「為什麼?」我驚訝地大叫起來,引得正在花園中散佈的其他人頻頻向我們身處的方向看來。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重新壓低了聲音,對上校說道:「這不可能,那個卑劣的小人?怎麼會是他?」

  「殿下不是卑劣的小人。」佩克拉上校鄭重地對我說。

  「他用卑鄙的手段侵佔了我們的國土,讓數百萬人淪為亡國的奴隸。」我覺得有些憤怒。

  「可是站在殿下的立場上,他只是為了擴張自己國家的領土,讓他的人民更富足。這是他的責任,也是他的義務。從這一點上講,路易斯殿下也是一樣的。甚至於,古德裡安陛下正在做著的,也是同樣的事情。我們無權去評判他們卑鄙與否,唯一值得相信的判斷,只有留待戰爭結束之後才能由勝利者做出。」佩克拉上校正色對我說道。

  我一時語塞。

  儘管我不願承認,但上校說的確實有道理。擴張領土,聚斂財富,讓自己的人民能夠更驕傲、更富足地生活,這是每一個君主的責任。越是卓越的君主,他在戰爭方面就做得越血腥。歷史上那些廣受讚譽的王者,哪一個背後沒有一條鮮血鑄就的榮譽之途?

  對於德蘭麥亞人來說,他們失卻了自己的土地,一度淪為無家可歸的流民,最終不得不回到各自的土地上,成為別國的子民。

  可對於溫斯頓和克里特人來說,這是一場給他們帶來榮譽和財富的戰爭,他們的祖國更強大了,他們的生活也更富足了。

  我有些看不懂了:難道說,那些發動侵略的人們竟然是對的?而我們的淪落亡國卻是因為我們貧弱的過錯?

  曾經有一個著名的哲人說過,這世上沒有一場正義的戰爭。

  或許,我們同樣可以說,這世上也沒有一場錯誤的戰爭,沒有一場卑劣的戰爭,也沒有一場不義的戰爭。戰爭,那不過是一種達成目的的手段,它的正義與否,從來都是最後的獲勝者下的定義?

  可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又有什麼權利去宣稱自己的正義,證明敵人的邪惡,並以之為旗幟去戰鬥呢?

  不對,不會是這樣的。如果是這樣,那麼我們曾經經歷過的一切又都算是些什麼呢?那些忠勇戰士流血犧牲又都是為了什麼呢?難道你要告訴我:他們只是因為愚蠢而自不量力地擋在了歷史的車輪碾過的軌道上,徒勞而卑賤地死去,還要背上恥辱的罵名麼?

  我不相信!

  我不相信這世界沒有公理、侵略沒有報應;我不相信忠誠是因為愚蠢、野心反而被讚美;我不相信殺人者終能得到榮耀,而亡者只能枉死蒙羞;我不相信偉大只能用刀鋒打磨,而慈悲則注定碎裂於劍下。

  究竟是這世界瘋了,還是我瘋了?

  佩克拉上校並不知道我此刻矛盾的心情,他接著為迪安索斯王子辯護道:「或許,迪安索斯殿下並不像陛下一樣具有一個王者超卓的才華和資質,但這並不能阻止他成為一個讓人尊敬的主君。我從為見過一個身居高位如殿下一般的人像他一樣的勤勉,他為他的國家和人民操碎了心,就像父親守護著自己的兒女一樣守護著他們。他是個高尚的人,誠實、正義、胸懷坦蕩、有責任心。對於任何他所不擅長的領域,他都願意虛心地向別人請教。在我投降之後,殿下給了我極大的尊重,絲毫不因為我是投降的德蘭麥亞人而向我隱瞞什麼。這種信任是除了古德裡安陛下之外再沒有人給過我的,而我對於殿下來說,不過是一個戰敗的敵軍軍官罷了,他大可不必如此的。」

  「多好的人啊,所以他居然背叛了自己的朋友,支持朋友的兄弟爭奪王位,完全不顧惜珍貴的友誼。」我強烈地諷刺道。

  「這恰恰是殿下最值得尊敬的地方!」沒想到,佩克拉上校居然這樣嚴肅地說道,「對於一個真正的王者來說,捨棄有時往往是他最高貴的品質,迪安索斯殿下正是這樣的人。為了他的國家,為了他的職責,他願意去做任何事,即便這件事違背了他的良心和正義感。你不知道殿下是多麼艱難才下定了這個決心,他很痛苦,可是他還是這樣做了,因為這樣對他的國家更有利。」

  「忠誠並不僅僅是對於那些下位的人民來說的,一個君主也要忠於自己的國家,而且這種忠誠往往與痛苦相伴。從這一點上來說,迪安索斯殿下是我見過的最了不起的領袖,就連古德裡安陛下在這一點上也無法與他相比。殿下並非不重視友情,只是當一切的情感與國家的利益相比時,都變得微不足道了。倘若向迪安索斯殿下這樣的人不能建立過人的功業,成就一個強大的王國,那就太沒有天理了。正因為如此,我才願意追隨他,盡我所有的力量去輔佐他,讓他達成自己的願望,成為一個偉大的國王。」

  「而且,即便如此,他還是專程來到這裡,向路易斯王子說明這一切,並且盡最後的力量希望勸說路易斯王子進行反擊,這已經是他能夠做到的最大的友誼了,你還能期望他做到什麼程度?在溫斯頓時,殿下經常在私下裡對我們說,倘若路易斯王子有與爭奪王位的願望,他一定毫不猶豫地全力支持他。但是很可惜,路易斯王子是個太過懦弱的人。」

  「路易斯殿下絕不懦弱!」不知為什麼,我不喜歡聽到任何對路易斯殿下的負面評價。這個年輕王子的言行已經深深影響了我,讓我忍不住願意親近他。

  「路易斯殿下重視友誼、珍視親人,那是善良,絕不是懦弱!」

  「對於一個有可能成為國家的領袖、掌握著數百萬人生死的國君來說,無法割捨自己的善良,將自己小小的幸福和欣慰置於自己的王位和責任之上,這就是懦弱!」佩克拉上校的手一揮,毋庸置疑地說道。他斜著眼睛看著我,彷彿是擔心又好像是在挑釁地說到:「殘酷麼,中校?可這卻是事實……」

  他的話我一個字也不願意相信。

  我堅信,一個真正偉大的領袖同樣也會是一個正直的人,他們絕不會滅絕了自己的感情,完全變成一具沒有愛和熱情的國家工具,成為玉座與權柄的附庸。我無法想像,倘若弗萊德變成那樣的人、倘若路易斯殿下變成那樣的人,那我們所去爭取的希望和幸福還有什麼意義。倘若這世界注定要被那些心靈破碎連自我都失去了的所謂「偉人」們把持,那它的終結也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或許我是錯的。我不過是個脆弱又感傷的人,無法理解這世界殘酷的真相。

  倘若如此,我寧願枉顧真理,用我微薄的力量去證明一個謬誤。

  我想要反駁,可卻不知從何說起。佩克拉上校就這樣站在我的面前,從他的面容上我看得出,他對自己的選擇或許感到遺憾,但卻一刻也沒有後悔過。

  總會有什麼是我們必須堅持的。或許,這就是上校所堅持的正義吧……

  春夜,一陣晚風吹過,我覺得有層冰涼的寒意裹住了我的心口,讓我呼吸不暢。

  我們沉默地相互注視著,一種疏遠的感覺湧起在我的心頭。這個年長的軍官有他的信仰和堅持的理由,我並不能說他所堅信的就是錯誤的,只是我們看待問題的角度不同,所以我們的選擇也就有了分歧。

  「對不起,中校,對不起……」上校緩緩地對我說道:「也請替我向陛下轉達我的歉意。我背叛了他的忠誠,辜負了他的期盼和信任。或許在我的骨頭裡,終究還是貴族的虛榮比軍人的熱血要更多一些吧,我選擇的,是一個最符合貴族標準的主君。」

  「下次見面的時候,或許我們就會站在兩軍陣前,用劍和鮮血來交談了吧,上校。」我搖搖頭,想要甩脫那難以遏制的憂傷。或許我應該憎恨正站在我面前的這個克里特軍官,但不知為什麼,我的恨意遠不如遺憾來得那麼強烈;同樣的,我明明想要哭泣,可不知怎麼的,我卻對著上校微笑了起來。

  「如果是這樣,請您千萬不要對我手下留情喲。」上校臉上的肌肉在微微顫抖著,努力擠出一絲痛楚的笑容。

  「我一定會好好領教您的厲害,上校,為了您為我們所做的那一切,為了我們的友誼。我願拼盡全力去證明您是錯的。」我握緊了拳頭,鄭重地說道,是對佩克拉上校,更是對我自己暗暗發誓。

  「如果是那樣,我期待您的表現,基德中校。」上校努力挺了挺腰桿,「說實話,我真的希望這殘酷的現實能夠在你們手中改變呢……」

  「可是,要做到這一點很難,真的很難……」上校深深歎了一口氣,轉身想燈火通明的宴會廳走去,留給我一個略略佝僂的中年人的背影。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見上校的背影,可是這一次我特別清晰地感覺到,上校離開了。

  我覺得我剛剛失去了一個朋友,這與我們失去雷利不同。儘管雷利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們,可是每當我念及他時,在我的心底裡總能感受到他的溫暖和力量。即便是他亡故的身影,也能讓我感到鼓舞。

  而現在,我並非是從肉體上,而是從精神上永遠地失去了這個朋友,從此以後,他的名字與我再沒有什麼關聯。這種感覺來得如此強烈,以至於剎那之間讓我感到一陣蝕骨的孤獨。

  傳說中,每個人的生命都遵循著命運之神劃定的一條道路,有時候不同的人會在某一條道路上不期而遇,然後結伴同行,相互扶持,成為了朋友。在他們當中,有些人的路途終點聚到了一起,他們就幸運地成為了一對終生的朋友,留下一段讓人稱頌的友誼。

  而現在,佩克拉上校顯然已經完成那條與我重合的旅途,此刻是我們各自踏上歧路,相互揮別的時候了。
huro 發表於 2008-1-6 09:29
第二十卷:王子 第一百八十章 吟遊詩人之夢

  「殿下,迪安索斯王子已經離開了。」我站在路易斯殿下身後,小聲向他匯報著。

  在遠來的貴客離開時,路易斯殿下並沒有親自相送。他自稱在舞會中喝醉了,委託裡貝拉伯爵向客人表達了他誠摯的歉意。對於克里特的王子來說,這樣的舉動十分失禮,甚至顯得有些莽撞,可是迪安索斯王子卻並沒有因此露出不愉快的神色。在我看來,當聽到路易斯殿下不會親自與他告別的時候,王子原本略顯得有些緊張笨拙的表情立刻放鬆了不少。

  或許這個為了國家利益而捨棄個人情感的年輕領袖,此時也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去與被自己背棄了的友人告別吧。

  路易斯殿下一手舉著酒杯,靜靜地斜倚在書房的大扇窗戶前。那扇窗正對著總督府大門的方向,在這裡可以將整個總督府前庭一覽無餘,包括我們送別王子的迴廊。我相信金髮的王子一早就已經站在這裡,將舊日朋友告別離去的每一個細節都看在了眼裡。

  現在,迪安索斯王子的車仗早已經消失在總督府大門外,除了幾個花匠,那裡空無一人。可殿下還在靜默留戀地看向那裡,就好像友誼從未離開。他的臉上依舊掛著淺淡的微笑,可那笑容看上去卻是那麼的虛弱蒼白。

  正是正午時分,往日的這個時候,明朗的陽光總會斜斜透過細膩的窗紗,在書房中撒下一片柔軟的金色光線。可是今天,大片的烏雲遮蔽了天空,在殿下的臉上撒下一片灰暗憂鬱的陰影。

  「基德先生……」正當我打算離開書房,不再打擾殿下的沉思時,殿下忽然喊住了我。他依舊看向窗外,口氣有些游疑不定地問我:

  「您在古德裡安陛下身邊很久了吧,先生?」

  這個問題來得很突兀,我不知道他在這時候問我這個是什麼意思。

  「有幾年了,殿下。」我斟酌著回答。

  「哦,您別擔心……」路易斯殿下可能聽出了我的猶豫。他轉過頭來,對著我安撫地笑道:

  「我只是好奇地想知道,在朋友和國家之間,在理想和責任之間,陛下會如何選擇?」

  「我……我也不知道,殿下……」我仔細思索了半天,也沒能給出一個合適的答案,「對於陛下來說,似乎從來都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陛下最希望的就是親手建立起一個美好的國家,保護一切值得珍惜的人和事,包括他的朋友。而他周圍的所有人也都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地捍衛他的願望。這既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責任,他……不必在這之間選擇什麼。」

  「果然麼……」殿下慘淡地搖了搖頭 ,眼中露出少許敬重的神色,「……將所有人的夢想當作自己的夢想,有這種為自己的國土和民眾承擔責任的自覺,這才是真正的王者應有的品質吧……」

  「是我這種懦弱的人永遠也無法達到的高度啊,這兩個人……」殿下輕柔地搖晃著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體在透明的內壁上掛起一層模糊的漿液,看上去猶如不安的心境般紛亂異常。

  我當然知道殿下正在煩惱的是什麼。我不願見他如此消沉,卻又不知怎麼去勸慰他才好。

  「我是個愚笨的人吧,基德先生?又任性、又懦弱,不敢與自己的血緣兄弟為敵,勇敢地擔負起自己的責任來,結果拖累了許多無辜的人,讓那些關心我的人失望了。我是個那樣的人吧?」殿下抬起頭來,幽幽地看著我。

  「您不是的,殿下。您是我所見過的最了不起的人之一。您用您的劍舉起了您的帝國!」我絲毫也沒有遲疑,立刻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您是勇敢的戰士、智慧的統帥、也將成為一個崇高和仁慈的君主。」

  「勇敢的戰士?智慧的統帥?仁慈的君主?您也這麼看待我麼,基德先生?」殿下無力地苦笑起來。

  我鄭重地點了點頭。

  奇怪的是,我衷心的讚美非但沒有讓殿下感覺更好些,反而似乎讓他愈加煩躁起來。他有些激動地將杯中的美酒一飲而盡,然後重重地放在桌子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為什麼你們都這樣想?」路易斯殿下的聲音提高了不少。儘管他仍在微笑,可嘴角卻好像在神經質地微微抽搐。

  「父王希望我成為出色的王子和國王,繼承他的事業;母親希望我成為仁愛的兄長、照顧好我的弟弟;人民希望我仁慈,讓他們活得更豐足;士兵和將領希望我勇敢智慧,帶領他們贏得更大榮譽;就連迪安索斯,我最熟悉和最敬愛的朋友,都希望我成為一個強權的君主,與他結成更加強有力的聯盟……可是,誰問過我希望成為什麼?誰指望過我成為我自己?」

  說到這裡,殿下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略略遲疑了片刻,抱歉地看了看我,而後緩步走向書房一側的鍵琴處,掀起烏亮的琴板,露出一拍象牙色的琴鍵。他坐在琴前,閉上雙眼,長長地吸了一口氣,而後緩慢地將氣息吐出來。當他的表情看起來完全平復時,他將雙手放在琴鍵上,開始了緩慢的彈奏。

  這是殿下的習慣,每當他感到心情煩躁、或是遇到什麼讓他憂慮的事情時,他總是喜歡彈奏樂器,用歌聲和樂曲聲排解他的心中的淤塞,讓他的心情恢復平靜。

  象牙色的琴鍵流淌出象牙色高貴古典的旋律。那旋律既熟悉又陌生,我無法形容它究竟是怎樣的,它彷彿是極端的樸素與極端精緻的矛盾產物,一個個聽起來似乎溫柔的音符卻像大錘一樣敲打著你的肺腑,讓你忍不住感到一陣悲傷,卻又油然生出一種豪邁的情懷。

  「……擦盡最後一抹血跡,

  刀鋒重新閃起光明。

  英雄彼德森又贏得了一場勝利,

  可憂傷和哀愁卻盈滿了他的心……」

  這是一首讚美數百年前建立橫跨法爾維大陸的斯邁德帝國開國之王、在當時就被稱為「血冠的王者」的彼德森·封·桑坦德大帝的英雄讚歌。和其他與這位鐵血君主相關的歌曲不同,這首歌並沒有歌頌王者的武功和戰績,而是截取了一場戰鬥之後血冠的王者憐憫矛盾的心情。因為立意獨特,這也就成為了關於那位偉大君主傳唱最廣的一首樂曲。

  「……又一個名字離他遠去,

  他的摯友,雷哈格爾將軍。

  隨他而去的還有他的軍團,

  以鷹翼為冠的勇者之群。

  殺死他們的是野蠻的威特人,

  奸詐的菲爾德是他們的首領。

  他們已付出了覆滅的代價,

  可王者之友卻再也無法復生……」

  曾經有不下五十名吟遊詩人在我的酒館中吟唱這首詩歌,他們中不乏小有名氣的流浪歌手,可是我從沒有聽過有人能夠像路易斯殿下唱得這樣優雅和憂傷。殿下的歌聲就像晴空中漂浮的雲朵一樣,輕柔、曼妙,讓人無法琢磨,卻又撥撩得人心頭一陣溫柔。

  最神奇的是,同樣的歌曲,在那些吟遊詩人口中,就像是華麗的過了頭的虛假傳奇,而殿下唱起來卻像是親眼所見,讓人信服,讓人沉浸於那樣的情景中,情不自禁地感受到以鐵血手段著稱的血冠王柔弱矛盾的一面。

  「……仇恨不會帶來和平,

  只會將戰爭的種子越埋越深。

  倘若戰爭是一場深重的罪惡,

  就讓我獨自承受神明的戒懲。

  願這世上的所有爭鬥都止於我手,

  願不再有人因仇恨而燃起戰火。

  願我眼望向再無刀兵,

  願我劍指處再無紛爭……」

  每當酒館中的吟遊詩人唱到這裡時,他們的聲音總是激越高亢,把這首歌曲最後的幾句誓言唱得鐵骨錚錚、讓人忍不住心潮澎湃。而路易斯王子唱到這裡時,他的聲音十分失落惆悵,彷彿是在為這為偉大君主無法實現的誓言感到深深的遺憾,讓人感受到一種別樣的勇者傷懷。

  當為摯友雷哈格爾將軍復仇、蕩平高山蠻族威特人之後,彼德森大帝忽然深刻反省。他意識到為一時的仇恨和快意引起爭戰是愚蠢的。從此之後,彼德森大帝以「為和平而戰」的口號,希望建立一個「我劍指處,再無紛爭」的偉大帝國。儘管在我看來,這或許不過是帝王們自我標榜的幌子而已,但他確實以此為旗幟建立了不世功業。在彼德森大帝的前半生,他以鮮血和殺戮開創了一個橫貫大陸南北、三面臨海、北靠「雪頂之脊」薩亞里山脈的強大帝國;而從他五十歲直到去世的十幾年時間裡,法爾維大陸居然真的沒有發生過任何國與國之間的爭戰,這短暫而珍貴的和平被後世稱為「彼德森的奇跡十五年」。當這位前所未有的偉大國君去世時,他平和而滿足地留下最後的遺言:「這世上的爭戰將和我一同離去。」

  極富諷刺意味的是,彼德森大帝帶走的並不是爭戰,而是和平。就在他去世不到五年時間裡,他一手開創的宏偉帝國分崩離析,迅速分割成大小不等的十餘個國家,掀起了一場席捲整個大陸的戰爭。這場戰爭持續了整整十五年,被後世稱為「後彼德森的血色十五年」。

  我一直沉浸在殿下美妙的歌聲和樂曲聲中,甚至當最後一個音符已經從殿下的手指間流出時,我都忘記了喝彩和讚美。殿下低頭看著琴鍵和自己的手指,微微有些發呆。

  「您唱得太好了,殿下。」我由衷地讚歎道,「我從沒聽過這麼美妙的歌聲。」

  「您喜歡就好。」殿下已經完全恢復了平靜。他背對著我,輕輕歎息了一聲。

  「這是在我五歲的時候,在母親的生日舞會上聽到的歌。也是我第一次聽別人吟唱英雄的詩篇。」殿下緩緩合上琴板,又在那上面輕輕撫摸了兩下,好像那方才與他一起吟唱的鍵琴是個有生命的夥伴似的。

  「與其說我被這歌聲打動了,倒不如說我被那吟遊詩人打動了。他當時就坐在大廳的中央,坐在一張包著金漆的椅子上,懷裡抱著一柄月琴,長長的散發直垂到肩上,有幾條還被染成了紫色,看上去英俊極了。那晚他成了整個舞會的主角,所有參加舞會的人都被他深深吸引著。那些將軍、公爵、王子……站到他面前都好像宮廷小丑一般俗不可耐。當他唱到這首歌的時候,我只覺得自己的血在燃燒,就好像親眼看見了彼德森大帝在樹林中撫劍垂淚高歌的樣子,直到今天我都記得那種感覺。我狂熱地愛上了那些英雄史詩中被讚美、被歌頌的人們,我熱愛那一切被人稱頌尊敬的偉大的人。我知道,我想要成為那樣的人,過那樣的生活。」

  「我不明白,殿下……」殿下的話把我弄糊塗了,「……這聽起來有些矛盾。倘若您希望成為彼德森大帝那樣的不世英豪,為什麼……」

  「哈哈哈……」沒等我說完,路易斯殿下就笑著打斷了我,他搖著手臂回過頭來對我說,「您誤會我的意思了,基德先生。我是說,我想成為那個吟遊詩人。」

  「什麼?您?吟遊詩人?」殿下的話確實出乎我的意料。除了一個聽起來浪漫富有詩意的名字之外,大部分的吟遊詩人幾乎一無所有。準確地說,他們只是些有情調和藝術氣質的乞丐而已,為了某個不確定的目標四處遊蕩。他們並不是什麼受人尊敬的人,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幾乎是竊賊的代名詞。沒有人喜歡與吟遊詩人為伴,即便是吟遊詩人自己也不喜歡。我簡直無法想像,在我面前的這個堪與所有英雄詩史中最了不起的人相提並論的年輕王子,居然希望成為一個這樣的人。

  「奇怪麼?」路易斯殿下對我反應一點也不吃驚,「一個王子,希望成為吟遊詩人,在酒館和街頭為每個人彈唱樂曲,過那種浪蕩自由的生活。在我小時候,每當我向別人說起這個希望時別人都嘲笑我,說我瘋了,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真的瘋了,除了克勞福。只有他對我說這是個很好的主意。他說,追逐自由的腳步,這才是真正的男人……」

  「可是那真的是我想做的。我熱愛那些傳說中的偉大英雄們,我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成為那樣的人。我寧願去追隨他們的腳步,走遍這大陸的每一個角落,將他們不屈的精神和高尚的品質向所有人傳唱。比起戰爭和殺戮,比起以強力的手段去管理一個帝國,我覺得這才是真正有意義的生活。」

  「我就是那樣的一個普通人,基德先生,一個怯懦的、卻又抱著美好希望的普通人。我不是迪安索斯王子,不是古德裡安陛下,也不是達倫第爾,我永遠也無法成為那樣的人,那樣的君主!我只希望能過平靜自由的生活,而不是成為一個強硬的國王。不管你們是怎麼看的,我沒有一顆國王的心,這一點我騙不了自己。」

  「我無法忤逆父母的意思,無法背叛我的家庭和責任。我要保護追隨著我的士兵,也要保護信任著我的人民。我既不能拋棄這些去自私地做一個真正的自己,也沒有勇氣與我的親人刀兵相向。說實話,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無論怎麼做,我都無法原諒我自己。」

  「這聽起來是不是很蠢?」

  「……可是那才是真正的我啊,基德先生,真正的我……」 殿下的笑容和聲音都是苦澀的。

  我沉默不語,不知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面前的殿下。我曾對這個金髮的年輕統帥有過許多不同的感覺,仇視、好奇、尊敬、愛戴……可我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像現在這樣同情他。他就像是一匹被套上籠頭的駿馬,被自己的良心和責任感鞭打著,向著自己所不願去的方向前行。

  他搖了搖頭,抱歉地對我說:

  「讓您聽到了無聊的事情,真是對不起。」

  這一點也不無聊。沒有誰的夢想是一件「無聊的事情」。我想這樣對殿下說,可是我說不出口。

  「您必須盡快離開,基德先生,帶著瑪利安。」忽然,沒有任何先兆地,殿下嚴肅地對我說道,「我答應過要保護您的安全,讓您平安地回到您的國王身邊。可是……很抱歉,看起來我無法再做到這一點了。」

  我心裡一驚:「為什麼,殿下?難道達倫第爾王子他……」

  「這不是您應該知道的,先生!」殿下的口氣重了許多。他頭一次嚴厲地看著我,用目光提醒著我自己的身份。

  我是個德蘭麥亞軍官,許多事我不應該知道。可是……

  「我也是您的侍衛長,殿下,這關係到您的安全,保護您是我的責任!」我絲毫沒有屈服的意思,昂起頭倔強地看著殿下。無論我曾經是什麼人,無論我的忠誠屬於誰,在這一刻,保護眼前這個可憐王子的心情不可動搖。

  我們相互對望著,漸漸地,殿下的目光柔軟下來。他有些侷促地望向別處,有些艱澀地說道:

  「我的父親患了重病,很嚴重,或許……或許撐不過兩個月了……」

  「什麼?有這種事?」我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現在,唯一還能壓制達倫第爾王子的,就是溫斯頓帝國的國王赫諾爾四世陛下的呼吸。他一旦去世,就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攔達倫第爾爭奪王位的野心了。而就目前的形式看來,與凶狠陰險謀劃已久的兄弟相比,路易斯殿下的實力非常薄弱。在朝中,達倫第爾王子已經幾乎控制了所有的政務和軍務,許多支持路易斯殿下的老臣紛紛被替換。那些忠誠於殿下的軍隊被遣往通向聖狐高地的防線,而原本統領軍隊的卡萊爾將軍和裡貝拉伯爵也從軍隊中被剝離了出去。甚至於就在這裡德城中,達倫第爾王子的親信姆拉克將軍也一手把持著兩萬守軍的指揮權,爭端一旦興起,面對親生弟弟的發難,殿下幾乎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只要姆拉克將軍帶領數百人衝入總督府,殿下就只能束手就擒。

  「這是迪安索斯告訴我的……」說起這個舊日的朋友,殿下沒有任何抱怨的意思,反而帶著感激的神色。

  「他告訴我,他已經與達倫第爾達成了協議。在三個月之內,他將獨立承當起對抗古德裡安陛下攻擊的責任。如果陛下停止攻打克里特,轉而攻打溫斯頓佔領區,他則有義務主動攻擊新德蘭麥亞王國,拖住陛下的兵力,為達倫第爾爭取奪權的時間。三個月之後,無論父王是否去世,達倫第爾都將全面出擊,與克里特共同攻打新德蘭麥亞王國。為感謝他對達倫第爾爭奪王位的支持,溫斯頓將將把晨曦河以南的遠德蘭麥亞領土割讓給克里特。」說到這裡,殿下不自然地看了看我。作為一個德蘭麥亞軍官,這原本是一定要對我保密的內容吧。

  「他為什麼要告訴您這些?他不是……明明與達倫第爾王子結盟了嗎?」對於迪安索斯王子的行動,我實在無法理解。

  「我畢竟是他的朋友啊……」路易斯殿下溫柔地微笑說道,「……他想要在父王去世之後偷偷安排我離開,用這種方法保住我的性命。當然……」殿下苦澀地搖了搖頭,「……他也是害怕達倫第爾不忍心殺死我。他認為強大的鄰國如果有一個像我這樣的統帥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

  當說到「像我這樣的統帥」時,殿下的臉上露出複雜的表情,說不清是驕傲還是自嘲。

  「如果他真的是您的朋友,打算幫助您,就應該支持您與您的弟弟爭奪王位!」我對迪安索斯王子表達友誼的方式十分不解。

  「他知道我不會那樣做的……」殿下拍了拍我的肩膀,「……如果說除了克勞福之外還有什麼人那麼瞭解我,那就是他了。而且,現在他根本沒有能力支持我。光是抵禦古德裡安陛下的大軍,就足夠讓他用全部的力量去對抗了,如果要支持我,他還有可能遭到達倫第爾的攻打。他不可能同時應對兩場的戰爭。」

  「所以……」殿下竭力勸告我說,「……就算是在激戰中的邊境線上,也沒有在我的身邊危險,我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有喪命的危險,您必須盡快離開這裡。就算是為了瑪利安,您也應該離開。」

  「那您呢,殿下?您想怎麼辦?」我急切地問道。

  「我?」殿下低下了他的頭,「還能怎麼辦呢……或許我還不至於會死吧,無論如何,我總是達倫第爾的哥哥呢……」他的語氣非常虛弱,聽起來沒有任何說服力。我一點也不覺得想盡各種卑劣手段去對付殿下的溫斯頓二王子會突發善心放過自己的兄長。

  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考慮,路易斯殿下都已經陷入絕境了。恐怕只有奇跡出現才能夠挽救他的頹勢,而且,即便奇跡真的出現了,以殿下慈愛仁厚的性格和他對家庭和王國的忠誠,恐怕也是不會同意的。

  這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懦弱啊……

  看著殿下俊美憂鬱的面容,我覺得一種瘋狂的慷慨在我的血管中流淌著。不是他崇高的品質讓我希望去追隨,而是他善良脆弱的心讓人不忍傷害。我覺得我想要保護這個人,並不是我想要保護一位王者,保護一個偉大的將領,而是想去保護一個無辜無助讓人憐惜的青年。

  「殿下,在確定您的安全之前,我是不會離開的。」我平靜而堅定地說道。
huro 發表於 2008-1-6 23:43
第二十一卷:盟友 第一百八十一章 重逢之刻

  「瑪利安,你怎麼在這裡?」一個僕人告訴我,瑪利安找我有些要緊事,正在總督府門口等著。我穿過迴廊,遠遠看見滿面焦急地麵包房姑娘正向裡張望著。看見我,她用力地揮動手臂。我一溜小跑到她身邊,有些疑惑地問:「這時候找我,有什麼事麼?」

  「是這樣的,傑夫……」瑪利安拉著我的手就向後走,邊走邊說,「今天一早,爸爸媽媽出城進貨了。他們剛走沒多久,幾個男人就走進麵包房,說是想要見你,讓我來找你……」她的小手冰涼,手指還在微微顫抖。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他們也不告訴我,只說是你老朋友,可是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我對他們說,這個時候來找你不好,殿下可能需要你,可是他們堅持要立刻見到你……他們還……還……」

  「怎麼,他們對你怎麼樣了?」看見瑪利安驚慌的樣子,好像是受到了驚嚇,這讓我不由心頭火起。我不知道是什麼人出於什麼目的來找我,但是倘若他們傷害了我鍾愛的姑娘,我就絕不放過他們。

  「不是,傑夫,他們始終對我很客氣,沒有對我怎麼樣。他們還給了我這個……」說著,瑪利安攤開了始終緊握著的左手手掌。一個鑲嵌著淡紫色瑪瑙的頭花平躺在她的手心。稀有的秘銀被雕琢成浪花的模樣,層層疊起在月亮形狀的瑪瑙下,構成了一幅月下海灣的精美圖案。儘管我對珠寶沒有什麼專業的鑒賞能力,但是我仍然看得出,這個小小的裝飾品無論是材質還是手工,都無疑是上上之選。

  「他們把這個送給我,說是朋友的饋贈。我嚇壞了。我從沒見過這麼珍貴的頭花,就算是城裡的貴族夫人也沒有這樣的東西。家裡只有我一個人,我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我很害怕,覺得這事不尋常,就把他們帶到了客廳,然後趕忙來找你了。」如果是一個虛榮的女人,在得到這樣的禮物之後只怕會歡喜得合不攏嘴了,可是她卻說她害怕,害怕這份珍貴得過了頭的饋贈,這也恰恰是這個姑娘聰明的一面。

  帶著疑惑,我們趕到了麵包房的門口。瑪利安推開房門,領著我穿過麵包房走進客廳。站在客廳門口,她輕呼了一聲:「先生們?」然後就愣住了。越過她的肩頭,我看見客廳中並沒有多少客人。

  「在這裡,小姐。」忽然,客廳中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黑暗的角落中露出一個高挑瘦弱的身影。房間中的光線並不是很好,這個客人的面容我看不太真切,可是我看見了一團黑色——那是客人的髮色。那是一道閃電般亮麗的色彩,它幾乎比暗淡無光的陰影都要黑,卻又似乎並太陽還要明亮奪目,在昏暗的客廳中熠熠生輝。

  「我的朋友們還有些要緊事要辦……咳咳……所以暫時離開了。」他靜靜地解釋著,話語中夾雜著少許咳嗽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

  我忽然覺得自己在做夢。

  那是個熟悉的聲音。這半年多來,這個聲音不時出現在我的夢境中,讓我的心情與幸福和驕傲為伴。我曾經無數次地設想著當我再次聽到這個聲音時,會是怎樣的情景。可是當這一刻真的到來時,我卻不敢相信。我害怕這又是個突如其來讓我抓不住摸不著的夢境,若我一開口回應它,這個美夢就會醒來。

  那個身影覺察到了我的存在,他略略抬高了聲調,用微微顫抖的聲音問道:「傑夫,是你麼?你來了?」

  我來了,我就在這裡。巨大的喜悅衝擊著我的新房,讓我快活得幾乎要高叫起來。

  「是……是我。」我聽見了自己扭曲的聲音,「我來了。」

  我輕輕推開瑪利安,慢慢走到那個身影前,緊緊地攥住他的胳膊。他的雙手也搭上了我的肩膀,用力地拍打著,似乎也在證實著我的存在。一些微小的刺痛感隨著他的拍打刺激著我的感官,讓我感到分外的真實。如果這真的是個夢境的話,只怕我永遠也不會醒來了。

  「弗……」我剛一開口,忽然猛醒,轉身對瑪利安說道:「瑪利安,不必擔心,這是我以前當兵時的朋友,我們好久都沒有見面了。你能不能讓我單獨和他說兩句話?」

  對於我前所未有的慎重嚴肅瑪利安可能感到有些奇怪,但她還是體貼地點了點頭:

  「麵包店還要有人照應吶。」她乖巧地回答,「我這就到前面去。如果有人來了我會讓你們知道的。你們慢慢聊吧,我的父母要等到傍晚才能回來呢。」

  我感激地看了瑪利安一眼,在她離去後緩緩關上房門。然後才重新走到那個人的跟前,拚命壓抑著我衝動的情感,小聲喚道:「弗萊德,你……你怎麼回在這裡?」

  沒錯,現在正站在我面前的,就是弗萊德·古德裡安,我多年的摯友、黑髮的年輕王者、我願將我畢生的忠誠和敬仰奉獻給他的那個人。

  自從商人賓克得到我仍生存的消息之後,我料想過朋友們會設法與我取得聯繫,但我原以為那只是一封信件,或是最多不過一個信史而已。讓我絕想不到的是,年輕的國王會冒天大的風險親自深入到溫斯頓佔領區腹地,只是為了見我一面。此時此刻,他應該正親臨南線戰場,率領大軍與克里特人戰鬥才對。

  「你不該來這裡,這裡太危險了!」我小聲責怪著他,手裡卻在做著相反的事情。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誰也不願想將對方放開。

  「危險?」弗萊德眼圈紅紅的,動情地對我說:「不,一點也不!對於我來說,這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在你——傑夫裡茨·基德——的身邊。再沒有什麼地方比朋友的懷抱中更安全的了!我還記得你當初是怎樣擋在我的身前,用自己的身體為我抵擋致命的刀劍。如果說在這裡還不安全的話,我真不知道哪裡還有更安全的地方!」

  這句話就像是一記重拳捶在了我的鼻子上,在我的鼻腔裡留下一陣強烈的酸楚。我只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在激動地收縮著,心底湧起一陣既驕傲又慚愧的感情。淚水如同喜悅的春雨般躍出眼眶,瞬間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只覺得這是我畢生接受過的最大的讚譽了,這並非是來自一位國王的褒揚,而是一個友人對我發自內心的信任。

  「而且……」弗萊德忽然緊抓住我的衣領,恨恨地接著說道:「我來這裡也是為了親口告訴你,你是個混蛋,是個大混蛋!」

  「是誰讓你這麼幹的!你怎麼能……怎麼能這麼做……」

  他抓著我衣領的手漸漸鬆弛了下來,整個人幾乎撲到了我的肩膀上,軟弱的啜泣聲從他的鼻腔裡傳出來。此刻,他已不再是那個莊重勇敢的國君,而像個孤獨自責的孩子。

  「……你怎麼能這麼幹,是誰命令你用自己的命來換我的命?你知不知道,我差點永遠失去了你。湯米是這樣、卡爾森是這樣、雷利也是這樣,你們以為你們都是些什麼人?你們以為只有你們才有權利為朋友犧牲嗎?……我寧願死也不願這樣活著,你這個混蛋,你希望我怎麼樣,如果你真的……真的……你知道這些日子糾纏在我心裡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嗎。那是比死還要痛苦的懊悔,你這個混蛋啊……」

  他緊緊地抱住了我,兩條清晰的水線沿著我的肩頭流入了我的脊背。我從弗萊德的擁抱中感受到了他心跳的熱度。一道澎湃的急流從我的胸間竄上咽喉,讓我的心因激動而熾熱。

  「不用擔心,我還活著。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嗎。」 我輕拍著弗萊德的肩膀,輕聲地安慰他,一邊說一邊擦拭著自己的眼淚……

  就在我們為這次珍貴的重逢又哭又笑的時候,忽然間,弗萊德劇烈地咳嗽起來。他咳得很厲害,幾乎要把自己的喉管掏了出來。他的臉因為窒息而浮起一層深重的紅暈,泛出一道病態的紅潤光澤,看上去很讓人擔心。

  我忙倒了一杯溫水送到他手裡,輕輕拍打他的後背,一直過了好半天才止住他的咳嗽。

  「你這是怎麼了?」我手忙腳亂地忙碌著,擔心地問道。

  「沒什麼,大概是剛才太激動了。」弗萊德抱歉地看著潑灑在我身上的水漬,尷尬地笑笑說:「有時候是會這樣的。米莉婭說,可能是那次受傷後並發的高燒燒壞了我的氣管。這很討厭,可是沒什麼問題。」

  「你得照顧好你自己……」我擔憂地看著朋友的慘白的面孔,「……你看上去可比以前瘦多了。」

  弗萊德有些不耐煩地揮揮手:「行了,傑夫,不要老是和米莉婭說一樣的話。我好極了,尤其是在見到你之後。這半年來再沒有什麼時候比現在讓我感覺更棒的了。說起這個……」他友善地指了指門外,開起了我的玩笑:「你看上去可是比以前胖了不少哦,這應該是桑塔小姐的功勞吧。」

  我的臉上立刻發起燒來,扭捏地低下頭去。

  看見我害羞的樣子,弗萊德輕快地笑了起來。他揚著手,按耐不住快活的心情低聲對我說:「你盡快收拾一下行李,然後到賓克先生的商店裡來,我們馬上離開這裡。羅迪克他們見到你一定會高興得發狂,原本他們都嚷著要來見你,尤其是普瓦洛。在你離開的這些日子裡,一直是他在做後勤調度工作。說實話,他幹得糟透了,如果不是休恩有時在收集情報的間隙幫幫他,我們一定已經變得一團糟了。出發前,普瓦洛還一再地叮囑我一定要把你早點帶回去,好救他脫離苦海呢……」弗萊德自顧自地說著,已經將心情放飛到了遠在千里之外的土地上,憧憬著與朋友們重逢的美好時光,全沒發現正站在他身邊的我一臉猶豫的神色。

  「弗萊德,先等等。我……我可能暫時不能跟你離開……」我艱澀地說道。

  「為什麼?」弗萊德吃了一驚,微微一愣神,而後似乎想起了什麼,調侃地笑道:「是為了桑塔小姐吧?不要緊,賓克先生會安置好她和她的家人,用不了多久你們就能再見面。你們現在還不至於一天不見就會死掉吧。」他善意地諷刺著我,發出嘿嘿的笑聲。在他的喉管間不時發出氣流紊亂的尖嘯聲,讓人很為他擔心。

  「不是,和她沒關係。」我連忙否認道。想起路易斯殿下的處境和我的另一份責任,我覺得非常為難。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我的朋友說起這件事:我對他此生最強勁的敵手產生了幾乎與他相當的敬仰,並將盡全力保護他的安全當成了我的義務。

  弗萊德疑惑地看著我,讓我面紅耳赤,渾身不自在。儘管我發誓絕沒有背叛我的朋友和我的國家,但我仍然覺得十分愧疚。我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更不知道當弗萊德瞭解這一切之後會如何看待我。

  「我得對你說些事情,弗萊德。」過了好半天,我才艱難地張開了口。我的聲音聽起來非常的不自信,就連我自己也不敢保證究竟如何決定才是正確的。

  「在此之前,我向你發誓……」我語無倫次卻又無比誠懇地說道,「……我從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和大家的事情,也絕沒有做過一件有違正義的事。希望你能相信我。」

  「你怎麼了,傑夫?」對於我的態度,弗萊德覺得很意外。他牽強地笑了起來,試圖以此來安慰我,「我從來沒有哪怕一刻鐘地懷疑你,傑夫,我相信你甚於相信我自己。」

  得到他的保證,我覺得心裡稍稍安定了些。我仔細想了想,把離開他們之後的事情詳細地向弗萊德敘述了一遍,包括與佩克拉上校的偶遇和上校的選擇。我著重強調了路易斯殿下的為人和他現在的處境,並沒有隱瞞自己對殿下的愛戴。那是一種超越了種族和國家的尊敬。這個既兼任豁達又柔弱善良的年輕王子有足夠的理由讓人敬愛、讓人追隨,正如我身邊的友人一樣。我覺得,若是現在就要我捨棄其中的一個而去追隨另一個,那會是一件讓我感到苦惱的事。

  「如果他與你為敵,弗萊德,如果他將刀兵指向我的同胞和戰友,我願第一個站在他身前,毫不遲疑地與他戰鬥、直至死亡。但是現在,我無法在他面對陰謀陷害的時候背棄他,離他而去。你知道,我……我很苦惱,我不是想要背叛你,只是……只是他……」我混亂地說道,根本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眼來表達我心中的矛盾。

  直到我停止講述,才發現我的朋友已經陷入了沉思。弗萊德坐在桌子旁邊,皺緊了眉頭,習慣性地撐起右手,用兩根手指輕敲著自己的額頭,看起來好像根本沒有看見我窘迫艱難的模樣。我低著頭靜靜地站在他身邊,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彷彿像是一個有罪的囚徒,在友情的法庭上等待著最後的判決。

  我以為我已經對一切的結果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是當弗萊德開口對我說話的時候,我還是被嚇了一跳。

  「傑夫,你的事情我從賓克先生那裡也聽說了一些。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同樣為路易斯王子的處境擔心。不過,現在我們要擔心的恐怕是另外一件事情了……」我的朋友苦笑著對我說,「……看來我們都不能急著回去了。我想,我得去見見路易斯王子。」

  「你發瘋了!」我嚇得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剛剛說完這句話就發現自己的聲音太過響亮,忙壓低嗓門說:「你在想什麼,弗萊德?」

  弗萊德堅定地搖搖頭:「我們不能讓溫斯頓與克里特重新結成同盟,別看我們剛剛打了兩場勝仗,可是新生的德蘭麥亞依舊十分脆弱。聖狐高地的農耕和貿易剛剛起步,即便是針對一方的戰爭已經是在勉力維繫。我們經受不住來自兩線的全面戰鬥。」

  「我們得破壞他們的同盟,傑夫,或許這很危險,但我必須要試一試。幸虧你及時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要不當溫斯頓大軍全線進攻時,我們恐怕就只有面臨覆滅的結局了。」

  「你打算怎麼辦?」我擔心地問道。

  「我也不是很清楚。」弗萊德低著頭沉思著,「這一切都得等到見過路易斯王子再說。如果他真的是如你所說的那樣的人,傑夫,我們或許可以幫助他奪取王位,起碼可以想辦法保住他的性命。如果他不是你所說的那樣的人……」弗萊德想了想,而後向我露出了一個敞亮的笑容,「怎麼會呢,如果是那樣,他是絕不會贏得你的尊敬和信任的。」

  「我不允許你這樣做,弗萊德,這很危險。就算是有這個必要,也應當由更合適的人選來做這件事。而且,就算路易斯王子不會把你怎麼樣,達倫第爾的密探也會發現你的。」我竭力反對著這個瘋狂的念頭。

  「不要再說了,傑夫。」弗萊德否定了我的言語。他的聲音很溫和,可他目光中流露出的堅決卻是難以動搖的。

  「這場戰爭已經打了太久了,無論是士兵還是人民都已經很疲憊了。現在或許正是這樣的一個機會,可以讓我們一起把這些惱人的戰亂全部結束掉。我想,這值得我們去冒一冒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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