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 星空倒影 作者:絃歌雅意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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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o 2008-1-2 14:23:4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4 235551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08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二章 雙贏和議

  雖然時光奔逝的腳步從來不曾停歇,它甚至是從眾神誕生之前的混沌一路奔湧過來,但是對於我們這些暫時生存於這個世界上的碌碌眾生來說,歷史並不是一條從未中斷過的連續實線,而是由許多個閃光的亮點連接而成的、充滿了似真如幻般傳奇色彩的一條爛漫的虛線,就像是夏日星空上的一鏈銀河,撒滿蒼穹。這些亮點或許是某位偉人的足跡,或許是某件驚人的創舉,它們將會被後世的人們永遠銘刻在心,成為這一段歲月的代表永遠被載入史冊。

  大陸公歷1463年9月9日,這一天注定會作為一顆明亮的星辰綴入那條燦爛的銀河之中,即便是史書上染滿的灰塵也無法掩去這個非凡日子的光輝。在這一天裡,新德蘭麥亞邦聯合眾王國的開國君主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與法爾維北方大陸溫斯頓帝國王位的第十二代繼承者路易斯·弗拉維爾·德·赫諾爾在裡德城簽訂了和平協議。協議規定:溫斯頓國王路易斯二世陛下承認新德蘭麥亞政權的合法性,承認新德蘭麥亞王國這一新生鄰國的獨立地位;新德蘭麥亞王國將與溫斯頓帝國全面結為同盟;兩國將在科技、貿易、軍事等方面緊密合作;溫斯頓帝國佔領軍將全面撤出原德蘭麥亞領土,並有計劃地賠償因近年來的戰爭給德蘭麥亞造成的損失。這就後來為兩國帶來了近四十年寶貴和平的「裡德協議」,又被稱為「九九和議」或是「雙賢王和議」。

  當然,更多的人會把這個協議看做一場潛在的權利交易:儘管在條款中未曾寫明,但既然新德蘭麥亞王國的所有者弗雷德裡克一世陛下願意同路易斯陛下簽署這份影響重大的協議,這就說明他認可對方為強大的鄰邦溫斯頓帝國的唯一合法繼承者,並願意為幫助他掃清通往王者玉座的所有障礙。

  對於廣泛流傳於世的這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發散性合理想像,我只能嗤之以鼻。

  不過,即便是再怎麼心懷惡意揣測兩位年輕君主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以節制、平等著稱的和平協議,它讓飽受戰亂之苦的兩國人民看到了這場長達七年的殘酷戰爭的盡頭,讓人們覺得和平安靜的日子有了希望。可以說,除了大發戰爭橫財的軍火販子和渴望在戰爭中嶄露頭角的戰爭狂人之外,每一個人都從這個協議中受益,無論他是貴族還是平民,是溫斯頓人還是德蘭麥亞人。在此之前,流傳於世的所有和平協議和停戰協定中,每一個字都顯露出戰爭的勝利者對失敗者盛氣凌人的壓搾和欺凌,像這樣一個能夠兼顧雙方利益和接受能力的協議是史無前例的。

  人們甚至為這個協議發明了一個詞彙:雙贏。在此之後,這個詞彙在大陸各國的政治和經濟界運用的十分廣泛,一度紅極一時,甚至連一些沒有接受過什麼教育的家庭主婦在市場上討價還價時也能夠熟練運用。因此,這個協議又被人稱為「雙贏和議」。

  只有當雙方發自內心地想要終結這場讓人憎恨的戰爭時,這樣的協議才會有可能產生。

  簽訂協議的儀式是在原溫斯頓駐德蘭麥亞總督府前庭中舉行的,儀式現場只採取了一些必要的安全防範措施,並沒有禁止外界的參觀。一時間,原先安靜高貴的貴族社區擠滿了來自裡德城和附近市鎮的市民和農夫。那些穿著粗布衣裳、身上打著補丁、有些還赤著雙腳的,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所謂「泥腿子」們有機會親眼見證兩位君主在協議上攜手寫下將會改變歷史走向的重要一筆,這還是有史以來的頭一次。儘管他們並不懂得高雅的禮儀,不知道以莊嚴的沉默來對待這嚴肅的時刻,以至於儀式現場略顯得有些嘈雜,但我覺得這個儀式因為他們誠實、淳樸的目光而變得更神聖、更有意義。

  幾乎被摧毀的總督府只經過了簡單的清潔和整修,我們刻意保留了那些被戰火熏得發黑的破瓦殘垣、破損的雕塑、支離破碎的迴廊和那些只剩一截木炭一樣的殘根插在土壤中的曾經的花朵。如果有機會,我希望它可以像這樣永遠地保存在這座城市中,讓那些我們之後的人們能夠看到,讓他們瞭解戰爭並不完全是史詩中的傳奇英雄和被後世景仰的光輝榮耀,在更多的時候,那更意味著一場殘酷的毀滅。

  那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醜陋的東西!

  在協議書上簽下最後一個名字之後,書記官把兩份文件收起來,分別放在兩位國王身後的匣子中。然後,兩位君主站起身來,雙手緊握在一起。

  「感謝您,陛下,您為我們打開了通往和平的大門,您的睿智和仁慈是我們永遠的榜樣。」弗萊德,我了不起的朋友誠懇地對路易斯陛下說道。和上一次我見到他相比,他的面色更加蒼白。傷及呼吸道的重創使得惱人的咳嗽一刻不停地糾纏著他。可是他的目光卻始終明亮、堅強,猶如兩團燃燒不熄的火焰。

  「應該感謝的人是我才對,陛下。」在前幾天的一個簡單但正式的加冕儀式中剛剛成為國王的路易斯王子連忙說道,他的臉有些發紅,一點也不掩飾對自己面前這個賢明君主的尊敬:

  「是您的寬容和慷慨使我們的和平成了可能,感謝您對溫斯頓給德蘭麥亞造成的傷害表示的理解和寬恕。您讓我認識到自己的淺見和懦弱,更救了我的性命,倘若不是您,恐怕我現在已經背著叛逆的罪名死去多時了。」

  「那是戰神庇佑他所鍾愛的勇士,我可不敢居功啊……」弗萊德微笑著開著玩笑,轉而又看向正侍立在一旁的我,「……如果說一定要感謝什麼人的話,陛下,傑夫才有這個資格得到您的謝意。」

  沒想到他們在這個時候還會提到我的名字,我的臉立刻羞赧又驕傲地紅了起來。在路易斯陛下感激的注視下,我手忙腳亂地推托了他的謝意。

  「現在,陛下……」過了片刻,弗萊德斂起了他友善的笑容,意味深長地對路易斯陛下說道:「……在通往和平的大道上,只剩下最後一個阻礙了。」

  提到這件事,路易斯陛下的目光不由得立刻暗淡下去。他轉過身,望著溫斯頓都城的方向,既堅決又不免留戀和痛苦地回答說:「是啊,陛下,現在到了讓我們把道路剷平的時候了……」

  簽署完協議之後,曾經在總督府保衛戰中建立了卓越功勳的戰士們受到了兩位君主的表彰。這同樣是史無前例的:兩位國王親手給參加了那場戰鬥的戰士們——無論他們是溫斯頓人還是德蘭麥亞人,是職業軍人還是僱傭兵,是名聲顯赫的勇者還是默默無聞的市民——佩上象徵著勇氣、仁愛和和平的橄欖劍勳章,並一個個當面表達了自己的感激和尊敬之情。在此之前,以僱傭兵身份出席戰爭的戰士們從來沒有機會與正規軍隊分享勝利的榮譽——他們的功績總是被戰爭的操縱者們有意無意地淡化,最終被歸入某一個著名將領的名下。

  這是他們應得的榮譽,在那場慘淡的勝利中,四千多個勇敢的生命永遠地倒下了,他們中有不少人連姓名都被失落在痛苦的長吟之中,永遠被我們遺忘了,倖存下來的人只有不足一千,他們中有許多還因為戰鬥留下了永難磨滅的傷痕,如我的哥哥皮埃爾一樣,成了殘疾。象徵

  我們必須記住他們,不但是我們自己,而且要讓歷史永遠記住他們。他們有權利讓別人知道,在最嚴酷的災難發生的時候,是誰拚死用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對抗強大得難以想像的敵人並最終創造了奇跡,讓在戰火中掙扎的人們看見了希望。他們證明了當歷史大潮凶狠地湧來時,即便是那些最普通的人也並不是只能等待被淹沒的命運。只要胸中還有勇氣,心裡還有希望,即便是平凡無奇的普通人也有創造歷史、改變命運的力量。

  當最後一個倖存的戰士也接受了他應得的獎賞,退入到人群中時,我看見地底侏儒瑞德爾面帶感傷,將鑲嵌著橄欖石的銀質勳章從胸口小心地取下,用一條白色的布細細包裹好,緊緊攥在手裡。在做完這一切之後,他獨自一人悄悄走出人群,轉過殘破的院牆,向著墓地的方向走去。

  所有犧牲在這場戰鬥中的人都被埋葬在裡德城的公墓裡,其中也包括瑞德爾的朋友、以神射和蹩腳的琴聲著稱的弗朗索瓦……

  這時候,裡貝拉伯爵的身影從後院閃了出來,逕直向路易斯陛下走去。古板的禮儀讓這個年長的貴族走得並不迅速,但他僵硬的表情卻總讓我感到他正在竭力掩飾著自己心中的震驚。很快,他走到陛下面前,俯在他的耳邊輕聲說著些什麼。

  伯爵的消息讓路易斯陛下微微一愣神。他立刻轉過頭去同弗萊德低聲密語起來,很快,弗萊德的眼睛也亮了一亮。緊接著,路易斯陛下就叫過自己的侍衛長,叮囑了幾句,就和弗萊德一起帶著我們向後院走去。

  在後院的一棟兩層小樓前,一輛輕快地四輪馬車正停靠在那裡。這輛馬車製造得考究精細,每一個細節都經過精雕細琢,每個輪子都被三根彈性很好的螺旋狀鋼管固定著,以減輕馬車行駛過程中的顛簸,僅這一個細小的設計就能看出製作這輛馬車的不但是技藝最出色的工匠,而且是最具想像力的設計師。

  很顯然,這輛不平凡的坐架應當屬於一個地位高貴、身份顯赫的主人。但奇怪的是,馬車上看不見任何彰顯主人身份的家族徽章,就連一些普通的裝飾品都似乎被臨時拆除了。一個身披斗篷的車伕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轅上,右手拄著馬鞭,靜靜地看著車前的兩匹駿馬,對於四周的一切變化都無動於衷,彷彿天生就是為了駕馭這輛馬車而生的。

  幾個穿著傭兵盔甲的戰士騎在馬上立在馬車之後。儘管身上的鎧甲和裝備並不統一,但他們整齊的隊列和一致的沉默出賣了他們。你無論拿出多麼可靠的證據我都不相信他們會是臨時僱傭的保鏢,那種無論何時都會顯露出來的嚴密的紀律感和警惕性無一不在向我們揭示著他們的身份:

  他們是士兵,職業軍人,而且屬於所有軍人中最出色的那一群。

  一個衣著簡樸、略顯佝僂、打扮得像個秘書或是教師的文弱中年人正站在小樓門口,有些不安地張望著。當看見弗萊德出現時,他忍不住激動地向著我們走了兩步。忽然好像又記起了什麼,遲疑著停住了腳步,慚愧地低下頭去。

  弗萊德急步迎上的速度並沒有因為他的遲疑而稍慢,正相反,他走得更快了。他激動地伸出雙臂,蒼白的臉上因為興奮而透出一層漂亮的紅暈來:

  「佩克拉上校,真高興還能見到您。」弗萊德大聲說著,即便是當著路易斯陛下和眾多僕從、士兵的面也沒有絲毫掩飾自己的喜悅。

  正如他所說的,那個正守在房前的中年男子,正是我們往昔的良師摯友,在完全盡到自己職責之後發誓效忠於克里特帝國王儲迪安索斯殿下的約瑟芬尼亞·卡·佩克拉。我一度以為他終將離我們遠去,注定成為我們的敵人,卻沒想到這麼快又能在這裡見到他。

  同行而來的達克拉、羅爾等人也按耐不住激動的心情,紛紛上前向佩克拉上校表達自己的情誼。當初在離開翁伯利安山谷、進入聖狐高地後不久,我們就向大家說明了上校的行為,這使得所有在那時曾經斥責上校愚昧僵化的人都追悔莫及。現在,他們終於有機會向上校表達自己的愧疚和感激。

  不必多做說明,上校的出現已經為我們揭示了正在房中等待的人的身份。儘管仍在為投降克里特人的事情感到慚愧,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弗萊德,但佩克拉上校很快就記起了自己的責任,謹慎地向四周看了看,推開房門,把我們請入了房間。

  果然,正在房中等待的,正是路易斯陛下少年時的好友、克里特帝國王儲,迪安索斯·卡爾及奧·封·蒙特羅殿下。

  與上次相比,克里特王儲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儘管旅途的勞頓讓他非常疲憊,但他顯然已經擺脫了與舊友為敵的掙扎心情。

  「路易斯!」一見到剛剛加冕的溫斯頓國王,迪安索斯王子就走過來熱情地擁抱了他。與上次見面時正式、疏遠的外交用詞不同,這一次克里特王子親切地用名字直接稱呼著舊友。一絲經過了修飾的激動神情替代了他一貫的沉著穩重,讓人感覺到他身上濃濃的人情味。

  「迪安索斯,你怎麼會來這裡?」路易斯陛下同樣熱情地回應著朋友的擁抱。

  「還不是因為你,我的陛下……」迪安索斯鬆開了手,輕鬆地聳了聳肩膀說道,「……我從不知道你原來也是個擅變的傢伙,古德裡安陛下的使者把你的信送到時,我又驚訝又高興,既擔心這是德蘭麥亞人的陰謀,又害怕你遭遇什麼不幸,就打定主意親自來一趟找你問個究竟。沒想到走到半路就收到了你的消息,這才知道你真的有了爭奪王位的打算,又聽說古德裡安陛下就在這裡,所以就連夜趕來了。」

  說著,他把臉轉向一旁的弗萊德,不失儀態地躬身行禮道:「很抱歉這樣冒昧地打擾您,陛下,我太失禮了。」

  「我們一直十分期待與您會面,殿下,能在這裡見到您是我的榮幸。」弗萊德同樣得體地對應道。

  「對於我來說,第一次與您見面會是在這裡,這已經不是榮幸而是幸運了。」迪安索斯王子半開玩笑地恭維道,「倘若是在戰場上與您相見,恐怕我就不得不做好成為您階下囚徒的準備了。」

  對於王子的恭維,弗萊德並沒有一笑了之,正相反,他異常嚴肅地回答道:「如果有可能的話,殿下,我希望那一天永遠也不會出現。」

  弗萊德的異常反應讓克里特王儲微微一愣,隨即會心地答道:「那一天是否會出現,將取決於陛下您是否能夠理解克里特王國的立場。」

  「是取決於我們雙方是否能夠正確理解對方的立場,殿下。」弗萊德友好地更正道,「取決於兩國之間的相互諒解,取決於我們能在多大程度上對當前的局勢達成共識。」

  「我相信,只要我們雙方都有足夠的誠意和願望去終結這場戰爭,那麼和平終將會在我們手中誕生。對於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08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三章 秘約,和平序曲

  「和你們相比,達倫第爾的許諾可真的大方太多了,陛下。」迪安索斯王子看著列出的停戰條件苦笑著對弗萊德說道,「他甚至願意將現在溫斯頓帝國控制的、直到晨曦河北岸蘊藏著豐富礦藏的山地區域都劃歸到克里特的版圖中。」

  「那並不是因為他的慷慨,他許諾給您的東西都是些連他自己也未曾得到的,這是在拿別人的東西做人情。而我們所承諾的,都是原本就屬於德蘭麥亞的領土。這樣的條件已經是我們的極限了,殿下。」休恩面帶微笑地說道,「而且,殿下,我們並不像達倫第爾那樣向您提出了諸多要求,在我們的協議中,您什麼責任都不必承當。對於您和您的國家來說,這簡直就是一場沒有損失、不勞而獲的和平。這本身就足夠說明陛下對於您和克里特王國的諒解和友誼了。」

  「您憑什麼會那麼確定我會接受這個建議呢,陛下,休恩先生?」迪安索斯王子皺緊了眉頭,緩緩地說道:「按照這個協議,我們不但一無所獲,還要將現在擁有的大部分德蘭麥亞領土交還。我完全可以拒絕你們,接受達倫第爾的提議,在聖狐高地發動全面戰爭,在一定時間內將你們的主力完全拖住。別忘了,路易斯現在所有的兵力也不過只有區區兩個兵團,並且他勢單力孤,缺乏必要的補給,在國內的絕大部分支持者又都已經失勢,被嚴密控制起來,不能給予他任何幫助;而達倫第爾已經成為溫斯頓帝國事實上的統治者,能夠調動的兵力超過八個兵團,無論怎麼看,路易斯的勝面都不大啊……」克里特王儲神色凝重地瞪著我們,語氣中隱隱包含著威脅的味道。

  儘管正當著路易斯陛下的面,迪安索斯仍舊毫不避諱地當面指出了他實力不足的狀況,一點也沒有因為有損朋友的顏面而覺得尷尬。事實上,從剛才開始協商雙方停戰條件的時候起,他就立刻變得強硬和固執起來,彷彿變了個人似的,將個人的一切情感都拋在了一旁。儘管他的堅決態度讓我們的談判遲遲沒有進展,但必須承認的是,當某些問題牽涉到國家利益時,他表現出來的執著甚至是斤斤計較的態度讓人感覺到他身上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事實上,他的話也並不算是在誇大其詞,儘管克里特未必有能力戰勝德蘭麥亞,但雙方打成兩敗俱傷的可能性卻非常大。如果這個時候達倫第爾贏得了王位爭奪的戰鬥,發重兵圍攻聖狐高地,那我們的處境就真的非常危險了。

  佩克拉上校無比尷尬地看著正在爭論的雙方,他的微妙身份使得他在這場談判中失去立場。在這個時候,無論他說些什麼,似乎都意味著一種背叛;而如果他什麼都不說,卻又好像會讓人產生同樣的感覺。儘管自始至終他都一言不發,但他卻是我們中最疲憊的一個。當弗萊德、休恩在和迪安索斯王子針鋒相對但又神情自若地進行磋商的時候,可憐的上校已經窘迫得滿臉通紅,大顆的汗珠沿著額頭點滴落下。

  「殿下……」當迪安索斯王子最終忍不住說出這些威脅的話語時,年長的上校終於忍不住虛弱地叫了一聲,可是片刻之後又立刻住了口,痛苦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既羞怯又期盼地看著我們。

  「您這樣想是不明智的,殿下。」休恩並沒有對王子威脅的話語有什麼特別的反應,似乎克里特的王儲會這樣說早就在他預料之中似的,「當然,我們並不否認您可以把我們拖入危險的境地,甚至是萬劫不復的滅亡深淵。但您真的認為這樣值得嗎?」

  「相信您也很清楚,如果您這樣做了,克里特將會付出什麼樣的代價。我不得不指出,您的這筆投資成本是非常巨大的,而比這更為巨大的是風險。我想您應該已經注意到了,達倫第爾王子向您承諾的利益是建立在連續三個假設上的。第一:他必須在與路易斯陛下爭奪王位的過程中勝出,正如您所說,路易斯陛下的實力現在還遠談不上強大,但請您不要忘記陛下卓越的用兵能力和他在溫斯頓軍隊中無可比擬的巨大聲望,儘管這兩者很難進行衡量,但在許多時候,越是難以衡量的變數越能夠決定生意的成敗。」

  「其次,他一定會信守自己的諾言。我不知道您憑什麼那麼確信達倫第爾王子會信守諾言,據我所知,他在各國上流社會中並沒有什麼值得驕傲的口碑。就目前路易斯陛下的遭遇來看,玩弄陰謀詭計他到算是箇中高手。我不得不冒昧地替您指出,當我們兩國在爭戰中兩敗俱傷時,他想要攻取的未必會是土地貧瘠、地形複雜的德蘭麥亞,而說不定是土地豐饒物產富裕的克里特。」

  「第三,即便路易斯陛下在爭戰中失利,並且達倫第爾王子也十分讓人意外地履行了自己的諾言,您又憑什麼那麼確定他有足夠的力量幫助您攻打我們?我已經說過了,路易斯陛下的軍事天才是沒有人可以忽視的,說不定到了那時候,溫斯頓帝國也身處崩潰的邊緣。如果是這樣的話,您又能得什麼呢?三個同樣疲弱而又相互仇恨的國家。要知道,法爾維大陸可並不只有我們三個國家,如果您還有足夠的記憶力,就應該還記得在風車平原的那一側,曾經在信仰戰爭中被克里特擊敗的亞塔王國,他們從來都沒有放棄過洗雪自己的恥辱,而西南方夜梟叢林中的蠻族人也一直希望能夠踏上大陸美麗的平原之地。您有足夠的信心在國力憔悴的時候還能去面對這些舊日的敵人嗎?」

  「如果您執意要戰爭,殿下……」說到這裡,休恩稍稍停頓了一下,以一種更堅決的口氣說道:「……我們只能遺憾地接受這個事實。我們沒有選擇,唯有拚死去保衛自己的家園,即便明知道最後終究難逃劫難,也要把我們的敵人一起拖入地獄。而您不同,您是有選擇餘地的,完全可以追求一個對您、對克里特都更好的結果。」

  說到這裡,休恩微笑起來,露出了他熟悉的商人笑容:「一個是和平、人民的擁戴、兩大鄰國兄弟般的友好感情和毫無風險的領土,投資少,見效快,幾乎毫無風險;一個是永無止息的戰爭、人民的苦難和痛恨、四面用心險惡的敵人和空中樓閣般的允諾,投入高昂、回報緩慢,而且時刻都有蝕本的可能。即使是最蹩腳的商人也不會作出錯誤的選擇,更何況,殿下,您是最睿智的政治家。我看不出您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休恩左一個「成本」、右一個「回報」,把高貴的克里特王儲說得目瞪口呆。把決定國家命運的談判當成一筆投資生意來做,這也確是只有休恩才幹得出來的事情。不過,休恩的分析入情入理,即便是全不相干的人聽了,也只有點頭贊同的份。

  迪安索斯殿下陷入了沉思之中,他雙手交叉放在桌子上,眉頭緊鎖,遲遲不肯說話。屋子裡的所有人都看著殿下,其中也包括休恩。儘管他在談判時侃侃而談,看起來胸有成竹,可做出這最終決定的畢竟還是迪安索斯王子,誰也不可能知道他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過了一會,克里特的王儲終於抬起頭來。他忽然望向路易斯,異常嚴肅地說道:「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還有一個條件,那就是你必須保證成為溫斯頓的國王,絕不能給達倫第爾任何翻身的機會。」

  王子的擔心是完全必要的。倘若他願意接受我們的提議,就意味著對違背了自己對達倫第爾的允諾,倘若最終獲得王位的仍舊是達倫第爾,那無論是在政治上還是軍事上克里特王國就都會陷入十分被動的局面。

  「這個請您放心,殿下,如果能得到我們陛下全力支持的話,路易斯陛下……」

  「我要聽到他親口告訴我!」休恩剛一開口就被王子打斷了。克里特的王儲顯然十分瞭解自己的舊友,難免擔心他在最後關頭屈服於自己的善良。

  「我……」路易斯乾澀地張了張嘴,眼底流過一道柔弱的光彩。但他很快就克服了猶豫的心情,堅定地點了點頭,看著迪安索斯王子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到:

  「我保證成為溫斯頓帝國的君主,並信守自己的諾言,與克里特和德蘭麥亞結成友好鄰邦,讓戰爭的陰影永遠遠離我們的國土!」

  直到這時,迪安索斯王子才讚許地點了點頭,露出些許輕鬆的表情。

  「我願接受您的條件,陛下。」他握緊了弗萊德的手,懇切地說道,「願我們兩國曾經的不快,都隨著這一次的握手成為過去;願我們這一次會面,能夠成為兩國人民世代友好開端。」

  「請您相信,您作出了對您的國家和人民最有利的抉擇。」弗萊德微笑回應著王子的友好表示。

  在和休恩握手時,克里特的王儲坦誠地說道:「在談判桌上,您是我所遇見的最強大的對手,休恩先生。但是請恕我冒犯,我之所以願意接受這個和平協定,並不是被您所說服的。」

  「倘若對手是別人,我或許真的會冒一冒風險,去尋求更大的利益。但這一次,我的對手是路易斯和古德裡安陛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不是我有能力擊敗的人,而現在,他們結成了盟友,肩並著肩站在我的面前。」

  「如果他們聯起手來,或許無論創造出任何驚人的奇跡都不會太讓人意外吧。和他們去賭一場戰爭,說實話,我一點信心也沒有。」

  「我是被他們嚇退的呢,不過承認這一點並不會讓我覺得羞恥。與其愚蠢地與強者為敵,我覺得還是和戰神為友更明智些。」

  「而且,路易斯……」說到這裡,王子再次看了身旁地位尊崇的朋友一眼:「……能夠不必與你為敵,真好啊……」

  ……

  幾天之後,同樣是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小屋中,一份由弗萊德和迪安索斯王子共同簽署、路易斯陛下作為見證人的停戰爭協議正式產生了。協議規定,克里特王國全面停止對德蘭麥亞王國的軍事行動,並交還花語平原中北部地區和整個烏齊格山脈。花語平原南部大約三分之一的土地則正式並入克里特王國。考慮到兩國曾經長年交戰,為避免可能存在的邊境衝突,雙方決定整個花語平原為軍事真空帶,雙方都不得在平原內駐紮軍隊,以示友好。同時,在休恩的極力推動下,兩國商定在邊境進行貿易互通,在六座邊境城市中,共有十三大類一百三十五小種商品作為特殊商品免除進出口稅務。除此之外,由迪安索斯王子和路易斯陛下簽署的關於克里特王國和溫斯頓帝國的相關協議也以補充協議的形式出現在協議書中,一待路易斯陛下完全統一溫斯頓王國之後就立刻生效。

  如果說雙贏和議讓這場斷斷續續先後長達九年的戰爭看見了和平的曙光,那麼這份後來被稱做「和平基石」、「密室之約」的協議真正鋪就了通往和平的道路。它是第一份由參戰三方面聯合簽署的和平協議,不但將正籠罩著三個國家的戰爭烏雲徹底驅散,更指明了和平到來之後參戰國如何攜手進行戰後重建、休養生息、交流溝通以及長久保留和平的方法。現在看來,這份協議大概集中了以貪婪攫取利益為基礎的國家關係中僅有的一點道義。直到今天,簽署協議的三位統治者和他們的繼任者都還在忠實履行著協議中的相關內容,這起碼給三個國家之間帶來了長達近五十年的和平。這在以欺騙和背叛著稱的人類社會——尤其是國家政治——中已經算是非常罕見的了。

  對於這項協議的簽訂,最高興的人要屬佩克拉上校了。當迪安索斯王子在文件上簽上自己名字的一刻,他多年來一直受到責任感和忠誠意志折磨的心在這一刻終於得到了解脫,忍不住摟著我又哭又笑。

  達成協議之後,迪安索斯王子立刻踏上了歸國的旅途。儘管從多年前開始他就已經是克里特事實上的統治者,但從法律程序上來說,這份協議仍然需要得到他的父親、克里特國君科勒爾三世的首肯。在王子離開之後,弗萊德立刻給留守在聖狐高地的羅迪克送去一封信函講明了這裡的情況,但也仍然謹慎地提醒他加緊對克里特人的提防——儘管已經達成協議,但我們仍然沒有權利放鬆對克里特人的警惕心。

  很快,我們就投入到了遠征溫斯頓、協助路易斯陛下平息叛亂的準備之中。如果是在半年之前、甚至只是一兩個月以前,你還無法想像這樣的景象:曾經勢不兩立、結有血海深仇的兩國軍人現在正聚集在一起,為著同樣的目的而攜手做著同樣的事情。我不能說他們之間是親密無間的——他們中不乏在戰亂中失去了親友的人,而且在許多時候,奪去親人和戰友生命的正是對面這些與自己同樣因為榮耀的戰績而名聲顯赫的強大戰士。但是,一個更高尚、也更美好的詞彙正在更高的層面上消弭著兩群勇士的仇恨。這個詞彙的力量是如此的強大,以至於能夠讓他們吞下失去親人的痛苦、按耐住心頭仇恨的火焰,和那些曾經在自己的身體和心靈上留下慘痛傷口的人們攜手合作。

  這個詞就是「和平」。它曾經被數不清的虛偽野心家們侮辱和褻瀆,以至於讓人聽起來有些虛偽可恥。唯有飽受戰火摧殘的人們才能真正發現這個再普通也沒有的字眼象徵著一種怎樣的美好,甚至當人們說起這個詞的時候,連聲音都忍不住變得溫柔起來。

  這些天來,路易斯陛下唯一的工作就是坐在書房裡寫信。一封封言辭懇切的書信飽蘸著他誠摯的希望從鵝毛筆管中流淌出來,而後通過各種渠道送到那些仍然忠誠於他和那些不得不屈服於達倫第爾威壓之下的溫斯頓貴族手中。在信中,陛下毫無保留地表達了自己的感激和歉疚之情,將他們的屈服歸咎於自己的軟弱和無能,一再申明絕不追究追隨達倫第爾的貴族的罪名。

  他並沒有要求這些人為他做些什麼,只是安慰他們,讓他們靜候戰爭結束,不要為自己的處境擔心。他越是這樣說,就越讓人感到他的自信和強大。很快,陛下的辛勞就有了回報,除了那些矢志忠誠於陛下的人們之外,許多動搖中的貴族也有了回復。他們中大部分是鄰近德蘭麥亞領土的外省官員,也是在最擔心受到內戰波及的人。還有一些內廷的官員儘管不敢做什麼明顯的表示,但在措詞間也隱諱地表示自己對陛下的親近之情。

  與路易斯陛下極力爭取和平相對應的是,卡萊爾將軍和裡貝拉伯爵正為戰爭做著最後的準備。不止是他們,更多的德蘭麥亞軍隊也從聖狐高地開赴裡德城,隨軍而來的還有大批的戰爭物資。來自溫斯頓各地的秘報如同雪片一樣飛入休恩的手中,無論是作為商人還是情報官,他無疑都是非常合格的。很快,我們就得到了關於溫斯頓國內兵力的分佈情況,而且很有可能我們知道的比達倫第爾王子本人還要清楚。

  弗萊德在指揮室中和我們一起商討著一個又一個作戰計劃,我很少看見他那麼亢奮,簡直是要把一生的戰爭天才一次性全部傾瀉出來,以後再也用不著了似的。

  我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期盼著一場戰爭。或許這不會是最後的戰爭,或許在此之後,仍有無數的戰爭和死亡與人們相伴,但對於我們來說,這場戰爭意味著希望,也意味著某些悲傷和可怕的事情的終點……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09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四章 讓一切重新開始

  血戰之後的夜晚總是格外寧靜,甚至因為太過寧靜而讓人難以入眠。我循著山石砌成的階梯登上城牆,將目光投向東側的那道峽谷之中。夜晚的幽暗吞噬了我的視線,整個峽谷就好像一條碩大無比的巨蛇,正張大了貪婪吮吸生命的嘴巴。

  一種別樣的惶惑立刻抓緊了我,讓我忍不住心生畏懼。我竭力想要轉過頭去不再去看它,可那可怕的山谷卻彷彿帶有某種魔力,將我的目光一點點吸入深邃的幽冥之中,與它一同被吸引的,還有我永遠也擺脫不了的那個殘酷的記憶。

  一道冰冷刺骨的觸覺沿著脊椎骨爬上了我的脖子,讓我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我不知道這層涼意是因為秋夜的霜風還是發自內心的恐懼,它們給人的感覺總是很相像——在許多時候,它們其實是一回事:寒冷是因為肢體肌膚的怯懦,而恐懼則是靈魂在絕望的冰川中凍結。

  隱藏於黑暗之中的的山谷與我記憶裡的景象相互重疊,呼嘯的山風猶如多年前那場屠殺中亡者的哀號,帶著凜冽的血腥氣息。我只覺得手腳冰涼,嘴唇也在微微顫抖。對於許多人來說,這也許很奇怪吧:在白日的戰場廝殺間還滿懷勇氣殘忍地一次次將長劍刺入對手胸膛的軍人,在贏取勝利之後,在這個安詳空曠的夜晚,居然會害怕面對一段戰鬥的回憶。

  正當我沉淪於往事難以自拔的時候,一隻手臂忽然搭上了我的肩頭。

  「又想起那時的事了吧,傑夫?」弗萊德低沉著嗓子對我說道。我轉過臉去,看見我高貴的朋友身著便服,披著一件深黑色的斗篷正站在我的身前。晚風撥撩著他的髮梢,露出了一張疲憊而蒼白的面容。直到現在我才忽然發現,夜色中的弗萊德看上去格外柔弱,讓人很難把他與日間那個揮舞著戰刀帶領我們贏得勝利的英勇統帥的形象重疊起來。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有些驚訝地問道。

  「我……」他剛想回答,卻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整個身體都咳彎曲起來,蒼白的面色因為呼吸受阻而顯露出一層粉紅。

  我連忙拉緊他的斗篷,輕輕拍打他的後背,過了好半天他才平息下來。

  「你現在不該來著的。」我責備地說,「這裡晚上的風很大,你的身體最近又不大好,小心著涼。」

  弗萊德安慰地對我笑了笑,擺了擺手:「不要緊,只是被風嗆著了。」說著,他緩緩直起腰來,和我一起看著山谷的入口。

  「還記得嗎,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他輕輕歎息著,把我們的記憶拉回到那個讓人不願去想念的時間……

  大陸公歷1456年秋,龍脊峽谷。

  一場殘酷的殲滅戰使這個荒僻的山谷得到了「血谷」的凶名,德蘭麥亞第七軍團近兩萬名士兵被全殲於山谷中,他們中大多數是初上戰場的新兵。在那之前,死亡對於這些生機勃勃的年輕人而言,還只是一個遙遠而模糊的概念而已。

  血、殘肢、灰白無生機的眼睛、野獸般瀕死的呼號、捲曲的刀劍……這一切就如一支盛大的樂隊,在你的面前演奏著絕望恐怖的死亡樂章。生命,那本是神創的奇跡、這世上最奇妙也最寶貴的東西,此刻在這冷酷音符的變奏間變得格外脆弱卑賤。

  那場屠殺把山谷中的岩石和人們的回憶都變成了紅色。

  只有不足一千德蘭麥亞人從戰鬥中逃生,其中就包括了我們。這些人暫時逃脫了死亡的追逐,但成了那深沉恐懼永遠的俘虜了。直到今天,在我已經熟悉了戰鬥和死亡的之後,回想起那時的景象仍然讓我不寒而慄。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對死亡感到畏懼,這種畏懼似乎比死亡本身更有力量,猶如烙鐵般在我的靈魂深處打下了可怕的印記。對這種恐懼而言,勇氣並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在那場滅絕生命的殲滅戰之後,德蘭麥亞的西北大門、有著「龍峰之壁障」稱號的堅城提特洛隨即落入了溫斯頓人的手中。自此,這場長達七年之久、大陸中部三個國家牽涉在內的侵略戰爭完全拉開了序幕。對於我們來說,這也是改變了我們一生的戰爭的起點。

  現在,我們正站在提特洛城的城牆上,面對著那條曾經灑滿我們鮮血和恐懼的龍脊峽谷。

  一個月前,我們肅清了龍脊山脈以南殘餘的溫斯頓佔領軍,把達倫第爾王子的勢力徹底趕出了德蘭麥亞佔領區腹地。事實上,這個過程並不十分困難。在卡萊爾將軍和裡貝拉伯爵完全控制了德蘭麥亞佔領區兩支實力最雄厚的溫斯頓軍團之後,就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擋我們收復失地的腳步。大部分進退兩難的貴族領主選擇了投降:無論他們是舊日德蘭麥亞王國的降臣還是溫斯頓帝國的佔領軍,在我們這裡都能夠找到投降的對象。

  儘管還有一些達倫第爾王子的死黨妄圖聚集力量進行反撲,可我們無論在軍隊的數量、士兵的質量還是指揮者的素質上都遠遠強於他們。在經過幾次毫無懸念的交鋒之後,他們就被掃蕩一空。倖存的少數殘部也不敢多做停留,紛紛向大陸北方退去。

  稍做整頓之後,我們制定了出兵溫斯頓的計劃。按照這個計劃,我們將兵分兩路,一路由路易斯陛下率領他的部屬穿越東部坎森平原進入溫斯頓境內,同時幫助我們驅除達倫第爾王子的殘餘勢力;而我們則沿西側兵出龍脊峽谷,在奪回提特洛城之後繼續向北挺進,與路易斯陛下成犄角之勢殺入溫斯頓國境。

  為了避免外交方面的紛爭,消除路易斯陛下有可能遭受的質疑,在進入溫斯頓境內之後我們就會立刻改換旗幟和服飾,以溫斯頓帝國第二十三軍團的名義協同作戰。如果把這個旗號計入歷史,那我們一定是溫斯頓帝國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一支軍團:近三萬名曾經經歷過戰場洗禮的英勇士兵是這支軍團的主要組成部分,這些久經戰陣的將士們有著旁人難以比擬的輝煌戰績。他們曾經戰勝了以驍勇彪悍著稱的溫斯頓鐵甲戰士,也羞辱過以縝密周延的用兵聞名於世的克里特大軍。無論是強壯的體魄還是戰鬥的技巧,他們都不會遜色於法爾維大陸上的任何一支強大的軍隊,而說到戰鬥的勇氣和求勝的慾望,他們只會比對手更勝一籌。

  在他們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近一萬名重裝步兵。這些粗魯的漢子們每一個都像是一座移動的城池,「強壯」這個形容詞似乎天生就是為他們而創造的。而他們中最強壯的一個,就是他們的指揮官,我們生死與共的朋友,跛足的巨人達克拉。每逢戰鬥時,這個暴躁的戰士總是第一個衝殺在隊列前方,碩大沉重的戰錘就是他鼓舞人心的旗幟。每當戰錘落下時,總會有什麼東西碎裂,有時候是堅硬的鎧甲,有時候是厚重的盾牌,更多的時候,碎裂在錘下的是某個倒霉鬼的腦袋。他的錘子正如同他麾下的部隊,用「無堅不摧」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

  但是,在軍隊中最讓人敬畏、甚至連友軍都會發自內心感到恐懼的,卻是一群看似普通、瘦弱沉默的戰士。如果說重裝步兵的戰鬥象徵著一種力量和勇氣,那麼羅爾的「亡靈匕首」則意味著對生命的絕望和歇斯底里。恐懼和仁慈的神經彷彿都從這些殺戮者的身體裡被抽離出來,剩下的就只有對鮮血的嗜好。短劍在手,他們就像是死神座前的使者,總是在最近的距離上給你一個死亡的擁抱。而當他們手中的武器變成匕首時,連死神都會畏懼他們的瘋狂。

  除此之外,巨牛部落酋長艾克丁率領著兩萬名擲矛手也加入到了這支軍隊中。這些來自於聖狐高地的土著戰士已經不再是只知逞兇鬥狠的一盤散沙,嚴酷的訓練將嚴明的紀律性深深銘刻在了這些悍勇的武士心中,而他們對戰鬥和勝利的渴望卻沒有絲毫減弱。你大概從未見過像他們這樣能遠能近的全能戰士,在二十步的距離內,他們擲出的短矛可以穿透兩具以上的人體,而在近身肉搏中,在山林狩獵時鍛煉出來的矯健身手也會讓對手吃足苦頭。

  如果說如潑的箭雨是所有對手難以忘卻的惡夢,那麼精靈射手的神箭則連你做夢的權利都剝奪得一乾二淨。精靈族天生的優雅將殺戮變成了一種死亡的藝術,在戰場上,更快捷地殺死敵人、減少亡者的痛苦成了他們表現自己仁慈的唯一手段。而那些威力巨大的各色魔法箭支,則將死亡以一種前所未有的精緻華麗姿態帶到了人間。

  僅僅是這些軍隊,也已經足以讓法爾維大陸上那些最傑出的用兵家羨慕得眼紅了,而這些,卻還不是全部。

  在這支軍隊中,還存在著這樣一群人:他們與光輝為伴,以勝利為友,以劍與魔法為武器,用星空之名續寫著無敵的戰場傳奇,成為了軍中的靈魂。他們挑戰的不僅是人類破壞力和殺傷力的極限,還包括語言學的極限。任何一個文學家在他們面前都會覺得尷尬,因為他們找不到一個貼切的字眼來形容他們的強大。自這支軍隊誕生之日起,就一直在延續著以少勝多的奇跡。在他們的鐵蹄下,似乎沒有什麼力量是不能征服、不能戰勝的。

  他們的名字叫做星空騎士,他們追隨的是紅髮眇目的雙刀遊俠、月溪森林的精靈詠者紅焰,他們身後是智慧仁慈的亡靈術士、黑暗女神在世間的眼睛、亡者的道標普瓦洛·喬納斯。他們輝煌的戰績堪稱神話,甚至改變了歷史,使魔法成為了一種受人尊敬的力量。

  儘管只有五千人,但他們的力量卻足以粉碎一切阻攔於我們身前的敵人,徹底摧毀對手的信心。更何況普瓦洛還嘗試著將使用魔法箭支的精靈射手融入他們之中,更大大增強了魔法騎兵的戰鬥方式和靈活性。

  羅迪克和凱爾茜並沒有隨軍出征,他們留在了聖狐高地,與奔狼部落的羅提斯酋長和勇敢的精靈戰士艾斯特拉一同守衛著邊境的安全。在弗萊德出征的時間裡,倫布理族年輕的大祭祀依芙利娜代替他處理政務。她的聰慧好學和無可替代的責任感讓她做得比我們預期的還要出色。

  儘管擁有最強大的戰士和最傑出的統帥,但提特洛城的城門並沒有因此而向我們打開。早在多年以前,提特洛城就已經因為易守難攻而成為大陸首屈一指的堅城要塞,險要的地勢和高大的城牆對於任何敵人來說都是不小的阻礙,對我們也是一樣。

  二十天之前,弗萊德和我率領著騎兵和一隊輕裝的步兵用最快的速度穿越龍脊峽谷,來到了提特洛城前。我們並沒有急於攻城,而是在城頭的遠程武器射程之外的地方建駐紮下來,並且大張旗鼓地地向城堡四周派出哨兵和斥候,封鎖了提特洛城與外界的一切聯繫,同時也斷絕了溫斯頓人像七年前那樣伏擊我們的可能性。

  緊接著,我們的主力部隊源源不斷地到達這裡,和他們一起的來到的是大量的輜重物資。與此同時,我們開始在提特洛城下搭建營地。在敵人看來,我們所搭建的可不是一座臨時性的住所:無論是四周的柵欄、拒馬還是了望的高台、士兵們居住的帳篷都沒有絲毫的偷工減料。我們甚至還在營地四周開挖壕溝。從我們工程的目標來看,這個壕溝將會有兩人寬,一人多高,完全不遜色於一座小型城堡的防護措施。

  不久之後,休恩為我們送來了十幾輛笨重的投石車。要把這些威力和身材一樣巨大的戰爭機器從峽谷中運送過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運送這些東西的開銷花費甚至比他們本身的價格還要高昂。

  在提特洛城穩固的城防面前,這些笨重的傢伙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在次日的攻城戰中,雙方的重型遠程武器剛一接觸,就有三台投石車被砸成了碎片。架設在城頭的巨大弩車和投石機無論是射擊距離還是精確度都要超過投石車,更何況它們的數量起碼是我們的五倍。

  那是一場醜陋的戰鬥,在溫斯頓人嚴密的防守下,發起攻擊的德蘭麥亞大軍甚至連接近城頭的勇氣都沒有就迅速向後退去了。當我們離開戰場的時候,投石車只剩下了可憐的九輛,死傷大約三百人。我們唯一的戰績就是把一堆石頭扔進堅固的城牆中,然後眼看著溫斯頓人再把它們當成威力巨大武器扔還給我們。隨著這些一同投向我們的,還有溫斯頓人肆無忌憚的嘲笑和譏諷。

  在那之後,我們把注意力重新放在建設營地上。營地的規模很大,與提特洛城遙遙相對。營地分主倉和副倉兩個倉庫,都建得非常醒目,每天都會有車隊送來大量的物資。

  幾天後,那樣的戰鬥又發生了一次。在再次拋下三輛投石車的殘骸和上百具屍體之後,我們又一次退回到了營地中。

  三天前,休恩又運來了二十輛投石車,還有為數眾多的輕型弩車。溫斯頓人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或許是對我們的打擊力量增強有所擔心,他們提高了對我們的警惕。

  第三次的攻擊發生在夜晚。

  當上一個夜幕降臨的時候,我們趁著夜色靠近了城頭,將運載著破壞和死亡的貨物送到敵人的手中。

  在夜色的籠罩下,城防器械的命中率大大降低了,而由於城頭一直燃燒著火把,所以目標依舊非常明顯。大群的士兵在城外大聲鼓噪吶喊著,似乎正在做著正面攻擊城堡的準備。看起來,好像德蘭麥亞的指揮官覺得圍困城堡的策略並沒有什麼效果,因此打算正面強攻了。

  發現了這次襲擊的不同,溫斯頓人提高了警惕。更多的士兵湧上城頭,或是躲藏在箭樓和掩體中,做好了正面痛擊我們的準備。

  很快,第一批德蘭麥亞士兵帶著雲梯接近了城下。他們是勇敢的,但也是孤獨的,在這種攻城戰中,我們最可驕傲的魔法騎兵發揮不了任何作用,精準的精靈射手也受到射程的制約,無法給予他們有效的援助。這些無畏的戰士以血肉之軀承受著來自城頭的擂石和箭雨,幾乎是在用自己的屍體去丈量城牆的高度。

  剛一接觸,攻城的德蘭麥亞人就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大量的鮮血從人體內壓搾出來,噴灑在提特洛的城下,將城牆突成一道紅色。

  即便如此,德蘭麥亞人依舊前仆後繼地衝向城牆。他們瘋了一樣急不可待地將自己的生命投向死亡的深淵,用自己的血喚起戰友更大的鬥志。儘管一直佔據著優勢,但在這樣的攻勢面前溫斯頓人還是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一支又一支後備隊被送上了城頭,將疲憊的戰友換下戰場。

  這種以生命為代價的強勢攻潮畢竟不能持久,在拋下近三千具屍體和為數眾多的傷員之後,我們的攻擊勢頭開始放緩。長時間的廝殺不但讓溫斯頓人覺得疲憊,同樣也剝奪了德蘭麥亞戰士的氣力。照著這個勢頭發展下去,我們攻城的軍隊很快就會達到崩潰的邊緣。不需要更多的才華,即便是稍有些經驗的指揮官也會在這個時候召回攻城的軍隊整休,或是換上另外一個梯隊攻城。

  而弗萊德卻沒有這樣做。在這一刻,他的心腸就像是鐵做的,沒有絲毫的同情和惋惜。他堅定不移地向這些掙扎在死亡邊緣的可憐人下達著繼續進攻的命令,這幾乎相當於親手將他們推向死亡的深淵。

  就在攻城的部隊即將崩潰的前夕,異變陡生。

  提特洛城中冒出了一道道沖天的火光,隨之傳來的,還有嘈雜的吶喊和廝殺聲。這聲音越傳越近,很快從內城中央傳到了外城。這突如其來的喊殺聲讓城頭的守軍陣腳大亂,許多戰士倉皇地向著城內張望,廝殺的動作也開始變得散亂慌張。

  弗萊德立刻抓住了這等待已久的戰機。他立刻撤回了疲弱的攻城部隊,以另一群更強大也準備得更充分的戰士取代了他們。這些等待了良久的士兵們就像是出柵的猛虎般撲向提特洛城,繼續著他們的戰友沒能完成的戰鬥。

  此消彼長,溫斯頓人徹底被壓垮了。沒過多久,這支剛投入戰場的生力軍就奪取了一段城牆,在溫斯頓守軍的防線上撕開了一個缺口。一旦打開一個缺口,溫斯頓人的潰敗就是不可逆轉的了。更多的德蘭麥亞人登上城牆,為戰友分擔起戰鬥的責任,將溫斯頓人向城牆的兩側傾軋過去。

  當城頭的德蘭麥亞士兵數量超過溫斯頓人時,這場戰鬥的結局就已經確定了。城門被打開,更加強大有力的戰士們湧入城堡。當我們殺到第二道城牆時,站在城頭的成了輕衣便服的德蘭麥亞戰士,而在城下慌亂攻城的卻成了從外城潰逃進去的溫斯頓人。

  就這樣,戰鬥順理成章地結束了。

  溫斯頓人的失敗源於這樣一個事實:提特洛城自建成之日起,就是抵禦北來之敵的堅固城池,城堡背靠著的龍脊山脈,一道懸崖就像是一個天然的屏障,讓他基本不用擔心南來的敵人。

  但是,龍脊山脈是可以攀爬的,懸崖也並非是不可跨越的天險,尤其我們還擁有許多深受矯健的聖狐高地土著戰士,這些從小就生長在山林中的天才獵手們非常清楚如何征服一道懸崖。

  從一開始,艾克丁就率領著土著戰士們在龍脊山脈中用蔓籐編織合適的繩索,而我們則封鎖提特洛城通往山林中的道路,並且極力吸引著溫斯頓人的注意力。當艾克丁準備妥當之後,我們在夜間發起攻擊,將溫斯頓人的兵力盡可能全部吸引到城牆一側來,使他們無暇顧及南側的懸崖,而土著戰士們則在這時借助夜幕的掩護從山頂降入城中。

  從這樣高的距離中滑落總是要冒些風險的,有五名土著戰士就在降到一半時因為繩索斷裂摔成了肉餅,但幸運的是除了他們之外,其他將近兩千人都順利地進入了城內。這時候的內城防守非常薄弱,他們很輕鬆地奪取了內城的兩層城牆,並及時向我們發出了消息。正如弗萊德所期望的那樣,我們內外夾擊,勝利地奪回了提特洛城……

  「你不覺得很奇妙麼,傑夫?」弗萊德雙手扶住城牆垛口,微微出神地注視著前方。他的斗篷被吹得向後飄揚起來,蕩出了一層風的形象。

  「那時候路易斯陛下是我們的敵人,現在成了我們的盟友;那時候我們想要守衛提特洛,而現在我們奪回了它;那時候我們來到這裡是為了開始一場戰爭,而現在則是為了想要盡快結束這場戰爭……」他緩了一口氣,歎息著說道「……一切都變了,傑夫,都變了。我們好像掉到了一個螺旋里去,無論是否願意,它終會把我們重新帶回到起點,讓我們親手了結自己曾經做過的事。」

  「或許……」他以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落寞語氣對我說:「……這就是命運吧。當有那麼一天,我們將自己所有曾經做過的事情顛倒重來,完全取消掉,就完成了在這個世界上的使命,可以安心地死去了。」

  「那麼……我們所做的一切又都還有什麼意義呢?」

  他的感慨來得非常突然,還帶著深深的感傷和絕望,讓我一時覺得有些無法接受。我不知道他正被什麼樣的情緒所困擾著,但我還是想要安慰我的朋友。

  「不是那樣的,弗萊德。」我努力擠出一副輕鬆的微笑反駁道:「那時候我們是朋友,現在也是,就算是三十年、四十年以後,我們再次來到這裡相見,也依然還是朋友。你看,我們都不能取消掉這件事,還有許多的事情也是這樣。我們所做的事情都是有意義的,你做的更是如此。你不是還曾答應過我,要給我看一個完整安定的國家、一個美麗的新德蘭麥亞麼?這件事你也不能輕易地偷懶賴掉喲。」

  聽了我的話,弗萊德看上去精神好了許多。他拉住我的手,熱忱地對我說:「你說的對,傑夫,我不該這樣想,那是種懶惰呢。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居然會這樣胡思亂想。我向你保證,絕不會讓我的諾言落空。」說著,他的手又用力緊了緊,再次強調地說:「絕不會!」

  東方已經露出了一層紅白相間的光亮,龍脊峽谷被映上了一層淡薄的紅色——那不是鮮血的顏色。

  它曾經是戰爭開始的地方,但現在它迎來了新的一天——告別了戰爭的嶄新的一個起點。

  太陽的光輝灑落在弗萊德的面頰,在他的臉上泛起一層溫暖的色澤。

  可是為什麼,他的手心卻是那麼的涼?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09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五章 盡在不言中

  大陸北方的冬季總是來得格外張揚。狂野的朔風在一望無際的曠野中凌空抖動著,猶如有形的實體般獵獵作響。風過處,枯草的梗葉褪去了秋日留下的最後一層閃亮金黃,徹底衰敗下去。整個大地似乎都變成了灰白的顏色,只有偶爾幾株常綠喬木孤零零地站立在山坡上。那原本溫潤柔軟的綠色此時變得格外扎眼,筆直尖銳的樹冠猶如長矛般刺入人們的眼中。

  進入溫斯頓境內已經接近兩個月的時間了,我們的足跡穿過了溫斯頓南部山區,進入了中西部高原地帶。在我們的東北方,路易斯陛下剛剛攻克了門采爾城,取得了進入揚風平原的鑰匙,與我們遙相呼應,將兵鋒直指溫斯頓的王都烈鬃城。

  在這兩個月的時間裡,弗萊德和路易斯陛下將廣大的溫斯頓疆土變成了展示自己戰爭才華的絕佳舞台,為世人奉上了一場盛大華美的戰爭表演。

  通常來說,一支聯軍中總會有一個主帥,即便是兵分數路也可以通過各種聯絡方式指揮作戰。如果由兩位地位相當的統帥各自為戰,那麼就會因為雙方的戰鬥理念和思維方式的不同,給整個戰局帶來不可避免的毀滅性災難。

  可是,這一嘗試現在被打破了。兩位同樣傑出的年輕用兵家此時正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為世人詮釋著「各自為戰」這個略含貶義的概念。他們彼此的指揮權完全獨立,只以信使傳遞各自的信息。這種安排並沒有給戰局帶來混亂。恰恰相反,這使得兩位統帥能夠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才能,並且大大縮短了信息流通的速度,使彼此間的配合更加緊密流暢。

  我相信你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戰鬥:兩個相距百里的統帥彷彿靈魂相通般相互瞭解,對於對於的每一個細微的戰術意圖都能夠準確無誤地把握。信使在他們之間似乎變成了多餘的東西,當信件到達的時候,他們早已先人一步作出了反應,猶如具有預言能力的神明。

  據說這世上有些人具有一種叫做「心靈感應」的怪異能力,具有這種能力的兩個人能夠明白彼此的心思,即便不開口說話也能夠相互交流。如果這種情形出現在他們兩人之間,反而更容易被人接受。可事實上,他們之間神奇的默契是建立在對整個戰局的把握、對一切局部細小變化的敏銳和對彼此用兵特徵的瞭解之上的。他們用遠超於當代其他最優秀的將領的眼光閱讀著這場戰爭,這洋溢著澎湃激情的戰爭才華遠比那些傳說中的特異功能還要匪夷所思。

  戰爭,這個沾染著無窮血腥和殘酷殺戮的字眼在這兩個不世天才的手中變得精緻到了極點,以至於讓人不由得產生「死亡也可以成為一件藝術品」的錯覺。

  在弗萊德和路易斯陛下的指揮下,兩支軍隊如同一對有力的拳頭,靈活而迅猛地向著溫斯頓腹地打出了一輪漂亮的組合拳:在我們剛剛完成對菲米特城的包圍時,路易斯陛下已經在銀鞍谷地擊潰了敵人的第一批援軍;而當卡萊爾將軍將敵人的兩個兵團引入揚鬃平原時,我們的埋伏圈早在兩天前就已經完成了……當你可以用「細膩」這樣的詞彙來形容數以萬計的兵力調動時,戰爭就不再是簡單的生死交鋒,而已經被昇華到了藝術的高度。兵團與兵團之間協同作戰的極限被輕而易舉地被打破了,我們就像是兩條洶湧的江河,毫無滯礙地在大地上奔洩,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攔住我們的去路。

  對於法爾維大陸上其他優秀的軍事家而言,與這兩個人生在同一時代無疑是他們最大的榮耀,也是最大的悲哀。他們親眼見證了兩個都有資格將名姓寫在史冊最前列的的偉大統帥攜手創造的戰爭奇跡,但同時,他們的榮耀也注定被埋沒在這兩個人日月昭華般璀璨的功績之下,只能寂寞地存身於同一頁歷史容易被人忽略的角落之中。

  不過現在,一個小小的意外似乎打破了這種奇妙的默契……

  「他們真是這樣說的?」弗萊德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我焦急地點點頭:「我審問了不下二十個俘虜,包括軍官、士兵和隨軍的雜役,他們的回答都是同樣的。這不像是圈套。而且,用五千人傳遞一個這樣的假消息似乎也沒有必要。」

  今天上午,我們剛剛遭遇了一支五千多人的溫斯頓軍隊。他們的出現讓我們感到非常意外:這些士兵就是我們西北方撒勒姆城的守軍,他們的出現意味著撒勒姆已經成為我們大軍面前一座不設防的城市。

  我對抓獲的俘虜進行了審問,想要搞清楚他們為什麼在現在這個緊要關頭居然會棄城不顧而在曠野中急行軍。

  得到的消息令人震驚。

  所有的俘虜都眾口一詞:路易斯陛下於數日前在達蘇卡山被溫斯頓帝國第三、第六、第七、第十和第十二軍團包圍,他們奉命前去增援。而且接到這個命令的不止是他們,溫斯頓中部許多城市的駐軍都接到緊急命令於東部戰線集結。

  路易斯陛下被包圍了?這怎麼可能!就在五天前,陛下還來信與我們聯絡,和我們約定三天後在揚風平原西北部與達倫第爾的主力軍進行決戰。在數量佔優的敵軍之間往復穿插製造戰機、以疑兵和快速運動讓對手疲於奔命,這是路易斯陛下最擅長的機動戰術,在這方面即便是弗萊德與他相比也頗有不如。更何況,現在他所面對的,是他熟悉的溫斯頓帝國軍,以陛下的才略,又怎麼會讓敵軍找到他主力所在,將他重重圍困呢?

  事關重大,我立刻慌張地將這個信息報告給弗萊德,希望他能盡快採取措施,拯救路易斯陛下。

  「弗萊德,我們得馬上出發去救他!」聽到這個消息,達克拉第一個坐不住了。魁梧暴躁的重裝步兵指揮官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大聲嚷嚷著。

  「對,晚了就來不及了。」紅焰隨聲附和著。不一會兒,房間裡的所有人都表明了態度,要求盡快發兵援救路易斯陛下。

  弗萊德皺了皺眉頭,沒有立刻表態,而是對走到了掛在牆上的羊皮地圖前面,一會兒輕微點著頭,一會兒又搖了搖頭,滿臉慎重地思考著什麼。

  「不要再耽誤時間了!」我焦急地催促著,恨不能立刻就領軍出發,將路易斯陛下從敵軍的包圍中拯救出來。儘管在對外的名義上路易斯陛下是我們進攻的主力,可事實上陛下的兵力並不是很強大。除了卡萊爾將軍和裡貝拉伯爵率領的兩支嫡系部隊之外,就只還有一些效忠於陛下的貴族的私人武裝。在近乎三倍敵人的包圍下,我恐怕陛下堅持不了很長時間。

  「對,你說的對,傑夫!」忽然,弗萊德眼睛一亮,轉過身來,大聲命令到:「全軍立刻整頓出發,目標:撒勒姆城!」

  「你說什麼?」我驚訝地大叫起來,「撒勒姆城,你瘋了?路易斯陛下還在敵軍的圍困之中呢!」

  不止是我,房中其他的將領也對這個命令感到莫名其妙。放棄受難的友軍,只顧自己建立功業,這不是弗萊德應當做的事情。更何況如果路易斯陛下滅亡了,我們就要面對在敵國腹地孤軍作戰的尷尬境況。從更大的方面來講,甚至於克里特王國都有可能因為陛下的敗亡而重新生起瓜分德蘭麥亞的野心。無論從個人的感情還是國家利益來考慮,我們都不能置路易斯陛下的生死於不顧。

  「傑夫,不要激動,弗萊德這樣說必然有他的道理。」普瓦洛勸慰我說。他將目光投向牆上的地圖,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放心吧,傑夫,我們的國王朋友不會有危險的。事實上,我要做的正是他所希望的。」弗萊德看見我激動的模樣,忍不住露出了體諒的笑容。

  「在解釋我的命令之前,我先問一個問題:你們認為用五個軍團的兵力與不足半數的敵人交鋒是否足夠?溫斯頓人有沒有個必要將鎮守交通要地的守軍都去增援包圍圈,甚至連我們這些近在眼前的敵人都顧不上了?」

  弗萊德這一問我才覺得有些古怪:撒勒姆城就在我們面前,岌岌可危,溫斯頓人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放棄城池去增援優勢非常明顯的東路戰場啊。

  「看起來你們都發現問題了。」弗萊德耐心地繼續解釋道,「在東線戰場,溫斯頓人已經有足夠的實力與路易斯陛下決戰。但現在他們依然還在源源不斷地向那裡增兵,恨不得把全國的兵力都集中起來,那麼他們應該是另有目標……」

  「你是說……」普瓦洛恍然大悟地大叫起來。

  「對,我相信現在在達蘇卡山,溫斯頓人正在編製著一個等待我們自投羅網的大口袋呢。」弗萊德肯定地說道。

  弗萊德的話非常有道理,以路易斯陛下為餌,將我們的主力部隊一網打盡,這確實是我們很有可能會遭遇到的圈套。

  「敵人之所以敢如此大規模地集中兵力,甚至敢於將我們前方城鎮的守軍都抽調一空,完全是基於這樣一個認識:我們是路易斯陛下麾下的軍隊,得到這個消息之後會立刻趕往達蘇卡山,絕不會再有攻城掠地的念頭。所以……」弗萊德的眼中滑過一道狡黠的光彩,「我們怎麼能讓他們如願以償?」

  「可是……」我忽然想到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他們的力量如此強大,如果說路易斯陛下不幸……」

  「你的顧慮很正確,我的朋友,可你應該看看地圖。」弗萊德有些揶揄地看了我一眼,把我們帶到地圖前面。

  「五天前,路易斯陛下的軍隊還在紅駒城堡,也就是這裡……」他拿著一根細木棍在地圖上輕點了一下,然後沿著地圖標出的道路畫過一條彎曲的折線,「……我們約定三天後在這裡會師,與敵軍主力決戰。而現在,他卻在達蘇卡山,也就是這裡……」木棍跳過地圖上的一座高山,來到與剛才那條道路背道而馳的方向。

  「……按照我們的約定,路易斯陛下無論如何也不應該出現在這裡,而且他遇到的正是我們本應在那裡交戰的溫斯頓主力……」木棍隨著弗萊德的講解在地圖上飛快地跳躍著,將路易斯陛下的行軍路線、敵軍的包圍圈和我們所處的位置清晰地指示出來,「這本身很不尋常,我能想到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路易斯陛下在給我們發出信件之後不久,就在相反的方向發現了敵軍主力,而且很有可能他們正在計劃抄截我們的補給線路。所以,陛下出現在他們面前,以自己為餌,將他們的兵力吸引在達蘇卡山,為我們爭取了時間。」

  「而達蘇卡山……」看見我們頻頻點頭,弗萊德繼續解釋道:「兩面絕壁、一面環水,只有一條小路直通山頂,地勢陡峭、易守難攻,可以層層設防。即便敵軍數量眾多,也難以在短時間內攻破路易斯陛下的防線。我敢和你們打賭,絕不是敵軍把路易斯陛下追趕到了山上,而是陛下在這裡佈置完畢後將敵軍引過來的。在這場戰鬥中,陛下絕不是引誘我們上鉤的餌料,而是撒網捕捉敵軍主力的垂釣者呢……」

  弗萊德說得有些興奮起來,一層不健康的紅暈又通過血管湧入他蒼白的面頰。他的呼吸有些不暢,氣管裡發出了一些尖銳的雜音。正在這時候,米莉婭推門走進房中,將一杯黑色的藥劑放到他的手中,既有些擔憂有有些責備地看著他:

  「沒有人提醒你就不知道吃藥啦!」米莉婭說道。

  弗萊德抱歉地看了看自己的愛侶,端起杯子把藥劑倒入口中。看起來那藥物並不是什麼美味的東西,就連我們勇敢過人的領袖也花了好一陣子才鼓足勇氣把它們嚥下喉嚨。最倒霉的是,為了表達對愛侶勞動的肯定,他還得竭力擠出一臉感激的笑容。看著他抽搐的嘴角,我忽然覺得那呼吸系統的疾病也不是什麼十分痛苦的事情了。

  再三叮囑弗萊德要好好休息、按時服藥之後,米莉婭才把房間的控制權交還給年輕的統帥。此時房中的將領們都低頭不語,我想他們在心裡都和我一樣竊笑不止吧。

  「嗯……那個……我說道哪裡了?」弗萊德的臉更紅了,不是因為疾病,而是因為尷尬。

  「路易斯陛下是垂釣者……」羅爾小聲提醒著。冷酷的戰場殺手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可是的古怪的語氣向我們透露了「亡靈匕首」的擁有者此刻的心情非常愉快。

  「啊……垂釣者……對了……」弗萊德輕輕乾咳了幾聲,鎮靜了一下情緒,努力想要擺脫剛才的尷尬,繼續對我們說道:

  「……所以,我們目前應當做的並不是急著去為路易斯陛下解圍,但是任由敵軍像現在這樣集結向他輪番進攻也是非常危險的。所以,我們應該……」說著,弗萊德又拿起了木棍,用力戳在地圖中心最大的那個城市上:

  「……我們應該趁著敵人城防空虛的機會,加快推進速度,盡早抵達溫斯頓首都烈鬃城!」

  「為什麼?」達克拉對這個計劃感到非常不解,他大聲說道:「其實這就算是個陰謀又怎麼樣?既然我們已經清楚了敵軍的行動,完全可以隨機應變,殺到達蘇卡山腳下,讓溫斯頓人嘗嘗我們的厲害。憑我們現在的力量,只要做好防備,就不用怕溫斯頓人的圈套。」說著,豪勇的石匠之子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什麼陰謀詭計都不如我的錘子好使!」

  重裝步兵指揮官粗暴而單純的話語讓我們不禁露出了會心的笑容:儘管多年戰爭的錘煉已經讓達克拉成長了許多,在戰場上也不失為一個盡職的將領,但他的急脾氣和一根筋的思維方式卻還和以前一樣。

  弗萊德彷彿一早就知道他會這麼問,立刻友善地說道:「不用那麼著急,達克拉我的朋友,我保證你有的是機會證明自己的勇敢,但是這一次可不能像你說的這樣幹。」

  「和路易斯陛下之於我們相同……」他繼續向我們解釋道,「……王都對於敵人來說也是必救的死穴。如果我們的攻勢足夠猛烈,能夠直接對烈鬃城構成威脅,圍困路易斯陛下的敵軍就無法持久,肯定要趕來救援,那麼路易斯陛下的圍自然也就解除了。不僅如此,那時我們已經佔領了溫斯頓境內的交通要道,完全掐斷了敵軍的後勤補給。趁這個機會,我們可以與路易斯陛下兩面夾擊,將敵軍主力全殲於揚風平原!」

  「其實,這個計策和敵人的是一樣的:威脅敵軍的重要人物,然後將趕來增援的部隊一網打盡。既然他們那麼喜歡用這個方法,那就讓他們自己嘗嘗它的威力吧!」弗萊德淡淡地輕聲說道,就像是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一樣。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11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六章 烈鬃城下

  烈鬃城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這座溫斯頓帝國的都城位於揚風平原的西北部,它的四周都是一望無際的平原,並沒有任何險要可守。四百年前,當驃悍的遊牧民族溫斯頓人在這片遼闊的草原上第一次樹起立馬旗幟、建立起一個強大帝國的時候,他們驕傲的心和對草原家鄉的熱愛讓他們執拗地將都城建在遼闊的平原地帶。為了燒製足夠數量的巨大城磚,帝國的創造者們甚至在烈鬃城旁的飲馬河畔挖出了一個巨大的深坑。後來,人們把飲馬河的水引入了坑中,這就是讓所有溫斯頓人驕傲不已的「草原之眼」紐倫湖,也就是許多溫斯頓人口中的「磚湖」。

  歷朝歷代的溫斯頓君主們從沒有停止過對這座榮耀之城的擴建和加固,為了使自己的王都能夠在千年的風雨之中屹立不倒,這些強有力的統治者們甚至不惜從北地冰凍山區中運來巨大的岩石、從東方的密林中運來百年成材的參天巨木,從西方附庸國中運來質地更黏稠的紅土燒製的窯磚,為烈鬃城披上一層又一層堅固的壁障。每當一朝國君征服了新的領地,必然會在烈鬃城上打下永遠的印記,與其說他們是為了鞏固烈鬃城的防衛,到不如說是在用這種方法炫耀自己強大的武威。事實上,那些驕傲的君主們從來也不擔心烈鬃城會被攻破,從未有過一支敵軍可以在與馬背民族的爭戰中穿越千里草原來到這座光榮的王城之下。「在草原上,只有溫斯頓人能夠擊敗溫斯頓人」,這不僅是這支遊牧民族後裔驕傲的宣告,更是被百年歷史證明了的事實。

  在擴建烈鬃城的過程中,數以十萬計的生命被埋葬在厚重的城腳之下。他們有的是強大征服者從帝國掠奪來的奴隸,有的是服徭役的平民百姓,還有些是以勞動償還罪孽的囚犯。在爭戰的歲月裡,這些卑微的生命並不比螻蟻更受上位者的重視,可正是他們親手創造了這一令世人驚歎的巨大成就,平地升起了一座宏偉的城市。

  當四周全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唯有青天白雲能夠與城牆的高度進行對比時,你會覺得用「巍峨」這個詞來形容這座城堡一點也不誇張。當我第一眼看見它時,我甚至不能確認那是一坐城市,抑或是一座山峰。

  而我們的戰場,就在那座城池的腳下……

  在我們輕鬆攻下撒勒姆城後的第二天,路易斯陛下的信使證實了弗萊德的推測:在上一次通信後的次日,陛下的偵察兵意外地發現了敵軍主力的蹤跡。路易斯陛下將計就計,亮出自己的旗號將敵軍主力牢牢吸引在達蘇卡山下,為我們創造了加速推進的機會。

  我們的推進既迅猛又頗有技巧,弗萊德使用各種手段製造出我們即將直攻烈鬃城的假象,並將這個消息四處傳播開來,同時卻有很好地控制住了大軍行進的節奏,使我們始終徘徊在烈鬃城敵軍的攻擊範圍之外。一開始,我們對弗萊德的這種做法有些不解,但讓我高興的是,很快我就想通了這樣做的必要性:盲目地冒進很容易也使我們陷入敵軍主力和烈鬃城守軍的夾擊之中,那麼整個戰局就會由南向北分為路易斯陛下、敵軍軍團主力、我們和烈鬃城守軍四層,猶如一個巨大的夾心漢堡,變得混亂不堪,讓我們失去主動。

  弗萊德的策略收到了很好的效果,一收到這個消息,包圍達蘇卡山的溫斯頓軍團立刻慌了手腳。他們立刻捨棄了山上的路易斯陛下,倉皇向西北方向趕來,想要搶在我們之前解除烈鬃城的危險。他們之所以那麼緊張不僅是因為王都遇險,同時,在攻佔了溫斯頓境內許多重要城鎮之後,我們已經基本切斷了他們與溫斯頓腹地的聯繫,使他們的補給出現了短缺。對於一支軍隊來說,脆弱的補給線遠比一群強大的對手要可怕的多,在寒冷的北地冬季尤其如此。

  敵人疲憊的身影剛一出現在揚風平原上,就受到了我們的迎面痛擊。連續往復長途奔襲使我們的對手疲憊不堪、飢寒交迫,儘管他們在數量上佔據著不小的優勢,但根本無法與準備充裕的我們相抗衡。由小型弩車、精靈射手和擲矛戰士組成的遠程攻擊組合輪番將大量的死亡帶給我們的對手,而驍勇強悍的星空騎士們也毫不留情地羞辱了馬背民族最驕傲的鐵血騎士。在這一次勢均力敵的正面交鋒中,溫斯頓人第一次在自己的草原上敗給了遠來的敵人,一敗塗地,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他們的敗落將祖先「只有溫斯頓人能在草原上擊敗溫斯頓人」的驕傲宣言變成了一個可恥的笑話——當然,我們的戰功絕不會以德蘭麥亞軍隊的名義出現在歷史之中,這一切都被歸到了子虛烏有的「溫斯頓帝國第二十三軍團」的旗下。

  有趣的是,在戰爭結束之後,溫斯頓帝國的史書對於這一次帝國內戰的紀錄中寫滿了關於「第二十三軍團」的輝煌戰績,可再也沒有人見過這一支「帝國王牌軍」。有人傳言,這是溫斯頓帝國保留的最秘密的一股力量,平時隱藏於帝國隱秘的角落,只接受國王的直接號令;也有的人說,這支神秘的軍隊其實就是帝國十三大軍團中的一個,只是因為保密工作做得好,所以沒有任何人知道;甚至還有人說這支軍團是路易斯陛下從戰神手中借用的一支神兵,唯有如此才能解釋他們怎麼會擁有扭轉乾坤、挽救陛下於危亡之中的強大力量,這也是陛下受到神眷、是真命王者的有力佐證。對於這些,熟知內情的人都默契地選擇了緘默。溫斯頓宮廷——尤其是路易斯陛下本人——對於這件事的曖昧態度使得第二十三軍團成為多年後許多軍事歷史研究家和愛好者們最感興趣的話題之一,被選入「七年戰爭最不可思議的七大謎團」之一。

  這時候,敵人的的惡夢才剛剛開始。就在他們撤離達蘇卡山不久,路易斯陛下立刻率領著他的人馬銜尾追殺過來。在達蘇卡山上忍耐了許久的溫斯頓戰士將滿腔屈辱的怒火噴向了對手,對陛下的忠誠使得他們在面對自己同胞的時候沒有絲毫的仁慈。直到這時候,我們的敵人才發現自己犯了一個多麼愚蠢的錯誤:他們一度真的相信自己把這些強大的同胞圍困了起來,而現在事實證明,只要他們願意,隨時都能在比現在多一倍甚至十倍的敵人面前突圍而出。同樣是溫斯頓帝國軍人,如果說達倫第爾王子的追隨者像岩石一般堅強有力的話,那麼路易斯陛下的嫡系部隊就像是高山一般難以撼動。

  我們的兩面夾擊讓敵軍主力遭到了滅頂之災。在經過連續三次交戰之後,只有溫斯頓第六軍團和第十二軍團的部分殘部逃脫了我們的截殺,其餘的軍隊在走投無路之下要麼被我們盡數殲滅,要麼成建制地投降了陛下。正確的策略和默契的配合使得我們在這場會戰中的損失降到了最低點,而路易斯陛下的軍隊因為收編了投降的敵軍,非但沒有減少,反而增加了近三分之一的數量。

  正如弗萊德所預料的那樣,我們把敵人的策略原樣奉還給了他們。同樣的計策在不同的人手中所起到的效果完全不同,正驗證了「沒有不敗的戰術,只有不敗的名將」這句戰爭格言。這就像就是兩位戰略大師聯手為我們的敵人上了一堂戰術講解課程,而巨大的傷亡和鮮血就是他們高昂的學費。

  事實上,在此之後,這堪稱經典的一戰也確實被寫入了所有軍事學校的教科書中。

  自這一戰之後,達倫第爾王子立刻將散落在南部各地的軍隊和從我們加擊之下逃脫出來的殘部回撤到烈鬃城下,與守衛京畿的第一、二軍團和從溫斯頓北部召集起來的各個兵團,以及效忠於他的貴族私兵會合,作出了與我們在烈鬃城下決戰的態勢。他的這一舉動有聰明的一面,卻也帶著讓人費解的愚蠢:由於主力被完全擊潰,整個溫斯頓南部已經沒有能夠阻擋我們繼續前進的力量,在這個時候把散落在各處的守軍集中後撤確實有利於保存實力。像這樣在大敗之候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失勢,毫不遲疑地將大片土地送到我們手中,不讓愚蠢的自尊心和貪婪心影響自己的決斷,這種果敢和明智絕不是執著於一城一地得失的普通將領能夠相提並論的。

  但與之相對的是,溫斯頓北部還有很大面積的國土,達倫第爾王子有充裕的空間和時間與路易斯陛下周旋。尤其是在終年積雪的北部高山地帶,險峻的地形和惡劣的環境構成了易守難攻的天然壁壘,絕對是令進攻者絕望的惡夢,那種有利的地理環境完全不是一馬平川毫無遮攔的烈鬃城所能夠比擬的。達倫第爾王子這樣做給人感覺就好像是他迫不及待地要與我們一決勝負似的,這種戰略上的冒進與集中力量及時退守的遠見十分矛盾地同時出現在我們的敵人身上,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儘管剛剛遭受了慘重的損失,達倫第爾王子仍然擁有足以與我們正面決戰的資本。他手中還有四支完整的軍團,再加上從各處集中起來的兵力,總共接近令人震驚的八萬之眾。這已經是達倫第爾王子在現有的時間內能夠聚集起來的所有軍力,當數量如此巨大的軍隊集中在一起時,無論是誰恐怕都會湧起正面擊敗對手、一舉扭轉頹勢的念頭。

  不過對於我們來說,對面那支聲勢浩大的軍隊並不真正值得我們畏懼。儘管他們的陣列看起來森然林立,武器上閃爍的光芒如同冬日的寒風般凜冽,但他們畢竟是臨時拼湊起來的隊伍,除了幾支正規軍團之外,相互間幾乎從來沒有過協同作戰的經驗。尤其是貴族私兵聚集的陣地上,陣地與陣地之間的結合部不可避免地出現了參差不齊的情況。有經驗的軍官一眼就能看出,一旦發生正面接觸,這些小小的亂流瞬間就會演變成一個巨大、雜亂的漩渦,將敵軍的陣形徹底攪成碎片。

  我們和路易斯陛下分別在烈鬃城的東南和西南方向結成了陣列,緩慢地向烈鬃城靠攏。當距離敵人大概兩百步距離的時候,從隊列的中心發出一聲高亢的呼喝。剎那間,所有的戰士都停住了前進的步伐,剛才還猶如層層浪潮般的腳步聲忽然從揚風平原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緊張的安靜。這無聲的寂靜就像是被一隻大手暴虐地直接塞入我心裡,讓我的心跳忽然之間狂跳起來,彷彿要把所有的血液衝到我的肌肉之中、讓我全身炸裂開來似的。

  三支軍隊無聲地相互張望,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正被一雙不祥的眼睛注視著——那是來自管理冥府的主神苔芙麗米蘭斯冰冷的目光。在這一刻,高貴的死亡女神已經挑選出了那些最能夠取悅她的勇敢靈魂,將他們的生命拖入了命運的谷底。

  有些時候,沉默也是有力量的。而且隨著時間的積累,這份力量也會逐漸增加,成為撕扯人類心靈承受能力的巨大負擔。當這種力量蓄積到讓人崩潰的頂點時,就會如崩潰的堤壩般爆發出來。再也無法承受的人們會用更強大的力量來打破沉默,而戰鬥的火焰,就是在這一刻被點燃的。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我們的對手。與溫斯頓人一貫的會戰傳統不同,他們最先湧出陣地的是四支貴族私兵組成的龐大方陣,而不是馬背民族賴以自豪的騎兵。儘管我們並沒有以德蘭麥亞軍的身份出現在戰場上,敵軍也未必知道「星空騎士」的存在,但路易斯陛下一早也同樣以重裝騎兵為基礎鍛造出了一支魔法騎兵部隊。這群超越了極限的騎士堪稱是一切騎兵的剋星,顯然達倫第爾王子深知其中的厲害。

  四個步兵方陣正分別向我們和路易斯陛下逼近。看起來,這是最正常不過的步兵方陣:在方陣的最外圍,是身披重甲手持巨盾的重裝步兵。數層閃亮的長矛平舉過他們的身前,向著正在逼近的敵人發出著死亡的邀請。為數眾多的輕裝步兵和弓箭手退居在他們身後,隨時準備著給被方陣正面壓垮的敵人以致命的打擊。方陣前進得很緩慢,但卻如同一座緩緩向前滾動的沙丘,帶著足以壓倒一切阻礙的力量。

  與我們曾經面對過的那些強大敵手相比,眼前的這些士兵陣形仍嫌凌亂,在方陣推進的過程中,最前列的重盾手們走得凸凹不平。在真正具有強大韌性的對手面前,這樣的方陣並不能起到很大的作用,但對於強大的魔法騎兵來說卻是不易面對的敵人。魔法騎兵的最大優勢在於提升到巔峰的速度帶來的巨大穿透力和過人的單兵戰鬥能力,而這種方陣就像是一團蠕動的沼澤,密集的陣形能夠完全吸收騎兵的衝擊力,把那些最強大的戰士們拖入到一場他們所不願看見的纏鬥之中。

  「果然是創立了赫赫武功的溫斯頓帝國啊……」看著逐步逼近的敵軍方陣,弗萊德小聲歎息了一句,「……就連貴族的私人武裝,也能以這樣穩定的陣形應敵。」想起當年我們在溫斯頓王國軍中看見的那些軍隊凌亂不堪的醜態,我也頗有感慨地點了點頭。

  在敵軍的方陣距離我們不足一百步的時候,弗萊德才下達了迎擊的命令。隨即,兩隊輕裝步兵在長弓手的掩護下殺向我們的對手。

  在下達命令的時候,我看見弗萊德的眼中閃過一絲不忍。其實我們都很清楚,這些勇敢的戰士沒有多少得勝的機會。但我們同樣知道的是,以達倫第爾王子的水準,絕不會平白無故地派上一支凌亂的貴族武裝作為先鋒。在瞭解他有什麼厲害的後手之前,這兩隊輕裝步兵只是試探虛實的工具而已。他們注定是被犧牲的一群。

  儘管敵軍的方陣行進得非常緩慢,但我們的輕裝步兵卻是迅速的。在相互交換了一陣箭雨之後,兩支隊伍正面接觸了。

  猶如巨輪駛入江河,敵軍的方陣立刻剖開了輕裝步兵的陣列。尖銳的長矛將一排排阻攔在方陣前列的敵手刺倒在地,然後重盾手沉重的腳步無情踐踏在敵人屍體上,凌辱著死者最後的尊嚴。方陣過處,碾出一道血肉的走廊,未死者的哀吟聲和死亡女神滿意的笑聲同時迴盪在這一片猙獰的土地上,空氣中迴盪著歌頌死亡的慘淡交響。

  自始至終,敵人的步兵方陣都佔據著戰場的主動。儘管我們的戰士也同樣勇猛,但勇氣並不能彌補戰術差異造成的實力差距。

  「命令擲矛手,隨時做好戰鬥準備。」弗萊德對一個傳令兵吩咐道,雙眼卻始終沒有離開戰場的方向。他的目光既堅定殘忍又帶著幾分不解:難道說達倫第爾王子以這樣一支軍隊作為先遣,真的沒有其他的用意?

  就在擲矛手們手持短矛一一就位,準備著將即將衝出戰團的敵軍方陣紮成肉串的時候,異象陡生。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11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七章 狂舞,鐵騎破陣

  從一開始,我們就對迎擊步兵方陣的輕裝步兵沒抱任何希望,我們只希望能用這支薄弱的力量試探迪安索斯王子的意圖。因此,當敵軍的方陣即將衝出混亂的戰群、正面衝入我們本陣的時候,由聖狐高地土著戰士組成的擲矛手們已經站在了他們面前。在近距離接觸的時候,敵軍方陣前列厚重的盾牌對於血腥鋒利的擲矛來說,並沒有太大的保護作用。

  可正在這個時候,一陣急促的號角聲從烈鬃城下傳來,給這場戰鬥增添了更多的混亂。

  是的,我說的是「混亂」!

  原本已經牢牢佔據優勢的敵軍方陣頃刻間在敵軍內部碎裂開來,許多長槍手和弓箭手們拋下了自己趁手的武器,拔出隨身的短劍湧出自己的陣列,瘋狂地撲向面前的對手。看起來,他們從來沒想過突破我們的防線。

  一再書寫勇者傳說的戰場因此變得無比醜陋起來,敵軍就像是一大坨倒進了水中的麵粉,凌亂不堪地擁塞在我們的戰士周圍,把兩支軍隊揉搓成黏稠泥濘的一團,就像是一堆聚集在我們陣地前方的有生命的垃圾。

  穩固的陣形有穩固的力量,而在這歇斯底里的混亂中溫斯頓人同樣展現出了瘋狂的威力。上一刻剛才他們還是紀律嚴明的鋼鐵雄師,這一刻他們就變成了野蠻凶殘的屠夫,瞪紅了雙眼將手中利刃一遍又一遍地刺入德蘭麥亞人的胸膛。

  原本已經被敵軍方陣沖得陣腳大亂的輕裝步兵們此時正面對著更大的麻煩。如果說剛才他們雖然無法抵擋敵軍推進的腳步,但仍然有機會逃離戰場的話,那麼現在兩軍混亂糾纏在一起的局面讓他們連逃脫的機會也失去了。剎那間,好像每個人的前面、後面、左面、右面都擠滿了狂熱的溫斯頓士兵,當你奮然將手中的武器砍向一個敵人時,總會被另一個率先砍翻在地。

  這簡直就是極大的嘲諷:原本有紀律和陣形的軍人才是強大的軍人,可在現在的局面下,我們的戰士失去了命令,好像什麼都不會做了,連獸性本能的胡亂砍殺也做不到,在早有預謀的敵人面前就像是一群練習刺殺的木靶,接連不斷地在哀叫聲中頹然倒下。

  或許我們年輕的領袖對達倫第爾王子的舉動作出過一千種周密的思想,可他的表情告訴我,他絕沒有想到會出現這樣的情形。意料之外的驚愕暫時奪走了他的思考能力,他英俊消瘦的臉上頓時變得通紅,額角掛上了幾顆緊張的汗珠,鼻腔不住地翕動著,發出紊亂的氣流聲。我想我這是第一次在戰場上見到他這副模樣,即便是在與路易斯陛下對陣時,他也不曾如此失態。

  這不能完全怪他,路易斯陛下的用兵雖然如同夢幻般充滿想像力,但仍不失一個用兵家的從容氣度,在排兵佈陣間仍有細微的原則可循。而此時達倫第爾王子所表現出的,簡直和街頭無賴的死纏爛打無異,這確是在其他任何地方都很難遇到的對手。

  弗萊德沒有反應過來,而在戰場的那一側,迪安索斯王子則毫不遲緩地有了新的舉動。在雄壯的號角聲中,敵軍兩翼瞬間湧出兩道黑色的騎士。他們沉默不語,手中的槍矛直刺向天空,似乎正在宣告著自己的強大。

  居然是他們?我的心裡不由得虛弱地一顫,隨即又納罕起來。重裝騎兵?我們的敵人怎麼會在現在這個時候派上這支軍隊?

  現在絕不是使用騎兵的最佳時機:兩軍的先頭部隊正在距離我們陣地大約五十步的地方混戰在一起,戰場上並沒有足夠的空間讓溫斯頓重裝騎兵施展他們強大的衝鋒。而且混亂的戰團將戰場幾乎完全分割成了兩部分,無論是哪一方的騎兵都無法越過這道戰線去攻擊對方。

  在任何有理性的思考中,敵人的行動都是不可能的。可事實是,重裝騎兵開始衝鋒了。

  一開始的時候,他們的速度有些緩慢——即便是最雄健的戰馬也不可能無視那沉重裝甲的重量。但是隨著奔跑的距離不斷變長,戰馬的四蹄逐漸變得輕快起來。那一道由人和馬融匯成的潮流猶如一陣黑色的颶風,席捲過揚風平原的草地。我曾經不止一次見識過溫斯頓重裝騎兵的神威,但這一次的感覺與以前又有些不同。在揚風平原上,這些默語的高貴騎士們似乎少了幾分殺戮的暴虐,多了一些驕傲的自信。這裡是他們的家園,是他們自小生長的地方。他們正是在這一片草原上第一次翻上馬背、第一次拔出戰刀、第一次穿上這身榮耀的盔甲,成為榮耀的溫斯頓勇士。他們既是這片土地的兒子,又是它的征服者。這裡的每一寸泥土、每一根草葉似乎都是他們的朋友。不知道為什麼,我甚至莫名其妙地有了這樣的感覺:讓這些人在這裡取得勝利,簡直是命中注定、再順理成章不過的事情。

  很快,他們就接近了混亂的戰團。我既然畏懼又有些好奇地望著他們,想要知道他們如何越過激戰中的戰場來攻擊我們。

  一百步,他們高舉槍矛,長槍如林遮蔽了冬日的暖陽;八十步,衝鋒還在繼續,隆隆的馬蹄聲愈加清晰起來;六十步,他們沒減速,正相反,戰馬奔騰的速度更加迅猛;四十步,所有的槍矛同時平舉指向正前方……天啊,混戰中的戰場在他們的眼中彷彿根本不存在,他們直接將長矛指向弗萊德將旗所在的地方,根本不理會這中間有多少層的阻擋。儘管距離我們還有百步之遙,但看著他們手中長矛灼目的反光,我只覺得頭皮一陣發麻,心裡忍不住產生一陣虛弱的畏懼感。

  「擲矛手準備,弓箭手立刻就位、立刻……」猛然之間,弗萊德意識到了將會發生什麼。他已經來不及通過傳令兵傳遞命令,自己大聲音叫喊起來。嘶啞倉促的聲音從他的喉嚨中迸發出來,甚至帶有幾分畏懼的意味,「全軍防禦陣形……」

  「蓬……」血光四射,重裝騎兵終於與混亂的戰團相撞了。

  這是殘暴的一幕,脆弱的人體在強大的衝擊力面前破敗地倒下,一切生命的掙扎在這強勢的絕對力量面前都顯得那樣的無力。紅色的潮水奔流在大地上,講述著生與死的永恆主題。在這一刻,你幾乎分辨不處正身處的是人間還是地獄。那些黑甲的騎士們就像是從亙久長閉的地獄之門沖湧出的死神的使者,在他們黑色光芒的照耀下沒有任何生命能夠逃脫宿命的輪迴。

  最瘋狂的是,重裝騎兵的長矛最先刺穿的,是友軍的身軀。

  這是一次無差別的衝鋒,無論是溫斯頓人還是德蘭麥亞人,都在這一輪衝鋒的衝擊範圍之列。在這些戰場殺手的眼中,混戰中的士兵並沒有什麼差別,只要是阻攔在自己馬前的生命,就是可以殘殺踐踏的對象。友軍的服色並不能讓他們有絲毫的手軟,它唯一的作用就是在戰鬥結束、收拾屍體時能夠分辨亡靈的歸屬。

  沒過多久,殘忍而強大的鐵甲勇士們就穿透了堆滿了死亡的凌亂戰場,向我們的陣地直衝過來。在他們身後,敵軍主力軍團開始有所動作。數量龐大的軍隊向我們逐漸逼近,晶光閃爍的鎧甲和兵刃覆上大片的土地,彷彿一片流動的銀潮。

  這是怎樣瘋狂的才略,又是如何絢爛的想像力喲。

  犧牲掉相對散亂的雜牌軍,讓他們率先出擊,在靠近我們的戰場上製造混亂,以此限制魔法騎兵的活動空間,讓我們眾多強有力的兵種因為敵我糾纏而投鼠忌器。

  在成功困住我們的手腳之後,再遣上最強大王牌。在沒有魔法騎兵的戰場上,確實沒有什麼能夠阻攔重裝騎兵的衝鋒。

  凌亂的戰局為重裝騎兵贏得了衝鋒的空間,讓他們在平原上捲起一道無堅不摧的狂飆。而尤其讓人震驚的,是他們居然為了保持衝鋒的強大破壞力,居然不惜踐踏自己友軍的生命。

  只憑這一個策略,達倫第爾王子足以與當世的強者們比肩而立。他的軍事天才與自己的兄長飄逸浪漫的戰術特徵絕不相同,那是一種喪心病狂的華美,只有絕頂聰明的病態頭腦才有可能生出這樣極端的念頭。王子的攻略是絕望的,無論對於我們還是對於他自己來說,都是如此。

  王子的狂熱為他贏來了機會,破陣鐵騎的高速衝鋒使得陣地前沿的擲矛手只來得及投出一輪短矛。這輪投擲製造了大量的殺傷,即便是厚重的鎧甲在聖狐高地土著勇士蠻橫的勇力面前也如棉紙一般脆弱。不少擲矛當場穿透了敵人的身體,有些則從戰馬披掛的鎧甲縫隙中穿過,用致命的力量將這些雄健的騏驥按倒在地。

  擲矛手的榮耀只持續了不到三次喘息的時間。

  當重裝騎兵衝到眼前時,土著戰士們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體驗到了「強大」的概念。在狂奔的騎兵面前,他們勇武的精神和強健的體魄根本不值一提,這些強大騎士的眼睛的焦點甚至都沒有在他們身上聚集。剎那間,擲矛手的陣地被撕開了一個鮮血淋漓的缺口,重裝騎兵像穿透空氣一樣穿透了他們。對於我們的土著勇士們來說,在如此短的時間內遭受了如此巨大的傷亡、毫無還手之力地被徹底洞穿,這是他們平生僅見的恥辱。但對於我們的敵人來說,這份足以驕傲的戰績就像在下午在花園中散步一樣平常。

  敵人來得太快,我們的前沿陣地還沒有做好準備就迎來了飛奔的死神。在敵人毫無保留的傾軋面前,重盾手和長槍手們臨時拼湊起的陣形就像是一直剛端出烤爐的夾心草莓醬麵包,在餐刀劃過的地方,鮮紅豐潤的醬汁滾滾湧出,還冒著帶著絲絲甜腥味的新鮮熱氣。一層、兩層、三層……不知道多少層防禦在敵人的鐵蹄下被肢解,我們的陣地就像是千瘡百孔的堤壩,在百年一遇的洪水面前搖搖欲墜,彷彿隨時都有全盤崩潰的危險。那道危險的黑色洪流距離弗萊德所處的中軍陣地越來越近,彷彿隨時都有可能到達。

  「中軍第一道陣線壓上,第二、三道陣線後撤……」弗萊德長刀出鞘,聲嘶力竭地呼喊著。他以前曾經洪亮清澈的聲音現在變得嘶啞難聽,彷彿一張隨時都會破裂的獸皮。儘管嘴唇發青、呼吸紊亂,但他的目光依舊閃爍著堅定的光芒。惱人的疾病時常困擾著他的睡眠和飲食,讓他看起來消瘦了許多。可那因為瘦弱而隆起的顴骨和額骨讓他面部的線條愈加剛毅起來,猶如刀斧雕琢出來的青銅雕像。

  「……兩翼立刻向中間聚攏……重裝步兵立刻上前,對,上前,命令他們不要理會重裝騎兵,做好抵禦溫斯頓步兵全線衝鋒的準備……魔法弓箭大隊立刻向我靠攏……」一個又一個命令迅速而清晰地從他的口中傳出,然後在最短時間內轉化為軍隊的行動。儘管敵軍的眾裝騎兵已經近在咫尺,可他卻好像看不見他們一樣,反而將更多的注意力投向正在向我們逼近的敵軍步兵陣列。

  「弗萊德,這樣下去不行。」我的手心裡全是汗水,緊張地勸說道:「這裡太危險,你不能再呆在這裡。」

  「我必須呆在這裡!」他幾乎是吼叫地對我叫道,口氣強硬得異乎尋常,讓我感覺到他異常的亢奮和憤怒。在這一刻,他的臉紅潤得嚇人,瞳仁裡也泛著許多血絲,彷彿在他體內有一團火在燃燒。我嚇了一跳,原先準備再繼續勸說他的話再也沒有說出口。與他相識多年,我很少見到他像這樣暴躁的樣子。

  「我要看見我們的騎兵!」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依舊執拗地大聲呼喝著,竭盡全力為挽救危局努力著。他似乎是在懊惱,更像是在自責,也許達倫第爾王子異想天開的用兵方式刺傷了他的榮譽心,使他把我們現在面對的混亂局面歸咎於自己的思維的遺漏和遲疑。但即便如此,我也覺得他現在的反應太過強烈了一些。我指的並不是他執著於在這裡與敵人分勝負的鬥志——其實我也很清楚,在這個混亂的局面下,倘若中軍的大旗向後飄去,現在的敗勢就真的會演變成一場不可逆轉的敗局。我的意思是他的情緒似乎過於激動,好像是頭腦中的某根操縱情感的神經變得異常起來,讓他看上去有些失控,這讓我隱隱有些糟糕的感覺。

  這時候,敵人的重裝騎兵已經徹底攪碎了我們的前陣,逕直向著中軍大旗飄揚的方向奔來。很快,中軍的防線也不可遏制地塌陷下去。德蘭麥亞士兵們徒勞地用自己的鮮血證明著敵人的驍勇。並非是他們不夠勇敢,但在如此巨力面前,他們的勇氣和忠誠也只能與死亡為伴。在這一刻,似乎整個戰場上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擋住敵人衝鋒的腳步。即便是戰神親臨,恐怕也不得不畏避這些黑衣死神的兵鋒。隨著他們的逐步逼近,弗萊德身處的地方已經岌岌可危,有些悍不畏死的敵國勇士們已經衝到了最後一道防線之前。倘若任由他們這些肆意馳騁,我們的統帥很快就不得不使用戰刀親手保護自己了。

  長劍離鞘,我已經隨時準備好用身軀為我的朋友和國王抵擋敵人的刀劍。我已經這樣做過一次,倘若有這個必要的話,我絕不介意再做一次,甚至是一百次、一千次。

  只希望這一次我的運氣依舊能像上一回那麼好,可以成功地救下弗萊德的生命。

  敵人幾乎已經贏得了這場戰鬥,從陣地那一端傳來的溫斯頓人的呼喊聲就像是慶祝勝利的典禮。

  這也是他們這一戰最接近勝利的時刻!

  就在我即將要策馬上前,衝入戰團去奮力廝殺的時候,情勢終於起了變化。

  一排利箭裹著晶瑩的毫光從右後方越過我們的視線,如同有生命的毒蟲般在敵人的陣列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與這些勇敢的騎士們之前遇到的弓箭不同,這些銳利的羽箭並非從斜上方漫無目的地鋪灑下來的,而是像長了眼睛一樣一支支扎近他們的眉心。最可怕的是,當這些看似小巧的羽箭在接觸到目標的時候,竟會爆發出讓人驚歎的力量。地、水、風、火,這些自然元素的威力在頃刻間被注入中箭的人體,把片刻之前還以雄壯無畏的姿態展現於人前的鐵甲重騎變成一團燃燒的炭火,或是一塊剔透的晶冰。蘊涵在這些箭支中的魔法力量實在太過巨大,就連擦身而過也意味著死亡的命運,更何況射出這些箭支的射手們很少有偏離目標的時候。

  這些危險的武器摧毀的不只是重裝騎兵的生命,還有他們的靈魂、他們的榮耀和他們驕傲不可戰勝的信心。破陣鐵騎?這個震攝人心的名字在魔法箭雨的浸透下變得狼狽不堪。而製造這一華麗而殘酷的戰場絕景的,是一群我們的敵人從未遇見過的異族神射手。

  在最危急的關頭,我們的精靈射手終於趕到了弗萊德的身邊。和其他的軍隊不同,精靈族的戰士們即便沒有保持整齊的戰鬥陣形,也同樣能夠形成強大的戰鬥力。在五十步左右的距離上,他們就算是躺在地上,也是一支不容忽視的力量。在接到命令之後,他們並沒有按照預先站定的陣形趕來,而是立刻就地分散,依靠種族天生的輕快靈巧和數百年來穿越叢林鍛煉出來的敏捷身手在密集的陣列中向我們的方向穿行而來,這也是他們最先趕到的原因。當其他的增援部隊還在因為隊形不整和去路堵塞而焦急地蠕動時,跑得最快的射手已經來到了我們身後。儘管只有零散的十數個人,但魔法弓箭的力量足以令最強大的敵人停住腳步。當精靈射手的數量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增多,達到上千人的規模時,鐵甲重騎的失敗就已經被寫入歷史了。

  勝利的天平,開始向著對我們有利的一面傾斜。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11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八章 秩序與混亂

  如果說精靈射手的及時趕到保護了我們年輕統帥的安全,那麼星空騎士的到達則宣告了溫斯頓重裝騎兵的末日。

  無論什麼時候,紅焰表達感情的方式都是熱烈激奮的,對朋友如此,對敵人也是一樣。

  當我們左側的陣列終於讓開一條可以讓騎兵通過的道路時,紅焰率領著他的魔法騎兵們衝殺了過來。獨眼的雙刀武士將對友人熱切的關懷變成了揮向敵人的無情鋼刀,讓一度在我們的陣地中大肆破壞的敵人付出了血的代價。在違背精靈優雅傳統的高貴詠者面前,原本值得讚許的勇氣變成了一件愚蠢的東西,任何試圖一力抵抗他的溫斯頓勇士們在他面前一一倒下,他們得到了此生最後的榮耀:在遠比他們偉大得多的戰士面前慷慨無悔地戰死沙場。

  為魔法的興盛開創了一個時代的亡靈術士普瓦洛緊跟在他身後,將來自冥者之界的詛咒力量撒向前方的敵人。或許鐵甲騎兵的勇氣足以戰勝自己心中的畏懼,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的靈魂中沒有「畏懼」這種感情。而普瓦洛所擅長的就是直接從他們的靈魂深處把這種負面的情緒挖掘出來,把它的力量放到最大,讓我們的敵人失去抵抗的勇氣和對榮譽的追求,讓他們徹底在我們面前徹底屈服。

  任何一個有靈魂的生物都不可能逃脫這種法力的約束,那些最堅強的戰士們或許能夠把這種魔法帶來的影響降到最低,但他們與平時相比仍然會軟弱許多。作為他們的對手,這正是我們所希望見到的。

  人們常說,婚姻會改變一個人,尤其是女人。而且對於男人來說特別糟糕的是,婚姻總是把那些柔弱可愛的女人變成脾氣暴躁的暴君。

  我想這一不幸的原則同樣適用於其他種族的女性,比如說:黑暗精靈。

  初識埃裡奧特的時候,她是那麼溫柔嫻靜的一個女孩,平時和我們交談時聲音又低又輕,在被我們開玩笑時還時常害羞地躲到普瓦洛身後,紅著面孔低著頭,眨著她那雙美麗的紫色眼睛。那時的她,就像是一朵安靜盛開的紫羅蘭。每次戰場廝殺對於她來說都是痛苦的,曾經為了一個人類女孩而背叛了種族的她是那麼地珍惜生命,即便是敵人的生命也不願殘害。她戰鬥的唯一理由就是要保護她心愛的男子,那個有勇氣、有智慧卻獨獨缺乏力量的亡靈術士普瓦洛。

  那時的埃裡奧特是在戰鬥結束後會哭泣嘔吐的黑暗精靈。

  然而,這一切都在她結婚之後悄然改變了。看看現在的黑暗精靈吧,地底種族邪惡的本性似乎姍姍來遲,直到現在才在她的心中綻開花朵,讓她熱衷於親手製造死亡的工作。絢爛妖嬈的鎧甲不但是優良的戰鬥防護工具,同樣也勾勒出她惹火動人的女性曲線。在鎧甲之外的,是一層灰黑色的恐怖火焰——這種黑暗精靈與生俱來的魔法本能並沒有任何傷害性,卻讓面對她的敵人心生畏懼。與之相類似的還有一種黑暗結界的魔法:每當一團密不透光的黑暗籠罩住一個倒霉的溫斯頓人時,你就知道這個傢伙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兩隻特大號的鏈錘如同一對流星在埃裡奧特手中上下翻飛,那強大的攻擊力使對手的任何防護措施都失去了意義。一個重裝騎兵的腦袋在兩隻鏈錘的左右撞擊下炸裂開來,那些紅色和乳白色的漿汁四散迸射,其中有一些飛濺在她的面頰上,使她黝黑俊俏的面龐立刻迸發出邪異的美艷。

  哦,天吶,她真的干了!她居然伸出細潤的舌尖將這些血腥的東西舔進嘴裡,還意猶未盡地咋了咋舌頭,臉上露出殘忍的笑容。陡然間,她得以地暢笑起來,那尖銳的笑聲所包含的除了嗜血的狂熱,就是讓人膽寒的邪惡。

  「啊哈哈哈哈哈……」

  這笑聲讓我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些與這場戰鬥全不相關的事情:難怪普瓦洛最近瘦了很多。不過我一直搞不清楚的是,為什麼最近他的手腕上總有些捆綁的印記?他的解釋是:這是某些魔法試驗的必要步驟,可我總覺得他的話不盡不實……

  很快,兩支軍隊中最強戰士間的對決分出了勝負,溫斯頓重裝騎兵毫無懸念地被遠比他們更強大戰士壓倒了。原本他們應該還可以再多堅持一段時間的,可精靈射手與魔法騎士之間密切無間的配合大大加速了他們的崩潰。

  不過,重裝騎兵的崩潰並不意味著敵人的敗亡,恰恰相反,從更高的角度上來說,達倫第爾王子現在的優勢比剛才還要明顯。在身披黑色鎧甲的鐵甲騎士們潰散之前,他們已經給我們製造了超過了遠遠他們數量的巨大殺傷。更要命的,他們疾風迅雷般的攻勢徹底打碎了我們前陣的陣腳,讓我們大約四分之一的軍隊陷入了絕望的混亂之中。而在這個時候,後續而來的敵軍主力軍團已經和我們正面相撞,他們都是些身經百戰的出色鬥士,在我們發生混亂的時候絕不會錯失製造殺傷的絕佳機會。

  前陣已經陷入了絕望的混亂,這這道難以挽救的波流正層層向外延伸開去,將更多的士兵拉入到混亂的漩渦之中。如果說擊潰了重裝騎士算是解決了直接威脅到統帥生命的燃眉之急的話,那麼從現在開始就真正進入到了決定這場戰爭勝負的時候了。

  忽然,我想起了我們的友軍、正身處我們東首的路易斯陛下的軍隊。剛才混亂的戰局讓我暫時忘記了他們的存在。我有些為這位高貴的統帥擔心:在出現在這戰場上的三支軍隊中,以他們的兵力最為弱小。剛才的亂局不知道給陛下造成了什麼樣的麻煩。

  可當我把目光投向那邊時才發現,那裡的戰況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陛下的處境遠比我料想的要樂觀得多。與我們現在十分被動的情形不同,陛下的軍隊在戰場上正佔據著明顯的主動權。他們的陣地並沒有受到重裝騎兵的衝擊,一方面這或許是因為我們兵力比較充裕、吸引了敵軍絕大部分力量的緣故;而另一方面,這樣的情形也是那邊的戰況決定的。

  在戰鬥開始的階段,我們的敵人同樣向路易斯陛下的陣地投放了相當數量的貴族私兵方陣。

  同樣不知道對手的意圖何在,但陛下所採取的謹慎措施與弗萊德完全不同。

  迎擊敵軍的是陛下所尊崇的愛將、他年輕時的軍略教師裡貝拉伯爵。

  在坎普納維亞城下,在森圖裡亞平原會戰中,我們曾數次與這位年長的貴族軍官交手,他嚴謹周密的用兵方式給我們留下了深厚的印象。無怪乎他會成為陛下的軍略教師,儘管那教科書般審慎、甚至有些略顯古板的用兵無法使伯爵成為如自己的學生一樣名震天下的傑出統帥,但卻完全有能力給初識軍略的年輕人打下堅實的理論基礎。

  在裡貝拉伯爵的指揮下絕不會出現流光溢彩的戰場奇跡,以弱勝強、顛倒乾坤這樣的事情很難發生在他手中。但同樣可以肯定的是,他的指揮絕不會出現致命的紕漏,對於那些應該獲得的勝利他一定不會錯失,而面對那些必敗的局面他也能夠將損失降到最低。

  敵軍對裡貝拉伯爵同樣做了那些曾經對我們做過的事情,在那聲號角之後,正與伯爵交戰的貴族私兵們變成了混亂的一團,他們也想將伯爵的兵團一同拉入混亂之中。事實證明,這種狂亂的策略是能夠起到一定效果的:當對手弱於自己、並且已經陷入混亂中時,狂熱的溫斯頓戰士可以徹底放開陣形的束縛,憑借勇力更快地擊潰對手;而當對手與自己戰力相當時,這種突如其來的瘋狂變化也能夠徹底打亂敵軍的戰略,將對手一起拉入雜亂無章的混戰中,趁著敵人尚未適應的時機佔據一定的優勢——當然,這樣的優勢是需要付出昂貴代價的,並且當敵人緩過勁來之後,他們就必須面對一場苦戰了。

  必須承認,這種自殺式的混戰有它的可取之處,可惜這次,他們找錯了對手。

  無論敵軍如何掙扎著蠕動、扭曲、纏絞、翻騰,伯爵的兵團都沒有絲毫的動搖。在這位嚴謹將領的約束下,陛下的軍隊猶如矗立在岸邊的高山巨岩,任憑海浪拍打侵蝕,依舊巍然挺拔。

  而在不久之後,當敵人戰鬥的狂熱逐漸冷卻、戰鬥的熱情和力量都逐漸衰退時,裡貝拉伯爵承受的壓力立刻減輕了不少。他的耐心得到了回報,終於等來了反擊的時機,開始收穫勝利的果實。

  一個堅硬如鐵的方陣在柔軟混雜的敵軍陣列中來回衝撞著,將死亡的信息傳遞給了面前的敵人,猶如一隻甲板堅實的大船在海面上乘風破浪。

  路易斯陛下選擇讓裡貝拉伯爵率先出戰的決定無疑是正確的,這個決定意味著無論戰場上發生了什麼事,陛下的軍隊都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崩潰下來。即便遇到了難以戰勝的強大對手,裡貝拉伯爵也有能力為陛下贏得足夠的時間,讓他做出明智的反應。

  這樣的局面一直堅持到現在,達倫第爾王子將絕大部分經歷投諸在我們這一側,沒有作出任何拯救這些貴族私兵的動作,似乎並不太重視這支雜牌軍的死活。但是,他仍然留出了相當數量的重裝步兵與自己的兄長對峙。

  並不是他不想去救援,而是他知道沒有人能夠援助他們。路易斯陛下還握有一支魔法重騎兵,在他們面前,任何試圖挽救這支雜亂部隊的嘗試都沒有任何意義,只會讓更多的軍隊陷入絕境。

  正如我們這一側的敗局不能完全歸咎於弗萊德,在那一側的失利也不完全是達倫第爾王子的責任。原本,在這瞬息萬變而信息傳遞速度又極其緩慢的戰場上,用一個信號同時指揮兩支部隊的行動確實非常勉強,而誰也不會一早就預料到兩個貴族軍團遇到的對手居然會有如此之大的差別。

  看著眼前混亂的戰局,弗萊德不由得發出一聲輕微的感慨:「如果羅迪克在這裡就好了……」

  誠如他所說的那樣,如果羅迪克在這裡的話,我們必不會遭受如此之大的重創。

  其實概括地來說,達倫第爾王子的策略非常簡單,就是「亂中取勝」。與我所料想的不同,這位素未謀面的的溫斯頓王族並非只是擅長詭計陷害的陰謀家,同樣也是一個具有相當水準的軍略家。他顯然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儘管在軍隊數量上佔據一定的優勢,但他麾下士兵的質量完全無法與曾經號稱溫斯頓「軍神」的路易斯陛下相比。他所做的一切就是把戰場徹底攪渾,讓我們和路易斯陛下的軍隊質量優勢無法體現出來,而使自己的數量優勢發揮到最大。

  他的策略在我們這裡取得了成功,但在路易斯陛下那一側卻遭遇了失敗。沒有其他的原因,只是因為陛下有一個用兵如鋼鐵一般穩固的將軍。只要有裡貝拉伯爵的存在,整個戰場就不會陷入無法逆轉的混亂。如果說達倫第爾王子的用兵像是一條可以任意拉伸的果凍怪物史萊姆的話,那裡貝拉伯爵就是釘在史萊姆身上的一柄長劍,任你如何掙扎變形,最終的局面終究能夠得以控制。

  和裡貝拉伯爵相同,我們的朋友羅迪克也是一個將紀律和陣形銘刻在反射神經上的軍人。他們代表著將領的一個極端,雖然缺少靈活的變化,但卻在統帥軍隊時將一個「穩」字發揮到了極致。如果說裡貝拉伯爵的「穩」就像巍峨的高山一樣牢不可破,那麼羅迪克的「穩」就是山頂的青松,雖然會在風雨中飄搖,但卻更加堅韌、也更富有攻擊性和充滿朝氣的生命力。

  不用更大的陣容,若是現在羅迪克和他為之驕傲的部隊——由五千長槍手組成的「思戀之牙」——能夠出現在這雜亂無章的戰場上,必定會如中流砥柱般分割開敵軍的亂流,將穩固的秩序重新帶回到我們的陣地。

  可他現在並不在這裡,而是在千里之外的聖狐高地,代替弗萊德行使著組織王國軍務的責任。在我們之中,除了弗萊德之外他確實是最具指揮才能的一個。只有把他留在聖狐高地守護家園我們才能夠安心出征。

  「傳令下去……」思考了片刻,弗萊德終於拿定了主意。他啞著聲音對傳令兵吩咐道,「……將擲矛手編隊撤回整休。讓羅爾立刻投入戰鬥,從旁協助達克拉。把星空騎士調到陣地前沿,隨時準備戰鬥。」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而後狠狠地補充道:「告訴羅爾,就說是我的原話,我要看見血!」

  年輕王者一向冷靜的雙眸中籠上了一層略帶狂熱的凶光。他有些陰翳地凝視著混亂的戰場,既像是對我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地說道:「好吧,既然你想要混亂,那就讓你見識一下真正的混亂!」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識過羅爾和他的「亡靈匕首」在戰場上的表現了。儘管他是我的朋友,但是說實話,我一點也不懷念他戰鬥時的樣子。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甚至希望永遠都不要記起他在戰場上的模樣。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你絕不會相信在一場多達十幾萬人的戰鬥中,一支不足五千人的步兵隊會使它產生如此巨大的改變。

  一群殺手倏然出現在戰場的邊緣,沒有人注意到他們的存在。這都是些身材略顯瘦弱、目光有些呆滯的士兵,他們看起來並不強大,手中的武器也是似乎沒有什麼殺傷力的短劍。

  混戰中,一群溫斯頓士兵向著這群衣甲昏暗的德蘭麥亞人撲了過去。連番的混戰已經讓他們殺紅了眼,只想把面前所有與自己服色不同的人砍殺殆盡。他們迫不及待地湧上前去,想用這些對手的頭顱增添自己的榮耀。

  片刻之後,他們被肢解了。

  一點都不誇張,他們是被「肢解」了。我發誓在那一小塊戰場上你絕找不到一具完整的屍體,在那裡你甚至找不到一塊稍微像一點樣子的人類軀幹。

  事情發生得很快,如果你不留神觀察的話,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一旦這些戰場殺手的武器開始品嚐道了敵人的鮮血,就上了癮一樣不願再停止。就像是受到了某種魔力的照耀,鮮血並沒有抹去短劍的光輝,恰恰相反,似乎只有在殷紅血跡的包裹之中,這些危險的兵器才會閃現出懾人的光芒。在一剎那間,你會產生這樣的錯覺:這些輕裝戰士手中緊握的並非是銳利的短劍,而是某種魔獸的牙齒。當這些牙齒開始咬合、吞噬的時候,那些脆弱的人體就變成了易於消化的碎片,灑落在北地的凍土上。

  你一定注意到了那個幽魂般的身影,他瘦小、敏捷、眼裡帶著陰梟的神采、全身散發著黑暗的氣息。他右手的短劍並沒有沾染上太多的血跡,反而是左手的匕首被鮮血淹沒了。豈止是匕首,他的整個左臂都掛滿了淋漓的紅色。就像是奇妙的魔法,每當這個身影接近一個敵人時,總能用最快捷的方式將左手的匕首刺進對方最痛苦的地方。那會是極深的一刺,幾乎連手腕都會沒入那道可怕的傷口。然後那把匕首會在敵人的身體裡迅速地攪動一下,然後向旁邊一撕……

  如果你還能堅持看下去的話,就會增加許多關於人體結構的醫學知識。不過大多數人在說出「哦,原來人內臟是這樣排列的」這句話之前,就已經無法思考了。

  那個人當然不會是別人,他只能是羅爾,那個唯一的讓敵人對他的恐懼凌駕於對死神的恐懼之上的「亡靈匕首」。他要的不僅僅是屠戮敵人的生命,更是剝奪他們的勇氣,扼殺他們戰鬥的意志。我覺得有時候他甚至做得太過分了,以至於連友軍的鬥志都隨著他的活躍而瓦解。

  這支軍隊正在悄然改變著戰場的氣氛。你完全可以想像,當兩軍混戰在一起的時候,忽然有一個連面部肌肉都已經僵死了的戰士突然把短劍穿入你的胸膛,親手剝開你的身體,將你的胃囊或是腸子拖出你的身體,並且毫不避諱地咬上一口,再衝著你冷然一笑的時候,你會怎麼樣?

  哦,當然,那時候你什麼樣都不會了,因為你已經死了。就算這樣的傷口還不足以立刻致命,你也絕不願在這個世上多活哪怕一瞬間,因為你寧願去直面死神的雙眼也不敢在面對這些彷彿是從冥界歸來的亡者之師。

  而你的戰友,那些親眼看著你的屍體被粉碎的人們,還能不能再像剛才那樣肆無忌憚地揮劍戰鬥,帶著必勝的自信?他們的下一個對手會不會就是這樣一個不知道是活著像死了一樣還是死了又活轉過來的惡魔?

  在戰鬥中,一個溫斯頓士兵殺死了面前一個凶悍的敵人。他的運氣很好,短劍直接穿透了對手的喉嚨,讓他徹底斷絕了臨死反擊的可能。德蘭麥亞人的屍體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按理說,這場戰鬥應該就此結束了。

  可是不,那個溫斯頓人驚恐地望著倒在地上的對手,他既不叫喊也不移動,只是雙手笨拙地緊握著短劍,目光僵直地望著死去的敵人。短劍在他的手中瑟瑟發抖,彷彿隨時都有可能掉落。

  終於,他再也承受不住這樣的恐懼,大吼著撲上前去,對著地上的屍體又是刺又是砍,口中癲狂地大叫著:你再也不會活過來!你再也不會活過來!這淒厲的聲音甚至一度蓋過了戰場上的嘈雜,伴隨著他歇斯底里的狂笑聲。

  這個人真的把對手當成了復活的亡屍,而此時在我們的敵人中,像這樣認為的並非只有他一個人。

  看著坐在稀爛的屍體上又哭又笑的戰士,你已經分不清楚究竟是誰敗給了誰。生者摧毀了死者的生命,而死者扼殺了生者的靈魂。

  終於,那個溫斯頓人還是被殺死了。直到死亡降臨的一刻他的眼睛還驚恐地圓睜著,看著身下的屍體,就像是害怕他突然站起身來繼續戰鬥似的。

  在絕望的混亂中,紀律敗給了勇氣,勇氣敗給了野蠻,野蠻敗給了瘋狂,而現在,瘋狂在死的恐懼面前俯首帖耳,於是,混亂被推上了頂點。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12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九章 決勝之刻

  弗萊德說他要看見血,他真的看見了,而且看見的比他希望的還要多。抵死的搏命讓五千「亡靈匕首」蒙受了過半的損失,但他們得到的要比這多的多。不僅僅是殺敵數量的寡眾,最重要的是,他們把畏懼的種子播撒到了敵人心中,讓他們產生了動搖。而對於戰場上的德蘭麥亞軍人來說,「亡靈匕首」幾乎就是死神的代名詞。能夠與死神並肩作戰使得這些幾欲崩潰的戰士重新拾回了戰鬥的自信。

  達倫第爾王子想要混亂,他也得到了,而且同樣得到的比他希望的還多。原本,我們的敵人希望在混亂中尋找戰機,以期待一舉把我們擊破。但現在,混亂已經變成了一個不分你我的巨大渦流,不僅把我們、也把他們一同拖入了戰鬥的泥沼。他們親手養大了一個恐怖的魔鬼,最終卻發現自己根本沒有控制住這只魔鬼的力量,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一點一點被魔鬼吞噬。

  很快,經過整休的擲矛手們也披上了厚重的鎧甲,以重裝步兵的姿態重新加入了戰團。土著勇士們的體內本身就流淌著狂野衝動的血液,儘管在訓練中學會了如何服從命令,但當他們身處毫無秩序可言的戰鬥亂流中時,高地蠻族的血脈就不可遏制地重新沸騰起來。在弗萊德的命令下,這些強壯的男人野蠻地大聲呼喊著,像一群野獸一樣湧向自己的敵人,完全捨棄了紀律和陣形,將自己的身軀盡數托付給戰鬥的本能。

  在阻攔重裝騎兵的衝鋒時,許多人都受了傷,在經過簡單的處理之後,那些受傷不重的戰士們執意要求回到戰場。他們渴望著用敵人的鮮血洗刷剛才潰敗的恥辱,這份急切的心情很快就轉變成了溫斯頓人的惡夢。

  在土著勇士們整休的這段時間裡,一直支撐著戰場、為使戰況不至全面崩潰立下汗馬功勞的,是達克拉他和他的重裝步兵們。與溫斯頓和克里特的重裝步兵不同,達克拉麾下的戰士們並沒有十分厚重的鎧甲。因為精靈射手、擲矛手和星空騎士的存在,他們並不像其他國家的重裝步兵那樣要時時準備著抵禦敵軍騎兵侵襲的重任。這些軍中最魁梧的漢子們身穿鑲嵌著金屬鱗片的硬皮鎧甲,手中則多是像大錘闊斧這樣威力巨大的重武器。和溫斯頓手持雙手重劍的鐵甲戰士和溫斯頓左盾右矛的重鎧士兵相比,這些粗豪的戰士並不以防禦見長。但他們奔行迅速、出手有力,在殺傷力和破壞力上遠遠強於別國同樣兵種的戰士們。他們是步戰的強者,是粉碎敵人生命的沉重鐵拳。

  正因為有他們的存在,我們才可以在混亂的戰場上支持這麼久。他們就像是一具巨大的磨盤,將一撥又一撥塞入戰場上的敵人磨得粉身碎骨。每一次接戰,達克拉都會出現在戰況最為激烈的地方。他碩大的戰錘就像是一面旗幟,一次又一次點燃戰士們戰鬥的豪情。現在,他的身上已經傷痕纍纍,幾乎每一樣武器都在他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跡。可這個孔武的漢子竟像是一個鐵鑄的戰神化身,那些足以讓人失去戰鬥力的可怕創傷絲毫也沒有阻礙他的戰鬥。如果說這些傷口產生了什麼作用的話,那就是激起了我們重裝步兵指揮官更野蠻凶殘的戰鬥意念,讓他愈加沉重地打擊著對手。

  漸漸地,我們彌補起了戰鬥剛開始時因為大意而造成的被動局面,開始一點點積累起戰場上的優勢。整個戰場就像是一鍋正在爐子上翻滾的人血骨頭湯,達倫第爾王子一刻不停地將一支支新的軍隊投入到這鍋泛著血花和屍臭味的湯鍋裡。弗萊德也在做著同樣的事,只是他的頻率比對手要緩慢得多。嘈雜的戰團越滾越大,每一次喘息都有數以百計的人倒在血泊中。

  同樣是傑出的用兵家,在面對達倫第爾王子打破常規的策略時,路易斯陛下和弗萊德採取了完全相反的道路。陛下的對策是保持穩定,以無可挑剔的正規戰法戰鬥,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始終保持著自己的戰鬥節奏,使敵軍無計可施。

  而弗萊德做得卻十分極端。他並沒有著意扭轉混亂的局面,而是完全融入其中,先適應了達倫第爾王子的戰鬥節奏,而後用更大變化去應對變化,以更大的混亂去取代原先的混亂,最終使敵人的腳步隨著自己的指揮棒蹣跚旋轉。

  儘管這樣的戰術安排是在戰場當時的局面、麾下軍官的素質以及其他多方面因素共同制約下作出的,但這並不能阻止兩位統帥讓戰局向著自己所希望的一面發展,那就是達倫第爾王子的失敗。

  這時候,路易斯陛下已經完全擊潰了他正面的敵人,裡貝拉伯爵立刻率領著他的軍團撲向混戰中的戰場,從戰場東南方開始向敵人發起了致命的擠壓。這支強大穩固的力量就像是一隻大號的番茄搾汁機,不斷地將鮮紅的液體從敵人的陣列中壓搾出來。如潑似濺的鮮血幾乎將整個天空都染成了絢爛的紅,在這天將正午的時刻讓我們提前看見了黃昏的顏色。

  或許嗜血的狂熱蒙蔽了身處戰團之中的敵人的雙眼,讓他們無法看清現在的局勢,但立在高坡之上注視著戰場局勢的我們卻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敵軍的頹勢。在我們這一側,一直頂在站團最前端的重裝步兵們開始有秩序地向後退卻,而臨時變為步兵的擲矛手們則從左翼向前推進,彌補了因為重裝步兵後撤而產生的空白。在右側,羅爾的「亡靈匕首」已經很好地完成了他們的使命,正在撤出陣地。而兩個剛進入戰場的步兵方陣正擋在他們與敵軍之間,為他們提供著安全的保護。

  而在戰團的東南角,裡貝拉伯爵的軍隊正繞過戰場邊緣,堅決地向我們靠攏。儘管他們前進的速度十分緩慢,但他們每前進一步,面前的敵人就會後退一步,使屬於他們的原本就已經太嫌擁塞的戰場空間變得更加狹窄。在他們身後,起碼還有兩個長槍手大隊和一個輕裝步兵隊正在迅速地接近戰場。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與路易斯陛下的軍隊連成了一體,形成了一個面向敵軍、略微向內凹陷的碗狀包圍圈。敵軍拚命地在這個包圍圈裡蠕動掙扎,一次次試圖衝破這道並不算周密的防線,可他們本身的混亂大大削弱了自己的衝擊力,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能夠自由行動的範圍越來越小。儘管他們的數量比我們要多出不少,可在兩軍相接觸的地方,卻是我們在數量上佔據著優勢。眼前的事實證明,在絕世名將的手中,數量較少的軍隊同樣可以通過正確的策略和適當的陣形對數量佔優的敵人實施包圍,而且這一奇跡是發生在平原地帶。

  達倫第爾王子的麻煩還不止如此,即便是在混亂的戰團中,已經與敵人糾纏在一起的德蘭麥亞戰士們也已經適應了對方毫無章法的戰鬥。在挺過最初的慌亂之後,長期嚴格訓練鍛煉出的戰鬥素質在他們身上體現了出來。最初,大概只有幾個最清醒的下層軍官想起了自己的責任,他們將自己的部屬集中在自己身邊,自發地以一些簡單的陣形進行戰鬥。漸漸地,這樣做的人多了起來,原本散落在敵軍之中的單個士兵逐漸匯聚成一些小隊。當兩個小隊在戰鬥中相遇時,就自然而然地融合到一起,變成了更具規模的一支戰鬥力量。這樣的事情不斷地重複發生著,當聚集在一起的士兵達到數百人的時候,就成為了一支亂軍中難以阻擋的力量。

  現在在我眼中,數量龐大的敵軍陣線就如同一隻碩大無朋的戰爭巨獸的胃囊,正在不住的收縮抽搐,試圖通過用力的攪拌將其中的德蘭麥亞將士們消化乾淨。可惜,這一團團由優秀的士兵聚集起來的戰鬥隊伍實在太過堅硬,非但沒有在敵軍的擠壓下被消融一空,反而如同石頭和金屬一樣在敵人的陣地中製造著麻煩,讓這只巨胃患上了致命的消化不良。

  「我們會贏!」弗萊德無比肯定地對我說,口吻中帶著巨大的激動和喜悅。他的臉緋紅如醉,目光晶瑩得像是兩隻太陽,一隻手緊緊地握住了我的手。和他的面頰一樣,他的手也變得乾枯瘦弱,但卻又燙得嚇人,甚至讓我覺得都要握不住它了。

  「傳令給紅焰……」黑髮的王者望著處處顯露出慘敗跡象的敵軍陣地,聲冷冷地對自己的傳令兵說道:「……立刻出擊,攻擊敵軍左翼!」

  得到弗萊德的命令,經過的短暫休息的星空騎士們再次出現在了戰場上。儘管只是身著溫斯頓輕騎的服色,但你絕不會將這兩支軍隊混淆。那層絢爛奪目的光輝附著在看起來毫不起眼的鎧甲上,猶如戰神親手為無敵的勇士打上的標記。

  與此同時,在戰場的另一側,還有一個人同樣捕捉到了這難得的戰機。在一陣短促的鼓聲之後,從路易斯陛下的後陣中同樣衝出了一支環繞著勝利光環的騎士。他們穿著重裝騎兵的鎧甲,卻在幹著重裝騎兵永遠也幹不出的事。一瞬間,只在一瞬間這支可怕的騎兵就將速度提升到了讓人難以想像的地步。這絕高的速度甚至能欺騙你的眼睛,以至於當他們自你眼前飛馳而過的時候,你會在剎那間感覺他們的影子還留在原地,正做出奔騰飛躍的動作。

  連自己的影子都被甩脫了,這就是這些騎兵讓人驚歎的速度。

  兩支魔法騎兵的出現,猶如兩柄致命的尖刀,深深刺入了敵軍的陣地中。如果說連番的戰鬥已經讓達倫第爾王子的追隨者們顯露出明顯的敗績的話,那麼魔法騎兵的加入則將敵軍崩潰的進程提到了最高速。

  在「以血為證,不勝無歸」的呼叫聲中,星空騎士們從左翼斜插近了敵軍的戰團之中。在混亂中奔走呼號的溫斯頓人根本無法組織起抵抗這些強大騎士的有效力量,被這些騎士的鋒芒指向的士兵們都瘋狂地像兩側躲避著,以期逃脫死神的垂青。即便如此,仍然有為數眾多的溫斯頓人成了這些強大騎士刀下的戰利品。

  而在另一側,路易斯陛下的魔法重騎兵們也在幹著同樣的事情。脫胎於溫斯頓鐵甲重騎的魔法騎士們將繼承了原先戰鬥時一貫的風格,無論是在衝鋒還是在砍殺時,他們都絕不開口呼喊,彷彿是要在死亡到來之前先將永恆的沉默帶給可悲的對手。

  領導他們的是陛下的愛將、劍技卓越的卡萊爾將軍。此刻他正手持自己珍愛的寶劍,在戰場上刮起一陣腥紅的旋風。一支長槍當胸向他刺來,這凶狠的一槍既準且快,簡直讓人避無可避。就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卡萊爾將軍反手將長槍架住,順勢平躺下來,躲過了這知名的一擊。在他仍平躺在馬背上的時候,右手長劍行雲流水般向一旁掃平展開去,抹過了施襲者的咽喉。

  或許是因為將軍的勇名在溫斯頓早已經家喻戶曉,每當他出現的地方,總會引來一道危險的金屬壁障。親手殺死一個劍豪將軍,這份巨大榮譽帶來的誘惑和對危險的恐懼感一樣讓人難以遏制。不敢面對卡萊爾將軍的對手一早就已經閃到了一邊,而留下來的則都是有著相當實力的戰場強者。

  戰刀、短劍、巨斧、弓弩……你很少有機會見到花樣如此繁多的攻擊迎面撲向同一個人。整個戰場彷彿都阻攔在卡萊爾將軍面前,他眼中所能看見的除了敵人,還是敵人。

  可是,這沒有用。

  誰也不知道卡萊爾將軍怎麼能夠閃過這許多的攻擊,我們唯一知道的是,他全都閃過了。有時候,他就好像一塊沿著山坡滾落的巨大岩石,硬生生將面前的阻礙盡數撞翻在一邊;有時候,他又好像一瓶傾瀉在地上的水銀,剛一接觸土壤就順著泥土的縫隙滲透開去,流暢得就像是一首動聽的歌曲。無論是強攻還是巧躲,每當將軍掠過,總會有人用瀕死時淒慘的叫聲為他送行。隨著他的戰馬不斷向前方奔行,一條濕潤的紅色走廊也被他鋪得越來越遠。沿著這條走廊,緊跟在他身後戰鬥著的魔法騎士們找到了自己衝鋒的方向。

  就像是兩條矯嬈的巨蟒,兩支同樣強大的魔法騎兵在敵軍的陣地中央來回穿插、翻騰,輕而易舉地將敵軍的陣地劃分成大小不等的幾塊。這驚人的破壞工作對於這些強大得超越了人類極限的馬上戰士來說,就像是用鋒利的餐刀切割黃油一樣簡單。每當一部分敵軍被「切」出敵陣外側,總會有一群善戰的士兵會立刻填補上這個騎兵創造的缺口,而後包圍起那些倒霉的對手,直至將他們殺戮殆盡。這個過程一再重複著,為數眾多的敵人就這樣從自己的陣地中被分離出去,成為了敵人刀下慘死的魂靈。

  這樣的戰鬥已經沒有必要再持續下去了,即使是最頑強的敵人,此時也唯有承認自己的失敗。一些聽命於達倫第爾王子的戰士開始向陣地外逃逸,敵人的強大已經徹底粉碎了他們戰鬥的意志。更多的人在向後退卻、退卻……就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要退向何方。他們只本能地想要遠離面前這些強大的對手,而無論他們如何退縮,總也逃不脫我們追襲的步伐。

  「決勝的時刻已經道了!」此時,弗萊德拔出戰刀,遙遙指向敵軍潰退的方向,向著我們身後剩餘的士兵大聲嘶吼道,「讓我們用刀劍和鮮血來告訴我們的敵人,誰才是戰場上最強的勇士,誰會以勝利者的姿態迎接下一個黎明!殺!」

  他的吶喊聲暗啞得可怕,彷彿把所有的空氣都從他的胸腔中擠壓了出來一樣。在喊完之後,弗萊德的呼吸變得愈加急促,灰白色的蒸汽大口大口地從他的口中噴出,隨即又飄散在北地初冬蕭索的寒風裡。他面頰愈加鮮紅了起來,嘴唇卻泛出深深的青紫色。

  並沒有多少戰士發現統帥的異狀,最後的總攻立刻依照他的命令展開了。除了三千名國王的親衛隊,所有的士兵都投入到了這次攻擊中。整個揚風平原彷彿都在這一刻沸騰起來,殘忍洪亮的喊殺聲隨風直飄向很遠的地方。

  即便是創世的神祉此刻也無法阻止敵軍的潰敗了,無所適從的敵人發瘋似的湧向烈鬃城堡,原先寬敞的城門此時擁塞不堪,吊橋的門廊裡堆滿了落膽的士兵。城牆上的守軍門焦急地大喊大叫,甚至用弓箭和弩炮來對待自己潰敗的戰友。可是這根本沒有用,每當一群士兵死於守軍的弓弩,更多的潰退的軍人就會搶上前來佔據他們原先的位置。在這片空曠的平原上,向任何方向逃跑都不能給逃竄的軍人帶來足夠的安全感,他們唯一還能夠憑籍的,就是烈鬃城高大厚實的城牆了。

  可是倘若大門無法關閉,城牆又有什麼用呢?

  在潰敗的敵軍裹挾之中,我們的戰士也並不費力地衝入了城內。在這比土豆泥還要混亂的時刻,已經沒有多少人再去費力分辨誰是敵人、誰是戰友了,對生的渴望徹底剝奪了敵軍的勇氣,讓他們只顧著向城裡湧動,根本不敢回頭再看一眼。

  率先衝入城內的聯軍士兵們沒有再去理會潰敗的軍隊,而是直接將殺手伸向了城頭的守軍。他們迅速地攀上城牆,將把守大門的敵軍掀下城去,而後砍斷了拉起吊橋的繩索,把更多的戰友放入了城中。隨著力量的增強,我們佔領的城牆部分也越來越多。終於,有人把象徵著達倫第爾王權的紫色旗幟扔下了城牆,而把象徵著路易斯陛下的湛藍色立馬戰旗插上了城頭。

  這座城市的主人在這一刻發生了改變。

  原先還妄圖再負隅頑抗的敵人終於徹底放棄了抵抗,他們有的逃走了,但更多的選擇了投降。如果你看見這樣的景像已經會覺得很諷刺:數萬人同時扔掉武器伏倒在地,向強大的敵人乞求生存,這居然也是一件頗為壯觀的事。

  「我們勝利啦!」我歡快地大叫著,用力搖晃著弗萊德的手臂,「你看,弗萊德,我們勝利啦!」

  他的手握起來軟綿綿的,感覺不到一絲力量。

  「對……我們……勝利了……」我轉過頭,看見他疲憊的面龐。戰鬥時凌厲狂熱的神采此時已經從他的瞳仁中消失了,現在他的目光模糊迷離,疲憊得幾乎懶得睜開。

  「終於……勝利……咳咳咳咳……」猛地,他再次咳嗽起來。這一次他咳得那麼厲害,甚至於整個身體都緊伏在馬背上。倘若不是我用力攙扶著他,我想他一定已經掉下馬去了。

  「撲……」忽然,我看見一道濃濃的血霧從他的口中噴出,把自己的面頰都染成了淒艷的紅色。一大口血痰隨著他艱難的呼吸吐到了地上,而更多的血跡則順著他的嘴角緩緩滑落在馬背上。

  「弗萊德,你怎麼了弗萊德?」我嚇壞了,慌手慌腳地滾下馬背,小心地將他抱下馬,一邊將水壺從到他的口邊一邊問道。我害怕得要命,連水壺都拿不穩了。許多水撒在弗萊德的臉上和懷中,卻沒有洗淨他嘴角不斷湧出的血跡。

  他努力地睜開眼看著我。片刻之前,他的臉還紅得嚇人,可在噴出那口鮮血之後,他的面色立刻蒼白得像紙一樣。他拼盡全身的力氣努起嘴巴,在我耳邊顫巍巍地輕聲說道:

  「讓米莉婭來,要快……」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12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二百章 愛我,就戰勝我

  聖·撒拉米宮位與烈鬃城的正中央。這裡是溫斯頓帝國的王廷,是這個強大帝國的主人居住和行使權力的地方。這座氣勢恢弘的王宮坐北朝南,內中融合了發源於帝國各處的多種建築藝術元素,是數百年來無數偉大的建築師嘔心瀝血曠世之作。在王宮的南側,一座寬約兩百步、四層高的高大宮殿橫臥在貫穿王宮南北的中軸線上,宮殿的面前是一個長方形的水池,水池邊緣由白膩潤滑的大理石鋪就,池中常年蓄滿了由飲馬河中引來的活水,池水清淨澄澈,就連池底大理石板的紋路都看得一清二楚。水池的兩邊擺放著諸多精美的雕塑,其中的主體多半與英雄和戰馬密切相關。

  水池兩邊栽種著三層高大的常綠喬木,在宮廷園丁的刻意剪修下,這些樹木的樹冠都長成了同樣的形狀。樹牆之外是大片的草坪和花園,一直延伸到院牆的腳下。左右兩條道路在水池的頂端匯聚在一起,一直鋪向宮殿的大門。

  無論是樹木的間距還是雕塑擺設的位置都經過極其精確的測量,將偏差降低到了人力所能及的最低點。站在中軸線上,無論你往左邊還是右邊看去,所見的景色幾乎完全相同,猶如一面鏡子的裡外兩側。「對稱」的概念在這裡被發揮到了極致,形成了一種莊嚴的美,象徵著溫斯頓帝國不可動搖的強大王權。看著眼前的景象,你完全可以想像得出這裡平時的模樣:這個國家中那些最有權勢的人們聚集在這裡,收起了平時的驕傲,誰也不敢大聲喧嘩。所有人的腳步都緩慢收斂,連呼吸都變得更加沉默。只有一個人有權利在這裡大聲說話,理所當然地接受著人們的敬畏,那就是這個國家的所有者,溫斯頓帝國的君主。

  可是現在,這莊嚴的景象被一大片嘈雜的聲響打破了。潰敗的衛兵和無所適從的宮廷侍從們在原本莊重肅穆的宮殿間奔逃,發出絕望驚恐的尖叫聲。在他們身後,一群與他們服色相似的士兵們正聲勢浩大地湧進宮門,他們高舉著藍色立馬的王旗,跟隨在金髮藍眼的年輕王者身後。起初,還有些頑強的士兵試圖抵抗他們前進的腳步,可這些不過是垂死野獸徒勞的掙扎罷了。很快,我們面前就再也找不出一個頑抗者。絕大多數宮廷侍衛向路易斯陛下交出了武器,他們的生命得到了保障。還有一些人的理智顯然被恐懼驅散了,他們已經連投降都想不起,只知道騷亂地在這座君主的殿堂中四處逃竄……

  在烈鬃城下徹底被擊潰之後,我們的對手達倫第爾王子做出了一件令人費解的事情:

  原本,他完全有機會帶領自己殘餘的追隨者向北退卻。儘管已經完全失去了與路易斯陛下爭奪王位的力量,但遼闊的北方平原和山區足以讓這位出眾的陰謀家和軍略家支撐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最起碼暫時保住自己的性命是沒有問題的。

  可是,他並沒有這樣做。

  在看到敗局已定之後,達倫第爾王子居然撤回了城中,既沒有作出反撲的態勢,也沒有積極地組織防禦力量,而是退入了王宮之中。他的提前撤退使得這場戰鬥過早地結束了,失去了統帥的敵軍很快就陷入了完全的崩潰之中,沒有經過什麼有效的抵抗就將城池送到了我們的手中。最奇怪的是,即便是在王宮大門處,敵人也沒有憑借高大的宮牆給我們造成任何麻煩,給人的感覺就像是達倫第爾王子已經徹底失去了戰鬥的意志,任由自己的追隨者們失去潰敗投降,把他推入最後的絕境之中。

  「陛下,這個人說知道達倫第爾殿下在哪裡。」衝入宮門沒有多久,卡萊爾將軍就將一個嚇得面色蒼白的宮廷侍從押到了路易斯陛下面前。

  聽到這個消息,路易斯陛下的情緒似乎有些激動。他向前快走兩步,示意兩旁的士兵鬆開這名俘虜,竭力抑制住自己顫抖的聲音問道:「你知道達倫第爾在哪?」

  國王激動的神態把這個可憐的俘虜嚇得夠嗆,他一頭栽倒在地上,一邊親吻著陛下的戰靴一邊語無倫次地說道:

  「我……我是達瑪哥,是您最恭順的僕人,陛下……我不敢欺騙您……我什麼都告訴您……國王陛下……啊,不,是那個該死的叛逆,他脅迫我們,讓我為他效命……我一點也不願服從他,我發誓……求您饒恕我的性命,我發誓為您效忠,我卑微的生命都是為了效忠於陛下您而存在的。我……」

  我猜如果沒有人阻止他,他可以花上整整一天的時間在這裡向陛下宣誓效忠。而且最了不起的是,他或許有本事把這一個意思換一萬種花樣表達出來。這或許是任何一個國家宮廷內侍的基本功夫吧。可是現在,他顯然把這門功夫用錯了對象。

  「我問達倫第爾在哪裡!」路易斯陛下無比厭煩地打斷了他的醜行,左手扯住他的衣領幾乎把他提了起來,右手拄著一把染血的寶劍。看得出,儘管獲得了戰鬥的勝利,但陛下的心情並不愉快。他焦躁不安地衝著那怯懦的內侍大吼著,完全不復平日裡溫文的舉動。

  「他就在王宮大殿的正廳我逃下樓的時候看見他一個人呆在那裡他讓我告訴您他在那兒等您我發誓他只有一個人求您別殺我陛下別殺我!」那個怯懦的內侍立刻口齒清晰而又異常迅速地大叫起來,連呼吸都被他省略了,聲音尖銳得就像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雞正在打鳴。他一邊叫喊一邊斜著眼睛恐懼地望著陛下劍尖上不住滴下的斑駁血跡,就彷彿那些血跡都是從他自己的體內流出來的一樣。

  得到了他的回答,陛下立刻厭惡地把他推到一邊,連看都沒再看他一眼,率領著軍隊徑直向大殿走去。

  大殿的正門緊閉著。路易斯陛下走到門口,剛想伸手推門,忽然皺了皺眉頭,回過頭來看了看緊跟在他身後的大隊人馬。

  「命令所有人退後,沒有我的准許,誰也不許踏上台階半步。」陛下對裡貝拉伯爵命令道。

  「陛下……」伯爵遲疑地望著陛下,不願接受這個命令,「……您不能一個人進去。」

  「我只是想和他安靜地談談!」陛下煩躁地大聲說道,試圖以此迫使伯爵接受命令,「他只是一個人在裡面,沒什麼可擔心的!」

  「您的身份與往日不同了,陛下!」伯爵堅持地反對著,「您現在是一國之君,您的安全牽動著整個國家的安危。請您不要再像一個王子那樣任性了!」

  路易斯陛下沉默不語,對著伯爵的雙眼看了許久。頑固的伯爵一點也沒有退縮,坦然地迎上了陛下的目光。兩個人相互注視了許久,陛下終於放棄了自己的固執:

  「好吧,伯爵……」他輕歎了一口氣,無奈地妥協道,「……您和卡萊爾隨我一起進去。」隨即又對我說道:「請您也來吧,基德先生。既然古德裡安陛下不在這裡,我想您是有資格代替他去看看達倫第爾的。」

  裡貝拉伯爵皺了皺眉頭,似乎對陛下的安全仍然感到不放心。但想必他也知道這已經是陛下最大的妥協了,而且有像卡萊爾將軍這樣劍術高手在身邊也確實足以應付許多突發情況。

  很快,所有的士兵都退下了宮殿。這些忠誠的軍人把宮殿團團包圍了起來,一旦發現有什麼情況,他們就會在第一時間出現在路易斯陛下身旁護衛他的安全。

  站在大殿門口,路易斯陛下不自然地整了整自己的鎧甲。他看起來有些緊張,又有些激動,似乎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麼樣的態度去對待那個幾乎陷自己於死地的親生手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雙手放在巨大的宮門上,輕輕地一推……

  大殿中的光線很暗,只在兩側的牆上燃著幾盞微弱的燈火。

  「你終於來了,我的哥哥。」一個溫柔優雅的年輕男聲從黑暗的大殿深處響起,就像是一朵慵懶的白雲,輕輕飄入我們的耳中。

  大殿正中央,寬大的王座鑲裹著閃亮的金質和寶石視頻,椅面由來自遙遠東方大陸的柔軟金色絲綢鋪就。即便是幽暗的燈光落在椅子上也會映射出一道道彷彿會流動的明亮光澤,看上去說不出的莊重奢華。

  出乎我預料之外的是,王座上沒有人。

  在王座的下首,一個年輕人正坐在本應屬於王子的座位上,全身包裹在一件華貴的紫羅蘭色大氅中,悠然地翹起雙腿,手中握著一隻晶瑩剔透的水晶酒杯,杯子裡盛了半杯紫紅色芳醇的液體。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這場戰爭真正的策劃者、路易斯陛下的親生弟弟、溫斯頓前任國王赫諾爾四世的次子、陰謀篡奪王位的陰謀家、一度稱王的溫斯頓帝國偽君、達倫第爾·亞歷山德羅·德·赫諾爾。

  那是一個極俊美的男子,這是我見到他時的唯一印象。

  儘管在面部的線條中不難找到同一血緣的痕跡,但達倫第爾王子的俊美與他兄長如陽光般明媚的光輝氣概完全不同。他的美是魔性的,甚至於可以說帶著濃濃的女性妖嬈柔媚的特徵。他的臉比路易斯陛下還要消瘦些,睫毛既細且長,眉梢略向上翹起,露出一對淡紫色的瞳子。同樣是淡紫色的頭髮自然地捲曲著,其中一綹斜斜從左臉低垂下來,將半邊面孔遮擋得若隱若現。無論是臉形還是五官,達倫第爾王子與他的兄長都極其相似,但倘若你仔細地觀察,他們卻又是如此不同。如果我們把路易斯陛下臉上一切剛毅堅強的特徵全部取消,或許就能夠得到一張達倫第爾王子俊美到了極點的臉。如果換一個適合的場合,這絕對是一張能讓所有女人發瘋的臉,甚至於就連許多男人也會為之傾倒神醉。

  此刻的達倫第爾一點也不像是一個走投無路的叛逆者,他的雙眼清澈透澈,完全沒有陰謀落空了的瘋狂疲態。他輕啜了一口美酒,然後把酒杯在手中輕輕搖晃起來。紫紅色的酒漿與他手上紫紅色的寶石戒指交相輝映,一道華麗而病態的艷麗波瀾隨著他的晃動在幽暗的大殿之中蕩漾開去。

  「我剛跟自己打了賭,賭的是在我喝完這杯酒之前,你就會進來。看來……我贏了。」達倫第爾王子微笑著對路易斯陛下說道。他的目光完全聚集在陛下的身上,彷彿看不見我們的存在。

  「你不想坐下來麼,我親愛的哥哥?」他指了指王座上首的一把椅子。

  路易斯陛下向前走了兩步。裡貝拉伯爵拉住了陛下的袖子,衝著他微微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和達倫第爾王子靠得太近。陛下堅定地從他手中抽出了衣袖,緩緩走上前去,坐在了那把椅子上。我們只有跟著他走過去,侍立在他身旁。

  「這一杯是敬你的,我的哥哥。敬溫斯頓帝國最傑出的統帥又一次贏得了勝利,願戰神與你永世相伴。」待陛下坐定,達倫第爾王子高舉著杯中的美酒,幾乎是熱情地為自己的兄長祝福著,隨即把酒一飲而盡。他的神態和語氣熱情誠懇,這使得宮殿中的氣氛越發詭異起來。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路易斯陛下緩緩地問道,他的聲音隨著激動的情緒一同顫抖著。

  「我真的不如你,哥哥……」彷彿沒有聽見兄長的問題,達倫第爾依舊自顧自地說道,「……我攪盡腦汁想要打贏這一仗,可是沒有用。無論我怎麼努力,終究還是要比你差了一點。那幫白癡還想勸我撤到北部山地積蓄力量東山再起。他們懂得什麼?北部山地土地貧瘠、人口稀少,根本沒有再與你戰鬥的資本,最多只是花幾年時間讓我再輸一次而已。既然已經注定失敗了,那就沒有必要再爭下去了。像現在這樣,多好啊……我們已經好久沒有像這樣坐在一起了吧,已經幾年了?哦,七年了,那時候父王還在,他就坐在這裡……」他指了指寬大的王座,「他總是對我們說……」

  「我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做!」路易斯陛下激動地站了起來,對著達倫第爾王子大聲喝道。他的眼眶紅紅的,大顆的淚珠從眼角滴落,流成一片悲傷的溪流。

  「為什麼?」達倫第爾王子微笑著側過來看著自己的兄長,「這很重要嗎?反正現在結果已經很明顯了,你贏了,哥哥,我輸了,輸得一塌糊塗。不過說起來,你覺得我今天表現得怎麼樣?一開始你嚇了一大跳吧。我一直不明白的是,為什麼你兩側的防線會作出不同的反應……不過管它呢,後來還是你贏了……」今天的戰鬥在達倫第爾王子的口中輕鬆得就像是一場馬球比賽,始終讓他回味無窮。奇怪的是,儘管他徹底輸掉了這場戰爭,並且注定將會為之付出代價,但他看起來仍然感到心滿意足。

  「回答我的問題!」路易斯陛下忍不住一把抓起自己的弟弟,對著他的臉大聲吼叫著。那個一貫以優雅高貴的儀態面對別人的溫斯頓王儲在自己的兄弟面前消失得無影無蹤,現在的陛下純粹就是個暴躁絕望的兄長,在不聽話的弟弟面前無能為力。

  「一個國王,一把鑲著黃金的椅子對你就真的那麼重要嗎?」陛下嘶聲吼叫著,「你知道你害了多少人?讓多少無辜的人枉死在這場毫無意義的戰爭中?你討厭我,恨我,我知道!你想讓我離開、讓我死、想得到父親的寵愛和國王的寶座,這都隨便你!可是無論是什麼事情,你只要衝著我來就好,衝著我一個人就好!你想要當國王就來告訴我啊,我會讓給你!你要什麼我都讓給你!可是你憑什麼要把那麼多無關的人牽扯進來,你究竟想要得到什麼!?」

  「我就是為了不要你再讓著我!」忽然間,達倫第爾王子一把將路易斯陛下推開,指著他的鼻樑大喊起來。他雍容華貴的儀容在頃刻間崩潰成屈辱的碎片,隨著他憤怒的目光一塊塊剝離下來。

  「你憑什麼一定要讓著我!從小,從我懂事的時候起你就是這樣。只要我想要,最好的糕點你會讓給我,最好的衣飾你會讓給我,最好的配劍你會讓給我,最好的戰馬你會讓給我,就連王位、連這個國家你都連眉頭都不皺一下地要讓給我,就像打發一個乞丐一樣打發我。誰給你的權利這樣做?在你這樣做之前有沒有想過我的感覺……」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些什麼!」

  「知道嗎,路易斯,你這是在侮辱我,侮辱我你懂嗎?就算是一條狗,它咬你的時候你也會踢他一腳,可是無論我對你做過些什麼你都不會正眼瞧我。我就那麼卑賤嗎?就這麼讓你瞧不起?就連你的好勝心和虛榮心都挑不起來?」

  「不止是你,就連母后和父王也這麼看待我。母后臨終時說,她一點也不擔心我,因為只要有你在,就一定會好好保護我。她不知道我恨死了這種說法。我不需要任何人來保護我,尤其是你!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發誓要讓你重視我,看得起我,就算是為此犯下滔天罪行、成為你的敵人、讓你痛恨唾棄也要讓你不再讓著我。」

  「為了這一天,我準備了整整七年。我找到迪安索斯挑起戰爭,把你派遣到德蘭麥亞,像一個野心家一樣四處安插親信。只要你在那時反對我,和我爭奪,我就會立刻放棄這一切。可是你沒有,就連一點不快的意思也沒有向我表達過。無論我怎麼逼你,你都微笑著退讓開去,就像是在哄一個嬰兒。」

  「父王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他甚至想直接把王位傳給我,因為他知道你肯定會讓給我。這是對我最大的羞辱!我在他臨終前讓他留下了傳位給你的敕令,我不想當國王,我就是想當叛逆,想做一個惡人,一個能讓你怨恨的大壞蛋!」

  「是,你是很聰明,很了不起,從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無論是什麼課程,你只要聽一遍就會明白,而我卻根本不知道那些宮廷教師在說些什麼。騎馬、射箭、劍術、戰術……無論什麼你都比我強。你十四歲的時候就和父王一同出征西部叢林,十六歲時就獨自統兵平息北方的盜匪。你說得不對,我不恨你,一點都不恨你,甚至都不嫉妒你。你所得的一切都是因為的優秀,那是你應得的榮譽。你是我的偶像,我只是崇拜你而已。當你騎在馬上和父王站在一起、威風凜凜地率領著大軍出征的時候,我崇拜你崇拜得發瘋,甚至想去吻你踏過的土地。」

  「可你不能因為這樣就瞧不起我。我是你的親生弟弟,是血管裡流淌著和你一樣血液的人!我想你像對待一個男人一樣對待我,這難道很過分嗎?我不要你讓著我,我要你和我爭,認認真真地和我爭一把輸贏。我知道或許我這一輩子都比不過你,可是我只希望你能抬起眼來看看我,把我當成一個值得認真對待的對手!我根本不在乎什麼狗屁王位,也不在乎會把多少人牽扯進來,我只想逼你再和我爭一次,不留餘地、一心求勝地和我爭一次。哪怕我必輸無疑,我也只希望你能和我爭一次而已!」

  「而現在……」說到這裡,達倫第爾王子的情緒漸漸平復下來。他重新站到路易斯陛下的身前,驕傲地挺起胸膛,「……我的目的達到了,哥哥,你終於認認真真地看著我了。就是這樣的目光,當你與別人爭鬥時認真的眼神。這是你最讓人崇拜的時候,我做夢都在希望你用這樣的目光看我一眼。」

  路易斯陛下震驚地望著眼前與自己血脈相連的男人,不止是他,裡貝拉伯爵、卡萊爾將軍、還有我,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在這一刻,我不知道究竟應該如何評價達倫第爾王子的行為:他的神志無疑是清醒的,而且比絕大多數人都要清醒、都要明智,可他的所作所為卻又瘋狂到了極點,甚至不惜發動一場戰爭來博取兄長的正視。

  「對不起……」路易斯陛下滿懷著內疚和悔恨,不住地喃喃自語,「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會這樣想。我只想聽母親的話,好好照顧你……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你……」

  人類的情感,你永遠也不會知道它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東西。有時候,愛與恨這兩種完全相反的感情所表現出來的形象居然是那麼相似,而同樣是對親人的愛意,有的人表現的如此深沉,而有的人則會表現得那麼極端。

  對於達倫第爾王子,我不知是該同情還是該欽佩。但是隱約間,我因為他挑起這場戰爭的罪孽而對他的恨意,莫名其妙地淡薄了許多。

  「好了,我已經做完這輩子最重要的一件事了,現在,我該去面對我最後的時刻了。」說著,達倫第爾王子微笑著拍了拍路易斯陛下的臉,轉身向大門處走去。

  「達倫第爾!」陛下驚呼著拉住親生兄弟的手,緊緊地攥著不放。

  「你這樣很難看哎,哥哥。」達倫第爾王子伸出手,擦了擦路易斯陛下眼角的淚珠,「從一開始,我就做好這樣的準備了。沒什麼可擔心的,我這輩子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要知道,能像我這樣心情愉快地面對這一刻的人可實在不多呢。」

  「你不能死,我要你活著……」路易斯陛下乞求地望著自己的兄弟。

  「然後呢?把我放到北部山地去,做一輩子想要推翻你的叛逆?算了,這樣的失敗有一次就夠了。或者,再把王位讓給我?那還不如殺了我。再不然,像歷史上那些爭奪王位的失敗者那樣,在我的頭上套一個鐵鑄的面具,一輩子關在囚牢中,不許說話,也不許寫字?」達倫第爾王子用力將陛下的手從自己的胳膊上扯開,微笑著堅定搖頭道,「不要讓感情蒙蔽了你傲人的智慧,哥哥,我已經沒有任何道理繼續活下去了。而且,我想在你和迪安索斯簽訂的協議中肯定有我的命這一條吧。」

  達倫第爾王子的話讓路易斯陛下全身一僵。確實,儘管在協議書上並沒有把達倫第爾王子的死亡寫入條款,可在簽訂協議的時候,迪安索斯王子那含蓄而明確的暗示卻是我們有目共睹的。

  王子轉過身,邁著緩慢的步子一步步走向大門。他的腳步很從容,那不是一個失敗者的腳步。

  很快,他走到了門前,輕輕推開厚重高大的門板。

  一道斜陽從打開的門縫中射入宮殿,把王子的影子直拖到路易斯陛下的身前。

  大門一點點地合攏,發出沉悶乾澀的聲響。陽光和影子變得越來越窄、越來越窄……

  「咣當!」宮殿的大門再次閉合在一起。達倫第爾王子的身影和陽光一齊消失在宮門處。

  黑暗平靜的沉默,再次降臨到這座宮殿之中。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13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二百零一章 大時代的休止

  「弗萊德,弗萊德·古德裡安。」英俊的少年士兵面無表情地對我講出他的名字。一頭黑色的頭髮在額前隨風飄散著,閃出兩道閃爍著晶瑩光澤的眼睛,猶如夜空中最明亮的星辰。

  那個年輕而驕傲的身影猶如一尊浮雕,永遠拓上了我的心中。

  那是我們的初見。那時我一點也沒有意識到這次見面對我都意味著些什麼:它改變了我的一生,讓我的生命中擁有了值得驕傲和回味的時刻;它帶給了我一份最可珍貴的友情,並讓我的生命因此而變得有價值;它在我面前鋪開了一條通往崇高榮譽的道路,使我有機會與這個世界上最高貴的人們為伍,有這個榮幸親眼見證一個新時代的產生。

  但是,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拋棄這一切幸福和榮耀。

  我希望自己從來就是一個默默無名的酒館老闆,在自己的酒館中醉生夢死,做這時代大潮中的一粒灰塵,被凡庸的瑣事永遠埋葬在歷史的最底端。

  或者,我還可以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一個愚蠢的、怯懦的無能軍人。哪怕我的運氣糟糕到了極點,在第一次踏上戰場的時候被敵人砍成肉醬,以一個絕望的失敗的形象永遠告別這個世界,這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我不在乎,這一切我都不在乎。如果我有機會可以重新選擇的話,就讓我成為一個最鄙賤、最無知的庸人吧。我願用我美好富足的一切事物去交換那剛剛過去的七年時光,把這段真實的歷史變成一個幻象、一個夢,一段只存在於我的想像之中的、從未發生過的時間。

  否則,你要讓我如何面對這悲傷,這椎心刺骨的、讓人幾欲發瘋的絕望悲傷?

  ……

  誰也沒有想到,病魔襲來得那麼迅速、那麼猛烈。在烈鬃城一戰之後,我們高貴的朋友弗萊德一病不起,就彷彿那最後一場絢爛的勝利燃盡了他脆弱的身軀裡蘊藏著的僅有的生命力。

  他發著高熱,不住咳血,什麼都吃不下去。疾病狠毒的觸角一刻不停地纏繞著他,即便是在最深沉的夜晚也會用劇烈的咳嗽攪擾我朋友的安眠,讓他無法平靜入睡。即便是最雄健的身體也無法經受得起這樣的折磨,他的身體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迅速地衰弱下去,甚至於下午的模樣就比早晨更讓人揪心,而到了晚上,疾病的影子在他的身體裡就滲得更深了一分。

  在大部分的時間裡,弗萊德還能保持清醒,但這只會增加他的痛苦。撕心裂肺的咳嗽隨時都有可能打斷他虛弱的呼吸,長時間的窒息使他的嘴唇變成了可怕的青紫色。剛開始時,米莉婭配製的止咳藥水還能發揮一些作用,可是幾天之後就再也看不見效果了。有幾次咳嗽正好發作在弗萊德服藥的時候,他的全身不住抽搐著,把混著血絲的黑褐色藥汁噴得滿身都是,看上去既狼狽又污穢。

  每當見到他這個樣子時,我都痛苦得恨不得立刻死去。我寧願那個躺在床上正承受著病魔永無止境的折磨的人是我自己。那怎麼可能是弗萊德?他一直都是一個那麼驕傲那麼堅強的人,無論身處什麼樣的絕境、面對著什麼樣的敵人他都絕不會軟弱屈服,難道他不是任何東西任何人都無法擊敗的無敵勇士麼?而現在,他卻被疾病輕易地擊倒在床上,就連吞下一口藥汁這樣簡單的事情對於他來說都變得艱難無比。

  原本我們還希望能立刻送弗萊德回到聖狐高地,可是當我們剛剛越過國境線、來到提特洛城時,弗萊德的身體就再也無法承受任何車馬的顛簸。我們唯有將他安置在城堡中。

  病房的門被悄悄推開,又被悄悄掩上,從裡面走出來的是滿面倦容的米莉婭。她的眼中全是血絲,手裡提著藥箱,神情有些恍惚地向我們走來。

  在門外等候的我們立刻迎上前去。

  「他怎麼樣了?」達克拉急切地問道。

  米莉婭低垂著頭,什麼話也不說。

  「你到是說話啊,他到底怎麼樣了?」暴躁的脾氣讓重裝步兵指揮官失去了理智。他雙手抓住米莉婭的肩膀,用力地搖晃著,衝著她的臉大聲吼道。

  「你瘋了,達克拉!」紅焰和羅爾連忙衝上前去把他粗暴的雙手拉開,我一手接過米莉婭手中的藥箱,一手護著她對達克拉大喊著:「你不能這麼對待米莉婭!」

  是的,他沒有權利這樣對待米莉婭,沒有人有權利責備她。自從弗萊德患病以來,善神美麗的信徒把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病房和她的實驗室中。為了尋找能治好弗萊德的藥方,她幾乎翻碎了歷代名醫留下的醫學案例,甚至向土著居民們求教,想在他們近乎巫術的治療手段中尋求一些靈感。每天夜晚她都陪伴在弗萊德的身邊,即便是病人最輕微的動靜也會把她驚醒。許多次,她就那樣握著弗萊德的手掌伏在他的床前沉沉睡去,我們甚至分不清她究竟是在睡眠還是因為過度的疲勞而昏迷不醒。

  最痛苦的並不是身體的疲憊,而是深愛的情侶身患重病,而自己身為一個醫者卻毫無辦法,只能眼睜睜看著他一步步陷入死亡,這份精神上的摧殘才是最殘忍的懲罰。為此,米莉婭甚至拋棄了自己對於醫學藥理的執著,轉而向她所信仰的至高神達瑞摩斯求助。每當弗萊德服用一種新藥時,米莉婭就會跪倒在神像前虔誠地禱告。

  為了得到達瑞摩斯的保佑,她甚至試圖通過拒絕進食來取悅她的神明。在這之前,她一直反對像這種把信仰和醫學相混淆的舉動,而現在無論我們如何勸說她都不願放棄這樣做。無力的絕望猶如一塊巨石,徹底壓垮了她的精神依靠,讓她像一個無知村婦一樣做出了許多荒唐事。我們幾乎已經不能確認米莉婭的神志是否正常,現在的米莉婭,無論是什麼荒誕無稽的事情,只要你告訴她這樣對弗萊德的健康有好處,她都會毫不猶豫地去嘗試。

  這一切讓米莉婭的身體幾乎和弗萊德同時衰弱下去,在短短幾天時間裡,年輕的信徒頭頂已經泛出了一層灰白色的頭髮。她幾乎是在成心傷害她自己,或許身體上的傷害會減輕她心中的痛苦。我們無法阻止她,也不知道如何阻止。或者說,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應不應該去阻止她。我們不確定究竟什麼才是對的,在為她執拗的犧牲感到痛心和憐惜的同時,誰又能否認自己的心中也一直期盼著她所做的那些荒唐的嘗試能夠奏效呢?

  在死亡面前,原來我們都是如此的軟弱,只能將希望寄托在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上。

  我輕輕摟住米莉婭,撫摸著她的肩膀。她消瘦得連肩胛骨都讓我覺得扎手。

  「別理達克拉,米莉婭……」我輕聲安慰著她,「……他就是這個脾氣。我們都很擔心弗萊德,可這不是你的錯……」

  米莉婭目光呆滯,依舊低垂著頭,彷彿根本就沒有聽見、看見我們。她兩眼驚悸地望著我手中的藥箱,似乎全身都在微微顫抖。

  「米莉婭……」她的反應嚇了我一跳,我忙放下藥箱,用力搖晃著似乎陷入了瘋癲中的醫者,「米莉婭你怎麼了?你醒醒!你別嚇唬我們……」

  「我不知道!」蓄積了多日的絕望和痛苦在這一剎那徹底迸發出來,猛地,米莉婭雙手緊抱著胸,蜷曲著身軀蹲下身來,用盡全身的力氣聲嘶力竭地哭喊著,「我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什麼病症!這都是我的錯!我的錯!那時候我以為他只是受傷的後遺症,如果我早一點察覺……我原本能救他的,是我害死了他,是我的錯啊……」

  「你不要這樣,米莉婭……弗萊德他……他會沒事的,他肯定會好起來的,就像以前一樣……還記得嗎?他受過多少次傷?那麼重的傷他都活過來了,這次不過是這樣的一場小病……小病。來,笑一笑,笑一笑……他肯定會沒事的……」普瓦洛急忙攙住米莉婭,想把她從地上拖起來。他的嘴裡不住口地勸慰著,可卻沒有絲毫的說服力。他拼盡力氣想要擠出一個開朗的笑容。可現在,做這樣一個簡單的表情對於亡靈術士來說似乎是一件比擊敗神明還要困難的事情。他臉上的肌肉難看地扭曲在一起,讓人看不出這究竟是哭還是笑,可滂沱的淚雨已經滾滾湧落,他卻渾然不覺。

  「看看我……我在笑呢,你看,我一點都不擔心,他從來都不是個……不是個讓人擔心的傢伙……」普瓦洛的聲音悲切地扭曲著。

  我再也無法承受這巨大的悲傷,傷心的淚水奪眶而出。普瓦洛的話語完全起到了相反的效果,他的憂傷抽乾了我們控制情緒的最後一絲力量,周圍的朋友們紛紛撒下了眼淚,粗豪的達克拉甚至坐在地上大聲號哭起來。

  「咳咳……」正在這時,一陣急促的咳嗽聲從病房內傳出來。

  號哭中的米莉婭立刻收住了悲聲,連臉上的淚水也沒有擦一擦就急忙推開房門衝入病房中。我們也紛紛止住了哭泣,跟在她身後擁近了病房。

  弗萊德剛被疾病從他難得的安眠中折磨著醒來,他右手抵著自己的咽喉,左手拚命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就像個即將溺死的落水者在水面上掙扎著。

  米莉婭連忙扶他坐起身來,一手輕撫著他的胸口,一手端過床頭的藥碗,把顏色濃郁的藥劑灌進他的口中。過了半天,這些藥劑終於起到了預期的效果,把弗萊德從折磨人的痛苦中暫時拯救了出來。

  米莉婭取過一塊手帕在弗萊德的嘴邊擦了擦,當手帕從他嘴邊拿起時,上面染著刺目的紅色印記。

  「你……又哭了……」半躺在米莉婭的懷中,弗萊德伸出枯瘦顫抖的手在愛人的眼角上輕撫著,帶著無限的痛惜,「傻瓜……這……這不值得……」

  「我沒有……」虔誠的女信徒連忙用手遮在眼上輕輕擦拭起來,口中遮掩道,「只是被迷了眼……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弗萊德輕輕搖了搖頭,兩隻手用力地撐住床面,虛弱地掙扎著。米莉婭連忙把他攙扶起來,讓他能夠靠著床沿坐起身。

  「我休息的……已經夠多的了……」弗萊德聲音暗啞地說道,倉促的氣流被擠出他的口腔,發出淒慘的尖嘯聲。

  「我只想……我只想趁著我還清醒的時候,和我的朋友們告個別。」

  「你不要胡說了……」普瓦洛大聲說道,抗拒著弗萊德的話語。他的淚水一刻不停地湧出眼眶,聲音裡帶著強烈的啜泣,「你會好起來的,你一定會好起來……」

  弗萊德衝著他慘然一笑:「這沒用的,我的朋友,看來……我很快就能到你的守護女神那裡去了,我感覺得到。」

  「不會的,絕不會的!」我大聲叫嚷著衝到朋友的病榻前,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一邊痛苦一邊對他大喊著:「還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麼?你說要讓我看見一個王國,一個沒有戰爭也沒有飢餓的國家。我答應過你會活著再見到你,我做到了,你也要說到做到……你不能騙我,你不能把我們每個人都欺騙到你那個美好的夢境中去,然後隨隨便便地就把它拿走了。」

  「對不起了,傑夫……」他稍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指,有些慚愧地向我微笑著。他的微笑依舊是那麼讓人溫暖,可他蒼白的面容卻讓我痛徹心肺。

  「看來……我要偷懶了呢……」他將雙眼投向窗外,彷彿能夠透過院角的圍牆看到整個世界一樣,憧憬地望著藍色的天際,「真想親眼看一看啊,哪怕只有一眼也好,那樣的……咳咳……那樣的一個國家。那是湯米告訴過我的地方啊,只可惜……」

  忽然,他把目光轉向我們,既期盼又懇切地說道:「不過,我沒有騙你呢,傑夫,你們會看見那樣的國家的,一定……一定會的。那樣的……那樣的國家不是我能夠給你的,只有你們的雙手才能創出一個這樣的國家,我相信……只要你們還活著,就一定能……咳咳咳……」

  急促的咳嗽又一次打斷了年輕王者的話語,米莉婭拚命忍住自己的淚水,想要為弗萊德鋪好被子。

  「瞧你說的,你都在說些什麼啊……聽我的,只要你好好休息,就什麼都不會發生,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弗萊德用力按住了米莉婭的雙手。比起剛才,他此時的面色出奇的好,面龐紅潤,聲音洪亮,就連手上的力氣也比剛才大了許多。只有他的眼神,逐漸凌亂地渙散下去,裡面的一朵生命的火光越燒越弱,逐漸失去了光澤。

  「羅爾,羅爾……」他大聲呼喚著。

  「我在。」冷漠的戰場殺手此時也忍不住淚如雨下。他輕輕跪倒在弗萊德的床頭,雙手抓住弗萊德的手臂,忠誠地等候著他最後的吩咐。

  「依芙利娜聰明、善良,也很……也很勇敢。她會成為一個好國王。你要好好地……咳咳……好好地保護她,幫助她……答應我,你們也都要答應我……」

  沒有人會反對他的要求,任何要求。羅爾首先立下誓言,而後我們也紛紛都這樣做了。就這樣,遠在聖狐森林的依芙利娜成了德蘭麥亞王國的新任女王,而這時候,她還在期盼著我們回歸的消息,對此一點也不知情。

  了結了這樁心事,弗萊德的目光終於徹底暗淡了下去。他低喚了一聲:「真暗啊……我冷……我冷……」兩隻手在面前倉皇地抓著。米莉婭死死握住他的雙手,用力把他摟在懷中。

  「是你嗎?湯米?卡爾森隊長,雷利,你們來接我了?你們都在這裡,這真好……真……好……」

  「真……」

  永久的沉默猶如一塊白色的綾布,覆上了弗萊德的身軀。

  當他終於離開我們、離開這個留下了他太多足跡的世界時,我正站在他身邊不到一步的地方,看著他的呼吸一點一點的停息。

  這一刻,我連哭泣的機能都徹底失去了,只覺得自己的胸口一片麻木。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臟在跳躍,感覺不到自己的血液在流動。這個世界似乎變暗了,除了弗萊德那張瘦弱衰敗的面孔,我什麼都看不見。

  我的生命似乎已經跟隨著弗萊德的靈魂離去了,那完全的麻木讓我失去了一切知覺和思維,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歷史,猶如一首無盡的交響,自眾神創世以來,就不曾停止過它嘹亮悠長的奏鳴。那高高在上遠在世界之巔的那雙萬知萬能的大手,揮動著時光的指揮棒,將源源不絕的時光長河劃分成一篇又一篇時代的樂章。

  在這無盡的演奏之中,總有些偉大的人和偉大的事發出振聾發聵的聲響,成為格外醒目的時代強音。

  弗萊德死了。

  歷史隨著他最後一口呼吸發出了哀婉的弦音,終於漸漸陷入了暗淡的沉靜。

  那是一個時代令人哀痛思慕的最後休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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