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卷:盟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初會,雙星之辯
這是一個普通的清晨,太陽照常從東方升起,一如往日。溫斯頓帝國王太子、德蘭麥亞佔領區總督路易斯殿下剛剛用完了他的早餐,緩步走向他的書房。按照常例,他總是要在這裡呆上整整一個上午,用以處理日常的政務,接見求見的賓客,或是閱讀些從各地傳來的消息等等。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他的工作清閒了許多:一些重要政令並沒有獲得他的許可就已經得以實施,求見他的客人也很少。儘管距離溫斯頓帝國的王都烈鬃城有著千里之遙,可人們卻感受到帝國二王子達倫第爾殿下的力量正越來越強烈地左右著裡德城的大小事務,而總督大人則越來越像是一個隨時都有可能被打碎的可憐的花瓶。一些敏感的人們開始有意識地疏遠甚至躲避路易斯殿下,轉而將社交的主要目標轉向達倫第爾殿下的心腹、裡德城防衛軍總指揮姆拉克將軍和他的「朋友」們。
儘管如此,殿下長久以來養成的工作習慣並沒有因此而改變。在沒有任何工作要做的時候,殿下總是在他的書房中閱讀一些精彩的冒險小說,或是用彈奏樂器和輕聲吟唱來打發時間。有些時候,這個仁厚睿智的青年還會伏在桌子上靜靜地發呆,不時露出幾分微笑或是苦惱的神色,每當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知道殿下又陷入了某些讓人憂慮的回憶之中。
很快,房門被打開了。殿下走近房中,反身隨手掩上房門,正要向他的書桌走去,忽然頓住了腳步。
一個修長的人影正坐在本屬於殿下的椅子上,低著頭安靜地翻看著一本書籍。清晨的日光從他背後的窗戶上映射過來,給書房中留下一個讓人微微有些眩暈的漂亮的剪影。看見殿下走進房中,坐著的人影掩上書籍,向殿下輕輕地點頭致意說:
「很抱歉,我沒有敲門就進來了,路易斯殿下。」
面對突然出現在自己書房中的不速之客,路易斯殿下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既沒有高聲斥責,也沒有像我所擔心的那樣做出任何敵意的舉動,而只是稍稍愣了愣神,仔細端詳了一下正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年輕訪客,而後露出了一個似乎一切都瞭然於心的明亮微笑。
「不想喝一杯麼?」殿下走向酒櫃,用一種有些奇怪的聲音問道。他的臉色有些發紅,彷彿是因為某種激動和特別的喜悅,「我這裡有些好年份的泰迪辛諾。」說著,他取出兩個精美的琺琅酒杯,倒上了兩杯美酒,將一杯送到客人的面前,自己則端著另一杯坐到了書桌對面的椅子上。他的舉動輕鬆隨意,就好像弗萊德的到來早就在他預料之中似的。
弗萊德並沒有拒絕殿下的邀請,他端起酒杯輕啜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讓不擅飲酒的年輕王者微微皺了皺眉頭,而後他有些羞赧地向著殿下笑了笑。
「這種酒很烈,像您那樣小口品嚐只會喝到苦味和辣味,大口喝才能品到酒香,而且反而沒那麼刺激。」殿下溫和地解釋著。按照他的指點,弗萊德再次嘗了嘗杯中的酒漿,而後舒展開緊鎖的眉頭,向殿下報以感激的微笑。
在這之後,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坐著,品味著美酒醇厚的滋味,靜默地相互注視。語言在這裡似乎成了多餘的東西,這兩個原本應該是完全陌生的男人似乎只用一個眼神就可以溝通,甚至傳遞許多就連語言也無法表達的信息。
屋子裡很安靜,安靜得彷彿就連一張紙掉落的聲音都會顯得嘈雜,可我卻彷彿聽到了兩個聲音正在大聲交談。
我得說,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奇妙的一次會面。
這兩個或許是當世最傑出的年輕統帥生平第一次見面,可給我的感覺就好像他們是相知多年的朋友,沒有絲毫的隔閡和陌生感,甚至連對待別人的最後一絲防備都徹底褪去,以徹底的坦蕩真誠來面對對方。儘管他們素未謀面,但路易斯殿下的目光讓我絲毫也不懷疑他已經認出了弗萊德的身份,而弗萊德也對殿下的反應也絲毫不感到奇怪。我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種事情,這或許可以歸結為一種共鳴,靈魂的共鳴,只有具備同樣偉大的靈魂的智者才能感受到這種靈魂的鳴奏,那是一種像我這樣的人無法想像的美妙聲音。
微妙的默契凝聚成沉默的空氣,酒香四溢,沁人心脾。
「我很好奇……」將杯中的美酒喝完之後,弗萊德輕輕放下酒杯,首先打破了沉默:「……殿下,您是怎麼認出我來的?」
「是基德先生告訴我的。」路易斯王子的回答讓我和弗萊德同時一愣,看見我們困惑的表情,殿下微笑著稍稍停頓了一下之後才繼續解釋道:
「我想不出還有誰能讓基德先生在我進入房間之後立刻反鎖房門,手握利劍站在門口,堵住我唯一的去路。他是我最稱職的侍衛長,能夠讓他違背軍人職責的,只有更堅定的忠誠,而有這個幸運的人並不是很多。本來我也不會那麼確定,但我在戰場上曾見過陛下您的英姿,儘管我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也已經足以堅定我的信心了。」
殿下的話讓我覺得有些慚愧。我向殿下道歉說:「對不起,殿下,我不想冒犯您,但是我必須這樣做。」
「您沒什麼好抱歉的,基德先生,那是您的義務,如果是我,恐怕也會這麼做的。」殿下回過頭來向我寬厚地微笑道,而後他站起身來,恭謹而誠摯地向面前的不速之客行禮致意。
「見到您是我畢生的榮幸,古德裡安陛下。儘管身處不同的立場,但您一直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
「這同樣也是我此生最大的榮幸之一,我很抱歉……」弗萊德以同樣尊敬和誠懇的態度回答道,「……我也不希望與您的第一次會面會是這樣的唐突,但是情非得以,請您見諒。」
兩個人再次落坐,我走到窗前,警覺地向總督府外望了一眼。門外那些讓人厭惡的窺視的眼睛已經一個也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批悠閒的行人。他們的任務不是窺伺總督府的私密,而是保護正在府中作客的年輕王者的安全。儘管如此,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拉上了窗簾,然後侍立在門口,小心地傾聽著門外的動靜。
「我這次拜會殿下,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想您致謝,殿下。」弗萊德開口說道。
「致謝?」弗萊德的話讓王子有些意外。
「是的。」弗萊德肯定地回答,「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是您拯救了我朋友的生命,安然地將他保護至今。您或許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我簡直不知該如何表達對您的謝意。」
「您的朋友?」路易斯殿下有些不解地一愣神,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看了看我:「哦,當然,基德先生,我早該知道的。我真笨,我只想到像您這樣出眾的勇士在陛下身邊是絕不會被埋沒的,可還是沒想到您居然……不過,您隱瞞得可真嚴實啊,我一直以為您只是一個普通的軍官而已。」雖然殿下口頭上似乎是在埋怨我,可從他的口吻中我一點也聽不出責備的語氣,反而帶著深深的讚許。
殿下的評價讓我的臉有些發燒,我連忙低下頭回答道:「您的信任與陛下的友誼一樣,都是我此生最可珍惜的寶物,儘管我是一名德蘭麥亞軍人,但我仍然為能在您的麾下短暫效力而倍覺榮幸。」
「您太謙虛了,先生。」殿下溫和地笑著,轉而對弗萊德說道:「事實上並非如您所說的,陛下,並不是我救了基德先生的命,而是他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我向您保證,陛下,基德先生絕沒有辜負您的友誼和信任,他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軍人之一,我真羨慕您能夠得到他的忠誠和友誼。不能將他挽留在我身邊,這或許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了。」
「是的,他確實是。」在回應殿下的話語時,弗萊德熱忱地望著我。他的目光讓我心中一陣溫暖。
「如果您是來接他離開的,隨時都可以。我願盡我的所有力量為你們的歸途提供便利——儘管我能為您效勞的地方十分有限。」看得出,儘管彼此相互由衷地欽服,但路易斯殿下對弗萊德的來訪仍然有些不適。對生平強勁敵手的尊敬和優雅高尚的貴族品質讓他無法作出拘捕弗萊德的行為,但敵對的立場和他目前的尷尬處境也讓他不願與弗萊德做更深入的交談。這句話事實上已經是在友好地請弗萊德和我離開了。
弗萊德對殿下的友好表示視而不見,他微微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殿下,在我們離開之後,您將何去何從呢?」
「何去何從?什麼意思?」路易斯王子皺了皺眉頭反問道,此時,他的目光中開始露出一些掩飾的痕跡。
「我並沒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您的弟弟達倫第爾殿下近年來對您所作出的一些別有用心的行為並不是什麼秘密。您的處境很危險,殿下,而且從我得到的消息來看,我們面臨著同樣的危險。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可以算得上是天然的盟友……」
「請您住口吧,古德裡安陛下,我不希望您失去我的尊敬。」路易斯殿下大聲打斷了弗萊德的話語,他的眼睛直盯著弗萊德,一層深紅的顏色漲滿了他俊俏的面龐。
「您是在暗示一個陰謀,陛下,出賣自己的祖國和親人,用以換取一頂鮮血淋漓的殘酷冠冕的陰謀。確實,我並不認同我弟弟的某些做法,但如果我這樣做了,只會比他更糟。我忠實於我的血脈和親情,無論發生了什麼,我都永遠不會背叛它。而我也已經為我所做的決定產生的一切後果做好了一切準備。」
「夠了,就這樣吧,陛下,我會派可靠的人送你們出城,請您離開吧。如果您還要勸說我做那些無恥的事情,那我就真的要叫我的衛兵送您出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殿下的情緒如此失控,他緊握著雙拳,胸口隨著激烈的呼吸大幅地起伏著,聲音略顯嘶啞,目光中流露出一陣失望和悲切。
那是一道孤獨的目光,在它表面那層憤怒的火焰之後的,是一片孤寂的絕望。
或許在殿下的心目中,弗萊德是這世間唯一一個能夠真正理解他、支持他的人,儘管他們的選擇截然相反,但他們的靈魂卻可以相通。在戰場上,他們可以通過一切細微的表象來閱讀沙場彼端的高傲心靈,如同透過一面鏡子來審視自身,並籍此結下難於言表的敵對的友情。這番話出自任何人的口中都不會比出自弗萊德的口中那麼讓殿下厭煩,對於殿下來說,這已經不僅僅是一種侮辱,更像征著一個心目中的完美形象頃刻間的倒塌。
弗萊德用一句話就把殿下的怒火凍成了冰霜。
「或許您還不知道,殿下,普裡福克特伯爵,您的朋友和在宮廷中最堅定的支持著,幾天前遭刺身亡了。」
路易斯王子全身一僵,而後頹然地座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的右手掩住了自己的雙眼,豆大的淚珠順著他的面頰無聲地滑落。
看著殿下痛苦的表情,弗萊德繼續說道:「阿瑟·登戈特,您的歌唱教師,歌唱您的戰功和美德的著名吟遊詩人,因叛國罪被捕入獄;美麗的索瑪小姐,梅伯上校的獨生女兒,您童年的玩伴,遭到了綁架並被人凌辱,受到了極度的驚嚇,神智不清,已經命在旦夕,老上校在得到噩耗之後中風發作,下肢癱瘓……」弗萊德每說一個名字,殿下的身軀就要痛苦地抽動一下。這些消息都已經被達倫第爾王子全面封鎖,通過正常途徑根本不可能被路易斯殿下所得知。現在,他已經無法再保持莊重的儀態,喉嚨間發出沉痛的啜泣聲,如同受傷的小野獸般脆弱地蜷縮在作椅上,幾乎是在乞求地低聲嘶喊著:「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可是弗萊德不為所動,依舊面無表情地講述著一樁樁正發生在溫斯頓都城的驚天慘案。此刻,他的一切善良和慈悲彷彿都被地獄裡的魔鬼抽乾了,殘酷地將事件變成一把把尖刀,在殿下的心靈上留下永難癒合的創口。
直到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弗萊德的講述,這場對殿下痛苦的精神刑罰在告一段落。一時間,弗萊德的咳嗽聲和殿下的啜泣聲充盈了整間書房。我忙給我的朋友遞上一杯溫水。他緩了一口氣,用變得略顯有些嘶啞的嗓音對路易斯殿下說:「在烈鬃城,已經有不下兩百名貴族官員和高級軍官和他們的家人受到各種威脅、誣蔑、侮辱和刑罰,外省各地同樣有很多,而且這個數字仍在不斷增加。他們唯一的罪名就是擁護你,愛戴你,在你的榮譽和安全受損時堅定不移地為你辯解,就像那已經死去的克勞福將軍一樣。你還記得你最得力的將軍是怎麼死的嗎?他不惜一死來維護你的名譽,留下了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可是你又為他做了些什麼呢?是在他的妻子被你弟弟的爪牙侮辱時給了她公道的援助,還是在他的財產被侵佔吞沒時懲戒了罪犯?」
「他們怎麼能這麼幹,怎麼能這麼干……」心靈上的痛苦幾乎抽乾了殿下身上所有的力量,他癱倒在椅子上,痛苦地呻吟著:「……我願意交出國王的寶座,我根本不在乎這個,他知道的,他從來都知道的……他要對付的人只是我而已,只是我而已,……罪孽啊,為什麼要這麼干……」
弗萊德看著殿下,毫不留情地斥責道:「那些人們,那些高貴誠實的人們,因為信任你而擁護你,因為愛戴你而站在你這一方,支持你、鼓勵你,希望你能成為他們的國王,讓千千萬萬所有國民獲得幸福,即便為此獲罪身死,也沒有片刻改變過對你的忠誠。而你呢?在他們為你犧牲的時刻卻躲藏在距離他們萬里之遙的地方,沾沾自喜地宣稱你忠誠於自己的姓氏、熱愛自己的家人。你很驕傲吧?放棄了本屬於你的榮譽和權利,博得了賢明謙忍的美名,即便死去也將被人傳頌百年。可是他們呢?誰來為他們洗雪冤屈?誰來為他們討回公道。他們終將被歷史遺忘,永遠掩埋在你的美名和你弟弟的惡名之下。你重視自己的親情,難道他們就不熱愛自己的家人?你有什麼權利讓他們為了你去犧牲自己所鍾愛的親人?難道說,這就是你的正義、你的真理嗎?」
「國王?那不一位著掌握權利的暴虐者,也不是將所有利益抓牢在手心裡的貪婪之徒。那是一種責任,背負著千萬人福祉的沉重責任,只有真正偉大的人才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去承當這一切!否則的話,為此蒙難的將會是整個國家和所有的人民,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怯懦!」
「不要再自以為是了!」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也不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
「我真對你感到失望,殿下!」弗萊德恨恨地吐出了最後一個字。
「你說得太過分了,弗萊德!」看著路易斯殿下蒼白失神有如死人一般的面孔,我忍不住大聲責備起弗萊德來。激動中,我甚至當著路易斯殿下的面直呼他的名字。
「一點也不過分!」弗萊德嚴肅地對我說道,「如果路易斯殿下是那個曾經在兩軍陣前與我交手的偉大戰士,如果他是那個以智慧和仁愛贏得了你的尊敬的傑出領袖,那他就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陛下說的對,基德先生……」路易斯殿下終於開口說話了,親密友人和忠誠追隨者們的慘劇讓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他的眼中佈滿血絲,目光因為悲傷和憤怒顯得有些茫然。現在的殿下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體,一方面,他似乎已經被愧疚擊倒在地,沒有絲毫的反抗餘地,只能任由自責的痛楚宰割自己的精神;但與此相對的,他又似乎變得更加頑強,猶如一團靜默的火油,在等待著一點火星將自己點燃,而後爆發出沖天的巨焰。儘管他看起來與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但我知道,在這個高貴的人心中,有些脆弱的東西正在變得堅強起來。
「曾經,我以為我的忍讓是一種美德,我以為只要我保持恭謙和退讓,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其實這是欺騙,既欺騙了別人,也欺騙了我自己。現在我才知道,從一開始我就陷入了自己的騙局。我自始至終追求著的,不過是自我虛榮心的滿足,我用自己的犧牲讓我感到自己很崇高,用別人的讚美來掩蓋我的怯懦,躲藏在自我的仁愛軀殼裡做夢。我以為那是一種犧牲和無私,現在我才知道,那是比攫取權利和財富更可恥的自私。只考慮自己的心情,得意於自我感覺的良好,把自己當成一個受難的聖徒,全不顧慮別人的心情和處境……」路易斯殿下悔恨地說道。他緩緩閉起雙眼,濕潤的眼瞼溢出晶瑩的淚跡。
「痛苦麼,殿下?」終於,弗萊德終止了殘酷的言詞,滿懷同情地望著矛盾的王子,「當夢想和責任相衝突時,最先被犧牲的總是些最美好最善良的事物。我熱切地希望您能做出正確的判斷,這很艱難,也很殘酷,但這是您的責任,也是我的責任,殿下,我懇求您,為了那些信任您和依靠您的人們,和我一起,攜手終結這場戰爭。這是唯一的機會,我們都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了。」
「您不必再說了,陛下……」殿下沒有睜開眼睛,他緊咬著牙關,從喉嚨和唇齒的縫隙間痛苦地吐出自己的決定:「……您已經說服了我,現在,確實到了讓我負起責任來的時候了。我確實需要您的幫助,並願意為此付出應有的代價。只是希望您不要提出更有損於溫斯頓國家利益的要求,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對我的國家負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