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 星空倒影 作者:絃歌雅意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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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o 2008-1-2 14:23:4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4 235550
huro 發表於 2008-1-6 23:45
第二十一卷:盟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初會,雙星之辯

  這是一個普通的清晨,太陽照常從東方升起,一如往日。溫斯頓帝國王太子、德蘭麥亞佔領區總督路易斯殿下剛剛用完了他的早餐,緩步走向他的書房。按照常例,他總是要在這裡呆上整整一個上午,用以處理日常的政務,接見求見的賓客,或是閱讀些從各地傳來的消息等等。但最近一段時間以來,他的工作清閒了許多:一些重要政令並沒有獲得他的許可就已經得以實施,求見他的客人也很少。儘管距離溫斯頓帝國的王都烈鬃城有著千里之遙,可人們卻感受到帝國二王子達倫第爾殿下的力量正越來越強烈地左右著裡德城的大小事務,而總督大人則越來越像是一個隨時都有可能被打碎的可憐的花瓶。一些敏感的人們開始有意識地疏遠甚至躲避路易斯殿下,轉而將社交的主要目標轉向達倫第爾殿下的心腹、裡德城防衛軍總指揮姆拉克將軍和他的「朋友」們。

  儘管如此,殿下長久以來養成的工作習慣並沒有因此而改變。在沒有任何工作要做的時候,殿下總是在他的書房中閱讀一些精彩的冒險小說,或是用彈奏樂器和輕聲吟唱來打發時間。有些時候,這個仁厚睿智的青年還會伏在桌子上靜靜地發呆,不時露出幾分微笑或是苦惱的神色,每當這個時候,我們就可以知道殿下又陷入了某些讓人憂慮的回憶之中。

  很快,房門被打開了。殿下走近房中,反身隨手掩上房門,正要向他的書桌走去,忽然頓住了腳步。

  一個修長的人影正坐在本屬於殿下的椅子上,低著頭安靜地翻看著一本書籍。清晨的日光從他背後的窗戶上映射過來,給書房中留下一個讓人微微有些眩暈的漂亮的剪影。看見殿下走進房中,坐著的人影掩上書籍,向殿下輕輕地點頭致意說:

  「很抱歉,我沒有敲門就進來了,路易斯殿下。」

  面對突然出現在自己書房中的不速之客,路易斯殿下的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既沒有高聲斥責,也沒有像我所擔心的那樣做出任何敵意的舉動,而只是稍稍愣了愣神,仔細端詳了一下正坐在自己座位上的年輕訪客,而後露出了一個似乎一切都瞭然於心的明亮微笑。

  「不想喝一杯麼?」殿下走向酒櫃,用一種有些奇怪的聲音問道。他的臉色有些發紅,彷彿是因為某種激動和特別的喜悅,「我這裡有些好年份的泰迪辛諾。」說著,他取出兩個精美的琺琅酒杯,倒上了兩杯美酒,將一杯送到客人的面前,自己則端著另一杯坐到了書桌對面的椅子上。他的舉動輕鬆隨意,就好像弗萊德的到來早就在他預料之中似的。

  弗萊德並沒有拒絕殿下的邀請,他端起酒杯輕啜了一口,辛辣的味道讓不擅飲酒的年輕王者微微皺了皺眉頭,而後他有些羞赧地向著殿下笑了笑。

  「這種酒很烈,像您那樣小口品嚐只會喝到苦味和辣味,大口喝才能品到酒香,而且反而沒那麼刺激。」殿下溫和地解釋著。按照他的指點,弗萊德再次嘗了嘗杯中的酒漿,而後舒展開緊鎖的眉頭,向殿下報以感激的微笑。

  在這之後,他們一句話也沒有說,兩個人就這樣面對面坐著,品味著美酒醇厚的滋味,靜默地相互注視。語言在這裡似乎成了多餘的東西,這兩個原本應該是完全陌生的男人似乎只用一個眼神就可以溝通,甚至傳遞許多就連語言也無法表達的信息。

  屋子裡很安靜,安靜得彷彿就連一張紙掉落的聲音都會顯得嘈雜,可我卻彷彿聽到了兩個聲音正在大聲交談。

  我得說,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奇妙的一次會面。

  這兩個或許是當世最傑出的年輕統帥生平第一次見面,可給我的感覺就好像他們是相知多年的朋友,沒有絲毫的隔閡和陌生感,甚至連對待別人的最後一絲防備都徹底褪去,以徹底的坦蕩真誠來面對對方。儘管他們素未謀面,但路易斯殿下的目光讓我絲毫也不懷疑他已經認出了弗萊德的身份,而弗萊德也對殿下的反應也絲毫不感到奇怪。我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種事情,這或許可以歸結為一種共鳴,靈魂的共鳴,只有具備同樣偉大的靈魂的智者才能感受到這種靈魂的鳴奏,那是一種像我這樣的人無法想像的美妙聲音。

  微妙的默契凝聚成沉默的空氣,酒香四溢,沁人心脾。

  「我很好奇……」將杯中的美酒喝完之後,弗萊德輕輕放下酒杯,首先打破了沉默:「……殿下,您是怎麼認出我來的?」

  「是基德先生告訴我的。」路易斯王子的回答讓我和弗萊德同時一愣,看見我們困惑的表情,殿下微笑著稍稍停頓了一下之後才繼續解釋道:

  「我想不出還有誰能讓基德先生在我進入房間之後立刻反鎖房門,手握利劍站在門口,堵住我唯一的去路。他是我最稱職的侍衛長,能夠讓他違背軍人職責的,只有更堅定的忠誠,而有這個幸運的人並不是很多。本來我也不會那麼確定,但我在戰場上曾見過陛下您的英姿,儘管我看得不是很真切,但也已經足以堅定我的信心了。」

  殿下的話讓我覺得有些慚愧。我向殿下道歉說:「對不起,殿下,我不想冒犯您,但是我必須這樣做。」

  「您沒什麼好抱歉的,基德先生,那是您的義務,如果是我,恐怕也會這麼做的。」殿下回過頭來向我寬厚地微笑道,而後他站起身來,恭謹而誠摯地向面前的不速之客行禮致意。

  「見到您是我畢生的榮幸,古德裡安陛下。儘管身處不同的立場,但您一直是我最敬重的人之一。」

  「這同樣也是我此生最大的榮幸之一,我很抱歉……」弗萊德以同樣尊敬和誠懇的態度回答道,「……我也不希望與您的第一次會面會是這樣的唐突,但是情非得以,請您見諒。」

  兩個人再次落坐,我走到窗前,警覺地向總督府外望了一眼。門外那些讓人厭惡的窺視的眼睛已經一個也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批悠閒的行人。他們的任務不是窺伺總督府的私密,而是保護正在府中作客的年輕王者的安全。儘管如此,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拉上了窗簾,然後侍立在門口,小心地傾聽著門外的動靜。

  「我這次拜會殿下,最主要的目的是要想您致謝,殿下。」弗萊德開口說道。

  「致謝?」弗萊德的話讓王子有些意外。

  「是的。」弗萊德肯定地回答,「直到不久前我才知道,是您拯救了我朋友的生命,安然地將他保護至今。您或許不知道這對我有多重要,我簡直不知該如何表達對您的謝意。」

  「您的朋友?」路易斯殿下有些不解地一愣神,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看了看我:「哦,當然,基德先生,我早該知道的。我真笨,我只想到像您這樣出眾的勇士在陛下身邊是絕不會被埋沒的,可還是沒想到您居然……不過,您隱瞞得可真嚴實啊,我一直以為您只是一個普通的軍官而已。」雖然殿下口頭上似乎是在埋怨我,可從他的口吻中我一點也聽不出責備的語氣,反而帶著深深的讚許。

  殿下的評價讓我的臉有些發燒,我連忙低下頭回答道:「您的信任與陛下的友誼一樣,都是我此生最可珍惜的寶物,儘管我是一名德蘭麥亞軍人,但我仍然為能在您的麾下短暫效力而倍覺榮幸。」

  「您太謙虛了,先生。」殿下溫和地笑著,轉而對弗萊德說道:「事實上並非如您所說的,陛下,並不是我救了基德先生的命,而是他幫了我很大的忙,我欠他一份很大的人情。我向您保證,陛下,基德先生絕沒有辜負您的友誼和信任,他是我見過的最出色的軍人之一,我真羨慕您能夠得到他的忠誠和友誼。不能將他挽留在我身邊,這或許是我今生最大的遺憾了。」

  「是的,他確實是。」在回應殿下的話語時,弗萊德熱忱地望著我。他的目光讓我心中一陣溫暖。

  「如果您是來接他離開的,隨時都可以。我願盡我的所有力量為你們的歸途提供便利——儘管我能為您效勞的地方十分有限。」看得出,儘管彼此相互由衷地欽服,但路易斯殿下對弗萊德的來訪仍然有些不適。對生平強勁敵手的尊敬和優雅高尚的貴族品質讓他無法作出拘捕弗萊德的行為,但敵對的立場和他目前的尷尬處境也讓他不願與弗萊德做更深入的交談。這句話事實上已經是在友好地請弗萊德和我離開了。

  弗萊德對殿下的友好表示視而不見,他微微搖了搖頭,繼續說道:「恕我冒昧地問一句,殿下,在我們離開之後,您將何去何從呢?」

  「何去何從?什麼意思?」路易斯王子皺了皺眉頭反問道,此時,他的目光中開始露出一些掩飾的痕跡。

  「我並沒有冒犯您的意思,但您的弟弟達倫第爾殿下近年來對您所作出的一些別有用心的行為並不是什麼秘密。您的處境很危險,殿下,而且從我得到的消息來看,我們面臨著同樣的危險。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可以算得上是天然的盟友……」

  「請您住口吧,古德裡安陛下,我不希望您失去我的尊敬。」路易斯殿下大聲打斷了弗萊德的話語,他的眼睛直盯著弗萊德,一層深紅的顏色漲滿了他俊俏的面龐。

  「您是在暗示一個陰謀,陛下,出賣自己的祖國和親人,用以換取一頂鮮血淋漓的殘酷冠冕的陰謀。確實,我並不認同我弟弟的某些做法,但如果我這樣做了,只會比他更糟。我忠實於我的血脈和親情,無論發生了什麼,我都永遠不會背叛它。而我也已經為我所做的決定產生的一切後果做好了一切準備。」

  「夠了,就這樣吧,陛下,我會派可靠的人送你們出城,請您離開吧。如果您還要勸說我做那些無恥的事情,那我就真的要叫我的衛兵送您出去了!」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殿下的情緒如此失控,他緊握著雙拳,胸口隨著激烈的呼吸大幅地起伏著,聲音略顯嘶啞,目光中流露出一陣失望和悲切。

  那是一道孤獨的目光,在它表面那層憤怒的火焰之後的,是一片孤寂的絕望。

  或許在殿下的心目中,弗萊德是這世間唯一一個能夠真正理解他、支持他的人,儘管他們的選擇截然相反,但他們的靈魂卻可以相通。在戰場上,他們可以通過一切細微的表象來閱讀沙場彼端的高傲心靈,如同透過一面鏡子來審視自身,並籍此結下難於言表的敵對的友情。這番話出自任何人的口中都不會比出自弗萊德的口中那麼讓殿下厭煩,對於殿下來說,這已經不僅僅是一種侮辱,更像征著一個心目中的完美形象頃刻間的倒塌。

  弗萊德用一句話就把殿下的怒火凍成了冰霜。

  「或許您還不知道,殿下,普裡福克特伯爵,您的朋友和在宮廷中最堅定的支持著,幾天前遭刺身亡了。」

  路易斯王子全身一僵,而後頹然地座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他的右手掩住了自己的雙眼,豆大的淚珠順著他的面頰無聲地滑落。

  看著殿下痛苦的表情,弗萊德繼續說道:「阿瑟·登戈特,您的歌唱教師,歌唱您的戰功和美德的著名吟遊詩人,因叛國罪被捕入獄;美麗的索瑪小姐,梅伯上校的獨生女兒,您童年的玩伴,遭到了綁架並被人凌辱,受到了極度的驚嚇,神智不清,已經命在旦夕,老上校在得到噩耗之後中風發作,下肢癱瘓……」弗萊德每說一個名字,殿下的身軀就要痛苦地抽動一下。這些消息都已經被達倫第爾王子全面封鎖,通過正常途徑根本不可能被路易斯殿下所得知。現在,他已經無法再保持莊重的儀態,喉嚨間發出沉痛的啜泣聲,如同受傷的小野獸般脆弱地蜷縮在作椅上,幾乎是在乞求地低聲嘶喊著:「不要再說了,不要再說了……」可是弗萊德不為所動,依舊面無表情地講述著一樁樁正發生在溫斯頓都城的驚天慘案。此刻,他的一切善良和慈悲彷彿都被地獄裡的魔鬼抽乾了,殘酷地將事件變成一把把尖刀,在殿下的心靈上留下永難癒合的創口。

  直到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弗萊德的講述,這場對殿下痛苦的精神刑罰在告一段落。一時間,弗萊德的咳嗽聲和殿下的啜泣聲充盈了整間書房。我忙給我的朋友遞上一杯溫水。他緩了一口氣,用變得略顯有些嘶啞的嗓音對路易斯殿下說:「在烈鬃城,已經有不下兩百名貴族官員和高級軍官和他們的家人受到各種威脅、誣蔑、侮辱和刑罰,外省各地同樣有很多,而且這個數字仍在不斷增加。他們唯一的罪名就是擁護你,愛戴你,在你的榮譽和安全受損時堅定不移地為你辯解,就像那已經死去的克勞福將軍一樣。你還記得你最得力的將軍是怎麼死的嗎?他不惜一死來維護你的名譽,留下了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可是你又為他做了些什麼呢?是在他的妻子被你弟弟的爪牙侮辱時給了她公道的援助,還是在他的財產被侵佔吞沒時懲戒了罪犯?」

  「他們怎麼能這麼幹,怎麼能這麼干……」心靈上的痛苦幾乎抽乾了殿下身上所有的力量,他癱倒在椅子上,痛苦地呻吟著:「……我願意交出國王的寶座,我根本不在乎這個,他知道的,他從來都知道的……他要對付的人只是我而已,只是我而已,……罪孽啊,為什麼要這麼干……」

  弗萊德看著殿下,毫不留情地斥責道:「那些人們,那些高貴誠實的人們,因為信任你而擁護你,因為愛戴你而站在你這一方,支持你、鼓勵你,希望你能成為他們的國王,讓千千萬萬所有國民獲得幸福,即便為此獲罪身死,也沒有片刻改變過對你的忠誠。而你呢?在他們為你犧牲的時刻卻躲藏在距離他們萬里之遙的地方,沾沾自喜地宣稱你忠誠於自己的姓氏、熱愛自己的家人。你很驕傲吧?放棄了本屬於你的榮譽和權利,博得了賢明謙忍的美名,即便死去也將被人傳頌百年。可是他們呢?誰來為他們洗雪冤屈?誰來為他們討回公道。他們終將被歷史遺忘,永遠掩埋在你的美名和你弟弟的惡名之下。你重視自己的親情,難道他們就不熱愛自己的家人?你有什麼權利讓他們為了你去犧牲自己所鍾愛的親人?難道說,這就是你的正義、你的真理嗎?」

  「國王?那不一位著掌握權利的暴虐者,也不是將所有利益抓牢在手心裡的貪婪之徒。那是一種責任,背負著千萬人福祉的沉重責任,只有真正偉大的人才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去承當這一切!否則的話,為此蒙難的將會是整個國家和所有的人民,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你的怯懦!」

  「不要再自以為是了!」

  「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也不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

  「我真對你感到失望,殿下!」弗萊德恨恨地吐出了最後一個字。

  「你說得太過分了,弗萊德!」看著路易斯殿下蒼白失神有如死人一般的面孔,我忍不住大聲責備起弗萊德來。激動中,我甚至當著路易斯殿下的面直呼他的名字。

  「一點也不過分!」弗萊德嚴肅地對我說道,「如果路易斯殿下是那個曾經在兩軍陣前與我交手的偉大戰士,如果他是那個以智慧和仁愛贏得了你的尊敬的傑出領袖,那他就應當明白我的意思。」

  「陛下說的對,基德先生……」路易斯殿下終於開口說話了,親密友人和忠誠追隨者們的慘劇讓他的聲音微微顫抖。他的眼中佈滿血絲,目光因為悲傷和憤怒顯得有些茫然。現在的殿下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體,一方面,他似乎已經被愧疚擊倒在地,沒有絲毫的反抗餘地,只能任由自責的痛楚宰割自己的精神;但與此相對的,他又似乎變得更加頑強,猶如一團靜默的火油,在等待著一點火星將自己點燃,而後爆發出沖天的巨焰。儘管他看起來與平時沒有什麼不同,但我知道,在這個高貴的人心中,有些脆弱的東西正在變得堅強起來。

  「曾經,我以為我的忍讓是一種美德,我以為只要我保持恭謙和退讓,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其實這是欺騙,既欺騙了別人,也欺騙了我自己。現在我才知道,從一開始我就陷入了自己的騙局。我自始至終追求著的,不過是自我虛榮心的滿足,我用自己的犧牲讓我感到自己很崇高,用別人的讚美來掩蓋我的怯懦,躲藏在自我的仁愛軀殼裡做夢。我以為那是一種犧牲和無私,現在我才知道,那是比攫取權利和財富更可恥的自私。只考慮自己的心情,得意於自我感覺的良好,把自己當成一個受難的聖徒,全不顧慮別人的心情和處境……」路易斯殿下悔恨地說道。他緩緩閉起雙眼,濕潤的眼瞼溢出晶瑩的淚跡。

  「痛苦麼,殿下?」終於,弗萊德終止了殘酷的言詞,滿懷同情地望著矛盾的王子,「當夢想和責任相衝突時,最先被犧牲的總是些最美好最善良的事物。我熱切地希望您能做出正確的判斷,這很艱難,也很殘酷,但這是您的責任,也是我的責任,殿下,我懇求您,為了那些信任您和依靠您的人們,和我一起,攜手終結這場戰爭。這是唯一的機會,我們都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了。」

  「您不必再說了,陛下……」殿下沒有睜開眼睛,他緊咬著牙關,從喉嚨和唇齒的縫隙間痛苦地吐出自己的決定:「……您已經說服了我,現在,確實到了讓我負起責任來的時候了。我確實需要您的幫助,並願意為此付出應有的代價。只是希望您不要提出更有損於溫斯頓國家利益的要求,無論如何,我都必須對我的國家負責……」
huro 發表於 2008-1-6 23:48
第二十一卷:盟友 第一百八十三章 熟悉的陌生人

  五天前,一個神秘的訪客敲開了路易斯殿下的得力臂助、以高超的劍術和不屈的鬥志著稱的卡萊爾將軍的府邸大門,驕傲地向將軍提出挑戰。在一場勢均力敵的比鬥中,卡萊爾將軍重創了對手,但自己也身負重傷,不得不在自己的家中接受治療,無法接見任何訪客。據路易斯殿下為他請的御醫透露,將軍的左肋幾乎被刺穿了,險些傷著心肺,情形十分危險。

  真是禍不單行,三天前,路易斯殿下的忠實部下和可靠的戰友,少年時的軍略教師裡貝拉伯爵,在一次出行時馬車輪軸意外脫落,整輛馬車翻落在一個足有兩米深的壕溝中。有人看見受人尊敬的伯爵閣下是被人拖出馬車的,當時他滿臉是血,面色蒼白,而且無法行走,可能摔傷了骨頭。儘管醫生一再宣稱伯爵閣下只是受到了嚴重的震盪,並沒有生命危險,但從伯爵府邸的混亂勁和路易斯殿下表現出的憂傷來看,伯爵閣下的傷勢恐怕不容樂觀。

  這兩件事猶如倒如滾油中的涼水,使裡德城的輿論引起了軒然大波,目光敏銳的人們似乎從路易斯殿下兩位忠實部下先後重傷中看出了潛藏在裡德城平靜外表下的洶湧暗流。一時間,各種版本的猜測充斥在街頭巷尾的小道消息中,無論這些消息被篡改得多麼不可思議,有一點是相通的:兩位貴族的受傷並不是偶然,這是遠在烈鬃城的達倫第爾王子給自己的親生哥哥傳遞的一個危險信號,也為一場手足相殘的王位爭奪戰拉開了序幕。而最有可能直接導演這兩樁悲劇的,正是達倫第爾殿下在裡德城的代理人,手握城防軍權的姆拉克將軍。

  我猜,姆拉克將軍最近這幾天正在為這兩件事納悶呢。這兩件事情發生的那麼突然而又如此緊湊,帶著一層咄咄逼人強烈殺氣,僅僅用「巧合」來形容實在讓人難以信服,恐怕就連他自己也會認為這是達倫第爾王子一手策劃的陰謀。可如果是這樣,那就說明王子殿下並沒有給予他完全的信任,除了他之外在兄長身邊還隱藏有其他的心腹,因為他確實對這兩件事毫不知情。這幾天在社交場合看見姆拉克將軍時他總是顯得心事重重,當別人問起達倫第爾王子的近況時看起來有些尷尬,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吧。

  其實,如果有人在這個時候偷偷溜進兩位貴族的府邸,掀開他們傳說中的「病榻」,只會驚奇地發現兩個身材、髮色和臉形與他們有些相似的僕人。當裡德城為他們的「意外」鬧得沸沸揚揚不可開交的時候,傳聞中的兩個主角早已經潛出了城去,分別趕往位於龍脊峽谷和晨曦河南岸的溫斯頓帝國軍第六、第十三軍團的駐地了。那是溫斯頓軍中最忠於路易斯王子的兩個軍團,也曾是卡萊爾將軍和裡貝拉伯爵的直屬軍隊。儘管在達倫第爾王子的授意下,這兩個軍團的指揮官已經換作他人,但軍團中絕大部分中高層軍官仍舊忠於路易斯殿下。對於這些從一開始就跟隨在殿下身邊出入生死沙場的戰士們來說,殿下的親筆信和舊日長官的威望遠比國王陛下的權杖和兩個無能的傀儡更有說服力。

  在秘密遣出將軍和伯爵的同時,路易斯殿下也給克里特帝國王儲迪安索斯王子寫了一封親筆信,並交由弗萊德親自帶走。在信中,殿下將自己與弗萊德結成同盟的事情向迪安索斯王子說明,並艱澀地表明了希望王子支持自己爭奪王位的願望。這封信很短,卻讓殿下寫了整整一天。他一邊寫一邊撕,有時只是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詞,就歎息著把它撕碎了扔到廢紙簍裡。我覺得,與其說殿下是在斟酌信件的修辭,到不如說他是在一次次推翻自己曾經堅持的願望。

  當殿下將信交到弗萊德手中時,他明顯猶豫了一下。我們都知道,這封信一旦發出,無論迪安索斯王子如何決定,殿下都已經完全走上了與自己的兄弟敵對的一方。儘管達倫第爾王子對他早就不再心存兄弟情誼,但對於殿下來說,要拋棄這一份難以割捨的手足之情,仍然是一件痛苦的事。

  儘管路易斯殿下最終終於邁出了爭奪王位的步伐,但與他圖謀已久的兄弟相比,他的動作已經遠遠落在了後面。無論是在溫斯頓宮廷中還是各地的顯赫貴族,殿下的支持者都受到了相當嚴重的打壓,很少有人能夠為他提供可靠的支持。而當卡萊爾將軍和裡貝拉伯爵離開之後,殿下的身邊甚至連一個可信任的助手都很難找到了。因此,我作為弗萊德與路易斯殿下的聯絡官留在了殿下的身邊,同時,弗萊德也命令我接管裡德城中所有德蘭麥亞反抗力量的指揮權,不惜一切代價在殿下能夠控制自己的軍隊之前保護他的安全。這很危險,但我知道除了我之外再沒有任何人能夠承當這件事了。

  「我發誓,就算是拋卻自己的性命不要,我也會保住殿下的安全!」在弗萊德臨行前,我堅定地向他保證。

  聽了我的話,弗萊德皺緊了眉頭。他並沒有對我的保證做出什麼表示,而是盯著我的眼睛看了許久,彷彿是在探詢我說這話的真假。忽然,他問了一個看似不相關的問題:「紅焰告訴我,你打算捨命救我時說,德蘭麥亞只有一個國王,所以我不能死,是麼?」

  我用力地點了點頭。這是我的真心話。對於這個國家的每一個人來說,弗萊德都是不可或缺的王者。他是這個國家的希望,只有他絕不能死,我深信這一點。

  弗萊德忽然拉過我的雙手,用力地握著,彷彿要把自己的話語深深烙在我的手心、讓我永遠記得似的:

  「那麼我現在要告訴你,你是德蘭麥亞國王終生的摯友,是德蘭麥亞最重要的國民。倘若沒有你,德蘭麥亞就不是一個完整的王國,而我,也永遠不會成為一個真正的國王。所以,我的朋友……」

  他鬆開手,走向馬車,背對著我輕輕拉開車門。

  「……不要死啊,傑夫,我想讓你看見一個完整的國家,一個沒有戰爭也沒有飢餓的國家。保護好殿下,但在這之前更要保護好你自己,這是命令,也是我最大的請求。如果你看不見這一切,那麼我們的努力就都沒有任何意義了。」

  馬車伕用力地揮了一下鞭子,四匹高大的駿馬一聲長嘶,向著總督府大門的方向奔跑起來。車輪碾過青石鋪就的道路,留下一道道乳白色的印記,伴隨著朋友離去時留下的最後的叮嚀,縈繞在我腦海中,久久不能散去。

  「所以……千萬……不要死啊……」

  ……

  弗萊德安全離開的當晚,我按照他的指示,立刻前往交易所區找到了商人賓克先生,要求與城中抵抗組織的首腦見面。作為裡德城德蘭麥亞王國信息情報網絡的負責人,賓克一早就已經與裡德城及附近地區的反溫斯頓民間抵抗組織取得了聯繫。他將我領到一間堆放著貨物的密室中,讓我等待城中抵抗組織的領導人。

  等待總是讓人感到焦慮的,尤其是在這樣心煩意亂的時刻。我只有將注意力投諸在懸掛於牆壁上的各色刀劍,籍此打發無聊的時間。過了不知多久,我聽見門外傳來了瑣碎腳步聲和幾個人輕聲低語的聲音,隨即賓克先生一邊推開房門一邊向著身邊的兩個黑影輕聲說道:

  「這位先生就是陛下的特使,他召見你們有非常緊急的事情。」

  那兩個人影連忙向我走近,他們中走在後面的一個身材矮小,蓬鬆的長袍掩藏不住柔和的曲線,出乎我的意料,抵抗組織的首領之一居然是個女人。她的頭上裹著一頂寬大的斗篷,在昏暗的燈光中看不清她的面孔。

  另一個則是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看得出他是個急脾氣,聽完賓克先生的介紹就三兩步跨到我的面前,忙不迭地向我行禮,然後粗聲大氣地對我說道:「我們一直在盼望著您呢,尊敬的……」

  「……臭小子,是你!」當他抬起頭來時,微弱的燈光就亮起在我們兩個人中間。他看清了我的臉面,忽然就像是一隻被踩住尾巴的貓一樣刺耳地大叫起來。他碩大的身體猛地向後跳了一步,一不留神踩在了賓克先生的腳上,然後滑倒在地。他並沒有爬起身來的意思,就那樣失禮地坐在地上,顫抖著指著我的臉,「你……你……」地亂叫著。

  正當我還沒從「尊敬的臭小子」這一奇怪稱謂帶來的疑惑中解脫出來時,斗篷從這個人的頭上翻落,我終於看清了他的臉。

  一剎那間,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只覺得下巴差點脫臼,直到口水失態地流出來都沒有合攏。我覺得自己的臉一會兒熱,一會兒涼,過了好半天才極度尷尬地說道:

  「桑塔先生,真……巧啊……」

  你可以想像我是多麼的驚訝:桑塔麵包房的老闆,瑪利安的父親,那個每次見到我都要用白眼和譏諷問候我,恨不能用笤帚疙瘩狠抽我一頓、讓我離他女兒遠點的討厭的老傢伙,居然是我此行的目標,受人尊敬的裡德城地下反抗組織領袖。

  這可真是一次值得紀念的會面啊。

  「嗨,賓克先生,您確定這個臭小子就是陛下的特使?」老桑塔根本沒有理會我,剛剛清醒了一點,他就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了賓克先生的褲腿,氣急敗壞地大聲嚷嚷著。

  「沒錯,桑塔先生。基德先生是陛下最忠實可靠的朋友之一,他甚至救過陛下的性命,我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了。怎麼了?你們……認識?」對於我們的「第一次」會面居然出現如此景象,賓克先生顯然也有些準備不足。他狐疑地打量著我們,不知道我們之間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儘管賓克先生不止一次地見過瑪利安,可是他恐怕從來也沒有想到,嬌憨可人的瑪利安和粗豪暴躁的麵包房老闆居然會是父女關係——說實話,他們之間幾乎沒有一點相似之處。

  「認識?當然!可是這個臭小子是……」

  「住口,布魯爾,你冒犯了基德先生了,快點向他道歉。」這時候,蒙著斗篷的女人也從震驚中回過了神來。她略顯侷促地制止了老桑塔指著我大叫「臭小子」的舉動,口氣聽起來既親暱又嚴厲,就像是家長在呵斥自己的孩子。她走到我的身前,端莊有禮地對我說道:

  「對不起,基德先生,我們並不知道您就是陛下的特使,這次見面有些……出乎我們的意料,我為布魯爾的冒犯向您致歉……」

  自從她把斗篷摘下來之後,她說的話我就一個字也沒有聽見。我就那樣驚愕地站在那裡,像個傻瓜一樣一動不動,腦海中一片空白,唯一的意識就是:我的下巴真的脫臼了。

  那個正站在我面前向我致上崇高歉意的女人,如果不是桑塔夫人,桑塔麵包房的老闆娘,我所鍾愛的少女瑪利安·桑塔的親生母親,那還會是誰?

  這個世界真是小啊……

  從桑塔夫人的言辭舉動以及賓克先生和老桑塔對待她的態度來看,無論是在家裡還是在抵抗組織中,似乎她的身份地位都要高於自己的丈夫,這才是最讓人驚訝的。你得具有多麼驚人的想像力才能夠相信,一個整日坐在家中燒火做飯掃地洗衣、有時還得八面玲瓏地招呼客人的家庭主婦,居然在背後領導著一支企圖顛覆佔領軍政權的抵抗力量。我們應該如何面對這件事?意外?震驚?抑或是難以平息的……恐怖?

  這讓我不由得想起在我小時候被母親訓斥的父親背地裡時常教訓我們的一句話:「永遠都不要小瞧女人,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她們到底能幹得出什麼樣的事情。」

  現在我由衷地感覺到,如果這世上只有一句至理名言的話,那就是它了。

  「看來……我不用再為你們相互介紹了。」受到冷落的賓克先生聳了聳肩,自嘲地對我們說了一句,然後轉身走出密室,將房門輕輕帶上。

  「真對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只是剛才我實在是太驚訝了,真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臭……啊,那個……基德……先生。」這時候,老桑塔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面頰憋得通紅,立在我面前連連躬身致歉。看得出,讓他改口稱呼我的姓名確實有些困難,遠不如那聲「臭小子」來得淋漓暢快。

  「您不必向我道歉,桑塔先生,這次見面確實讓人意想不到。而且,您還是向往常那樣稱呼我就好,聽您叫我『先生』,我還真是有點不習慣……」我尷尬地回答道。我說的是實話,老桑塔的恭謹拘束讓我感到臉上發燒,背後就像是被許多細小的針紮著一樣,全身都感到不自在。

  「啊,你也是這麼感覺的?那真是太好了。老實說,要我一直像剛才那樣對你,可真是彆扭死人了。你小子的脾氣很好,很對我的胃口。以前我還以為你是……你是……啊,誤會,哈哈,一場誤會,哈哈哈……」聽了我的話,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爽朗地大笑起來。

  「布魯爾,基德先生是陛下的特使,你不能那麼放肆……」看見丈夫坦誠但缺乏禮儀的表現,桑塔夫人不由得皺了皺眉頭,嗔怪地看了他一眼。看見妻子的目光,麵包房老闆立刻收起了笑容,委屈地站到一邊,口裡還小聲嘀咕著:

  「我哪裡放肆了,明明是他自己說不習慣的……」

  猛地,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如果說老桑塔夫婦是抵抗組織的首腦,那瑪利安呢?她是否也是抵抗組織的成員?如果是這樣,那麼她接近路易斯殿下和我是否又有著其他的目的呢?這個念頭讓我害怕:她是那麼純真可愛的姑娘,清澈的目光完全不似作偽的模樣,看上去對父母所做的高尚事業全不知情。但誰又能保證呢?我真不敢想像倘若她和我相處是出於別的什麼特殊的目的而不是她自己的感情,那我會多麼痛心。

  「夫人,瑪利安她是否知道……」我急切地問道,兩眼焦急地詢問著老闆娘,嘴裡只覺得口乾舌燥,生怕她說出讓我無法接受的話來。

  桑塔夫人立刻就明白了我想要問些什麼,她耐人尋味地看了我的一眼,讓我不由得心跳加速。不過讓我喜出望外的是,沒過多久她就給了我最想得到的答案:

  「瑪利安對我們的事全不知情,先生,我們只想讓她過普通人的生活。她只是個孩子,我們不想讓她過多地為這些事煩惱。不過也正是因為如此……」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我們可著實為了您和她的相處煩惱了很長時間呢。」

  我臉上一紅,頓時覺得無比尷尬。幸虧屋子裡的燈光並不是那麼明亮,掩住了我羞怯的面孔。說真的,這並不是說起這件事的好時間和好地點,尤其當談話的對象既是我愛人的父母,同時又可以算得上是我的部下的時候。

  「基德先生……」這次意外相見引起的小小波瀾逐漸平息,桑塔夫人將言談引入了正題:「……這次您召集我們前來有什麼吩咐?」

  「我是代表陛下來向你們尋求幫助的,夫人。首先我想要瞭解,如果要與裡德城的溫斯頓守軍正面衝突,你們在短時間內最大能召集多少人?」

  老闆娘低頭盤算了片刻,然後肯定地回答道:「一天之內,我們最多能湊齊大約兩千名經過簡單武裝的戰士,如果給我們三天時間聯絡附近村鎮的人手,應該能夠聚集三千人。如果算上忠於陛下的老人、孩子和婦女,數量應該更多。」

  儘管與姆拉克將軍麾下的一萬五千城防軍相比,三千簡陋的民兵並不是一支多麼強大的力量,但對於此時身處窘境的路易斯殿下來說,這已經是一個讓人振奮的數字了。

  「非常好,夫人。請您盡快與我們城外的人取得聯繫,讓他們隨時做好準備。戰鬥即將開始,我們會想辦法讓他們進入總督府……」

  「嗨,我們要攻打總督府嗎,這簡直太好了。我早就想把路易斯王子這個雜碎碎屍萬段了。當初在西線作戰的時候,這傢伙……」沒等我的話說完,老桑塔就拍著大腿興奮地大叫起來。

  「不,先生……」我連忙打斷了老戰士的戰鬥狂熱和對往昔不那麼美好的戰鬥回憶,「我們要做的不是攻打總督府,而是守衛總督府,保護總督路易斯殿下。」

  「什麼?我沒聽錯吧?哈,你這個臭小子果然還是溫斯頓人的走狗……」老桑塔的眼睛瞪的滾圓,激動的紅色血氣從他的額頭一直染紅到脖子。他的聲音大得要命,簡直恨不得讓尋夜的士兵都聽見。我嚇了一跳,差一點就跳起來找塊抹布堵住他的嘴。

  「布魯爾,住口,聽基德先生把話說完。」桑塔夫人狠狠地向自己的丈夫瞪了一眼,衝動的麵包房老闆頓時像抽乾了水分的茄子一樣蔫坐下去。我實在想不通這位威嚴睿智的女性是用什麼辦法讓暴躁的丈夫如此服從的。

  「是這樣的,幾天前,陛下親自來到了裡德城……」

  「啊……」老桑塔再次大叫起來,這一次,就連桑塔夫人自己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對於他們來說,這個消息帶來的震撼簡直不啻於一場地震。

  「哦,對了……」我想起了一件事,「陛下還光臨過你們的麵包房,那一天你們出去進貨了,是瑪利安接待的陛下。」

  「天啊……」無論如何堅強智慧,桑塔夫人終究還是個女人。她的面色白的嚇人,眼裡流露出既幸福又懊悔的神色。老桑塔更是懊惱得要命,他一邊用腦袋撞牆一邊大叫:「我早就說麵粉還能再用一天,你非催著我那個時候去進貨。早知道那天我寧願被你打耳光打成豬頭也絕不踏出家門一步。不行,回去我得問問瑪利安,陛下坐的是哪張椅子。我要把它放在客廳的正中央,誰也不許坐……」

  儘管我已經在皮埃爾那裡領教過了這些溫斯頓佔領區的人們對於弗萊德的崇拜和愛戴,但桑塔夫婦的表現還是嚇了我一跳。如果早知道是這個樣子,我絕不會把這個無關緊要的消息告訴他們。

  「咳咳……」我乾咳了兩聲,打斷了他們懊惱的表現,將話題重新引入正規,「陛下這次來的主要目的是與路易斯王子秘密接洽,並簽訂了一份秘密協議……」其實弗萊德來的主要目的是尋找我的行蹤,只是這一點還是不要告訴他們的好。

  我將協議的主要內容和當前德蘭麥亞和溫斯頓的局勢告訴了他們,其中還加入了克里特帝國王儲迪安索斯殿下的一些情況。桑塔夫人聽得很仔細,臉上的表情愈加凝重起來。

  「也就是說,眼下路易斯殿下的生死已經成了這場戰爭走勢的關鍵,與今後德蘭麥亞復國的成敗有密切的關係,是這樣的麼?」聽完我的講述,桑塔夫人恰當地理解了我們的處境。

  「是這樣的。」我點頭答道,「所以,我們要不惜一切代價保護路易斯殿下,直到卡萊爾將軍和裡貝拉伯爵的軍隊來到殿下身邊為止。如果我們運氣好,或許在姆拉克將軍動手之前殿下就已經掌握住了軍權,那我們就不會有任何犧牲。但在那之前,我們還是要做好與城防軍硬拚一場的準備。」

  「還有……」我想了想,又補充道,「最近這幾天,一定要設法打聽城防軍的動向,有任何蛛絲馬跡請立刻通知我或者路易斯殿下。我必須守在殿下身邊,那裡是信息最為閉塞的地方,這只能拜託你們了。」

  「放心,我已經在城防軍中安插了眼線,有任何異動我都會立即向您報告。」桑塔夫人說道。

  「還有……一件事……我必須麻煩您,夫人。」想起最頭疼的難題,我脹紅了臉。說起這件事情,我的舌頭和牙齒就好像被黏稠的蜂蜜粘住了一樣,既覺得甜蜜幸福,又不知該如何開口。

  「聽您的吩咐,先生。」桑塔夫人並沒有發現我的異狀,依舊謹慎嚴肅地答道。

  「是……是這樣的。最近一段時間……您……能不能……讓瑪利安別每天都來找我。您知道,我必須呆在殿下身邊……卻又……卻又不知該怎麼跟她說。我真的沒有勇氣拒絕她的要求……如果有可能的話……能不能……能不能讓她在最近幾天……離開裡德城,如果真的發生戰鬥,我怕她……會受傷害,這很危險。而且……如果我死在戰鬥中——這很有可能……她不在我身邊,或許……或許會更好些。」

  當我說完這些話時,桑塔夫人的臉上露出溫柔的笑容,就連粗豪的桑塔先生也溫柔地微笑著與妻子對視了一眼,然後兩個人將滿含笑意的目光投向我,看得我心裡直發毛,只有將頭深埋下去,躲避著他們的目光,連她的影子都不敢看一眼。

  「這可不好辦吶,基德先生,我們的小瑪利安現在一回到家就為你說好話,布魯爾要說你半點不好兩個人都要吵上半天。現在你不能開口,卻讓我們趕她離開,這不是給我們出難題麼?」

  可她終究是你們的女兒啊,你們總不能會眼看著她身陷危險之中吧。我心裡這樣想著,可嘴上卻不知為什麼,一句話也不敢說。

  「我會讓她到佐普克城的姨媽家住些日子,基德先生……」桑塔夫人輕快地說道,她的語氣中帶著稍許打趣的腔調。

  「那樣就好,那樣就好……」我真是後悔為什麼要提這樣的要求。

  「……可是,讓我的女兒離家遠行,總得有個合適的理由,您說呢,先生?」

  我只能低頭不語,生怕說錯了什麼話招人笑話。現在坐在這間密室裡的,已經不再是國王的特使和兩個地下抵抗組織的領導人,而更像是一個滿懷愛意和不安的傻瓜正面對著自己摯愛情侶的父母,接受他們的刑訊和審判。

  「如果我說……」桑塔夫人的聲音俏皮得有些詭異,讓我不由得心慌意亂,「讓作裁縫的姨媽給她縫製一件合適的婚紗,再順便置辦些嫁妝,過一兩個月就回來,您看這樣的理由合不合適呢,先生……」

  那一晚,用「逃竄」來形容我離開賓克先生商店時的驚惶動作,真的一點也不過分。
huro 發表於 2008-1-6 23:50
第二十一卷:盟友 第一百八十四章 驚變與送別

  對於絕大部分人來說,「時間」這個概念是我們永遠的死敵。當你慨歎年華易逝,期望時間之河流淌得稍微緩慢一些的時候,卻發現在你身邊咫尺之處,他奔流如瀉,讓你遮挽不及。而偶爾當你焦躁萬分地期待它稍許加快流逝的速度時,它卻又像冰凍的溪水一樣,忽然停滯在某個驚人的梗點,在你面前樹起一道沖天巨浪,讓這一個時間點成為你一生、甚至整個歷史都為之凝滯的轉捩點。

  按照路易斯殿下的估算,最多只要有大約半個月時間,卡萊爾將軍就會帶領著原本直屬於他的溫斯頓第六軍團靠近裡德城,然後在五天時間內,裡貝拉伯爵的第十三軍團也將在裡德城下與我們會合。只要與忠誠於他的軍隊相連,殿下就仍然還是那個兵鋒沙場上不敗的軍神,那時無論達倫第爾王子還有什麼陰謀詭計,都很難再直接對殿下構成威脅了。

  我焦急地盼望著這半個月的時間快些過去,在這段日子裡,每一個瞬間都像一年那麼難熬。如果有可能的話,我真希望能把時光變成折頁的書本,讓我把這十餘天的時光一併撕掉,消除中間發生任何意外的微小可能。不知為什麼,儘管從賓克先生和抵抗組織那裡傳來的消息都風平浪靜,可我老是覺得心緒不寧,似乎能夠感覺到在這世上我所無法洞悉的某個角落,正發生著翻天覆地的大事情,它將給我們的計劃帶來措手不及的毀滅性打擊。

  這一次,時間梗塞在弗萊德離開裡德城的第九天黃昏。那是大陸公歷1463年的7月17日,一個注定發生轉折的日子。從在此之前的時光中湧來的滾滾歷史沿著這一天已經編排好的軌道轉過一道激盪的折線,而後向著命運的中途匯聚流淌。

  那天下午,商人賓克給我送來了一套我定制的連身皮甲。他再三向我道歉,告訴我因為裁縫的疏忽,在鎧甲左胸內襯的地方有一個小小的瑕疵,因此只收我半價。如果我感到這點瑕疵對我的行動有影響的話,可以寬限他幾天時日,讓裁縫重新給我縫製。

  我謝過了他的好意,捧著皮甲回到了自己的住處。一關上門,我就立刻拉上窗簾,轉身撕開鎧甲的內襯,在裡面摸索著。很快,我從那裡摸出了一張紙條。

  紙條上只有一行小字:「赫諾爾陛下駕崩,消息兩天後傳到裡德」。

  這個消息來得太過突然,嚇得我幾乎我拿捏不住這張輕飄飄的紙條。儘管我們一早就知道這一天總會到來,但它比我們的預計提前了差不多整整二十天,我們的許多部署還沒有就位。我們都清楚的是,兩天後,當這個消息傳到姆拉克將軍的耳中,我們最後了斷的時辰也就到了。

  我將這張紙條貼身藏好,又喝了口酒定了定神,盡可能不露聲色地走出房門,走進殿下的書房。

  殿下紅著眼睛,愣愣地看著手裡的字條,就像是要透過它看親生父親的最後一面似的。他拚命克制住悲傷的情緒,狠狠地咬住嘴唇,將痛楚的哭泣聲嚥回喉嚨中。晶瑩的眼眶中蓄滿了淚水,卻又始終無法突破眼瞼的堤防。

  我失去過自己的父母,我能夠明瞭這是一種怎樣的悲痛。雖說我們總能在市井傳說中聽聞帝王世家的親情寡薄,但起碼對於路易斯殿下來說,每一個親人都牽動著他最敏感脆弱的神經,甚至包括一直陰謀迫害他、想要取代他王位繼承權地位的弟弟。看著他難過的樣子,我幾乎想要跪下懇求他,求他大聲號哭,痛快地把自己的傷心宣洩出來,而不是用這種摧殘靈魂的沉默折磨自己。

  在這個時候,最好的方式是讓他一個人安靜地呆著,直到疲憊淡薄了他的哀思,直到時間麻木了他的憂愁,讓他能夠平靜地接受這樣的事實。這時候無論用什麼樣的塵世雜務來攪擾他都是殘酷的。

  而我卻必須硬下心腸做這樣一個冷酷的人。

  「殿下,請您節哀。比起……」我想說對他說比起為死去的親人悲傷,還有更重要的事等著他去做,可這樣的話我說不出口。拋卻一切沉重的義務和責任,從純粹個人的角度來說,我感覺再沒有什麼比讓一個兒子追憶自己剛剛去世的父親更重要的事了。

  「……事情有了這樣的變化,我們是不是應該提早做好應對的準備了,殿下?」我改口說道。

  殿下木訥無神地看了我一眼,他的目光中毫無往日溫柔智慧的光彩,就猶如一個半死的嬰兒在乞求我的憐憫。我猶豫了片刻,終究責任感佔了同情心的上風,硬起心腸,繼續催促道:

  「我們只有兩天時間了,殿下,情況緊急,請您即刻下令。」

  終於,殿下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默然點了點頭:「按照我們的計劃,提前作好準備吧,基德先生。對不起,請讓我一個人呆會,我只想一個人……」他的聲音乾澀得發緊,就好像胸口淤塞著一大團東西似的,讓人不忍聞聽。

  我輕輕點了點頭,恭謙地退出書房。

  回到自己的房間,我把聯絡的暗號塞回到皮甲的內襯中,差人即刻召來賓克先生,告訴他我的鎧甲需要立刻整修。很快,賓克先生就親自來取走了皮甲,信誓旦旦地告訴我「鎧甲的整修工作」最遲將於「明天午飯前完成」。

  我滿意地點點頭,目送他匆匆離開的背影,心裡稍許安定了些。

  經過這些天來的秘密安排,裡德城在姆拉克將軍的眼皮子底下已經悄無聲息地發生了變化。這些天來,幾條通往總督府的道路特別的擁擠,一些「遠來的商人」和「外地來探親的遊客」紛紛在這些地方覓到了住處,還有的店舖則在一夜之間改換了門庭,而出城探親的女人和孩子也逐漸多了起來。如果足夠細心的話,裡德城的巡邏兵不難發現這一陣子不少裡德城的市民忽然愛上了曬太陽,他們天天把家中的書櫥、被箱抬到路邊,讓原本就不太寬敞的道路變得更加擁塞不堪。

  在整個準備過程中,桑塔夫人顯露出了她讓人歎服的組織和調度能力。在她的安排下,足足有三千五百名以上能夠戰鬥的成年男子牢牢把守住了幾條通往總督府的咽喉要道,而且這個數字每天還在不斷增加。最讓人佩服的是,數量如此巨大的人口聚集,居然沒有讓城防軍發現絲毫的異常之處。在那幾條事實上已經在我們控制之下的街道中,對即將到來的戰亂並不知情的尋常百姓們依舊像往常那樣過著他們清寒而平靜的生活,彷彿任何事都不曾發生。

  每天傍晚時分,賓克先生和其他忠於德蘭麥亞的商人們藉著給各家店舖送貨的機會把成捆的武器送到抵抗組織的戰士們手中。最妙的是,在總督府西側的洛斯特街角正好有一家老字號的武器商店,每天,我們都當著城市巡邏隊的面把明晃晃的制式武器交給我們的戰士們,而巡邏的士兵們對此不聞不問,全不知道不久之後這些致命的武器將要貫穿的正是自己咽喉和胸腹。

  這樣一來,再加上直接聽命於殿下、由一千名絕對忠於殿下的精英戰士組成的近衛軍,我們就有大約五千名戰士隨時準備投入戰鬥。儘管與在有利的地形和充分的準備下,這樣的力量也算勉強有了與姆拉克將軍周旋一番的本錢,但與超過兩萬名訓練有素的溫斯頓城防軍相比,這支主要由臨時拼湊起來的民兵武裝組成的軍隊實在算不上什麼強大的對手。

  現在,路易斯殿下正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中不能自拔,這關係到兩個國家和無數人命運的巨大變數就等於完全由我一個人來掌控,任何一點偏差都有可能產生無可挽回的損失。巨大的重壓讓我難以自持的恐懼,我緊抱住自己的雙肩,一個人蜷縮在椅子上發抖。這一刻,我甚至產生了自暴自棄的想法,忍不住希望戰鬥立刻就開始,是死是活都給我一個痛快。我寧願在最近的距離與殘暴的敵人抵死相拼,也不想獨自一人為那不可預見的將來擔驚受怕。

  我所缺乏的,正是如路易斯殿下和弗萊德那樣真正偉大的人物所具備的。那是一種真正的勇氣,衡量它們的標準已經不再是看你敢於與什麼樣的敵人正面戰鬥,而是看你有多大的勇氣去承當多麼重大的責任和義務。

  我強行壓下幾近崩潰的紛煩心情,在腦海中一遍遍推演著可能出現的戰局,任何細節都不敢放過。即便是許多已經確定的問題,我也近乎偏執地將它們一一列在紙上,生怕有什麼遺漏。我就像一台算賬用的計數器一樣瘋狂地思考著,狠不能用一根木棒攪動自己的腦漿。不僅僅是因為責任,我不敢停止思考。如果這瘋狂的思考一旦停止,我害怕自己會被心頭沉重的負擔徹底摧垮。

  但是無論怎樣,敵我力量的差距是無法通過計算消弭的。在這個時候,任何一個能夠戰鬥的士兵對於我來說都是莫大的財富。儘管我已經想盡辦法盡可能節省地分配可以動用的戰力,可能夠用來迎敵的戰士仍然捉襟見肘。

  正當我對眼前的困境感到有些絕望的時候,忽然間,好像是晴空中的一道閃電劈中了我,讓我在陰霾中看見了一道閃亮的希望。

  對,即便失去了路易斯殿下的指揮,我也並不是獨自一人在戰鬥。在這個我出生長大的城市中,起碼還有一個人值得我去依靠。在這緊要的關頭,我怎麼會把他忘記了呢?

  「皮埃爾!」片刻之後,我猛地推開「馬蹄鐵酒館」的大門,向著裡面大叫著。在櫃檯後面,我親愛的兄長和他的妻子露出了自己的頭臉。大概是我驚慌的表情把他們嚇壞了,皮埃爾連忙跑過來掩上店門。

  「怎麼了,傑夫?你看起來很糟。」他關切地向我問道。

  我向虛掩著的店門小心地望了一眼,沒有在大堂裡停留,拉著他就往樓上走。見多識廣的皮埃爾看了出事態的嚴重,儘管現在還遠不是酒館開張的時候,酒館裡一個外人也沒有,他仍然謹慎地對妻子珍妮叮囑了一句「不要讓任何人上樓」。

  「究竟是什麼事,我從沒見過你擔心成這個……」關上房門,皮埃爾有些急不可待地問我。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我粗暴地打斷了。

  「聽我說,皮埃爾,儘管你是我哥哥,但你還是得向我發誓,無論你能否幫助我,都絕不會把我要告訴你的話洩露出去。」這是此生第一次用這樣嚴肅、甚至是命令的口吻對我的兄長說話,或許也會是最後一次。

  我的話讓皮埃爾非常意外,他問詢地望了我一眼發,彷彿要從我的眼睛裡看出些什麼似的。我衝著他堅定地點了點頭,表示這沒有商量的餘地。

  「好的。」終於,我的兄長認可了我的冒犯,他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我知道,這一定是件很大的事情。我發誓,無論發生什麼,我都絕不洩露半句。」

  我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對他說起了我的來意,並且將此前我向他隱瞞的一些事實都如實地告訴了他。儘管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可是當皮埃爾聽完了我的講述之後,還是驚嚇得說不出話來。

  「你是說……你是說戰爭?就在後天?就在這裡?」他壓低了嗓門問到。

  「準確地說,明天晚上開始的可能性更大一些。我現在迫切地需要人手,能夠戰鬥的、值得信任的人手。我已經走投無路了,哥哥,只能來找你。」我上身前傾,緊緊抓住皮埃爾的手腕,懇求地對他說。

  「我……」一瞬間,皮埃爾衝動地站起身來,將他的腰桿挺得筆直。他的雙目炯炯有神,帶著往昔他還是英武遊俠時的奕奕神采,臉上寫滿了對戰鬥和榮耀的嚮往和追求。儘管這幾年來,他的雙手每天舉起的都是酒桶而不是豪邁的雙手巨劍,但他淹沒在安定生活中的戰士的心,卻彷彿在這一剎那復甦了。

  可是,片刻之後,皮埃爾低垂下了他的頭顱,默默地坐回到床沿,雙眼畏縮著躲避我的注視。他的雙拳緊握著床單,兩條手臂上結起盤錯堅硬的筋骨。

  我的心裡一涼。

  就算是拒絕了我的請求,皮埃爾也沒有什麼可道歉的。恰恰相反,應該道歉的是我。他已經過上了平靜幸福的生活,有了一個必須用一生去保護和珍惜的女人為伴。無論我有多麼崇高的理由,在這個時候拆散我的兄嫂,把我的兄長退上隨時可能會送命的戰列前沿,這都是一樁惡行。如果還有一點選擇,我都寧願死也不想將這可怕的消息硬塞入他們的生活。

  可是我必須如此,皮埃爾拒絕我是一回事,而我不來嘗試則是另外一回事。我身後背負著的是一個王者的生死和兩個王國的命運,我已走投無路,皮埃爾是我最後的依靠。

  「是因為……珍妮姐姐麼?」我有些虛弱地問道。

  皮埃爾沒有答話,只無力地點了點頭。

  「……好吧……」我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儘管感到極度地失望,但我真的一點也不怪皮埃爾。我只責怪自己的無能。

  沒有人有權力要求別人放棄自己的幸福,無論你的目標是多麼崇高,別人總還是有選擇命運的權利。

  我選擇了追逐更崇高的腳步,而皮埃爾選擇了保護自己的家人,這本身沒有對錯的區別,只是我們在這樣一個時間裡扮演了身份不同的角色,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如此而已。

  「對不起,傑夫,你不知道我是多麼想和你一起……可是……可是……」皮埃爾雙手摀住腦袋,幾乎是從嗓子眼裡擠出自己的聲音。

  「沒什麼好對不起的,哥哥。」我站起身,感覺既疲憊又輕鬆。終究還是只有我一個人去面對這道不可逆轉的歷史洪流,可或許我因此保全了親人的幸福,這也是值得安慰的。

  「如果是這樣……」我向門口的方向走去。既然皮埃爾無法為我提供幫助,那我就已經沒有時間在這裡共敘親情了。

  「……你們就抓緊時間離開。記得你的誓言,哥哥,任何人都不要驚動,包括珍妮姐姐的家人。你必須嚴守秘密,這不是你我兩個人的事。」我咬了咬牙,強忍著打消了回頭再懇求皮埃爾的念頭,猛地拉開了門……

  「珍妮姐姐?」我全身僵硬地愣在了門口。珍妮·基德,老鐵匠霍夫曼的女兒,皮埃爾的妻子,我的嫂子,此時正端著茶盤站在門口。從他的表情和來看,她並不是剛剛上樓。

  「我……我並不是有意要偷聽你們的談話。」珍妮也沒有想到我那麼快就打開了房門,慌慌張張地辯解道,「我只是想給你們送壺茶……」

  我和皮埃爾就好像中了石化的魔法,一個站在門口,一個坐在床沿,眼看著她緩緩走進房中,將手中的茶盤放在桌上。然後,她深深地歎了口氣,用我們幾乎無法聽聞的聲音小聲說道:「你應該和傑夫一起去的,皮埃爾。」

  皮埃爾全身一震,忽地大聲說道:「不,我要和你一起離開,馬上離開。現在你就去收拾行李,只把家裡值錢的東西帶上就好。」他站起身,也向門口走來。不過他的目光空蕩蕩的,不知道在看哪裡,聲音也顯得特別空虛。

  「你應該留下。」珍妮一動也沒有動。

  「你這個女人懂得些什麼!」猛地皮埃爾轉過身大聲吼叫起來,他的手臂微微顫抖著,脖子上的青筋都從皮膚下綻了出來。他的表情痛苦得讓人吃驚,眼眶中還隱約含著一層淚光。

  「我說馬上離開,馬上!」

  珍妮一點也沒有被皮埃爾的吼叫嚇倒,她平靜地看著我的兄長,眼中飽含溫柔:

  「我知道,你為我犧牲了很多,皮埃爾……」她的聲音很輕,可每一個音節都好像重錘一樣敲打著皮埃爾的心,「……你原本有機會成為一個多麼了不起的人呢,可是,你把這一切都放棄了,為了我,成了一個平平無奇的酒館老闆,就這樣守在我的身邊……我們這樣多久了?哦,已經快要六年了呢。我感激你,真的,很感激你。你給了我想要的生活,甚至比我希望的還要多……」

  「不……不是的……不是因為你……」皮埃爾輕輕擁住自己的妻子,親吻著她的面頰,夢囈般小聲說著:「是我自己喜歡,我喜歡做個酒館老闆,我厭倦了冒險生活,只想在你身邊……是我自己,不是你,不是……」

  「如果是這樣……」珍妮堅定地推開皮埃爾的擁抱,看著他的眼睛說道:「……那你為什麼要把你的劍藏在酒窖裡,經常把它取出來打磨,捧著它坐在那裡,又是哭又是笑的?」

  皮埃爾的臉色大變:「你……你怎麼知道……」

  「還有什麼能瞞得住和你一起睡了六年覺的女人呢,皮埃爾?」珍妮因為勞作而略顯粗糙的手撫上皮埃爾的面頰,輕輕摩娑著:

  「我知道,這些年來你過得並不開心。你裝作喜歡現在這樣生活的樣子,可我知道那不是真正的你。你瞞不了我,很多次你在笑的時候,眼神卻很寂寞……」

  「去,做你想做的那個人,干你想幹的事情。從很小的時候你就告訴我,你總有一天會成為一個英雄,去搭救一個受難的王子,當他詢問你的姓名時,你只會驕傲地走開,讓那個王子去崇拜你的背影。你把這叫做什麼來著?哦,酷得一塌糊塗。現在正是這樣一個機會不是麼?去吧,讓別人知道你的心還是滾熱的,你的劍還是閃亮的。只這一次,我允許你,我的丈夫,去做一個酷得一塌糊塗的男人,讓你的家人為你驕傲。」

  我聽到的是一個童年驕傲的夢想和一個妻子溫柔的祝福,這本該是這世上讓人感到最美好幸福的事情。

  可是為什麼,我卻只想哭泣?

  「但是……無論發生了什麼,答應我……」珍妮拚命地摒住自己的呼吸,鼻子因忍泣而變得發紅,大顆的淚珠終於不受控制地總她的面頰上滑落,「……活著回來,一定要活著回來,和傑夫一起,平平安安的……不管有多危險,要記住,你有一個家要撐,有一個妻子要保護……」
huro 發表於 2008-1-6 23:54
第二十一卷:盟友 第一百八十五章 冒險者們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皮埃爾留給我的印象總是與禮物相伴的。

  每當他完成一次危險的旅程,回到家中小住時,總會給我帶些味道甜美的小玩意。他總喜歡把那些散發著誘人香氣的食物放到我的手抓不到的地方,引逗著我焦急地大喊大叫。但無論是什麼時候,他的禮物從來也沒有讓我失望。

  這一次也是一樣。

  儘管我知道在裡德城,皮埃爾是一個相當出色的冒險家,可我原本也只以為他會找到十幾個值得信賴的舊日夥伴,作為臨時的前線軍官幫助我指揮戰鬥。在這人員緊缺、尤其是下層戰鬥指揮員分外缺乏的時刻,這些有著豐富戰鬥經驗的冒險家們能給我提供的幫助絕不止一星半點。

  可當他帶領著一支超過三百人的軍隊帶到我面前時,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了。

  乍看上去,這是一支雜亂無章的隊伍,男女老幼、高矮胖瘦、形形色色的人都有,還有些精靈、矮人和地底侏儒這樣的異族。他們隊列零散、缺乏紀律,有的人高聲喧嘩,有的人竊竊私語,有的人相互之間似乎還有些瞧不順眼,裝備也是千差萬別,似乎和臨時組建起來的民兵完全沒有兩樣。

  可是只要你對上這些人的眼睛,就會知道他們是群真正的戰士。他們都是群曾經直面過死亡的人,對於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隨時都會豁出性命拚殺一場的、危險而狂烈的氣息,身為一名軍人的我一點也不感到陌生。

  「傑夫……」他在人群中看見了我,走過來把戰馬的韁繩放還到我的手中,「這真是匹好馬,傑夫,我騎著它跑了幾乎整整一天,你看,它還是這麼精神。多虧了有它,我才能把附近七個鎮子跑了一遍。如果能再給我一天時間,我簡直真的能給你帶來一個軍團呢。哦,對了,拉瑟鎮和西頓河鎮還有大概五十個人正往這裡趕,大概天黑以後就能到,領頭的人名叫費力克斯,要是他們來的時候我不在,你就幫我把他們安頓好吧。我怕你等得著急,就先趕回來把他們帶來了。」

  「你……」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份意料之外的強大援軍,腦袋裡之感到一陣眩暈的幸福感,「你從哪裡找來的這麼多人,他們……他們都是誰?」

  「不要小瞧了你的哥哥,傑夫。」我的兄長昂了昂頭,以為那專屬於豪勇戰士皮埃爾·基德的驕傲自信的聲音對我說,「對於聚集於附近城鎮的冒險者來說,『闊齒虎』皮埃爾可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呢。這些人都是仰慕我的勇名,願意追隨我戰鬥的戰士。」

  「願謊言的毒蛇能親手拔了你的舌頭,皮埃爾。」一個皮膚白皙、衣著絢爛,看上去非常時髦的俊俏男子從一旁冒了出來。他褐色的頭髮微微捲曲,低垂下來的部分遮住了半邊面孔,「仰慕你的勇名?要不是我那一箭把你從地底蜘蛛的爪子下救出來,現在我們就只能追悼你的勇名了。」說罷,這個俊俏的男子以不遜色於任何貴族的優雅儀態向我深施一禮:

  「我是與樂弦和詩歌相伴的旅人,很榮幸能為您效力,閣下,儘管我直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們究竟要與誰戰鬥。我從沒見過『大嘴』皮埃爾的嘴巴向這一次那麼能嚴守秘密。我的名字叫做……」 一陣涼風吹過,拂起他臉上的卷髮。在原本被頭髮覆蓋著的額角上,驀然探出一道醜陋的傷疤。這道可怕的疤痕幾乎貫穿了他的整個左頰,傷口中的皮膚結成了一層薄膜,一道道血管在薄膜下驚悸地收縮著,使他的整張臉頓時顯露出一種讓人畏懼的妖異。據我對傷口僅有的認識來看,這道傷口距離致命僅有毫釐之差。因為這道傷口,我眼前這個看似柔弱甚至有些嬌媚的男子立刻變成了最危險的殺手。

  「你叫他弗朗索瓦就可以了……」皮埃爾熱情地為我介紹著,「他是你能找到的最出色的射手,他的弓箭技藝就算是精靈也要由衷歎服。不要露出這樣的表情,我說的實話。我曾經和他一起在一個地底精靈的國度裡冒險,當我們被發現的時候,他甚至在什麼都無法看見的地下只靠來箭的風聲就射死了不下十個黑暗精靈。不過他最讓人佩服的可不是這個……」

  「我是一個音樂家……」不知道為什麼,弗朗索瓦看上去有些發窘,急著想要搶過皮埃爾的話頭,可是皮埃爾用更大的聲音壓過了他:

  「對,一個最蹩腳的音樂家。他彈了二十年的豎琴,可從來沒有人聽出來他彈的到底是什麼。如果說一般人跑調還可以聽出來是從哪支曲子中跑出去的,那麼他出神入化的跑調技藝簡直讓人不知所蹤。他最擅長的那個……那個……叫什麼來著?」

  「降b小調夜曲!」人群中有人吃吃笑著說,看來弗朗索瓦的「精湛技藝」已經名聲在外了。

  「對極了,就是這個,從來沒有人聽他彈過兩遍完全一樣的曲子,不過聽過許多遍完全不一樣的倒是有很多人。」

  弗朗索瓦看似惡狠狠地瞪了皮埃爾一眼,看上去這兩個人馬上就要在這裡狠狠地打一架似的。可我知道不會的,只有真正能夠以性命相依的朋友間才會以相互揭短的方式表達各自的友情。

  「你好,先生,用你們的語言來說,可以稱我為瑞德爾,卡撒諾·瑞德爾……」一個身材矮小的地底侏儒開口向我詢問道。他的身體斜撐在一支和他身體差不多高的火銃上,只有這種天生心靈手巧的種族才能使用精妙的工具用鋼鐵鑄件和火藥製作出這種射程和威力堪比魔法弓箭的強大武器。

  「……皮埃爾向我們保證,我們這次有機會為他們的祖國——也就是德蘭麥亞——盡一點綿薄之力,當然,這是這傢伙的事……」他白了身旁的弗朗索瓦一眼,然後繼續說道,「……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但他還許諾說,這次的任務既能夠獲得豐厚的報酬,說不定還能得到額外的獎勵。我只想知道,這到底是不是真的。」雖然他在口頭上主要只對報酬表示出了特別的興趣,但他的眸子裡閃耀著一種熱忱的光彩,不時瞥向身邊的弗朗索瓦。皮埃爾告訴我,他們倆是一對最好的搭檔,也是生死與共的朋友。雖然在見面的時候總是相互爭吵,但彼此間卻存在著驚人的默契。

  「我代表古德裡安陛下向您保證,瑞德爾先生,皮埃爾的許諾都會得到兌現。」我已經猜到了皮埃爾能夠如此迅速地召集這些人的方法。僱傭一支傭兵,我不是沒有動過這個念頭,但是首先要找到一支合適的傭兵隊伍必須首先找到一個聯繫人,交代清楚任務、談妥價錢。錢是小問題,可我實在找不到一個值得信賴的、能夠保守秘密的聯繫人。

  「古德裡安陛下……」我的話在人群中引起一陣騷動。倏地,我的背後一熱,不知什麼時候,一個把全身頭臉都包裹在一件黑色緊身衣裡的男人出現在我身邊。他的身材稱得上高大,但就在剛才我還一直沒有看見他。他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一片陰影,在大多數時候你總是感覺不到他的存在,而當你發現他的時候才會心中一凜,這時他已經離你那麼近了。

  「……你是說,我們是在接受古德裡安陛下的委託?」他的聲音帶著冰芒的寒冷刺痛,可隱藏在他冰涼的聲調之後的,是難以遏制的激動心情。

  看來,皮埃爾的保密工作做得不錯,我感激地向兄長望了一眼:

  「可以這樣理解,但是很抱歉,我無法向你們透露更多的消息了。我只能告訴你們的是,你們要面對的敵人非常強大,數量眾多,你們要面對前所未有的危險,所以,現在你們還有退出的權利。」

  「退出?絕不!」一個清脆的聲音忽然從人群中響了起來,繼而一個身材嬌小、年紀不大,卻全身披掛著沉重鎧甲的女戰士從人群中擠了出來。與她看似柔弱的身軀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她手中的武器。那是我從來沒有見過一種武器,有著和長矛一樣細長的把手,在頂端則一面是鋒利的鋼刃,似乎可以稱它為刀;而另一面則是比普通的戰斧稍薄的刀背。她竄過的地方,許多身材魁梧的大漢都是一陣前仰後合,而那些身材稍顯瘦弱的人則乾脆一個趔趄讓開了路。

  「能夠接受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如明月般照亮無數少女心扉的古德裡安陛下的委託,這是我終生的幸福。」她興奮地衝著我嚷道,兩隻眼睛裡滿是幸福的憧憬,「先生,如果工作完成得順利,你說陛下會親手給我們頒發一枚勳章嗎?有這個可能嗎?要能親手從他手裡接過一枚勳章的話,我連這次的報酬都不要了……」她拉住我的手大聲問著,全沒在意我的手骨都快要給她捏碎了。我真不知道在她纖細的身體裡怎麼會蘊藏著如此巨大的力量,恐怕就連我的好友、出身於石匠世家的大理石達克拉和她相比,也會有所不及。

  「嗨,梅麗爾,不許胡鬧!」皮埃爾忙呵止住這個滿身怪力的女戰士,「我可沒說過有這個。」

  這個被稱做梅麗爾的女戰士不甘心地撇撇嘴,提著她的長刀委屈地站到一邊,踢著腳下的石頭輕聲嘟囔著:「人家只是隨便問問嘛……」

  我感到背上涼颼颼的:皮埃爾的夥伴們還真是……好特別啊。果然,儘管同樣是勇敢的戰士,職業軍人和冒險者們仍然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呢。

  很快,我帶著僱傭軍們進入到路易斯殿下近衛軍的駐地。在一早得知自己將為德蘭麥亞王國戰鬥之後,這樣的安排讓冒險者們多少有些意外,但他們表現出了良好的職業操守,儘管許多人滿腹狐疑,但卻沒有一個人找我的麻煩。到了黃昏時分,最後一支數十人的僱傭軍也趕到了。與他們幾乎同時達到的,還有賓克先生的心腹。他傳來消息說:就在片刻之前,達倫第爾王子的信使已經進入了姆拉克將軍的府邸,賓克先生的眼線正在嚴密地監視著城防軍的動向。

  直到這時我才向僱傭戰士們說明了這次任務的具體內容,現在再有任何洩密的行為都不會給整個局勢帶來決定性的改變了。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在駐地的大門安排了不下一百名擅戰的重裝步兵,生怕僱傭軍中有人因為膽怯而逃走:當聽到了任務的內容之後,他們就只有兩個選擇了,要麼幫助我戰鬥,要麼作為一個能夠永遠保守秘密的沉默軀殼安靜地離開。

  我的擔心是多餘的,對國家的熱愛和對弗萊德的崇敬讓這些熱血的漢子和女人們堅定地留了下來,即便是那些異族的人們也沒有稍許動搖。這或許應當歸功於弗萊德承認一切種族作為德蘭麥亞合法公民的政策,或許與弗萊德巨大的人格魅力和傳奇般的英雄里程也有密切的關係,但我覺得更主要的是這些冒險戰士之間深厚的情誼。那些勇敢的人們絕不會在這樣的時刻拋下與自己生死與共多年的戰友,畏避這場危險的戰鬥。

  沒過多久,收到了消息的桑塔夫人也來到了營地。我把她介紹給了那些戰士們。當她看見我身邊這群形色各異的勇武戰士時,先是微微一愣,而後目光瞬間變得到銳利起來。在這剎那間,她整個人都變得與剛才不同起來,連時常與她相處的我都感受到了這明顯的變化。如果說剛才的桑塔夫人就像一塊堅固的磐石,那麼現在她就是一團泛著青灰色光澤冷靜燃燒著的火焰。儘管看起來很寧靜,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身上有些東西變得熾熱起來。

  對著這些比她年輕許多的冒險勇士們,她先是滿意地點點頭,而後又輕輕搖了搖頭,彷彿是在惋惜著什麼。

  而那些僱傭軍們看到她的神色則各不相同。一些年輕的冒險者有些不屑地望著這個衣著普通的中年婦女,似乎覺得讓自己接受這樣一個平庸女人的領導有損於他們尊嚴。但年紀稍長一些、經驗比較豐富的人則都收斂起他們放肆的目光,彷彿從桑塔夫人身上感到了莫名的迫力,受到了某種神秘力量的制約。只有一些介於成年和老年之間的戰士似乎認出了她來,紛紛敬畏地站起身來,十分恭謙地向她表示敬意。

  皮埃爾並不認得桑塔夫人,他忙抓過那個名叫卡撒諾的底地侏儒低聲詢問著。忽然,當他得知答案之後,幾乎是呻吟著歎了一口氣,然後嘴角泛著白沫,氣急敗壞地揪著我的衣領低聲吼著:「哦,我的神明啊,居然是卡蘿琳小姐。傑夫,你究竟受到了哪位神明的眷顧,像這樣我們一輩子都見不到幾次的人居然天天都圍著你轉。」

  「她是誰?為什麼那些人的態度如此恭謹?」那些最年長最受尊敬的僱傭兵們所表現的舉動,與其說是出於尊敬,到不如說是出於畏懼。

  「她是誰?你認識她那麼久都不知道她是什麼人?」皮埃爾看上去快要昏厥了,「『舞火之花』卡蘿琳·瑞恩,傳說能夠直接與火焰精靈對話的魔女,二十年前無數勇士心中最美的偶像和最可怕的噩夢。她曾經為了剿除流竄於西北高原的一夥強盜,把一座巨大的森林燒成了焦土,而這還只是她著名的九場大火中排在最後的一場。我的老師曾經親眼目睹她把一群打劫的地精強盜熔成了灰燼,嚇得他整整三個月不敢吃烤肉。後來……後來有人聽說她發了神經,嫁給了一個又醜又笨脾氣又差,根本沒什麼本事的傢伙,就此銷聲匿跡了,誰想得到,她居然跟我在同一個座城市裡…………買麵包?!早知道我就……咳,你怎麼了?看起來你的臉色不太好。」

  「呃……我只是覺得……我或許應該對一個人更好一些。」我可不想因為和瑪利安發生小小的爭執就被這個「焰之心」的丈母娘燒成骨灰。現在我知道老桑塔為什麼從來都不敢違背妻子的願望了。

  片刻之後,這個有著傳奇背景的女人走到了我們身邊。

  「基德先生……」她說,「……有了這些戰士的加入,我們的勝算又大了幾分。我覺得現在就可以把他們帶到我們佈防的街道,讓他們事先熟悉一下環境,順便選出合適的人選指揮戰鬥。我怕今天晚上姆拉克就要開始行動了。」

  「聽憑您的安排,夫人。」我完全贊同她的想法……

  很快,沉沉的夜幕將裡德城籠罩了起來,日間喧鬧的一切此時失去了聲響,天地萬物回歸一片寧靜。

  誰也不知道在這夜幕籠罩之下,我們腳下的這座城市將會發生什麼。

  這會是一個繼續沉默的夜晚?抑或是一個被血色染紅的夜晚?

  我只知道,對於許多人來說,這注定是個不眠的夜晚。
huro 發表於 2008-1-6 23:56
第二十一卷:盟友 第一百八十六章 夜之歌,亡之曲

  夜。

  沉重的黑暗彷彿敲不碎的鐵,凝固了空氣。即便是自由無蹤的晚風,也像是綴上了沉重的鉛塊,如可見的流體般遲緩地游動著,幾乎淤塞了人們的呼吸。

  在某個我不能看見的角落中,傳出一道雜亂無章的豎琴聲,那是弗朗索瓦正在以萬變應不變地彈奏他的「降b小調夜曲」。皮埃爾他們說得不錯,他的琴聲真是糟透了,豎琴銀子般輕靈脫俗的聲音在他的彈奏下變得非常可怕,那錚錚的聲響彷彿一隻殘忍的大手,把整個夜幕都蹂躪得要扭曲變形。不過,他或許真的是個我們永遠也無法理解的音樂天才也說不定,琴弦從他指尖發出的裂帛般的嘶鳴像極了眼前的黑暗,彷彿只要再稍稍多用一點力,就會把這已經繃到了盡頭的緊張夜晚拉斷。

  忽然,琴聲在一個高亢的音節上突然休止,四週一下變得空蕩蕩的,猶如一個巨大的真空正在把人的心往身外抽離。這洶湧而來的寧靜就像是一個巨浪淹沒了我們正身處的街道。

  街道的入口處出現了一串火把的光芒。

  一支數百人的隊伍悄然進入了街道。他們的行進迅速又安靜,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在這個連星月都已經沉沉睡去的夜晚,火把的光焰反倒好像是一團不祥的陰影,預示了一個可怕的結局。

  當他們盡數行入街道之後,街角忽然有人大聲打了個呼哨,哨聲尖銳淒厲,帶著攝人心魄的恐怖。這聲呼哨讓街上的溫斯頓士兵們稍稍一愣,頓住了自己的腳步。

  然後,他們就永遠停住了自己的腳步。

  無數細小的陰影攜著撕裂空氣的聲音從街道兩旁的房屋中湧出,弓箭、弩箭、飛刀……儘管他們的形狀大小全不相同,但無一例外的都是些最致命的武器。兩旁的閣樓中不時有許多顏色的光芒或快或慢地飄落,然後在人群中一個接一個地炸裂開來。奔騰的火焰和銳利的閃電從一具人體撲上另一具人體,將明艷動人的生命從一具具慘不忍睹的軀體中掠奪出來。

  這大概是正規的軍隊第一次受到攻擊性魔法的大規模襲擊,地形的優勢和充足的準備打破了魔法師難以參與戰鬥的定律,在擁塞的街道中,可憐的溫斯頓士兵們根本無處躲閃魔法的巨大威力,只能忍由他們將死亡的色彩塗抹上自己的面孔。

  這已稱不上是一場戰鬥,完全是一邊倒的屠殺,這些已經在死亡邊緣掙扎不了多久的可憐人根本沒有作出任何有效的抵抗。這不是他們的錯,原本他們的任務應該只是趁夜闖進只有幾十名衛兵和一些老弱僕人的總督府,謀殺或是綁架路易斯殿下。遇到任何反抗行為都是在他們預料之外的,更何況迎接他們的是一次滅絕希望的絞殺。

  一些機靈的士兵比較早地發現了情況不對,他們最先放棄了抵抗,拋下戰友的屍身,冒著寒光四溢的箭雨向街道的兩頭跑去。

  但是已經太晚了,幾十名手持重武器的僱傭兵已經將街道兩端堵得水瀉不通。在他們的鐵棒重斧面前,溫斯頓人的短劍長矛猶如枯草般不堪一擊。儘管求生的慾望搾出了溫斯頓人最後一絲戰鬥的狂熱,但很快,這股狂熱就被淹沒在他們從未見到過的強大力量之下。

  當箭雨止息後,更多的戰士躍出街道殺戮倖存的對手。事實上留給他們的工作已經不多了。

  只在幾個喘息之間,所有的哀號都歸於死寂,沉默重新降臨到這條街道。鮮血潮濕的味道在空氣中一點點瀰散開來,有些腥,有些鹹,不可思議的是,似乎還帶著幾分盛開的春花般令人陶醉的芳香。

  所有的大門一齊打開,數千名民兵走出了各自藏身的房中——剛才的屠殺根本就沒有他們插手的餘地。儘管他們有不少上過戰場的老兵,但在這麼短的時間裡製造數量如此驚人的鮮血,對於他們來說也是足可以震驚的。那些四處遊蕩、日夜與危險和死亡為伴的戰士們用與職業軍人完全不同的方式詮釋著「強大」的概念,那不是鋪天蓋地的威勢和戰無不勝的驕傲,而是一擊必中的血腥殺戮。

  強壯的民兵們在他們臨時指揮官的帶領下,迅速將早已準備好的、裝滿土石的麻袋和箱子堆積成可以抵禦相當衝擊力的掩體。原本他們想要把這些東西堆在巷口,可在僱傭兵們的呵斥下,他們不得不不情願地將掩體推後了大約一百步的距離。其餘的人趁著這個時間不停地翻著堆滿了街道的死屍,將插在屍體上的武器一一回收——我們不知道這場戰鬥會打多久,任何一點節約對於我們來說都是必要的——這並不是一件讓人開心的任務,因為氣力不足,被指派從事這項工作的多半是些還很年輕的孩子,死者的慘狀無情地擠壓著這些小傢伙們的神經,許多人當場哭了出來,更多人一邊嘔吐一邊強撐著完成自己的任務。

  忽然,一個大概十五六歲的年輕人驚駭地大叫起來,而後一邊狂吼著一邊將剛拔下來的弩箭一下下刺進面前屍體頭上。

  「他動了,他活過來了,他活過來了……」他恐懼地高叫著,手中一刻也沒有停息。那具屍體的頭顱已經快被他扎爛了,一隻眼球從眼眶裡滾落出來,掉到地上,黑色的眸子正對準了驚駭中的年輕人。

  我知道發生了什麼,那些見慣了死亡的戰士們也都知道。許多人都以為已經人在死了之後就再也不會動了,事實並非如此。經過一段時間之後,死去的屍體會由柔軟變得僵硬,在這個過程中,屍體會輕輕顫抖,彷彿要活轉過來一樣。他遇到的正是這樣一件看起來很可怕的事情。

  「他不會活過來的,這才是真正的死了……」一個魁梧的僱傭兵走到他身旁懶洋洋地說道,似乎說的是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對於他來說,或許本來就是這樣。可已經嚇得崩潰了的年輕人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依舊一邊驚叫著「活過來了,活過來了」一邊機械地刺著屍體,看起來好像打算把整具屍體都搗成肉沫才肯罷休。他手中的弩箭早已折斷了,可他並沒有發覺。

  傭兵皺了皺眉頭,忽然不耐煩地揪著脖子一把把年輕人提了起來,在他的小腹上重重來了一拳,用讓人昏厥的劇痛取代了他的恐懼。而後他聳了聳肩,轉臉對身後的夥伴們大聲說了句:「該死的,這小傢伙尿褲子了。」

  一陣哄笑聲從僱傭兵中爆發出來,那些曾經上過戰場的老兵們也忍不住大笑起來。年輕的民兵們有些發窘,紅著臉用更賣力地工作掩飾著自己的羞愧。也許是錯覺吧,剛才籠罩在我們頭上的那點恐懼的陰影似乎正在笑聲中逐漸散去。

  那個傭兵扛著年輕人走到路邊,然後輕輕把他放到地上。臨離開前,他忽然撫摸了一下年輕人的頭,滿是疤痕和橫肉的臉上居然擠出一絲笑容。

  那不是嘲諷的笑容,而是帶著憐惜和理解的友善笑容,就好像每天早上你在鏡子裡看見自己時的表情一樣。

  「給殿下和桑塔夫人發信號吧。」我對身旁的皮埃爾說道。他點了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魔法裝置,向天上彈出一個紫色的光球。沒過多久,老桑塔夫婦把守方向也出現了一個同樣的光球——他們也已經解決了來犯的第一批溫斯頓人。

  剩餘的夜晚,我們是在等待中度過的。我猜姆拉克將軍根本想不到偷襲的隊伍會遭遇意外反擊,所以並沒有準備好第二支軍隊和我們交戰。在無人倖存的情況下,他恐怕甚至都還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只能焦躁地在他的居所中等待消息吧。這對於他來說,也是個難熬的夜晚。

  安置好崗哨,老練的戰士們立刻靠在牆角和掩體後面沉沉睡去,沒人比他們更清楚充足的睡眠和清醒的頭腦對於他們的生存有多麼重大的意義。那些初上戰陣的年輕人們並非不懂得這個道理,但當他們抱著刀劍橫躺在街頭時,空氣中的血腥氣和剛剛親眼目睹的死亡殺場卻總是使他們全身發抖,難以入眠。

  當東方的天空濛蒙亮起,早起的市民推開門窗、打算像往日一樣安頓家什、開始一天生活的時候,他們才發現自己的家園一夜之間全變了模樣。全副武裝的溫斯頓守備軍源源不斷地從他們的駐地開進城中,明晃晃的鎧甲和武器堵滿了每一條街道。戰爭,這是戰爭,這個曾經給他們帶來無邊恐懼和苦難的詞彙再次降臨到他們頭上,將他們平靜的生活擊成血色的碎片。最要命的是,以往的戰爭還一直被厚重的城牆擋在城外,當溫斯頓人進城之後戰鬥就已經結束了;它從沒有像現在這樣離得那麼近,每一條街道、每一間房屋都變成了潛在的戰場,稍不留神就會變成死在利器下的無辜生靈。

  早餐之後,守備軍開始在我們面前集結。與曠野中的會戰不同,城市中錯綜複雜的道路和狹窄的空間讓他們的陣列看上去有些混亂。

  在一聲響亮的號角聲之後,大群的士兵開閘的潮水般向路口倒灌進來。手持短劍輕盾的守備軍們雖然氣勢洶洶,但看上去並沒有做好迎接一場艱苦戰鬥的準備。經過之前的幾次試探,他們已經發現我們中並沒有衣甲鮮明的正規軍人,這個發現使得他們對我們多少有些心存輕視。

  這時候,僱傭兵們堅持將掩體後退到街道中央的作用體現了出來。

  從十字路口湧入的三道鋼鐵洪流在進入街道之前開始匯聚,道路的寬窄注定無法容納那麼多人同時進入。勇敢而魯莽的士兵們為了爭奪第一個殺死敵人的榮譽而爭先恐後——你無法要求他們在這個時候還能保持陣列的齊整。他們狂吼著向我們接近,迫不及待地想要用我們的鮮血證明自己的榮譽。

  「五個金幣,這次我一定比你多。」地底侏儒瑞德爾舔了舔嘴唇,對弗朗索瓦說到。

  「嗨,你還欠著我十個金幣呢。」弗朗索瓦從背後取下雕琢得堪稱藝術品的組合弓,向著侏儒撇了撇嘴。

  「胡說,明明是五個,我發誓風原沙漠盜賊那次是平手,鬼才知道那具該死的屍體掉到哪個流沙坑裡去了!」侏儒端著火銃爬上一個可以藏身的高台,將銃口對著正在迫近的守備軍。

  「就算是這樣也是十個,因為這次你輸定了。」弗朗索瓦自信的微笑著,還沒等瑞德爾動手,已經將一支狼牙箭射入了一個對手的咽喉。

  「第一個!」

  「我還沒喊開始呢,這一個不算!」侏儒暴躁地大叫起來,然後形跡無賴地大喊了一聲「開始」,火銃同時發出一聲巨響,喇叭形的銃口噴出一道狂烈的火光。

  衝在最前面的兩個守備軍應聲倒下,前面的一個胸口破開了一個恐怖的大洞,後面一個的小腹冒出汩汩的鮮血,看起來也受到了同樣致命的傷害。

  「這才是第一個和第二個!」

  「防禦,防禦!」我拔出長劍下達了命令。一牌盾牌手和兩排長矛手早已在掩體前排好了隊列,森然的矛尖不友好地朝向撲來的守備軍,如同期待食物的毒蛇。

  在守備軍的衝鋒接近之前,一陣密集的箭雨劃著弧線當空襲來。如果是在開闊的平原地帶,長弓強勁的拋射會給衣甲不齊的敵軍陣列造成巨大的傷亡,但這樣的事情在這裡並沒有發生:這條街道原本就不是很寬,再加上房屋閣樓的建造大都向外伸延,幾乎成了我們頭上的天然盾牌。正因為如此,所以這撥箭雨給我們造成的損失小的連我自己都無法想像。

  而與不習巷戰的敵人相比,冒險者們對於地形的掌握和利用則大大優勝。絕大部分的遠程攻擊手都登上了閣樓,居高臨下向著密集的守備軍隊列射擊。其實,他們就連瞄準也是多餘的,守備軍密集的陣列把街道堵得水洩不通,就連正常的戰鬥都很難做到,更不用說有效地防禦和躲閃。普通戰場上難以見效的魔法現在展現出了強大的殺傷力,溫斯頓戰士們也許從來都沒有想過會在戰鬥中遭遇這種無法理解的奇異技巧,紛紛哀叫著一頭栽倒。只在很短的一段時間裡,溫斯頓人就為自己的輕敵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在這群遠程射手中,侏儒瑞德爾和名不副實的音樂家弗朗索瓦無疑是最傑出的兩個。憑心而論,弗朗索瓦的弓箭技藝比起月溪森林傳奇的射手「銀手指」艾斯特拉和她同樣出眾的妻子「星眸」菲西蘭仍然頗有不如,但也已經絲毫不遜色於任何一個優秀的精靈戰士。他常常一手抽出四、五支箭來,然後連續地拉動弓弦,閃電般將羽箭連珠射出。他射擊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以至於一個面帶稚氣的孩子不得不提著幾支滿載的箭袋跟在他的身後,以便他隨時取用。與他的豎琴聲相比,弓弦發出的聲響更加柔韌和諧,在他白皙又穩健的手中彈奏出如泣的行板。

  在他的輕靈優雅相比,侏儒瑞德爾的聲勢則要浩大得多。他手中的火銃是我平生僅見的精妙利器。以往我見到的火銃,都是些笨重的傢伙。每射擊一次之前,你都必須從銃口往裡裝填火藥,然後把它們壓實,再放如製造殺傷的圓珠,射擊的速度非常緩慢。而瑞德爾火銃的中部有一個卡口,他總是把一個鐵製的匣子嵌入這個卡口,再拉一下火銃上端的一個門栓一樣的把手,就可以連續不斷地扣動板機,一次大概可以射擊六到八發的樣子。

  儘管經過了這樣的改進,火銃射擊的速度比起弗朗索瓦的弓箭仍然顯得緩慢,但巨大的威力彌補了速度上的差距。我猜他的火銃射出的彈藥都是經過特殊加工的,它們不像普通的圓珠彈那樣停留在一個人的體內,每一次射擊,它帶走的都是兩個以上的不幸生命。第一個中彈的倒霉鬼死相往往很慘,他們的屍身都不可能完整地保全下來。在給他們的身體上留下一個不可彌合的大洞之後,強勁的彈藥又會射進第二個、甚至第三個人的體內。對於殺傷力如此巨大的武器來說,準確與否已經顯得不再那麼重要了。即便是打在盾牌上,瑞德爾也能毫無保留地製造殺傷,任何厚重的防禦在他的火銃面前都並不比一張白紙更可靠。

  看著瑞德爾手中的殺人利器,一陣和眼前的戰鬥無關的恐慌湧上了我的心頭。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容易操作、也是威力最大的一種武器,即便是一個毫無戰鬥經驗的新手拿著它,也能發揮出不遜於任何一個強大魔法師或者弓箭手的作用,甚至比他們做得更好。眾所周知,侏儒的弱小和他們精妙的手藝同樣著名,但瑞德爾就依靠這樣的武器,成為了冒險戰士中頂尖的那一群中的一個。

  如果有一天,這樣的東西能夠大量地製造,每個人都有權利得到一支的話,那樣的世界會變成什麼?

  所有精湛的武技都變成了徒勞?一切的勇氣和力量都成了任人宰割的笑話?勇士和懦夫之間的距離不再那麼明顯?最卑微的人也能終結傳世英雄的生命?

  像現在這樣,當你用刀劍和槍矛殺死敵人時,你還可以看見他們的臉,觸摸到他們的肌膚和鮮血,還可以覺得你所殺死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而當所有的士兵都用這樣的武器去戰鬥、去廝殺的時候,生命是不是就會淪落到廉價的極至?

  我第一次覺得,侏儒所熱衷的所謂「科技」是一件非常偉大同時也是一件非常危險的事物,它甚至有著改變歷史軌跡、顛覆整個世界的力量。

  幸虧,我想,幸虧這件東西只有一件,幸虧它製作起來十分複雜、價格更加高昂,也幸虧侏儒的保守和驕傲讓他們不會把製造這種武器的技巧流傳於世。

  「轟!」

  又一個生命倒在了火銃噴射的烈焰下。
huro 發表於 2008-1-6 23:58
第二十一卷:盟友 第一百八十七章 這是一場巷戰

  如果是在開闊地,即便是相同數量的溫斯頓士兵,即便我們中數百名冒險者的武藝和經驗要遠遠超出他們,我們也絕對抵禦不了隊列整齊、訓練有素的溫斯頓職業軍人。冒險戰士們凶狠但卻凌亂的陣形和缺乏訓練的民兵在以紀律為繩索、將士兵捆綁成軍團的對手面前,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如果是在開闊地,即便只有五百輕騎,溫斯頓人也完全有能力將我們這支數千衣甲不整的雜牌軍沖得七零八落,他們可以策馬揚鞭在平原上追得我們連頭也不敢回,只希望自己能跑得比倒霉的同伴更快一些。

  如果是在開闊地,甚至溫斯頓人連照面都不用跟我們打,只要幾輪齊射,就可以用鋒利的羽箭把我們所有人都攢成刺蝟。

  這一切都必須以一個假設為前提:如果是在開闊地。

  毫無疑問,溫斯頓的戰士們是強大的,他們強健的體魄和悍不畏死的精神讓他們成為天生的勇者。他們武藝精熟、久歷沙場,一次次用自己的勇武將試圖冒犯他們威嚴的敵人踩在腳下。

  但他們從未經歷過眼前這樣的戰鬥。

  無法讓超過十個人並排行走的街道,每走兩步就會拌上一具戰友的屍體,左面是牆壁,右面也是牆壁,這個世界變得那麼小,身邊的一切都深刻地反映出讓他們深惡痛絕的一個詞:狹窄!狹窄!!狹窄!!!狹窄得讓他們無法向往日那樣放手揮動武器,狹窄得讓他們無法抵擋敵人的屠殺,狹窄得讓他們的靈魂無法在這個溫暖的世界呼吸舒展,而不得不去到另外一個永遠都那麼空曠的地方去。

  那些以自由和冒險為名的戰士們正用最殘酷的方式教育著對手什麼才叫一場「巷戰」,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對於敵人來說每一個無用的角落和礙事的牆壁都是他們最親密的戰友。再沒有誰比這些無數次在幽暗的地下城和長滿蔓籐和喬木的叢林沼澤中探索的戰士們更懂得在狹小的空間中進行破壞了,即便是沉重巨大的武器,在他們手中施展開來也絲毫不顯得淤塞。在這狹長的空間中,溫斯頓守備軍最可倚仗的數量優勢一點也體現不出來,能夠與我們交手的永遠只是最前排的那幾十個人,他們的下場總是可以預見。

  和那些堅守崗位的民兵們不同,冒險戰士們並不拘泥於將敵人阻擋在掩體之外。有些時候,他們甚至躍出掩體,直接殺入敵群,以自己引以為豪的卓越身手將沮喪和無力的感覺投射到敵人心頭。

  「影牙」崔德——那個總是將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曾經與我交談過的刺客——常常會出現在敵陣中。這個黑暗和鮮血的嗜好者手中並沒有拿著與戰場相配的武器,他兩手分別握著一柄匕首。在匕首開刃的地方並沒有閃著明亮的光芒,正相反,兩支精緻但狠毒的武器和它們的主人一樣,就像是兩團幽暗的陰影,透不出一絲光亮。

  就算你一直盯著這個陰影中的殺手,也很有可能會失去他的行蹤。這個行走於黑暗世界的勇士彷彿天生就帶有一種特質,讓人非常容易就忽略他的存在,即便是在紛擾沸騰的戰場上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他好像從不曾在敵人面前出現過。他的目光總是在對手的身後亮起,帶著殘忍幽暗的神色。對於他來說,殺死對手似乎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手持沉重的刀劍與對手廝殺的情景從來不會出現在他身上,他的匕首似乎總是輕飄飄地一抹,然後你就會發現一個溫斯頓人最致命的地方多出了一道淺紫色的劇毒傷口,同樣是紫色的毒血從傷口中流出,猶如一道妖媚的死亡彩虹。這個時候,崔德已經邁著他狐狸一般詭異的步伐脫離出溫斯頓人的戰陣,然後消失在某個極易被人忽視的背光角落。

  與他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個叫做梅麗爾的年輕女戰士,我一直懷疑在她嬌弱人類女性外表下隱藏著的其實一個變種的食人魔。她絕對是溫斯頓人遇到過的最美麗的噩夢,總是喜歡扛著她看起來似乎是斧子——其實也還是一把斧子,我從沒見過一把刀的刀背會有兩指厚,它和斧子唯一的不同就在於它的刃面幾乎有兩把斧子拼起來那麼長,這使得它比斧子更像是斧子——的長柄戰刀單身一人衝到溫斯頓人最密集的地方,舞出一道混雜著血肉和殘肢的死亡刀環,而後發出像百靈鳥般動聽卻偏偏又比虎咆獅吼還要洪亮的暢快呼聲。儘管還非常年輕,但天生的怪力使得戰刀在她手中毫不費力地旋轉,就像是被大風催動的風車。儘管刀桿足有一人多長,但絲毫也沒有受到這狹窄街道的阻礙,連一點路邊的牆皮都沒有蹭到。僅從這一點你就可以看得出梅麗爾並非只憑借天生的蠻力戰鬥,她一點也不缺少精湛的戰鬥技藝。

  冒險者和民兵們英勇的抵抗打了溫斯頓人一個措手不及,經過並不算漫長的對壘,他們第一撥攻勢的衝擊力達到了盡頭。在守備軍指揮官的命令下,他們逐漸向後退卻,直至退出了街口。

  直到溫斯頓人的攻擊撤出之後,我們才看得見眼前的街道變成了什麼樣子:眾多的屍體堆積起來,他們大多屬於那些不走運的溫斯頓軍人。屍體幾乎將整條街道墊高了一層,鐵與血在重傷將死者的哀號中慢慢融合、銹蝕,為溫斯頓人呈上一條散發著刺鼻氣息的死亡之路。

  「真正的戰鬥這才剛剛開始啊。」皮埃爾在我耳邊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剛才那次短暫的交鋒,已經有不下一千名最勇敢的生命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眾多的死亡刺激著人們的神經,即便是最麻木的人對著這樣的場景也難免會覺得觸目驚心。而現在,皮埃爾卻說這一切不過「剛剛開始」。

  可是我知道,他說的是對的。

  對於我們來說,這一回合的勝利來的太過輕易。這場勝利是建立在敵人對我們極度輕視的基礎上的,絕對不能反映出敵我之間的真實力量差距。

  我們打敗他們了,打痛他們了,讓他們感受到了我們的強大。或許這可以讓我們勇氣倍增,但雙方力量的差距來看,卻未必是件好事。

  慘痛的代價讓守備軍收起了對我們的輕視,但隨之而來的或許就是超出我們能力範圍之外的重視。我猜,下一撥攻勢將會比這一次強出很多,這並不是我們希望看到的結局。

  「或許,我們要用到那個東西了吧,希望它能管用……」我低頭沉思了片刻,小聲囑咐著。

  「相信冒險者的智慧吧,傑夫,它肯定比你見過的任何陷阱都要管用!」皮埃爾信誓旦旦地保證著……

  溫斯頓人並沒有急著展開下一撥攻勢,他們派出了一小隊士兵,頂著厚重的盾牌將淤塞在街道中央的屍體推向兩旁。他們的行動十分緩慢,好像披了不止一層鎧甲,而且並沒有向我們攻擊的意思。剛開始時我們的弓箭手還想瞄準他們射擊,可是當弓箭射穿了最外面一層之後居然就這樣釘在了鎧甲上,無法給他們造成一點損傷,於是也就放棄了。

  「記住,無論發生了什麼,絕對不要離開自己的崗位,絕對不要,明白嗎?」這時候,我正對著站在掩體前的民兵們大聲吼叫。在剛才的戰鬥中,他們表現的非常不盡人意,還沒等溫斯頓人靠近就已經顯得有些混亂。這是我最擔心的。當下一撥攻擊到來的時候他們倘若仍舊無法做得更好,迎接我們的或許就是敗亡的結果了。

  直到天近正午,溫斯頓人才開始重新集結。一時間,鼓角爭鳴,猶如晴天霹靂般壓向我們身處的這條街道。

  很快,我們就知道了這一次將要面對什麼樣的對手。

  一串戰馬的嘶鳴吵醒了午休的死神,她或許已經睜大了眼睛看著我們,等待著將我們的亡靈引入她所掌握的國度之中。

  騎兵,溫斯頓人居然遣上了他們引以為豪的騎兵,用來對付我們這些連裝備都不曾統一的臨時軍隊。

  民兵的陣列裡產生了巨大的騷亂,一陣沉默的絕望籠罩在人們心頭。儘管不是溫斯頓軍中最可怕的重裝騎兵,但眼前這些驃悍的騎手同樣不是憑借我們簡陋的掩體能夠應付的了的。他們身著厚重的鎧甲,手中高舉刺目的長矛,跨下戰馬帶著難以馴服的野性,堪比叢林中最迅猛的野獸。我們簡陋的防禦在馬背民族最驕傲的面孔前彷彿是一個任人嘲弄的笑柄,就連那些戰馬看待我們的眼神都有些諷刺的意味,給人感覺彷彿只要它們願意,隨時都可以踏碎我們的防禦似的。

  我向皮埃爾做了個準備的手勢,他會意地點點頭,轉身去佈置了。

  短促的鼓點突然中止,最前列的兩匹戰馬同時昂首嘶鳴,並轡向我們衝來。溫斯頓騎手為我們展示了他們嫻熟的馬術,兩匹戰馬正好填滿街道的空隙,並給戰友留下足夠的戰鬥空間。看起來,溫斯頓人已經從剛才的失利中汲取了教訓。

  沒有可能阻擋他們,戰馬奔跑的巨大衝力足以摧垮我們鬆散的掩體,筆直的街道讓我們根本沒有四散逃竄的可能。用鬆散的民兵正面對抗以勇武豪強著稱的溫斯頓騎兵?這和送死沒有什麼區別。而倘若我們躲進路旁的民宅中,則正好讓跟在騎兵身後一擁而上的溫斯頓人稱心如意。

  無論怎麼看,這都是必死的戰局。或許當實力差距太過懸殊時,一切反抗的努力和掙扎的希望都不過是讓強者證明自己無可爭議的強大的機會。

  果然如此嗎?

  驍勇的溫斯頓騎手將長矛低垂,指向我們的頭顱。鋒銳的矛尖閃著危險的毫光,刺的人兩眼生疼。他們戴著能夠覆蓋頭臉的鋼盔,只在眼睛的部分露出一個開口。已經沖得如此近了,我甚至能夠透過頭盔看見他們圓睜的怒目。他們來得如此之快,讓人感覺也許就在下一次喘息間,長矛就會刺穿我們的身軀,把一切都來個了斷。

  就在這時候,路邊幾幢房屋的屋頂上忽然傳來金屬敲打的聲音,繼而,一些形狀奇特的金屬製品從那裡落下,在道路上鋪散開來。

  那是一種稜刺,由四個尖角按照一定的角度鑄造而成。這種精緻的小玩意最妙的一點是,一旦它落在地上,無論怎麼翻滾,最終都會有一根銳利的尖刺朝上直立著。

  這原本是冒險者擺脫追趕的敵人或是應付警覺的獵犬時慣用的招數。當有人追趕時,他們可以在一些狹窄的道路上任意撒下這些陰險的工具,倘若敵人沒有察覺,一腳踩了上去,就不免要吃些大苦頭。更多的時候對手是會發現這些明顯的陷阱,但為了將它們掃到一邊,總要花些手腳,使用者則正好趁著這個機會落荒而逃。如果要對付獵犬,則可以在稜刺上塗抹毒藥,扔到獵犬面前。這些警醒的畜生會忍不住伸出爪子去撥弄這個新鮮的小玩意,當稜刺劃破爪子,它們喪命的時候也就到了。

  現在,狹小的空間讓這些普普通通的小玩意發揮了巨大的功效:奔馳的戰馬根本無法繞過這條荊棘之旅的,四蹄受傷的他們痛苦得又踢又咬,發了狂一樣甩動著自己的身軀,把背上的騎手摔到地上。它們越是掙扎,踩到的稜刺就越多,受到的傷害就越大。很快,有一匹戰馬再也無法忍受著椎心的刺痛,哀叫著伏倒在地上。更多的稜刺插入了它的身軀,讓它痛苦地再次站起身……如此反覆幾次,刺傷終於壓倒了痛覺,把它按倒在地上。它還沒有死,卻只能伸長了脖子,發出粗重的喘息,偶爾輕微地掙扎一下,也只能任由歹毒的暗器在它的皮肉間越刺越深……

  被摔下馬來的騎士面臨著更淒慘的結局。對於人類單薄的身體來說,稜刺的效果更加致命。一個不走運的騎士不幸地仰面朝天地平落在一片鋼鐵地毯上,當場就被紮成了篩子。一根稜刺貫穿了他的後腦,穿透了他的左眼,從他的眼眶中探出頭來,頂端還紮著他的眼球。乳白色和紅色的漿液相互攪拌著,毫無節制地肆意流淌。

  事實上他是幸運的。當稜刺貫穿他大腦的一刻,他就已經死了,再也沒有任何知覺。更多的騎手因為同樣的原因受到了致命的傷害,只是死亡暫時還沒有降臨到他們頭上。他們的雙手徒勞地揮動著,彷彿要將身受的巨大苦痛全部拋出身體之外似的。他們掙扎的表情和淒厲的叫喊猶如來自地獄最惡劣的刑場,讓人不由得心驚膽寒。

  溫斯頓人驚呆了,他們甚至有那麼一段時間沒有做出任何反應。或許他們每個人都毫無疑意地確信這場戰鬥將以為馬背勇士們的壓倒性勝利而告終,眼前發生的這一切彷彿一場最深沉的噩夢,讓他們遲遲無法相信。

  過了好半天,終於有一隊士兵想要衝上來拯救他們的勇士。這完全是徒勞的嘗試,我們沒費什麼就用弓弩和魔法把他們壓制住了。在層層重盾的保護下,他們也曾嘗試著接近,但自從踏入佈滿稜刺的荊棘地段之後,情形變得對他們愈加不利起來。溫斯頓人很難同時防禦來自頭頂、前方和腳下的多重暗器,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最出色的勇士們躺在這片可怕的鋼鐵地毯中痛苦掙扎。當他們終於接近散落著騎兵的地點時,看見的大多是些絕望的屍體而已。

  這一次交鋒,我們並沒有給對手帶來太大的損傷,栽倒在稜刺下的最多不過一百名普通的騎兵。但這不是重點,原本我們就從沒想過能正面擊敗兵強甲壯、數倍於我們的敵人。更重要的是,我們成功地拖住了敵人的腳步,當著他們的面把他們最強大的武裝輕易地擊敗,而在這個過程中,我們甚至沒有損失一個人。如果說第一次攻擊失利會讓敵人掀起更瘋狂的報復的話,那麼這一次的挫折應該會讓他們更審慎地對待與我們的戰鬥了吧。這對只希望拖延時間的我們來說是非常有利的。

  勝利將一種異樣的氣氛凝聚在空氣中,那些曾經是軍人的民兵逐漸找到了戰鬥的節奏,他們的目光開始變得自信,揮動短劍的動作也逐漸熟練起來,不再像開始時拙劣得像是揮動菜刀。那些戰場新手們逐漸熟悉了流血了死亡,他們仍然恐懼,但也已經有了拿起武器、面對敵人的勇氣,在必要的時候給我們提供幫助。對於我們來說,這就已經足夠了。
huro 發表於 2008-1-7 00:00
第二十一卷:盟友 第一百八十八章 未盡的賭約

  當太陽再一次落下又升起的時候,戰鬥的激烈呈膠著狀不斷攀升。溫斯頓戰士不愧為整個大陸最強大的武裝,他們在與我們的交戰中幾乎是以肉眼可辨的速度不斷進化著。經過一天一夜的纏鬥,溫斯頓守備軍從一次次慘痛的教訓中逐漸學到了如何應對一場巷戰的竅門,他們開始嘗試著用我們一度用來對付他們的手段來對付我們。

  一些奮勇的士兵卸下沉重的鎧甲,試圖翻過房頂和牆垣繞到我們背後突襲,有時他們甚至不惜炸毀一座建築,只為了使軍隊得到更大的施展空間。我們料到了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一早控制了幾個視野良好的置高點觀察敵人的行蹤,指揮隊伍擋住來自各個方向的奇襲。儘管直到目前為止,所有危險都在它剛剛露出萌芽時就被我們斬斷,但敵人的攻擊也確實讓我們疲於奔命、精神緊張。

  即便是在正面戰場,我們也遇到了一些麻煩。溫斯頓弓箭手放棄了大規模的拋射襲擊,他們學會了從房頂和閣樓上向我們射擊。儘管無論是準確度還是殺傷力都無法與冒險團隊中的精英們相比,但數量上的優勢也讓他們給我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在敵人的反撲下,我們遭受了不小的損失。在我指揮的兩千多名戰士中,陣亡者大約佔到了四分之一,另有兩百多人徹底喪失了戰鬥能力,餘下的人多多少少身上都帶著傷。桑塔夫人那邊的情況還要更糟糕一些,因為她要正面迎擊姆拉克將軍親率的守備軍主力。唯一還算值得欣慰的是,我們失去的大都是些未經戰陣的新兵,最精銳的冒險戰士們和值得信賴的老兵們的損失並不是很嚴重。我知道這樣說對於那些死去的年輕人來說很不公平,但事實就是如此,在這個我們需要更多勇氣和力量的時刻,別人的命確實比他們更值錢。

  最讓人絕望的是溫斯頓人的數量,人數上的差距讓他們的攻勢如潮水一般源源不斷。從今天早上開始,他們的攻擊就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每當一撥攻勢被我們擊潰,他們就撤下失敗的軍隊,換上另外一支重新開始。就算是神眷的勇士也難以經受整整半天的不停的廝殺,就算是最卓越的勇者在這個時候也不得不感受到自己力量的底限。冒險者們在開始戰鬥時肆意殺戮高呼狂叫的景象消失了,他們開始把每一分空閒的時間都用來休息。經驗最豐富的那些老戰士們甚至可以趁著溫斯頓人轉換隊列的短暫時間閉上眼打個盹。儘管已經疲憊得快要到了崩潰的邊緣,但一旦敵人鄰近,這些出入在死亡邊緣的勇者們仍然會毫不吝惜地揮霍自己的力量,用無可抗拒的迫力摧殘對手的生命。

  蹩腳音樂家和地底侏儒的比賽仍在繼續著,誰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已經殺了多少人。因為火藥不停爆炸產生的熱量,瑞德爾的火銃管微微發紅。許多次,他不得不終止自己的射擊,往火銃上潑涼水降溫,而且這種情況出現得越來越頻繁。每到這個時候,他總是低聲咒罵著,埋怨自己的武器不中用,給了弗朗索瓦超過他的機會。

  事實上,弗朗索瓦的情況更糟糕。與侏儒不同,他是在用自己本身的力量在射擊。頻繁地拉動弓弦讓他右臂的動作越來越僵硬,儘管有指套的保護,他的拇指和食指上仍然摩出了血花。在暫停戰鬥的時候,他的手臂總是無力地低垂著,就好像它們根本沒有長在他身上似的。他的樣子讓每個人都懷疑他是否還能戰鬥,每次拉動弓弦時他的眉頭都痛苦地緊皺著,眼角也在微微顫抖,但神奇的是,即便如此,他也仍然是我們中最好的射手,甚至做得比戰鬥剛開始時更讓人驚歎。他的目標已經不再是正面湧來的士兵們,而是那些隱藏在道路兩旁的敵軍弓箭手。如果說溫斯頓弓箭手從我們這裡學到了在巷戰中狙殺敵人的話,那他就是專門拔除狙擊手的狙擊手。

  「嗨,弗朗索瓦,你幹掉多少個了?」在這個當口,地底侏儒瑞德爾還念念不忘他那價值五個金幣的賭約。他蜷縮在角落中,向他的音樂家朋友開口問道。

  「七十三個、七十四個……」弗朗索瓦緊咬住嘴唇,一邊沉穩地射擊一邊回答。或許他覺得這個數字還不足以彰顯出自己的功績,連忙又補充了一句:「……外加三隻右手和五條腿。」

  「哈哈,這次你可要輸給我啦。」瑞德爾的臉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他穩穩端起火銃,一聲巨響之後,又有一個溫斯頓人應聲倒下。他指著那具屍體驕傲地宣稱:「這可是第七十八個。」

  「哼……」弗朗索瓦不服氣地搖搖頭。他有些惱火地看著這一撥溫斯頓人逐漸退卻,再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目標:「……戰鬥還沒結束呢。」

  「看看你的樣子,連手都抬不起來了,還能繼續下去嗎?」瑞德爾不失時機地奚落著自己的對手

  「還是小心你的小寶貝吧,它今天用得太過火啦,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轟』!」弗朗索瓦做了一個爆炸的動作,一邊輕輕活動著肩膀一邊針鋒相對地回答……

  或許是付出了那麼高昂的代價也沒能把我們拖垮的事實讓溫斯頓人不得不重新判斷我們的實力,在又一撥攻勢被終結、我們已經準備好迎接下一道攻擊浪潮的時候,守備軍忽然停止了他們的動作,遠遠地在街口集結起來,不再向我們發動襲擊。

  被狂熱絕望的喊殺聲籠罩了幾乎整整一天的街道忽然靜默下來,這突如其來的安靜就像是有一種恐怖的力量突然把過量的空氣強行塞入了你的肺葉,再捏住了你的口鼻,讓你無法喘息,從而產生了一種讓人瘋狂的壓抑感。連傷痛和死亡都已經不再畏懼了的戰士們在著短暫而突然的和平面前反而覺得不安起來,他們瞪大了眼睛,警惕地四下張望著,被殺戮的瘋狂染紅的雙眼掩飾不住那層對未知的恐慌。

  無論這意外的寧靜帶著這麼濃重的陰謀氣息,它總算給了我們一個喘息的機會。奮戰了一天的戰士們紛紛喘著粗氣癱坐在地上,有的則乾脆找到一個角落躺了下來。不少人大嚼起事先準備好的乾糧,為了後面的戰鬥積蓄力量。

  正當我們詫異著擅戰的溫斯頓人怎麼會在這樣的時候留給我們如此寶貴的休息時間時,忽然,幾個塔樓上負責瞭望的衛兵們齊聲發出了絕望的叫喊:

  「離開那裡,快離開那裡!」

  還沒等我們完全理解他們喊聲的意思,街口最前列的幾排守備軍忽然閃向兩旁,幾架原本用於城頭防禦的巨大弩車從他們身後露了出來,如同巨龍的牙齒般虎視眈眈地朝向我們的方向。

  弦聲乍起。

  粗如兒臂的巨大弩箭猶如雷霆霹靂,裹挾著鋒利金屬破開空氣的死亡之音直撲向我們的掩體。「嗵」的一聲,一個上好的胡桃木箱子在一瞬間分崩離析,原本堆放在裡面的沙石飛濺出一蓬迷霧,箱子上堆放的沙石袋立刻崩塌了一片。如果說我們簡陋的掩體對於溫斯頓人的弓箭和刀槍還有些作用的話,那麼在這些純為戰爭製造的破壞機器面前根本不堪一擊。好不容易堆積起來的數層掩體如同蛇蛻般從自己原有的位置上被剝離下來,木屑、泥土、沙石和屍體飛濺起的血肉立刻撒滿了整個街道。

  直到所有的掩體被破壞殆勁,溫斯頓人仍然沒有停止的意思。拆除了所有障礙之後,這些威力巨大的殺人工具開始拆除人體。沒錯,我說的是「拆除人體」,沒有人能奢望在這樣的距離被弩箭擊中後還能留下全屍,它造成的傷口完全不是被貫穿那麼簡單,弩箭高速飛射產生的巨大震動足以將整個人體撕成兩半,即便只是被它貼身輕輕擦過,你也會被它刮掉一大片血肉,這樣的傷口足以讓你失去求生的勇氣。

  「撤退,快撤退!貼著道路兩邊,不要站在中間,不要回頭,跑,給我快跑!」我聲嘶力竭地高喊著,根本沒想過掩蓋自己的絕望和恐懼。這一次,溫斯頓人選對了法子,在這狹窄的街道中,根本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抵禦這種足以摧城拔寨的威力。當你知道有些東西可以在距離五百步甚至更遠的地方一發就徹底粉碎一架堅固的投石車時,絕不會希望用正面面對它的方法去證明自己的勇敢,更何況它現在距離我還不到兩百步。

  儘管我竭力吶喊著,可是已經徹底嚇傻了民兵們並沒有聽從我的指揮。此前戰鬥中冒險戰士們的出色表現掩蓋了這樣的一個事實,那就是不止我們的敵人不擅長巷戰,我們的民兵們同樣不擅長。如果說曾經上過戰場的他們起碼還知道在兵敗時四散奔逃的話,那麼在這個狹窄的街道中就唯有向後一條退路。這群慌了神的笨蛋就像是一窩堵在路中央的馬蜂,為弩車提供了上好的靶子。幾乎每一枚弩箭都會在人群中炸起一蓬血雨,隨著這道恐怖煙雨同時散去的,是三、四個絕望的生命。

  慌亂中,不知怎麼搞的,一種非常糟糕的感覺忽然湧上了我的心頭。我只覺得頭皮發炸,全身的汗毛都要直立起來了。我發誓我並沒有多想,只是完全聽任肢體的感覺非常怪異地向左邁了一步。感謝我的守護神席勒姆多亞,他讓我在最後一刻躲過了死亡的結局。一道如刀的利風擦著我的右耳飛了出去,淒厲的風聲震得我一陣耳鳴。一枚粗大的弩箭像驚雷一般瞬間越過了我的身軀,一頭撞在前方的立柱上。即便是磚石結構的立柱也經受不起這樣巨大的衝擊,剎那間斷成兩截。立柱支撐著的那片屋頂頓時崩塌下來,看上去就像是遭遇了一場地震。即便是撞斷了立柱,那枚弩箭仍然繼續飛出了很長一段路程才栽倒在地上。

  直到這時我才覺得自己的右耳一陣火燎般的疼痛。我邊跑邊伸出手去撫摸,只感覺到一片溫暖潮濕的液體正在滴落。

  轉過街角,我從懷中取出一個魔法裝置,向天上發出了一個紅色的魔法光球。這是我們與桑塔夫人事先約好的信號,當有一方撤退時,必須立刻通知另外一方,以防不知情的那一側被溫斯頓人前後夾擊。

  桑塔夫人沒有立刻回應我的信號,這讓我非常焦慮。在奔逃的過程中,我頻頻回頭望像他們的方向,生怕他們出了什麼意外,更擔心他們因為無序的緊急後撤帶來更大的傷亡。過了好一陣,桑塔夫人回應的信號終於也升上了天空,與信號同時騰空而起的,還有一片沖天的火光和粗重的黑色濃煙。

  溫斯頓人沒有放過潰敗的我們,很快弩車停止了射擊。守備軍狂熱地叫喊著,手持利器兜住我們身後亡命地衝來。他們已經在這個街口被我們壓制了一天多的時間,現在,滿腔的怒火和被羞辱的心情有了宣洩的渠道,他們幾乎是毫無保留地向我們傾軋過來。

  一些落單的戰士很快就被淹沒在追兵的潮水之中,失去了掩體的依憑,我們的戰士終於見識到了溫斯頓軍人的威力。即便是強大的冒險戰士很無法在這個時候正面抵擋這怒濤般的衝擊力,一切精妙的武藝都只能任由這道由千萬人匯流而成的狂潮吞噬殆盡。

  原本,身材矮小的地底侏儒瑞德爾應該是最先遭遇不幸的那一部分人,他幼童一樣的短小雙腿注定了無法逃脫溫斯頓人的追趕。可是,就在我們開始逃亡的一剎那,弗朗索瓦並沒有忘記他的朋友。他一把揪住瑞德爾的領子,伸手把他挾在腋下,就像是夾著一個大號的包裹,看上去很滑稽。

  慌亂中,瑞德爾並沒有把他的寶貝火銃抓在手裡,而只是抓住了捆綁在火銃上的皮帶。精美的武器隨著弗朗索瓦的奔跑在地上拖拉著,不時碰撞著凹凸不平的地面。

  「嗨,小心點,那是個石頭,別碰……哦,天吶,你還是碰上了……」看著自己的寶貝遭受這樣的虐待,恐怕瑞德爾的心都要碎了。他很清楚現在的處境,乖乖地縮在弗朗索瓦的胳膊下不敢動彈,生怕給自己的朋友帶來多餘的麻煩,可是口中卻在不住地大聲抱怨著。

  弗朗索瓦對他的抱怨置之不理。他的面色蒼白,緊咬住嘴唇,埋著頭往前猛衝,一點也看不出一個「音樂家」的優雅氣質。或許是因為在戰鬥中右臂用力過度,他夾著侏儒的右手總顯得有些虛弱。儘管地底侏儒並不比一個普通的八歲男孩更重,但他每跑一段路程就要努力把侏儒的身體往上提一提。

  「快一點!」我回頭大喊著,「拐過前面那道彎,在總督府有我們的援軍!」

  也許我的話真的起到了某些作用,潰敗的逃亡者們跑得更快了。當我們轉過最後一個街角,貼上總督府的外牆時,如潑的箭雨及時地向我們身後射去。缺乏準備的追兵們被射住了腳步,只能任由我們氣喘吁吁地進入總督府大門。

  這時候我才有機會清點一下人數:經過剛才那場短暫而殘酷的屠殺,我手中剩餘的戰士已經不足千人了。

  最後一個進入總督府的是弗朗索瓦,地底侏儒額外的體重讓他落在了我們後面。幸運的是,他們總算逃脫了追趕。

  「撲通!」剛邁進大門,弗朗索瓦就一鬆手,把腋下的瑞德爾平平拋在地上。瑞德爾痛叫了一聲,來不及爬起身就緊抓住皮帶把自己的火銃拖到手中,眼裡滿是痛惜的神色。

  火銃的喇叭口磕出了不少凹痕,雕刻著精美花紋的托架也磨花了不少,這樣的慘重損失簡直比要了侏儒的命還要讓他傷心。他惱火地輕推了弗朗索瓦一把,抱怨地說道:「看看你幹的好事,你讓我的寶貝兒破相啦!」

  任誰都看得出,瑞德爾並不是真的生氣,這只是生死與共的朋友對救命之恩的一種特別親暱的表示罷了。

  可是,弗朗索瓦居然沒有經受得住這樣輕輕的一推。他踉蹌著向後退了幾步,要不是及時扶住了大門,也許真的會一頭栽倒下去。

  這時候人們才發現,弗朗索瓦的面色已經不是一般的蒼白了。

  瑞德爾立刻發現情形不對,他連忙湊過去,身手扶住朋友的腰,關切地問道:「你怎麼了,弗朗索瓦?你怎麼……」

  他住了口。

  弗朗索瓦慢慢地癱倒下去,直到這時候我們才看見他的背上正插著一支利箭。這是狠毒的一箭,幾乎有小指那麼長的箭桿已經深深沒入了他的脊背中。

  誰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受的傷。

  誰也不知道他正承受著的是怎樣的一種痛苦。

  我們只知道,他拖著這樣的傷勢跑了那麼遠,只是為了救下瑞德爾——他終生的對手和朋友。

  忽然,瑞德爾發瘋一樣大叫起來,他呼喊著朋友的名字,告訴他堅持住,雙手顫抖著從口袋中拿出一把匕首和一瓶止血的藥物,想要把箭從弗朗索瓦體內取出來。

  「別忙了,瑞德爾,我不想在最後的時候……還要……還要被你這樣折磨……」弗朗索瓦搖搖頭,拚命抬起手來制止了侏儒的動作。一道纖細的血線從他的嘴角斜斜劃落,瞬間就流成了一條恐怖的溪流。

  「我是用箭的,我知道……我知道自己的傷。真該死,居然是死在……死在我最擅長的……咳咳……」他忽然咳嗽起來,原先的血線瞬間變成了一道瀑布,從他的口中傾瀉出來。

  「胡說,胡說八道,你這傢伙從來都沒有老老實實地說過話。你的話我不信……我一句也不信……」瑞德爾面色發青,把嘴唇都要咬出血來,依舊執拗地撕開朋友的外套。但當他看清弗朗索瓦可怕的傷勢之後,所有的動作都在一瞬間僵了下來,眼淚和鼻涕一齊滾落,粘在他細長的鬍鬚上。

  這是無可救藥的致命傷。

  「這一次……我是輸給你啦,最後五個金幣,我們……兩清了……」弗朗索瓦竭力露出微笑的申請,既像是遺憾,又像是解脫似的輕聲說道。

  「沒有……我欠你的……我欠你一輩子的!我說,我說實話,風原沙漠盜賊那一次我多數了一個,我說謊了,你知道的對不對?你心裡很清楚,就是不願揭穿我。我還欠著你的,你不能就這麼死了。我們還沒有兩清,在我還清這筆仗之前你不能就這麼不負責任的說死就死了……」瑞德爾發瘋一樣大嚷著、哭泣著、哀求著,死死抓住朋友的手臂:

  「……你不能連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

  忽然,弗朗索瓦全身掙扎起來。剛才就連動一動嘴唇都覺得艱難,而現在他用力地揮動著手臂,眼中灰濛濛一片,口中大聲說道:「琴呢?我的琴呢?我看不見了!我的琴……」

  「在這裡!在這裡!」瑞德爾慌忙回答著,哆嗦著雙手連忙用小刀割斷弗朗索瓦背後箭袋上的繩索,取下了掛在箭袋外面的銀色豎琴,輕輕放到他四處摸索著的手中。

  弗朗索瓦輕撫著他的豎琴,臉上的神情立刻變得滿足安詳。

  「其實,我應該是一個音樂家的……」他喃喃自語。

  手指劃過琴弦,落下最後一串溫柔的音符,彷彿月色流淌。
huro 發表於 2008-1-7 00:00
第二十一卷:盟友 第一百八十九章 總督府危局

  不久之後,桑塔夫人和她帶領的戰士們也進入了總督府。

  「基德先生,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你們怎麼……怎麼那麼快就……」我們狼狽的樣子讓桑塔夫人吃了一驚,她拉住我急切地問到。可能是忽然覺得這樣的問題似乎隱隱含著責備的意思,她話沒說完就立刻收住了聲音。

  我沒有責怪她的意思,用最快的時間將我們遭遇的情況告訴了她。聽了我們的講述,桑塔夫人慶幸地拍了拍胸口:「我也正奇怪他們為什麼忽然就停止攻擊了,原來是這樣。如果你再晚一點發出撤退的信號,恐怕我們也要遭受同樣的打擊了。」

  「夫人……」我指著他們的來路飄揚的火焰和煙霧問道:「……那應該是您的傑作吧?」

  一看見火,桑塔夫人立刻眉飛色舞起來,已經略顯發胖的臉也煥發出異樣的神采,讓我感受到一陣灼熱的氣息。即使她什麼都不說我也知道我的猜測沒有錯。

  「從一開始,我就在街道上和每一棟房子裡都撒上了易燃的火油,一接到你的消息,我們立刻做出潰散的樣子,把溫斯頓的追兵引進了街道之中,然後只要一個普普通通的火球……」一道讓人畏縮的凶光忽然從她的眼底閃過,讓我心裡不由得一凜。

  守衛著總督府的,是路易斯殿下的一千近衛軍,這也是我們最後能夠倚靠的力量。在這兩天的時間裡,他們已經把這偌大的總督府變成了一座堅實的堡壘:院牆下架起了一層木台,立刻就變成了一道防衛的壁障,讓他們能居高臨下迎擊對手;一待我們全部進入的院中,士兵們立刻用沉重的沙袋堵住大門;院子裡臨時搭建起了一層層掩體,一直鋪到殿下居住的三層樓下。在樓頂的高台上,負責觀察敵情的士兵警覺地望著四周。儘管並不參與戰鬥,但他們的職責卻比與敵人展開肉搏的戰友們更重要。一旦戰鬥打響,他們手中的旗幟和火把將會成為傳遞信息的工具,為我們指示溫斯頓人運動的方向。

  最值得慶幸的是,因為崎嶇的道路阻住了射擊角度,守備軍的弩車不可能對我們造成直接的威脅。想到我們不必在這樣的距離內面對這種可怕的武器,我頓時覺得心裡輕鬆不少。

  很快,跟在桑塔夫人他們身後的追兵也趕到了。沒過多久,姆拉克將軍在一隊侍衛的保護下靠近了總督府。他穿著厚重的騎士鎧甲,瘦長陰梟的臉上帶著既得意又焦躁的神色。即便是在鐵甲重盾的護衛下,他也沒有勇氣過分靠近院牆,只走到街道一半的地方就停住了腳步,開始大聲呼喊:

  「經查,路易斯·弗拉維爾·德·赫諾爾任德蘭麥亞總督期間,勾結叛逆,擁兵自重,違旨逆行,圖謀不軌,犯下叛國罪,證據確鑿。現在,我們奉國王陛下聖旨,前來捉拿叛國者。立刻打開大門,交出叛逆路易斯,陛下仁愛,知道你們受到蒙蔽,對你們此前的所作所為既往不咎。倘若一意孤行,繼續與我們抵抗,國王陛下有旨,一切包庇、收容叛國賊著,同樣以叛國罪論處,格殺勿論!」

  無論是多麼不義的戰爭,那些善於玩弄權利的陰謀家們總能編造出堂皇的說辭,用冠冕的理由去掩飾自己卑劣的目的。我們甚至不能說他們不誠實,因為他們不僅用這樣的借口去欺騙別人,同樣也在欺騙他們自己。當這無端的誣蔑中傷無數次地從他們骯髒的口齒中噴射出來時,連他們自己都會相信自己編造的謊言。

  「叛國」,這一次他們竟然將這樣的罪名扣在了路易斯殿下頭上。我不知道除了他們那些富有想像力的頭腦,誰還能把這樣的罪名與一個國家的繼承者聯繫起來。

  「胡說八道,陛下已經晏駕,你是奉了哪一個國王的『聖旨』?」我的副官、也是近衛軍真正的指揮官桑德勒中校被這無恥的誣蔑氣得暴跳如雷,他大聲駁斥著,語氣中一點也看不出對軍銜遠高於自己的姆拉克將軍的尊敬。

  「按照先王遺旨,虢奪長子路易斯王位繼承權,由次子達倫第爾陛下繼承王權。我正是奉了達倫第爾陛下的聖旨。」姆拉克將軍兀自在那裡高聲叫嚷著,我甚至都奇怪當他說出這樣的無恥讕言時臉皮居然連紅都不紅一下。

  「我只知道先王晏駕,王太子路易斯殿下立刻以第一順序繼承人的身份成為國王。我們永遠忠誠於路易斯陛下,絕不承認除他之外的任何偽王!」桑德勒中校義正詞嚴地高呼著,他的話語感染著近衛軍英勇忠誠的將士們,他們齊聲高呼「誓死保衛路易斯陛下!」「勇氣!光榮!勝利!」的口號,轉眼間就將姆拉克將軍的叫嚷聲淹沒了。

  而對於抵抗組織的民兵和冒險者們來說,兩個敵對的溫斯頓軍官的爭論和他們並沒有什麼關係,他們並不具備對於任何一個溫斯頓王子的忠誠心。他們完全是以另外一種方式參與到這場廝殺之前的口舌之爭中去的。

  「看吶,這傢伙沒長鬍子!」一個跟在桑塔夫人身後的冒險者指著姆拉克將軍的臉大聲地嘲笑著。姆拉克的鬍鬚應該是在追擊桑塔夫人的時候被燒掉的,事實上,他的鬍子只是被火焰燎短了許多,但下巴和唇邊仍然還存留著燒焦的胡茬,說他「沒長鬍子」確實有些冤枉。

  這句話立刻引得眾多冒險者們哄堂大笑起來,立刻有人大聲附和道:「說的沒錯,他是娘娘腔!」

  「回家給孩子餵奶去吧!」

  ……

  在這些層出不窮的嘲諷和辱罵聲中,一個清脆動聽卻又非常響亮的的年輕女聲特別引人注目:

  「扒了他的褲子看看他下面那玩意還在不在!」手持長刀的漂亮女戰士梅麗爾高喊著,聲音大得幾乎能夠傳到城外去。她的喊聲來得如此突兀,以至於就連粗魯慣了的冒險者們都忍不住一陣愕然。以保護王子為責任的近衛軍官大都是些出身良好的年輕人,何曾聽過一個少女毫不慚愧地喊出這樣的話來,不由得紛紛側目。

  下一個瞬間,粗獷的戰士們立刻沸騰起來,許多更惡毒的揣測和不堪入耳的嘲笑源源不斷地向敵人的指揮官傾瀉過去,彷彿正在進行的是一場貶損對手的競賽。而他們中的冠軍,無疑就是那個語出驚人的女戰士梅麗爾。

  站在牆頭,我看見姆拉克將軍面色醬紫,胸口急促地大幅度起伏,就好像裡面有什麼東西就要爆炸開來似的。無論是大意中伏的經歷還是耳中這惡毒的嘲笑,大概都是這個貴族軍官無法忍受的恥辱吧。他惡毒地向總督府的方向看了一眼,立刻快步向後走去。

  在接近本陣的時候,一個守備軍士兵忍不住看了將軍光禿禿的下巴一眼,然後露出了一絲不自然的微笑。姆拉克滿腔的怒火立刻找到了宣洩的途徑,他惱羞成怒地反手狠狠一巴掌把那個倒霉的士兵打翻在地,然後抽出馬鞭子把他抽打得滿地打滾。直到那個士兵連痛苦呻吟的力氣都沒有了之後,將軍才氣喘吁吁地指著他對身邊的侍衛憤怒地咆哮著:「把這個白癡給我扔到監牢裡去!看他以後還能不能再笑得出來!」

  在戰場上激怒敵人、讓他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做出不夠縝密的判斷和決定,從中尋找有利於自己的戰機會,在一般情況下,這都是個不錯的主意。

  可是現在,我們遇到的情況完全不同。

  從一開始,姆拉克將軍就沒打算用所謂的「戰術」來與我們交鋒,兵力上的懸殊差距讓一切巧妙的計策都成了華而不實的幻影。數倍於我們的裡德城守備軍只憑借自己單純的勇氣和力量就能給我們帶來不小的麻煩,而姆拉克將軍的怒火只會讓瘋狂的攻勢來得更暴虐,也更持久。

  近衛軍從剛始進入戰鬥起,就不得不面對空前巨大的壓力。儘管他們都是溫斯頓軍中千挑萬選出來的最優秀的武士,非常勇武也足夠堅強,但在守備軍毫無道理可講的野蠻進攻下,他們的防線看上去仍然脆弱得讓人擔憂,就好像是一道老舊的堤壩,十分勉強地擋在突然爆發的巨大洪潮面前,時刻都有全線崩潰的危險。

  退入總督府的民兵和冒險戰士們只稍稍休息了一小會就再一次地投入到了戰鬥中去。儘管他們中有不少人已經連喘息都覺得十分疲憊,但求生的信念讓他們不得不搾盡自己體內最後一絲力量。每個人都知道,當你與手持利刃的對手做性命相搏時終會有一個會伴隨著巨大的疼痛悲慘地倒下,成為毫無知覺的失敗者。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殘忍一點、再殘忍一點,不要讓自己成為那個不走運的倒霉鬼。

  在這時候,我才第一次看見瑪利安的母親、曾經以「舞火之花」的名聲在冒險勇士中享有盛譽的桑塔夫人是如何戰鬥的。

  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個賢淑穩重的冷靜婦人,即便是在斥責別人的時候,她也總能控制住自己的神態,把憤怒、惱火、失望這些負面的情緒全部隱藏在一副典雅的表情之後。

  我幾乎不認識面前的這個女人。

  她的目光銳利得讓人生畏,彷彿是一團等待熔煉鋼鐵的熔爐,讓與她對視的每一個人都感到一陣灼熱的懼意。她身穿黑褐色的衣裙,頭上紮著一塊藍白相間的頭巾,全身上下沒有一點惹人注意的鮮明顏色,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她就是一團在戰場上狂烈焚燒著的火焰,就連她身周的空氣也在隨著她的行動而蒸騰,帶著一種讓人窒息的迫力。

  火焰,那無形的、熾烈的、卻偏偏又如夢似幻不可觸摸的暴戾元素,在桑塔夫人的手中卻彷彿是實在的固體,神奇地幻化出一柄艷紅色的長劍,如同落日夕霞,映射著對手醜陋畏縮的面容。飄紅過處,血與火交融成一道紅色的光暈,沒有任何生命能在這道恐怖的風景之下驕傲地存活。

  不僅如此,在右手揮動著魔法火焰長劍的時候,麵包房老闆娘的口中還不時低聲吟唱著繁複拗口的咒語。那些熾烈暴躁的元素隨著她的咒語聲一點點聚集在她的左掌中,逐漸凝結成一團團大小不等的火球。當這些火球看似無力地飄落到站滿了溫斯頓士兵的街道中時,立刻爆發出驚人的能量,將致命的溫度撒向全無防備的脆弱生命。

  老桑塔,麵包房的老闆,瑪利安的父親,手持一把重劍緊緊守護在妻子身前。他的神態和舉動不像是個丈夫,而更像是一名最忠誠的僕人和追隨者。每當有敵人襲近,這個年過半百的年長戰士總會第一個正面迎上前去,竭盡全力把他們擋在盡可能遠的地方,給妻子留下施法的空間。

  坦率地說,他的武藝並不出眾,戰鬥的技巧也很粗糙,只比最普通的戰士強上那麼一點。或許他在年輕時憑借勇力能夠戰勝我,但現在我有八分的把握能在一對一的交戰中擊敗他。正如皮埃爾所形容的,他是個「又醜又笨脾氣又差」的傢伙,單就戰鬥而言,完全不能與他傑出的妻子相提並論。

  但是在我看來,其他任何一個戰士在他的位置上,都不可能做得比他更好。

  每一次出手,老桑塔都全力以赴,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餘地。他所有的念頭都是希望讓眼前的敵人離自己的妻子遠一點、再遠一點,為了這個目的,他不惜一次次將自己置身於危險的境地,彷彿全然不知道害怕,又像是完全信任自己的妻子,毫無保留地將自己的生命托付給她。

  而每當他遭遇危機時,桑塔夫人從來沒有讓他失望。她的魔法援助總能及時出現在丈夫身邊,為他剔除可能危及他生命的猛烈襲擊。整個戰鬥過程中,他們之間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連看都沒有相互看上一眼,可是卻又彷彿心靈相通似的,總能在第一時間明白對方的心意。

  我忽然很想知道他們的過去,那是一個強大的魔法師和一個蹩腳戰士結伴冒險的愛情故事。不知道在那段被麵包房的煙火和烤爐埋沒了的歲月中,是什麼讓他們如此相知相信,直到現在也沒有拋下這經受過歲月磨礪的默契。

  ……

  無論近衛軍士兵們如何的盡職、冒險戰士們是如何的搏命、抵抗組織成員們是如何的奮勇,力量上的巨大差距仍然在讓我們的防線不可避免地一點點被蠶食。在姆拉克將軍的命令下,守備軍將燃著火把的利箭大片地射入府中。那源源不斷的火光在空中連成了一片,猶如鋪天蓋地的紅雲遮蔽了我們的天空,將毀滅的力量送到我們身邊。燃著猛油的箭支即便深深扎入泥土中也不會熄滅,原本種植在院中的花草和喬木一旦被射中就會立刻燃燒起來。在戰火的燒燎之下,那些美麗姣妍的東西越發顯得無比脆弱。

  守備軍已經登上了幾處院牆,有幾次他們甚至衝入院中,向著路易斯王子的居所逼近。房頂的瞭望手們不住地揮動著旗幟,向我們傳遞著來自各個方向的危急的信號,我已經聚集起了所有的力量,就像一支救火的隊伍一樣一次次將眼看就要得手的敵人逐下的院牆。就連忠誠於殿下的僕從和役者都操起了簡陋了武器和戰士們並肩戰鬥,我已經力竭於此,再沒有一絲一毫的辦法可以想了。

  或許一切都將終結於此了,看著狼煙四起的總督府,我頹然地想著。儘管站在總督府的台階上,我仍然在粗暴又堅定地大聲命令著,彷彿一個胸有成竹的將軍,一點也沒有把慌亂的神色表露出來。可我的心裡卻像是颶風肆虐的天空,只有絕望的黑暗,而透不出一絲讓人心生希望的光明。

  正當勝利的天平即將垂落到對手的一方、我們的敗亡看起來似乎無可逆轉時,隨著一聲輕響,我背後的房門忽然打開了。

  我詫異地轉過頭去,彷彿看見了光明。

  路易斯王子,我們此戰所要保護的對象,一步步走出大廳。他身穿著那件標誌性的亮銀色甲冑,腰中懸掛著閃亮的配劍,沒有佩帶頭盔。如太陽般金色的光芒從他的髮梢間洩露出來,照亮了我的眼睛。

  在此之前,殿下已經整整三天沒有走出過房門。溫斯頓國王去世的噩耗幾乎擊垮了這個善良的年輕人,在他生死攸關的時刻掀開了他性格中最脆弱的一面,讓他幾乎放棄了抵抗的願望,讓所有的重責全部壓到了我的肩頭。

  他是個受人景仰的強者,在戰場上憑借自己的堅韌和勇毅創造輝煌戰績的偉大將領,可是在親人的噩耗面前,他表現出的軟弱甚至尤甚於一個普通人。

  可是現在,他終於走出來了。儘管他面色蒼白,看起來還有些虛弱,悲傷的戚容還未從他的臉上完全褪去,可他的腳步緩慢而穩健,湛藍的雙眸流露出明亮智慧的顏色,帶著一種天生的驕傲。即便是當他們仰望天空的時候,你也不免會生出這樣一種錯覺:這雙眼睛從來沒有在任何事物之下的位置去仰視過什麼,無論什麼時候,它們彷彿都一直在俯視著大地蒼穹。

  「殿下,您……」我遲疑地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對不起,基德先生,讓您擔心了。」殿下溫和地對我說著,微微向我點了點頭。他的神態平靜祥和,似乎根本就沒有看見眼前著危急的戰局。

  「您……您沒事就好,那我就……我就放心了。」不知為什麼,從看到殿下的第一眼起,我的心裡忽然一陣平靜,剛才的絕望和焦急瞬時間一掃而空,就好像從充斥著亡命殺戮的戰場上抽離出來了似的。

  「您幹得很出色,先生,辛苦您了……」殿下將目光從我的臉上移開,轉而望向已經淪為戰場的總督府院落,目光沉靜如常。

  「……現在,就請您先休息一下,剩下的事情,就請讓我來解決吧。」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07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章 以噩夢告終

  即便是最驍勇的鬥士,也不能在數倍於自己的敵人面前支撐太久,更何況我們中還有相當一部分是缺乏系統訓練的老兵——儘管他們都曾是些稱職的軍人,但畢竟這些年來他們已經遠離了戰場的廝殺,習慣了手中不染血腥的生活。

  在經過半天的狂野攻擊之後,溫斯頓守備軍們看見了勝利女神微笑的面容。他們眼前的對手分明地已經衰敗下去,不能再像剛開始那樣給予他們迎頭痛擊。儘管他們還沒有開闢出一條通入總督府的道路,但在總督府的許多角落已經呈現出膠著混亂的局面,倘若任由這個局面發展下去,他們的勝利只是預料之中的事。

  很快,這一時刻就以出人意料的方式到來了。

  在守備軍連番蓄意的破壞下,由沉重的鐵條焊接而成的府第大門轟然倒地。準確地說,大門不是被「打開」的,而是承受不住巨大的拉裡,被襲擊者硬生生從門柱上拆了下來。失卻了堅固的依憑,臨時搭建起的掩體很難發揮出它們的作用,在溫斯頓守備軍的攻擊下一點點坍塌下來。守衛府門的近衛軍將士們突然要直接面對遠遠強盛於自己的敵手,頓時慌了手腳。他們的抵抗不再那麼有力,腳步也接連不斷地向身後退卻。

  就連我們的對手也沒有料到最先陷落的居然會是大門,這樣一來,我們的對手就控制了直接進入總督府的最佳通道。我們的敵人被這忽然降臨的好運激發起了更大的勇氣,整個戰場都要沸騰了。親手打開大門的那隊士兵狂熱地吶喊著,第一批衝入總督府中,任由殺戮的衝動支配著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多的守備軍士兵門從大門湧入,更多的人則正在向大門湧來。他們手中貪婪地握緊了武器,就好像緊握住了勝利女神纖細優美的腰肢。

  然後,最先進入總督府的敵人遭到了意料之外的迎頭痛擊。

  一排排早有預謀的箭矢陰險地撲向正不斷湧入的溫斯頓人,把這些最勇敢的敵人送到了無盡的黑暗之中。各各方向都有長槍手嚴陣以待,無情地對待著靠近了的溫斯頓人。倘若有人能夠從高處看看總督府內的情形就可以發現,看似零散堆積起來的一些臨時掩體圍著大門口排成了一條隱藏的圓弧,像一隻口袋一樣把正在湧入的溫斯頓人套了進去。在這個圓弧中,聚集了我們中最強大也是數量最多的優秀戰士。儘管對於出入的行人來說大門已經足夠寬闊,可它仍然限制住了溫斯頓人的通行數量,讓他們在這個陰險的埋伏圈中成為了少數。銳利的弓弩和槍矛準確無誤地在他們身上找到了最合適的歸所,即便是最貪婪的毒蛇也不曾像它們這樣毫無節制地吮吸鮮血。

  更重要的是,高大的門牆和密集的人群擋住了後來者的視線,讓他們根本看不清前面的戰友是如何倒下的。他們義無返顧地將前面的袍澤送到了死神面前,而當發現自己也身處同樣不妙的境地時,他們已經沒有了回頭的機會。而他們的指揮官、遠在街道的那一端發號施令的姆拉克將軍,同樣對正在總督府中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或許他已經將守備軍們的慘叫理解成了我們的哀號,正堅定不移地傳達著繼續攻擊的命令,等待著勝利的喜訊呢。

  我們的敵人不得不面對著這樣一個窘迫的境地:他們明明打開了進入總督府的入口,卻發現自己反而因此陷入了被動,蒙受著比剛才還要巨大的損失……

  「你說什麼?」在剛接到路易斯王子的命令時,皮埃爾驚訝地尖叫起來。不止是他,就連我和常年跟隨在殿下身邊的近衛軍軍官桑德勒中校也嚇了一大跳:「棄守大門?你昏頭了嗎?如果你想死,辦法有的是,請不要隨隨便便把我們的性命也拖累進來!」我的兄長才不管面前的王子是一個多麼天才的指揮藝術家,他幾乎是在叱罵路易斯殿下。

  「您聽我說,先生……」路易斯殿下一點也沒有為自己受到斥責而覺得生氣,他平靜地反問道:「您認為,如果我們繼續這樣下去,還能支持多久?」

  「……」皮埃爾掃視了一眼四周的局面,他的眼睛如實地反映出現在的危局,但顯然他並不願放棄抵抗的希望,只有低沉著面孔有些倔強地回答道:「能支持多久算多久!」

  「您說的很對。可是如果我們被這樣擊破,讓整個戰場四面開花,敵人可以從任何方向湧進來,像餐刀切割麵包一樣把我們切成零星的小塊,如果那樣的話,我們就連最後一點反抗的餘地都沒有了!」殿下懇切地說著。他俊美的面容掩不住蒼白虛弱的神色,可一對碧藍色的眼睛裡卻閃耀著智慧和自信的光芒。

  「與其這樣醜陋地失敗……」殿下繼續解釋道,「倒不如我們先露出一個大破綻,把他們的兵力全部吸引過來,讓我們把大部分力量都集中在這裡,和他們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說不定反到可以堅持得更長久些!」

  殿下的構想讓我們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在敵人這樣的壓力面前,自己露出致命的破綻,這甚至比自殺還要危險。可是殿下所說的每一個字都那麼清晰地敲打在我們心頭,讓我們不得不信服。既然我們無論怎樣都注定無法與強大的敵人相抗衡,那麼置之死地、放手一搏,用我們最後殘存的力量去爭取一點點寶貴的時間,這未嘗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可是……」剛從戰場上趕到的桑塔夫人置疑問道,「……如果他們並不放鬆來四面圍牆的攻勢我們又該怎麼辦?」

  「這不可能。」路易斯殿下自信地微笑著,「無論是誰,當他正面打開一個缺口的時候,絕不會在其他地方花費更大的力氣。如果是您在指揮,夫人,那麼當你可以從大門直接衝擊我們的本陣時,還會不會在四面圍牆的進攻上多費功夫呢?而且……」殿下頓了一頓,用無可辯駁的語氣說道,「除了冒一冒風險,我們還能再幹些什麼呢?現在,我們可以做出的選擇畢竟已經不多了。如果這個方法沒有奏效,那就讓我為我的愚蠢付出代價吧。」

  說著,殿下目光炯炯地望向大門的方向。雖然口中談論著自己敗亡的結局,可殿下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一點頹唐的神態。他高傲地昂著頭看向我們,猶如一個勝券在握的將軍在等待著他命中注定的勝利。

  「好,如果說就連殿下你都不怕死,我們這群亡命徒難道還怕冒一冒風險了?」皮埃爾用力地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舔了舔粘在嘴唇上的斑駁血跡,扛起他的雙手闊劍奔向他的同伴。我們也各自散開,忠實地執行起殿下的計劃來。

  以自己的生命為餌,拋棄了保護自己的最後一絲壁障,將生死全部交付給自己的勇氣,以自己的蠻力和鬥志去爭取命運的垂青,這聽起來就像是一個頭腦簡單狂熱的蠻人作出的衝動選擇。可是現在,這樣的選擇反而代表著一種絕高的智慧和巨大的魄力,讓即便是那些最傑出的戰術家們也不得不欽服讚歎。

  一切都如殿下所料想的那樣,當大門洞開時,幾乎所有的敵人一得到消息就都湧向這個遠不如他們想像中巨大的缺口,希圖從貪功的友軍手中搶得一份值得誇耀的軍功。四周院牆的爭奪壓力頓時小了許多,一些只差毫釐就要崩潰陷落的角落立刻恢復了平靜。交戰的雙方幾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投諸於那扇被拆毀的大門前,將自己最強大的一面向對手顯露,與敵人交換著鮮血和死亡。

  每個人都知道,這已經是最後的時刻。沒有人知道殿下的援軍何時到達,他們可能下一個瞬間就出現在敵人的背後,也可能永遠都無法到達、或者根本就不存在。但我們無比確定的是,多堅持一會兒就多了一分希望;倘若就這樣悲慘地死去,即便援軍在你剛剛倒地時就殺退了敵人,那對於死去的人來說,也沒有任何意義。

  看著血肉橫飛的景象,殿下緩緩擎出了他的佩劍,邁步走向戰鬥最慘烈的戰場中央。

  「殿下,您想幹什麼?」我一把把他拉住,想要將他拖到身後,「您不能冒這個險!我們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保護您的安全,倘若您在這時候出了什麼意外,那我們所有的努力豈不是就白費了麼?」

  「保護我?」殿下把我拉住他的手輕輕移開,「已經沒有這個必要了。這一仗的結局只有兩個:要麼,我和你們一起死在這裡,要麼,我們一起活下來。我不能看著我的士兵們為了我拚命而什麼都不做。這一仗……可是為我而打的呢。」

  殿下重新邁開腳步,將我拋在身後。他驕傲的聲音輕輕迴盪在我的耳邊,卻又像是飄搖在整個戰場上:

  「倘若一個國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那他又憑什麼去保護自己的國人呢?」

  他說的是「國王」。

  他說的是他自己。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把「國王」這個詞加諸到自己的頭上,還是在戰場上,為了這個理由去戰鬥。

  倘若一個王者有了這樣的覺悟,就再沒有誰能阻止他了。那些忠誠於他的人們所能做的,唯有緊緊跟隨著他的腳步,為了他一個人的信念而戰。

  我不知道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所謂「王者之氣」這種東西,我的眼睛所告訴我的事實是,起碼在這個戰場上,沒有一個人對手能夠直面覺醒的君王。面對著他們曾經的統帥和英雄,幾乎所有的襲擊者都在下意識地躲閃。儘管從一開始他們就知道,殺死面前這個金髮的男子是他們此戰唯一的目的,可好像每個人都在期待著別人去做這件事。路易斯殿下——不,現在我想已經可以稱他為陛下了——他手揮長劍的模樣猶如史書上那些深入人心的英雄從那些讓人感動的光輝事跡大踏步走出,不但令我們這些追隨者想要頂禮膜拜,就連我們的對手也不免為之心折。

  鮮血染上了王子的劍,染上了王子的甲,染上了王子的臉……

  那些污穢的顏色並沒有絲毫降低路易斯殿下的神采,他正如一團朝陽升起在人群中,散發著攙雜血紅和金黃色的燦爛光輝。

  我牢記著自己的責任,緊緊跟隨在殿下身後,竭盡所能地抵擋襲向殿下的武器。我不知道自己的行為對於王子來說是不是一種多餘,他矯健的身手足以讓冒險戰士中最出色的武士汗顏。即便拋卻他王子的尊榮,只用戰士的標準來衡量,殿下也依然屬於這世上最出類拔萃的那一群人中的一個。

  猛然間,一個高大威猛的溫斯頓士兵出現在我的面前,他比周圍的士兵們明顯要高大許多、也強壯許多,他手中碩大的戰斧正向我證明著這一點。他在週身所有戰士之中選擇了我作他的敵手,高聲叫喊著向我撲來,眼中書寫著殺戮的瘋狂熱望。

  就在這個時候,我犯了一個錯誤。

  我錯誤地認為這個對手高大魁梧得有些過分,他的動作必然會相應變得遲緩。

  他一點也不遲緩。

  恰恰相反,他的動作很快,快得出乎我的想像。只在眨眼間,巨大的戰斧就向我當頭襲來,裹挾著隆隆風雷之聲直奔向我的眉心。

  我已不及躲閃,唯一能做的就舉劍擋格。

  這不是我能夠獨力化解的重擊。

  一聲刺耳的巨響之後,我覺得右手一陣麻木,數道碎裂的劍刃閃著明亮的金屬光澤從我的手中四射開去。眼前的事物忽然變得暗淡起來,身體裡空蕩蕩的,什麼也感覺不到。片刻之後,一陣擁堵的血氣瞬間湧上我的胸口,直衝入口腔,讓我嘗到了一絲甜甜的味道。

  恍惚中,我看見那把巨大的斧子再次揚起,飆出一道狂裂的風暴。心裡一個焦急的聲音在呼喚:「躲開!快躲開!你馬上就要死了!」

  我明知道自己應該聽從那個聲音的指示,躲開這要命的猛擊,可是酸麻癱軟的身體根本無法接受自己的指揮,連動一動小指都覺得困難,只能昏沉地看見一片交錯的光影。一切彷彿都凝滯在這一刻,除了模糊的一團,我什麼也看清楚、什麼也聽不清楚。

  準確地說,我一點也不害怕。剛才那一記猛擊讓我頭腦有些發昏,不太能夠清楚地分辨眼前的景象。我的心裡只隱約覺得有些可怕的事情要降臨到我的頭上,某些事情或許會在這裡得到結局。

  接著,似乎有一道巨大的力量撞上了我身軀。我覺得自己在向一旁撲倒……撲倒……撲倒……在撲倒的過程中,麻木的感覺一點點消退,清醒的神智又被強塞回到我的頭腦裡。刀光、劍影、喊殺聲、自己摔倒在地上產生的震動和聲響以及來自臂膀和胸口的疼痛……這一切的東西在同一個瞬間向我鋪天蓋地地湧來,壓迫著我脆弱的神經,讓我忍不住低聲呻吟。

  然後,我聽見了一聲痛叫。

  那是我所熟悉的、最親近的聲音。

  我下意識地回過頭來,望向自己剛才身處的地方。

  一瞥之間,我看見了讓我永遠自責無法擺脫的景象。它注定成為困擾我一生的噩夢,讓愧疚哀痛的心情一刻也不曾遠離過我的身邊。

  在那把巨斧落下的地方,皮埃爾下半身血肉模糊地拚命掙扎著。他小腹以下的部分幾乎已經全部變成了紫紅的顏色,從他體內傾瀉出來的血液仍在不停奔流著,在他的身下匯聚成了一片紅色的湖泊。

  我不知道他傷在哪裡,但我知道,能夠讓鮮血那樣流淌的重上已經足以讓最強壯的漢子喪命。即便如此,我的兄長仍然沒有放過反擊的機會。那把巨大的雙手闊劍猶如猛虎的利齒自下而上向對手撩去,瞬間撕開了那個士兵的咽喉。

  在解決完最後的敵人之後,皮埃爾拋下了他的闊劍,在地上痛苦地哀叫著。他的身體輕微痙攣著,顯示著他正遭受常人無法抵抗的巨大痛楚。

  「皮埃爾!」我什麼也不顧了,慘叫著撲上前去,驚悸地移動著他的身軀,托著他的後背和小腿,想要把他抱到遠離戰場的地方。

  在我剛要站起身來的時候,我的右手一輕,皮埃爾又一次摔回到地上。

  只是一瞬間,卻又彷彿好久,我愣在那裡,看著剛剛挽救了我的性命,現在正躺在地上掙扎著的,我的兄長。

  我的右手緊握著一條腿,一條自膝蓋斷裂了的、露出了骨茬和肌肉的小腿。

  那曾是皮埃爾身體的一部分。

  一種極大的恐懼崩潰了我的世界,我害怕,我恐慌,我不知道該如何應對眼前發生的這件事。

  我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有人在歡呼,有人在絕望地尖叫,有很多很多人從更遠的地方向我們奔來,他們好像很快就能來到這裡,卻又好像永遠都無法到達。

  這一切似乎都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了。

  「皮埃爾……皮埃爾……」這個名字就像是拯救我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反覆地念著,生怕一但停口就什麼都再也說不出來了。我像個孩子一樣軟弱地哭泣著,任憑一切事物在我眼前變得模糊扭曲。我蹲坐在那裡,手裡拿著那截斷腿,一遍遍地將它對準皮埃爾恐怖的傷口接上去,希望這是個恐怖的夢境。當傷口的兩端重新接合在一起時,這個夢就會醒來,我依舊可以看見皮埃爾矯健奔跑的樣子。皮埃爾怎麼會失去一條腿?他怎麼能夠失去一條腿?他難道不是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把喜歡把我扛在肩頭,在城市的小巷中穿行奔跑的嗎?他跑得像風一樣……像風一樣快啊。

  他怎麼會失去一條腿呢?

  這是個夢,這一定是的。我忽然興奮起來,好像發現了天大的秘密。我緊閉上雙眼,然後猛然睜開,希望再次出現在我的面前的,是皮埃爾促狹的笑臉。他會喊我懶蟲,掀開我的被子,把我扛在肩上,在我的尖叫聲中哈哈大笑。

  我不想再睡下去了,讓我醒來,叫醒我!快,救救我,誰來叫醒我啊……

  斷腿一次次從斷裂的茬口上滾落下來,它上面的肌肉已經失去了彈性,在我的手中變得冰涼、僵硬。腿上的毛孔開始緊密地收縮,肌肉泛出一層青灰欲死的顏色。

  天吶,這真的不是一個夢嗎?

  恍惚中,似乎有另外一個人出現在我面前,我看不清他的臉。事實上,除了那半截斷腿,我已經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看見我這個樣子,連忙一腳把我踹倒在一旁,蹲下身子慌亂地對皮埃爾做著些什麼。他好像大聲說了些什麼話,還用沾滿了鮮血的手拍了拍我的臉,可是我什麼都不知道。

  當他站到一旁的時候,我已經看不見皮埃爾膝蓋上的傷口了。一條白色的繃帶把他的傷口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鮮血不時地滲出來,可是已經不再像剛才那樣肆意流淌了。

  我顫抖著,一種不知什麼樣的心情讓我偏執欲狂地將手中那條斷腿伸出來,湊到那被包裹好的傷口處,小心地對準……對準……

  它還可以長回去的,不是麼?求求你告訴我,它還可以長回去,長回去,就像它之前生長在這個人身上一樣,就像這一切沒有真的發生過。它可以的……

  求……求……你……
huro 發表於 2008-1-7 01:07
第二十二卷:征程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手足之痛

  「長官,您該吃午飯了。」一個輕飄飄的聲音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然後我依稀聽到了敲門的聲音。我躺在床上,沒有去答理這個聲音,雙目僵直地望向天花板,一動也不想動。

  兩天前,在總督府防衛戰最緊要的關頭,卡萊爾將軍終於率領著他麾下的第十三軍團的將士們抵達裡德城。為了盡快救援路易斯王子,這支三萬餘人的大軍拿出了驚人的毅力,連續十餘天日夜兼程地急行軍,用最快的時間到達了裡德城下。城中冒出的煙火和喊殺聲讓卡萊爾將軍立刻就猜到了正在發生的事情,他立刻命令全軍正面強行攻城,不計代價地佔領裡底城。

  對於驍勇的戰士們來說,這場攻城戰簡直毫無懸念。為了圍攻總督府,姆拉克將軍已經將絕大部分的守備軍將士聚集到了城中,外城的防衛薄弱得根本一擊,連一次衝鋒都沒有支撐下來就完全陷落了。一旦控制城門,卡萊爾將軍根本就不去理睬躲在角落中負隅頑抗的殘敵,率領大軍直撲總督府,抄住姆拉克將軍的後陣衝殺進去。

  我們的敵人從來都不知道這卡萊爾將軍這支軍隊的存在,甚至就算是當城門失守的時候,他們也渾然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身陷重圍。當這支無論數量、素質還是戰鬥意志都遠勝於自己的精銳之師向他們發起猛攻時,守備軍們的心情立刻就從即將獲得勝利榮耀的巔峰跌落到絕望的谷底。

  正站在前列與我們交戰的士兵們很快就發現了身後的騷亂,儘管他們還沒有親眼看見襲擊自己的對手,但卻看見了飄揚在他們頭頂的、繡著銀色飛馬的湛藍色旗幟。任何一個溫斯頓士兵都不會忘記這面驕傲的戰旗意味著什麼:他們是踐踏勇士尊嚴的強者,戰神眷顧的鬥士,一次次吹響毀滅的號角、將敗亡的絕望預兆投向敵人心中的精銳之師,被稱為「戰神的駿驥」的溫斯頓第十三兵團。

  就連漂流的清風也獻媚地拉起戰旗的一角,將它在空中鋪展開來,彷彿正講述著屬於這面旗幟的無盡榮耀。這面旗幟似乎在剎那間喚醒了這些溫斯頓守備軍的記憶,讓他們無比清醒地想到自己正在和什麼樣的對手戰鬥,而就在不久之前,這些威武的軍人又是在誰的帶領下建立了不世功勳。

  卡萊爾將軍只遭遇了很小的抵抗就殺到了總督府門前,絕大多數守備軍士兵根本就沒有進行抵抗就選擇了投降。事實上,當第十三軍團的旗幟出現在敵人身後時,這場戰鬥就已經結束了:每個人都知道這支強大的軍隊是為了什麼才出現在這裡,如果說在殿下孤立無援的情況下,他們還不得不受到長官的脅迫去進行戰鬥,那麼當著這些忠誠士兵的面襲擊殿下,就等於徹底斷絕了自己生存的希望。

  只有姆拉克將軍和他的死黨直到最後還在掙扎反抗,他們顯然並不奢望殿下會寬恕自己的罪孽,但這已經無關大局了。混戰之後,人們在一個角落裡找到了姆拉克將軍的屍體,據說,他的身上帶著數十道創傷,看上去既瘋狂又絕望,就好像直接掉到了地獄惡魔的熔爐中去了一樣可怕。

  就在片刻之前,他還有機會登上自己生命的巔峰,得到前所未有的尊榮和富貴。他距離那至高的一點是那麼接近,幾乎馬上就要成功了。

  忽然之間,一切都改變了,現實在眨眼間徹底翻轉了他的世界,把他由高貴的頂點掀入了命運的萬丈深淵,用一個如此醜陋的失敗終結了他的人生。

  他的心裡應該滿是不甘吧,只是沒有人能夠證明它了。

  可是這一切和我又有什麼相干?

  這幾天來,我的心一直被沉痛負疚的情緒所包圍著。只要一閉上眼,我就會看見那犀利的斧影、皮埃爾蒼白痛楚的面容和他截斷了的右腿,他淒厲的哀號一直迴盪在我的耳邊,猶如一個詛咒,讓我不得安眠。

  勝利?榮譽?或許吧,我在這場戰鬥中得到了這些東西,受到了別人的尊敬。可那又有什麼可驕傲的呢?我將我無辜的兄長拖入了這場戰爭,讓他受到了永難癒合的創傷。他是個天生的勇士,有著一顆澎湃激昂的武者之心,可是現在,他殘廢了,因為我的緣故,再也不是那個手舞闊劍豪邁英勇的遊俠戰士了……

  沒有什麼能讓我逃脫這心靈的責罰,我這無用的生命又一次地牽累了我的家人,奪走了他完整的身體和驕傲的心。

  皮埃爾受傷很重,一直都處於昏迷之中,醫生說,他只是太過虛弱,並沒有生命危險。這些天來,我一直都不敢去看他,甚至不敢走出我這狹小的房間。我不知道該去如何面對這樣的一個景象:當他醒來,發現自己失去了一條右腿,永遠都不能像他希望的那樣成為一個驕傲的勇士的時候,我該如何去安慰他。

  事實上,即便他什麼都不說,我也無力面對他空蕩蕩的右腿。

  戰鬥結束後,我執拗地抓著皮埃爾的斷腿,既不哭泣也不說話,只是木訥地看著那條腿,時而喃喃自語,時而把它立在地上,就好像只要我一放手,它就能自由活動似的。有人想要把他的斷腿從我手中拿開,卻被我發瘋一樣痛打了一頓。

  後來不知道什麼時候,那條殘肢被人拿走了,我就覺得心慌,胸膛中空蕩蕩的。我掀翻了面前的一切障礙,打開每個我能打開的箱子和櫃子。我的舉動把別人都嚇壞了,他們都以為我瘋了,其實也差不多。我不能很準確地告訴你自己那時是糊塗的還是清醒的,其實我很清楚自己並不是在找那條斷腿,但卻又不知道在尋找些什麼。

  或許,我只想找到一點依憑,一個能減輕我罪孽感的東西,一個能讓我抓在手裡,覺得安全踏實的東西……

  「長官……長官……您又什麼都沒吃,這樣可不行……您總得吃點什麼……」剛才的那個侍衛的聲音又在敲打著房門,一聲聲迫切地呼喚著。他的聲音關切和善,是個很禮貌的青年。可是此刻,他的喊聲對於我來說簡直是一種要命的折磨。

  我將頭深埋在被子裡,拒絕外界的一切光明和聲音。我愧對我的親人,甚至害怕看見任何人。我只希望自己能找到一個永遠沉寂、永遠黑暗的角落,把自己深深地藏進去,讓愧疚心無休止地折磨我、懲罰我,或許這樣,我才會覺得好過些。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了門被輕輕打開的聲音。那個侍衛試探地衝我叫著:「長官……長官?您……您還好吧?」

  「是誰讓你打開門的?我說過,讓我一個人呆著,你給我出去!出去!!出……」一陣莫名的煩躁讓我暴跳起來,站起身衝著那個士兵大聲叱罵。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軟弱又慌張,暗啞得像是一頭陷阱中的野獸。

  忽然,我停止了咆哮,慚愧小聲說道:「殿……殿下,我不知道是您來我……對不起,我……」

  「很抱歉打擾了您,基德先生。」路易斯王子從那個侍衛身後走了出來。他輕輕歎了口氣,既痛惜又像是責備地對我說道:「我知道您很難過,先生,可是無論發生了什麼,您都不應該這樣對待自己。」

  「勞您關心,殿下,我很好。」我冰冷生硬地回答道,「我只是想一個人靜一靜,僅此而已。」

  「很好?」殿下立刻戳穿了我的謊言,「您的侍衛告訴我,您已經連續兩天沒有吃東西了,我不覺得這樣也能夠被稱為『很好』。」

  「殿下,那是我的事!」我心煩意亂,幾乎是粗暴地對待著這個我崇敬的人。他的目光清澈銳利,讓我忍不住想要立刻逃開。

  「那不是您一個人的事!」殿下絲毫也沒有因為我的失禮而責怪我。他堅持著沒有離開,以一種朋友之間才有的嚴肅口氣對我說道,「起碼據我所知,還有一個人有權力決定你應當受到什麼樣的對待。」他不由分說拉住我的手臂,拖著我向屋外走去。

  「就算你不想見任何人,最起碼你也應該見見她。」殿下一路把我拉到他的書房,他看上去真的很焦慮,連步態都失去了原先優雅的儀態。僕從們大概是第一次看見殿下做出這樣的舉動,既驚訝又好奇地目送我們的背影。

  「她今天早上找到我,求我想辦法讓她和你見一面。我不能拒絕她,也沒有權利拒絕她。沒有人有這個權利,包括你。」說著,殿下一把推開書房的大門:

  「她就在裡面。」

  大門敞開,我看見了正焦灼地望著我們的那個人。

  坐在書房中的不是別人,正是珍妮·基德,皮埃爾的妻子,我的嫂子。

  是的,我曾經直面過狂暴凶殘的對手,曾經徒步與強大的溫斯頓重裝騎兵正面交鋒,曾經數次在死亡的邊緣徘徊、與死神結伴而行。在那些時候,我都沒有感到絲毫的猶豫,我甚至一度以為自己已經忘卻了害怕的感覺,永遠都不會對某個人心生畏懼。

  可是現在,面對著那個嬌小、平凡、手無寸鐵的女人,我感到非常的害怕。這一刻我甚至想要立刻掉頭跑開,有多遠就跑多遠,永遠都不要見到她。

  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面對珍妮姐姐。

  路易斯殿下沒有給我逃跑的機會,他拽住我的胳膊,用力把我向書房中一推,然後向著珍妮姐姐說了句:「我把他安全帶到了,夫人,如果還有什麼吩咐,請您儘管開口。」

  在對珍妮的謝意表示謙讓之後,殿下就走出書房,反手關上了大門,只把我們兩個人留在房中。

  我低著頭,連珍妮姐姐的影子都不敢看一眼。巨大悲傷、痛苦和歉疚在我胸中翻騰著,爭搶著向要衝出我的喉嚨,可是我偏偏一個字也說不出。

  我低著頭站在那裡,等待著珍妮姐姐的責罵和處罰。

  她走近了我,輕輕抬起了手,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

  「太好了,傑夫,你們都沒事,你們都還活著……」她聲音顫抖地對我說道,「……你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們,從我出城那天起就一直在為你們祈禱,乞求萬能的至高神不要把你們帶走,讓你們留在我身邊。他聽見了我的禱告,他聽見了,太好了……你們……你們都還活著。」

  無論她說什麼,都不會比這些話更讓我無地自容。她居然為我——那個差一點害死了她丈夫的人,那個本該用自己的生命去交換一個健康的皮埃爾的蠢材——祈禱,為我的安全生還而感到高興。

  我怎麼配得到這樣善良的祝福喲!

  「對不起,珍妮姐姐……對不起……」酸澀的感覺瞬間湧向我幾乎已經麻木的鼻腔,經過幾天行屍走肉般的生活,我終於有了想要大哭一場的願望。我的心不再是絕望麻木的,那針扎一樣的痛楚讓我有了些許活著的感覺。

  「是我害了皮埃爾,是我害了他……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他絕不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我該死,我應該那個時候就去死啊……珍妮姐姐,對不起……」我跪倒在珍妮姐姐面前,抱住她的雙膝嚎啕大哭起來。我不記得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像這樣放肆地哭泣了,珍妮姐姐的懷抱就像是母親一樣的溫暖安全,讓我能夠卸去一切堅強的偽裝,露出最軟弱的自我,讓我毫不遮掩地傾訴著自己的愧疚和悲傷。這些天來,我已經把這些話在自己的心頭說了千百萬遍,我直想把心中沉甸甸的罪孽感告訴給每一個人,把我的心情毫無保留地宣洩出來。我知道,倘若不這樣做一次,這些話會把我的靈魂壓垮,會讓我真的發瘋。

  「那不是你的錯……」珍妮姐姐輕柔地撫摸著我的頭髮,「……殿下把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我,那才是皮埃爾會做的事。如果他眼睜睜看著你死去而什麼都不做,那他就不是我們的皮埃爾了,不是嗎?」珍妮的聲音哽咽濕潤,眼圈紅腫得厲害——還有誰會比他對皮埃爾不幸的消息更悲傷呢?可是同樣掩飾不住的,是她語氣中堅強的驕傲。

  「別這樣對待你自己……」她把放聲哭泣的我摟在懷中,吻了吻我的額頭,「……皮埃爾也不希望看見你這樣……」

  這個時候,房外傳來敲門的聲。我站起身,胡亂抹了抹沾滿淚水的面頰,用力搖了搖頭,覺得心裡輕鬆了許多。

  「很抱歉打擾你們……」殿下輕輕推開房門走了進來。他看見我滿臉淚痕的樣子,微微一愣,然後繼續對我們說道:

  「剛才我的醫生告訴我,皮埃爾·基德先生已經醒了,他現在就想見見你們。當然……」他擔憂地看了我一眼,體貼地問道:「……如果您現在還不想去,基德先生,我也會把您的情況轉告他。」

  「我要去!」我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大聲回答,不顧禮節地大踏步走出房門。自從皮埃爾受傷以後,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迫不及待地想要見到他。我已經準備好了直面我的罪過,當著他的面表達我深深的感激和歉意。

  皮埃爾的臉蒼白得嚇人,嘴唇也隱隱泛出虛弱的青灰色。他半撐著身體坐在床上,在那原本應該是他右腿的地方,只有一個乾癟的褲腿空蕩蕩地掛在那裡。

  看見他這副模樣,我站在門口,澀著嗓子啞啞地喊了一聲:「哥哥。」

  他轉過頭來看見了我,臉上露出慈愛興奮的表情。他無力地向我揮動著手臂,身體險些因此失去平衡而倒下。

  我連忙跑過去扶住他的身體,又在他的身旁多加了一靠墊。看著曾經用寬厚的肩膀把我高舉過頭的兄長變成了現在這副弱不禁風的樣子,我的心裡像是刀割一樣難過。

  「哦,我可真沒用,連坐都坐不穩當啦。」讓我吃驚的是,皮埃爾一點也不因為自己的殘疾而難過。他咧開嘴自嘲地對我大笑著,儘管身體很虛弱,可他的眼睛中依然流露出我所熟悉的堅毅。

  「嗨,別做出那副表情來,傑夫,你這個臭小子。你怎麼啦?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我只是少了一條腿而已,這又怎麼了?還記得嗎?爸爸不就是這樣的嗎?你以前還說他走路噔噔地響,看上去很威風呢。我也會是那個樣子的。把眼淚擦掉,哦,還有鼻涕,你的樣子可真難看……」

  他越是說得輕鬆,我哭得越厲害。這傷害對於皮埃爾來說絕不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麼的輕鬆,這徹底斷絕了他實現自己夢想的希望,甚至把他變成了一個還不及普通健全人的殘疾。而他本來是一個那麼出眾的戰士啊。

  「對不起,哥哥,都是因為我……都是因為你才……」我啜泣著說不出話來。

  「不要說對不起,傻瓜。」皮埃爾微笑著輕聲打斷我,他伸出手想要摸摸我的頭頂,可是手伸到一半又無力地低垂了下去。

  「知道嗎,傑夫,我以前做過許多自以為英勇的事情:尋找失落的秘寶、懲戒違法的兇徒、驅逐食人的魔獸……其實回想起來,我都幹了些什麼呢?炫耀自己勇力,誇耀自己的經歷,只幫助了很有限的幾個人,卻自以為是地把自己當成了一個英雄。」

  「如果不是你,傑夫,我永遠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把我的力量和那麼多最勇敢的人結合在一起,為了千百萬人的福祉。你知道嗎?在和他們並肩戰鬥的那一刻,我真的感到了自己的偉大。是偉大啊,那是在此之前我從未有過的自豪感,就好像親手扶上了歷史的車輪,把它推向更明亮的地方。我們已經改變了歷史,對麼?」

  「我已經達到了人生的頂峰了,傑夫,以後無論發生什麼都無法再超越這一刻的榮耀。就算我沒有受傷,也一定會真正退休,放棄我的冒險生涯。你看,現在這樣不是很好嗎,作一個獨腿的老闆,向每個客人吹噓自己年輕時的勇行,對於一個戰士來說,這已經是很好的結局了。」

  「更重要的是,在這場戰鬥中一直站在我們身後指揮著我們、讓我們立下這超越了自己能力的功績的,並不是別人,而是你,我的親生弟弟。還有比這更棒的事情嗎?我的弟弟已經長大了,他冷靜、勇敢,即便面對著不可戰勝的敵人也毫不猶豫地擔起了這份沉重的責任,絲毫沒有退縮。你已經超過我了,成了一個讓我仰視的戰士。」

  「那是我最驕傲的一刻,傑夫,不是因為我救下了一個王子,不是因為我戰勝了強大的對手,也不是因為我幹出了讓別人尊敬的功績。」

  「那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我為你,我的弟弟而感到驕傲。我有一個了不起的親兄弟,這是無論什麼都無法比得上的絕高榮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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