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 星空倒影 作者:絃歌雅意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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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o 2008-1-2 14:23:4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4 235547
huro 發表於 2008-1-5 03:19
第十七卷:紛繁 第一百五十二章 向自己衝鋒

  想要在混戰中把那些陣形散亂、衝動魯莽的土著戰士重新整頓整齊,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我唯一能做的,只能是把我手中僅有的五千名士兵抽出戰場,迎著溫斯頓重裝騎兵上岸的方向組織防禦,將對所有土著戰士的指揮權交給艾克丁——羅迪克他們不在,我們缺少一個值得信賴的戰場指揮官。而作為土著部落的一個酋長,艾克丁顯然是最合適的人選:他在這支臨時拼湊起來的雜軍中享有比我更高的威望,也更懂得如何與其他部族的戰士們交流。

  我們的騎兵正在聚集,戰場上的情勢讓他們的陣形有些散亂。而我要做的,就是盡力拖住眼前這群恐怖的重裝騎士,為弗萊德爭取時間。

  戰馬的泅水能力遠強於衣甲沉重、行動遲緩的步兵,這使得這群強力的騎士們不需要選擇水勢最平緩的位置渡河。他們的身影佈滿了我眼前的水域,就像是一道道橫懸在河面上的陰影。水面沒過了戰馬的大腿和胸口,它們高昂的頭顱在水面上來回晃動著,身下翻騰著殘冰碎玉般的水花,發出擊碎了水面的聲響。

  他們越來越近了,距離我最近的那個騎士距離我最多只有十步遠。他驕傲地將手中的長矛指向我的頭,就好像那已經確定是屬於他的戰利品一樣。我從來沒有如此真切地看著一柄長矛逼近我的腦袋,矛尖上那明晃晃的光芒就彷彿是實質的銳器,已然刺進了我的頭骨中,讓我莫名地畏懼。那匹戰馬在水中奮力地邁著大步,它碩大的眼珠透過披掛在馬頭上的衣甲露出來,正視著我的雙目。那幾乎不能稱之為馬的眼睛,我不相信這種以溫馴、靈動、善解人意著稱的食草生物居然會有著這樣一雙兇惡的眼睛。那是一雙嗜血的眼睛,漆黑的瞳仁就像一個無法填滿的空洞,無情地吞噬著對手的勇氣。除了死亡和恐怖,那裡面什麼也沒有。

  他們登上了岸邊,那個英勇無畏的騎士完全無視指向他的一排軟弱的槍矛,一揮手就將自己的長矛深深送入一個士兵的小腹,然後他抽出戰刀,輕而易舉地收取了另外一個士兵的頭顱。他做得輕快、流暢,似乎完全不費什麼力氣,一切發生得理所當然,就好像他來到這裡就是要殺死我們的士兵,收回他應得的勝利。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即便在他的刀光橫過脖頸時,那個不幸的士兵也沒有興起躲閃的念頭。

  他驚恐地張大了嘴,完全放棄了抵抗,彷彿目睹死神親臨。

  那率先建立功勳的騎士一拉韁繩,戰馬高揚起前蹄,嘶鳴著直立起來。雄壯的黑影籠罩在最前排士兵們的臉上,猶如一座正在傾倒的高山。他沒有呼喝,他沒有必要呼喝。在他面前,一切英勇的呼喊聲就像是弱者求生的掙扎,只有那沉默中的驕傲,才是真正的強大。

  此時我的眼中只覺得白茫茫一片,所有的形象都模糊起來,只有這一人一騎的恐怖黑影無比清晰,填滿了我的視野。一個虛弱的聲音在我耳邊輕輕地呻吟,不斷地告訴我這樣一件事:他們很強大,強大到了可以踐踏一切規則、無視一切對手的地步。如果說,人類的勇力和氣勢還有一個極限的話,那他們無疑已經達到了這個極限。和他們相比,我們不堪一擊。

  我們會敗,我們會死!

  「嗖……」細微的風聲刺入了我的耳膜,一支羽箭帶著逼人的風壓從我的面頰穿過,從沮喪和無力中將我拉回到現實裡來。繼而,「彭」的一聲巨響從前方傳來,一團灼熱的火光在那匹戰馬的胸口炸響。健碩的戰騎痛苦地嘶鳴哀號,而後垂死地倒下。戰馬胸腔裡的內臟連著它的肌肉從裡向外翻了出來,新鮮滾熱的馬血流入澄澈的銀星河中,將一片紅色悲傷地揚向遠方。

  不理會那名騎士悲慘的下場,我回過頭看了看這支威力強大的魔法箭的主人。讓我驚訝的是,正站在我身後不遠處緊握弓背的,並非如我所料是某個勇敢堅毅的精靈戰士,而是我們的老熟人、「銀手指」艾斯特拉的愛人、有著「星眸」之譽的美貌精靈,菲西蘭。

  她現在身著緊身的翠綠色皮鎧,上面用某種不知名的金屬裝飾著龍舌蘭的紋路,看上去格外英姿颯爽。她看了看那匹將死未死正倒在地上掙扎的駿馬,那雙被喻作星辰的雙眸中閃過一絲不忍,卻又立刻被另外一種果決的目光所替代了。儘管違背了精靈的傳統,但她緊握長弓平舉在胸前的左手穩定有力,沒有絲毫的動搖。那強韌的弓弦兀自在秋風中微微顫抖,吟哦著一支關於死亡的歌曲。

  又是一聲巨響,一片秋葉飄落在已經略微有些乾澀的土地上,帶著鮮血的顏色,彷彿一個被射落的生命。無情踐踏在這片落葉之上的,是一個驕傲的射手,一個美麗的精靈戰士。

  精靈,以智慧聞名於世的種族,卻因為矜持而無法理解「戰爭」這個普通的詞彙,這並不可笑。這個瘋狂的詞彙逼迫著人們違背自己的良心,去做自己絕不願做的事情,並以之為正義。而真正有勇氣面對這殘酷現實的,卻是他們中最柔弱最善良的一個。並非沒有矛盾,菲西蘭的眼角分明地蒙著一層晶瑩的水霧,可她知道什麼是戰爭中的生命必須去做的事,那是真正的勇敢,也是真正的智慧。

  菲西蘭挺弓而立的颯爽英姿將一種名叫「勇氣」的東西灌輸到了我的心中,我忽然覺得那些立馬持矛衝向我們的鐵甲騎士們並非不可戰勝。我握住了手中的佩劍,那細密的紋路緊密地回應著我手掌力度,讓我感到一陣心安。

  或許是我身上軍官的鎧甲太顯眼了,一個騎兵看見了我。他揮舞著戰刀,逕直地向著我衝來。他越過一叢略顯散亂的矛陣,幾支長矛刺破厚重的鎧甲,在他身上留下了傷痕,但這還不足以阻攔他衝擊的力量。即便只有一個人,這個靜默的騎士也如同一道強大的激流,衝垮了士兵們的層層防禦。他的速度並不快,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攔他。

  我沒有嘗試著躲避,而是高舉長劍,對著他擺出了戰鬥的姿勢。這很瘋狂,不是嗎?以一己之力對抗一個衝鋒中的重裝騎兵。無論你什麼時候問我,我都會告訴你這和送死無異。可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時我正是這樣做的。一道奇妙的力量延著我手中的利劍傳上我的手臂,我不是很確定那究竟是來自於精靈鑄劍師精妙的技藝,還是來源於隱藏在我胸中的勇氣。

  馬嘶、人號,戰場上一片嘈雜,但我的世界很安靜。我似乎感覺得到血脈在我的手臂中流動、附著在我臂骨上的肌肉正在興奮地收縮,隨時準備著發出致命的一擊。這種感覺隨著那名騎士的逼近愈加強烈起來,我幾乎能聽到敵手的呼吸,透過他蒙面的頭盔看見隱藏在那厚重面甲之後的那雙貪婪的眼睛。

  一剎那間,我失去了記憶。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手掌心傳來的細密觸覺還沒有完全消失,似乎是一些柔軟和堅韌的東西被輕易切裂的感覺。泰肯大師作品的精妙之處此時完全體現出來了,我只覺得這柄劍和我連成了一體,透過它,我能夠感覺到任何它接觸過的東西,無論是肌肉、骨骼、內臟、血管……而後,兩條大臂傳來強烈的刺痛感,讓我的肩頭忍不住痛楚地痙攣。只有一件事我能夠確定,那就是我還活著。

  如果我還活著,那我的敵人呢?

  他死了,並非死於我的手中。地上的馬屍告訴我,我那錯身而過的一劍斬斷了戰馬的馬腿,失去了一條前蹄的戰馬把背上的騎師掀翻在地,摔斷了他的脖子。

  我聽見了自己的吶喊,那是一種聲帶撕裂的不正常的聲音。恐懼的感覺姍姍來遲,讓我不禁為我所做的後怕。這時候我才剛剛感覺到,死亡曾經離我那麼接近。

  而後,更響亮的吶喊在我周圍的士兵中爆發了出來。原本已經被溫斯頓騎兵衝撞得千瘡百孔的防線開始以一種瘋狂的態勢聚合,這些小伙子們甚至把一些已經踏上了岸邊的溫斯頓人重新擠回了水中。每殺死一個對手,他們都要付出五倍、六倍甚至更高昂的代價,但他們似乎正在慷慨地迎向死亡。每一雙迎向我的目光都帶著奇異敬仰以至於崇拜的色彩,我,傑夫裡茨·基德,一個矢志成為酒館老闆的人,此時成了這些勇敢戰士們的英雄,因為我剛剛冒失地完成了一件壯舉,戰勝了一個我不可能戰勝的敵人。

  這就是我剛剛所幹的,我野蠻了自己的肉體,而後瘋狂了一支軍隊。

  儘管我們取得了暫時的優勢,但我並不認為僅憑我們就能戰勝這些強大的對手。幾乎和我們同樣數量的重裝騎兵連續不斷地向我們衝來,他們有些人甚至在河水中就開始集結,並排向著我們的防線發起衝擊。儘管這些勇敢的戰士們一次次經受住了這嚴酷的考驗,但他們所付出的代價是難以承受的。

  趁著還能夠保持良好的陣形,我發出了後退的命令。這群士兵做得十分出色 ,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期。我們留給弗萊德的時間已經足夠多了,他現在已經率領著星空騎士們站在我們身後的山坡上。如果說這個戰場上還有什麼能夠真正勝過這支「破陣鐵騎」,那就是他們,只能是他們,那群更驕傲也更強大的騎士!

  我們在有秩序的退卻,猶如一道緩緩開啟的閘門,放出了一道蓄積了許久的鋼鐵洪流。經過短暫的追襲,溫斯頓人放棄了對我們的繼續傾軋。他們也發現了那支正對著他們虎視眈眈的騎兵,憑借軍人天生的敏銳感覺,他們不難判斷出那才是他們真正的對手。

  前列的重裝騎兵穩住了陣腳,他們安靜地等待著後續部隊的到來。弗萊德並沒有趁這個機會發起攻擊,背臨河水限制了這兩支騎兵的回轉餘地,這對於我們來說更糟糕。對於以速度見長的我們來說,越是廣闊的戰場就越能發揮威力,而狹窄的空間只會對那些人高馬大的敵人有利。

  精靈們仍在向著重裝騎兵們傾瀉著打擊的箭雨,他們的魔法箭已經用完了——即便是擅長魔法鍛造的精靈,要將威力巨大的魔法附著在如此細小的空間內也是需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的,而他們精益求精的執拗性格也決定了這種武器的數量絕不會太多。即便是像艾斯特拉和菲西蘭這樣地位崇高的戰士,每個人也不過只有幾支而已。而在這樣的距離上,那些普通的箭矢實在無法對身著重甲的騎士造成太過致命的打擊。

  有一點我很奇怪,面對著弓弩的襲擊,相對鬆散的陣形似乎才是正確的選擇,可這群騎士違背常識地緊密聚合在一起,組成了一道由盾、鎧甲和血肉之軀組成的堡壘,將後上岸的一群騎士緊緊包裹起來,就好像寧願冒著更大的危險也要保護著什麼東西。他們集合的速度並不遲緩,但我知道他們原本可以做得更快。現在的他們看上去只像是一群久經沙場的戰士,而不是那支攻無不克的鐵騎軍。

  我並不為此感到鬆懈,恰恰相反,這反常的景象讓我很不舒服。我只覺得頭皮發麻,一陣強烈的預感像烏雲一樣籠罩著我的心頭,讓我無法把這當作溫斯頓指揮官無能的表現。

  戰鬥並沒有給我更多思考的時間,只在轉眼間,法爾維大陸上兩支最強大的騎兵部隊幾乎同時發動了起來。與此同時,我做了我此時最正確的一個決定:脫離正在激戰中的灘頭陣地,整理隊列,原地待命。我無法忽視自己不祥的預感,它那麼的清晰明確示意著將會有一件讓人震驚的意外事件發生,而它將牽涉到這場戰鬥的勝負,甚至是這場戰爭的成敗和我們的存亡。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對它的存在確信無疑。事情就是那麼奇妙,當一個人經歷了許多戰場廝殺、屢次在生死一線之間獲救之後,他自然而然地就會產生對危險的預感。有些人把這當作為將者過人的天賦,而我寧願認為這是戰爭激發了我們獸性的本能。

  這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否正確,它會引發什麼樣的結果。我已經做好在戰鬥結束後被當作逃離戰鬥的膽小鬼被人羞辱的準備。

  隨著一聲呼嘯,那些熟悉的光彩灑落到星空騎士們的身上,他們原本就略優於對手的速度瞬間被提升到了極致,即便是流星閃電的身形我想也不會比著更迅捷。這群閃爍著驕傲光芒的騎士們似乎已經脫離了這場殘酷的戰鬥,只是在這片平坦的谷地上自由地翱翔而已。他們面前的敵手就和這遍佈谷地的綠苔和青草一樣,完全不能阻擋他們馳騁的腳步。

  正在我幾乎已經確定自己的不安屬於一種狂熱的妄想時,讓我們窒息的事情發生了。一瞬間,數道彩虹般的光芒忽然籠罩在溫斯頓重裝騎兵的陣列之上,那群衣甲皆黑的默語騎士此時就好像披上了一件閃爍著神奇光澤的外罩,在谷地中湧起一道溢彩的波流。和星空騎士們一樣,他們的速度也提升到了人類無法企及的高度,種種熟悉的加持法術讓那些原本就勇武過人的騎士們更上層樓。他們就像是死神座前的神使,既散發著讓人絕望的死的氣息,又帶著某種神聖的色彩,讓人無法直面。

  我驚呆了!我嚇壞了!!

  魔法騎兵!溫斯頓人的魔法騎兵!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第二支和星空騎士一樣的強大武裝!

  這就是我的預感麼?或者,這只是個荒唐的惡夢?剛才的一切不合理的解釋現在都有了答案,溫斯頓人違背常理的集結就是為了保護那些無法負擔重甲的成員、魔法騎兵部隊的真正核心、那些孱弱而又強大的魔法師們。他們直到衝鋒逼近時才發動魔法,將弗萊德置於無可退讓的境地,只能與他們正面交鋒。

  我們以魔法騎兵對陣溫斯頓人的經歷只有一次,而那時星空騎士還沒有形成編製。此後我們面對的敵人就變成了克里特人,星空騎士的威力在他們的身上得到了體現。回想起來,我們低估了溫斯頓人的創造力和模仿能力,尤其是低估了路易斯王太子的過人智慧和膽魄。僅僅是那一次的交鋒,我們就將打造大陸最強騎兵的秘訣送到了路易斯太子的手中。儘管那只是粗糙的一瞥,但也已經足以觸動他敏銳的統帥神經,讓他有時間鍛造一支與我們類似的魔法騎兵了。它們就在我們眼前,以雷霆萬鈞之勢向著弗萊德他們撲來。

  我生平頭一次對星空騎士的戰鬥力產生懷疑,儘管他們曾經多少次攻陷強大的敵人,以血腥的功績彰示著的自己強大。他們並非不曾身處困境,但那時他們面對的是超過自己五倍、十倍的敵人。而現在,當他們面對著與自己數量相當的敵手時,我對他們失去了信心。

  一黑一白、一明一暗、一方豪壯地吶喊,一方無聲地沉默。兩支軍隊以幾乎相同的速度、相同的氣勢、相同的陣形逼近著,就好像正在衝向鏡中的倒影、衝向自己。

  誰能擊敗自己的影子?

  誰能擊敗自己?

  沒有人!

  兩道光流匯聚到一起,猶如兩顆流星凌空相撞。光華四射,泛起一陣紅潮。

  彷彿星空在燃燒。
huro 發表於 2008-1-5 03:21
第十七卷:紛繁 第一百五十三章 最接近偉大的一刻

  當兩支同樣閃爍著魔法光輝的騎兵以人類無法反應的速度相互撞擊在一起時,技巧、勇氣、力量和速度這一切的因素都已經不再重要了,身陷這道無法回頭的洪流中的人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拚命揮動自己的武器,竭力掙扎著不被死亡吞沒。無論你是勇敢還是懦弱的,在這場混戰中都毫無區別。從任何方向都有可能刺來一把銳利的武器帶走你的呼吸,那可能是敵人的,也可能是戰友的。身陷這道鋼鐵渦流中的人和馬都只能將自己的生命交給掌管命運的神祉,聽任他的擺佈,讓他決定自己的生死。

  金屬和金屬撞擊在一起的聲音聽起來空蕩蕩的,讓人心裡沒有著落。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戰地中央,一顆心似乎正懸在氣管和咽喉之間,彷彿只要大口呼吸一下就會把它吐出來。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我的雙眼在企盼地搜索著,力圖在混亂之中搜尋到我的友人的身影。

  感謝至高神,在戰團之間我發現了一頂紅色的頭巾。凱爾茜,彗星海上的紅巾女海盜,她還活著,一切安好。面對鎧甲沉重的敵人,凱爾茜拋棄了趁手的輕刺劍,換上一柄厚重的長劍。儘管選擇了並不趁手的武器,但這並不會妨礙她成為溫斯頓人的惡夢。她的雙頰染上了與頭巾一般的顏色,手中的長劍依舊在不住地刺擊。我不知道她是否受傷了,我想沒有。她看起來精神十足,朱紅的雙唇間發出勇武的呼喝聲。一個又一個遠比她高大的溫斯頓騎兵栽倒在她面前,成為這個勇敢的女性可誇耀的功績。

  如果你能找到凱爾茜,就一定能發現紅焰。赤髮獨目的精靈遊俠正在女海盜的身邊,他們就像是兩團並肩燃燒的火焰,而支持他們狂烈燃燒的,卻是對手的生命。紅焰看上去是戰場上最不需要為他擔心的人了,精靈超越人類的反應速度讓他能夠更好地適應加速術的節奏,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比自己的對手更快一步,一個溫斯頓人甚至還沒有看清面前的敵人就被攪殺在他鋒快的雙刀下。他絕對是戰團中殺戮最盛的武者,他的作為與精靈族珍視生命的傳統毫無關聯。不知道有多少勇敢的溫斯頓騎士已經倒伏在他的面前,他們或許應當慶幸:起碼,他們的生命終結在遠比自己強大得多的神一般的戰士手中,而不是枉死在某個不知名的士兵劍下。

  還有,還有一個,那個絕不能失去的身影。弗萊德呢?我們的領袖呢?我們的國王呢?我最摯誠的朋友呢?他在哪裡?

  看見了,我看見了。穿過一面刀劍交織的網,透過血光四射的戰陣,弗萊德矯健卓越的身影出現在我的眼中。他幾乎處於那片混亂的戰場中最核心的位置,象徵著他身份和榮譽的那面旗幟吸引了眾多的敵人。戰士們在護衛著他們的統帥,他們用身體作為壁壘將溫斯頓人一次又一次瘋狂的湧動擋在了身前。可是即便如此,弗萊德的面前仍然不缺少對手。一柄又一柄致人死命的武器折斷在他鋒利無匹的戰刀「墨影」之下,他們的主人往往也將付出生命的代價。他是無敵的統帥,但是,一旦出現在戰場上,在血與鐵長吟著死亡的第一線,誰也不能否認他是個出眾的戰士。最難能可貴的是,弗萊德在戰鬥的同時,還在觀察著溫斯頓人的行蹤,準確地指揮著身後的騎兵隊,帶領著他們走出被溫斯頓人分散、包圍和殲滅的危險。

  我很為弗萊德擔心,他的面前不斷地出現溫斯頓人高大的身影,而且他們一個比一個凶狠、一個比一個高大。我甚至忍不住有些埋怨我一生的摯友和統帥,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年輕勇敢的士兵了,如今的他,是一個國家的領袖,一個民族崛起的希望。他不應該出現在那樣危險的地方,他的肩頭有更沉重的責任。難道他不知道,他的生命甚至比數千騎士的生死甚至一場局部戰爭的勝負還要重要。萬一他受到任何哪怕極度輕微的損傷,對於我們來說都是無可挽回的損失。

  隨即,我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弗萊德能夠聽到我內心的聲音,他必然會大聲地駁斥我吧。是的,他是個國王,他自願成為這個國家的王者,並非是因為榮耀或者權力這種讓人羨慕的東西,而是因為責任,因為一個美好又偉大的夢想。他從不覺得自己比周圍的人要偉大或者重要,倘若他真的那樣想、那樣做了,他就不會是我們所熟知的弗萊德·古德裡安,更不會成為德蘭麥亞王國的君主了。當士兵們面對著強悍的對手拚死搏殺時,他必然會出現在他們身邊,率領他們,指揮他們,讓他們看得自己、看得見希望、看得見勝利。

  因為他是弗萊德,所以,他在那裡。他必須在那裡,也只能在那裡。

  這一側的戰鬥難分難解,誰也不知道最終的結局會是如何。即便哪一方會成為最後的勝者,他也必將付出與對手同樣慘重的代價。而在戰場的那一側,聖狐高地上的土著戰士們已經佔據了上風。從一開始,他們的數量就比對手要多,而銀星河的阻隔讓溫斯頓人無法糾集起全部的力量抵擋他們,只能逐漸地向戰陣中派遣人手。倘若不是土著人的戰鬥方式實在太沒有章法,他們或許早已奠定了勝機,將溫斯頓人趕到河對岸去了。倘若一切就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只要給我們足夠的時間,我想我們會取得最終的勝利。即便我們動搖的精靈盟友不插手這場戰鬥,我們也能夠獲勝。

  但是,一切都因為一把馬刀而改變了。

  正當弗萊德與面前的一個溫斯頓騎兵交手時,一匹烈馬從他左側擠了出來。馬上的溫斯頓騎手全身血流如注,右肋上還插著一支羽箭。他的身體在馬背上無力地搖擺著,似乎是因為流血的虛弱而無法承受鎧甲沉重的份量。幾乎被自己的鮮血染成了紫色的重鎧和搖搖欲墜的身軀告訴我們,這個軍人的生命之火只剩下了最後一顆火星。

  這個瀕死的人策馬撲向弗萊德的側影。我們的戰士試圖阻止他。短短不到十步的距離中,他的身上又多了十幾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每一道傷口都可以要了一個健康人的命。他沒有興起絲毫抵擋的念頭,反而以更瘋狂的姿態靠近弗萊德。追求榮譽的本能支撐著他支離破碎的身體,即便離他很遠,我也依舊能夠感受到他那瘋狂的執念。這種執著的求勝心不會因為死亡的逼近而稍減,正相反,死亡會更大地激起一個真正的軍人的心,讓他拋卻了一切讓人虛弱的幻想,去追求一生最後一次熾烈的燃燒。

  「攔住他!快,攔住他!不要讓他靠近!」我高喊著,對著弗萊德身邊的騎士們,帶著絕望的腔調。不知為什麼,此時我心中不祥的預感愈加沉重,那個溫斯頓騎兵搖晃的背影讓我嗅出了前所未有的危險氣息。我很害怕,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害怕些什麼。

  能否聽見我的呼喊已經不重要了,兩名星空騎士已經發現了那個視死如歸的戰場刺客。他們忠實地履行了自己護衛統帥的義務,兩把重劍深深地刺入了敵人的胸膛。沒有人能在這樣的重創下存活,隨著一道血霧噴過,它徹底斷絕了那溫斯頓騎兵生命的跡象。

  在生命靜止之前,那個溫斯頓人擲出了他的戰刀,向著弗萊德。我猜,他的生命結束得太早,沒有看見自己這賭命一擲的結果。如果他看見了,或許在死神的殿堂前也會忍不住驕傲地大笑。他是個高尚勇敢的軍人,為了勝利,他拼盡了最後一滴鮮血。他理應受到所有軍人的尊敬,因為他的執著和勇氣。

  但是,我恨他,因為他讓我偉大的朋友遭遇了險境,幾乎送命。

  刀鋒並沒有傷到弗萊德,而是重重地刺在了他坐騎的後臀上。疼痛難忍的戰馬立刻驚駭地高仰起前蹄,幾乎把猝不及防的年輕領袖掀下馬來。弗萊德面前的對手抓住了這個時機,舉刀迎面砍下。倉促中,弗萊德只能竭力向右側閃躲。

  戰刀重重地砍在了弗萊德的左肩上,我聽見一聲痛楚地慘呼從他的口中傳出,那聲音就像是在我的耳眼裡炸裂開來,直接灌入了我的腦子裡。我瞬間失去了自己的心跳,巨大的恐懼斷絕了我的脈搏。我的血液彷彿不再流動,一陣冰冷的寒意從我的心底流淌出來,牢牢扼住了我的喉嚨。

  被馬蹄踐踏起的煙塵中,弗萊德的身軀伏倒在地上,一動也不動。我已經不想再去看那個被我們的士兵肢解的兇手了,現在,朋友的生死才是我最關心的問題。

  不需要命令,弗萊德身邊的星空騎士們自覺地圍成了一個圈。他們要面對的是因為敵軍統帥重傷而激起更大勇氣的對手,可他們沒有退卻一步。退就是死,不是他們死,而是他們尊敬的領袖會死。那是他們寧願失去生命也不願見到的事。

  「弗萊德!」紅焰和凱爾茜目睹了這一切,他們兩個人放棄了自己的隊列陣形,發瘋一樣衝到弗萊德的身邊。不理會身旁的危險,紅焰翻身下馬,抱起弗萊德的身體放在了馬背上。在弗萊德接觸馬背的一瞬間,我看見他的胸口還在微微起伏著,頭也掙扎著晃了一下。

  他還活著!

  星空騎士們開始退卻了,這是他們自建立以來第一次主動地退卻。黑色的九連星戰旗屈辱地向後方飄去,他的主人正遭受著從未有過的險境。

  在後撤的陣形中,紅焰出現在隊伍最靠前的位置。沒有人能因此而責怪他,因為我們重傷的年輕王者正伏在他的坐騎上。在他身後,溫斯頓的騎兵和星空騎士緊緊糾纏在一起,剛才激烈的戰況讓我們的騎士們無法立刻從與對手的戰鬥中脫出身來。這是一次糟糕的撤退,全無陣形,沒有絲毫的秩序可言。溫斯頓的鐵甲騎士們就如同一個大號的絞肉機,把一個又一個落單的星空騎士攪碎在自己的陣列中。有些忠誠勇敢的士兵試圖留下來,暫時阻擋住身後的敵人,為自己的統帥贏得撤離的時間。可這根本就沒有用,零散的反擊就像是紙片一樣撕裂在溫斯頓人的面前,根本無法阻礙他們前進的步伐。要想攔截他們追殺的腳步,起碼需要一支陣容完整、陣形整齊的軍隊。

  正有這樣一支軍隊橫亙在他們與月溪森林入口之間的位置上,這是阻攔溫斯頓人、挽救弗萊德生命的唯一希望。他們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此時只有不足五千人。在勢如狂飆的魔法騎兵面前,他們斷無勝機,甚至連生還的機會都很渺茫。

  而此時,他們的指揮官正在嘶聲大喊著:「全軍,防禦陣形,長槍手上前,掩護陛下!」

  是的,那個激昂的軍官不是別人,正是我。

  我不知道是一種什麼的樣的情懷包圍著著我,讓我有勇氣作出這樣的決定。在這一刻,我的頭腦中一片空白,除了弗萊德的生命,我什麼也沒有想到。我只知道一件事情,那就是我要弗萊德活著,一直活下去,直到他親手完成了他的夢想,創造出一個從沒有人見過的美好世界。

  我忽然覺得,這不僅是他的夢想,同樣也是我們每個人的夢想。在我夢中出現的那個終日充滿歡笑的熱鬧酒館,也正是這個夢想中微不足道但卻美妙精緻的一部分。

  紅焰行近了,脫離了魔法師的支援,雙乘的坐騎放緩了速度。在主人焦急的催動下,那頭健壯的牲口已經拼盡了全身的力氣,它的唇口邊噴著疲憊的白沫,全身透著淋漓的汗水。這是它跑得最好的一次,雄健的四蹄交替蹬踏著泥土,在大地上留下一連串深深的蹄印。但是和它身後那群不斷逼近的黑衣殺手相比,它的的身形只能用遲緩來形容。如果再沒有人能夠有效地拖住溫斯頓人的步伐,紅焰和弗萊德必然難逃毒手。

  紅焰在我面前勒住了坐騎,我搶上前去,扶住弗萊德的身體。他現在昏迷不醒,雙眼緊閉著,嘴唇發白,牙齒不住摩擦著,發出輕微的細響,顯然正在抵抗著強烈的痛楚。他的肩頭流了很多血,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但我知道他還活著,這就足夠了。

  「走,紅焰,帶著他離開這裡。」我將目光從弗萊德的臉上移開,投向身後那正在不斷逼近的溫斯頓騎兵。

  「傑夫,你想幹什麼?」紅焰有些驚慌地問我。

  「走,馬上!你想害死他嗎!」我衝著紅焰的臉大吼著,指向身後的叢林:「帶他回去,回去!」

  「你不能這樣!」紅焰同樣激動地大喊著,他微微探起身,想要把右腿從馬鐙上摘下來,口中還在大叫著:「你帶他離開,我留下。」

  我用力按住了我的朋友:

  「聽著,你這個白癡,這個世界上有數以萬計的酒保,但德蘭麥亞只有一個國王,月溪森林也只有一個詠者。所以,應該留下的人是我,只能是我……」

  「……轉告弗萊德,別干蠢事,我可不想白死!」

  我的劍狠狠扎上了戰騎的後臀,那頭紅焰所鍾愛的變種畜生發出一聲哀鳴,發瘋一樣向前猛衝出去。紅焰勒不住韁繩,只能掙扎著回過頭來,用不捨的眼神看著我。過了片刻,他終於狠下心腸轉過臉去,將身體伏倒在馬背上。

  我知道,他再也不會回頭看我一眼了。這樣的想法讓我欣慰。

  大部分星空騎士在奔逃時被衝散了,他們並沒有遭遇溫斯頓人的追殺。那些默言的騎手將目標牢牢鎖定在弗萊德身上,他們顯然明白,擊潰一支軍隊不過是贏得了一場戰鬥,而殺死一位國王則意味著終結一次戰爭。

  我回到陣列中間,打量著我面前這群可愛的士兵們。他們都是半年多的新兵,都還很年輕。面對著那股不斷衝近了黑色狂飆,他們還不知道如何掩藏自己的畏懼,把慌張的表情掛在臉上,但唯其如此,才更能看出他們的勇氣。無情地對待遠遜於自己的對手,那只是能叫做欺凌而不是勇敢。真正的勇敢是當你面對無可抗拒的毀滅力量時,仍然能夠堅持自己的責任。

  他們正在同時與兩個敵人交戰,一個是面前這些騎在馬上的無敵勇士,另一個則是潛伏在他們心中的恐懼。或許,片刻之後他們就會被前者輕易地擊敗,但在那之前,他們已經戰勝了後者,贏得了最可自豪的一場勝利。

  追兵的馬蹄聲幾乎就響起在我的腳邊,大地也無法承受重裝騎兵的逼迫,驚懼地顫抖起來。只有當你直面這群威武的鬥士時才會理解這種壓迫感。這是直面死亡的感覺,在亡者之神的裁判前,你幾乎連反抗的念頭都無法興起。

  我不知道我的心情為什麼會如此平靜。恍惚間,我似乎回到了三年前的第二次森圖裡亞會戰。在那場戰鬥中,同樣是為了掩護弗萊德,同樣是面對著這群強大的敵人,引領我們走上戰士之途的卡爾森隊長獻出了自己的生命。他此時彷彿正在在我的背後,以他的靈魂指引著我,讓我心中沒有畏懼。

  那時,我就應該和他在一起的,不是嗎?

  我微笑著抽出了自己的佩劍,心中洋溢著無上的驕傲。上天為證,我正追隨著一個勇士的足跡,為保護一個不可缺少的朋友和偉人而準備獻出自己的生命。這是我一生中最接近於偉大的一刻。秋風摩娑劍刃,發出清脆堅定的聲響,在我聽來,那真像是我對卡爾森隊長說過的最後一句話啊。

  「長官,請讓我和您一起戰鬥!」

  ……長官……請讓我……和你……

  一起……
huro 發表於 2008-1-5 16:27
第十八卷:敵營 第一百五十四章 當死亡降臨

  以不足五千的輕裝步兵正面硬撼近三千衝鋒中的重裝騎兵,並且是在魔法加持之下、威力超越了人類極限的的魔法騎兵,這是我正面對的決死之局。我只求能夠短暫地拖延住溫斯頓人追襲的腳步,保護我終生友人的安全。此時此刻,我向著我所聽聞的一切天上的神明禱告,並非為了延續我的生命,只是在乞求我的犧牲有價值——我根本就沒有考慮到生還的問題,必死的信念讓覺得更有力量。

  「堅守陣地!」我大聲吼著,直面那群即將終結我生命的對手。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比我強大得多,但那已經不是我要考慮的問題了。

  馬蹄翻騰,踐踏著堅實的大地,發出隆隆的聲響,就好像雷聲緊貼著地面向我們滾來。我簡直想像不出憑借人類的力量,還有什麼能夠阻擋這道滾雷般的軍隊,那聲音就是一個殘酷的預言,昭示著我們的死亡。

  「堅守陣地!」我執拗地高喊,試圖憑借自己的嗓門壓過那滾滾的馬蹄聲。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就好像剛剛有什麼東西斷裂了一樣。

  「堅守……」我已經聽不見我自己的聲音了,溫斯頓人已然迫得太近,馬蹄聲掩蓋了這世界上的一切聲響。這轟然的聲音太過刺耳,當它達到頂端時,我忽然覺得一切的聲響都消失了。我看得出腳下的大地正在震顫,感覺得到自己的聲帶在劇烈得抖動,卻聽不見一絲細小的響聲。

  這一刻我以為自己聾了。

  來吧,該來的總會來的。我站在第一排長槍手的身後,繃緊了全身的肌肉。滾燙的血液在我的肢體裡流淌著,讓我狠不能就地燃燒起來。我不喜歡死亡,但在我不得不死的時候,我寧願像我所敬愛的那個男人一樣光榮地倒下。

  默然注視著那道逼近的黑色浪潮,我甚至聽得見死神為我的心跳倒數的耳語。七、六、五、四……

  「轟隆!」一道強烈的閃光穿透了為首的那個騎兵的身體,那條紫白色的光輝太過耀眼,幾乎要把我的視線從中間撕成兩截。被光芒劈中的那個騎士全身僵直,右手不受控制地將戰刀掉在了地上。繼而,一支冒著寒氣的羽箭破風而來,扎進了他厚重的衣甲之中。那個不走運的騎士頓時一頭栽倒在地上,可直到倒下之後,還在保持著騎馬蹲襠的姿勢。片刻之後,他黑亮的鎧甲外側已經蒙上了一層淡薄蒼白的顏色,就好像是冬季的清晨飄臨在林間陰影中的寒霜。

  我想他死了,只是不知道死於那支鋒利的箭矢還是死於附著在箭簇之上的那道讓人生畏的強大魔法。

  不待我從這奇異的景象中回過神來,更多附著著威力巨大的魔法的箭支從我們的右側撲向正在全速向我們靠攏的溫斯頓人。每個中箭的溫斯頓人都在遭受著彼此不同的痛苦,有的是被一團烈焰緊裹住身軀,有的明明只是被箭頭擦過身體,卻像是被一塊巨石擊中,倒飛了出去,還有的正在躲閃著左前方飛來的殺人利器,一支羽箭已經從背後穿透了他的肩胛骨……

  只有一支力量會僅以弓箭的威力就造成如此巨大的殺傷效果,那正是我們在戰鬥開始之初幾乎完全脫離了控制、因為頑固的矜持而不願與我們並肩作戰、幾乎是以觀眾的姿態出現在戰場上的盟友,月溪森林精靈王國的戰士,那將近五千名技藝高超的射手。或許是敵人的超出了想像的強大和殘忍讓他們變得清醒,或許是我們的慷慨赴死感動了他們,總之,他們被說服了。在我們生死攸關的時刻,他們終於拋棄了自己固守的傳統,不再考慮戰馬的安全,向著馬背上的敵人發出了雷霆一擊。

  只有不到六分之一的箭支射中了目標,這樣的命中率看似羞辱了精靈族擅射的美名。而事實並非如此:一方面,溫斯頓人奔襲的速度遠遠超出了常識,甚至違背了眾神創世之初制定的物理法則,在這種情形下,沒有任何人敢誇口自己能夠百發百中;更重要的是,在那群已經習慣於享受勝利榮譽的戰士身上,無一例外地都包裹著一層預防箭矢攻擊的膩滑術,這個簡單但有效的魔法很好地保護了他們的身體,讓本應必中羽箭偏離了飛行的方向。

  儘管如此,精靈們的魔法箭也已經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這一陣奇妙而又危險的箭雨造成了數百名溫斯頓重裝騎士的死亡。而最重要的是,在這威力強大的魔法箭的襲擊下,無論你身體的哪一個部分受了傷,都會帶來致命的重創。大部分的中箭者當場死去,受傷的騎士不再受到軍隊沉默法則的制約,絕望地痛叫起來。儘管他們很強大,但一旦面對著無可抵禦的力量,無奈地踏上人生唯一的一次永途,他們和我們同樣留戀,也同樣膽怯。

  溫斯頓人最可驕傲的衝鋒陣形瞬間分散開來,馬與馬之間的距離明顯地疏鬆了許多,不再像原先那麼無隙可趁。他們仍然在衝鋒,向著我們,但此時的我們已經感受不到原先那種無可戰勝的氣概。此時的他們更像是一具具追隨著慣性的殺戮機器,而不是一支追求勝利和光榮的無敵鐵騎。

  「哐啷!」就像是一把大錘敲打在鐵砧上,第一個騎士一頭扎進了我們的步兵陣列。在衝撞的剎那間,爆發出金屬摩擦的難聽聲響。兩柄長矛從他的身側滑過,一名盾牌手受到了戰馬的正面撞擊,口吐鮮血倒在了地上。他的苦難並沒有就此終結,當他掙扎著要爬起來時,碗口大的馬蹄已經重重踐踏在他的胸口上。即便是在嘈雜的戰場上,我也能聽見肋骨斷裂的清脆響聲。那個高傲的騎士並沒有就此停住衝鋒的步伐,巨大的慣性讓他繼續在我們的陣列中穿行。我毫不懷疑,如果溫斯頓人有足夠完整的隊形,哪怕只有數百人,也肯定能夠將我們徹底洞穿。

  在經過一番衝殺之後,這個騎士強大的衝擊力終於被我的士兵們徹底吸收。當他倒在一支銳利的長矛下之前,我們已經有四、五個戰士倒在了他的馬蹄前。

  很慶幸,精靈們意料之外的攻擊使溫斯頓人失去了完整的陣列。他們無法作為一支完整的軍隊穿透我們、把我們沖得七零八落,而只能零散地撞擊我們的防線。即便如此,他們的威力也已經足夠強大。每一次撞擊就好像隕石衝入地面,在掀起一陣巨大的混亂之後才漸漸停滯。

  我們的陣列還沒有被撕破,我們還在堅持。無論高傲的精靈們在此之前做了些什麼讓人指責詬病的蠢事,但是現在,他們正有力地支援著我們。在第一輪攻擊中,他們已經用罄了寶貴的魔法箭,而此時那些普通但鋒利的狼牙箭依舊給溫斯頓人造成了巨大的威脅。在我們的軍隊中,弓箭手們總是更多地排成密集地陣列,以一定的角度將箭矢拋射入敵人的陣地中,無目的地製造著殺傷。儘管在遠距離作戰時,這樣的襲擊有著驚人的威力,但在近身搏鬥中,弓箭手們毫無用處。與此不同的是,精靈族人的每一支羽箭都精準得可怕,即便是在混戰中,他們也能夠準確無誤地射殺敵人,而不會傷及友軍分毫。

  一個全身閃爍著精光的鐵甲騎士昂揚地向我所身處的這段防線直衝過來,馬背上的騎士完全無視前排高挺的槍矛,直到最終闖入陣中也沒有絲毫地降低速度。在與長矛相接觸的剎那間,他用手中的戰刀巧妙地左右一分,而後勇敢地撞入長矛洞開的空隙之中。

  不出意外地,前排的盾牌手和長矛手在他強大的衝擊力面前根本無法抵擋,防線在接觸的剎那間塌陷,向內收縮成一個個血紅色的缺口。

  瞬息間,溫斯頓人的戰刀已經揮到了我的面前。即便早有準備,但這一刀對我來說仍然太過迅猛。刀鋒在空氣中劃過一道殘暴的弧線,風聲在刀背吟誦著殺戮的詩篇。那個強大豪勇的敵人此時就如同一尊華麗的古代英雄雕像,他身上展現出來的暴力之美幾乎讓我錯愕。

  「錚……」刀劍相交,一道強大的力量沿著我手中的劍傳上我的臂骨,而後在我全身擴散開來。我的胸口一陣壓抑,就如同一大塊巨石重重砸在我的隔肌上,讓我的內臟翻騰不已。我感覺兩隻臂膀麻酥酥地一陣鬆軟,那種感覺並不痛苦,相反還讓人覺得很舒服,就好像你正橫仰在一大團雲彩上,飛翔在天空中。

  不是好像,那個剛剛與我交手的溫斯頓騎兵迅速地在我的視野中下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蔚藍色的天空。我的頭並沒有仰起,可是為什麼會看見天空?

  經過短暫的恍惚之後,我才意識到我在飛,被剛才那巨大的力量震得向後橫飛出去。而後,我的後背接觸到地面。我全身的骨頭都像是散了架一樣,似乎我積蓄了二十多年的力量就是為了正面迎擊這猛烈的一劍似的。

  恍惚中,我聽見四周的士兵們發出一陣驚呼,而後我的眼前浮起了一道墨黑的陰影。溫斯頓騎士並不滿足於將我擊倒,他策馬飛奔而來,看上去是執意要取走我的性命。我看見戰馬已經高高揚起了它的前蹄,而後迎著我的頭重重地踏下。我眼睜睜看著那馬蹄由一個微小的黑點逐漸變粗,變得像酒瓶的木塞那麼粗、像酒桌的腿那麼粗、像乘滿了麥酒的酒杯那麼粗,直到幾乎完全覆蓋了我的臉。我甚至能看清楚釘在馬蹄上的馬掌,它還很厚很結實,是新換的。

  我要死了嗎,我想著。就像這樣,被馬蹄踐踏在腦袋上,迸出一道紅白相間的骯髒漿液。如果能挑選,我寧願選擇更好的死法。可是,既然都要死了,這一切也就與我無關了。剎那間,二十三年的歲月從我的眼前流過,父親的開朗,母親的慈愛,兄長的豪放,朋友的情誼……可是,我覺得有些不甘心,似乎這世上還有一件事情讓我放心不下。我不太記得那是什麼了?那件事似乎是和夢想有關,在我絕望的心底掙扎著,試圖喚醒我求生的意志。

  弗萊德,這個名字像一道閃電炸醒了我的頭腦。我不能就這樣無謂地死去,我的朋友還沒有真正地脫離危險。紅焰正帶著他奔向森林,我還要為他盡力拖延時間,抵擋住最後的追兵。

  真想看到他頭戴王冠在玉座之上接受萬人膜拜的樣子啊!

  這世上有些事情就是那麼玄妙不可理解,我知道這一切發生得很快,快得連眼皮都來不及眨一下。可是對於我來說,這一個瞬間就彷彿有一年那麼長,讓我依然放棄了的心重新翻騰起求生的浪潮。在我的頭腦作出正確反應之前,反射神經救了我的命。我翻了個身,躲過了這要命的一踏。駿馬粗大堅實的蹄子正踏在我的耳邊,那巨大的震動讓我不禁以為大地都已經裂開了。

  我躺在地上,下意識地將雙手併攏向上猛地撩起,而後我看見精靈族鑄劍大師的那把精緻的「廢品」深深地刺入了戰馬沒有遮擋的腹部。我的身上、臉上已經染過無數的鮮血,但從來都沒有像現在一樣。大片的血水潑灑在我的臉上,就好像是一道血腥的瀑布。我被腥臭的馬血淹沒了,全無準備之下,我差點被那黏稠的液體淹死。

  戰馬痛苦地將騎士掀翻在地上,我的士兵們沒有放過這樣的機會,結果了他的性命。繼而,戰馬也悲嘶著倒在主人的身邊。儘管它還在不住地抽搐,但沒有一個人再去理會它。

  弗萊德,你已經走遠了吧。我躺在地上靜靜地想著。你這個讓人操心的傢伙啊,就算是對你的牽掛也能救了我的命呢。不過,你是不會知道這件事的,因為就算我沒有死在那個騎兵的手中,片刻之後,另外一個人也會來取走我的生命。

  不過,隨他去吧,我已經做到了我希望做到的。作為一個軍人,我援救了我的長官,作為一個人,我守護了我的朋友。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自豪的麼?

  我這一輩子,值了。

  我對著天空漸漸閉上自己的眼睛,全身肌肉的酸痛讓我連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我的世界逐漸變得黑暗和虛弱起來,似乎我的靈魂正在逐漸地抽離我的身體。

  馬血真***臭……

  那是我在昏迷之前,隨後的一絲意識。
huro 發表於 2008-1-5 16:29
第十八卷:敵營 第一百五十五章 生死之間,星辰在閃耀

  我想我真的死了。

  黑暗,那本是一種顏色,只能附著在某種物體上,作為一個附加的屬性而存在。而此時,它似乎已經成了有形的東西,緊緊包裹著我,讓我絲毫無法動彈。我的鼻腔裡呼吸的好像並非是清新的空氣,而是一種固體的粗糙粉末。它刮傷了我的氣管和食道,讓我的每一次喘息都火辣辣的疼痛。

  一種腐爛霉變的味道刺激著我的鼻腔,那可能是從我腐爛的屍體上散發出來的吧,又好像不是。泥土微酸的氣息攙雜在裡面,讓我覺得有幾分親切。

  四周的一切都很安靜,我聽不到一點聲音。這過度的寧靜透露出十分沉重的陰森氣息,強烈地壓迫著我的心臟,讓它跳動得十分艱難。哦,我是死人了,那我的心臟應該不會再跳動了吧。可著胸口難受的腫脹又意味著什麼呢?

  死難道就是這樣的感覺嗎?難怪人們畏懼死亡。在這樣讓人難過的黑暗和安靜中,即便只待一刻鐘都會逼得人發瘋,更何況你要待很長時間,直到冥河中永生的神祉憐憫你,讓你重獲新生。我會在這裡待多久呢?十年?一百年?或許,我會永遠待在這裡吧。如我一般平庸無奇的小人物,無論什麼時候都不會缺少。我是永遠長眠在此處還是在塵世間徒勞地遊走,這對於高高在上的神明來說無關宏旨。這就是一個普通人的命運,屈從於它是我們必須要做的事情。

  我想大概是過度的沉靜讓我產生了幻覺,恍惚中,我似乎聽到了一絲聲響。別吵,別吵,這聲音太大了,它瞬間撕裂了我耳中的寧靜,如同悶雷炸裂了我的鼓膜,讓我頭疼欲裂。忽然間,我覺得我全身都在抖動,這不自然的動作讓我感到劇烈的刺痛。這並非是普通的外傷,而是由內向外發散出來的痛楚,直接刺激著你的骨髓和神經。我竭力想要張開自己的嘴,想要大聲地呻吟……

  「呼……」一聲輕微的喘息打破了永恆的寂靜,這是我現在所能發出的最大的聲響了。耳鳴聲逐漸褪去,變成了一些我可以接受的響動。儘管我仍舊不能理解它的意義,但我可以確信那並非是我的幻聽,而是真實存在的聲響。

  一道清流順著我的口唇漫入了我的身體,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它正在從何處流向何處。這絕不是死亡的感覺,而是帶著一種生命的希望。我估計我剛才猜錯了,我還活著。

  光射入我的瞳孔,我覺得眼前一陣強烈的刺激,大片的光暈在我的眼前晃動著,迷亂了我的心神。過了好久我才漸漸地適應了光線,慢慢能看清一些東西了。幾個朦朧的黑影在我眼前晃動著,他們不住地扭曲、變形,產生了一種可笑的視覺效果。

  「你……還……好……嗎……」如果在以前我聽到這種聲音,一定回驚詫地大笑起來。這聲音一會兒迅速,一會兒緩慢,一會兒尖銳得像錐子一樣,一會兒又沉重得像一塊石頭。它打著旋在我的頭腦中迴盪,似乎是在表達著某些信息。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可能是在這個聲音在我腦中回轉了一萬還是一萬五千遍的時候,它好像長出了針刺,一下子刺醒了我的神經。我猛然反映過來,這是有人在跟我說話,這是我所熟悉的語言。他在問我「你還好嗎?」這感覺似乎突然間讓我的一切感官都清醒過來。我徹底張開了眼,看見幾張焦急的大臉充盈著我的視線。這些臉滿是血污和灰土,卻都是我所熟悉的。他們是我的屬下和士兵,在戰鬥中,他們就站在我的身邊。多布斯,我的副官,還有一些熟悉的面孔,福特森、林恩、費斯特……

  繼而,我覺得全身都在劇烈地搖晃起來,全身的骨頭就像是要被搖散了一樣。兩隻大手有力地搖晃著我的雙肩,好像是在嘗試著看能不能搖折我的頸。另一隻手猛烈地拍打著我的面頰,我覺得自己的左臉又脹又熱,十分難受。幾個聲音急切地大喊著:「長官,不要睡,你說句話,你沒事吧?」

  我想讓他們停止對我身體的虐待,可是我既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焦急中,一道逆流嗆住了我的氣管,我奇跡般地大聲咳嗽起來。他們終於住了手,小心地看著我。

  我看著旁邊的多布斯,向著他努力張了張嘴。他機靈地附下身體,將耳朵貼近我的嘴唇。我聽見自己嘶啞的嗓音帶著氣息紊亂的岔流發出微弱的聲音:

  「混蛋,誰敢再打我的臉……我就扣誰的津貼……」

  這句話耗盡了我全身的力氣。我覺得我的世界逐漸變得重新暗淡下來,恢復到剛才那種寧靜的狀態。

  當我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星月滿天,秋夜的涼風猶如有形的利刃,不停地切割著我的肌膚。我已經感覺不到寒冷,只能感受到風割裂身體的劇痛。全身上下的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制的痙攣,我就連自己的牙關都不能咬緊。我確定聽見了自己上下牙齒相互咬合撞擊發出的清脆聲響,那痛苦的聲音驚醒了正躺在我身邊的士兵們。

  「長官,長官醒了!」一個聲音彷彿正從很遠的地方傳來,而後我聽見了一連串雜亂的聲響。「他很冷,我們得幫幫他!」又一個聲音說道,緊接著,我覺得一些布匹鋪在了我的身上,緊接著,我的腰腿上也陸陸續續鋪上了一些,這讓我感覺好了許多。我拚命地拉著那些布料,將身體緊緊地蜷縮成一團。

  「這還不夠,哦,媽的,這群雜種!」我已經能夠分辨出聲音來了,說話的正是多布斯,我忠心耿耿的副手,那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他的聲音裡透出一些焦急。

  「把他往火堆的地方拖一拖。」多布斯大聲說道。

  「可是,長官……」

  「不要給我可是了,我們要救他!」多布斯焦急地低著聲喊道。

  我覺得我的身體在移動,靠右的一側逐漸溫暖起來。正當我的士兵們要將我進一步拖向火堆的時候,我聽見一聲很不友好的大喝:

  「誰在那裡,你們不好好睡覺在幹什麼,給我滾回你們該呆的地方去!」

  「可是,先生,我們有人生病了。我們不想幹別的,只是想讓他暖和暖和。」多布斯大聲地爭辯著。

  「我說滾回去,你們這群雜種!」說話的人發音有些奇怪,帶著些特殊的北方口音。

  「先生,我求您了,他快要死了。」多布斯幾乎是哀求地說道,我從沒聽這個剛強的人用這樣的語調說話。

  「聽清楚我的話,滾回去,德蘭麥亞豬!」我聽見了幾聲噼啪的響聲,這聲音透著凶殘的氣息。我感覺到了什麼拚命睜開眼,卻看見一個低階的溫斯頓軍官正在用手中的棍棒死命抽打著多布斯的脊樑。多布斯雙手抱著頭,倔強地站在那裡,任由他對自己實施酷烈的刑罰,既不閃躲也不後退。他只穿著單薄的內衣,衣服上已經滲出點點血痕。這時我才發現,他的外套正裹在我的身上,而且,裹在我身上的不止是一件外套。更多衣著單薄的士兵們忿忿地站在一邊,他們赤手空拳,憤怒地看著那個施暴的溫斯頓人,卻沒有一個人上前制止。在更遠一些的地方,一大群手持兵器的溫斯頓士兵拿著兵器對著我們指指戳戳,不時發出輕蔑的嘲笑聲。

  我憤怒極了,掙扎著想要爬起身來去解救我的下屬。可是我全身一點力氣也沒有,冰冷的抽搐已經抽乾了我肌肉所有的力量。

  「住手!」這時候,一個威嚴的聲音從不遠出的陰影中傳來,繼而,一個身穿精緻的騎士鎧甲、大約四十歲上下、唇邊和下巴上留著幾撇莊重的金黃色鬍鬚的軍官漸漸走進。那個正在毆打多布斯的溫斯頓軍官立刻慌張地站直了身體,向剛剛出現的軍官立正行禮:

  「將軍閣下,這幾個俘虜在軍營中四處遊蕩,我擔心他們圖謀不軌。」

  俘虜?我開始明白自己的處境了。

  「不是那樣的,將軍閣下。」多布斯大聲爭辯著。他懇切地求告道:「閣下,我們的長官病得厲害,我們只是想把他抬到火堆旁邊取暖。我保證,閣下,只要我們把他抬過去,馬上就回去,這不會耽擱很久。」

  「離將軍遠一點,你這該死的德蘭麥亞豬!這裡沒有你說話的份。」那個軍官獻媚地一腳把多布斯踢開,又舉起手中的棍棒想要逞兇。那個將軍制止了他。

  將軍走近我,不嫌骯髒地撥開多布斯他們披在我身上的衣服,將他的手掌撫在我的額頭上。他的手很粗糙,長著一層厚厚的老繭。那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貴族將軍的手,而是一個老兵、一個見慣生死的戰士的手。我覺得他看我的目光似乎有些驚異,可我並不知道為什麼。

  「我要這個人活著……」他指著我的臉對那個軍官說,「給他一間帳篷和全套的寢具。他是個軍官,過些天我要親自審問他。」

  他又轉過頭來對多布斯說道:「你也去,照顧好你的長官。晚些時候會有軍醫來。」

  那個軍官微微愣了一愣,似乎對這樣的安排有些不滿,但他沒有這個膽量去反對將軍的意見。將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又指著我對他說:「這是個很重要的俘虜,如果這個人死在了這裡,你就等著替他償命吧。」

  軍官的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馬上跑到一個帳篷裡,將裡面幾個疲憊不堪的士兵統統趕了出來,而後手忙腳亂地指揮著他們把我抬進帳篷。多布斯不知如何表達他對這個將軍的感激,他跪倒在地上,流著眼淚親吻著將軍的靴子,大聲說道:「感謝您,將軍閣下,您真是個善良的好人,也是個真正的軍人。願至高神與你同在,榮耀與幸運始終伴隨在您左右。」

  從那以後,我在敵人的軍營裡開始了短暫的治療。事實上,我的傷並不嚴重,只是在戰鬥中與魔法騎兵硬碰硬的那一下過度地損耗了我的體力,讓我全身虛脫,頭也受到了一些震盪,儘管這使得我全身僵硬無力,頭暈腦脹,但其實只需要稍微休息幾天就可以恢復。只是一些皮外傷因為得不到及時的治療而化了膿,讓我一直高燒不退。兩天後,我就已經可以自如行動了,只是重病初癒讓我還很虛弱。

  在這兩天裡,多布斯告訴了我在昏迷後發生的事。

  為了追趕弗萊德,溫斯頓重裝騎兵們並沒有將更多的精力投諸到被衝散的星空騎士們身上。我們的魔法騎兵們只是在交戰時被暫時擊退了,並沒有徹底的潰逃。事實上,他們的損失並不真的比他們的對手大多少,這就決定了他們還有奮起反擊的力量。

  不能說溫斯頓人的選擇是錯誤的,如果沒有我們超出意外的頑強抵抗,他們一定已經成功地截殺了弗萊德,也光榮地終結了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但戰爭是不允許假設的。他們被阻截了,延誤了很長時間。他們太過驕傲,以至於完全輕視了我們、一支最普通的輕裝步兵部隊的存在,更輕視了那群已經被他們擊敗了的戰士、失去了統帥的魔法騎兵。因為他們的驕傲,他們必然付出高昂的代價。

  弗萊德重傷,紅焰逃脫,但星空騎士們並沒有完全喪失紀律,更沒有失去他們戰鬥的心。在我們最危急的時刻,凱爾茜,這個比大多數男性還要勇猛的女武士,展現出了她在危急關頭勇毅果敢的一面。她用最快的速度召集起被衝散的騎手,竭盡所能地組織反擊。當我們的防線徹底喪失韌性,再也無法承受任何程度的衝擊時,凱爾茜適時地發動了。

  他們從溫斯頓人的隊列側面橫貫過去,把他們攔腰截成了兩段——對於魔法騎兵而言,這種事情非常少見。以他們風馳電掣般的速度,很少有人能夠從側翼對它進行襲擊。但在那個時候,他們的前路被我們牢牢堵住,滯留在原地,這就給凱爾茜留下了攻擊的機會

  這重重的一擊打亂了溫斯頓人的陣腳,也救了我的命。溫斯頓人陷入了暫時的混亂,放棄了對我們的追擊。溫斯頓的騎兵指揮官同樣也並非是個無能的人,他迅速調整好了陣列,擺出防禦的陣形,將凱爾茜的後幾輪攻擊一一化解。

  這時候,同作為這個戰場上決定勝負的超強軍旅,溫斯頓重裝騎兵的數量仍然佔據著優勢,他們的步兵部隊也頂住了土著戰士們缺乏章法的猛攻,逐漸在灘頭陣地集結起來。而失去了弗萊德的領導,我們卻被分割成了互不關聯的三個部分。

  土著戰士們開始潰退,儘管他們的數量要遠多於灘頭陣地的敵人,但統帥的負傷讓他們完全喪失了鬥志。在他們的傳統中,戰場最高指揮官的離去就意味著失敗,這一點已經深深地刻入了他們的骨骼,變成了他們天然的反射。

  他們的大潰敗險些使我們全軍覆沒,如果沒有艾克丁酋長率領著接受過我們正規軍事訓練的倫布理戰士拚死奮戰,我們一定已經全軍覆沒了。隨著土著戰士們的潰散,我們暴露在了尾隨他們殺來的溫斯頓人面前。剛剛與溫斯頓魔法鐵騎正面相擊的我們已經無力在抵抗這道洶湧的戰潮,我們的戰線一觸即潰,很快就被溫斯頓人淹沒了。沒有人能扭轉這必敗之局,凱爾茜左衝右突,也只能盡力拖住溫斯頓人前進的腳步,盡可能多地保存我們的力量。

  在精靈射手們的掩護下,絕大多數人逃回了月溪森林。溫斯頓人在森林邊緣停住了腳步,在全無準備的情況下,他們無法應對來自叢林幽暗處的致命羽箭。

  在撤退的過程中,多布斯始終背著我。從達沃城包圍戰時起,這個三十多歲的中年軍官就一直是我的副手。對於我這個年輕長官的命令,他從沒有過一點遲疑,而在平時的生活中,他默默地照顧著我,一如我的父親和兄長。我不知道背著一個人奔逃是怎樣的感覺,但我知道,如果沒有我,他不會成為俘虜,和我一起呆在溫斯頓人的軍營中;而如果沒有他,或許我早已經死在不知哪把劍下了。就在我重病的一刻也是他不顧被毆打的傷痛和屈辱,為我贏得了生存的權利。

  不止是他,因為我的拖累,大約兩百名保衛我的士兵被俘虜了。他們在被俘之前進行了英勇的抵抗,一些人不幸地戰死沙場。他們都是些忠貞勇敢的好人,比我更配「戰士」這個榮耀的稱呼。可是,他們卻以自己閃爍著榮耀和希望的寶石般的生命,延續了我卑賤的呼吸。

  這就是那場戰鬥的經過,此後我整整昏迷了兩天。多布斯和那群士兵們想盡了辦法保全了我,為此,他們吃了不少苦頭。

  此時,我對他們懷著深深的歉意。他們救了我的命,甚至以自己的命來交換,我應該感激他們,把他們對我的恩情當作是我這一生中最值得珍視的回憶,以我全部的尊敬和和感激作為回報的,不是嗎?

  可是,此時縈繞在我心頭、最讓我揮之不去的,不是他們對我的救命之恩,也不是我們身陷敵營的危險處境,而是那在數十里之外的,我終生摯友的生死。這是我虧欠多布斯他們的情感。

  溫斯頓軍營中的夜晚有些暗淡,許多星星都消失。傳說中,每消失一顆星,就意味著與它對應的一個生命死去了。

  弗萊德,我的朋友,你的那顆星是否還在閃耀?
huro 發表於 2008-1-5 16:31
第十八卷:敵營 第一百五十六章 識酒如人

  當我再次見到這支溫斯頓軍隊的將領時,他正坐在自己的帳篷中。他的面前放著一隻銅質的酒杯,杯子中溢滿了琥珀色的液體,一陣熟悉的氣味從中飄散出來。

  營帳中只有他一個人,這個中年的將領服飾整齊,器宇軒昂。即便他只是坐在那裡,也如同一座高山一樣透出一種讓人敬畏的壓迫感。這是只有在戰場上經歷過血與火的考驗的人才會擁有的氣勢,與那些好吃懶做的貴族子弟裝腔作勢顯露出來的冷漠完全不同。

  他揮手示意押我進來的侍衛們離開,這個命令讓那些侍衛露出了猶豫的表情。

  「怎麼,先生們,你們認為離開了你們我就沒有辦法保護我自己嗎?」將軍寬厚地對著自己忠心的侍衛微笑著,「你們在想:哦,克勞福這個老傢伙已經不行了,就算他腰裡佩著一把劍也對付不了一個重病初癒連走路都打晃的德蘭麥亞人。」

  「哦,將軍,我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將軍的玩笑讓為首的那個軍官連忙否認,可軍人的職責讓他仍然無法就此順從地離開帳篷。

  「沒有什麼可是,先生們。」將軍滿臉堆笑地站起身迎向我們,他的口氣很溫和,絲毫沒有一個將軍的架子,「感謝你們的忠誠,可是我保證什麼都不會發生,對不對,基德中校?」

  我沒想到他這個時候居然會徵求我的意見,不知道應該作出什麼反應才好,只是意外地「啊」了一聲,便沒有再作出什麼表示。侍衛軍官狐疑地打量了我兩眼,大概是我孱弱又愕然的樣子博得了他的輕蔑,他不再堅持自己的意見,帶領著他的部屬退出了帳篷。

  「我就在門外,將軍。如果有需要,請隨時召喚我。」退出門時,他不放心地補充道。

  轉眼間,帳篷裡就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將軍悠然地坐回到自己的坐位上,指了指對面的一張椅子示意我坐下,而後就饒有興致地一邊看著我,一邊輕啜著杯中的酒漿,一句話也不說。這並不是我所料想的審訊場面。在來到這裡之前我已經做好了應對一切殘酷刑罰的準備,甚至預備犧牲自己的生命來掩藏那些對我的朋友們不利的秘密。可是這出人意表的沉默打破了我的預想,讓我渾身不自在。將軍的目光中帶著微微的笑意,似乎只憑著他的觀察力就能從我身上看出些什麼似的。

  我有些心虛,覺得背心發涼,額頭上一陣濕漉漉的。這種不自然的沉默讓我覺得軟弱,我害怕再這樣下去,當坐在我對面的那個叫做克勞福突然開口對我說話、向我提問時,我會無力抗拒。

  「五年份的泰迪辛諾酒……」我對著克勞福將軍開口說道,率先打破了這種沉靜,「濃甘蔗香型,作為一個貴族,您不是個太守規矩的人,但作為一個軍人,您很會享受。」

  正要將酒杯舉到嘴邊的將軍僵住了他的動作,他眼中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驚詫的神色。他向我問道:

  「你也來一杯嗎?」他站起身,走到帳篷側面的木架上,取下一隻酒杯放在我面前。這整個過程他一直都在背對著我,看起來對我毫無防範,似乎我隨時都可以向他發起襲擊。但我相信這只是個假象。強烈的直覺告訴我,這個正背對著我的中年將領時刻掌握著這個帳篷中所發生的一切細微的變化,我所做的任何事情都瞞不過他。倘若我真的貿然行事,他腰間那柄看似裝飾的長劍會在第一時間穿透我的喉嚨。

  他親手把盛滿了酒漿的杯子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了酒杯一眼,而後說道:「我想我必須更正剛才的話了,您不像是一個真正的貴族。」

  我的話讓這個沉著穩健的中年人全身一震,他已經無法再掩飾自己驚訝的心情,脫口說道:「你怎麼知道?」

  他的表現讓我有些得意,剎那間,我覺得自己打破了克勞福將軍強加在我頭上的氣勢,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佔有了一些奇妙的優勢。這樣的想法讓我逐漸堅定起來。

  「很簡單……」我指了指酒杯,賣弄著我對於這種飲料的知識,「只有山賊和海盜才會真正熱愛這種自由奔放的味道,在某些方面,它甚至超過了矮人族的科卡酒,以至於上流社會把它當作下流粗魯的象徵。一些年輕放蕩的貴族子弟或許會用它顯示自己的叛逆和與眾不同,但他們絕不會不在裡面加入一些口味清淡的配酒或者香料。」

  克勞福將軍咧開嘴,露出了敞亮的笑臉:「你說的對,中校,說得太好了。」他看了看手中的酒杯,仰起頭將它一飲而盡,而後滿足地瞇起眼,享受著美酒帶來的幸福感受。

  「那些輕浮小氣的傢伙們怎麼能享受得到這麼好的東西。」他陶醉地把玩著手中的酒杯,用一種感歎又有些懷念的口吻說道,「或許有一個,只有一個,他是個例外。無論什麼事他都是個例外,不是麼?」

  我感覺的到,在這一剎間,他是完全放鬆的,對我沒有絲毫的防範。但隨即他就發覺了自己的失態,重新整理好精神,抬起頭來看著我。

  「你真讓我驚奇,基德中校,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有人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情說這些。您的士兵對您很忠誠,而您卻又如此年輕。您不是個一般的人,我很好奇,你到底是個什麼人呢?」

  他在試探我,我警覺地想到,隨即筆直地站起身來,像一個真正的俘虜一樣大聲說:「傑夫裡茨·基德,德蘭麥亞守備軍中校後勤官,除此之外,我無可奉告,將軍閣下。」

  我的反應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一時還沒有回過神來。當他終於意識到我在幹什麼的時候,忍不住大笑起來。他笑得前仰後合,一邊笑一邊用手指著我,就好像有人在撓他的腳地板似的,這讓我感覺自己好像做了件特別愚蠢的事情,讓我手足無措,臉上發燒。將軍笑得如此大聲,以至於驚動了帳篷外的守衛。幾個衛兵從門口探出半個身子,卻又被將軍揮手驅散了。

  「坐下吧,忠誠的軍官……」好不容易將軍才止住了笑聲,他一邊抹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對我說,「……我沒打算審問你。相信我,如果有這個必要的話,我會選擇更合適的人來做。」

  「我在戰場上目睹了你的戰鬥,中校,儘管當時我沒有看清你的臉,但我認識你的鎧甲。你在正面交戰中徒步擊敗了兩名騎兵,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那完全是我的運氣……」我還不太習慣於接受來自敵人的稱讚。

  「那是真正的勇氣,中校,否則不會有人能夠做到這種程度。」我面前的中年將領大聲對我說,「我指的不是你殺死了多少士兵,而是你為了保護自己的國王而甘願犧牲自己的生命。儘管我們是敵人,但我必須承認,你贏得了我的尊敬。你讓我想起了一個故去的朋友……」他的眼眶有些濕潤,似乎是想起了什麼讓人悲傷的往事。

  「……我只是想認識你,不是認識一個俘虜,而是認識一個真正了不起的軍人,一個偉大的戰士!」他肯定地說道。

  還從沒有人將我的名字與「偉大」這樣詞聯繫在一起,尤其是當一個與你站在敵對立場上的人這樣說的時候。我,傑夫裡茨·基德,一個胸無大志的酒保,偉大?如果以前讓我聽到這樣的話,我會把這當成一種善意的諷刺付之一笑。可克勞福將軍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此時他正用帶著近乎尊敬的目光看著我。曾經有人說,來自於敵人的尊敬和畏懼是對於一個戰士最大的榮譽,我現在真切地感受到了這種榮譽。將軍的話語和態度滋養了我心中的一塊陌生的土壤,讓一種叫做自豪的感情生長出來。

  很少有人能夠用這樣的態度來對待一個被自己擒獲的手下敗將,在我看來這很難,甚至比成為一個叱吒沙場百戰百勝的統軍將領還要難。

  「任何人都會這樣做的。」將軍的坦率和誠懇感染了我,我覺得自己的心裡有些什麼正在向他漸漸敞開。對於敵人的好感?我知道這很危險,但這種感情是我無法遏制的。我只能對他如實地表達我的感想:

  「若一個人找到他值得為之付出和犧牲的對象,在屈辱的生存和榮耀的死亡之間就不會猶豫。我的國王正是這樣的人!」

  克勞福將軍的臉上浮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您——我想我必須用敬稱來稱呼您了——真的和我的朋友很相似,你們真的太像了。您說話的口氣簡直和他一模一樣。如果你們有機會見面的話,一定會成為很好的朋友,可惜……」將軍的口吻中透露出無盡的遺憾和歎息。

  「您的朋友一定是個遠比我高尚的人,將軍,偉大這個詞絕不是為我這樣的人準備的。」這並非是禮節上的恭維,而是發自我內心的言語。我覺得能夠成為面前這個軍人的朋友的人,一定是這世界上最高貴的人中的一個。

  「他的名字叫古鐵雷斯。」克勞福將軍用傷感追憶的語調吐出了一個讓我永世不能忘卻的名字。這個帶著古典高雅的貴族氣質的名字將我的記憶拉回到三年前的達沃城下,在那場消失了無數生命的戰鬥中,那個高貴的將領為了保護他的統帥而放棄了自己生存的機會,他贏得了所有人的心,溫斯頓人的、德蘭麥亞人的……

  「怎麼,您聽說過他?」克勞福將軍發現我舉止失常,有些驚異地問到。

  「達沃城……我知道的。我……我就在那裡……」我不打算隱瞞什麼。「……他就死在我的身邊。」

  將軍的瞳孔瞬間收縮,在那一刻,我明顯地感受到他的仇恨。他的雙拳緊握,如果下一刻他的劍刺穿了我的胸膛,我一點也不奇怪。畢竟,是我們殺了他的朋友,而我,正是那數萬兇手中的一個。

  可片刻之後,他的表情鬆弛了下來:

  「這是戰爭,先生,我們都知道,那不是你的錯……」他悲傷地低下頭去。

  我只能用我所知的唯一方法來向這個逝去的英魂表示敬意,同樣回報克勞福將軍對我的寬容和坦誠。我緩緩將面前的酒杯舉到將軍面前,聲音低沉地說到:「為了古鐵雷斯將軍,為了那些真正忠誠和勇敢的人……」

  「為了您,中校,作為他們中的一員,您當之無愧。」克勞福將軍肅容回敬,而後我們將手中辛辣甘美的酒漿一飲而盡。熾烈的味覺穿越舌頭和食管刺入了我的胸口,我只覺得此時的心跳正被一種熱情澎湃的情感觸動著。

  當美酒入喉的一刻,我們忘卻了彼此敵對的身份,友誼不合時宜卻又無法阻擋地在兩個男人之間架起了橋樑。帳篷中似乎暫時地消失了一個戰俘和一個將軍,取而代之的是兩個懷著同樣心緒和感情的戰士。

  「奇利爾中校,將軍正在審問俘虜,您不能進去……」這時候,侍衛的聲音從帳篷外傳進來。

  「審問俘虜?」一個陌生的聲音說道。這個聲音本身圓潤動聽,但總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矯揉造作的味道,聽起來總覺得有些討厭。

  「……那我更要去看看了。究竟是什麼樣的俘虜如此特殊居然要勞動將軍大人親自審問。」不理會侍衛的阻止,那個奇利爾中校依舊向帳篷內闖了進來。我聽見那些侍衛一邊阻攔一邊吞吞吐吐地說著:「您不能……中校……請您……」這引發了中校的怒火。他大聲叫嚷起來:

  「都給我滾開,我有姆拉克中將的緊急軍務,要向克勞福將軍轉達。萬一延誤了軍機大事,你們擔當得起嗎?」

  於此同時,帳篷的大門被打開了,一個大約三十出頭的軍官出現在門口。公正地說,他可以稱得上是個美男子:高挑的身材、略顯消瘦的面龐、修剪得很仔細的鬍鬚,佩上剪裁得體的服飾,經過精心裝飾過的長劍,看上去十分威武。他的顴骨有些高,眼睛略向眼眶內陷著,倘若如此也就罷了。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就連他的目光都在向自己的眼眶裡陷進去,顯得格外陰梟。

  侍衛們在他身後也湧入了帳篷,他們因為自己的失職而抱歉地看著克勞福將軍。將軍厭惡地皺起了眉頭,點頭示意侍衛們出去。

  「聽說您在審問俘虜,將軍?」中校大聲問道。他的態度很失禮,完全不像是一個軍人對長官應有的態度。

  「是的,中校。」將軍點了點頭。

  中校瞄了一眼桌上的酒杯:「用這個審問俘虜,將軍,這是您的獨創嗎?把他灌醉,然後引誘他吐露情報?這可真是個好辦法,哈哈哈……」他放肆地笑了起來,似乎根本不把自己的長官放在眼裡。

  「這是我的事,中校!」將軍提高了聲音回答道。看得出他很不愉快,但不知什麼原因讓他容忍了這個中校的無理。

  「請把中將閣下的命令給我,如果沒有什麼其他的事情,你現在就可以離開了。」

  「不,請等等。這就是您在審問的俘虜嗎?這傢伙是誰啊?」奇利爾中校斜著眼睛看向我。

  「傑夫裡茨·基德,德蘭麥亞守備軍中校後勤官,先生。」我不卑不亢地回答。

  「哦,一個中校,您可真了不起。在折損了近三分之一的兵力之後,居然捕獲了敵人的一個中校,這真是可以載入史冊的功績……」這個討厭的傢伙大聲譏諷著克勞福將軍,「……您真不愧為路易斯太子殿下最得力的助手之一,有劫掠之虎稱號的一代戰將啊,太子殿下光輝卓著的戰績也正是像您這樣一點一點積攢起來的吧……」

  聽到這裡,克勞福將軍再也按耐不住憤怒的心情。他完全不顧身為俘虜的我正站在一旁,一把揪住奇利爾中校的衣領把他拖到身前。在他的手中,奇利爾就像是一這斷了骨頭的癩皮狗,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

  「你聽著,去對姆拉克那個傢伙說,他可以讓我當炮灰打頭陣,可以不承認我重傷德蘭麥亞國王的功績,也可以指責我作戰不力、損失慘重,革我的職、去我的軍銜,把我送到前線上當一個小兵。隨他的便,老子不在乎!這件事我負全責,聽見了嗎?我負全責!誰要是想把這件事牽扯到殿下身上,給殿下的臉上抹黑,不管他是誰,我都一定跟他拼到底。告訴他,死在老子手裡的將軍比他見過的還要多。告訴他,把這些話一字不拉地告訴他!」

  將軍的大嘴直對著中校的連,粗魯地將大口的唾沫噴在他的臉上。片刻之前還趾高氣昂的奇利爾中校此時驚慌失措,不住地掙扎著想要脫離將軍那兩隻有力的大手。他的掙扎是徒勞的。

  「還有你,給我記住!」將軍大聲說,「你在背地裡說我是野人、土包子、匪徒、強盜,我都不在乎。我克勞福就是個強盜,從來也不怕別人背地裡議論。如果不是因為殿下,我現在也還是個強盜!可是下次提到路易斯殿下的時候,記得用鹽水多刷兩遍牙。要是再讓我聽到你有任何不敬的言辭,別怪我對你不客氣!太子殿下的名字從你那張骯髒齷齪的臭嘴裡說出來,簡直是對他的褻瀆。」

  這時候,將軍才注意到正站在一旁的我。他抱歉地看了看我,喊來了他的侍衛將我帶出帳篷。在踏出帳篷的時候,我看見將軍搖晃著奇利爾中校的衣領大喊著:「姆拉克那個王八蛋又在打什麼壞主意,說完你就給我滾蛋!」
huro 發表於 2008-1-5 16:33
第十八卷:敵營 第一百五十七章 奴顏的基德

  儘管克勞福將軍的部隊在綠影溪谷的戰鬥中損失慘重,但姆拉克中將並沒有給他充足的整休時間,而是勒令他立刻向前推進,「全力剿滅隱匿於聖狐高地之德蘭麥亞流寇」。溫斯頓人的軍中潛伏著一道試圖淹沒克勞福將軍的暗流,將他的軍隊推向交戰的最前沿,連喘息的時間也不願給他,恨不得明天就能看見他兵敗慘死的結局。從看守我們的士兵經常發的一些牢騷來看,溫斯頓人軍隊的內部並非是鐵板一塊,克勞福將軍的嫡系部隊很受以姆拉克中將為首的其他溫斯頓將領的排擠,而那個討厭奇利爾中校則明顯是中將安插在克勞福將軍身邊的眼線。

  儘管身為一個俘虜,我不可能接觸到更高層的信息,但我隱約覺得這件事並非如我所見的那麼簡單。所有對克勞福將軍的不公正對待似乎都隱隱影射著他背後那個身居更高位置的偉大統帥,溫斯頓帝國的第一順序繼承人,現任溫斯頓帝國德蘭麥亞行省總督的路易斯王太子。而將軍隱忍著承受這樣的屈辱,任憑那些無恥的小人在他面前挑釁誣蔑,似乎也是與太子殿下的利害相關。

  在綠影溪谷的那場戰鬥過去之後大約一個月的時間裡,德蘭麥亞守軍多次向克勞福將軍發動反撲。無論是突襲、夜襲還是正面交鋒,他們都一次次在克勞福將軍面前敗下陣來。他們的反擊毫無成效,既沒有明確的戰略目標,也無法真正重創自己的對手,一點也看不出弗萊德曾經在我們面前展示過的精妙的用兵手段。甚至於,我感覺我的戰友們只是在一味地試圖阻攔溫斯頓人的腳步,他們的一切作戰都像是徒勞無益的絕望掙扎。我不知道我的戰友們那邊都發生了些什麼,不知怎的,他們每敗一仗我都覺得自己的心向下沉了一分。越來越重的陰雲覆蓋了我的心頭,讓我不敢去考慮這方面的問題。

  德蘭麥亞人的敗退並沒有給自己真正的對手增添榮譽,將軍無恥的上司和同僚們一次次將他的功績侵佔、吞沒,而將所有的損失統統扣在他的頭上,讓他承受本不屬於他的恥辱。儘管我知道將軍的所有光榮都來自於我的戰友們的流血犧牲,數以千計的德蘭麥亞人都死在這個中年將領的手中,但我仍舊為他深感不平:將軍的功績是以自己的勇敢和計略在戰場之上堂堂正正贏得的。殺人或者被殺,這本就是生存於這個戰亂年代中的人們不得不屈從的命運。作為戰爭中的軍人,將軍只是在履行自己的義務。姑且不論這場戰爭的是非對錯,僅就評價一個「人」的角度來說,克勞福將軍是一個好軍人、好戰士,無愧於一個武者高尚的名聲。而那些躲藏在陰影中炮製陰謀的人們,為了他們不可告人的利益剽竊了克勞福將軍的榮譽。他們侮辱了一個遠比他們高尚得多的靈魂,我憎惡他們尤甚憎惡那些被責任所迫親手製造殺戮的人。

  這些天來,我一直和我的士兵們在一起。作為俘虜,我們被迫在溫斯頓人的監視下幹些粗重的活計:搬運木料、裝卸食物、為他們的臨時營地搭建帳篷和柵欄。原本克勞福將軍打算免除我的這些勞役,但我拒絕了他的好意。那些忠誠勇敢的士兵們即便是在生死關頭也沒有拋下我,我又怎麼能在這屈辱的時刻不和他們在一起呢?

  我想大概是因為我的緣故,將軍並沒有過多地為難我們這些俘虜。僅就俘虜的待遇而言,我們的伙食還過得去、勞役也並不沒有達到壓斷人骨頭的地步,重病的人甚至還可以得到一些基本的救治。當然,衰弱和疲憊是不可避免的,辱罵和鞭打也時有發生。看守和俘虜之間的衝突從來都不會停止,我們總是那些軍隊最底層的士兵欺壓、凌辱、發洩怒火、找回自信的最佳目標。

  「啊!」一個小腿受傷的士兵倒在地上,他背上的麵粉撒了一地。一個看守看見了這個景象,暴跳如雷地衝著他喊起來,對著他一頓抽打。受刑的士兵痛苦地在地上打著滾,他的身體很虛弱,連大聲呻吟都難以做到。

  「你這個下賤的德蘭麥亞豬,只配去吃馬糞!居然敢糟蹋我們的軍糧,是希望我們戰敗嗎?別做夢了,你這個混帳東西,不好好教訓一頓就不知道什麼叫規矩……」粗魯的看守一邊打一邊破口大罵,直到那個受刑的士兵奄奄一息,還看不出他住手的意思。

  「夠了!」一個身材高大的德蘭麥亞士兵實在看不下去了,他大踏步走上前去,站到了施暴者的面前:

  「他的腿上有傷,放過他吧!」

  溫斯頓看守沒想到在俘虜中居然還有人敢挑戰他的權威,先是一愣,而後愈加怒火中燒。他拋開了倒在地上的傷者,舉起鞭子對著面前這個勇敢的人沒頭沒臉地抽打起來。每一鞭下去,那個德蘭麥亞士兵的身上就多出一道血痕跡。

  「你是個什麼東西?憑什麼對我指手畫腳的。告訴你,在這裡我說了算,我要他死,他就絕不能活著!」溫斯頓看守囂張地大叫著。他的面頰漲得通紅,似乎正在從這種鞭打和受刑者的痛苦中享受樂趣。

  可為自己的袍澤出頭的這個士兵出人意料地堅韌,身受如此嚴酷的刑罰,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只是蔑視地看著手持長鞭的看守。他輕蔑的態度激怒了看守,一聲脆響之後,士兵的臉上多出了一道傷痕。這條鞭傷從他的左額直斜到右頰,擊傷了他的左眼睛。

  這巨大的傷痛讓士兵再也無法忍受,他痛叫了一聲倒在地上,雙手摀住自己的左臉。看起來他的眼睛受傷頗重。

  看守的行為極大地激怒了俘虜們,散落在四處的德蘭麥亞戰俘停下了手頭的工作,向這邊聚攏起來。有些人捏緊了拳頭,敵視地看著施虐的兇手。四周的溫斯頓士兵也發現了這不同尋常的景象,警惕地向這裡望來。他們手中的武器在陽光下閃閃發亮,似乎正在期待著吮吸鮮血的味道。

  「你們要幹什麼!你們想造反嗎!」見情況不對,我忙跑過來衝著德蘭麥亞俘虜們大聲呵斥著。

  「多布斯,帶著你的人去打樁;林恩,去搬你的石頭;費斯特,你也給我滾到你該去的地方,聽見沒有。」我急促地喊著,向著我曾經的部屬們下達著命令。

  「長官,可……」大鬍子的費斯特指著地上的傷者,激憤地想要對我說。

  「住口!」我大聲打斷了他的話,「想想我們的身份,我們是俘虜,這裡沒有什麼長官不長官的,我們唯一的長官……」我指了指身邊那個趾高氣揚的溫斯頓看守,竭力克服著自己的鄙視和敵意,擠出了一個諂媚的笑臉,「……是這位先生。您說呢,長官?」

  聽到了我的恭維,那個看守很受用。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對著我露出了一個讚許的微笑。我強忍著噁心對著他黃得發黑的牙齒頻頻點頭哈腰,而後又一次對著我的部下們大喊起來:「都該幹什麼幹什麼去,這沒有你們的事!」

  林恩,一個耿直忠厚的中隊長,絕望地看著我,就像是正在看著一個死人。他看起來傷心極了,悲傷和悔恨的淚水在他的眼眶中打轉,隨時都有可能掉落到地上。

  「看什麼看!快給我滾蛋!」我無法承受這樣的注視,只能用兇惡的大吼掩蓋我的愧疚。我覺得我的心裡好像有些什麼什麼堅硬的東西正在攪動,撕扯著我的血管。我真的很想拉住他,告訴他我的憂慮和擔心。但我不能,我必須做我應該做的事。

  我的眼圈在發紅,在那些曾經救了我的命的人看來,這是因為憤怒,而不是因為痛苦……

  「呸!」費斯特重重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憤恨地轉身離開了。他邊走邊說:「媽的,早知道就不救這個貪生怕死沒有骨氣的……哎!」他說話的聲音不大,但也足以讓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楚了。

  一股血氣衝上了我的臉,我只覺得全身燥熱,不知道該如何宣洩我心中的委屈。淤塞的感覺就像一塊大石頭,死死地壓住了我的氣管,讓我氣苦難當。

  最苦的是,此時我還要裝出一副卑賤的表情,討好地望著那個看守,看著他像對待一條好狗一樣對待我。

  「幹得不錯,你挺不錯的。」看守點著頭對我說。

  我忙露出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全憑長官的關照。」

  看見事態平息,四周圍觀的溫斯頓士兵們也漸漸散去,各自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這時我才覺得自己懸在半空中的心,有了踏實的跳躍。

  「長官,您太善良了,這樣就放過了這兩個笨蛋。要不要我替您再教訓教訓他們?」我對著左眼受傷的那個士兵重重踢了幾腳。雖然我特意選擇了他不易受傷的臀部下腳,可每一腳仍然像是直接刮在我心尖上的刀,讓我心痛的幾乎無法承當。

  「算了,放過他們吧,畢竟是條人命啊……」萬幸,這個看守僅存的一點慈悲在這個時候恰好佔據了他的思維。他厭惡地看了看腳下的兩具軀體,傲慢地離開了。

  我不敢輕舉妄動。我不知道他會不會突然心血來潮,又回過頭來教訓這兩個可憐的人。直到我覺得他離開的距離足夠遠,才喚來了不遠處的多布斯,把這兩個重傷的人拖到一片陰涼地去。

  「端盆清水,給他的腿洗洗傷口,再給他塗上這個。這是上次我從軍醫那裡弄來的傷藥,還算管用。」我從懷裡掏出兩個輕巧的小盒子,塞給多布斯一瓶,轉身看向那個替戰友出頭的士兵。

  「怎麼樣?有沒有傷著眼睛?還能看見嗎?」我一邊將盒子裡的藥粉輕輕撒在那士兵臉上的傷口處,一邊關切地問道。一絲血跡沿著他的眼窩滲下來,我不知道那是來自他額上傷痕的血跡,還是來自他破裂的眼球。

  「不用你來可憐我!你這個沒有骨氣的傢伙!」那個高大的士兵一揮手,將我手中的藥盒打翻在地。他掙扎著站起身,搖晃著向自己的戰友們走去。在他那件破裂的襯衣外,縱橫斜穿著數十條觸目驚心的血痕。

  「你這是對長官說話的口氣嗎?」多布斯氣憤地對他呵斥道。

  「他不是我的長官,這是他親口承認的。我沒有這樣的長官,沒有……」傷者連看也不願看我一眼。他執拗地說道,聲音裡充滿了失望的歎息。

  「你……」多布斯還要為我說話,卻被我攔住了。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很累。這種累不是來自肢體和骨骼的疲乏,而是來自我的心。當溫斯頓人露出殺戮的苗頭時,我只覺得天都要塌下來了。戰爭中,前線俘虜的生命是最沒有保障的。一旦衝突開始變得激化,這些手無寸鐵身體羸弱的人怎麼會是那些如狼似虎的百戰精兵的對手?即便克勞福將軍因為某些原因善待我們,也絕不會眼看著敵人的俘虜在自己的軍中製造騷亂。如果我是他,也不願看見發生這種事情。我不怕死,也並非沒有做過犧牲士兵生命的事情。可是我還記得那真正讓我成為軍人的血淋淋的一刻:一個士兵的死,要有他的價值。

  我不能看著我的士兵因為這魯莽的對抗喪命,我要保護他們,讓他們看見希望,盡我的一切力量!無論有多委屈、多羞辱,我也要讓他們活著。我是個軍人,是個軍官,這是我……

  ……是我無法拋棄的責任啊!

  我躺在樹陰下,用雙手覆在我的臉上。淚水溢出我的指縫,從兩腮滾落。我感覺得到他們繞我的頭臉,一直流轉到我的後腦。在淚水會聚的地方,一陣劇烈的酸楚刺痛了我的神經。

  我大哭起來。

  在從軍的這些年裡,我並不是沒有流過眼淚。但像現在這樣放開嗓門嚎啕痛苦,卻還是第一次。不被理解的委屈像條毒蛇一樣糾纏著我的心,讓我全身的肌肉一陣陣地痙攣。我覺得前胸一陣發涼,左胸膛內多出了一個大空,拚命地向外噴射著寒氣。我像個孩子一樣蜷成一團,格外地渴望著什麼。可我渴望的又是什麼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

  「……長官……」多布斯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痛苦中,我感覺他的手覆上我的胳膊,用力地拍了拍。那是一個男人理解的表示。

  一陣莫名的溫暖——我想我渴望的就是這個。

  「……值得麼,長官?這樣的……委屈自己……」多布斯心痛地問我。他瞭解我,他明白我的心意。這個多年陪伴在我身邊的寡言的戰士並非如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木訥。

  我翻起身,緊緊地抱住他,不是像個戰士在擁抱他的戰友,而是像個子弟依戀他的父兄。我從沒有像現在一樣渴望一個男人的胸膛,若你從沒有過這種孤獨無助的彷徨,就絕不會理解這種空虛的感受。

  在多布斯的肩頭,我慢慢地平息下來。很快,我恢復了常態。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從他肩上挪開我的頭,轉過身去擦拭我的淚水:

  「沒什麼,多布斯,我……我很好……」我聽見紊亂的氣息在自己喉管處流竄產生的雜音,「把藥帶給他……」我指了指那個左眼受傷的士兵,「不要告訴他是我送的,就說是你拿的。對。讓他們責備我,不要阻攔他們,只有這樣我才能更好地履行義務。我怕他們會忍不住衝動……」

  「可是,長官……」多布斯焦急地想要說些什麼。

  「這是命令!」我提高了聲音斬釘截鐵地說道,兩眼卻乞求地看著我的副官。

  多布斯緊咬著自己的嘴唇,艱難地掙扎著。最終,他終於做出了讓我欣慰的表示:「屬下……遵命,長官,我一個字都不會說!」

  「謝謝你,多布斯。還有,以後不要和我太過親近了,你知道的……有些事情……我還要依靠你。」

  「我……我會的。」

  我站起身,任由蕭索的秋風擦乾我臉上的淚跡。哦,那個看守又轉回來了。我振作起了精神,一溜小跑跑過去:

  「長官,您辛苦了。您要不要……」

  那天晚上,在看守的安排下,我離開了擁擠的俘虜帳篷,搬進了給一些臨時人員住的狹窄的單身帳篷。

  我終於還是離開了我的部下,這是我自願的。

  從此,很少再有德蘭麥亞俘虜與我交談。即便是在戰俘營地中見面,他們也故意擺出一副看不見我的樣子。

  我得到了一個稱號:「奴顏的基德」。

  我欣然拜領。

  我覺得,這是我這一生中最可驕傲的綽號。
huro 發表於 2008-1-5 16:36
第十八卷:敵營 第一百五十八章 死訊,絕望之聲

  夜晚,我一個人躺在俘虜營的單身小帳篷裡,輾轉難眠。

  這已經是溫斯頓人的第十三次勝利了。在發現聯軍的軟弱可欺之後,姆拉克中將把克勞福將軍的軍隊排到了後陣,剝奪了他上陣立功的權力,親自率軍開路向前推進。他們已經厭倦了在後方貪婪地等待著將克勞福將軍納入自己的懷中,在證實對手的弱小之後,他們的虛榮心同樣渴望著親手製造的勝利。

  月溪森林已經有將近三分之一的土地落在了溫斯頓人手中,而他們推進的態勢絲毫也不見減緩。在上一場規模較大的交鋒中,他們一舉奪取了橡葉山峰,現在唯一屹立在他們面前的屏障,只是聯軍在鹿紋峽谷臨時搭建起來的堡壘。這已經是最後的壁壘,一旦成功地穿越這裡,聖狐高地西部的大片土地將再也沒有一片屏障。聖狐高地最後一片豐饒的森林和草地將任由溫斯頓人的馬蹄踐踏。

  我的朋友們,我英勇善戰鬥的戰友們啊,你們都怎麼了?究竟是什麼奪走了你們的勇氣和力量,居然被溫斯頓人逼到了最後的絕境之中?山谷那端的那片土地,已經是我們最後的家園。難道說,我們僅存的希望和夢想就要這樣徹底斷送在我們的敵人手中了麼?

  這不正常的戰局讓我心悸,迫使我不得不去思考那個在溫斯頓軍中流傳甚廣的消息:

  德蘭麥亞的國王死了!

  我已經不是第一次聽說這個消息了,那些已經習慣了勝利的溫斯頓人總帶著驕傲和慶幸的表情傳誦它,讓它一次次透過一個耳朵,穿到另一個耳朵中去。確實,倘若他還活著,那個戰場上常勝的年輕領袖還活著,德蘭麥亞聯軍又怎麼會被逼到這個地步,連像樣的反擊都很難組織起來呢?他們的反撲就像是野獸在最後關頭垂死的掙扎,雖然狂躁兇猛,但卻無法改變任何事情。

  弗萊德死了?不,這不可能。讓這個醜陋的念頭見鬼去吧,我思想的觸角連碰都不願稍稍碰觸它一下。那個人,那個在漆黑的夜晚如同明月般照亮我們前路、讓我們始終不曾失卻勇氣的男人,那個一次次從覆沒的絕境中只手將我們擎起來、獨自面對挑戰並總能最終獲得勝利的偉大領袖,他怎麼會死,他怎麼會就這樣平白無故地離開這個世界,這個渴望他、期盼他、等待著他來改變的世界呢?

  弗萊德,你不能死。我曾以我的生命挺身救你,那是我這個庸碌的凡人此生最閃亮的一刻。你不能讓我的靈魂最自豪的舉動變成一個徒勞的笑柄,我的朋友,我不允許你這樣做啊……

  在這慘淡的夜晚,我不願承認我在哭泣。或許那只是月光如水,沾濕了我的衣襟……

  在我最不安的時刻,克勞福將軍又一次要我去見他。

  「您找我,將軍?」在將軍的帳篷中,我禮貌地向他問候。在第一次交談之後,將軍又和我見過幾次面。儘管他堅持以客人的禮節對待我,讓我坐在他的面前,與他舉杯對飲,但我都拒絕了。我知道將軍過得很不好,任何我和他之間過分親暱的舉動都有可能給他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儘管他站在與我敵對的立場上,但我仍然不願給仇視他的政敵帶來誹謗、誣蔑他的機會。

  「基德中校,我找您來,是希望……」將軍忐忑地盯住了我的眼睛,似乎是正在下著什麼決心。他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把話說出了口:

  「……我是希望……您能夠……加入我們。」

  我眉頭一挑:「投降?向您的國家?」

  將軍點了點頭。

  我啞然失笑:「您是在羞辱我嗎?」

  「不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將軍連連搖頭,「我一點也沒有這個意思。我以人格保證,您的……投降,絕不會有辱於您忠誠的令名。如果您願意,您的部下也都可以得到與溫斯頓軍人同樣的公平對待。」

  「哦……」對於將軍的要求,我不免有些失望。我原以為這個忠貞勇敢的戰士是能夠明白我的心情的。為了保護我的部下,我甘受屈辱。但要我放棄我為之效忠的那面旗幟、背棄那個領我一路來此的偉大身影,我做不到。

  當生命與忠誠發生衝突時,真正的戰士會毫不遲疑地選擇忠誠,這正是他們與普通人之間最大的區別,因為他們有一顆戰士的心。

  現在,我可以毫不慚愧地說,在我的胸腔中跳動著的,正是這樣的一顆心臟。

  「……您可不像是有權做這個決定的人。」我的口吻中增添了許多譏諷的口氣。

  「我不能,但有人能。」將軍好像沒有聽出來我的反諷,他耐心地向我解釋道:「路易斯殿下會欣賞您這樣的人才。若您能歸順我們,一定能夠得到殿下的賞識。我以我的人格向您保證,倘若您見過殿下,定會被他的風采折服,以成為他的部屬為榮……」

  「夠了,將軍閣下!」我大聲呵止了面前這個可以決定我生死的男人,「您真讓我失望。您說的我連一個字也不願聽,若你還想像現在這樣侮辱我的話,我寧願立時就死在你的面前!」

  「可是,中校……」將軍迫切地懇求著,對我,彷彿我才是操控生殺大權的將軍,而他反過來成為了我的囚徒一樣。

  「路易斯殿下是個了不起的人,即便身為敵人,即便我此生最敬重的一個人死在他的手中,這依然不能掩蓋殿下作為一個偉大軍人的光輝。但是……」我以不容商議的口吻堅決地說道:「我必須拒絕您。有一個人已經贏得了我所有的崇敬和忠誠,我願以此生為誓,忠於我的國王,猶勝忠於我的心。」

  「您已經失去他了……」將軍垂下頭小聲說到。

  「你說什麼?」我心頭一震,倉皇地看向將軍。

  「您已經……失去了您的國王,古德裡安陛下……已經……死了!」將軍深深地低下頭,似乎連看我的勇氣都沒有。

  「這不可能!」我大叫起來,緊緊捏住將軍的肩頭。一陣冰涼的感覺沿著我的小腹直竄上我的頭頂,讓我忍不住全身打顫。

  「他不會死,他怎麼會死!我救了他,我看見他還活著的!你這個混蛋,你騙我。你怎麼可以用這樣的話來欺騙我!你想要我幹什麼?鞭笞?棒打?你來啊,你可以殺了我,隨便你怎麼樣,但你要收回這句話,告訴我,你在說謊,這是謊言,我絕不承認!」我覺得我臉上的肌肉一塊塊堆積起來,牙床幾乎被我咬出血來。我拚命地搖晃著將軍,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我是誰,他是誰,這都已經不重要了,我絕不能接受這個消息,那是支撐著我在敵營中苟且偷生的唯一支柱。

  我放開手,死命地揪著自己的頭髮。針扎般的疼痛刺激著我的神經,但這並不能讓我的心中覺得更好過些。我必須迫使自己否認剛剛聽到的這個讓人絕望的消息,倘若我接受了,我相信了,我會發瘋。真的,我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天好像塌了,我眩暈著,將軍的臉此時顯得猙獰無比,除了我自己「我不相信」的高喊聲,我什麼也聽不見。

  「我的斥候向我報告……」將軍同情地看著我,「近兩個月來,你們的國王始終不曾出現,沒有一條命令是以國王的名義發出的。你們的主要將領一直退守在你們的駐地,看起來很悲痛。四天前,聯軍中傳出消息,你們的國王……古德裡安陛下……不幸傷重……」

  「別說了!」我大聲抗拒著。將軍所說的每一個字聽起來都是那麼殘忍,它們像一柄柄鋼刀紮在了我的心口。不,這種疼痛絕不是鋼刀刺骨所能比擬的。

  「……三天前……」將軍不理會我的反對,繼續寒著聲說道:「……你們舉行了隆重的葬禮,我的人看見了陛下的遺體,還有他的墓碑。他確實是……確實是死了。」

  「別說了,別說了,我求你發發慈悲,你別再說了……」我側臥在地上,雙手絕望地抱著我的頭,阻擋著任何外來的光線和聲音。淚水幾乎把我淹沒,我倒是請願讓這悲傷的液體淹死我,也勝於讓我在這裡忍受這種無邊的苦痛。

  克勞福將軍似乎是實在看不下去我這副模樣,他忍不住把我從地上揪起來,衝著我的臉大吼:「清醒點吧,你的國王死了!死了!!死了!!!不要再固守對他的忠誠,這沒有意義!你還想怎麼樣?難道還想和他一起死嗎?」

  猛地,我掙扎開他的掌握,重重地一拳打在克勞福將軍的面頰上。猝不及防的將軍頭昏腦脹地向後踉蹌了幾步。天知道那時候我怎麼會有這麼巨大的力量,我撲上去,把這個遠比我要強壯得多的武者掀翻在地,而後重重地壓在他的身上。我看不見其他任何東西,只能看得見將軍的咽喉。那裡有一塊突起的硬物在不住滾動著,那些把我逼瘋的言語就是從這裡湧出的麼?

  我扼住了那裡,還不斷搖晃著他的腦袋向地上撞擊。

  「是你殺了他,是你,是你殺了他,你這個混蛋。我要殺了你!」我瘋癲地念叨著。那股發自我內心深處的瘋狂讓我真的想把面前這個可敬的人的頭顱擰下來。

  似乎有什麼東西拉住了我,把我向後拖。幾隻粗壯的手把我的胳膊從將軍的咽喉上扳開。我奮力掙扎著,可是沒有用。巨大的力量把我拋到地上,一些遲鈍的觸覺從軀幹和四肢上傳來,直到彷彿很久之後我才覺得疼痛。漸漸地,我覺得我似乎正被幾個魁梧的大漢按在地上,其他還有幾個人用力地踢著我的頭臉和身體!我回過神來:那應該是帳篷外將軍忠誠的侍衛們。

  「住手,夠了,我說住手!」將軍捂著脖子搖晃著站起來,他的左臉一片青紫,那應該是我衝動的傑作。隨著他的命令,侍衛們鬆開了手,站在將軍身前。

  「誰讓你們進來的!」將軍的口氣有些憤怒,「我說過讓你們進來嗎?」

  「可是,將軍……」侍衛軍官倔強地反駁著。

  「是不是你們認為,我,克勞福,這個老傢伙已經不行了?就算他腰裡佩著一把劍,也對付不了一個連走路都打晃的德蘭麥亞人?」這話好像在什麼地方聽過。

  侍衛們尷尬地相互看著,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是不是,嗯?我真的那麼沒用嗎?」將軍提高了嗓門。

  「不,將軍,我們不是那個意思……」侍衛軍官回答道,可他的表情看起來很沒有說服力。

  「你們……出去吧……」將軍坐回到他的椅子上,長歎了一聲。

  「將軍,我們不能讓您……」侍衛軍官看著我急切地說道。

  「不會再發生了,我保證,先生們……」將軍疲憊地揮著手。

  猶豫了半天,那個軍官示意所有的侍衛聽從將軍的命令,退出帳篷。

  「等等……」在隊尾的侍衛軍官退出帳篷前,將軍喊住了他,既感激又有些尷尬地說:「……那個……謝謝你們了。」

  侍衛軍官先是一臉詫異,隨即恭謹而驕傲地深鞠一躬,悄悄地退出了帳篷。

  克勞福將軍坐在椅子上,緩緩地說道:「路易斯殿下曾經對我說過,古德裡安陛下是他這一生中見過的最出色的軍人。」他的口氣悠長深沉,既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他自己在慨歎著什麼。

  「殿下曾經告訴過我,作為一個軍人,他此生以能夠親手擊敗古德裡安陛下為最大榮耀。我從沒見過殿下如此推崇一個人。那是他的敵人,可他的口吻卻無比尊敬和親切,就像是在對我們說他的朋友一樣。」

  「在你們戰鬥的時候,殿下不斷地派人收集你們的消息,獨自一人呆在作戰室裡,推演你們的戰術。每當有人傳來你們獲勝的消息,殿下都很高興。他經常把我們撇在一邊,把古德裡安陛下的方略與自己的推演相比較。每當結論相同,他都要忍不住高興好幾天。而當兩人的思想不同時,他總是苦苦思考。當他豁然想通之後,就會毫無保留地驚歎於古德裡安陛下的智慧。他曾經說過,倘若古德裡安陛下生於王室家族,必會取得比他更高的成就。倘若在戰鬥中陛下有足夠的決定權和指揮權,我們早已敗亡身死。」

  「他們從未真正相識,甚至連一句話也沒有說過,可是我覺得他們兩人彼此瞭解得比我們還要深。他們的交鋒是天才與天才的交流,那不是我們這些粗鄙的軍人能夠理解的。那種感覺應該是一種……幸福,我自從追隨殿下以來,我從未看見他如此的幸福。他太過崇高,也太過智慧,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理解他,排解他的孤獨。可古德裡安陛下可以,我知道他們是同一種人,他們的靈魂可以直接對話,那是我們永遠無法達到的境界。」

  「在出兵之前,殿下曾經叮囑過我,永遠都不要以為自己戰勝了古德裡安陛下,那是一座我無法逾越的高峰。」

  「我從沒想過自己會贏,即便是在那場戰鬥完結的時候。當看見古德裡安陛下重傷離去時我甚至在愧疚,那不是憑借我的能力真正能夠戰勝的對手。這樣一個偉大的人應該由路易斯殿下親手來打敗,我覺得我僭越了殿下的榮譽,剽竊了他的勝利。這種心情你大概不會瞭解,這很奇怪,是麼?心情這種東西啊……」

  「你到底想說些什麼?」我搖晃著站起身,坐在將軍的對面。我已經不再憎恨面前的這個軍人,他殺死了弗萊德,就像我們曾經殺死了他的朋友。我們沒有理由相互憎恨。

  「我只想告訴你,對於陛下的逝世,我也很悲痛。我不知道,在古德裡安陛下死後,路易斯殿下將會多麼寂寞……」

  克勞福將軍將酒杯放入我的手中。

  「你們已經失敗了,姆拉克決定在奪取鹿紋峽谷之後處死所有戰俘,以顯示他的威力。只有殿下能救你們。我懇請您,基德中校,宣誓向殿下效忠,保護你的士兵,這會是個讓你絕不會後悔的決定。」

  我拿起酒杯,向著將軍虛舉了舉,居然微笑了。

  「我拒絕。」

  「這是最後的機會,中校,我請您……」將軍著急地想要勸說我。

  「如果是您,您會怎麼樣呢?」我輕輕指了指我心臟生長的地方,反問道。那個生命流淌的地方現在就像是一塊死肉,我感覺不到它在跳動。

  將軍一愕,下意識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心房,隨即長歎著搖了搖頭,停止了他的努力。

  「乾杯,為了路易斯殿下。請替我轉達對他的敬意,他是除了古德裡安陛下之外,我最崇敬的統帥。陛下他……一直很希望有機會能與殿下交談。」我輕聲地說道。當我的心頭飄過弗萊德飛揚的身影時,劇烈的悲傷讓我幾乎拿不穩手中的酒杯。

  芳醇的液體漫過我的咽喉,我今生第一次發現,美酒的滋味竟也會變得如此苦澀……
huro 發表於 2008-1-5 16:38
第十八卷:敵營 第一百五十九章 萬箭齊發

  低矮的土牆、雜亂的石堆和數百根凌亂搭建的粗大原木在峽谷入口處壘了起來,勉強組成了一面破敗的城壁,整面城牆看起來搖搖欲墜,好像隨時都會倒塌。溫斯頓人來得太快,德蘭麥亞聯軍根本就沒有時間建成這座新興的城壘。它幾乎不能算是一座城:那圍牆——如果說那還能夠稱之為圍牆的話——上的木樁鬆散的就像是篩子一樣,在敵人的攻擊面前根本起不到任何防衛的作用。

  這就是鹿紋城堡,德蘭麥亞人、土著人和精靈們守衛他們家園的最後一道壁障。在我看來,它就像是一大塊鬆軟可口的蛋糕,暴露在對勝利永遠飢餓難耐的敵人面前。一面潔白的大旗孤獨地立在城頭,在凜冽的秋風下驚悸地抽搐。看見這面象徵著哀悼和悲傷的旗幟,我的心再次被一陣巨大的悲傷吞沒。

  正對著鹿紋城堡的,是姆拉克中將統轄的近十萬溫斯頓大軍。他們連日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將現在正龜縮在城堡中的敵人殺得潰不成軍。勝利者的驕傲和昂揚的鬥志正在這些異國士兵的胸膛中燃燒。他們整齊的隊列覆蓋了大片的土地,就像是一片烏雲逼近山城。似乎只要他們願意,隨時都有可能用一道閃亮的雷電刺穿這座粗陋的城池,將死亡的陰影投射到峽谷那一側的廣大土地上去,用鮮血和榮耀證明他們征服者的輝煌。

  作為溫斯頓人的俘虜,我們手無寸鐵,站在溫斯頓人的後陣之中,有的人還帶著沉重的腳鐐和手銬。許多手持長矛和利刃的士兵負責看守我們,他們看起來大多心不在焉,將更多的注意力投射到前方的戰場而不是我們身上。他們似乎確實沒有必要把我們放在心上。面對著缺少了領袖的德蘭麥亞聯軍,他們完全有理由期待著一場輕鬆的勝利。對於他們來說,這場惱人的戰爭即將結束了,他們會像個勇士一樣回到自己的家中,向自己的妻子兒女誇顯自己的功績,為自己的家人贏得外人的敬意。

  對於我們來說也是一樣。戰爭過後,我們將會作為殘忍的姆拉克將軍炫耀武功的標誌,我們的頭顱將會掛滿他佔領的每一座城池。在現在的局勢面前,這幾乎已經成了我們命中注定的結局。

  數千土著戰士站在鹿紋城堡的前方,他們的陣列既不緊湊也不整齊,而是排列得很鬆散,在每兩個人之間還隔著一個人的距離。難道說這幾條歪歪扭扭的曲線就是守衛城牆的唯一一股抵抗力量了麼?我的心裡一陣冰涼:經過了兩個多月的戰鬥,這些粗魯蠢笨的土著人居然還沒有學會怎樣去戰鬥。以這樣鬆散的陣形去和訓練有素、裝備齊全的溫斯頓軍隊作戰,就和送死沒有太大的區別。

  這已經是必敗的一戰,我想,唯一支撐著聯軍繼續戰鬥下去的,除了對敵軍的仇恨和對故土的依戀,或許還有以死來捍衛自己尊嚴的強烈信念。至於對勝利的渴望……我想那已經是不存在的了。

  對手的弱小激起了姆拉克中將恃強凌弱的殘暴天性,隨著他的一聲令下,一道閃爍著金屬光輝的巨大洪流漸漸向城牆的方向滾去。第一波攻擊,溫斯頓人就出動了超過兩萬的兵力,姆拉克中將似乎並不打算與這些疲弱的敵人久戰,而是打算一舉摧垮他們的城防,以自己的勝利為佐餐的佳餚,在峽谷的那一端享用他豐美的午餐。

  大軍緩慢而堅定地前行,將乾裂的大地踐踏在足下,揚起一層嚇人的煙塵。孱弱的鹿紋城堡幾乎是在顫抖,彷彿這群強大武勇的戰士只要伸出手來輕輕一推,它殘破的城牆就會轟然倒地。

  城下的土著戰士們似乎已經忘記了如何戰鬥,直到敵人逼近他們還沒有排好作戰的序列。緊握在他們手中的,並非是經常用於守禦的長槍和盾牌,而是他們慣用的短矛。這些銳利輕便的武器或許在近身混戰的時候能在這些土著戰士的手中發揮出驚人的巨大殺傷力,但在面對著肅整的溫斯頓步兵方陣時卻沒有太大的作用。

  該死的,如果紅焰或者羅迪克他們此時站在我的面前,我可能真的會嚴厲地訓斥他們。難道說失去了弗萊德,我勇敢的戰友們連仗都不會打了嗎?

  當逐漸靠近目標的時候,溫斯頓人逐漸開始加速。良好的軍事素質確保了他們在加速衝鋒時仍舊能夠保持完整的陣形。一旦展開衝鋒,就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他們了。殺人的利器在他們手中閃爍著嗜血的光芒,站在前列的溫斯頓人露出猙獰的面容,他們在期待著一次激烈的衝撞,在那次衝撞之後,他們的手中將會染滿敵人的鮮血,將死亡永遠銘刻在那些軟弱的對手身上。

  一聲號鳴,響徹山谷。

  溫斯頓人看見了地獄。

  在城堡一側的山坡上,數千片墨綠色的偽裝被褪去,一台台弩炮從山谷的陰影中露出身形。特製的弩箭如同魔獸的獠牙,在機簧上期待著他們的目標。片刻之後,號聲停止,慘劇發生了。

  隨著死神撥動機簧彈奏出的恐怖奏鳴,數千支特製的超長弩箭歡嘯著履行了它們的職責。空氣中腥鹹的味道忽然間濃烈起來,讓人幾欲作嘔。

  一支支弩箭破開人體,他們太過鋒利強勁,以至於在穿透人體時只發出了一聲沉悶潤滑的聲響,就好像經過鞣制的皮革迎刃而裂,全然不費力氣。

  一道細長的陰影刺進了一個士兵的小腹,而後一直穿過了他的身體,從他的後背上透體而出,又飛行了好遠才落地。一截紅潤柔軟的東西從他背心的傷口上流淌出來,直墜到地上,還在微微蠕動不止:那是他的腸子。出於慣性,他無法立刻停住腳,又向前奔行了幾步。每踏出一步,他的腸子就從傷口中滾出更多。當他終於停住腳,痛苦地哀叫時,滾落在的地上腸子已經比他的身體還要高了。這個不幸的人癱坐在地上,徒勞地掙扎著,將自己的腸子一段段地塞回到傷口中。每塞回一段腸子,更多的鮮血就會從傷口中被擠壓出來,將傷口撕扯得更大。他大聲哭叫著,向自己身邊的戰友求救。沒有人能夠幫助他,在一旁奔過的士兵們驚駭地望著這個不幸的傷者,只乞求神明不要讓他們也遭受如此悲慘的結局。

  那個士兵死了,死於重傷、死於疼痛,更死於恐懼。一種叫做絕望的東西永遠地烙在了他的眼中,即便是死亡也沒有把它帶走。致死這個士兵都無法相信,這世上竟有如此恐怖的武器。它取消了一切戰士的勇氣和力量,讓人連反抗的心意都無法興起。這些精巧絕妙的工具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取代了死神的威嚴,所有生命的強大和堅韌在它們面前變成了一個鮮血淋漓的笑話。

  成列的溫斯頓人倒下了,他們中有許多已經死去,更多的正在步入死亡。仍然能夠行動的士兵們仍在捨命地奔跑,這些飽經戰火的戰士們知道,在這種長程的攻擊性武器面前,後退是徒勞無益的:沒有人能比那些破空飛行的弩箭跑得更快。想要脫離這些致命武器的侵,唯一的出路便是前進。前進,到城牆下,到敵人的陣列中,到這些弩炮射擊的死角,與懦弱的敵人混戰在一起。

  「沖,衝過去才能活下來!殺了他們!」一個驍勇的軍官揮動著長劍衝鋒在最前列,偉大的戰神彷彿庇佑著這個勇敢的軍人,讓他免受一切敵人的傷害。他接近了山坳,貼近了山壁,率領著麾下的戰士們將最後幾支弩箭擦著鎧甲和皮膚拋到了腦後。太近了,弩炮的射擊已經失去了角度。再沒有什麼能夠阻攔這個無畏的軍人去和自己的敵人正面搏鬥了。

  再沒有了?

  一顆血色的流星亮起在殘破的城牆上,帶著某種淺淡的魔性色澤劃過一道弧線,迅速卻又無比明晰地接近了這群剛剛逃脫了死亡的溫斯頓人。對於身處戰場之外的我們來說,這道美妙的光弧猶如雨後的新虹,在天之一角圈出半個彩色的圓,讓人覺得說不出的精緻優雅。

  可對於戰場上的軍人,這美麗的流星絕對是他們永遠都不願再見到的噩夢。

  「神祐我軍,必勝!」那個勇敢的軍官將劍指向前方的城牆,狂熱地吶喊著。他的眼中閃爍著對勝利的渴求和對鮮血的嗜好。

  一瞬間,這勇猛的姿勢成了永恆的回憶。

  流星射中了他。

  不,不是流星,是箭,是附著了火焰屬性的精靈魔法箭。

  頓時,一團火光將這個軍官籠罩在了中央。在魔法產生的火焰面前,他的鎧甲和盾牌起不到任何保護作用。英勇的吶喊聲戛然而止,軍官揮劍向前的動作忽然間停頓下來,猶如一具明亮的雕塑,定格在溫斯頓陣列的最前沿。

  這古代英雄般的雕塑並沒有鼓舞起溫斯頓人更高的勇氣,正相反,它讓那些僥倖從弩箭面前逃脫的溫斯頓士兵更加恐懼。

  沒有痛苦的掙扎,沒有嘶啞的吶喊。事實上,在火焰燒遍全身之前,那個軍官就已經死了。

  這是正中眉心的一箭,即便沒有那可怕的魔法效果,他也必死無疑。隨後的時間裡,那團火只是在靜默地燃燒,將更多的油脂從僵直站立的屍體中壓搾出來,讓火舌噴吐得更加狂烈。

  長劍落在地上,一團黑色的炭塊一樣的東西包裹著劍柄,那曾經是一個戰士強壯有力的手掌。緊接著,那尊火焰的雕塑倒塌在地,碎裂成幾塊。一些黑色的炭粉,這就是剛才那個英勇狂熱的軍人剩下的最後的東西。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城牆上多出了一個人的身影。他身穿著亮銀色的鎧甲,披著一條白色的斗篷,手拿一支精美的組合弓,無聲地看著燃成了灰燼的溫斯頓軍官。那是艾斯特拉,有著「銀手指」美稱的精靈射手。此時,他的目光中少了些許高傲優雅的神采,更多顯露出來的是一份冷靜和殘忍。剛才那一箭正是他的傑作,儘管這殘忍的手段或許有違精靈族的信念,但卻沉重地打擊了溫斯頓人的士氣,在他們心底挑起了畏懼的火苗。

  艾斯特拉高高舉起了他的右手。

  兩排精靈族的射手出現在城牆上。他們拉緊弓弦,將要命的羽箭指向面前那些曾經殺戮過他們親人的戰士。在這樣的距離上,我不可能聽得見弓弦絞動的輕響,但我似乎確實聽見了。這微小的聲音彷彿來自地獄的呼喚,向著面前的敵人發出了不可抗拒的邀請。

  艾斯特拉放下了他的手。

  兩排箭雨飄落在溫斯頓人的頭頂。

  如果說弩炮的射擊是強大狂躁的驟雨,犧牲了準確性來追求更遠的射程和更強的破壞力,那精靈的箭支就如同秋日的迷霧,似乎是輕飄飄地滴落,卻又讓你避無可避。

  溫斯頓人剛剛逃脫了弩箭死亡的問候,又陷入了眼前這不進即死的絕境。每前進一步,他們就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在精靈族精準的射擊下,溫斯頓的陣列中很少有傷者出現。中箭的人即便不是立刻死亡,也會在不久之後永遠地離開這個世界。

  城牆上的精靈射手們已經不會再拒絕命令,血的教訓讓他們懂得了服從。用最殘忍的手段打擊敵人,以最微小的損失換取勝利,不要優雅,不要禮儀,不要與死亡無關的任何東西!在這亂世的浸染之中,精靈族的戰士們終於也學會了戰爭。我不知道這對於他們來說究竟算是進步還是退化,但我知道,此時此刻,唯有如此才能保全他們的生命。

  仍然有許多溫斯頓人突破了這層箭雨,他們還有希望,他們還有機會。只需要突破前方這道由土著戰士組成的凌亂防線,他們就能夠直接對那道絕談不上牢固的城牆造成構成威脅。行走在死亡邊緣的戰士們癲狂地叫喊著,徒步向著前方的敵手們飛奔過去。他們此時的姿態已經完全與勇氣和毅力無關,接連兩道可怕的遠程攻擊已經將他們的理智逼到崩潰的邊緣,只是發自內心的求生渴望和對復仇本能的狂熱在刺激著他們,讓他們表現出自己最兇惡的一面。即便遭受了兩道慘重的打擊,他們依然有這個自信勝過即將面對的這些敵人。他們是在戰場上用敵人的死亡鑄就起來的威武雄師,只要給他們發揮力量的機會,他們就絕不會讓自己的統帥失望。

  現在,溫斯頓人的鐵甲洪流與土著士兵的防線已經相當接近,沒有人會懷疑他們的勝利。儘管已經被兩次箭襲剝去了最銳利的鋒芒,這群職業戰士們的陣形依然比自己的對手要緊湊得多,也整齊得多。儘管他們的數量已經不再佔據優勢,但此前勝利的戰果已經多次預言了這場交鋒的結局。

  正當溫斯頓人開始為他們預想之中的勝利歡呼時,異相陡生。

  艾克丁熟悉的聲音發出「嗬嗬」地粗野戰呼,他的聲音在土著人的陣地上得到了回應。手持短矛的土著戰士們跟隨著自己的指揮官大聲呼喝著,他們的臉上看不見恐懼,只剩下即將屠殺敵人主宰戰鬥的飢渴。

  溫斯頓人已經奔近不足十步,在遠處的我看起來,兩軍之間僅僅被一條墨綠色的細線隔開著。我猜想,兩軍的將士已經可以從對方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倒影了。

  這時候,艾克丁停止了他的呼喊。

  他擲出了手中的短矛。

  頃刻間,所有的土著戰士們跟隨著自己的統帥,短矛脫手。

  聖狐高地從來都不缺少這樣的勇行:一個土著獵手用銹蝕的長矛擲死了一隻猛虎或是獵豹,甚至是皮厚得堪比鋼盾的野豬。

  而現在他們投出的,是由精鋼槍頭和硬木特製而成的、專門用於投擲的武器。

  這是任何弓弩都無法比擬的巨大破壞力,在合適的距離內,它們的威力甚至要勝過弩炮,因為弩炮的射擊精確度和發射的速度是無法和人的身體相比的。

  我想我現在明白他們為什麼會站得如此鬆散了。

  十步的距離,足夠土著擲矛手們擲出兩輪短矛,而正是這兩撥要命的攻擊徹底催垮了溫斯頓人的攻勢。幾乎每一支短矛都在溫斯頓士兵的身上找到了合適的歸所,在如此近的距離上,即便你隨便擲出一根木棍,也很難失手。

  當投出所有的短矛之後,土著戰士們從地上的草叢中拿起各自的長矛,吶喊著衝向對手,在溫斯頓人最混亂的時候發起了進攻。

  近身肉搏,這本是溫斯頓人求之不得的,可此時卻成了他們避之不及的的惡夢。在兩軍同時喪失紀律,不分陣列地混戰在一起時,土著戰士的勇力完全壓倒了溫斯頓人。這些曾經一次次在溫斯頓人先進的武力面前受到侮辱的人們終於有機會證明自己的強大,他們一次次將手中的長矛從對手的身體裡殘忍的抽出,用興奮的呼喝聲宣告自己才是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即便身穿鎧甲,土著戰士們仍然遵循著自己的傳統,在自己的面頰上用白堊泥塗上各色花紋,看上去就像是惡鬼一般讓人畏懼。

  終於,溫斯頓人潰散了。當勝利變得遙不可及時,勇氣在這些士兵的心中迅速地流逝。事實上,在土著戰士短矛脫手的剎那間,結局就已經是注定了的。

  弩炮、弓箭、擲矛,接連三重攻擊覆蓋了從城牆到山口之間的所有區域,徹底斷絕了溫斯頓人一鼓作氣攻下城堡的妄想。這是我平生第一次目睹由遠程攻擊武器作為戰場主角的戰鬥,這樣的戰鬥遠比血肉相搏更讓人觸目驚心,因為它們使交戰的一方流盡了鮮血,而另一方卻幾乎毫髮無傷。這些致命的武器已經不能單純用「可怕」、「恐怖」這樣的詞彙來形容了,它們正在履行著的是死神的職責,甚至比死神親手殺人還要迅速快捷,這讓人感覺到整個戰場都在向鹿紋城堡的一方傾斜著。
huro 發表於 2008-1-5 16:40
第十八卷:敵營 第一百六十章 再現英姿

  弩炮,城堡防衛用兵器,只能固定使用,難以搬運,行動遲緩。近戰時毫無用處。

  精靈,天生的弓箭手和魔法使者,討厭血腥、性格高傲,在近戰時非常脆弱。

  土著居民,有著強大的破壞力,單兵作戰能力甚至超過了北方草原民族精心訓練出來的溫斯頓戰士,但疏於訓練,很難聚合成有條理的作戰陣形,在群戰時很難戰勝組織嚴密的職業士兵。

  在這由死亡和交織成的戰場背後隱藏著一個神秘的陰影,它將這三支優點和缺點都很明顯的部隊聚合起來,組成了一道無可抵禦的防線。不僅僅如此,它扭轉了精靈族對鮮血的本能厭惡,將他們變成了不遜於任何對手的冷酷戰士;它改變了土著人一盤散沙的作戰方式,用投槍和長矛結合的方式使他們成為了一支可遠可近、令人膽寒的軍隊;甚至於,這個陰影已經凌駕於這個戰場上所有的將領、統帥之上,編好了整場戰鬥的劇本,讓近十萬溫斯頓將士在既定的舞台前按照他的預想演出,一步步走向那無可避免的敗亡結局。

  我感覺自己心跳加速,口乾舌燥:在剛剛結束的那場交戰中,每一個環節對於我來說都既陌生又熟悉,這種算定了敵人的行動規則、在最後一刻用超越了常識和想像極限進行奇襲的戰鬥方式實在太過親切,幾乎伴隨著我度過了整個的軍旅生涯。我真想篤定地告訴自己,在鹿紋城堡的城牆後沉穩地指揮著這場戰鬥的手臂正是屬於那個我最崇敬也最摯愛的友人。可是,城堡上那面翻滾飄搖的白色大旗又讓我不得不苦惱地放棄這美好的猜想。

  弗萊德,難道是弗萊德?在這個感覺面前,我真想怯懦地退縮,將它棄之不顧。我不敢給自己一個太過美好的希望,只怕當它徹底碎裂在我面前時,我會承受不住這巨大的心理落差而徹底失去生趣。可是這感覺一刻比一刻強烈,讓我無法忽視它的存在。一個狂喜的聲音似乎正在我耳邊大喊:嗨,傑夫,弗萊德還活著,他就在那裡,他想要見你!

  「小子,你怎麼了?」站在我身後的那個溫斯頓看守警惕地問我。我心中一凜:現在還不是對未來抱有幻想的時候,我們還身陷敵陣,是隨時有可能命喪人手的俘虜。任何一個微小的笑容和鼓舞的表示都有可能無端葬送了我們。

  「沒,沒什麼……長官……我只是有點頭暈。您知道的,我這個人……一見到血就……就會這個樣子……」我聲音顫抖地說。這並不是完全在假裝,在看到弗萊德仍然生存的希望時,我忽然感到自己生命寶貴。我不能平白地死在這裡,即便還有一絲可能,我也要活下去,活著見到我的朋友們。

  「沒用的東西……」看守輕蔑地踢了我一腳,而後哈哈大笑起來。我順勢滾倒在地,而後仰起頭諂媚地陪著笑。

  「哼,叛徒!」在我身邊不遠處,中隊長林恩狠狠地想地上啐了口唾沫。多布斯難過地看著我,隨即,他的表情變成的驚異。

  因為他不知道為什麼此時我的臉上是一片由希冀和焦慮構成的複雜的表情。

  這時候,溫斯頓人又一次擂響了沉悶短促的軍鼓,這是他們呼喚勇士的聲音。每當這鼓聲響起,就會有一支與死神相伴的強大騎士出現在他們身邊,率領著他們去戰勝一切強大的對手,奪取寶貴的勝利。

  而此刻,這召喚重裝騎兵的鼓聲在我聽來還包含著更深一層的陰險含義:姆拉克中將將克勞福將軍手中最大的一張王牌抽了出來,讓他們去衝擊德蘭麥亞聯軍銅牆鐵壁般的防禦。無論最後的結局如何,無論是竊取他人的勝果還是消耗政敵的力量,狡詐的中將都能夠從中獲得好處。

  一列列黑甲的騎士向前方湧去。中將與自己的士兵們穿著著漆黑的鐵甲,行走在隊列前方。他唯一引人注目的,是背後那條明黃色帶著黑色條紋的披風。從士兵們歎服的議論中我瞭解到,那是「劫掠之虎」克勞福的旗幟和象徵。

  將軍的戰馬從我們東側不遠處走過。他看了我一眼,命令自己的騎士們繼續向前移動,自己策馬來到我的身前,逐散了四周的看守。

  「中校……」他看著我,又看了看前方的城牆,意味深長地說:「輪到我了呀。」

  我向著這個傑出的將領和軍人微微欠身行禮,誠摯地祝福道:「您多保重,將軍,希望您平安歸來。」

  「怎麼,不祝我武運昌隆,得勝而歸嗎?」將軍有些調侃地對我笑道。

  「對不起,將軍……」我也將目光投向前方的鹿紋城堡。此時,正午的太陽已經騰躍到天頂,將一片光輝投射到隱藏在山谷中的城堡中。那道簡陋的城牆彷彿受到了神的囑咐,看上去高大輝煌,讓人不由自主升起一陣崇敬的感覺。

  「……我不想違背自己的良心欺騙你,更不願用謊言一併侮辱了我們兩個人的自尊。」我微笑著回答。

  「哼,太小看我了。」將軍半是玩笑半是自豪地昂起了頭,「你可別以為克勞福這個老傢伙已經不行了,他長劍在手也對付不了一群連剛剛學會打仗的德蘭麥亞人。」

  「很遺憾,我正是這樣以為的。」不知為什麼,和這個軍人站在一起,我的心情很放鬆,甚至在這個時候還有心情對他開開玩笑。

  「年輕人,你媽媽應該教過你如何尊敬長者。」將軍豎起一根手指頭搖晃著指著我的頭說。

  「她還教過我應該實話實說,將軍。」我依舊惡語相向,就像是對我最好的朋友那樣,「我可不是您的侍衛長,沒有必要拍您的馬屁。」

  我們倆對視了一眼,而後同時發出敞亮的笑聲。

  「好吧,中校,看來我不得不用現實來說服你了。」收斂起笑容,將軍勒了勒韁繩,將馬帶過我的身前。在我與他擦肩而過的時候,他低聲對我說了一句話。我全身一震,呆立在當場。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背影已經融進了重裝騎兵的陣列中。

  我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而後在看守的推搡下回到了俘虜的陣列中。我的部下們用仇恨和鄙視的目光盯著我,盯著我這個在片刻之前還在與敵軍將領言談歡笑的「叛徒」。我已經無暇再為他們的誤解傷心,更重要的事情正在我的心頭盤旋。

  沒過多久,溫斯頓的重裝魔法騎兵部隊已經在陣前集結整齊。這群強大的武者依舊沉默不語,他們的無聲比任何吶喊都能給對手帶來更大的壓迫感。鹿紋城堡下的土著戰士們仍然堅守著自己的陣地,他們補足了投擲的短矛,嚴陣以待。可是在場所有人——包括他們自己——心裡都非常清楚,僅僅依靠這些,根本無法阻攔有魔法護身的溫斯頓鐵甲騎士對他們展開屠殺。

  和我預料的一樣,德蘭麥亞聯軍絕不會讓如此強大的一支軍獨自逞威。隨著厚木轉動發出的沉重歎息聲,鹿紋城堡的城門打開了,一列銀甲的戰士魚貫而出。星空騎士與破陣鐵騎,如同光和影難以分離,法爾維大陸上最強大的兩支騎兵再次宿命般地相遇。

  我的心跳狂躁到了極點,熱切地期盼著向城牆方向張望。儘管我始終不敢給自己太大的希望,但當這一刻到來的時候,我仍舊無法按耐自己的心情,期望著從那支傳奇般的騎兵隊列前方找到我最熟悉的那個黑髮統帥。

  那隊伍的最前方是兩個紅色的身影,彷彿兩支火炬,點燃了騎士們的征途。那是紅焰和凱爾茜,月溪森林的精靈詠者、偉大的精靈武士和他的妻子、彗星海上的紅巾女海盜。他們的身影曾經無數次地讓我心血沸騰,每當我在戰場上看見他們的時候,就會感覺到一陣難以遏制的興奮。

  我從沒像現在這一刻憎惡他們的出現。

  是他們,而不是弗萊德出現在隊伍最前列,這意味著什麼?儘管在此之前我一遍遍地告訴自己,不要對弗萊德的倖存充滿希望,可我怎麼可能做得到?我怎麼能夠就這樣默認了他的死亡?他是那麼的傑出,在我的心中,甚至隱隱感覺他應當就是那樣一個永遠勝利永遠不會死去的英雄。

  他居然……不在那裡。

  我的心在往下沉。

  「陛下!萬歲!」正當我絕望地想要扭轉頭來時,星空騎士們爆發出山呼海嘯一般的吶喊聲。這聲音喊醒了我的耳朵,也喊住了我的希望。再抬眼看時,一面黑色九連星的王旗升起在城頭。聯軍高亢的呼喊聲像是浪濤一樣翻騰著敲打我的耳膜。隨著這吶喊聲,一個熟悉的身影緩步走上城牆。他頭髮烏亮,猶如星夜般讓人沉醉,嚴肅的表情讓你從心底產生一種想要服從他的願望。那精美的黑色鎧甲正包裹著的,是一具俊美和諧的身軀。一柄墨色的戰刀懸掛在他的腰間,更增添了幾分威武。他的面色蒼白,還帶著幾分重傷未癒的衰敗,但即便如此,這個偉大的身影已經足以振奮所有聯軍戰士的心了。

  我們身邊傳出一陣軟弱的騷動,一些曾經與我們交過手的溫斯頓士兵臉上露出了畏縮的神色。他們知道這面旗幟象徵著什麼,那個正站在這面大旗之前的年輕人曾經多次以他們的敗績增添自己的榮耀,即便是他們中最傑出的統帥也曾經在這面旗幟的主人面前蒙羞。在聽聞弗萊德的死訊時,這些溫斯頓人甚至歡呼起來,就像是已經贏得了這場勝利一般的興奮。可是現在,這個身影的出現徹底打破了他們的美夢,把他們拉回到殘酷的回憶之中。

  儘管溫斯頓人的陣形依舊穩健牢固,可我真切地感覺到他們在動搖。

  弗萊德,是你嗎?那真的是你嗎?我幾乎立刻就要忍不住張開嘴向你呼喊,告訴你我看見了你,我就在這裡。我被俘的屬下們已經這樣做了,他們無法在看見你奇跡般死而復生之後還能保持克制的情緒。只要是認識你的人,誰又還能克制得住呢?

  溫斯頓人的棍棒適時地制止了俘虜們的歡叫,他們的舉動提醒了我。我忍住翻騰的心血安靜下來,努力使自己的頭腦保持清醒。克勞福將軍的話一遍又一遍翻騰在我的腦海中,我仔細打量著溫斯頓人的陣列和周圍的環境,等待著一個恰當的時機。我已經不再關注這場戰鬥的勝負,弗萊德的出現已經讓這一切都失去了懸念。剛才聯軍的一切豐碩戰果都有了合理的解釋,弗萊德,只有這個名字才配將勝利的榮耀抓在手裡。

  遠遠地,我看見弗萊德抽出他的墨影戰刀,向溫斯頓重裝騎兵的方向遙遙一指。紅焰一聲怒吼,與凱爾茜一起率領著星空騎士們向著自己宿命的敵手殺去。

  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克勞福將軍的重裝騎兵陣列也躍馬上前,一黑一白兩道閃亮的洪流再次奔行在聖狐高地的土地上。大地為證,這兩群人世間最出眾的戰士將要在這裡決出勝負,力圖將敵手的恥辱銘刻在自己的刀劍之下。

  兩道光流迅速地匯聚,他們之間的距離彷彿在啟動的瞬間就消失了。他們的移動完全不能用常識來理解,甚至有些人的目光都跟不上他們移動的步伐。只幾個喘息,他們就衝到了距離彼此間不足二十步的距離。

  這時候,星空騎士們做出了一個令人驚訝的舉動。紅焰和凱爾茜撥轉馬頭,避開了溫斯頓重裝騎兵的鋒芒,將整個隊列向右前方帶去。在如此近的距離下,全無防範的溫斯頓人根本跟不上對手的步伐,只能眼睜睜看著敵人從自己的身側擦過,而自己則徒勞地衝向一片真空。

  這場戰鬥讓人印象最深刻的場景出現了。

  數十支閃耀著各色光彩的羽箭呼嘯著撲向重裝騎兵的隊列,這些讓人生畏的武器在溫斯頓人的身上造成了難以料想的傷害。火焰、電流、冰稜……各種殘忍的魔法效果出現在溫斯頓人的身上。即便有防禦性的魔法保護,溫斯頓人仍舊無法完全消除這些魔法箭支的傷害。中箭的騎士連呼救的權利都喪失了,在這些威力巨大的武器面前,生命變得前所未有的脆弱。

  在數千騎兵中混入幾十名精靈射手,這並不會使整支軍隊的戰鬥力降低多少。但魔法箭的威力卻足以震撼敵人的意志,它們的存在使這支軍隊的威力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即便是我這個親眼看著魔法騎兵建成的人,也被這巨大的變革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現在的星空騎士,就好像一頭既可以噴射魔法火焰又能以利爪和牙齒肉搏的龍獸,我真想不出還有什麼樣的對手能夠抵擋這樣一支無所不能的軍隊。或許戰神親臨可以阻止他們前進,或許就連戰神也無法做到。

  克勞福將軍不愧是有著「劫掠之虎」稱號的猛將,他並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打垮,而是及時地調整好隊列,馬不停蹄地向星空騎士們銜尾殺來。他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盡快與對手正面接觸。在刀與劍的對話中,溫斯頓人的武勇足以彌補魔法箭帶來的不利局面。

  箭支仍舊不停地從星空騎士的隊列中向後射來,它們給溫斯頓人造成了很大的麻煩。我相信,在這過去的一個多月時間裡,德蘭麥亞聯軍以空間換取時間,一方面是為了將眾多的弩炮安置在合適的位置上,另一方面就是為了趕製足夠多的這種魔法武器。轉眼間,已經有數百支這樣的箭支從精靈射手的手中彈出,它們造成的眩目效果使我們看見了此生中最絢爛的一場戰鬥。

  終於,溫斯頓人的堅持得到了回報。在精靈射手們射罄了魔法箭的同時,他們也纏上了星空騎士的後陣。一陣凌亂的脆響從相互碰撞的兩支騎兵之間傳遞出來,帶來了眾多的死亡。

  兩支光芒閃耀的騎兵部隊就這樣絞纏在一起,猶如兩條被激怒的巨蟒。他們一次次地聚攏,在留下了眾多的屍體和鮮血之後又再一次地分開。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同樣勇武的軍人,同樣出眾的統帥。勝負的意義已經被極大地縮小了,奮戰中的騎士們把在兩旁觀望的士兵都變成了碌碌的旁觀者,將這片開闊的土地變成了自己表演的舞台,彷彿這世上只有他們的戰鬥能夠稱之為「戰鬥」,其他人的浴血奮戰不過是些玩笑般的打鬧罷了。

  在這兩隊驕傲的勇士中,有兩個強健的身影格外耀眼,那就是這兩支軍隊的指揮官:紅焰和克勞福。我現在知道克勞福為什麼會得到「劫掠之虎」這個稱號了:他曾經當過剪徑的強盜,這固然是最主要的一個原因,但他現在戰鬥的姿態並不遜色於任何一個豪強的武者,真的就像一隻侵襲的猛虎,一次次強行掠走了敵手的生命。明黃色的披風在獵獵抖動著,上面已經染滿了敵手的鮮血。年齡和地位的增長並沒有絲毫減弱這個鬥士的勇武,他無疑是戰場上最狂烈的一道風景,他的長劍猶如猛獸的獠牙一般,撕裂了一個又一個從他面前閃過的敵人。

  勇者之途從來都不是孤獨的,一座高山只有另一座高山的映襯才能彰顯它的險峻,一個勇者也只有另一個勇者的對比才能更加證實自己的偉大。如果說克勞福將軍是憑藉著侵掠的狂烈壓倒自己的對手,那麼紅焰就近乎是憑藉著野性的本能在製造殺戮。原本,紅焰精湛的技藝就足以幫助他在混戰中創造輝煌的戰果,但此時的他更透露出一種濃重的殺氣。正支撐著他戰鬥的似乎並非是求勝的信念和旺盛的自信心,而是一種絕望的仇恨。

  紅與黃兩道最勇猛的光影不可避免地相撞了。即便是在上萬人的混戰中,這兩個勇士的身影也格外突出。紅焰狂野的吶喊和將軍穩健的沉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當紅焰的雙刀與克勞福的長劍接觸的剎那,我的心頭忽然一緊。

  紅焰是我最親密的戰友之一,無論是於公還是於私,我都應該祈禱他的得勝。但是,我必須承認,就在這短短一個多月的接觸中,克勞福將軍已經獲得了我的友誼。他的豪爽和公正,以及對路易斯太子無私的忠誠心都深深地打動了我。儘管我們是交戰的雙方,但這並不能阻止我對這個軍人的尊敬和愛戴。我同樣不希望這個與我不同服色的好人就這樣死在戰場上,死在我的面前。

  兩到光影擦肩而過,一道血箭從紅焰的右臂上激射而出,而將軍的左肩也綻出了血花。

  兩個勇者並沒有就此放棄拚殺,傷痛更激起了他們戰鬥的激情。繞過一個圓弧,兩個身影再次地相撞,迸發出更加眩目的光彩。這已經超越了武力和戰技的比拚,幾乎是依靠著兩位勇者堅忍的意志在戰鬥。沒有人能夠預測這場對壘的結局,就如同沒有人能夠想像得出神祉間的戰鬥會是怎樣的場景一樣。

  就在我們都以為這場比鬥將會無休止地進行下去時,混戰中,一支羽箭插入了克勞福將軍的後背。將軍在馬上打了個趔趄,差點墜落馬下。他的受傷改變了整場戰鬥,溫斯頓騎士們忙亂地圍上前來,保護著自己的將軍向後退卻。將軍低伏在馬背上,虎紋的斗篷凌亂地衝著溫斯頓人的本陣飄來。統帥的受傷讓重裝騎兵們無心戀戰,他們再也無法抵擋住星空騎士們的衝突,開始向後退卻。

  他們失敗了。

  又一次的,我們的魔法騎兵在正面的交鋒中擊敗了強大的對手。這是雪恥的一戰,他們彌補了在綠影溪谷的敗績,將溫斯頓人最驕傲的軍隊踩在了自己的腳下。

  巨大的陰影籠罩在溫斯頓人的頭頂,這些驕傲的勇士不能相信,自己如此強大的軍隊居然會被敵人正面擊潰。一朵不祥的陰雲飄過天空,遮擋住了溫斯頓人身上的陽光。

  亮銀色鎧甲的魔法騎兵們似乎並沒有滿足於已經獲得的偉大戰果,他們沒有放棄對對手的追擊,居然直向著溫斯頓人的本陣衝來。紅焰狂嚎著衝在最前面,親手將一個又一個落單的溫斯頓騎士斬落馬下。

  他們瘋了?他們想幹什麼?無論星空騎士是一支多麼強大的力量,僅以數千魔法騎兵去衝擊將近十萬大軍的營壘,這本身就是一件瘋狂的舉動。

  很快,疑惑的人們得到了答案。隨著又一聲號角的長鳴,大量身著德蘭麥亞軍甲的戰士從山谷中湧出,跟隨著魔法騎兵的步伐衝向溫斯頓人的陣地。與此同時,四周的山林由遠及近傳來一陣雜亂的聲響,大片的樹枝在晃動,彷彿是群山在號角的嘶鳴下驚恐地顫抖。隱藏在山林中的土著人大軍以簡陋但卻不失整齊的陣形向溫斯頓人迅速地靠攏,他們顯然已經不是兩軍初次交兵時那群蠢笨的蠻人,而是接受過簡單但卻嚴格訓練的軍人。在戰鬥開始之前,他們或許還無法與溫斯頓人正面相抗,但現在,情況完全不同了。溫斯頓人最倚重的一支軍隊已經被擊潰,他們的陣形在隨著信心動搖。更主要的是,星空騎士們並沒有貿然地衝入溫斯頓人的軍陣中央,而是一次次地衝擊著他們的陣地,在緊湊陣形的表面製造出虛弱的缺口。他們唯一的敵手已經敗退,再沒有誰能夠阻止他們破壞敵軍的陣形,為自己的友軍製造取勝的機會。

  猶如暴漲的狂潮捲上岸邊,數以十萬計德蘭麥亞聯軍湧到溫斯頓人面前。在星空騎士的幫助下,他們無情地撕裂了敵人原本嚴密緊湊的戰線,在敵軍內部製造著大量的鮮血。這時候我才發現,原來聯軍的力量是如此強大,強大到完全不需要依憑峽谷和城牆的險要,足以與溫斯頓人正面一戰。

  我相信,此前的節節敗退不過是一個假相,只是為了引誘溫斯頓人的主力全軍到此,在他們最驕傲的時候一舉擊潰他們。至於弗萊德假死的音信和此前徒勞的反擊,只不過是蒙蔽敵人、讓他們放鬆警惕的幌子罷了。無論放在哪裡,這都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大手筆的陷阱。聯軍放棄了大片的土地,甚至將眾多險要的關卡拱手相送,只派小股部隊進行貌似徒勞的騷擾,牢牢掌握著溫斯頓人進軍的速度和節奏,趁著這個時間完成了對大量土著士兵的必要訓練和戰略物資的調配。我不知道還有多少將領有這份膽魄,將決戰安排在貼近自己心臟位置的最後一道防線前。在這裡,他們給十萬溫斯頓大軍挖掘了一個足夠大的墓穴,一次埋葬了他們。

  或許只有一個人能夠對大到整個戰局、小到敵軍的心理都著這樣明晰的把握,而對於溫斯頓人來說非常不幸的是,這個人正是他們的對手。他預言——不,幾乎是親手導演了這場注定的勝利。他所要的不是一個緩解局面的局部勝利,而是在要求一場徹底擊潰來敵的完勝。

  對於一般的將領來說,這種行為簡直是瘋狂。但對於他來說,也只有這樣的勝利才能與他的智慧和魄力相稱。

  所以,毫無疑問地,他成功了。

  (旅遊,赴青島,登嶗山,偶得真武大帝真經一冊,頗得真傳,恐不日即將飛昇,是以先行更新,以備不測。新書云云,仍在努力之中,寫得極不順手啊…………)
huro 發表於 2008-1-5 16:42
第十八卷:敵營 第一百六十一章 勝利大逃亡

  混亂的渦流席捲了溫斯頓人的陣地,同樣也包括我們這些俘虜所身處的後陣。儘管尚且沒有遭受攻擊,但我們周圍的溫斯頓士兵已經陷入了無人指揮無所適從的驚慌之中。每個人都在彷徨失措地等待著命令,但沒有人能夠命令他們。前陣的溫斯頓大軍已經陷入了苦戰,徹底阻隔了信息,而他們受傷的指揮官克勞福將軍又不知身在何處。失去了領導的軍隊猶如一頭失去了腦子的野獸,危險地蜷縮成一團,驚恐地望著來自四面八方的敵人,卻不知該如何自處。

  這是個好消息。

  現在,溫斯頓人還沒有敗亡的意識,他們還沒有將自己的注意力投諸在我們這些戰俘身上。但是,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認清自己必敗的這個事實,到時候,絕望的軍人們就會毫不留情地將屠刀揮向全無反抗能力的我們,德蘭麥亞聯軍的救兵絕不會比他們的殺戮來得更快。我們必須在這之前逃脫,趁著他們內部的騷動尚未平息。我想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我看了看四周,一股反抗的情緒正在士兵們的臉上凝結著。戰局的改變激發了他們脫身的願望,現在我們所需要的,就是在恰當的時機製造一場騷亂。

  一瞥之間,我看見那個我經常討好的看守即將從我的身前走過。

  「多布斯,打我一拳。」我對著身旁的多布斯小聲地說道。

  多布斯愣了一愣,疑惑地看著我。

  「快一點,你這個笨蛋!再不動手就晚了!」我低著頭咬牙說道。多布斯的遲疑讓我心頭冒火,現在每一個瞬間對於我們來說都是寶貴的。

  大概是我的表情和語氣讓他猜到了什麼,多布斯露出瞭然的神色。還沒等我做好準備,他毫不攙假的一記重拳就打在了我的臉上。我只覺得鼻樑一酸,半邊臉都失去了知覺。藉著這道力量,我慘叫著向俘虜隊列外倒去,盡可能地接近那個看守。

  哦,見鬼,滾出陣列的剎那間我忍不住在心裡罵著,多布斯你這個死心眼,難道就不會打得稍微輕一點嗎?

  「啊……不要打我,不要打我。」我倉皇地爬起身,連滾帶爬地向那個看守逃去,一邊逃一邊捂著腫起的半邊臉,不住地叫嚷著:「長官,長官……我有事要報告……」說著,我已經靠近了那個看守,伏到在他的腳下。

  「喂,你怎麼了?有什麼事,快說!」我想我的表演是成功的,那個看守雙手扯著我的衣領把我拽起來,粗暴地問道。他的眼睛陰險地盯住我躍出的那個方向,試圖從那裡找到某些線索。

  「長官,我要告訴你……」我怯懦地附上他的耳朵,就像是一個真正的告密者一樣。當那個看守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右耳時,他聽見了我陰毒的聲音:

  「……我要告訴你,你已經死了!」

  一瞬間,我抽出他腰間的佩劍,從他的左肋狠狠地刺進他的小腹。一陣刺激的觸覺傳上我的手臂,讓我感到他內臟蠕動的韌性。我看見這個倒霉的傢伙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完全無法想像原本那個卑躬屈膝的俘虜軍官此時怎麼會如此凶狠地當著所有看守和俘虜的面殺死了他。

  難以置信的不只是他,還有那些正圍站在一團的德蘭麥亞俘虜們。當他們還沒想清楚「奴顏的傑夫」怎麼會在此時動了殺機時,我的聲音在他們耳邊響起:

  「溫斯頓人想要殺了我們,跟他們拼了!」

  無須驗證這句話的真假,前方的戰況和地上的死屍已經足以激起雙方的衝突。這場俘虜與看守之間的搏鬥遲早都會發生,而我不過是讓它發生在對我們最有利的時機而已。

  「跟他們拼了!」多布斯第一個站出來響應我的話,他猛撲向離他最近的一個溫斯頓士兵,用鎖住兩腕的鐵鏈繞住那個士兵的脖子,將他拉入俘虜的隊列中。一開始,那個溫斯頓士兵還在用力地向前蹬著兩腿,無助地掙扎著,可是在俘虜群中,沒有任何人能夠給他救命的援手。沒過多久,他停止了掙扎,伸出了長長的舌頭,大量的白色泡沫從他的口中噴出。他的兩眼突出,幾乎要從眼眶中瞪出來。

  數百名德蘭麥亞俘虜在騷動,他們咆哮著衝向面前的敵人,用石頭和鐐銬砸向他們,從他們的手中奪取武器,而後再撲向下一個對手。他們的行動給溫斯頓人造成了極大的麻煩,溫斯頓人沒有想到俘虜們居然會在現在掀起暴動。距離我們最近的看守失去了鎮壓的先機,而附近的軍隊還沒有來得及向我們靠攏,這使得我們取得了寶貴的機會。

  我的兩個中隊長,林恩和大鬍子的費斯特,此時正被三個溫斯頓士兵包圍著。林恩的手中握著剛搶到手的一柄短劍,而費斯特手中什麼也沒有。在敵人一次次的攻擊中,費斯特的左臂受傷倒在地上。林恩抓住時機,一劍刺倒了一個敵人,而後轉身架住了一柄砍向他肩頭的利刃,但卻再也無法擋格另外一把向他胸口刺來的短劍。眼看這狠毒的一擊就要取走他的性命,那致命的短劍卻在接觸他胸口的剎那間失去了力量,萎頓地掉落在地上。

  那把劍的主人已經死了,他的後腰上正插著一把劍,緊握著劍柄的,是我的右手。

  沒有遲疑,我立刻將短劍從敵人的屍體中拔出,向右一撩,第三個溫斯頓人的脖子上立刻多了一條要命的血痕。

  「長官……」林恩訝異地看著我,不知想要說些什麼。

  「別***發呆了,帶著所有人,向東北方向突圍!」我將跌落在地上的一柄短劍踢到費斯特身邊,對著林恩的臉大聲叫到。

  林恩反射性地向我立正,剛要答到,費斯特爬起身,一把拉住他的肩膀。

  「我們為什麼要聽你的?」費斯特不信任地看著我,「你已經不是我們的長官了。」

  「啪!」一個清脆的耳光響起在費斯特的臉上。隨即,多布斯上尉,我年長的副官,一手掐著費斯特的脖子把他拉到自己面前。

  「混蛋,你怎麼敢這麼對長官說話。如果不是長官,我們早就沒命了。虧得他為我們受了那麼多的委屈。你再敢多說一個字,就算長官不動手,我也要把你的鬍子一根根全扯下來!」

  我拉開多布斯的手,對費斯特和林恩急切地說道:「有些事現在沒法解釋,林恩,費斯特。服從,接受我的命令,或是我們一起死在這裡,你們選擇!」

  費斯特低下頭猶豫著不說話,林恩遲疑地看了看我的臉,又看了看多布斯的表情,咬了咬牙大聲答了句:「願意聽從您的命令,長官!」

  「那就給我沖沖沖,別像個女人一樣給我婆婆媽媽的!」我衝著林恩大吼,而後一腳踢在林恩的屁股上,指著東北方向對著他大聲喊,而後轉身迎上正撲向我們的溫斯頓士兵。

  林恩大聲答了句「遵命」,拉著費斯特就向我指定的方向衝去,一邊沖一邊對他看見的士兵們大喊著:「跟著我,跟著我殺出去!」在奔跑中,他回過頭來看了我一眼,臉上的表情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喜悅和尊敬。

  我的心裡一陣安慰。我慶幸自己從未背棄過我的下屬,正如同他們從未背棄過我。

  我想,如果此時正揮劍高叫的人是我,絕不會讓士兵們毫不遲疑地服從。儘管這並不是我的錯,但我在溫斯頓軍營中的表現確實讓這些勇敢忠誠的戰士們傷心了。不止是我,就連多布斯也因為我的緣故而失去了士兵們的尊敬。但林恩和費斯特不同,他們作為軍官,在最恥辱的時刻始終和士兵在一起,以自己的勇毅博得了他們的信任。聽到了林恩的召喚,原本混亂無序的士兵迅速聚攏起來,有武器的站在外圍,將赤手的士兵裹在當中,臨時組成了一個簡陋的隊列。只要有適合的人來指揮,這些訓練有素的戰士很快就能進入戰鬥的狀態。儘管多日來的勞頓讓他們疲憊瘦弱,但當他們拿起武器、組成隊列、衝向敵人時,仍舊可以稱得上是一群強有力的軍人。我很高興自己選對了幫手。

  東北方,那是遠離戰場、遠離鹿紋城堡、遠離我們的德蘭麥亞軍陣的地方。但恰恰如此,這也是溫斯頓人防禦最為薄弱的地方。況且,我們身處溫斯頓人的後陣,想要憑借數百戰俘的力量突破近十萬大軍的陣地,這是連做夢都無法想像的事情。所以,我們唯一的出路就是向後突圍,盡快突出溫斯頓人的陣地,遠離戰場,直到這場戰鬥結束為止。

  不僅如此,我之所以堅定地選擇東北方作為突破口,還因為克勞福將軍。

  在這個受人尊敬的敵軍將領踏上戰場的前一刻,他低聲對我說了一句話:

  「東北方,祝你好運,中校。」

  不必再詳加解釋,我們都知道他想說些什麼。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這幾乎是在鼓勵我們逃跑。如果換一個人對我說這句話,我肯定會把它當作一個陰謀。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看見將軍在說這句話的目光時,我相信了他。

  他那時的目光略帶猶豫和矛盾,透過那兩扇晶瑩的窗口,我幾乎能看得見他心中的友情和責任感正在激烈地搏鬥著。他似乎已經預見到了這場戰鬥的結局,不希望我們無益地在戰場上喪生。出於軍人的責任,他不可能親手釋放我們。他所能做的,只是在死亡降臨到我們頭頂之前,給我們一個自己選擇生路的機會。這已經是將軍能為我們這些囚徒能做的最好的事了。

  儘管在短短一個多月的時間裡,我們只有幾次見面的機會,可是我能夠真切地感受到來自於將軍的友誼。確切地說,透過這個可敬的軍人,我觸摸到了這場之後的另一個偉大的身影,那是來自於路易斯太子殿下的光輝。僅僅是目睹將軍的忠誠寬厚和豪邁勇毅,我就能夠感受到太子殿下讓人心折的風采。我相信克勞福將軍對我也有同樣的感覺。這是一種玄妙的友誼,就彷彿我們是太子殿下和弗萊德靈魂的分身,當這兩個當世最偉大的人的靈魂碎片相接觸的剎那間,就立刻就找到了彼此和諧的共鳴狀態。

  我沒有對將軍表示感謝,我覺得任何感激的話都侮辱了這份來自於敵人的真摯友情。我唯一能夠報答將軍的,就是逃脫被殺戮的命運,堅強地活下去。正像我希望他去做的那樣。

  所以,現在,我們與東北方的溫斯頓軍隊相撞了。

  東北方,這裡原本是克勞福將軍的重裝騎兵所處的位置,現在他們離開了,只剩餘大約兩千多名輕裝步兵組成一道防線。這些士兵剛剛掉轉頭來,他們還沒有做好應對來自陣地內部騷亂的充分準備,陣形還顯得有些雜亂。在我們相接觸的一剎那,他們的陣線受到我們的衝擊,頓時向後凹陷下去。

  這是一場慘烈的戰鬥,奔逃的戰俘們是在用毫無防護的身體去撞擊堅盔利刃的敵人。我們中的大多數甚至連武器都沒有,只能用隨手拾來的石塊來和對手搏鬥。剛一接觸,我們就已經有十幾個人倒下了,即便是在瀕臨死亡的時刻,他們仍舊掙扎著抱住溫斯頓人的腰腿和手臂,阻攔他們的動作,為自己的生死兄弟贏得突圍的機會。一個赤手空拳的士兵甚至在被一把短劍刺穿了身體之後,立刻將重創了他的敵人撲倒在地,拚命撕咬對手的咽喉。被壓倒在地的溫斯頓人驚恐地大叫著,我猜他聽見了別人的牙齒和自己的喉管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響。終於,那個戰俘猛地一抬頭,從溫斯頓人的脖子上扯下了一塊連著血肉的骨頭。殷紅的鮮血像噴泉一樣從傷口中激射出來,那個絕望的溫斯頓人張大了嘴,雙手拚命地揮舞,胸口劇烈地起伏著,可這也無法挽救他的呼吸。

  我們的戰士們就是這樣戰鬥的,他們幾乎一無所有,唯一能倚仗的,就是他們重獲自由的信念和拚命的勇氣。他們寧願以自己的生命去換取一個希望,正是因為如此,他們獲得了比平時更強大的力量。儘管連日來的沉重勞役讓他們身體疲弱,沉重的鐐銬更限制了他們的自由,可一旦有機會殺死面前的對手,他們可以做得比平時更凶殘。任何有理智的人都不願面對這樣的對手,你無法預測這些瘋狂的人們能把這種殘忍的行為進行到什麼程度。

  我們的舉動已經脫離了戰鬥的範疇,這是一場以死亡換取生存的賭博。我不否認我們是絕望的一群,這種絕望讓人淡薄了生死的界限,使我們心中失去了畏懼。

  背後的溫斯頓人也已經逐漸擠壓了過來,我們被夾在中間,就像是兩片烤麵包裡夾著的、鮮紅色的草莓果醬。

  「不要後退!」我在隊列前排大喊著,一步步艱難地向前邁進。一柄短劍向我刺來,我沒有躲閃,而是迎著它撲了過去上去,搶先一步把我手中的武器刺進敵手的胸膛。失了準頭的短劍劃破我的大腿,留下了一道可怕的血痕。這已經是我身受的不知第幾處傷口了,幸運的是,它們都不致命。現在的我已經放棄了任何閃躲的動作,一旦你開始躲閃,接二連三的攻擊就再也不會停歇,直到你死亡為止。我的頭腦中只有一個堅定的念頭:向前,向前,絕不退縮!除了向前,別處再無生路。就算是死,我也寧願做一具向前撲倒的屍體,為我身後的士兵們做一架通往逃生之途的橋樑。

  劍刃在我面前交織成一張讓人癲狂的光網,溫斯頓人猙獰的面孔一張又一張退到我的身後。時間似乎放慢了流逝的速度,讓我能看得清每一個瞬間的細節。忽然間,一切彷彿都停止了,剛才的嘈雜喧鬧的生死搏鬥在我的耳邊褪去了全部的音響。我只覺得一道明亮的光照在我的臉上,連呼吸都變的悠揚起來。

  一片開闊的土地在我的眼前鋪展開來,直漫向不遠處的山梁。再沒有一個溫斯頓人出現在我的視野中,自由的土地空蕩蕩地充盈了我的目光,一陣巨大的幸福衝擊著我的心神,讓我在剎那間甚至無法思考。

  當你夢寐以求的自由在你還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突然出現在你面前時,你也會像我一樣驚訝的。

  在我的身後,逃亡的士兵們發出喜悅的歡叫。他們滾過利刃疊成的人牆,拚命向前方衝去。一些不幸的人永遠栽倒在這距離自由最近的一段路程上,但更多的人衝了出來。我們做到了,這簡直是奇跡,數百名衣衫襤褸手無寸鐵的戰俘居然真的衝出了溫斯頓人的包圍。儘管這是我們所希望的結果,可是誠實地說,就在片刻之前,我們還沒有對此抱著太大的希望。

  「跑,跑,跑,向前跑!不要回頭!」我反身砍翻了一個溫斯頓人,救下了一個跌倒在地的年輕士兵,然後衝著他的臉嘶聲吼叫。他迅速地爬起身,以讓我滿意的速度向前跑去。我緊跟在身後,一齊遠離了囚禁了我們一個多月的溫斯頓軍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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