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 星空倒影 作者:絃歌雅意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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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o 2008-1-2 14:23:4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4 235548
huro 發表於 2008-1-5 16:44
第十八卷:敵營 第一百六十二章 愚行,自投羅網

  我們在奔逃著,漸漸翻上了山梁。下了山梁,在前方大約五百步的距離之外,就是一片茂密的叢林。只要我們能夠在溫斯頓人之前趕進森林,活命的機會就會大大增加。

  身後,溫斯頓追兵的喊殺聲滾滾而來。鎧甲和武器的重量限制了他們的速度,讓他們無法立刻追上我們。但還是有許多掉隊的戰俘死在他們手裡。那些戰俘中有的是因為身體虛弱自己絆倒在地,有的則是因為腳上套著鐵質的鐐銬,無法自如地奔行。溫斯頓追兵對他們沒有絲毫的憐憫,立時結束了他們的性命。你無法為他們的死做些什麼,甚至無法為他們傷心。戰爭就是這樣,對於死亡你無法去抱怨什麼,只要你自己一息尚存,就有足夠的理由去讚美一切神祉。

  我不知道自己已經多久沒有像現在這樣奔跑過了。此時,似乎正有一道不可遏止的奔放熱血在我的骨骼和血管之間奔騰,讓我的雙腿有力地蹬踏著地面,讓我向著前方通往自由的方向奔去。原本蕭瑟柔弱的秋風因為我的奔行而變得猛烈起來,一道道氣壓擦過我的面龐,吹散了我雜亂的頭髮。

  溫斯頓人追趕的喊殺聲被我拋在背後,這樣的情形甚至讓我有幾分懷念。我還記得我所經歷的第一場真正的戰鬥就是以像現在這樣的逃竄結束的,那時,我剛剛第一次品嚐到了殺人的味道,是卡爾森隊長從死亡的絕境中將我救了出來。時間這東西真是奇妙啊,才幾年的時間,我彷彿又回到了戰爭的起點。只是捉弄人的命運這一次將我推到了卡爾森隊長的位置上,讓我以一個長官的身份,去救助那些正掙扎在死亡邊緣的士兵們。

  「都給我聽著……」我對著身邊的士兵們大聲叫喊著,試圖用這樣的方法來鼓舞他們的身體,「誰要是掉隊被溫斯頓的那幫兔崽子殺了,我要罰他在地獄裡給我跑圈!」

  「哦哦哦…………」士兵們被我激勵的話語感染著,他們興奮地叫嚷起來。現在我周圍一同奔逃的都是些最強壯的戰士,他們自從成為軍人的第一天起就接受了我們嚴苛的跑步訓練。再沒有誰比我們更瞭解這傳承自卡爾森隊長的訓練方法對於一個士兵來說有多麼重要,這不僅使他們成為了不遜於精靈族人的擅跑者,同樣也使他們成為了身手最靈活、反應最敏銳的戰士。我們加快了奔跑的步伐,很快就拉遠了與溫斯頓追兵之間的距離。在進入那片茂密的叢林之後,我們才稍稍放鬆了精神。

  「不要停下來,繼續前進。」我命令道。由於山梁的阻擋,我不知道現在戰局已經發展到了什麼樣子,但按照常理,即便佔據著絕大的優勢,這場裹挾了二十多萬人的大戰也不會在短時間內決出勝負。而在我們身後,上千溫斯頓人的追兵仍在不捨不棄地追來。我們現在還遠遠談不上是安全的。我只想盡可能地遠離戰場,在叢林中尋找一個安靜的角落等到天黑。那時候,戰鬥一定已經結束,而我相信我的朋友們也一定又一次地戰勝了強大的敵人。

  我想得太過簡單了一些。即便是如此巨大的一片叢林,想要在這樣的距離上掩藏將近四百個高大的戰士也是困難的。儘管由於樹木和陰影的遮擋,進入叢林中的人們只能看見眼前很小的一塊地方,但無論我們走倒那裡都會發出嘈雜的沙沙聲。折斷的樹枝和搖落的樹葉為溫斯頓追兵指明了我們的方向。我們也知道這群討厭的傢伙就在我們身後,那鎧甲與樹枝摩擦發出的難聽聲響同樣也為向我們暴露了他們的目標。他們就像影子一樣緊咬著我們的尾巴,讓我們無法安全地擺脫他們。

  「長官,再這樣下去我們一個也逃不了。讓我們回去和他們拼了吧!」終於,大鬍子福斯特,我脾氣暴躁憨厚耿直的中隊長,忍不住喘著粗氣大聲向我建議著。他的話立刻引來了一片附和的聲音。

  「冷靜,福斯特,冷靜。」我焦急地安撫著騷動的人群。現在憑借我們的力量,和追兵拚命不過是以擊石,依舊躲不過覆沒的命運。

  「聽著……」我嚴肅地對那些衝動的傢伙們說到:「對於我來說,你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寶貴的。不到最後的關頭,絕不要自暴自棄地拿自己的生命去拼,現在還不到時候,你們的命不是用來浪費在這種毫無意義的廝殺上的。」

  我深吸了一口氣,將我整個軍旅生涯中最偉大的一句至理名言告訴給我的士兵們:「記住我的話,相信我,你們的命不是用來拼的,它們應該有更偉大的用處。」

  聽了我的話,剛才喧鬧的士兵們沉默了下去。他們低著頭,似乎有幾分感動,卻又好像不是很能接受我的言語。他們當然不理解,這句看似簡單,甚至有幾分怯懦的言語有著身為一個軍人最深沉的智慧,唯有最勇敢最高尚的戰士才能深切體會得到其中的內涵。

  這是我的老長官用生命教會我的道理,有一個這樣偉大的老師,這是我一生的榮幸。

  「可是長官,我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副斯特焦急地對我說。溫斯頓追兵發出的嘈雜聲響離我們越來越近,讓人感覺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出現在我們面前。

  「確實,我們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我略一沉吟,而後果斷地下達了命令:「分散隊列,每五個人一組自由散開,選擇合適的地點藏身。天黑以後回到鹿紋城堡。如果有人查問,你們就把這個口令轉告陛下,嗯……」我試圖在我的頭腦中搜索一個合適的暗號,能夠獲得弗萊德的信任。忽然,一個漂亮的詞彙帶著許多少年時的記憶衝入了我的腦海,讓我脫口而出。

  「熾熱狂歡,對,就是熾熱狂歡。把這個暗號告訴陛下,他會相信你們的。」這原本是弗萊德為我和胖拉瑪打算合夥開辦的烤肉店起的名字。這個名字讓我心裡一陣溫暖,同時也為拉瑪的死感到一陣悲切。

  「還有,如果在叢林中相遇,就用三聲布谷鳥叫相互聯絡。回應的是朋友,沒有回應的是敵人,明白了嗎?」

  「明白!」士兵們點頭答道。

  「好,那就讓我們開始這場捉迷藏吧,小伙子們,祝大家玩得開心。記住了,誰被抓住誰就是孬種,我罰他在繞著整個地獄跑上他一百圈!」我用一句玩笑結束了命令。

  很快,我們就的身影就四散消失在密林之中。

  正如我所預料的,這片茂密的森林隱藏數百名一同逃竄的人群或許很困難,但讓三五個零星的士兵藏身卻非常簡單。人一分散,留下的痕跡就不再明顯,也不會發出太大的響動,我們可以更好地隱匿自己的行蹤。多布斯上尉帶領和另外三個經驗豐富的年長士兵和我在一起,我們小心地撥開灌木叢,盡量避免折斷樹枝,盡可能挑選乾燥堅硬的土地行走以免留下足印。我們甚至嘗試著像猿猴一樣用一根籐條蕩過溪流,而不讓潮濕的鞋印落在對岸的岩石上。這有趣的經歷很快就讓我淡薄了被追捕的危機感,讓我年輕的心裡感受到了童年嬉戲的美好時光。

  溫斯頓人的搜捕仍然威脅著我們,但他們的動靜已經越來越遠了。我甚至可以想像得到帶隊軍官無可奈何的惱怒表情:上千人的搜捕隊伍或許在戰場上是一支讓人無法輕視的力量,但在這數不清的喬木和灌木叢中卻連影子都投不到地上。他此刻一定像個沒頭蒼蠅一樣在森林中打轉,被我們這些原地消失了的俘虜弄得頭暈腦脹。

  唯一讓人覺得掃興的是多布斯,這個忠誠嚴肅的軍人時刻不忘保衛主官的職責,任何細小的聲響就會激起他強烈的警惕心,讓我無法更輕鬆地享受這次刺激的冒險郊遊。哦,你看,他又扯著我的肩膀把我拉在身後了,用短劍指向右前方的灌木叢,只是因為那裡冒出些輕微的聲響。

  「可能是隻兔子。」我小聲說道,心裡一點也不擔心。無論是猛獸還是溫斯頓人,都不會藏在那片滿是棘刺的地方,而多布斯像現在這樣神經過敏的舉動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你們,保護好長官。」多布斯不理會我的猜測,他簡單地向著那三個士兵交代了一聲,一隻手撥開灌木,小心地探了進去。過了不一會兒,他的聲音從那裡面傳了出來。

  「長官,請您過來一下。」

  多布斯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似乎有什麼為難的事情讓他猶豫不絕。真奇怪,那個灌木叢中會有什麼東西讓他這樣驚訝呢?我好奇地走過去,頓時驚訝地合不攏嘴了。

  「克勞福將軍?」

  正趴在灌木叢中的正是在戰場上受傷後就不知去向的克勞福將軍,我猜是在他在戰場上負傷之後,受驚的戰馬把他馱到這裡來的。他的手上和臉上被尖銳的荊棘劃出了無數的小口,一支鋒利的狼牙箭還深深地攢入他的背後,傷口周圍已經被鮮血染成了紅黑色。血污和泥土混雜在他的臉上,原本健康粗獷的古銅色皮膚現在因失血而略顯蒼白。他皺著眉頭,牙關緊咬,全身的肌肉都在微微抽搐。看得出,倘若再得不到及時的治療,他很快就會沒命的。

  「將軍,你醒醒,你怎麼樣?」我驚呼著撲上前去,用力拍打著他的面頰。他的臉很燙,呼吸也很急促。

  「把他拖到溪流那邊去。」我對身邊的那些士兵們說。他們疑惑著,沒有行動。

  「我說把他拖到溪流那邊去,我要救他!」我暴躁地衝著他們大喊著。

  一個士兵不甘地想要反駁我:「可是,長官,他是溫斯頓人的……」

  「我知道他是誰。如果不是他,我們都已經死了。他救了我們的命,這我比你們更清楚!」見他們還是不願動手,我彎下腰,和多布斯兩個人一起把將軍的軀體抬起來向外走去。那三個士兵猶豫著相互看了看,終於過來幫忙了。我們冒著被發現的風險把將軍抬到剛剛經過的溪流旁邊,除下他的鎧甲,用清水清洗著他身上的傷口。其他的傷口都還不足以致命,唯有那背後的一箭實在扎得太深,即便輕微地動一動也會從傷口的邊緣滲出鮮血來。沒有止血的藥物,我不敢把它取出來,可倘若就任由鐵質的箭簇留在體內,又會讓傷口更加惡化。

  我急得要命,幾乎連眼淚都要流了出來。儘管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可我與這個高尚的人已經結下了深厚的友誼。他對路易斯太子的忠誠、對我深厚的情誼、對一切卑劣行徑的憎惡都讓人不得不心生敬意,倘若不是因為戰爭,克勞福將軍肯定會是我最親密的友人中的一個。即便是現在,我也寧願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取他的生存。

  幾聲微弱的樹枝斷裂聲傳入我的耳中,我抬起頭,看見前方有一片樹影在晃動。許多鳥雀從各自的巢穴中飛起,不安地大聲叫著。

  這不是零散逃命的戰俘能夠製造的混亂,溫斯頓人,他們的搜索隊伍正在這附近。

  溫斯頓人,而且是將軍的下屬,他們能救他。我的心中一動,隨即陷入了內心劇烈的掙扎中:這是拯救將軍的唯一機會,但是需要我付出巨大的代價。倘若我真的做了,誰也不知道即將等待著我的會是什麼。身陷囹圄,失去自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作為一個逃脫的戰俘,即便是那些溫斯頓追兵一擁而上將我碎屍萬段也一點都不奇怪。

  我咬了咬,轉過臉對多布斯說:「多布斯,你們離開這裡,馬上。」

  「長官,您不能這樣!」多布斯顯然已經看出我想要幹些什麼。他激動地對我大叫著,想要打消我這瘋狂的念頭。

  「我……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就這樣死掉!他救過我們的命,所有人的……我們能夠逃出來全是因為他的緣故!他是我們的恩人!我不能就這樣把他拋在這裡不管!」我堅定地回答道。

  「就算是這樣,那也不應該是您!如果要報答他,這裡有人比您更有這個資格。」多布斯挺直了腰桿說道,「如果一定要如此,長官,那也是我的責任。掩護主官、護衛您的安全,這原本就是我的責任!」

  「混蛋!」我一巴掌重重打在多布斯臉上,打得他愣得說不出話來。

  「這是我的事,這是我的決定,你憑什麼要代替我,你有什麼資格代替我?你只是個副官而已,知道嗎?還輪不到你來替我做決定!」我對著他嚷著,用貶損的言辭侮辱他,只求打消他代替我去做這件危險的事情的念頭。

  多布斯捂著自己紅腫的臉,流著眼淚站在我面前。那幾個士兵也已經明白我想要幹些什麼了,他們爭搶著上前,試圖勸阻我,或是代替我。

  「長官,起碼你得讓我們和您一起!」一個士兵倔強地說道,「您不走,我們也不走!」

  「對,您不走,我們也不走!」另外兩個也附和著。他們的眼中透露出難以動搖的堅毅神色,沒有任何的猶豫。

  多好的士兵,他們寧願放棄拼了性命才到手的自由,也要護佑自己的長官,即便明知道將會遇到的是幾乎必死的結局。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我衝動瘋狂的執念。我的心裡感動著、溫暖著,卻又不得不擺出一副憤怒的樣子斥責他們:

  「愚蠢!」我大罵著,「我剛剛跟你們說過些什麼?你們的命不是要浪費在這裡的,陛下還在等待著你們,還有更多更艱難的仗要你們去打。身為一個軍人,你們以為你們的命還是屬於你們自己的嗎?」忽然,我反舉起短劍,將它對準自己的胸口。

  「長官……」多布斯驚叫一聲,向前邁出了一步。

  「滾,多布斯,滾得越遠越好。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或者,你要我現在就死在這裡。」我冷冷地說。

  「長官……」多布斯無力地垂下頭,而後艱難地向我行禮,「我……遵命。」

  「多布斯,幫我轉告陛下,就說我……我很想念他,知道他還活著,我很高興。」

  「是,長官。」

  「嗨,多布斯,你這個老傢伙,你現在這樣子真難看,哭哭啼啼的不像個男子漢。我還沒死呢!誰被抓住了誰就是孬種,哈哈……看來這個不體面的稱號就要落到我自己頭上來了。」很奇怪,我下了此生最艱難的一個決定,心情卻出奇地平靜,居然還能笑得出來。

  「您不是,長官,你不是!」多布斯,這個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哭鬧叫著,就像個孩子一樣,「您是最好的軍人,最好的長官,最好的朋友。誰要是敢說您是孬種,我多布斯就撕爛他的嘴!」

  這個淳樸軍人發自肺腑的話語點燃了我的驕傲,過譽的讚美讓我覺得我現在這瘋狂的愚行似乎真的有它偉大的一面。我走近多布斯,整了整他殘破的領子,誠摯地對他小聲說了句:「謝謝。」而後我昂起頭,對著面前的四名部下大聲喊著:「現在,都給我跑起來,不許回頭,不許被捕,把我的話帶給陛下,沖,沖,沖……」

  我看著四個飛奔的身影離開我的視野,用目光拾起他們散落在叢林中的淚水,將這些寶貴的紀念收在我的心底。當他們消失之後,我費力地背起克勞福將軍的身體,向著樹林中最嘈雜的地方走去。

  將軍,你救過我的命,可我並不因次而感激你,我卑賤的生命不值得讓我向你償還什麼。但是你侮辱了自己的榮譽,救了我眾多的部下,這是我必須來報答你的。我就要這麼做了,以我的自由、生命和夢想為代價。這既是對你義舉的報答,也是為了證明我們之間的友誼。

  可是,將軍,你也實在是太重了……
huro 發表於 2008-1-6 00:21
第十九卷:歸途 第一百六十三章 該拿我怎麼辦

  當溫斯頓的追兵看見一個衣服破敗的德蘭麥亞俘虜軍官背著一個人,幾乎是急不可耐地主動接近他們時,他們被弄糊塗了。他們上下打量著這個揮著手臂吶喊著送上門來的笨傢伙,似乎正試圖從他的臉上尋找某些瘋癲的跡象。過了好半天,他們才想起自己的職責,動起了殺戮和追捕的心意。

  當然,這個送上門來的笨傢伙不是別人,正是我,而我背後的那個人,就是溫斯頓軍中的「劫掠之虎」,克勞福將軍。

  看見這些溫斯頓士兵氣勢洶洶地衝來,我忙把將軍後背朝上小心地平放在地上,然後衝著他們焦急地大喊:「誰有止血藥,克勞福將軍受傷了,他有危險!快!」

  克勞福將軍?這個名字讓衝上前來的士兵一陣錯愕。他們面面相覷地停住了腳步,困惑地看著我。一個逃亡的俘虜和一個重傷的將軍,這樣的組合的確很難讓人費解。

  「克勞福將軍,是將軍!」一個眼尖的軍官看清了地上的身影。他大叫著將手中的長劍扔在地上,撲過來扶起將軍的身體。忽然,他惡狠狠地看著我的臉,大聲怒叫著:「他怎麼了?你對他幹了些什麼?」

  我毫不示弱地看著他,用更大的聲音回敬他的盤問:「他受傷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嗎?我救了他,可是他快要死了。有止血藥沒有,快點***給我。還有,在那邊生一堆火,準備一把匕首。越快越好。」

  我一定是他們見過的最霸道的俘虜了,甚至連一點俘虜的自覺都沒有,居然對著這群人的最高長官指手畫腳。最要命的是,我指手畫腳的氣勢真的震懾住了這群強壯的人,那個軍官略一遲疑,居然回過頭來對著他的部下們破口大罵:「你們***都聾了嗎?照著這個人說的做!快點!」

  在一陣角色錯亂的忙碌中,火堆很快被生了起來。我把將軍平鋪在火堆旁,扯開他後背的衣服,準備好止血的藥粉,頭也不回地向著那個軍官伸出了手:「匕首!」

  那個軍官愣了愣神,忙從懷中掏出貼身的匕首,帶著幾分恭敬遞到我的手上。我將匕首放在火堆上來回烤著,心中默念著這些年來跟在米莉婭身邊學會的急救技巧。這時候我才發現,那些多次從米莉婭口中迸射出來的讓人頭暈腦脹的陌生詞彙是多麼的重要,直讓我後悔當初沒有好好地跟著他學習。

  「脂肪……肌肉……骨骼……紋理……切割……***,拼了!」我深吸了一口氣,往地上啐了口唾沫,輕聲罵了句,然後隨手指著幾個靠我最進的士兵說,「你,按住他的肩膀,你們兩個,抓住他的兩隻手,千萬別鬆手,還有你,壓住他的腰……」

  他們按照我的指示這樣做了,手腳麻利的就像是我的部屬。

  安排停當,我將匕首的尖緩緩地靠近克勞福將軍背心的箭傷。那個把匕首遞給我的軍官緊張又感激地看著我,讓我不由得升出一種荒謬的感覺:

  顛倒錯亂的世界,一群溫斯頓軍人居然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敵人用他們的匕首對著自己的將軍動刀子,而且還覺得很感激。這種事情,真是……

  匕首劃開將軍的脊背,他的身體猛地抽搐了一下,鮮紅的血跡從匕首製造的新傷口中流淌出來。我有些發蒙,但仍然沒有停手,狠下心腸向傷口更深的地方割去。只在短短地一瞬間,我的額頭上就已經全是汗水。我不敢擦汗,生怕輕輕一舉手間就犯下大錯。

  不知過了有多久,匕首上傳來一陣碰觸到了堅硬物體的觸覺,那應該就是箭頭了。我摒住呼吸,試探著將被箭上的\倒刺勾住的肌肉割開,然後一點點地把箭頭從傷口中撬出來。在箭頭逐漸靠近皮膚的時候,我咬了咬牙,用力把它從將軍的身體裡拔了出來,而後大把地將藥粉撒在他的傷口上。將軍痛叫了一聲,差點從好幾個士兵的手中掙脫出來,而後又虛弱地陷入了昏迷之中。我再次清洗了將軍的傷口,為他纏上繃帶,而後疲憊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將軍他……沒事吧?」那個軍官憂慮地問我。大概是覺得以這樣的態度對待一個俘虜很彆扭,我看見他的臉上紅紅的。

  「我不知道……」我長歎了口氣,「……最好現在就回去,立刻找個稱職的軍醫來看看,他看起來情況很不好。」而後我狡黠地一笑:「看來,除了我,你們誰也抓不住了。」

  那個軍官滿臉地尷尬,我相信他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對待我才好。沒過多久,溫斯頓人抬起他們的指揮官向叢林外撤退了。有幾個士兵抓過繩索想要捆綁我,卻被那個軍官呵止了。

  「對不起,先生。」他歉意地對我說,「雖然您救回了我們的將軍,可是我必須得帶您回去。」

  「我明白……」我理解地笑了笑,「我也是個軍人,我知道什麼是職責。」

  就這樣,一群失卻了敵蹤的軍人,帶著一個重傷的將軍和一個古怪的俘虜,一同離開了這片森林……

  德蘭麥亞聯軍在鹿紋城堡會戰中贏得了一場舉世震驚的勝利,近三萬溫斯頓人在這場戰鬥中陣亡,被俘的人數大概也與之相同。即便是在僥倖逃生的軍隊中,也出現了大量完全喪失戰鬥能力的傷兵。趁著這個機會,聯軍全線大舉推進,只用了短短二十天的時間就收復了高地上的全部失地。最後,溫斯頓南征軍最高統帥姆拉克中將用一把大火阻斷了聯軍的追襲,這才得以逃脫。從為將者的魄力來說,這個果決的命令確實拯救了剩餘的溫斯頓人,但對於世代居住在聖狐高地上的人們來說,這是一場令人髮指的罪孽。秋季乾燥的天氣將這場人為的大火變成了一場真正的災難,成片的森林被火焰吞沒,無數鳥獸成為這場大火的犧牲品。倘若不是一場適時的大雨停止了這場無端的災禍,或許整個聖狐高地北部山區都會被殃及。上百萬土著居民回到了他們的家園,可這時的家園已經完全變了模樣。

  折損大半的溫斯頓侵略軍無法再維繫對聖狐高地的佔領,他們收回了全部兵力,退出了高地佔領區,在靠近聖狐高地北端的營地帕博駐紮了下來。

  沒有多少人知道我的存在,救回將軍的那個軍官把我交給了將軍的侍衛長坎貝爾少校,然後我這整個溫斯頓大軍中唯一的一名戰俘就從這間軍營中消失了。如果你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在克勞福將軍的營地中經常會有一個軍官無聊地到處遊走,他的身後總是有四個衛兵「貼身」保護著他,就連和他說上一句話都很困難。不明就裡的士兵們總也猜不透這個神秘軍官的來歷,有傳聞說他是皇帝陛下派來的秘使,也有人說他是來監視將軍的耳目。甚至有一種版本說這個年輕的軍官是克勞福將軍的私生子,現在只是被我們的將軍閣下帶出來積累軍功的。

  絕沒有人想到我居然會是個俘虜。和那個救回了將軍的軍官一樣,看見我之後,坎貝爾少校同樣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對待我才好,出於安全的考慮,他給我弄了身溫斯頓軍服,盡可能安排好我的生活,甚至在他可以控制的範圍內給我最大限度的自由。除了釋放我,他能做的都做到了。他的舉動讓我放心了不少,起碼,我暫時不必考慮自己的生命安全了。要知道,在此之前我確實一直被這個問題困擾著。儘管在下定決心把將軍帶到他的部下面前時我已經有了必死的覺悟,可畢竟沒有人會喜歡死亡。

  所有知道我的人都對此事保持緘默,沒有人透露半句出來,似乎那些親眼看到是我把要命的羽箭從將軍背後拔下來的士兵們都同時失去了記憶一樣。一個被敵人救下來的將軍?很多想像力豐富的傢伙都會從中挖掘出駭人聽聞的消息,尤其是在這剛剛經受一場慘敗的非常時刻。這個秘密居然會在救回將軍的上千名士兵和近百侍衛隊心中保存下來,由此也可以看出在這支紀律嚴明的軍隊中,克勞福將軍是如何地受到士兵們的愛戴。

  來到帕博的第五天,我得到了將軍醒轉的消息。我趕到了他的住處,他的侍衛們顯然都知道我是誰,我也因此得到了自由出入將軍臥室的特權。

  「將軍,您感覺好些了麼?」

  將軍爬在他的床上,看起來很虛弱,但臉上多了幾分生氣。

  「一點也不好,尤其是對你,年輕人。醫生說你在我背後挖下的那塊肉太大了,這起碼得讓我多躺兩個月。最要命的是,他們居然敢奪走了我的泰迪辛諾,等我能自由行動的時候,我一定要親手打折他的腿!」將軍懊喪地對我說。

  「哦,是嗎?本來我還想讓你嘗嘗這個的,可是現在我改變主意了。我從來也沒有見過折腿的軍醫,這聽起來很有趣。」我壞笑地從懷裡掏出一個小酒瓶,在將軍面前晃了晃。

  「哦,您是我的神,基德中校。您救了我的命……」將軍興奮地大叫起來。如果他可以自由地移動,我相信已經激動地把我勒死在他有力的雙臂中了。

  我坐在他的床頭,給他倒了一小杯酒,而後舉了舉手中的酒瓶。

  「為了您的健康,將軍。」我調侃地說道。

  將軍急不可耐地把酒杯塞進嘴裡,過了好久才暢快地張開嘴,彷彿他沒有把酒吞嚥到肚子裡,而是把它融化在了口腔中一樣。他用力地咋著嘴,發出巨大的不雅響聲,而後暢快地大叫著:

  「這真帶勁,中校,女人和它相比,就好像一堆麵粉團一樣讓人提不起興趣。再給我來一杯……」

  「那可不成,將軍。醫生的話偶爾也是要聽的。」我挑逗地當著將軍的面喝了一大口酒,而後搖著手指頭教訓起這個受人尊敬的長者。

  「哦,你這個小魔鬼,剛帶我上天國,又讓我下地獄。」將軍不高興地嘟囔著,「那些靠著祖傳秘方招搖撞騙的傢伙懂個屁!我保證,只要每天給我三瓶泰迪辛諾,我一個月就能行動自如。」

  我們默契地對望了一眼,而後同時爆發出爽朗的笑聲。門口的侍衛似乎早就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似的,並沒有來打擾我們。

  笑聲之後,是長時間的沉默。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將軍也不知道。

  「……殿下說的對……」 過了半天,將軍聲音低沉地說道,「……永遠都不要以為自己戰勝了古德裡安陛下,那是一座我無法逾越的高峰。我被騙了,可是就算我沒有被騙,也會輸掉這場戰爭。面對我們,古德裡安陛下根本沒有考慮過勝負的問題。他要的是一場完勝,他做到了。那不是憑借我的力量可以勝過的強者,除了路易斯殿下,沒有誰能夠勝過他。」

  「輸得真是痛快啊……」

  這個身經百戰的將領露出了滿足的微笑。那不是一個失敗者氣餒的表情,儘管他被擊敗了,但他在與一個強大的敵人對壘時超越了自己的極限。對於一個真正的武者而言,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你不該救我的,中校。」忽然,他歎了一口氣對我說。

  「對,我不該救你的。現在我正在後悔呢。」這不是句玩笑,更不是一句假話。

  「該死的,你讓我拿你怎麼辦?讓姆拉克那個混蛋拿你開刀,還是給你一個痛快,親手殺死救了我命的人?或者……或者放了你。」

  「不……不能放了你。我已經不能再做這種有辱軍人榮譽的事了……」將軍矛盾地搖了搖頭,「這是在羞辱我的士兵,玷污他們的忠誠。我幹過一次,絕不能再干第二次了……」

  「隨您的便吧,將軍。」我平靜地回答,「您不欠我什麼的,我救您只是為了還您的情。」

  「我欠你的!」將軍對著我大叫,他的眼睛似乎濕潤了,「要求我,讓我放了你。只要你開口,我一定不會拒絕的。我沒有權利拒絕你,只要你讓我放了你……」

  「那就侮辱了您,也侮辱了我自己!」我靜默地回答說,「您知道我不會這麼做的,如果換作是您,您也不會這麼做的。」

  將軍頹然地低下頭去,過了好半天才再次抬起頭來,表情嚴肅地告訴我:「我絕不會把你交給姆拉克他們那群劊子手,中校,我要把您直接交給路易斯殿下。只有他才有權做這個決定,也只有他能夠真正保障您的安全。而且,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夠見到他。我相信,如果你看見他,你也會像我一樣熱愛他的。在此之前,我只能請坎貝爾少校照顧你了。」

  「別那麼愁眉苦臉的,將軍,我只是不願請求你釋放我,但我可沒有保證不會逃跑哦。」我又喝了一大口酒,竭力想要把對前途的迷茫和對友人的思念都拋到一邊,做出一副灑脫的樣子安慰著將軍。

  「說真的,中校,如果你真的逃走了,我的心裡會好過得多。」將軍低聲說著。

  其實我們都知道,在坎貝爾少校盡職盡責的「貼身護衛」面前,我根本沒有逃脫的機會。這句話原本就只是一句自欺欺人的幻想,唯一的作用就是讓我們都覺得好過些。

  這時候,門外傳來一個討厭的聲音:「聽說克勞福將軍閣下已經醒了,我是特地來看望他的。」

  這個聲音輕佻造作,帶著幾分盛氣凌人的高傲。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這應該是那個叫做奇利爾的中校的聲音。他是姆拉克中將安插在克勞福將軍軍中的耳目。

  「請您稍等,容我進去通傳一聲。」坎貝爾少校,將軍的侍衛長,冷靜地回答到。這個侍衛軍官特意放大了嗓音,我知道這是在提醒我們做好準備。

  沒過多久,坎貝爾少校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剛要開口,將軍衝著他擺了手說:「我們都知道了,讓他進來吧。」而後指了指他房間一側的小屋,抱歉地看了看我。我明白他的意思,閃身進入小屋,反手把門鎖上,而後透過門板上的縫隙看著將軍房間裡的情形。

  不一會,奇利爾中校走進了房門。他身體高大,可不知怎麼的,總讓人感覺非常猥瑣。他漫不經心地衝著床上的將軍行了軍禮,而後用他經過了修飾的、浮誇的嗓音問候著:

  「啊哈,將軍,看來您的傷勢大好了。您現在看起來氣色很不錯……」
huro 發表於 2008-1-6 00:24
第十九卷:歸途 第一百六十四章 陰謀,以死為戰

  「知道我沒死,你們都覺得很遺憾吧。」克勞福將軍不客氣地回敬道。即便是趴在病榻上,他的口氣依然很強硬,完全不在乎奇利爾中校的無禮態度。

  「瞧您說的,將軍,怎麼會呢?」奇利爾中校不請自便地尋了張舒適的椅子坐下,假惺惺地說道,「說實話,將軍,姆拉克中將可一直很擔心您,生怕您出了什麼意外。這不,剛得到您康復的消息,中將就委託我來向閣下您問安了。」

  「你已經看見我的境況了,去向姆拉克回報吧,就說我克勞福受不起這份好意。」克勞福將軍厭惡地揮著手,驅逐著不受歡迎的惡客。

  「何必這麼著急呢,閣下?」奇利爾中校尷尬地笑笑,厚著臉皮繼續沒有離開,「現在的情況您也很清楚,我們剛剛遭受了暫時的……失利……」

  「是失敗!」將軍粗魯地打斷中校的掩飾,「完全的失敗!我們被堂堂正正地打敗了,我一點也不覺得可恥。只有無能的人才會否認自己的失敗。」

  中校的臉紅了紅,好像憤怒地想要站起來,卻又忍住坐回到座位上:

  「好吧,就像您說的,我們……我們失敗了。您知道,國王陛下不會喜歡聽到這個消息,中將閣下剛剛收到從皇都傳來的消息,尊貴的陛下很生氣。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這一次遠征的高級將領都很難避免受到嚴厲的懲罰,也包括您,閣下。恐怕這一次唯有斷頭台閃亮的刀鋒才能平復陛下的怒火了。在這樣的情況下,姆拉克中將希望您能夠暫時消除您對他的……偏見,他希望我能夠代表他對您表示某種……某種穩固的友誼。這不僅僅是中將的意思,同樣也是達倫第爾殿下,陛下最疼愛的次子對您的希望。」

  聽了中校的話,克勞福將軍冷冷地哼了一聲。

  「達倫第爾殿下向您保證,將軍,他會想盡一切方法平息陛下的怒火,維護您的地位和名譽。但是,您也知道,這次暫時的失利——啊,不,是失敗——這次的失敗是如此的嚴重,總要有些人會受到懲罰。如果那不是中將,不是您,那就應該是……別人。」

  「別人?」克勞福將軍低聲沉吟著,頗讓人玩味地重複著這兩個字。

  「對,別人。」中校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克勞福將軍的面色,見他沒有太大的反應,於是大著膽子說了下去:

  「比如說——當然,這僅僅是比如——比如說,有沒有這種可能,在溫斯頓帝國內部,有那麼一些人,他們很樂意看見姆拉克中將的失敗,或者說,他們很樂意看見達倫第爾殿下的失敗……您說,他們為什麼會希望如此呢,將軍?」

  「這些卑鄙的事情,我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將軍沒好氣地回答。

  中校並不介意將軍的態度,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的小丑一樣,自顧自地、樂在其中地繼續說道:「比如說他們是因為統兵的權利被陛下剝奪,不希望看到達倫第爾殿下統帥全軍,他很願意用中將的失利來證明殿下的無能,然後……」甜的發膩的勸誘聲從中校那方正的大嘴中不住地吐出來,讓人身上一陣發麻。他的聲音此時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興奮在微微地顫抖,目不轉睛地看著將軍的反應。我注意到,他的話語中已經起了微妙的變化。在說起那些子虛烏有的人物時,他漸漸地已經不再稱「他們」,而是直接用上了單數的代詞「他」。

  這是赤裸裸的影射和誣蔑。

  「你在暗示些什麼!」將軍憤怒地大叫起來。

  「暗示?哦,您的話真讓人傷心,將軍。我只是在陳述一種可能性,一種很大的可能性。它能讓每個人都擺脫困境,讓達倫第爾殿下,讓姆拉克中將,讓尊貴的國王陛下,還有您,將軍閣下。想想吧,閣下,沒有人會受到傷害。」奇利爾中校的聲音甜膩得像一塊黏稠的奶油,充滿著邪惡的誘惑。

  「你休想!」將軍斬釘截鐵地大吼,「滾出去,去告訴姆拉克那個陰險的小人,也告訴達倫第爾那個陷害兄長窺覷玉座的叛逆,只要我克勞福還有一口氣在,你們就休想動路易斯殿下一根汗毛。我寧願因為戰敗接受陛下的處罰,那是我身為一個軍人應盡的職責。就算我死,也要拖著姆拉克那個混蛋一起下地獄!」

  奇利爾中校的臉色變得發青,或許在他的頭腦中,尚且無法理解為什麼一個有著相當權勢和地位的人能夠如此勇敢地放棄一切,只是為了維護另外一個人的安全。他當然不會理解,因為像他這樣的人,從來都不知道什麼叫做正直和誠實,為了保護自己的地位和權勢,他們會毫不猶豫地陷害自己的親人和朋友。

  「像個盡職的軍人一樣接受懲罰,將軍?」這個無恥的小人咬緊了牙關寒聲說道,「您覺得您還有這個機會嗎?」

  「你是什麼意思?」將軍問道。

  「很湊巧,將軍,在我們戰敗的消息傳到都城的同時,達倫第爾殿下聽聞了某些有趣的消息,而且最有趣的是,這些消息都在戰場上得到了某種程度的印證……」中校陰險地笑著說:「您不覺得很奇怪嗎?當您出任軍團先鋒時,僅僅用不到兩萬軍隊就打得德蘭麥亞人落荒而逃。而當我們集中兵力展開最終決戰的時候,他們卻彷彿預先就已經知曉了的樣子。他們明明兵強馬壯,可為什麼對您卻格外優待呢?而且……」

  「而且什麼?」將軍大聲問道,他的口氣中帶著一種焦躁不安的味道。

  「……而且那麼湊巧的是,在我們決戰的時候,您的部隊居然一動不動,直到撤退為止,一直也沒有作出進攻的態勢,任由友軍在一旁流血犧牲……」透過門縫,我看見中校的眼眸中折射出陰謀的光彩。

  「當時我受傷了,我的部隊失去了指揮!」將軍憤怒地辯解著。

  一抹邪惡的笑容出現在中校的臉上,他不慌不忙、慢條斯理地繼續說著:「對,將軍,您的部隊失去了指揮,您受傷失蹤了。真是湊巧啊,正好在我們戰敗撤退的時候,您又『及時』地出現了。您的部下真是神通廣大,將軍閣下,居然能從如此混亂的戰局中把您從戰場上救出來。當時我可是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看不清是誰了呢。您的運氣真是令人羨慕,親赴戰陣,在騎兵對壘中受傷昏迷,而且只受了一道不輕不重的箭傷。您當時昏迷在哪裡?在陣地最前沿?在德蘭麥亞騎兵的馬蹄下?或者……乾脆就是在德蘭麥亞人的城堡中……」

  將軍憤怒地張了張嘴,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這確實是個不得不讓人懷疑的問題,除了我,誰也無法證實他失蹤時的行止,而我的證詞更有可能成為將軍遭人詆毀的把柄。

  看見將軍的表情,奇利爾中校滿意地點了點頭,用他充滿魅惑的聲音低聲說著:「當然了,將軍,以陛下的英明和達倫第爾殿下的忠誠,絕不會聽任那些小人混淆是非顛倒黑白,置疑您的忠誠。但是……」

  「不,這不可能,你們休想。」將軍堅持地說道,可他的聲音中已經透出一些乾澀虛弱的感覺。

  「何必呢,將軍……」奇利爾中校用他幾乎可以用「溫柔」來形容的語調緩緩地說著,可他的眼神裡卻已經流露出殘忍的顏色,「或許某些人能夠保護您,讓您在這樣的指控面前逃脫罪責,可您將背上一生的污點。當然,您或許不在乎這些,可想想您的家人,您的妻子。您剛剛結了第二次婚,是嗎?您的妻子只有二十四歲,她好像剛剛為您生了個小女兒。您還沒有見過您的小女兒吧。您希望什麼?讓她們在別人質疑的目光中長大?還是……」

  將軍張著大嘴,半晌沒有說話,最後不得不虛弱地低下頭去。奇利爾中校看著將軍無力的樣子,得意地微笑起來,彷彿羞辱這位正直強烈的戰士能給他帶來某種不尋常的快感。

  我站在隔間裡,捏緊了雙拳,牙齒交錯的聲音劇烈地衝擊著我的耳鼓。我幾乎要忍不住推開房門衝出去痛揍這個披著軍裝的卑劣小人,我的手已經落在了門閂上,隨時都有可能做出這種不理智的行為。倘若不是害怕連累了克勞福將軍,我一定已經這樣做了。是最後一絲殘存的理性阻止了我,但看著將軍痛苦的神情和奇利爾中校小人得志的樣子,我感覺我的理性在逐漸崩潰。

  「如果我按照你們說的去做,誰能保證我家人的安全?」忽然,將軍緊咬牙關抬起了頭來,他的聲音中滿含著屈辱的激憤。

  「瞧您說的,將軍……」中校裝腔作勢地說道,「殿下和中將閣下只是要您說出真相。如果您對國家忠誠,達倫第爾殿下保證絕不會讓您和您的家人有絲毫損害。」

  「可是……」將軍忽然住了口,他小心地向著窗外看了看,又向中校勾了勾食指,示意他走進些,中校毫無防範地照做了。當中校將耳朵貼進將軍的面頰時,將軍的目光忽然變得凌厲起來。這個身受重傷連翻個身都無法自己做到的男人忽然猛地掙扎起身子,用右手死死扯住中校的衣領,而後一頭撞上中校的鼻樑。

  這真是解恨的一擊,我真恨不能實施這一擊的人是我。看似高大雄壯的奇利爾中校慘叫了一聲,摀住鼻子載倒在地上,像只被痛毆的流量狗一樣哀叫著在地上大起滾來。大量的鮮血從他的指縫間不斷湧出,轉眼間就染滿了他的面頰和雙手。

  真奇怪,這個人的鮮血居然也紅得像火。

  「去告訴姆拉克和他的主子,想讓我克勞福去陷害路易斯殿下,那是瞎了他們的狗眼。」克勞福將軍掙扎著從床上爬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到上校面前。他轉過身,背向著我的方向。我想他的傷口被剛才這劇烈的動作繃裂了,一層濕潤微紅的顏色從他背後的繃帶中滲透出來,沒過多久就染遍了他的後背。一串暗紅色的液體沿著他的脊背滴落到地上。

  「與路易斯殿下相比,我克勞福的聲譽、生命……都算不了什麼。我的一切都是屬於路易斯殿下的,倘若沒有殿下,就不會有克勞福這個人……」將軍費力地彎下腰,扯著奇利爾中校的衣領慢慢將他拉起來。傷痛讓將軍每做一個微小的動作都忍不住全身抽搐,他是那麼的虛弱,給人感覺只要輕輕一推就會跌倒在地上。可是就算真的如此,奇利爾,那個卑賤的懦夫,在將軍面前也根本提不起任何反抗的念頭。他拚命地向後縮著脖子,從他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他此時從心眼裡害怕面前這個重傷的男人。他的身材高大魁梧,可是卻讓我忍不住想起蛇的形象。對,就是這樣,他就像是一條沒有骨頭的癩皮蛇被雄鷹牢牢抓住,除了恐懼,再沒有什麼更多的情感。

  「記住我的話,每一個字都給我聽清楚。」將軍的左手揪著他的頭髮把他的腦袋拉到自己身邊,「誰敢對殿下不利,就先準備好面對我的劍。現在,滾吧,倘若你還打算活得更長,就不要讓我再看見你這張骯髒的臉。」說罷,將軍鬆開了手。奇利爾中校就連再看將軍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了,他倉皇地逃出門去,連臉上的血跡都來不及擦拭,哀叫著頭也不回地飛奔著離去。

  中校的背影剛從門口消失,將軍忽然大口地咳嗽起來。一口口帶血的唾沫從他的口腔中噴出,這個年長的軍人搖晃著身體,伸出手去想要扶住桌子,卻扶了個空。正當他踉踉蹌蹌幾乎要摔倒在地上的時候,我已經推開房門跨到他身邊,攙扶住了他的身體。

  我要把克勞福將軍攙回床上去,卻被他執拗地拒絕了。他指了指椅子,示意我扶他坐過去。

  「你是不是覺得我老了,年輕人?連對付那麼個孬種都氣喘吁吁,難看成這個樣子?」將軍面色慘白,努力地擠出一個微笑來。

  「是啊,老了,看來我真的老了。早二十年,我一定把那個混蛋的腦袋割下來,掛到旗桿的最上面,讓所有的人都看得見。可是現在……」

  「您沒有老,將軍,一點也沒有!」我大聲反駁著,「您這樣做,只是為了不連累路易斯殿下。即便再過二十年,像那種天生的廢物您一隻手也可以打倒他。您永遠都不會老,一個戰士戰鬥的心永遠也不會老。」

  「再過二十年……」將軍慘然笑了笑,「只怕我是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這時候,房門打開了,將軍忠心的侍衛長、坎貝爾少校推開門走了進來。他看見將軍的模樣,慌張地想要往外跑,卻被將軍喊住了:

  「回來,坎貝爾,不必去找醫生了,我用不著他們。」

  「可是,將軍……」

  「我說不用就不用,坎貝爾。」將軍微笑著搖了搖手,可他堅決的口吻卻讓人無法質疑,「把我的酒拿出來,坎貝爾,我知道是你把它們藏起來了。」

  「可是您的傷……」少校想要拒絕。

  「我說拿來就拿來,別管什麼狗娘養的傷不傷了。」將軍提高了嗓門,忽而又沉靜下去,「我只是想和它們告個別。」

  我心裡一驚,從將軍的話裡,我聽出了決絕求死的味道。

  常年陪伴在將軍身旁的坎貝爾少校同樣察覺到了這句話中異樣的不詳,他激動地問道:

  「您想幹什麼,將軍?」

  「我想幹我應該幹的事,坎貝爾。」將軍堅定地回答道,而後對我說:「中校。對不起了,我讓你白忙了一場。看來我的生還是個錯誤,現在,到了我彌補這個錯誤的時候了。」

  「您怎麼會這麼想?」我抗議著,「現在還遠不到走這一步的時候,沒有確鑿的證據,他們不能把您怎麼樣!」

  「和我沒有關係!」將軍忽然對著我大喊道,「你不明白嗎,中校?他們的目標不是我,是殿下,一直都是!」

  「證據?這對於他們來說是可有可無的東西。只要他們願意,隨時可以找出一百個人來指控我。他們可以說,在戰場上親眼看見我受到德蘭麥亞人的夾道歡迎,再可笑的事情他們也編造得出。他們可以把戰敗的罪責統統推到我的頭上來,他們做得到。」

  「我不怕這些,我只擔心殿下會不顧一切地來救我,這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殿下陷得越深,陛下對他的猜忌就越重。我不能給他們這樣的機會。」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就算我能夠證明我的無辜,難道你要叫我像個囚徒一樣站在罪犯的牢籠中聽憑他們審判,乞求他們寬恕嗎?他們有什麼資格來審判我?你讓我怎麼能忍受這樣的侮辱!」

  「將軍……」忽然,坎貝爾少校目露凶光地插口說,「他們的營地中現在不足八千人,只要您一聲令下,我們……」

  「糊塗!」將軍一口回絕了少校的建議,「他們正等著我這樣做呢。這樣一來,不僅我坐實了這個罪名,路易斯殿下更難逃其疚。你這是把對付殿下的刀親手放到他們的手上去啊。」

  「但是將軍,您不能就這樣毫無意義地放棄掉您的生命啊!」我焦急地大叫著。

  「毫無意義,你真的這麼認為麼?」將軍忽然微笑起來,臉上甚至顯露出幾分得意,「這是最好的辦法了。讓我死在這裡,把我的死訊立刻散播到全軍,克勞福將軍,重傷不治,以身殉職。太妙了,他們怎麼往一個被敵人殺死的人頭上扣一頂通敵的帽子呢?我一死,殿下安然無恙,與我的名譽也沒有絲毫損害,更能保全我的家人,讓他們享受更大的榮譽。而姆拉克那個混蛋,恐怕就只能獨自承當這場失敗的後果了。毫無意義?錯了,中校,死現在是我最有力的武器。那群混蛋肯定不會猜到我會主動放棄生命,我就要讓那群卑鄙怯懦的孬種知道,『劫掠之虎』即便是死也絕不放棄戰鬥。」

  「坎貝爾!」將軍高喊著。

  「聽從您的吩咐,將軍!」坎貝爾少校筆直地向自己的長官行禮。他的眼中已經滿含淚水,臉上流露出無限留戀的軟弱表情。可是我知道,這正是這個軍人最堅強的時候時候,無論將軍命令他做些什麼,即便是空手去與一頭巨龍搏鬥,他都絕不會畏縮。

  「我死後,立刻把我的死訊傳遍全軍,我要讓每個人都知道我是重傷不治,你明白嗎?」

  少校已經哽咽得無法回答,只能拚命點頭接受了將軍的命令。

  「至於你,中校……」將軍歎息了一聲,「……我對您有個請求。」

  「請您吩咐,將軍。」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完全把自己當作了這個忠誠將領麾下的一員。

  「我求您把我的死訊帶給路易斯殿下,把這裡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請您轉告他,退讓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無論如何勉強,還請他舉劍迎敵。我已經……無法再繼續……跟隨在他的身邊了……」克勞福將軍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現在我只能相信坎貝爾和您。他們都認識坎貝爾,他絕沒有機會接近殿下。所以,我懇求您務必幫我這個忙。」

  「我保證!」這是我用我全部的身心作出的承諾。

  當將軍高舉起一杯毒酒時,這個勇敢的戰士還頗有精神微笑著對我說一句:「對不起,中校,這一杯酒我不能與您分享了。」

  在我模糊的目光中,一個山川一般高大的身軀轟然倒下。

  那是一個戰士的身軀,即便到死,他也沒有放棄過戰鬥。

  我看不見一個將死的將軍。

  我看見的,是一個單人獨騎橫刀立馬向著敵人發起決死衝鋒的偉大戰士。
huro 發表於 2008-1-6 00:29
第十九卷:歸途 第一百六十五章 回家。回家?回家……

  裡德城,原德蘭麥亞王國西北商業重鎮,是晨曦河中游的第二大港口,交通便利,盛產紡織品、酒以及各色手工製品。這裡出產的麥酒入口清爽、回味悠長,在整個法爾維大陸都相當有名。

  正因為如此,現在這裡成了溫斯頓帝國德蘭麥亞佔領區的首府。德蘭麥亞總督、溫斯頓帝國王儲路易斯太子的府邸就在這座城的東北方向。

  從東門進入城市,直行大約四千步就到了中央廣場,廣場上矗立著一座美麗的海神之女、水手的保護者依蓮娜的雕像。平時,廣場上總是擺滿了買賣雜貨和食品的小攤,做小買賣的生意人聚集在這裡,大聲吆喝著招徠過往的顧客。廣場西北角有一家水果店,店老闆薩拉斯總是把最鮮亮的水果擺在顯眼的地方,在上面撒上些水,讓它們看上去格外漂亮。如果你要去買他的貨物,那可千萬要小心,因為他總有辦法把不新鮮的水果放到你的袋子裡,然後多掙你三、四個銅板。

  在水果店旁邊賣肉的朗斯科是個高大魁梧滿臉橫肉的傢伙,他粗壯的右臂上有一個蠍子的紋身,最喜歡在切肉的時候豪邁地用刀,把肉沫濺得四處都是,以此顯示著自己的力量。其實他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如果是年輕漂亮的女士或是可愛的孩子去買肉,他總會便宜幾個銅板,或是贈送一副下水。

  藥劑師埃爾德癡迷象棋,閒暇的時候,他總會拉著裁縫普朗克坐在棋盤前下一盤。在他下棋的時候你最好不要找他取藥,因為這時候滿腦子都是棋局的藥劑師很容易搞錯你要的東西。不過,倘若花店年輕漂亮的桑塔格小姐從他的店舖前走過,他就會立刻放下棋子,衝到店門外慇勤地和她打招呼,有時還會送給老桑塔格先生幾副治咳嗽的藥。每當桑塔格小姐向他微笑道謝時,我們的藥劑師就會紅著臉幸福地微笑起來,這時候你來買藥就會格外地便宜。

  沿著廣場大道向南轉,有一間總是開著門的酒館。在酒館粉刷一新的房頂上,有一塊用熟銅打造的「馬蹄鐵」字樣的招牌。進到這裡,你就來到了這個城市最充滿活力的地方。在這裡你可以聽到最爽朗的笑聲,品嚐到最醇厚的酒漿,把所有讓人憂煩的事情關到門外,去和獨腿的酒館老闆賭酒爭勝,然後在眾人的歡呼聲中像堆爛泥般幸福地倒下。若你早來幾年,或許可以在櫃檯後面看見一個少年狡黠快樂的面孔,那個少年喜歡看著酒客醉醺醺微紅的面頰,看他們語無倫次地大吵大嚷,讓自己的身心徹底放鬆,然後在酒桌上昏昏睡去。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少年愛上了這種感覺:沒有煩惱,沒有憂愁,每個人的生活不都應該像這些貪杯爽朗的人們一樣嘈雜而幸福著嗎?

  現在,已長大成人的少年正徘徊在十字街頭,茫然地凝望著這片熟悉的街景,不知以什麼樣的態度來面對自己已流逝的這段歲月。酒館中,他所熟悉和嚮往的生活可能仍在繼續,只需穿過一條街道,就可以走進酒館的大門。

  可是這近在咫尺的距離卻又如此遙遠,讓少年的心中感到自己永遠都會不去了。

  那種幸福的喧鬧、放縱的歡樂,被多年來始終圍繞在他身畔的無邊血色浸染得失去了光彩,那平靜如昔的街道恍若一道分離生死的鴻溝,將這端的少年和那端的酒館遠遠隔絕開來,分明地組成了兩個不同的世界。

  那少年正我,傑夫裡茨·基德,一個成為了軍人的酒保。

  克勞福將軍逝世的當晚,我手持著通行文件走出了軍營大門。這是三個多月以來我第一次獨自行走在大路上,沒有看守、沒有衛兵,沒有一雙警覺的眼睛始終盯著你的後背,隨時提防著你的逃脫。

  從走出大門的一剎那起,我忽然意識到,我已經不再是一個俘虜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從這自由的呼吸中找尋一些讓人歡愉雀躍的東西。可那口輕柔的氣息此時卻像一塊大石一樣重重地壓在我的胸口,讓我連呼吸都變得酸楚起來。

  我無法忘記這自由是如何得來的,它的代價是一個忠勇軍人的生命。這巨大的代價讓我的胸懷難以舒展,我回過頭,順著身邊這些溫斯頓人垂淚的目光望向克勞福將軍的住處。在一剎那間,我甚至想跟隨著這一道道沉默的人流,去送我可敬的敵國友人最後一程。

  乳白色的月光下,兩條悠長的道路在我的眼前鋪陳開來,絲帶般靜靜地向著遠方飄揚開去。從這裡向東,只需要三天不到的路程就可以抵達聖狐高地的入口。那裡幾乎有我所熱愛的一切:生死與共的朋友、畢生追隨的領袖、美好安閒的夢想……只要我做一個並不艱難的決定,這些一度離我遠去的珍貴的東西很快就將回到我的面前。朋友們會用美酒和歡笑迎接我的回歸,我甚至看的見弗萊德欣喜的目光,摸得到他溫暖有力的雙手。

  東方,星空爛漫,似是友人在呼喚我名。

  可是,我的雙腳拒絕向著那個方向前進,我的良心壓迫著我的願望,將我的心拉向與它相背的另一側。

  我不能回去,在這個時候,因為一個承諾。那是一個軍人的承諾,更是一個朋友的承諾。倘若我就此背叛了對克勞福將軍的諾言,像現在這樣回到聖狐高地,我一定會厭惡我自己。

  倘若我辜負了一個朋友最後的囑托,讓他含冤枉死,你讓我還有什麼資格去面對更多的友誼?

  我收回了自己留戀的目光,將自己的雙腳踏上通往裡德城的道路。在那個昏沉黑暗的方向,一場未知的陰謀權變正在等待著我。我就像是一條破爛的舢板,駛入了一道注定會被載入歷史的巨大渦流,隨時都有可能被它吞沒。

  我不敢保證姆拉克中將是否會攔截克勞福將軍向路易斯太子派遣的信差,走出軍營不遠,我就換上了一身平民的行裝,一路無事地來到了裡德城。

  說來也奇怪,經過這多年的爭戰,我對「家」的概念淡薄了許多。有時偶爾想起那處熱鬧的酒館和我上了年紀的父母,雖然也會心頭一陣溫暖,但過不了多久,也就隨它去了。

  可當我站在裡德城門口,看見我熟悉的街道,望見我家中的庭院時,一道溫熱的流體猛地湧上了我的胸膛。我忽然意識到,我到家了。我慌了,我不知該怎麼面對這樣強烈的情感。穿過城門,我緊貼著路邊,用右手的食指擦著路邊的牆壁。粗糙而又細膩的觸覺撫摸著我的手指,將歲月流逝在我微痛的指尖上。那是一種真實的感覺,真實的有些殘酷,讓你不敢去想,不敢去感受。

  我想笑,可是笑不出來。

  我想哭,可卻又找不到自己的淚水。

  我就這樣失神地向前走著,直到酒館的大門映入我的眼簾,我才忽然回過神來:我是誰?我在幹什麼?我應該去幹什麼?我背負著一個好人的死亡,還帶著眾多友人盼歸的願望。我已經不再是那個聰明伶俐深受酒客喜歡的小酒保了,我是個軍人,在我樸素的裝扮下是一副包裹著鎧甲的堅硬的心腸。經由我的手放出的鮮血比它端起的美酒還要多,濃重的殺戮味道不時地從我的指縫裡透出來,時時支配著我的靈魂。每當一個陌生的男人接近我時,我首先想起的已經不是向著他微笑問好,而是想著如何在他有所動作之前乾淨利落地結果了他。我必須非常努力地克制自己的暴力慾望,才能將自己的眼神從他身體上最致命的幾個地方移開。

  曾經的酒保失落了他的生活,如今的軍人抗拒著他的回憶。回不去了,我們,酒保的傑夫和軍人的傑夫,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已經不再是那個獨腿老基德所寵愛的次子,也不是傭兵皮埃爾淘氣的幼弟了。我的回歸只能給他們帶來更多的麻煩,甚至會連累他們,讓他們冒生命的危險。

  我寧願他們忘記了我,習慣了我不在的日子,認為我……

  ……認為我已經死了,這樣或許更好些……

  帶著克勞福將軍的囑托,我離開家門,走向總督的府邸。總督府位於裡德城東南方一條僻靜的街道上,一道高牆將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讓人根本看不清裡面的狀況。剛拐入這條街道,我忽然覺得渾身不舒服,背心一陣發涼,心頭升起一種異常的警覺。我裝作不在意的樣子打量了一下四周,周圍都是些服色平常的人,有的正低著頭慢慢地遊蕩著,而另外一些人則站在路邊低聲地交談著,似乎與其他街道上的行人沒有什麼不同。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總覺得這條街道有些古怪。

  正當我覺得詫異的時候,一個身著禮服的貴族挽著一名貴婦人的手轉過了街角。看見行人,那位女士用扇子掩住了口鼻,用厭惡的目光斜著瞥了一眼從身邊經過的行人。那位紳士似乎察覺到了女士的不妥,領著她走到行人較少的街對面去,慇勤地將她讓到靠牆的道路上,用左手護住女士,讓她不受行人的侵擾。

  我一下子豁然開朗,明白了究竟是什麼讓我感到彆扭:一個平民百姓會怎樣經過一位大貴族的府邸?昂起頭,懶散地溜躂著,如同是在做晚餐後的散步,像這條街上許多人做得那樣?不可能!通常,一個平民要經過貴族的門前,會選擇靠門較遠的道路一側。即便一定要從門口經過,也會彎腰低頭快走兩步走過大門,絕不會像這些人一樣趾高氣揚悠閒懶散,甚至還有膽量向大門裡瞧上一眼。

  也就是說,那些人根本不是普通的行人,他們會是誰?如果是殿下的侍衛,那根本不必如此隱秘地行動。倘若不是侍衛,那就是……

  一個胖子從我跟前經過,彷彿不經意地瞟了我一眼。他的眼神很冷,帶著幾分狐疑和警覺,彷彿想要一下子看穿我這個人似的。

  他沒有看穿我,我卻看穿了他。他肥得能擠出油來的臉上分明地寫著兩個字:密探。

  我嚇了一跳。經歷了克勞福將軍的事情,我知道路易斯殿下的處境不妙,但卻沒有想到這個被溫斯頓人譽為「軍神」的卓越將領居然會落到家門口密探橫行的境地。他們的目的會是什麼?我猜不出,或許他們自始至終都在監視著太子殿下,也或許是克勞福將軍的死訊傳到了這裡,他們特意在等待著為將軍鳴冤的信使。無論他們想幹什麼,看得出,我的突然出現都已經引起了這些不友好的傢伙們的警覺。恐怕現在就算我若無其事地從這裡走開,也會引起他們的注意:這裡實在是一個太過安靜的地方,除了一些貴族的府第,再沒有任何其他的建築。普通的平民即便是閒逛,也很少有人會走到這裡。每一張現在這裡的陌生面孔都是可疑的。

  我心頭一動,拉住了那個剛從我身邊經過的胖子。

  「先生,勞您的駕……」我咬著舌頭,帶著南方綠葉平原上特有的口音說道。

  在我拉住那個胖子手臂的一剎那,他的右手飛快地向自己的懷中探去,在我說話時又瞬間停了下來。我瞄了一眼他左胸的衣襟,那裡打起了幾條不明顯的褶痕,隱約勾勒出一柄匕首的外觀。

  「請問您,鳶尾花酒館怎麼走?那是我舅父的產業,我好久沒見過他了。」我做出一副憨厚老實的模樣問。

  「鳶尾花酒館?」他皺起了眉頭,然後搖著頭對我說:「沒聽說過。」

  如果他聽說了才奇怪,早在八以前,這家旅館就已經因為經營不善倒閉了,而擠

  「我的表親說,它就在……恩……戴……戴斯特大街上。我是一路沿著路牌找過來的,結果走到這裡卻迷了路……」

  「戴斯特大街?那在城市的另一側,往西走,這裡的戴思樂街,戴思樂,明白嗎?你走錯地方了。」那個胖子漫不經心地用手指了指城市西側。看起來,我的表演博取了他的信任,周圍不少人都露出了鄙薄的笑容,隨即放鬆了對我的警惕,向著街道兩側緩慢地走去,等待著從下一張陌生的面孔上找到某些蛛絲馬跡。

  「哦,我真蠢!謝謝您,先生,要不是您,我恐怕三十年也找不到地方。」我擺出一副熱情的樣子,攥住那胖子的手拚命地搖著,「如果您有空,請務必來酒館坐坐,我一定要好好請您喝兩杯,答謝您的幫忙。如果方便的話……」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那胖子厭惡地甩開我的手,「我還有些急事,請您離開吧……」

  我走一邊頻頻回頭搖著手對他喊著:「多謝您,先生,多謝,願至高神保佑您。」一邊加快了腳步。在我轉過街角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看見這個胖密探掏出一塊看起來質地不錯的手帕,用力擦著被我握過的手臂,正對著從他身邊經過的另外一個人低聲抱怨著:「該死的,遇到一個不識字的鄉巴佬……」

  離開這條街道,我出了一身冷汗。我仔細思考著接近總督府的方法,可是腦子裡一點主意也沒有。照這樣下去,我可能一輩子也見不到路易斯太子。不,或許可以,在太子被他狠毒的兄弟殺死之後,我或許有幸可以觀看他的葬禮,可是克勞福將軍的死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在進出總督府的必經之路上找了間小旅館,挑選了一個靠窗的房間住了下來,希望當路易斯太子出門的時候,能幸運地攔住他。這法子不太保險,但卻是我唯一能想得出的辦法了——起碼這比讓我被一群密探悄無聲息地殺死在僻靜的林蔭道上要強得多。

  像這樣的日子,我又過了五天。我不敢離開房間,生怕錯過了殿下出行的車駕。每天我都是在猶豫和困惑中度過的:我很想回一趟家,我想知道父母的身體是否還健康,皮埃爾是否結束了自己的冒險生涯。我想再親手撫摸一下盛滿了我同年會議的酒館櫃檯,摸摸那些掉了漆的木頭。不知道在櫃檯左邊的夾層裡,我攢的四個金幣是否還在那裡,那是我花了兩年時間積攢下的一小筆財富,這是我童年夢想的開始,我希望能夠積攢足夠多的金幣,在另外一座城市再開設一家「馬蹄鐵」酒館;我希望這個名字的酒館能夠遍佈整個法爾維大陸,讓每一處的人們都能感受到真摯的歡笑和幸福。

  在第六天,我終於抵擋不住對家人的思念,又走上了街頭。我穿過幾條小巷,來到馬蹄鐵酒館所在的大街對面。那塊漂亮的招牌已經被磨去了光彩,有些破敗地在風中搖晃著。一個聲音告訴我說:過去,走過去,那是你的家,你應當回去看看,只是看看,絕不會有人認出你來。而另外一個聲音則在大聲阻攔著我:「不要回去,你會給他們帶來麻煩。在這戰爭之中,一個失蹤多年的士兵突然出現,這足以引起溫斯頓密探的注意。你很容易就會被安上一個間諜的罪名,你的家人也會受到牽累……」

  這兩個聲音一會兒大,一會兒小,幾乎要把我的腦子吵裂了。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我看見酒館的大門正距離我越來越近,我發現我的身體正不受控制地接近它。我的身體渴望著它,我的靈魂需要它。回家,多少年沒有聽到這樣的話語了。這句話就像是一句咒語,讓我根本無力抗拒。

  「抓住它!」忽然,一聲驚慌的尖叫驚醒了我,我忽地停住腳步,在酒館的大門前。道路兩旁,許多受了驚嚇的聲音大叫著:

  「這匹馬受驚了,快攔住它……」
huro 發表於 2008-1-6 00:33
第十九卷:歸途 第一百六十六章 某些事情發生了

  馬,一種靈秀溫馴的動物。無論在什麼地方,你都可以看見它勤勉為人類服務的身影。它們忠誠、善良,無論是被人乘騎還是身馱重物,甚至於被辱罵、鞭打,他們都絕不會背叛自己的主人;而在戰場上,即便面對帶著死亡恐怖的銳利兵鋒,它們也能夠表現出讓人歎服的勇氣,以自己的神駿增添主人勇武的榮光。對於一個騎士來說,它們是最值得信賴的夥伴,即便說它們是騎士的第二條生命也絕不過分。而與它們無私的奉獻相比,它們所要求的卻只不過是一把微不足道的草料。

  忠誠,勇敢,無私,勤勞……這種生物似乎具備這世上的一切美德,用任何讚美的語言來形容它們都不算過分。和它們相比,人類有時所表現出的貪婪和怯懦簡直令人絕望,甚至讓你不得不自慚形穢地思考:是否馬才是受到眾神垂憐和愛惜的生命,而人類不過是被眾神遺棄的一堆骯髒卑微的渣滓。

  但是現在,我看見了一個例外。

  正沿著街道嘶鳴狂奔的,是一匹高大的駿馬。我敢對任何一個人發誓,你絕沒見過這樣一匹馬:它全身白得發亮,沒有一點雜色,就好像全身的皮毛都是用月光織就的一樣,刺得人眼睛發疼。它雄健的四蹄在青石板上敲打著,發出冰雹般急促的聲響,倘若你沒有看見,也許會以為正有幾匹、十幾匹駿馬在奔跑。每跨出一步,它脖頸和腿上的肌肉都會有力地繃緊隆起,帶著雕塑般古典的美感。它奔行的身姿就像是正駕御著一團颶風,既飄逸又狂野。披散的銀白色長鬃逆風飄揚,就像是一團被吹散的雲霧。

  最讓人吃驚的是它的眼神。那絕不是屬於一頭馴良的牲口的眼神,那兩道凶狠的目光中帶著絕不妥協的野性,將這匹駿驥不可馴服的驕傲顯露無餘,讓人忍不住要想起那些呼嘯山林的食肉猛獸。它跑得是那麼迅速,以至於在人們的眼中只能留下一道流動的光影,而無法捕捉到它明晰的身形。許多做買賣的小攤被它撞翻在地,各色小物件撒得滿地都是。不少人試圖阻攔它,卻都無力抵擋他健碩的身軀,被撞翻在地。在這條大街上,似乎沒有什麼能夠阻攔這匹馬匹中的健者,每個人都只能徒勞地看著它胡作非為,等待它平息下自己的怒氣。

  「啊……」一個驚恐的聲音從右後方刺入我的耳中,我回轉頭來,看見一個衣著樸素的年輕姑娘被忙著躲閃驚馬的行人撞倒在了路中央,她似乎扭傷了腳踝,右手痛苦地撫摸著自己的右腳,左手挽著的籃子傾覆下來,幾個小巧可愛的麵包從籃子裡滾了出來,瞬間沾滿了塵土。這個可憐的姑娘眼睜睜地看著那匹高頭大馬迅速地接近,卻已經無法躲閃。發了狂的駿馬並沒有因為有一個行人阻攔了道路而放緩腳步,事實上,這個居然敢擋在它面前的小東西更激起了駿馬的狂氣。驚馬看起來更加憤怒了,它伸長了脖子,兩隻眼睛直瞪向倒地的姑娘,逕直向她衝了過來。

  那姑娘絕望地睜大了眼睛,目光就好像兩顆正在隕落的流星般閃亮動人。她害怕得已經忘記了尖叫,只是這樣張開嘴看著,看著那頭魔獸般的巨大牲口衝著她仰起蹄子。她的嘴唇馥郁飽滿,就像是一支剛剛綻放的鬱金香。兩排牙齒從她的口唇中露了出來,儘管它們略有些發黃——那與這姑娘的身份是相稱的,但卻排列得很整齊,形狀也很漂亮。和我見過的許多姑娘相比,她絕算不上美麗,臉上還帶著些灰褐色的雀斑,皮膚顯得有些粗糙,但她的五官和諧小巧,皮膚下透露出青春健康的紅潤色澤。這只是個普通的城市少女,或許是某個貴族家中的侍女,或是某個規矩的小戶人家的閨女。在像裡德這樣的大城市裡,這樣的姑娘或許有兩萬個也不止。

  可是只有她,在這個時候,跌倒在那裡,無助地等待著別人的幫助,或是等待著被健馬踩踏的可怕命運。

  這時候,我想某些事情發生了。

  一瞬間,許多東西從我的腦海中淡去:回家的渴望、克勞福將軍的囑托、弗萊德和我親切戰友們的等待……一切的一切都失去了它們的顏色,隨著這整條街道一起在我的眼中暗淡下去,唯一明亮清晰的,是那一雙驚恐絕望的大眼睛。我的心頭一陣抽搐,一種豪邁壯烈的情緒忽然從我心底湧起:

  我不願看見這雙美麗的眼睛帶著憂傷和痛苦,我不要這雙明眸的主人受到傷害,我希望這張可愛的小臉蛋永遠綻放笑容,為了這些,我願意去做任何事,哪怕那需要我付出生命的代價。

  我覺得我在飛。

  四周的景色飛一般向我的身後退去,我忽然感覺到來自腳底的力量,這種力量急促地點擊著地面,支撐著我的身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前飛奔。在我的雙腿有力的奔跑之下,大地似乎都變的柔軟而有彈性起來。

  如果你想攔下一匹驚馬,那就絕不能站在它的面前。駿馬奔跑時產生的強大衝擊力足以將面前的一切阻礙——當然,如果你是只食人魔或是牛頭人,或許可以嘗試一下。最好的作法是:在它向前疾奔時,忽然從一旁出現在它面前。本來就神志不清的馬匹這時很容易因為再次受到驚嚇而揚起前蹄,這就是你抓住韁繩馴服它的最有利時機。

  我正是這樣幹的。

  我搶在驚馬之前跑到了那姑娘身側,忽然叢左側衝出,站在驚馬的面前,口中還粗豪地大喝了一聲。這時候,我距離那匹馬只有不到一步的距離,它從口鼻中呼出的氣息直接噴吐在了我的臉上。

  即便是健壯如斯的駿馬,也被我這突然出現在眼前的不速之客驚嚇得揚起前蹄。這時候我才真正發現這匹馬究竟有多大:它的身板幾乎有兩個我寬,當它揚起前蹄時,我甚至跳起來也摸不著它的鼻子。

  幸運的是,我不用抓它的鼻子,只要抓住它的韁繩就夠了。

  猛然間,一股巨大的力量從我的右手臂上端傳來。我只覺得右肩一陣火辣辣的疼痛,好像有兩塊肌肉被直接從骨頭上撕裂了一樣。我的胸口一陣發堵,嗓子眼裡甜甜的,似乎想吐出些黏稠的東西,卻又吐不出來。

  驚馬並沒有就此停止腳步,儘管放慢了速度,但它仍然拖著我繼續向前踏去。我被踉蹌著向後拖了好幾步,一口氣憋在胸口,怎麼也無法呼吸。那個姑娘傻了一樣癱坐在地上,似乎還沒反映過來發生了什麼。

  驚馬不安地搖動著腦袋,似乎是想要甩脫韁繩的束縛。它的眼中好像只能看見那可憐的姑娘,即便被我拉住了韁繩,仍然拚命地向前邁去。轉瞬間,它已經來到了那姑娘身邊,再次高高揚起前蹄,迎著那姑娘的腦袋當頭踏下。

  一陣不知道從哪裡湧上來的力量忽然貫穿了我的手臂,讓我的胸膛發熱,全身的骨骼都在咯咯作響。這時候,似乎是某個神附上了我的身體,又好像是我借用了哪個魔鬼的力量,我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都要炸裂開來,即便是一座高山站立在我的面前,我也能將它推倒。

  「啊啊啊啊…………!」我聽見野獸般狂野的嚎叫聲從我的喉嚨裡發出來,而後我抓牢了韁繩,腰腹猛地發力,奮力向前一扯……

  人最奇妙的地方就在於,在一些緊要的時刻,他們可以發揮出超越自己極限的力量和能力,幹出許多連他們自己都會為之震撼的業績。

  一截韁繩留在我的手中,它的一端已經被我扯斷了,另一端仍繫在馬嚼子旁邊。

  駿馬橫臥在地上,口角流血,脆弱地嘶鳴著。它的嘴巴不自然地向一邊垂著,我想它的下巴也許斷裂了。我不知道是否還有辦法治好它:它是匹好馬,只有第一流的勇士才配乘騎它。在這一刻之前,我絕不會相信自己居然有能力制服這樣的一匹駿馬。

  一口急促的氣息逼上我的喉嚨,我覺得嗓子有些癢癢的,想要輕輕咳嗽一下。可是沒想到,這一咳嗽就很難停下來,一些已經凝固的細小血塊從我的嘴裡咳了出來。我只覺得這個右半邊身體都是麻木的,我知道,當這起初的第一陣麻木過去後,肌肉撕裂的劇痛會讓我也許一個月也起不了床。

  儘管如此,我的感覺仍然很好!

  「讓您受到驚嚇了,小姐。您沒傷著吧?」我輕輕擦去嘴邊的血跡,努力擠出一個笑容,轉過身去,用我此生最溫柔的聲音向這個那個倒地的姑娘問道。

  她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意思,不過,無論是點頭還是搖頭,她的樣子都可愛極了。

  「我扶您起來吧……」我向她伸出了右手。直到這時候,我才知道自己傷得有多重。當她因為勞動而有些粗糙的手掌拉住我的手臂時,我只覺得似乎有一柄大錘正敲打著我右側的肋骨,那拉扯間傳出的痛楚感覺幾乎要讓我大聲痛呼起來。我懷疑受傷的不僅僅是我的腹肌,也許還有一兩根肋骨。

  不過,我忍住了疼痛,只是嘴角微微抽搐了兩下,始終保持著挺拔嚴肅的姿態。她的小手也許是我這一生中握住的最柔軟的東西,初冬的寒風把她的手指吹得冰涼。我憐惜地握緊了手,想讓她覺得暖和些。

  「啊,先生,您的手……」那姑娘忽然驚訝地叫起來,順著她的目光,我才發現自己右手的手掌在剛才握住韁繩時被磨掉了一大塊皮肉。腥臭的血漿正從傷口中流淌出來。

  我真的慌了手腳,忙送開右手,將左手探進我的衣襟裡摸索著,想要找一塊乾淨的手帕。真該死,我明明記得自己隨身帶著一塊的,可是怎麼也找不到。

  「對不起,小姐,實在是對不起……」我面紅耳赤滿頭大汗地道歉,「……我沒注意到,哦,真糟糕,我弄髒了您的手,還有您的袖子。這太糟糕了……真抱歉……」

  這時候,她從自己的袖口取出一塊淡黃色的手帕,覆在我的傷口上,小心地幫我包紮起來。那手帕帶著她的體溫,似乎還帶著一陣陌生而美妙的氣味。我相信,就在這手帕上,有這世上最奇妙的麻藥,它不但能讓人感覺不到痛苦,還能讓你從自己的傷口處感受到一陣難耐的幸福。

  輕快歡樂的樂曲在我的耳邊奏起,我懵懂的頭腦中不知道發生了些什麼。路上的人很多,他們像大團的油彩一樣不停地晃動著。他們似乎在對我說些什麼,我也好像說了些什麼。可是這都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一雙這世界上最溫柔的手正撫摸著我的手。那纖細的手指在我的眼中不住地跳動著,就像是兩朵幸福的小火苗。

  我快樂的幾乎要爆炸了!我相信,這時候,倘若再有一匹驚馬,甚至是瘋牛雄獅出現在我面前,我也能毫不猶豫地空手制服它。

  「還疼嗎,先生?」多甜美的聲音啊……我不疼。

  「您沒事吧,先生?」多溫柔的聲音啊……我沒事。

  「這是誰幹的?誰弄傷了殿下的馬!」多和藹的聲音啊……是我幹的……嗯?等等,他是誰?

  一個氣急敗壞的溫斯頓軍官忽然出現在我的面前,他滿臉胡茬,酒糟鼻子,口裡不住地噴出臭氣。毫無疑問,這是個醜陋粗魯的傢伙,而且我覺得這時候的他看起來比平時更加醜陋。他看了看地上的傷馬,又看了看我,再次大聲地向我吼著:「是誰幹的?誰弄傷了殿下的馬?是你嗎,你這鄉巴佬,德蘭麥亞豬!」

  「對不起,先生,這匹馬受了驚,它撞傷了很多人。是這位先生……這位先生他救了我們大家……」那姑娘向著軍官急切地申辯道。

  「那麼說……」軍官陰邪地看著我,「是你弄傷了殿下的馬?」

  「對,是我,可是我並不知道這是殿下的馬。」我覺得很憤怒,這憤怒不僅僅是因為這個溫斯頓軍官對德蘭麥亞人的鄙視和對我囂張傲慢的態度,更是因為他打斷了那姑娘給我包紮傷口。我只想她的手指能在我的手臂上多停留那麼一會。

  「要叫我長官,你這個沒有教養的德蘭麥亞豬!」我左面的臉頰被抽了一記耳光,它並沒有激起我的憤怒,恰恰相反,它讓我熱情過渡的頭腦漸漸冷靜下來。我想起了自己的職責,我的生命還有它未竟的義務。我不能反抗,倘若就像這樣死在這裡,就沒有一點價值了。我的生命固然一錢不值,但我不能讓克勞福將軍白白地死去。

  「對不起,長官。很抱歉,我不知道這殿下的馬。或許我應該向殿下道歉,盡量賠償他……」我盡可能低聲下氣地說道。這是一個機會,倘若就此能見到路易斯王子,應該是我的幸運。

  「面見殿下?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了。不過在那之前,恐怕你得吃點苦頭。」那軍官輕蔑看了我一眼,然後向著身後的士兵們一揮手:「來啊,把他抓起來,給我關到地牢裡去,聽候殿下的發落!」

  我沒有反抗,甚至是有些喜悅地等待著他們來抓我,這能讓我更便利地接近路易斯王子。可是周圍的人群並不知道我的想法。溫斯頓人的暴行激怒了圍觀的德蘭麥亞市民,他們大聲地抱怨著,指責著這個軍官的行徑,為我感到不平。

  「您不能這樣,先生!」忽然,那個姑娘站到我的面前,乞求地搖動著那軍官的胳膊,「求您了,先生,這位先生並沒有做錯什麼,他制止了一場災難,救了許多的人。您不能冤枉他,無緣無故地把他抓起來……」

  溫斯頓軍官厭惡地看著那善良的姑娘,對她的哀求置若罔聞。他不耐煩地摔開她的雙手,一腳踢在她的腰間。那可憐的姑娘哭泣著跌倒在地上,又重新爬起身來,想要上前哀求。她那模樣可憐極了,就算是鐵石心腸的人也會忍不住同情的。可是天知道那個溫斯頓軍官的心腸是用什麼骯髒的東西做的,他居然一把抓過她的頭髮,毫無廉恥地把這個柔弱的姑娘一巴掌打到一邊。紅水晶一般的鮮血順著姑娘的嘴角流出,攙著她的淚水,落到地上。

  我覺得在我的身體裡,有些什麼東西被點燃了。

  「住手,你這混蛋!」我擋在那姑娘身前,憤怒地大喝道。我的呼吸隨著這聲怒喝變得急促起來,我只覺得右胸一陣酸痛,不由得輕聲呻吟起來,用右手按住那根不規矩的骨頭。

  那軍官先是一愣,看了看四周的人群,可能是覺得失了顏面。他獰笑起來,拔出腰間的短劍,狂妄地大叫道:「反了,反了!這傢伙居然敢傷害國王陛下親賜的御馬,還敢當面辱罵佔領軍。誰還敢大聲喧嘩,以謀反罪論處,就地格殺!」

  四周的人群聽了他的話,都沒了聲息。

  繼而,他仇恨地看了看我,狂妄地大聲說道:「小子,你傷了御馬,我就要你償命!」

  說著,他揮動著短劍向我衝了過來。
huro 發表於 2008-1-6 00:37
第十九卷:歸途 第一百六十七章 再見軍神

  直到短劍迫近我的眉心,我也沒有聽到死神的召喚。

  我從沒在生死搏鬥時產生過這樣的感覺:我是那樣的強大,強大到足以蔑視面前一切對手。那個正揮劍衝過來的溫斯頓軍官弱小得不堪一擊,根本無力威脅到我的生命。他的動作就像是一幅被風吹起的畫卷,慢悠悠、輕飄飄地向我靠近,我甚至能看清楚他酒糟鼻子上可笑的紅色斑點。就在他接近我的這不到十步距離中,我居然還有時間回頭對那受了驚嚇的姑娘微笑一下。

  在劍刃即將穿透我前額最後的關頭,我右腿上前一步,托住了他握劍手腕,向右側過身子,用左手牽引著他向我的身側歪歪斜斜地衝過去。

  在我們即將擦身而過的剎那,我抬起了右肘,在那個溫斯頓軍官的臉上狠狠地來了一下,右手順勢奪下了他的短劍。

  他像一根僵直的棍子一樣應聲倒地,用雙手捂著流血的鼻子,發出幼獸般呦呦的哀叫聲。

  我只覺得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在歡唱,為我這漂亮的一擊雀躍不已。似乎是出於一種奇怪的炫耀的心理,我忍住肋骨的傷痛,再次回頭衝著那受驚的姑娘微笑了一下。我看見她看著我的目光帶著極大的驚訝,這正是我希望看見的。她的表情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

  「一起上,殺了這混蛋!」那個軍官爬起身,衝著他的手下們粗暴地大喊。這聲喊叫將我飄蕩的心思拖回了現實中,我這才發現自己的處境有多不妙。

  我剛毆打了一名佔領軍軍官,這就足夠治我的重罪了。現在,起碼有超過二十個人正手持利刃逼近我,看起來他們並沒有活捉我的打算。無論我如何自大,也絕不會相信自己能夠打得贏。

  或許我可以逃走,我想,裡德城是我自小長大的地方,我知道起碼超過二十個藏身之處讓溫斯頓人再也找不到我,而且,說到逃跑,儘管我現在身體狀況很糟糕,但也有足夠的把握甩脫眼前這些重裝的鐵皮罐頭。

  可是,那名軍官的下一句話徹底打消了我逃跑的念頭:

  「……把那個小娘們也抓起來,他們是一夥的!」

  我只覺得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湧上我的頭頂,讓我徹底喪失了理智。我應該逃走,有一些遠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的事情等待著我去完成,這我都知道,但我的雙腿卻無法向後奔逃。我的手中握緊了剛剛從溫斯頓軍官手中奪下的短劍,堅強地與環繞在我周圍的溫斯頓士兵們對視,等待著迎接他們的攻擊。

  有一個理由讓我不得不留下來戰鬥——那個可愛的、臉上長著些雀斑的小姑娘。或許我終將被溫斯頓人當場格殺,無法真正地保護她,但那並不能阻止我用自己的生命去捍衛她暫時的安全。那怕只要還有一口呼吸,我就無法容忍眼看著溫斯頓人粗魯的大手拉扯住她的肩膀和身體。

  一個高大的溫斯頓士兵揮劍砍向我,想要憑借自己的力量壓倒我。我把他的劍奮力擋格開,然後狠狠一腳踹在他的小腹上。這個傢伙捂著肚子哀叫著倒在地上,與此同時,另有兩把劍從左右兩個不同的方向刺向我。我只躲過了其中一把,另一把幸運地只是劃傷了我的脊背。我聽見那姑娘一聲驚呼,然後覺得背後一片濕漉漉的溫暖。

  更多的劍光在我面前閃動,我只能用短劍拚命抵擋,而用空出來的左手和雙腿還擊。我打倒了幾個對手,但更多的人湧上來圍住了我。我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雖然沒有傷到致命的要害,但僅僅是疼痛和流血也足以要了我的命了。更糟糕的是,我阻攔驚馬時所受的暗傷已經發作開來,腰腹和肋骨的疼痛越來越強,讓我的動作變得愈加遲緩。

  我要死了,我想。這大概就是我生命的終點。為了一個女人,光榮而愚蠢的死法。我原以為自己會死得更好看一些的,不過,我並不因此後悔。只有一件事讓我覺得很遺憾:

  該死的,我還不知道那姑娘叫什麼名字呢,這讓我怎麼能死得甘心。

  就在我的一隻腳已經邁進亡者之境的大門時,一個莊嚴又優雅的聲音忽然平地響起在這條大街上:

  「住手!」

  這個聲音似乎帶著某種我未知的魔力,不僅呵住了那些凶狠的溫斯頓士兵,同樣讓在死亡邊緣奮力掙扎的我停止了反抗。下意識地,我的眼睛循著那聲音傳來的方向搜尋:

  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頭金黃色的頭髮,那髮色驕傲地閃耀著,散發著輝煌的光暈,甚至連太陽的光芒都被它遮掩得暗淡失色。你甚至無法想像這世上還有一張什麼樣的面孔能夠與這樣的頭髮相稱。

  不過很快,我就看見了這樣的一張面孔。你無法用一個詞來形容這張臉:俊美,哦,當然,它無疑英俊極了,白皙的皮膚、挺拔的鼻樑、秀美的眉毛……它甚至帶有少許女性的柔媚,讓人忍不住想要保護這張面孔的主人。

  但那並不是全部。在這張臉上閃現的更有一個軍人的果敢堅毅和一個王者的智慧仁愛。最讓我不解的是,他的眼眸中隱約包含著一絲憂傷的情感:藍色的眼眸,藍色的憂傷。許多幾乎是相互矛盾的情感匯聚在這張臉上,卻又融合得那麼融洽和諧。

  我熟悉這年輕高大的身影:路易斯太子殿下,溫斯頓帝國軍曾經的最高統帥,德蘭麥亞佔領區總督,有著溫斯頓軍魂之稱的偉大將領。

  可這個身影對於我來說又是非常陌生的:我只在兩軍交戰的陣前見過這傑出統帥的身影,站在敵對的立場上。我對他的瞭解僅限於這是一代名將,一個注定名垂史冊的統帥。而我那時最大的希望,就是擊敗他、打垮他,幫助我的摯友勝過他的勇敢和指揮。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會在這麼接近的距離上從這樣的角度來看著他。我看見的不再是一個無敵的勇者,而是一個美貌憂鬱的年輕人,一個被自己的親生手足排擠陷害的無依無助的可憐人,一個只有在戰場對手那裡才能找到一絲被體諒和瞭解的孤獨的人。

  路易斯王子皺著眉頭看著橫臥的驚馬、握劍的士兵和凌亂的街道,皺了皺眉頭問道:「這裡發生了什麼,達菲上校?」

  達菲上校——那個被我擊倒的溫斯頓軍官——捂著自己的嘴巴指著我大叫:「這傢伙和他的同夥弄傷了陛下賜給您的戰馬,殿下,還拒捕反抗。他是個叛逆,殿下,我敢肯定。」我想我的肘擊打掉了他的門牙,這使得他說話時不時發出眼鏡蛇般唁唁的氣流聲,聽起來有些滑稽。

  聽了上校的話,太子殿下好奇地上下打量了一下我。我用右手拄劍,勉強地保持著站立的姿勢。路易斯殿下讚許地對我點了點頭:「您很堅強,年輕的先生,也很勇敢。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應該是一個軍人。」

  「我曾在德蘭麥亞王國軍第九軍團服役,殿下。」我不願欺瞞眼前的這個英俊的年輕統帥,有保留地說出了我的經歷。

  「第九軍團……」路易斯王子有些驚訝地看著我:「……那是支了不起軍隊,我曾兩次被你們打敗過,你們有一個非常偉大的將領……」

  要知道,他可是當今整個大陸上最富盛名的偉大統帥之一,我想像不出還有多少人在取得了如此輝煌的成就之後,還能夠像他這樣坦然地當眾承認自己的敗績。倘若路易斯殿下不是始終不渝地恪守著誠實信條的話,那這就證明了他有足夠寬宏的氣度去看淡一切的勝負,無論是因為哪一個原因,我都覺得這個人值得尊敬。

  「那麼,你能不能告訴我,勇敢的軍人,剛才都發生了什麼。」王子殿下謙和地對我說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剛才發生的事情緩緩地說了出來。其實我很想立刻就告訴他和克勞福將軍有關的事情,可是我不敢。我害怕在殿下的隨從和在場的士兵中有他狡詐的兄弟派來的耳目。

  聽了我的講述,路易斯王子沉下了面孔,對達菲上校責問道:「事情是這樣的嗎?」

  上校忿忿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王子殿下又向著四周大聲問道:「相信這裡的許多人都看見了剛才發生的事情,有沒有人能證明這個年輕人所說的話?」

  周圍圍觀的人群沉默著,沒有人敢開口回答。他們不知道一旦為我作證,會遭到什麼樣的下場。即便王子會秉公辦理,不追究他們的責任,可達菲上校的眼睛一直在惡狠狠地盯住人群。一旦得罪了這個跋扈的溫斯頓軍官,這些百姓的日子也絕不會好過。

  「我……我證明,殿下……」沉靜了片刻,我的身後就響起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我救下來的那個姑娘雙手抓著自己的衣裙,向王子緊張地行了個屈膝禮。

  「殿下,我發誓這位先生說的都是真的。那匹馬差點踩死了我,是他救了我的命。」那姑娘聲音顫抖,連頭也不敢抬,上身幾乎都要伏到地上了。看得出,為我作證已經拼盡了她所有的勇氣。

  「那麼說來,應該道歉的人是我了。」路易斯王子面露慚色,「很抱歉,我真不知道我的馬是怎麼跑出馬廄的。我向受到驚擾的所有市民們致以我真誠的歉意,並賠償因此受到損失的人。至於你們,勇敢的先生和誠實的小姐,感謝你們挺身而出,阻止我的馬犯下更大的罪過。」

  「可是,殿下,這個人傷了您的馬……」達菲上校憤怒地指著我說道,「您應該懲處他!」

  「我應該感謝他,上校,他挽救了我的聲譽。」路易斯王子厭惡地對上校說,「幸運的是,他還沒有被您殺死。」

  「那是陛下賞賜給您的馬,殿下!」那上校大聲反駁著王子的言辭,他的口氣強硬而讓人厭惡,絲毫也不掩飾用國王來壓制王子的意味。

  「您說得對極了,上校,那確實是父王賞賜給我的馬!」王子的口音著重強調了「我」,提醒著上校那匹馬的真正歸屬權。而且,「父王」和「陛下」這兩個親疏關係完全不同的詞彙也指明了兩者之間身份的差別。王子幾乎是在訓斥著犯上的上校,他身後的侍衛們也紛紛將手搭上了腰間的劍柄。

  見到這樣的情形,上校只有屈服地行了個禮,悻悻地站在一邊。他的眼睛一刻不停地瞪著,那道通紅的目光幾乎要把我徹底燃盡。

  「您叫什麼名字,年輕的先生?」逼退了討厭的上校,路易斯王子轉向我問道。

  「傑夫裡茨,傑夫裡茨·基德,殿下。」我恭謹有禮地回答。

  「哦,基德先生,我為……我的部下對您的無禮表示歉意,我希望您能到我的住處接受治療,彌補我的過失。」在王子說到「我的部下」時稍稍有些猶豫,而與此同時達菲上校的鼻腔裡也輕輕地哼了一聲,從這裡,我想我已經瞭解到足夠多的東西了。這個建議與其說是王子表達歉意的方式,倒不如說是在保護我。這對於一直想找機會與王子殿下面談的我來說,倒是正中下懷。

  「願意聽從您的吩咐,殿下。」我連忙回答道。

  「哦,還有您,小姐,請問我有這個榮幸知道您的名字嗎?」而後,路易斯王子彬彬有禮地向著那個姑娘問道。

  「我叫瑪利安·桑塔,殿下,我的父親是桑塔麵包房的老闆。」

  瑪利安,多美的名字,這名字中的每一個字母都像是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蕾,讓人忍住去親吻,去讚美。這原本是個極普通的名字,有人曾經開玩笑地說,倘若你站在門口向外扔石子,每砸中四個女人就會有一個叫做瑪利安。為什麼以前我從來沒有覺得這個名字是如此優美動人呢?

  「哦,是那個桑塔麵包房嗎?我聽說過那裡,您父親的手藝很好,我一直向嘗嘗他的手藝。請您告訴他,我希望他能夠長期為我的府邸供應新鮮的麵包,達菲上校每天會派人定時去取貨,這樣可以嗎?」說完之後,殿下遙遙地看了上校一眼,暗示道:「上校,我想他不會讓我餓肚子的,是嗎?」

  和保護我一樣,殿下同樣不著痕跡地保護了瑪利安一家。達菲上校應該還不敢正面違抗殿下的命令,這就使得他不能對瑪利安實施報復。

  單純可愛的女孩一點也看不出殿下的好意,她或許真的認為自己家中的麵包手藝得到了認可,抬起頭來喜悅地大聲回答說:「這是我們的榮幸,殿下,我保證您一定會喜歡我們的麵包。」

  女孩的單純讓路易斯王子有些驚愕,而後他忽然忍不住衝著瑪利安微笑起來:「我相信會是這樣,小姐。我都有些迫不及待地期待明早的佳餚了。」

  高貴王子眩目的微笑讓麵包房老闆的女兒有些失神,而後,我從她清澈的雙眼中讀出了異樣的神采。那是一種親近、信賴和崇拜的感覺,隱藏著難以遏制的衝動和熱情。在此之前,我只在一個人的眼睛裡看見過這種神采。

  埃裡奧特,我只在美麗的黑暗精靈眼中看見過這種神采,當她凝望著亡靈術士普瓦洛的時候。

  我的喉頭有幾分苦澀,心尖上一陣空蕩蕩地失落。這是在此之前我從未體會過的心情,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我的感覺如此不好。

  正在我感覺有些心慌的時候,瑪利安走到我跟前,有些拘謹對我說:「基德先生,我一直沒來得及想您道謝,謝謝您救了我……我家就在前面的道上,向右一轉就到了。如果不介意的話,請您有空一定要來,我的家人一定會好好款待您的……萬能的至高神祝福您,祝您……祝您早日康復……」

  她抬著頭,感激地看著。我想是因為從沒有向自己的救命恩人道謝的緣故,姑娘的神情有些慌亂,不知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感謝。她的小臉紅紅的,深褐色的雀斑在那上面不住地跳動著,看得我的心都有些慌了。

  說著,她忽然伏在我的身上,用她細膩的嘴唇在我的面頰上飛快地一點,而後揮著手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回頭向我揮著手:「一定要來啊,基德先生……」

  真的,我要死了。

  臉上,她嘴唇碰觸的地方留下了一陣芬芳。我覺得那裡好像被烙鐵燙了一樣,熾熱難當。我覺得我的臉很漲,頭暈目眩,口乾舌躁。我的心跳得很快,快得都要擠出我的胸膛當街起舞了。我真不知道這世上還有什麼感覺比這更美妙,剛才的失落感覺就如同風捲殘雲一樣再也找不到半點蹤跡。瑪利安,那個可愛的姑娘親吻了我。儘管這只是淺淺的、純粹表達感激和友誼的一吻,但這對於我來說已經太過奢侈了。

  我右手輕輕撫摸著面頰,傻傻地往著瑪利安快活奔走的背影。忽然,她的背影搖晃起來了,哦,不,是我在搖晃,似乎有人在推我,還在對我說話:

  「先生,基德先生,您沒事吧?需不需要給您找一輛馬車來,殿下讓我領您去他的府邸……」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看見一個高大健壯的溫斯頓士兵有些擔心地看著我。

  「哦……我……我有些頭暈……」我慌忙掩飾著自己的失態,「可能是失血造成的……現在已經沒事了。您說什麼?馬車?哦,馬車很好……很好,謝謝……」

  這個士兵忠實地完成了路易斯王子交給他的任務,很快, 我就坐在一輛簡陋的雙輪馬車上進入了總督府。確切地說,我並不知道我是怎麼上的車又下的車,也不記得都看見了什麼。

  我只記得一路上我右手的拇指不住地摩娑包紮我掌心傷口上的手帕,那滑潤的觸覺就像它主人的手指一樣。
huro 發表於 2008-1-6 00:44
第十九卷:歸途 第一百六十八章 如酒的傷懷

  我見過許多悲傷的表情。

  有的人會痛哭流涕,有的人則會高聲咒罵神明,有些人失魂落魄陷入瘋癲,還有些人則將悲傷化做了仇恨、化做了傷害他自己或是傷害別人的願望。

  但我面前的這個男子不同,悲傷並沒有在他的臉上留下太多的痕跡。

  「您是說,克勞福……他是為了保護我,自殺身亡的?」在路易斯王子的會客廳裡,我誠實地告訴了他我的真實來意。我盡可能不向這個令人仰慕的英雄隱瞞些什麼,包括我現在仍舊是德蘭麥亞抵抗軍軍官的身份。當然,為了保守秘密,我並沒有告訴王子我與弗萊德之間的友誼和我在德蘭麥亞軍中所處的地位。不管我多麼信賴這個高尚的領袖,他畢竟仍然是敵國最傑出的用兵家。

  在說起克勞福將軍的死訊時,路易斯王子的表情很平靜,就像是一潭水波不興的秋池。他看上去依然是那樣的和藹可親,就好像隨時都有可能向你露出陽光般璀璨的微笑似的。

  可不知怎麼的,我只覺得這是我一生之中見過的最悲傷的表情。沒有淚水,沒有號哭,也沒有失神的目光,一切悲傷有可能帶來的痛苦表情你都無法在這張臉上的找到。

  包括生命的活力。

  路易斯殿下生命的一部分就好像已經隨著這個慘痛的消息死去了一樣。

  「這是將軍的憑證,殿下,他委託我親手把它交給您。」我從懷中取出一個銅質的酒壺,那曾是嗜酒的克勞福將軍隨身攜帶的愛物,壺中盛滿了香醇的泰迪辛諾酒。從沒有一壺酒在我的懷中存放了那麼久還沒被我喝完,甚至在這一路上我連稍稍品嚐一口的念頭都沒有動過。

  如果僅僅是作為面見王子的憑證,有這個精巧的酒壺就足夠了。但我堅信只有像這樣將盛滿美酒的酒壺送到王子的手中才是將軍所希望的。

  那在銅壺中芬芳四溢的,並非只是些酒漿而已。

  這是那個鐵骨錚錚的男人最景仰的懷念和拳拳的心意,除了他所希望保護的那個高尚的人之外,再沒有人配品嚐這種豪邁悠長的告別的滋味。

  王子殿下接過酒壺。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銘刻在酒壺上的花紋,彷彿正撫摸著與將軍在一起的每一寸光陰。

  他拔出壺塞,取過一隻精緻的酒杯,開始緩緩地向杯中倒酒。一開始,纖細的酒線擦著杯壁穩穩地落如杯中,可是不一會,這道細細的流體開始隨著殿下的手而顫抖起來。它顫抖的幅度越來越大,把更多的酒水潑灑到桌面上,有些濺落在殿下的身上。路易斯殿下彷彿沒有看見一樣,依舊專著地、盡可能輕緩地,將酒水倒入杯中。

  一壺酒很快就倒完了,而杯子卻還沒有滿。殿下的褲子已經濕了。

  他舉起酒杯,幽幽地望著。琥珀色的液體倒映在他幽藍的目光中,泛起一道憂鬱的波浪。正如他忠心耿耿的部下一樣,這個出生王世的高貴年輕人在品嚐這種粗獷辛辣的甘蔗酒時,也沒有添加任何佐味的料酒。

  除了喝酒,他再沒有做任何其他的動作。我不記得那杯酒他喝了多久,只知道他剛舉起酒杯時時窗外還泛著昏黃的日光,可是直到明月初上的時候酒杯還是半滿的。

  就好像他要將與克勞福將軍在一起的日子一起沉浸在這杯酒裡,一口氣喝下去似的。

  這是我所見過的最含蓄但也是最深沉的悲傷,剎那間,我甚至希望面前這個並不比我年長的高貴青年大聲痛哭出來,或是砸碎桌椅,用暴烈的行徑去宣洩自己的感情,那樣對他來說可能會更好些。

  可是他沒有。他像個真正的貴族般優雅莊重,將噬骨的痛和在酒中一口一口地吞下喉嚨。我不知道這究竟是一種堅強,亦或是一種不為人知的脆弱。只是倘若要我這樣沉默著承受這種苦痛,我非發瘋了不可。

  「是他教會我喝這種酒。」忽然殿下開口說話了。自始至終,他的目光都沒有離開手中的酒杯,似乎不是在對我,而是在對自己說話似的。

  「他綁架了我,在我十二歲的時候。他並不知道我是誰,只想勒索一筆錢,幫他的村子建一座水塔,然後遠走高飛,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和他成了朋友。就是那時候,他給我喝的這種酒。他說:『小伙子,只有真正渴望自由的人才會喝這種自由的酒。』酒很辣,那一晚我醉了。從此以後我的愛上了這味道。」

  「救我的人包圍了他的村子,直到那時候他才知道我是誰,可他對我的態度始終沒有變。他鼓勵我去實現我的願望。在我身邊的人中,他是唯一的一個……」

  「我把他從監牢裡救了出來,赦免了他,在他的村莊中建起了水塔。我挽留他做我的侍衛長,做我的參謀,做我的將軍……」

  「我不該挽留他的,是麼?我該放他走,讓他去尋找他真正的自由。他不應該像現在這樣,不應該的……」殿下的聲音變得有些扭曲。

  「他還說了些什麼,基德先生?他有什麼話帶給我麼?」路易斯殿下輕輕抬起頭來,看著我問道。

  「將軍說,他已經無法再繼續跟隨在您的身邊了,請您務必保重。將軍希望我轉告您,退讓不能解決所有問題,無論如何勉強,還請您舉劍迎敵。」我忠實地轉述著將軍臨終時的遺言。

  「舉劍……迎敵……」路易斯殿下的雙肩微微一顫,彷彿這句話讓他受了不小的驚嚇。我看見這個絕世勇者的眼底竟流過許多複雜的神色,困惑、無奈、不忍……甚至還有幾分軟弱。

  「我由衷地感謝您,基德先生。您為我們冒了很大的風險,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您才好。」路易斯王子站起身,無比鄭重地向我說道。

  「像克勞福將軍和您這樣偉大的人……」我衷心地回答,「即便是作為敵人,能為你們盡我綿薄的力量也是我的榮幸。」

  殿下苦笑了一下:「我無權拘捕您,先生,更無權釋放您。您救過克勞福的命,更幫助了我。我無法償還您的恩情。倘若我能夠做主,現在就應該放您離開。但是我不想欺瞞您,現在,所有通往聖狐高地的道路都已經封鎖,沒有專門的通行證件根本無法通過,我沒有簽發這種文件的權利。而且,經過街上的事情,恐怕已經有人注意上您了。我希望您能暫時留下,等度過這一陣緊張的時期。我願盡我所能地保護您的安全。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希望您能暫時成為我的侍衛長。只要是在著裡德城內,您就應當是安全的。我保證,一旦情勢有了些許好轉,您隨時都可以離開,愛去哪裡就去哪裡。」

  我明白路易斯王子說的都是真的,這樣的結局已經好得超出了我的預想。我唯有同意殿下的建議。

  就這樣,我成了敵國總督的侍衛長。這很有趣,從某個方面來說,我成了我自己的敵人。

  就在我要轉身離開的時候,厚重的木門「砰」的一聲被推開了。一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發了瘋一樣衝進房間,另一個年長的軍官跟在他身後。

  「殿下,聽說您救了一個德蘭麥亞人,曾經是第九軍團的德蘭麥亞雜種!」當先衝進來的男人目露凶光地大喊著。

  這個人我見過。

  還是那圍攻達沃城時難忘的一戰,除了慷慨赴死的古鐵雷斯,還有一個人給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直到最後一刻都沒有放棄援助自己的朋友,他射出的利箭自始至終都守護在古鐵雷斯將軍身邊,伴隨著那個勇敢的人一同衝鋒陷陣。

  那個既忠誠於友誼又忠誠於責任的,讓人欽佩的男人正站在我的面前,兩眼紅通通地看著我。

  他身後那個更為年長的人對我來說更加熟悉,烏瑟斯·德·裡貝拉公爵,弗萊德身為戰場指揮官時遭遇的第一個對手,那個曾經指揮過坎普納維亞攻城戰,並在第二次森圖裡亞會戰時與我們交過手的將領。弗萊德對於他有很高的評價,稱他為「教科書般的戰場指揮官」。這個老派的貴族雖然並不擅長使用奇詭的謀略,但他在戰場上的每一個判斷都嚴謹縝密,絕不會給對手留下任何破綻。幾年不見,他的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臉也消瘦了許多。

  說起來,當他在坎普納維亞城下勸降弗萊德時,我還與他有過一面之緣,只是他恐怕不會記得我這個平庸的士兵的。

  「您好,殿下,很抱歉在這個時候來打擾您。」裡貝拉公爵面色尷尬地向路易斯王子行禮問安,「得到消息後,卡萊爾將軍情緒很激動,我怎麼攔也攔不住他……」

  「你就是那個德蘭麥亞軍人,是嗎,是你嗎?」卡萊爾看起來很衝動,他完全不顧及身旁的王子殿下,逕直邁向我,一把揪住了我的衣領。

  「卡萊爾!」殿下厲聲喝道,「基德先生是我的客人,不許你這樣無禮。」

  「是他們殺了古鐵雷斯,殿下,是他們幹的!」卡萊爾並沒有放棄自己的粗魯舉動。他的手抓得更緊了,強壯有力的大手死命地搖晃著我的身體,牽動了我的傷口,我只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散架了。

  「你敢不敢和我決鬥,膽小鬼,懦夫,我絕不會像你可恥的長官一樣倚多取勝,只有你,和我,一對一。」這個男人對著我的臉咆哮著,「我要殺了你,我發誓我一定會殺了你!」

  「卡萊爾,放手!」王子殿下大聲呵斥著,阻止了卡萊爾粗魯的行為。他柔和地勸慰著在極度憤怒和悲傷中的卡萊爾:

  「卡萊爾,我的朋友,古鐵雷斯不只是你一個人的朋友,對於他的死,我們都感到很難過。可是那是戰爭,我們都知道,他的死……他的死不應該責怪任何人,包括基德先生。」

  「那不一樣,殿下,您沒有看見古鐵雷斯是怎麼死的。他一個人,對著幾萬人,每一柄武器都在他身上留下傷口,我看見了!他全身是血,直到最後都沒有放棄戰鬥。四年了,四年來我一閉上眼就看見那可怕的景象,四年來我一個安穩覺都沒有睡過。我請求您,殿下,我懇求您,哪怕只有一個人,哪怕只有一個對手,我要為古鐵雷斯做點什麼,我也只能為他做那麼多了。」

  「這不可能!」路易斯殿下嚴肅地回答,「基德先生是為了……他幫了我的大忙,我絕不允許你傷害他,這是命令!」看得出,殿下不願告訴卡萊爾我究竟為什麼而來,這我能夠理解。按照卡萊爾現在表現出的衝動的性格,倘若讓他知道克勞福將軍是被人栽贓迫害自殺身亡的,恐怕他現在就要去找兇手拚命了。

  「不要命令我,殿下,不要逼迫我違抗您的旨意。您知道,我絕不願對您有哪怕一絲一毫的違抗。我從來也沒有違抗過您,可是只有這一次,這一次不行。我願承受任何懲罰,殿下,我寧願殺了他然後為他償命,或者就這樣被他殺了。我絕不能任由他就這樣從我眼前走過而什麼都不做!」

  我想我能理解這個男人。我明白眼睜睜看著朋友在我身邊遭遇危險,而我卻什麼都不能做是什麼樣的感覺。在卡爾森犧牲之後,在雷利犧牲之後,很長時間裡我甚至感覺不到疼痛。那心裡自責愧疚的痛楚已經足以麻痺你的一切神經,把你變成一具行屍走肉。

  即便是站在我的立場上,我也認為卡萊爾的要求是正當的。儘管不是我親手殺死了他的朋友,但當時我確實在場,我是殺死古鐵雷斯將軍的成千上萬個兇手中的一個。更何況,是弗萊德最後殺死了那個可敬的軍人,我有足夠的立場去替代我的摯友,承擔來自卡萊爾復仇的怒火。

  「殿下……」我走上前去對路易斯王子說道。

  「基德先生,很抱歉,卡萊爾將軍的情緒有些失控。但是我保證,我絕不會讓您在這裡受到任何傷害。」殿下抱歉地看著我,又愧疚地看向卡萊爾。我並不想侮辱卡萊爾將軍,但他此刻看上去就像是一條狂犬或是瘋牛,死死地盯住我。他的眼睛佈滿紅色的血絲,幾乎要噴出火來。

  「您誤會了,殿下。」我恭謹地說道,「卡萊爾將軍的要求是非常正當合理的,我想我應該接受他的挑戰。」

  路易斯殿下吃驚地看著我,裡貝拉公爵也是,甚至卡萊爾也被我的話驚呆了。

  「您發瘋了嗎,基德先生,對於古鐵雷斯將軍的死,您並沒有責任,沒有人應該為在戰場上殺死敵人負責。您不應當受到這種不公正的挑戰,卡萊爾將軍……卡萊爾將軍沒有權利指責您。」裡貝拉公爵完全不顧身旁同僚的顏面,大聲地勸阻我,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正直公平。

  「卡萊爾將軍是溫斯頓帝國有名的劍術高手,即便放眼整個法爾維大陸,能夠勝過他的人也寥寥無幾。我希望您不要因為一時的衝動斷送了自己的生命,您不必如此的,我保證拒絕這次決鬥絕不會有損於您的榮譽。」路易斯殿下也急切地勸告我。

  聽了他們的話,我微笑著搖了搖頭。

  權利?榮譽?我並不是世襲的貴族,並不會為了這些理由去和別人決鬥。讓我接受這次挑戰的,是一種複雜的心情。一方面,我得承認卡萊爾將軍對友誼的執著和忠誠確實打動了我,讓我有種回應他的衝動。但更重要的是,我感覺我是在為弗萊德承擔這份責任,我是在代替他去接受這個挑戰。我可以敗,也可以死,但絕不能怯懦地逃避,像個沒有骨氣的懦夫一樣。我絕不能讓別人因為我的無能而小覷了我高貴的友人,即便我無法用像他一樣高超的身手去贏得別人的敬畏,但起碼還可以憑借我的勇氣去維護他的名字。

  卡萊爾盯著我看了好久,似乎不知該對我說些什麼才好。他走近我,仔細打量了一下,惡狠狠地說:「就這麼說定了,等你的傷口痊癒,我一定要讓你償命。」

  或許是錯覺吧,我總覺得他的臉上泛起一陣慚愧的紅暈。

  「沒必要費事了,將軍……」我搖了搖頭,「……與其連續十幾天都要擔心如何被你殺死,倒不如早點結束的好。而且……」我無奈地說道,「對於您來說,受傷的我和沒受傷的我,都是一樣容易對付。」

  我的誠實在卡萊爾將軍看來變成了一種挑釁:「什麼?」他怒目圓睜,「就這樣戰鬥,你是在羞辱我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將軍。請相信我,我絕沒有任何輕視您的想法。我說的都是實話,想要和您這樣的對手交手需要很大的勇氣,倘若再這樣拖延下去,只怕我的傷還沒好,勇氣就要先消散了。」我誠懇地回答。

  路易斯王子還想勸阻我,卻被我攔住了。

  「殿下,既然這是卡萊爾將軍和我共同的希望,還希望您能夠成全。我想,在您的官邸裡一定有比會客廳更適合決鬥的地方吧。」
huro 發表於 2008-1-6 00:48
第十九卷:歸途 第一百六十九章 男兒血,英雄淚

  一把長劍緊握在我的手中。這是一把很普通的制式長劍,是我從路易斯王子的一個侍衛手中借來的。王子殿下原本想讓我從他眾多名貴精美的收藏品中挑選武器,可是我謝絕了。

  一個人應該對自己有清醒的認識,知道自己的能力極限,明白什麼才是與他相稱的。倘若一把精雕細刻的、鑲嵌著貴重金屬和寶石的、有著光輝歷史的名劍握在我的手中,我會覺得這是件很傻的事情。用我父親經常說的一句話來形容:永遠不要使用比酒還要貴重的瓶子。同樣,作為一個軍人,也永遠不要使用比你的命更值錢的武器。

  而我手中的這把劍簡單結實,打造的火候剛剛合適,也打磨得足夠鋒利,沒有多餘的裝飾來彰顯使用者的榮耀,我覺得這才是適合我的。

  對面是我的對手,溫斯頓帝國的一名將軍,勇敢的軍人,超卓的武者,卡萊爾。我們站在殿下練習劍術的大廳裡,四周點燃了明亮的燈火。

  「我必須承認,這場決鬥對你是不公平的。若是在其他任何時候,我都絕不會做這種事。可是現在,我是為了我的朋友而戰,我必須要你的命,對不起了。」卡萊爾有些慚愧地對我說。為了盡可能地表示公平,他也放棄了自己趁手的武器,挑選了一把制式的長劍。對於一個熟練的劍手來說,這已經極大地限制了他的力量。但在現在這個場合,我覺得這並沒有多大的意義。

  白天被溫斯頓士兵們劃破的傷口已經在藥物的作用下開始癒合,儘管仍然有些疼痛,但它們並不會阻礙我的行動。唯一讓我擔心的,是在我拽倒驚馬時用力過度受的隱疾。我覺得右側肋骨間時不時傳出一陣酸脹的感覺,即便是平穩的呼吸也會讓我覺得有些不適。而且,我右手的手掌也被韁繩磨掉了好大一塊皮,儘管已經敷了藥、裹上了厚厚的紗布,握劍時我仍然感覺得到疼痛。我不知道憑這具殘破的身軀能夠對手抵擋多久。

  我並沒有退縮,只稍微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調整自己的呼吸。我不奢望自己能夠戰勝對面那個技藝精湛的將軍,只願自己不要死得太過難看。這是我必敗的一戰,而我卻有不得不戰的理由。與卡萊爾將軍一樣,我也是在為了我的朋友而戰鬥,我只求我的失敗能夠不墮他的威名。

  「我來了!」卡萊爾將軍一聲大呵,大踏步向我衝來。他的攻擊很簡單,就是雙手握劍向下直劈。可是在我看來,這一劍的氣勢甚至比驚雷還要凌厲。他的動作既幹練又準確,無論是前衝的步伐還是揮劍的速度,都配合得天衣無縫,沒有任何滯澀的感覺。他的每一個動作我都看得清清楚楚,可偏偏從心底裡升出一種無可躲避的感覺。

  躲不開,這一劍我絕對躲不開。

  躲不開就不躲。

  我大呵一聲,上前一步,勇敢地迎向他的劍勢。不,這不是勇敢。除了與他硬碰硬地對抗,沒有任何辦法抵擋他著剛烈的一擊。

  「噹」的一聲脆響,我只覺得有根錐子刺進了我的右掌心。這巨大的疼痛幾乎讓我鬆開了握劍的手。剎那間,我只覺得包裹著手掌的紗布中濕漉漉地一片,而後我的神經就再也找不到手指了,只是我的眼睛和僅存的僵硬觸覺還在告訴我,劍還在手中。

  雙劍一擊而過,卡萊爾立刻揮劍向我的眼角橫掃,沒有絲毫的停滯。銳利的劍鋒在我的眼前越來越亮,這一刻,我幾乎以為自己已經死了。

  我咬緊了牙,將左臂橫墊在平板的劍身上,再次迎上卡萊爾的劍鋒。這一次的雙劍相交並沒有發出清亮的聲音,卡萊爾的劍鋒從我的劍身上斜斜地滑開,發出難聽的摩擦聲。我冒險的擋格收到了效果,蜷曲的左臂承受了這一劍的力量,保護住了我受傷的右手。

  卡萊爾的眼中閃過驚訝的神色,沒有料到我居然會做出這種巧妙的擋格。趁他有些分神的時機,我小踏步欺進他的身前,抬起右膝重重地頂向他的小腹。就在我以為自己這陰險小巧的偷襲即將得手時……

  我向右後方重重倒下去。

  我覺得自己的頭有些發蒙,頸骨發出了輕微的響聲。我不太肯定發生了什麼,似乎是在我的右膝與卡萊爾的小腹相接觸的剎那,他左手棄劍給了我一記重重的擺拳。這一拳來得很急,我還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就聽見了自己呻吟的聲音,然後我就倒在了地上。

  這一記重拳可能讓我暫時地昏厥了,不過時間並不太久,因為朦朧中,我聽見卡萊爾對著我大喊:「站起來,難道你就這麼點本事嗎?殺害古鐵雷斯的時候,你們不都很勇敢嗎?難道只有以眾凌寡時你們這群雜種才能找到自己的勇氣嗎?」

  我努力地扭動了一下身體,右肋忽然傳來一陣讓人窒息的劇烈疼痛,這劇痛一瞬間把我重新按倒在地上,連掙扎的餘地都沒有給我留下。我張大了嘴,大口呼吸著。每呼出或者吸進一口氣我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肋骨在不安分地搖動著。我無力地搖晃著身軀,想要站起身來,可很快我就放棄了這個念頭。

  隨他去吧,現在我就連眨一眨眼皮都會牽動全身的肌肉在疼。他想殺了我?很好,起碼我不必再忍受這種難熬的疼痛了。

  如果卡萊爾不說那句話,或許我真的就這樣爬不起來了。

  我聽見他說:「就和你們那個親手謀殺了古鐵雷斯的國王一樣,你也是個卑賤的懦夫!」

  這句話凍結了我的痛覺神經。

  倘若他只是侮辱我、貶低我,說我是無用的敗類或者卑鄙的小人,我都不會像現在這樣憤怒。事實上,說我卑鄙無能並不算是一種羞辱,因為我原本就是那樣的人:一個貪財的、平庸的、貪圖安逸生活的酒館老闆,而不是一個有著崇高不可侵犯的榮譽的戰士。

  可是他的話辱及了弗萊德。

  他根本就知道弗萊德是懷著多麼尊敬的心情向古鐵雷斯刺出的那一劍,那是一個偉大的戰士在戰場上對同樣偉大的對手能夠給予的對高的評價。

  那時,弗萊德甚至流淚了,為了一個敵人的死。

  而在卡萊爾的口中,弗萊德的智略成了陰謀,他的勇敢成了怯懦,他的仁慈成了虛偽。即便親眼目睹了朋友英勇的戰死,即便被這痛苦的愧疚折磨了整整四年,他也沒有權利這樣指責我偉大的友人。

  我覺得我的血管裡流淌的不是些黏稠的液體,而是憤怒的火焰。

  「不許你再這樣說他!」我聽見自己狂躁的吼聲,「你根本沒有權利這樣評價他!」

  直到我撲上前去之後我才發現我又站起來了。隨著我的迫近,卡萊爾驚愕的表情在我的面前不住地放大。長劍在我倒地時已經脫手飛出,儘管鮮血已經染透了包裹著我右手的紗布,但我一點也沒感覺到疼痛。我只覺得我的右手堅硬得像是一塊岩石,即便面前是一堵城牆我也能把它擊碎。

  是的,我能。無論我面前是誰,無論我面前是多麼強大的對手,此時此刻,我都能擊倒他。我有不能失敗的理由,為了一個人,一個值得我這樣做的人。倘若他這一生注定要為別人而活,為了更多人的幸福和生存而活,那麼我情願用我的生命去為他活著。

  什麼樣的人最強大?

  為了別人而活的人最強大!

  當一個人有了這樣的覺悟的時候,他就能超越自己的極限,創造出讓他自己都無法相信的奇跡。如果這樣的心情會把懦夫變成英雄,愚者變成智人,那也不妨在現在發揮它的力量,把一個柔弱無能的酒保變成一個能夠壓倒一切對手的勇士!

  我揮出了我的拳頭,向著卡萊爾的腦袋!

  他想要躲閃!

  他沒有躲閃!

  他來不及躲閃!

  我的拳頭落在了他的面頰上!

  虛弱無力地……

  卡萊爾的臉上多出了一片血跡。

  那只是我右手傷口滲出來的血。

  胸口,很疼,就好像有根木樁從前胸插進了我的肺裡。

  那是卡萊爾的拳頭。

  他根本不必躲閃。

  我捂著胸口,再次仰面栽倒在地上。

  「命不是拿來拼的,不要相信你拚命就能擊敗對手。那些英雄小說中最後反敗為勝的致命一擊都是些無聊的蠢話,倘若對手足夠強大,你就算把吃奶的力氣都用上,打不過一樣是打不過。這個時候就要放聰明點,能溜的就溜,能跑的就跑……」多明智的教誨啊,卡爾森隊長,總有些強大的對手是你窮盡所有的力量也無法戰勝的。我畢竟不是那些無聊的騎士小說中總能反敗為勝的主角。

  我對天發誓,這次我是真的再也站不起來了。

  卡萊爾走到我身邊,高舉起手中的長劍,對準了我的腦袋。

  在他的眼睛裡,似乎看見了一絲欣賞和尊敬,這讓我覺得滿足。

  「卡萊爾……」裡貝拉公爵大喊,「……不要!」

  卡萊爾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他僵直地站在我身旁,面色猶豫不知在想些什麼。鋒利的劍尖正對著我的眉心,只要他一鬆手這把武器就會貫穿我的頭顱。

  我一點也不害怕。不知為什麼,我相信他不會殺死我。或許在我們剛剛開始決鬥的時候他有過這個念頭,或許就在片刻之前他還打算要了我的命,可是就在他舉起劍的一剎那,他的目光開始變得不那麼堅定了。

  「卡萊爾,放下劍!」路易斯王子也急切地喊到,「你這樣做不是在為古鐵雷斯報仇,而是在辱沒他的名譽,他是在戰場上光榮戰死的,你沒有理由報仇!」

  聽到古鐵雷斯的名字,猛然間,卡萊爾的目光變得瘋狂起來。亡友的名字極大地刺激了他的情感,他仰頭大叫,發出獨狼般孤寂悠長的呼嘯,用力握緊了手中的劍柄,對著我的頭臉迎面插下……

  「卡萊爾……」

  「住手……」

  「……你不能……」

  死亡的恐懼籠罩著我。或許我真的已經看淡了生死,不畏懼死亡,但當犀利的劍風接近我的腦袋時,我還是害怕得緊閉上了雙眼。

  「托!」一聲輕響傳進了我的左耳,這好像不是劍刃穿透我頭骨的聲音。

  臉上忽然一陣清涼,似乎是一場悲傷的雨水落下了。

  我睜開了眼。

  長劍插在我臉旁的地板裡。

  卡萊爾虎目含淚。

  「他就這樣倒在那裡,就像個英雄,離我那麼近,我卻什麼也做不了……」強大的戰士喃喃自語,他的神色說不出的悲愴幽怨。

  「我不要他當個英雄,我不要他光榮地死去,我只要他活著,陪我喝酒,和我比劍。他從來都不是個英雄,從來都不是……為什麼會是他?我寧願在那裡的人是我,是我……」

  這粗獷的男人放聲大哭,淚水沿著他的面頰浸透了他臉上的絡腮鬍子,這讓他看上去有些好笑,不過這時候,沒有人笑得出來。

  男兒血,英雄淚,我不知這世間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尊敬。

  「我不恨任何人,我只恨我自己。無數次我在夢裡打開城門,我衝出去救他,一個人,我衝到了他的身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還是溫熱的。我每次都以為這是真的,我擁抱著他,興奮地高聲大笑。然後……然後我就醒了……」

  「等待我的總是冰冷的夜晚,我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抓住。他死了,你知道嗎,他死了。我也許能救他的,可是我沒有……」

  卡萊爾把劍從地板上拔出來,強忍著淚水向我行了個持劍禮:

  「對不起,基德先生,我冒犯了您。您是位堅強的戰士,對古德裡安陛下也很忠誠。我一定是發瘋了,我只是……我只是想為我的朋友做些什麼。我向您道歉,請您原諒。」

  我已經連接受他歉意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時候,路易斯王子走到卡萊爾身邊,緊緊地摟住了他的肩膀:

  「你不應該這樣自責的,卡萊爾。這不是你的錯。」王子安慰地說。儘管路易斯殿下遠比他的下屬要年輕許多,可是他對卡萊爾的口氣就像是一個長者在勸慰他的後輩。奇怪的是,殿下的舉動看起來非常自然,一點也不讓人覺得突兀。

  「只有一個人對古鐵雷斯的死負責。如果你要恨,就應該恨他。事實上,這幾年來,他也一直受著內疚的折磨。」殿下繼續說到。卡萊爾疑惑地瞪大了眼睛看著他。

  「是他讓古鐵雷斯沒有後退的餘地,是他讓古鐵雷斯為盡到職責而死。倘若他不在達沃城中,倘若他沒有那麼高的地位,或者倘若他有與他的責任相稱的才智和能力,能夠預見到這一次突襲,能夠盡職盡責地保護他的部下,那麼誰都不會死……」

  「沒錯,卡萊爾,你應該仇恨的人一直都在你身邊,那就是我。是我害死了古鐵雷斯,我還害死了數以十萬計勇敢的溫斯頓士兵,害得上百萬家庭妻離子散。不僅如此,我剛剛才知道,是我害死了克勞福。」

  「您不應該這麼自責,殿下,這和您沒有關係……」卡萊爾和裡貝拉齊聲高呼。

  「沒有關係?」殿下露出慘淡的笑容,「倘若一個孩子死了,誰能說這和他的父母沒有關係?倘若一個國家腐敗,誰能說這和國王沒有關係?同樣的,倘若一支軍隊遭受了失敗,勇敢的軍人失去了生命,誰又能說這和他們的將領沒有關係?」

  「保護您是我們的責任,殿下!」卡萊爾含著熱淚大聲說。

  「不是這樣的,卡萊爾,你們完全弄錯了,保護你們是我的責任才對。」殿下微笑著反駁,「居上位者應該保護自己的人民,就像父母保護自己的兒女一樣。而我都做了些什麼呢?犧牲士兵的朋友的生命,保住了我的安全。」

  「殿下……」兩位忠誠的屬下低下頭沉默不語。

  「不過,卡萊爾,儘管我自責,我懺悔,我悲傷,但我並不絕望。我是個軟弱的人,是個無能的長官,我畏懼戰爭,害怕死亡。但這一切並不因為你害怕就不再來了。我已經害死了許多人,許多愛護我、信任我的好人,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他們的犧牲變得更有價值,只有這樣才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也只有這樣我才能償還虧欠了他們的生命。」

  「擦乾你的眼淚,卡萊爾,擦乾它們,笑一笑。古鐵雷斯希望你活得更好,倘若他在亡者之界還有所知覺,必然不會希望我們為他悲傷。按照他希望的那樣活著,這才是對他最好的紀念啊……」

  當說到「擦乾你的眼淚」這句話時,澄澈的淚水,正沿著殿下的面龐,憂傷地……

  滴落……
huro 發表於 2008-1-6 00:48
第十九卷:歸途 第一百七十章 無可返回的歸途

  我是躺在病床上開始路易斯王子侍衛長的生活的,和卡萊爾將軍的決鬥差點要了我的命。他最後的一記重擊讓我的一根肋骨錯了位,當時我感覺他幾乎赤手把我的心臟掏了出來。

  在養傷的這段時間裡,將軍經常來看我。一旦打開了心中的鬱結,他是個很爽朗豪放的人,非常容易相處,只是性格有些衝動。很快,我們就成了朋友。

  有時候裡貝拉公爵也會來,哦,他已經不是公爵了,赫諾爾陛下因為他在戰爭中的敗績削去了他的爵位,現在我們應該稱他為裡貝拉伯爵。儘管我們都知道他的降級不過是宮廷爭鬥的結果,但這個古板正統的貴族長者卻堅持自己應當受到這樣的處罰。他曾是路易斯殿下的軍略教師,很受殿下的尊敬。儘管他是個很好的人,但有時候我真不願見到他:他總是一本正經的樣子,接人待物時始終遵循著古樸高雅的規範禮儀,這使得我在他面前十分拘束。不止是我,即便是貴族出身的卡萊爾也對伯爵的舉動有些難以忍受。我猜唯一能容忍他的刻板嚴謹的也就只有路易斯殿下了吧。

  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天之後我才能正常走動,我右手手掌的皮膚差不多整個揭掉了,現在整隻手掌覆蓋著紅嫩的新皮,在把握那些份量較重的東西時還是很疼的,我想我得有些日子不能自如地使用它了。不止於此,現在的我在做類似跑、跳這樣的劇烈運動時肋骨和肌肉還有強烈的刺痛感,據醫生說,這樣的感覺可能還要持續一個多月。

  路易斯殿下謹守著他的諾言,他絲毫也沒有限制我的自由,在他的官邸裡,除了一些機要的地方,大部分都任由我自由出入。事實上,我感覺我享受的自由比殿下本人還要大一些,因為在殿下的官邸門外,無論日夜,總會有些不受歡迎的鬼影來回遊蕩,將他們窺探的目光投向殿下,而在大多數時間裡我則沒有這樣的顧慮。有時候我真想走出去替殿下教訓教訓這幫讓人厭惡的小人,可殿下卻一直在阻攔我們:

  「算了,他們也只是在服從命令而已。既然我們沒有什麼違逆的舉動,那就隨便他們怎麼做吧。」

  二十天以後,當我覺得身體恢復的很好,向殿下提出走出總督府到裡德城走走的請求時,殿下爽快地同意了。準確地說,他並不是同意我做什麼,而是給了我相當大的權利。

  「不要在意侍衛長的身份,基德先生,那只是讓您不受侵害的權宜之計而已。您是我的客人,無論您要去哪裡都不必得到我的許可,哪怕您現在就要離開,我也無權阻攔您。只是,當您離開的時候請務必告知我,好讓我不必為您的安全擔心。」

  四周的那些密探懶洋洋地打量著我,並不重視我的出現,而是把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從別處接近總督府的人身上。我很清楚,他們是在等待著替克勞福將軍向殿下報告消息的信使,他們不知道面前這個身穿溫斯頓軍裝的軍官從官邸中走出來的人正是他們要找的人。

  我漫無目的地走著,覺得有些心煩意亂,既不知道自己想要幹什麼,也不知道想要去向何處。城市間的景色是我所熟悉的,在我的生命最初十八年的歲月中,一直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幾乎認識這裡的每一塊磚瓦、每一棵樹木。可是對於現在的我來說,這裡又是那麼陌生,彷彿異鄉。路上的行人有意識地躲避著我,他們向我投來畏懼又仇恨的目光,這讓我既有些欣慰,又有些感傷。讓我欣慰的是,德蘭麥亞的人民尚且沒有忘記被佔領的屈辱,異族入侵的仇恨火種一刻也沒從他們心底熄滅,這讓我覺得弗萊德的希望有了支點,我們的堅持有了價值。

  但是,我原本不必承受他們那樣的目光的,倘若沒有戰爭,我本應是他們中的一員,在這些嘈雜的街道中過著卑賤卻又滿足的生活。

  恍惚中,我彷彿踏入了時光的河流。時間的流水在我腳下淙淙流淌,將我一點點搖向我年輕時曾經的影子。

  當馬蹄鐵酒館的招牌驀然出現在我面前時,我才意識自己走到了人生的起點。回家,這個念頭忽然之間變得無比強烈。我的心頭倏然轉過父母的笑臉,獨腿老基德,那個滿臉胡茬的老頭,我的父親,教會了我成為一個男人一切美好的品質:對悲傷豁達,對朋友忠誠,保守原則,常帶笑容。該死的,我曾經以為他是個那麼糟糕的酒鬼老頭,時時對他的管教感到厭煩,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他是個多麼了不起的男人,他是個真正的男子漢,或許,我這一輩子也無法成為像他那樣開朗智慧又勇敢的人。而瑪德蓮娜,我的母親,我簡直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語言來讚美這個崇高的女人。她教會了我忍讓、禮貌和誠實,倘若不是她,我一定會成為我所蔑視的無恥小人。

  我有那麼久沒有見過他們了啊!

  如果說我初來裡德城的時候還有所顧慮,怕給我的家人帶來麻煩,那麼現在這最後一點障礙也被掃清了。我大踏步走上前去,將雙手扶在酒館虛掩的門上。這熟悉的觸覺瞬間就征服了我,讓我忍不住落下淚來。

  我輕輕推開木門,撤下了回「家」的最後一道屏障。

  屋子裡很暗,窗上的木板還沒有撤下。陽光從牆板的縫隙裡安靜地漏進來,我看得見細膩的灰塵精靈般在光影中起舞。酒館裡一個客人也沒有,這是自然的,現在還只是上午,還沒有到營業的時候。

  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這突然的黑暗,邁步間我被板凳絆了一下。我忙伸出手去扶住一張桌子,透過指尖,我摸索到了一個熟悉的紋路:

  傑·基,我名字的縮寫。在我十歲生日那天,就在這張桌子上,我接待了第一個客人,從那一天起,我成了一個真正的酒保,那正是我所嚮往的職業。那天晚上,當客人們散盡時,我在這張桌子上刻下了我姓名的縮寫,那時候,我真的覺得自己長大了……

  「哦,長官,對不起,我們還沒開始營業……」櫃檯後面傳出一個年輕而熟悉的聲音,我的心立刻像百靈鳥一樣歡唱起來。皮埃爾,我的兄長,他居然在家,他回來了!

  我壓低了嗓子,粗聲粗氣地對他說:「一杯科卡,加鹽,加胡椒油。」這是我自創的一種喝法,它可以把矮人族的科卡酒變成一杯火藥,即便是豪飲的矮人的未必能夠抵受那麼刺激的味道。當年,我正是用這種辛辣的飲料把一個壯年矮人灌到桌子底下去的。

  「我說了長官,我們還沒開……您……您說什麼?」櫃檯後面猛然抬起一張方正的面孔,那正是我所熟悉的兄長的臉。他的聲音顫抖,慢慢地站起身來。

  「不給我糖,我就什麼都不告訴你,哥哥……」我重複著童年時與兄長打鬧時常說的言語,緩緩地摘下頭盔,眼中續滿淚水一步步走向我的親人。

  「傑夫,你是傑夫!嗨,是你嗎?你來了?我不是在做夢吧……」皮埃爾翻過櫃檯,大步衝到我的身前,摟住我的肩膀用力搖晃著,他的表情不知道是哭還是笑,喜悅的淚水沿著面頰流入他的嘴裡。

  我覺得自己好像是在做夢,皮埃爾的兩隻粗壯的手掌就像是兩隻翅膀,讓我在雲端飛翔。我口中斷斷續續大叫著「皮埃爾」、「是我」、「回來了」這些不成句子的話語,用同樣熱情的擁抱回應著我的兄長。

  「爸爸,媽媽,我回來了,傑夫回來了!」脫離了兄長的雙臂,我昂起頭向著樓上大叫著。巨大的幸福充盈著的心臟,我簡直要害怕它在我的胸膛中爆炸了。一想到馬上就要見到我的父母,我激動得不知道該怎麼才好。

  聽到我的喊叫聲,皮埃爾似乎受了雷擊,僵直在當場。

  他抓住了我的手。

  他的手掌冰涼。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用力揮動著手臂,想要甩脫他抓住我的手。

  這時候,我才發現他是那麼用力地抓住了我。他的手背青筋暴裂,微微顫抖著。

  我這才看見他的臉。

  我從未見過我的兄長如此哀痛的表情。

  我的心在往下沉,飛速地沉下去。大地彷彿裂開了一個口字,把我的心臟整個吸了下去,讓它直墜入幽暗冰冷的最深處。

  「怎麼了?」我緊抓住他的手,「他們在哪裡?」

  皮埃爾深深地低下頭去,用力地搖搖頭。

  「他們呢?爸爸媽媽上那裡去了?」我聽見了自己虛弱的聲音,它就像是只蜷縮在牆腳裡的貓,驚悸地抽動著。

  「他們去阿布格進貨了?去桑坦姨媽家了?在鄉下杜開爾舅舅家……」我懷著絕望的希望把一個又一個我能夠接受的答案說了出來。我知道這不可能,可是……可是你知道,這世上有許多事情,有的是我們能夠接受的,有的則不能。

  對,有些事情是我們無法接受的,永遠都無法接受,比如說……比如說我正在想卻又不敢去想的這件事。

  皮埃爾一直在搖著頭。他的牙齒間發出淒慘的磨擦聲,似乎在把什麼東西拚命地咽到肚子裡。

  「除了搖頭你還能再幹點別的嗎!」我徹底喪失了理智,大聲咆哮著,一拳打在皮埃爾的臉上。他仰面倒在了地上,撞翻了兩三張凳子。他沒有嘗試著站起身,而是就那樣大聲號哭起來。

  我覺得腦海中好像有些什麼東西碎了,就像是一面鏡子被敲成了無數的碎片。那些細小殘破但卻鋒利的碎片在我的思想中飛舞,讓我頭疼欲裂,心碎不止。

  我的父母不在了。

  你明白這句話的意思麼?那給予我生命、撫養我長大,用他們全部的愛和關懷包圍我,讓我時刻都能感覺到溫暖和安全的兩個人不在了。

  時隔五年,我穿越了整個德蘭麥亞,沿著這片廣闊的疆域轉過一個大圈,經歷了恐懼、死亡、殺戮、暴虐、陰謀,由一個怯懦無知的男孩變成了一個軍人,最終回到這裡。我以為我回到了我的起點,可以在這裡找到五年前的一切。

  可是有些東西一旦錯過,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好像吐了些什麼東西出來,甜甜的,又鹹鹹的。我看見一片紅色和一片黑色,然後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當我再次清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五年前我天天睡著的床上。皮埃爾拿著一瓶嗅鹽和一個空酒杯,擔心地看著我,他的臉頰上一片青紫。

  我木然地看著他,心裡空空的,除了一把叫痛苦的錐子在拚命地刺,那裡什麼都沒有。

  皮埃爾看著,小聲的說著:「四年前,也就是戰爭爆發的當年,我回了家。沒多久,家裡就收到你們全軍覆沒的消息,我們都以為……都以為你死了。」那是龍脊峽谷殲滅戰,我生平參加的第一次場戰鬥。

  「從那時起,媽媽的精神變得很差,爸爸的身體也逐漸衰弱下去。後來,媽媽的神志變得不太清楚,每次吃飯的時候,都要擺四副餐具,一定要等小傑夫會來吃飯。我們要勸她早些吃,她就默默地流淚。有時候……有時候她捧著我的臉喊我傑夫,告訴我不要去參軍,不要去打仗,說戰場上很危險,很危險……」

  「媽媽是被馬車撞死的,聽人說,她當時喊著你的名字就衝到馬車前面,車伕已經來不及停住了……」

  「媽媽去世後,爸爸的情況變得更糟。他每天都要喝很多酒,醉了就哭,或者是打人。後來,裡德淪陷,溫斯頓人佔領了這裡,很快他就連床都起不來了。他總是跟我說起你,說起母親,說起我們小時候的事。有一次,他對我說,當個酒館老闆是最好的,他曾經跟你說過。他很後悔讓你去服役,說是當時如果花錢打點一下,讓你避過兵役,你就不會死了。沒過多久,他也去世了……那是三年前的事。」

  我欲哭無淚。

  三年前,那正是我們與路易斯王子在森土裡亞平原激戰的時候。那時我一直想給家裡捎信,可是根本沒有辦法把信送到溫斯頓人的佔領區。

  早知道會這樣,我就算當逃兵被送上絞刑架也要回家。我的父母因我而死,對於一個兒子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大的罪孽嗎?

  「我想去看看他們。」我啞著嗓子說。

  皮埃爾點了點頭。

  我們來到了墓地,我看見了他們現在的樣子。

  兩塊做工簡陋的石碑並排站立著,上面銘刻著兩個我熟悉的名字。枯黃的荒草爬滿了墳丘,覆蓋著泥黃的土地。

  看這那兩塊象徵著我最親近的人的石頭,我忽然覺得很冷,無論再怎麼厚實的衣物也無法驅散我身上的寒意。這是一種從心底一直透入骨縫之間的寒冷,在這世上只有兩雙手臂能夠用最慈愛的溫暖為我驅散他們。而現在,我再也無法得到它們了。

  無論我曾經做出過什麼讓自己驕傲的業績,此刻它們都變得失去了意義。我曾以為我長大了,成了個真正的大人。可父母的死取消了那一切,把我變回那個玻璃一樣脆弱的孩子。我覺得無論多久,我都永遠無法習慣沒有父母保護的日子。承認這種軟弱,我絲毫也不覺得羞恥。

  我將兩束百合花放在他們的墳墓前,和我的哀痛相比,這份最後的禮物淡薄得可怕。我真想把我自己也放在那裡,和他們同去。感謝一切的宗教和神明,它們讓我相信當一個人死後還可以在另外一個世界繼續生活。我不知道那個世界的人們是否能夠看見我們,如果能,我希望我的父母正看著。我只想親口告訴他們,他們最疼愛的小兒子傑夫還活著,並沒有死,他們不必在那邊的世界費心尋找,早晚有一天,我會趕過去尋找他們,正像我們在這個世界上曾經做過的那樣。

  「爸爸,媽媽,傑夫回來了,他沒有死。我帶他來看你們了。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他,讓他平平安安的……」皮埃爾與我並肩而立,口中喃喃地說道。我側過頭來看著他,在這短短的幾年時間裡,我的兄長看上去已經蒼老了很多。他不再是那個喜歡冒險、腰挎長劍,與他的冒險夥伴們張揚歡笑的少年英雄,幾絲銀髮已經蔓上了他的頭頂,一些粗糙的皺紋也爬上了他的眼角。

  我看著他被我打青的臉孔,覺得十分愧疚。我原以為自己是個聽話孝順的人,願意遵循著父親的願望,去繼承他所喜歡的事業。而當父母離去的時候,我卻遠在天邊,甚至都沒大想起過他們。反而是我輕狂的兄長,放棄了自己熱愛的生活,陪伴著父母走到他們生命的最後一刻,順從於他們的安排,繼承了他們的生活。

  「對不起,哥哥。」我流著淚著伏在皮埃爾身上。小時候每當我受了欺負,就抱著他哭泣,那時我還很矮,只能抱住他的腰。現在,我已經幾乎和他一樣高了,可我仍然覺得兄長的肩膀是那麼的有力,帶著父親和母親讓人安慰的味道……

[ 本帖最後由 huro 於 2008-1-6 00:53 編輯 ]
huro 發表於 2008-1-6 00:53
第十九卷:歸途 第一百七十一章 錯位的人生

  「傑夫,你……你怎麼當上了溫斯頓人的兵?」再次回到酒館,已經是午後時分了。我和皮埃爾面對面坐著。我接受了父母去世的現實,他見我的精神好了一些,猶豫著問我。我看得出他對我很失望,但又竭力隱藏著這種鄙薄我的情感。

  「這些傢伙侵佔了我們的土地,他們欺凌我們,壓迫我們,很多人死在他們手裡,你怎麼能……怎麼能……」皮埃爾的情緒有些激動,又有些憤怒,我很高興看見他這個樣子。

  我握住了他的手,把我的經歷有保留地告訴了他。並非我不信任我的兄長,只是我擔心讓他知道全部的實情會給他帶來麻煩。即便如此,我的經歷也讓皮埃爾羨慕地睜大了眼睛。

  「你是說古德裡安陛下?你一直在他身邊?」皮埃爾兩眼圓睜,看上去十分明亮,「你小子運氣真好。他是什麼樣子的?他一定很高大、很威武吧?我真希望自己有這個福氣親眼見見他,他是我們德蘭麥亞人的驕傲,有他在我們就還有希望!快點告訴我,他是什麼樣的人。」

  儘管我知道我的朋友非常了不起,完全有資格當受任何人的敬仰。但當我一向敬愛的兄長像個孩子一樣當著我的面毫不掩飾對他崇拜的狂熱時,我還是有些難以接受。我很清楚弗萊德的光輝戰績對於德蘭麥亞人來說意味著什麼,可直到這時,弗萊德在德蘭麥亞民眾心目中的形象才比較直觀地被我感知。

  「他……他很年輕,比我稍大一點……」

  「太了不起了,他是那麼的年輕!」皮埃爾崇拜地大叫著,「我還以為他是個年長睿智的將軍呢。」

  兄長的神情讓我有些侷促:「他的個子……和我差不多高,黑色的頭髮,黑色的眼睛,很……很英俊。他喜歡看書,騎術高超,對每個人都很友善……」我有些糊塗了,不知道究竟還應該說些什麼才好。很奇怪,當我想起弗萊德的身影時,他英俊的外表和崇高的靈魂無時無刻不在敲打著我的心,他舉手投足之間每一個動作都讓我勇氣倍增。可當我向皮埃爾講起他時,忽然覺得自己能夠講述的東西貧乏得可憐。我覺得我在講述的只不過是一個你每天都有可能遇到的年輕人,他年輕,英俊,冷靜,有時也會衝動。他會喜悅,會悲傷,聰明機靈,但有時候也會幹些傻事。

  「……這就是古德裡安陛下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我紅著臉,點著頭就這樣結束了我蒼白無力的講述。

  「這就完了?」皮埃爾目瞪口呆地看著。

  我費力地思索著是否還可以多講些什麼,讓弗萊德的形象更加出色些,可我想不出。

  「完了,就這些。」我肯定地回答。

  「你是說,你在一個那麼偉大的人身邊呆了這麼久,就只知道他是個黑頭髮黑眼睛白皮膚有些英俊的年輕人?」皮埃爾難以置信地看著我,就像是在看一個白癡,「你知道你有多麼幸運嗎?有時候我寧願用我的生命為代價去換取在陛下麾下效力的機會,而你居然……居然沒有任何感覺?」

  他說得不完全對,我並非沒有感覺,正相反,我的感覺很多,很豐富,但很不巧的是,它們都是無法用語言表達出來的。

  「那……你都想知道些什麼,皮埃爾?」我問道,「除了這些。」

  「給我講講他是多麼勇敢,多麼智慧,多麼堅毅,多麼……多麼了不起!不要老說他比你這樣比你那樣的,傑夫,你不應該總把自己和他相互比較,這讓我……讓我對他沒有什麼概念,滿腦子都是你。」皮埃爾看起來有些氣急敗壞了,如果是我,說不定也會這樣的。

  勇敢麼?當然,無數次,我的朋友不顧危險奮戰在戰線最前沿,可是,那個時候似乎我也在那裡。智慧?他帶領我們一次次贏得勝利,可是你要我說他是如何帶領我們的,我卻說不出來。

  當時我認為,這是因為我在弗萊德身邊呆得太久的緣故。我已經習慣了他的出色,他的一切行為在我感覺都是理所當然的。我雖然瞭解他的偉大,卻已經很難為之驚歎了。正如同一句諺語所說的:親人的眼中看不見偉人。大概就是這個原因。

  這種想法並不完全正確。

  很多年以後我才覺得,一個偉大的人之所以偉大,並不在於他的外表多麼驚人,甚至不在於他做出過什麼樣的輝煌業績,而是因為他有一個超越了常人的靈魂,除去了它,他們也和我們一樣是非常普通的人,或許在某些方面比我們強那麼一點,但也許在許多方面還不如我們。而你當然無法描述別人的靈魂是什麼樣子的。你只能感受它,被它感染,成為它的追隨者。

  「他不是個三頭六臂的巨人……」我向皮埃爾辯解著,「你知道,他也只是個人,普通的人而已。他也要吃飯、睡覺、上廁所之類的。有時候他睡覺還會打打呼嚕。」

  我很抱歉地看著皮埃爾張了張嘴,他大概從來也沒有想過自己的偶像會做這些事情,他大概以為英勇無敵的古德裡安陛下是完美得連肚臍眼都沒有的完人。

  「……我寧願他是個三頭六臂的巨人。」皮埃爾喪氣地說,然後有些惱怒地拍了一下我的腦袋。我有些淘氣地望著他。四目相交時,兄弟倆齊聲笑了出來。

  「那你呢,哥哥?我以為以你的性格,肯定忍不住早就跑著去參軍殺敵了。」我忍不住問道。

  皮埃爾的目光頓時暗淡了下去:「我回家之後,媽媽已經病了。我得照顧他們……」

  想起父母的去世,我的心裡忍不住又是一酸。但我仍然有些好奇:

  「後來呢?你不是說爸爸去世已經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麼?這三年你就一直呆在這裡?」我有些難以置信地問道,「如果你去參軍,哥哥,憑你的身手和勇氣,我保證你也會成為了不起的勇士。你一向都是那樣的人,我真想不出還有什麼會阻攔你……」

  皮埃爾的目光更加暗淡了,他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羞愧。

  「路易斯王子答應過我,等過一陣,形勢不像現在這麼緊張的時候,他會送我回到陛下那裡。如果你願意,哥哥,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我們倆。我保證古德裡安陛下一定會喜歡你的,他是你的偶像,不是嗎?我們可以在他麾下並肩戰鬥,這不是你希望……」我越說越興奮,激動地抓住他的手,恨不能立刻就能拉著我勇武過人的兄長去見我的朋友們。在我剛懂事的時候,皮埃爾就已經是德蘭麥亞小有名氣的冒險者了,他從小就希望能夠在戰場上殺敵立功,成為受人尊敬的英雄。

  出乎我的意料,皮埃爾緩緩地抽回了他的手。在我驚訝的目光中,他搖了搖頭,有些遺憾又有些抱歉地說:「傑夫,對不起,我不能,我……我不能……」

  我很吃驚:「你怎麼了,皮埃爾,這不是你一直夢想的嗎?你是那麼的勇敢,我還以為……我還以為……」

  正當我還想勸說我的兄長和我一起離開的時候,們忽然被打開了,一個身材纖弱、穿著女傭衣裙、頭上戴著一頂乾淨的白色軟帽的年輕女人提著籃子走了進來。她低著頭,邊走邊整理著籃子裡的東西,沒有看見我。

  「親愛的……」她說,「……今天不打算開張了嗎?是存酒不夠了吧。我早就說過,這裡你一個人忙不過來,裘蒂的兒子正好想學些手藝,你可以收他作學徒……」她從籃子裡取出兩條長麵包,抬起頭來,「……今天的麵包很新鮮……」然後她看見了我。

  「哦,你有客人。對不起,長官,我沒看見您。您找我丈夫有事麼?該不會是……該不會是他惹了什麼麻煩吧……」這個女人有些驚慌地看著我。

  丈夫?哦,當然,除了一個安定溫暖的家,還有什麼能讓我狂放不羈的兄長皮埃爾·基德停止戰鬥呢。我想我明白他猶豫著不願離去的原因了,他現在已經不在是那個逞強鬥狠的單身漢了,有一個女人需要他照顧。一個男人一旦成了丈夫,有些事情就再也不能做了。

  我一點也不為我的兄長感到遺憾,更不會因此鄙視他。他選擇了更好的生活。一個女人,一份產業,這才是真正的生活。劍與血的日子已經不再適合這個居家男人了。他為了自己的家庭放棄了自小的理想,全心全意給自己心愛的姑娘想要的生活,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需要更大的犧牲和責任感。

  我暢快地笑起來,衷心地祝福著。皮埃爾結婚了,這真是這兩個多月來我聽到的最好的消息。

  皮埃爾看著我,尷尬地笑起來。他大聲招呼著:「珍妮,來,快來,看看他是誰?你一定認不出了,他是傑夫,我們家的小傑夫,他還活著。你看,他都長那麼大了。」

  珍妮?鐵匠家的女兒?那個假小子?我又驚又喜,從板凳上跳起來,把我的嫂子拉到點著油燈的桌前。沒錯,真的是她。她小時候總是跟著皮埃爾到處闖禍,有一次從牆上跳下來,還差點把自己的腿摔斷了。他的父親,老鐵匠溫格一提起她就頭疼,說不知道這個野丫頭今後怎麼嫁得出去。不過自從皮埃爾當上了傭兵,我就很少見到她了。真想不到,這個只比我大三個月的野丫頭現在居然出落得那麼溫柔可親,而且,她還成了皮埃爾的妻子。

  「傑夫?真的是你?」珍妮親切地摸著我的臉,歡喜地叫嚷著,「嗨,你看上去真像個將軍,可不再是以前的你了。還記得嗎,以前我可老是捏你的臉蛋把你捏哭的。」

  我紅著臉既尷尬又熱情地和她擁抱:「別說了珍妮姐姐,小時候的事情我們就別提了好嗎?」

  「喲,還害羞呢。」珍妮大笑著又用力捏了捏我的臉,這時候我才找到一些那些小時候經常欺負我的假小子的感覺。

  「你們在聊些什麼呢?」珍妮親暱地靠在皮埃爾的肩頭,微笑著問他。

  皮埃爾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掩飾著說道:「沒什麼,在說一些往事。親愛的,能給我們的好弟弟做些好吃的嗎?我想他餓了。」

  「好的,我這就去買些香腸和火腿去。朗斯科今天正好有些新鮮的貨色。」珍妮歡快地跳起來,用力拍了拍我的手心:「乖乖在這裡等著,小傑夫,看我今天給你露一手。」說著就提著籃子像一陣風一樣飄出了門外。

  看著珍妮的背影消失在門口,我在皮埃爾的胸口上親切地打了一拳:「你結婚了,你這個傢伙,居然都不告訴我。真是恭喜你!」

  皮埃爾既幸福又害羞地點了點頭。

  「什麼時候的事?」我問。

  「就在父親去世後不久。在我還沒回來的時候,珍妮一直幫著父親照料母親,後來又幫我照料父親。她真是個好姑娘,勤快,聰明,要不是她,我簡直不知該怎麼辦才好。父親去世後,我簡直要崩潰了,是她幫我重新打理的酒館,陪著我,讓我慢慢好起來……我欠她的,我只想給她一個富足、安定的生活。所以,傑夫,你說的那些,我不是沒有想過,可是……對不起,我已經不再是那個皮埃爾了。」我的兄長抱歉地看著我。

  「你胡說什麼吶?」我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結婚了,你?」我不知該用什麼樣的言語來表達我的喜悅之情,「天啊,我真為你高興!」

  皮埃爾茫然地抬起頭來:「你不怪我,傑夫?」

  「你要是跟我走我了我才會怪你,我一定幫珍妮姐姐把你捆在門柱上!」我大笑著搖搖手,忽然想起了什麼,促狹地問道:「怎麼?你們有孩子了嗎?」

  皮埃爾一臉幸福得要死的樣子:「還沒有,珍妮現在在格羅德爾男爵夫人身邊做侍女,她想多攢些錢,然後再要孩子。要一個姐姐,兩個弟弟。」

  「恭喜你得了個好老婆,老哥,來,咱們來乾一杯。我都不記得我們倆上次在一起喝酒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那真的是一個美妙的夜晚。那一夜,馬蹄鐵酒館沒開張,我花了一個銀幣叫一個孩子幫我去總督府向殿下捎話,說我今晚在酒館喝酒,不回去了。珍妮姐姐給我們做了滿桌的佳餚。我不知道是心情的緣故還是確實如此,總之我覺得菜餚美味極了,我吃了整盆的土豆燉火腿,用麵包把裡面的湯汁蘸得乾乾淨淨。我幾乎要把菜盆吃下去。皮埃爾和珍妮的影子在油燈的火苗裡不住地晃動,他們相互看著,微笑著,不住地把菜餚和美酒盛到我的面前。生平第一次,我有了些醉的感覺,不是因為酒。我的頭眼幸福地眩暈著,看著我的至親。我的心頭暖暖的,失去了父母的哀傷逐漸變得平淡,儘管那是一種我永遠無法拋棄的傷痛,但它已經不會再那樣沉痛地傷害到我了。

  因為我又找到了家。有親人,有親情,我就有家。有家的人,是幸福的……

  晚餐後,珍妮姐姐勤快地為我打掃房間,安排我的住處,讓我和皮埃爾獨自相處。我們摟在一起,孩子氣地又唱又跳。後來,我們從閣樓的窗戶爬出房頂去看星星,就像我們小時候經常幹的那樣。

  星夜下,親密的兄弟懶洋洋地躺在瓦片上,像兩個傻瓜一樣幸福地微笑著。

  「你說好笑不好笑,傑夫,我原本想做一個英雄,在戰場上建立功勳,而你則一直想當個酒館老闆。可是現在,我成了酒館老闆,而你當了兵……呵呵,人生,真是奇妙啊……」皮埃爾歎息著說。

  「是啊,哥哥。可是我覺得這樣挺好。現在如果讓我們交換,我恐怕都不願意呢。」星辰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就像戰場的武器一樣耀眼。我想起了遠方正在戰鬥中的朋友,我覺得和他們相比,即便放棄自己的願望也是值得的。

  「我也不願意啊……」皮埃爾長歎了一聲。忽然,他坐起身,憂慮地看著我:

  「傑夫,你可千萬要小心。你得知道,你的處境很危險。」他有些歉疚地說,「我該跟你一起的,我是你哥哥,我該保護你。可是……」

  我安慰地握了握他的手:「不要緊的,哥哥,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怎麼照顧自己,你只要好好過你的生活就好了。」

  皮埃爾輕輕撫摸著我的頭髮,「真的,我得為你做點什麼。如果你還需要什麼幫助,一定要盡快告訴我。我雖然已經不是僱傭兵皮埃爾了,可畢竟還是你的哥哥!」

  「如果還有什麼能幫我的,哥哥……」想起我未知的前途,我未免有些喪氣。我也在屋頂上坐了起來,對皮埃爾說:

  「如果你今後有了兒子,給他起個名字叫傑夫裡茨,讓他成為一個最了不起的酒館老闆。如果我死了,你們看見他就會想起來我,你們的弟弟。讓他好好活著,快樂地、幸福地活著,把我的那一份也活出來。」

  「胡說!」皮埃爾輕輕打了一下我的嘴,「你不會有事的,不要胡思亂想。你會有一個和你同名的侄子的,他會成為和你一樣了不起的酒館老闆。我保證!」

  我猜這就是為什麼許多年以後皮埃爾連生了六個女兒還意猶未盡的原因——我終究還是沒有一個與我同名的侄子。

  命運真是奇妙的東西,它就像是個巧手的裁縫,截斷了我和皮埃爾的命運之線,然後又相互交換著接到了一起,使我們成了彼此希望成為的那個人。在這神奇而不可抗拒的命運面前,一個人的夢想和追求變得虛弱無力。我們就好像兩個交換了行囊的旅人,交錯了我們的人生,行走在兩條逆向而馳的旅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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