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 星空倒影 作者:絃歌雅意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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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o 2008-1-2 14:23:4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4 235555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49
第十三卷:激撞 第一百一十二章 真正的敵人來了

  在我們的營地建成第二十天七之後,我們得到了翁伯利安山谷陷落的消息。自從我們在聖狐高地安定下來之後,就立刻將目光投向翁伯利安山谷。我們沒有一刻忘記,在那裡,還有一位可敬的長者在以自己的生命為屏障保衛著我們。

  我們派出的偵察兵帶回了一山谷中的守軍軍官,他告訴我們,在我們離開山谷的第七天,克里特人按預定計劃準時地出現在山谷外。在到達山谷之前,他們的大軍已經積累到了超過五萬,這支強大的軍隊像烏雲一樣遮擋了翁伯利安山谷生存的陽光。

  我們不知道佩克拉上校是如何用不足一萬人的軍隊去抵擋數量如此驚人的敵人的,我們只知道,他比他承諾的做得更好。他將超出自己十倍的侵略軍抵擋在搖搖欲墜的關隘之外將近四十天,在這四十天裡,守軍的損失超過六成,關隘外的伏兵全軍覆沒。

  「上校怎麼樣了?」我們對這些不感興趣,相比之下,我們更關心朋友的安危。

  那軍官的表情很複雜,期期艾艾地說不出話來。

  「上校怎麼樣了?」看他不回答,達克拉焦躁地站起來,一把揪住他的領子,用力搖晃著大聲問道。現在,那些不知內情的人們已經明白當時上校做出那個決定的意義了,愧疚和悔恨讓我和我的朋友們激動不已。

  「在糧絕之後……佩克拉上校帶領剩餘的士兵,全軍……投降了。」那軍官有些羞愧地說道。

  投降了?

  我們長出了一口氣,欣慰地微笑起來。喜悅的心情就好像燒開的水在翻騰,讓我忍不住想大叫。

  那軍官不解地看著我們,他不理解當我們聽說朋友投降的消息之後,為什麼還會那麼高興。在他的心中,或許還把「投降」這個詞彙當成是軍人不可諒解的行為吧,因此,他為上校的舉動而感到羞愧。

  「為什麼要羞愧,先生?」弗萊德友好地拉過那名軍官的手,「因為您的長官投降了,是麼?不,先生,你還不瞭解,一個稱職的軍官會像愛惜自己的眼睛一樣愛惜自己的士兵,絕不會讓他們做無謂的犧牲。佩克拉上校保護了我們,他已經完成了他的使命,沒有必要再犧牲更多的士兵。如果您經歷得更多,您就會瞭解士兵的生命多麼寶貴,而拋棄了自己的榮譽去拯救更多士兵生命的軍官是多麼偉大……」

  「您應當驕傲,先生,您曾經跟隨過一個偉大的軍人。」

  「陛下……」那軍官心情激盪起來,淚水蓄滿了他的雙眼。他消瘦疲憊的面孔此時因為激動而紅潤起來。

  「佩克拉上校在投降之前派我尋找您的部隊,他讓我轉告您一句話……」

  這勇敢的人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戎裝,以佩克拉上校的口吻莊重嚴肅地轉述道:

  「或許今生只有這一次機會,讓我,王國上校軍官,約瑟芬尼亞·卡·佩克拉,向我的主人,德蘭麥亞的王者,法爾維大陸最偉大的英雄,說一句,我最尊貴的陛下,在這短暫的一刻成為您的臣子,這是我畢生最大的榮幸。」

  在翁伯利安山谷,上校曾拒絕向弗萊德效忠,並非是因為他不願意這樣做,而是因為他為了保護我們而不能接受弗萊德感情用事的命令。

  現在,弗萊德終於收到他遲來的忠誠。儘管這份效忠只維持短短的片刻,儘管在上校成為弗萊德的臣下不久就已投降他人,儘管當弗萊德收到這份忠誠時上校已經不可能再繼續效忠於他,但是,我們誰也不曾見過這樣讓人敬重的忠誠。它沉甸甸地落在我們的心上,帶著一個軍人絕望的遺憾和一個德蘭麥亞人無盡的願望。

  弗萊德壓抑著自己奔流的情感,同樣莊嚴地回答:

  「我以德蘭麥亞的王冠為誓,為曾有過像約瑟芬尼亞·卡·佩克拉上校這樣的部下而感到無比榮幸。」

  ……

  克里特人入侵的消息瞬間傳遍了我們的朋友倫布理族土著人的領地,沒過幾天,我們接到了大祭司的邀請,作為他們中的一員共同商討抵禦外侵的相關事宜。

  除了紅焰堅持留下把守營地,我們所有的同伴都出席了這個會議。

  說實話,我從沒見過如此糟糕的戰前準備會議,近百個大小酋長帶著他們族內的勇士們席地而坐、大吵大嚷,彼此之間一句話也聽不清楚。一些平日裡有舊怨的部落酋長甚至相互間惡言相相,一點也沒有一致對外的樣子。

  大祭司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平息了這種紛亂,但他立刻點燃了另外一種不適合出現在這裡的東西,那就是狂熱。

  「……我們曾經接受過倫布理神的憤怒,因為外人的入侵。我們曾經因此懷疑過我們的兄弟。現在,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終於出現在我們面前,拿起武器,男人們,用你們的力量去驅逐那些罪惡的生命,讓他們為自己的愚行付出代價,倫布理神保佑,我們必將取得勝利!」

  「殺死他們!」

  「讓他們付出代價!」

  「把他們趕出我們的土地!」

  ……

  粗野狂信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在彰顯土著戰士勇氣的同時也將他們的無知表露無餘。我們相互交流著憂慮的目光,擔心我們的朋友們會在戰場上吃大虧。確實,僅憑數量而言,他們確實是佔了上風,但這一次他們將要面對的是補給充裕、兵強馬壯的克里特大軍,在這些可怕的敵人面前,他們的數量優勢並不像面對我們時這麼明顯。而且,裝備、紀律、戰鬥經驗的差別是如此之大,我們想不出任何取勝的理由。

  眼看著這次會議就要在瘋狂偏執的氣氛中結束了,弗萊德覺得不能再等待,他站身來,大聲地說:

  「尊敬的大祭司和各位酋長,我親愛的兄弟們,我有些話要說。」

  大祭司有些不耐煩地看著年輕的領袖,在他以往的經驗中,可能還沒有哪一位酋長曾經在這樣的會議中打斷他掀起的狂熱情緒吧。看得出,當人群中爆發出熱烈回應的時候,這位年長的尊者十分享受這種被擁戴的感覺。

  「我們曾經與罪惡的克里特人交過手,我保證,他們和你們遇到過的敵人完全不同。他們非常強大,當然,還無法和我勇敢的兄弟們相比。但是,如果僅憑借勇氣去和他們戰鬥,會造成很大的傷亡。我不希望看到我親愛的兄弟們因為這場戰爭而受傷,我懇請大家能夠仔細思考一個戰鬥計劃,減少我們的損傷,更輕鬆地把他們驅趕出去……」

  「或許你們的神教你們這樣做……」大祭司輕蔑地打斷了弗萊德的話,「但偉大的倫布理神的孩子不屑於追求陰謀。有倫布理神的庇佑,我們必將輕鬆獲勝。我們有最偉大的神保佑,沒有什麼能夠傷害我們!」

  「這不是陰謀,尊貴的大祭司,這是智略,是智慧。偉大的倫布理神不會拒絕智慧。我有一個計劃,您看,很簡單的計劃,只需要我們……」

  「你的意思是,古德裡安先生,讓我們聽從你,而不是神的安排,讓我們在你的指揮下進行這場戰爭?」大祭司不友好地說。他三番五次地強調這個「你」字,立刻引起了在場幾乎所有人的激動情緒。

  「如果你膽怯了,古德裡安先生,你不必參加這一次戰爭。自從很久以前,倫布理神的孩子就開始保護這片土地不受侵害,我們一直做得很好。如果你們要參加,先生,那就最好和我們一起,像個勇士那樣!」

  大祭司的話引得不少人對我們投來嘲諷的目光,他們多半是些沒有出席那次聚會的部落族人。更多的人陷入矛盾的思考中,而後,他們堅定地站到大祭司的一方指責我們。我們不能責怪他們,雖然他們對我們心生好感,但讓他們拋棄千百年來的傳統,背棄自己最尊貴的長者轉而去幫助外人,這並不現實。

  弗萊德無奈地搖搖頭回到我們身邊,他勸阻了憤怒中的達克拉和羅迪克。在這群愚昧鹵莽的人面前,弗萊德偉大的戰鬥天賦和過人的智慧毫無用處,他甚至連說話的權利都被剝奪了。

  愚昧和頑固,人類進步最大的兩個敵人,我們在同一時間都遇到了。

  大祭司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救命恩人回歸沉默,再又一次言之無物的空洞煽動之後,他結束了這次會議。結束之前,他宣佈將在七天後的一早和克里特人交戰,原因是「這樣做會讓倫布理高興」。我粗粗計算了一下,直到開展時的那一刻,大概還有五個部落近六千戰士不可能趕到戰場,而且即便是在戰場上的七萬多戰士,也有三分之一應該正處於疲勞中。

  如果按照他們的設計,這將是一場必敗的戰鬥,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古德裡安先生!」會後,正當我們滿腹憂慮、無比苦惱地打算離開會場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叫住了弗萊德。我們回過頭,驚訝地發現我們的老朋友、倫布理族最大的部落——巨牛部落的酋長艾克丁正滿面憂愁地望向我們。他左右看了看,在確信沒有人注意到我們之後,示意我們跟上他。弗萊德想了想,帶著我們跟隨他來到了一塊僻靜的地方。

  「很抱歉,古德裡安先生。在會場上我沒有支持您的話。我無法那樣做,先生們,如果那樣的話,我會受到其他酋長和大祭司的打擊,這無論對於我自己還是對於我的族人都不是一件好事。這一點我希望大家能夠諒解。」他真誠地向我們道歉說。

  「不管別人怎麼想,我的朋友們,我相信你們所說的。如果你們信任我,就請不要欺瞞我,誠實地告訴我,這場戰爭我們是否真的能夠取勝。」

  「您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的,尊敬的朋友。」弗萊德回答說,「我沒有絲毫冒犯倫布理族勇士的意思,但如果按照大祭司這樣做,我們必敗無疑。死亡將給倫布理族帶來重創,我的朋友,敵人的強大超出了你們最大的想像。」

  「你所說的我一點也不懷疑,我希望您可以幫助我們,古德裡安先生。」艾克丁誠懇地說。

  弗萊德苦笑了一下:「幫助你們,當然,我會盡全力幫助你們。但是,您也看見了,我根本無能為力。」

  「或許您可以,先生。」艾克丁猶豫了片刻,隨後說到:「巨牛部落一共一千兩百名強壯的戰士,可以按照您的計劃去做。」

  「那還不足以改變什麼,我的朋友。」弗萊德苦惱地說,「如果還能有兩萬,啊不,哪怕只有一萬勇敢的倫布理戰士絕對聽從我的命令,或許這場戰爭還有救。而且,即便勝利,我們也將付出很大的代價。」

  艾克丁沉默了片刻,數次想就這樣離開,但最終還是停留下來。最終,他下定了決心,滿臉痛苦地對我們說:

  「或許我做得到。這次的戰鬥大祭司會在奔狼部落指揮,不會停留在我這裡。我會盡量召集其他部落的幾個酋長,說服他們聽從你的指揮。」

  我一陣心悸,抓住艾克丁的手小聲問道:「你確定知道你在幹什麼嗎,我的朋友?」當下定這個決心的時候,我們面前的這個強壯可敬的中年人就相當於已經背棄了自己的信仰,放棄了對大祭司的服從。這在這個以神為絕對權威的種族中,一定是莫大的罪責。

  「我唯一知道的是……」艾克丁勇敢地迎上我的眼睛,堅定地回答,「……我在拯救我的族人,就是這樣!」

  弗萊德嚴肅地告誡他:「如果您決定了,我的兄弟,千萬要當心您的舉動。雖然我們都知道您這樣做沒有惡意,但如果讓大祭司聽到了這個消息……」他沒有繼續說下去。在這件事裡我們都嗅到了陰謀的味道,而可笑的是,這「陰謀」的發起人和策劃著居然會是我們。對此,我們沒有絲毫的愧疚。我們的良心可以作證,我們沒有任何為自己謀利的願望,完全是為了拯救我們友好的土著朋友們。如果你堅持,好的,我承認我們並非沒有私心,可這樣做僅僅是為了能夠保全我們的性命,讓我們這支失去了國土的王國軍隊能夠在這動盪的亂世中找到一片存活的天地。我並不認為這也是一種罪過。

  「這一點我明白。」艾克丁沉重地回答,他也在做自己不願意去做的事情,與我們一樣,他也有必須這樣做的理由。

  「在其他的部落酋長中,有我的幾個朋友。我想,他們應該是可以信任的。在戰鬥和鬥酒的過程中積累下來的友情,我想是不會那麼容易失去的吧。」說到朋友,艾克丁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再次露出了笑容。他的話引起了我們的共鳴,我們相互拍打著,同樣露出久違的笑臉。

  「那我們現在就可以開始準備了,酋長。我希望您能夠轉告所有有可能受您影響的部落酋長,讓他們抓緊這幾天的時間,盡可能多地儲備食物。我們不知道這場戰爭要進行多久。哦,不要告訴他們這是我說的,我想您明白我的意思。」看到了希望,弗萊德的頭腦開始重新運轉起來。只要還有一絲機會,我的朋友就絕不會放棄把它緊抓在手裡的努力。

  「我會的。」艾克丁這樣保證著。

  ……

  三天之後,艾克丁傳來了令人振奮的消息:連同他的巨牛部落,有十三個部落一共大約一萬人聽從了他的建議。這份部落名單我們都很熟悉,與其他那些狂信頑固的土著首領相比,這些酋長都相對明智而富有遠見。在幫助土著居民治療瘟疫時,他們都是最早向我們表示友好的人,即便在米莉婭生病之後,他們也沒有過多地為難我們。弗萊德和我都認為這份名單是比較可信的。

  為了增強友軍的力量,我們將庫存僅有的一千套制式鎧甲、五百柄長矛、一千把短劍、七百把長劍、一千隻單手圓盾送到了艾克丁手中,儘管對於近萬的土著戰士來說,這點裝備只是杯水車薪,可這已經是我們能夠聚集起來的最大力量了。

  對於我們的饋贈艾克丁沒有推辭,他把這些裝備優先發放給了自己的族人。這是可以理解的:他畢竟是一個部落酋長,為自己的族人謀求更多的安全是他的責任。

  這樣一來,在即將發生的聖狐高地會戰中,弗萊德就擁有了由不足兩萬裝備精良的職業士兵和一萬強壯但缺乏訓練的土著戰士組成的混編軍隊。我們深信,這支奇異的軍隊在戰鬥中必將戰現出讓人不可忽視的力量,成為扭轉戰局的關鍵因素。

  就這樣,當我們遠離堆砌著死亡喧囂的戰場一個多月之後,戰爭的陰影又纏上了我們的腳步。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50
第十三卷:激撞 第一百一十三章 無以為勝

  儘管事先已經得知,但當事實發生在我面前時,我仍然不願相信。

  當克里特大軍在茂密的高地叢林中掙扎穿行時,應當是我們的土著朋友發動偷襲、殲滅克里特人的最佳時機。可遺憾的是,我們不理智的朋友們拒絕了一行之有效的戰鬥方式,反而在一片相對平緩的坡地上與克里特人展開正面決戰,為了「倫布理神」的「榮耀」和「驕傲」。

  當他們突然從山坡背後衝上坡頂大聲吶喊時,這出乎意料的歡迎方式真的讓克里特人嚇了一跳。正在行軍中的克里特人陣腳散亂,他們的陣形因為驚慌而散亂不堪。如果這個時候發起衝擊,憑借人數上的巨大優勢和沿山坡由上而下不可忽視的衝擊力,他們還有獲勝的機會。

  但是,這個機會被大祭司愚蠢地錯失了。

  這個老者蹣跚而驕傲地緩步走下山坡,來到克里特人的陣前,揮舞著手中的權杖,手舞足蹈地大聲喝道:「外來者,你們的到來引起了倫布理神的憤怒。你們不受這片土地的歡迎,馬上離開這片土地,否則死在這裡。」

  克里特的軍隊緩慢蠕動著,過了半晌一個高級將領才擠出陣列,盡量客氣地詢問道:

  「我們遠道而來,希望知道阻擋我們道路的是什麼人……」

  一次冗長而沒有意義的對話開始了。大祭司一次次宣佈著他們對這片土地的屬權,要求對方遠離這片土地,而那位將領則一次次不失禮儀地向土著居民表示尊敬,並提出許多問題。他的態度是那麼恭謙友善,讓大祭司根本沒有機會表示他和他族人們的憤怒,更不用說結束這一次不成功的談判了。

  大祭司當然不會知道,就在他們喋喋不休的時候,克里特人已經逐漸整頓好了自己的軍陣,詳細觀察了他們的敵人和整片地形。我們眼看著克里特人的陣形由散亂逐漸變得整齊起來,各個防陣也都進入到了各自合適的位置,做好了開戰的準備。面對這個景象,我們只有暗自焦急,卻無法通知大祭司。換句話說,即便我們把這一切情況都告訴了他又能怎麼樣呢?在某種程度上,我們之間發生的不快已經淡薄了他的信任,儘管他依舊把我們當作自己人。

  當最後一個克里特士兵就位後,那個軍官結束了這次談判。此時,他的態度倨傲無禮,完全不是剛開始那副恭謙的模樣了。他的表現和言語終於激怒了尊貴的長者,大祭司氣得恨不能把自己雪白的鬍子都扯下來。他大步回到山坡上,向他身邊的族人們大聲說著些什麼。他的話顯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憤怒,土著戰士們大聲鼓噪著揮舞起手中簡陋的武器,只待大祭司一聲令下,就要衝向面前這群冒犯了他們和他們神祉的入侵者。

  「告訴我們的夥伴,一定要堅持下去,在得到我的命令之前,絕對不許出擊。」弗萊德囑咐著艾克丁。土著朋友們好戰的熱情和散漫的生活習性讓我們很不放心。

  艾克丁答應了一聲,及時地把這命令對我們的盟友強調了一遍。當他們把這消息散播到每一個戰士耳朵裡後,戰鬥的命令從大祭司的口中發出了。

  這是我平生僅見的大戰。

  超過十萬人在我們腳下翻湧,那是一道無可比擬的浪潮正衝向一道無比堅固的岩石。你不會瞭解,當人口的積累達到這種程度時,你會覺得戰爭是這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只要有足夠數量的人,瘋狂的戰爭有能力摧毀一切。

  毫無疑問,我們的土著朋友們是英勇的,如果讓他們一對一與我們或是克里特人交手,很少有人能夠勝過這些虔誠無畏的勇士。但弗萊德曾對他們說過,在戰場上,勇氣不能決定一切。現在,到了用他們的血肉驗證這並不深奧的道理的時候了。

  土著戰士們的衝鋒是散亂狂熱的,沒有絲毫的陣形可言,更談不上什麼掩護、配合了。我甚至看見許多手持簡陋弓箭的戰士和他們持矛的戰友並排著衝鋒,似乎恨不能盡快衝入敵人的壁壘中,把手中的羽箭親手插入敵人的胸膛似的。

  這真是我所見過的最糟糕的一場衝鋒。如果對手是不足兩萬的疲兵,它或許能夠憑借巨大的數量優勢把對手沖碎、擠垮,但當遇到勢均力敵的對手時,這樣的衝鋒和自殺沒有太大區別。

  無數羽箭從克里特人的陣中踴躍而出,死神彷彿隱起了身形盤坐在這一支支致命的箭簇上。它們攜著銳利的尖嘯聲深深刺入土著戰士們完全不設防的肉體之中,在他們的身體外炸出一蓬蓬的紅色血霧,留下道到無可彌補的傷口。無數勇敢的戰士在劇痛中慘叫著倒下,他們平伏在地上,無力地掙扎著,任由自己鮮活的生命力隨著傷口的鮮血湧出體外。他們原本都是些敢於徒手與惡狼搏鬥的鬥士,他們的勇武遠勝過前方那些用銳器重創他們的邪惡敵人。但是,他們連接近敵人的機會都沒有得到就屈辱地倒下了,器械裝備上的差距讓原本弱小的一方變得強大,強大到了讓他們連想像都無法想像的地步。

  更多的土著戰士接近了克里特人的陣地,他們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有機會彰顯自己的強大。我要說,我們的土著朋友確實是強大的,即便他們身無片甲遮體,即便他們手中的「長矛」僅僅是些鑲嵌著簡陋金屬尖刺的樹枝木棍,面對著那些手持重盾站在陣地外側的克里特重裝步兵,他們依舊佔據了上風。

  在短暫的接觸中,克里特人的整條防線都經受了極大的考驗。許多士兵並不是戰死在自己的崗位上,而是被面前這些凶狠的敵人從陣列中硬拖出來,在自己戰友的面前被殘酷地殺死,而後被剝去盔甲、搶去武器,幾乎是全身赤裸地躺在陣地前方。奪下了敵人武器盔甲的土著戰士興奮得大喊大叫,不時在戰友面前炫耀著自己的戰利品,讓他們也心癢難搔,恨不得立刻也搶一份更好的戰利品出來。

  物資的匱乏讓我們的朋友們把到手的每一件普通的武器和鎧甲都當作寶物來收藏,在他們的家中,食物、酒、獸皮和許多日常生活用品都是隨時可以拿出來共享的,但寶貴的金屬質地的武器卻是每一個成年男子的私人物品,連他的妻子都不許碰觸。對於他們來說,敵人手中的武器和身上的鎧甲就像是一個取之不盡的寶庫,他們忘記了,這些寶貴的物品同樣是能夠奪取他們生命的利器。

  他們的愚蠢讓他們的優勢瞬間消散。

  土著戰士的掠奪風潮讓自己原本就不整齊的陣列更加散亂了,不少人在陣地前就開始相互搶奪珍貴的戰利品,甚至有些粗魯的漢子彼此動起手來。這讓人絕望的戰爭習俗幫了我們的敵人的大忙,正在土著戰士們紛紛彎下腰去的時候,一排排鋒利的長矛從重裝步兵的長盾後惡毒地探出,在一具具壯碩的身體中尋找著血腥的刺激。

  這根本就是一場不對稱的戰鬥,每當一個克里特人倒下,總會以兩到三個土著戰士的生命為代價,尤其糟糕的是,土著人雜亂無章的攻擊方式根本無法絲毫動搖克里特人的防線。克里特人在一層層軍官的指揮下協調冷靜地運動著,整支軍隊就像是一隻有生命的巨獸,按照自己固定的節奏吞噬著眼前這群渺小的襲擊者。而土著居民根本無法找到自己的領袖,從一開始他們就混淆了各自的族群,甚至連自己的酋長在哪裡都不知道。事實上,甚至有可能他們的酋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裡,他們就像是一把散落在戰場上的沙子,數量雖然巨大,卻無法真正給對手造成致命傷害。

  克里特人用鮮血和死亡給我們的土著朋友上著一堂關於戰爭的殘酷課程,在戰場這個流滿了鮮血的大課堂中,「紀律」這個詞彷彿一隻無情的巨輪,瞬間將「強大」、「勇敢」、「無畏」、「豪邁」這些原本讓人敬畏的品質碾成了碎片。他們用事實告訴自己的對手,僅僅是肉體的強壯在戰場上毫無用處,散亂的「一群人」永遠也無法戰勝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一支軍隊」,這是戰場上必勝的定律,勝利者的不二法則。

  另一個重要的詞彙是「文明」。這個高貴文雅的詞彙此時正以前所未有的血淋淋的姿態矗立在這片土地上,它正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展現著自己的強勢。我幾乎能夠看見這個原本應當受人崇敬的詞彙此時正發出冷酷的微笑,因為它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它的對立面、那個叫做「愚昧」或者「落後」的詞彙打翻在地。它滿意地聽著倫布理戰士們的哀哭,彷彿那是它勝利的明證。

  「看見了沒有,這才是真正的戰爭,和你們之前遇到的所有戰鬥都不相同。」弗萊德手指前方,對已經驚呆了的艾克丁說道。

  「如果剛才我們就衝下去了,現在那些倒在地上呻吟的兄弟就是你和我。你最好告訴我們的朋友們,戰鬥一開始,就不要想著去剝奪敵人的戰利品。戰鬥結束後,這些都是你們的,我們不要一分一毫,但在這之前,我們一定要打敗我們的敵人。如果我們失敗了,那些戰利品同樣回被敵人奪走。」

  或許戰鬥中的人們總會帶有幾分狂熱,以至於往往會忽略身邊發生的事實,所以衝鋒在前的土著鬥士們並沒有發現敵人無可動搖這一殘酷的事實,但正站在山坡上的艾克丁和他的酋長朋友們都看得清清楚楚。冰涼的汗水從他們的頭上不停流出,我猜他們的心中第一次生出無法戰勝敵人的想法,這種想法如此強烈,以至於幾乎動搖了他們對於自己神祉的崇信。艾克丁已經不復原先沉著智慧的樣子了,一聽到弗萊德的話,他立刻對著我們的土著盟友大聲宣講。我們身後的那些土著戰士們並沒有他們酋長那樣的明智,他們不住用大聲的抱怨表達著自己的不滿,大多數人因為錯失了第一個殺死敵人的勇士而懊惱著,急切地向他們的首領表示希望能夠盡快投入戰鬥中。他們並不知道,他們避免了成為第一個死在敵人手中的倒霉蛋的機會。正像一句諺語裡所說的那樣,莽撞的眼睛裡總也看不到可怕的真相。

  好在酋長們平時在自己的族中保持了巨大的威信,儘管不滿意這樣的安排,但看起來沒有人會在這些事情上違背弗萊德的意願。

  這個時候,一場真正的屠殺已經在戰場上開始了。

  在抵禦住土著戰士的第三次衝鋒浪潮之後,趁著土著戰士們身心疲憊、戰志衰竭的時候,克里特人出動了他們的騎兵。

  這是一支驃悍驍勇的輕騎兵,儘管在先後見識了溫斯頓的「破陣鐵騎」和我們一手創建的「星空騎士」之後,這支騎兵在我們眼中距離真正的強大還相距很遠,但在這群勇敢而落後的土著戰士面前,這支部隊展現出了它最強大的一面,成為了橫掃整個戰場的無敵勁旅。

  鐵蹄翻騰,抓起乾枯的草皮,在騎手們的身後揚起高高的一道煙塵。馬上的勇士們輕甲覆體、皮盔裹面,猶如猛虎一般衝入散碎的土著戰士中,用手中鋒利的武器製造著讓人驚心動魄的血腥場面。在他們高大的馬匹和輕快的馬刀面前,土著戰士們手中簡陋的武器幾乎不起任何作用。他們只能偶爾將一兩個不走運的騎手從馬背上扯下來殺死,但這卻絲毫改變不了他們被動的局面。這支騎兵並不多,大約也就三千人上下。這個數量剛剛合適,這片山坡空地正好適合他們縱橫馳騁,如果騎兵更多,戰場可能就顯得狹窄侷促,不利於騎兵的運動作戰。這說明我們對手起碼是個經驗豐富的將領,能夠迅速對戰局和周圍環境作出正確判斷。

  在騎兵壓倒性的優勢面前,土著戰士們無計可施。在遇到我們之前,他們可能還從未遇到過這種騎在高大戰騎上橫衝直撞的無敵戰士。聖狐高地上並非沒有馬匹,我們的土著朋友們也並非沒有馴服他們當作坐騎的經驗,但他們還從未見過如此驍勇的騎手們排列成整齊的陣列以無可抗拒的迫力戰鬥的樣子。他們在潰散,這不能怪他們。他們的武器落後、陣列混亂、指揮無力、紀律鬆散,幾乎所有必敗的因素都體現在他們身上。唯一苦苦支撐著他們,讓他們沒有全盤崩潰的,或許就只剩下對他們神祉的堅定信念了吧。他們是愚昧的,但從這個角度上來講,他們也是值得欽佩的。

  那些最勇敢最有力的戰士們仍然在不屈不撓地對抗著強大的敵人,他們給克里特人製造了很大的麻煩。但戰局應該已經是明確無疑的了,我們的土著朋友們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慘敗。如果任由事態這樣發展下去,他們無意會失去這場教會了他們殘酷和血腥的戰鬥,並最終將會失去這片土地的佔有權,淪為異族的奴隸。在那之前,更大更慘重的傷亡在等著他們。甚至他們有可能會遭遇滅族之災,這完全要看克里特統治者是否足夠殘忍了。

  看著眼前的景象,我們的心情非常沉重。儘管土著居民的戰鬥方式無比愚蠢,儘管是他們自己選擇了這樣一次必敗的大戰,儘管我們並非沒有提出更好的建議,但我們不能說對他們的損傷是沒有責任的。畢竟,是我們把戰火引到了這片土地上。無論我們對他們曾經有過多麼巨大的恩情,都無法閉幕他們正遭受的慘痛傷亡。

  「古德裡安先生,我們不能再等待下去了!」我們的土著盟友們終於忍不住了,艾克丁在他酋長朋友們的期望下走過來,他開口向弗萊德要求著,希望我們能夠去拯救他的族人。他臉上的肌肉不住在痛苦地抽搐著,恐慌和憤怒交替出現在他的臉上。這個勇敢而智慧的部落首領沒有掩飾他的情感:他的確害怕對面那支強大的力量,但無數族人的死亡讓他再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怒火。復仇的火焰幾乎燒遍了他的全身,痛苦和哀傷同時撕扯著他的心。我無法感受他當時的感受,但我知道,那是足以讓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因為痛苦而瘋狂的感受,此時的艾克丁已經處在爆發的邊緣了。

  弗萊德眼望前方,幾乎是在躲避艾克丁的目光。作為德蘭麥亞的國王,作為全軍的領袖,作為拯救整個倫布理族的希望,他必須做出正確的決定,即便有時這意味著苦痛。

  「再等等,我的朋友,再等等,時機還沒有到……」弗萊德聲音暗啞,似乎用盡全身力氣也只能用這麼小的聲音來說話。

  「再等等?你還要我等到什麼時候?我的族人在流血!」艾克丁終於忍不住大吼起來,他的手指憤怒地指向我們的領袖,高大的身軀像是一座巍峨的高山在震動。這個巨人大踏步走上前來,似乎要向弗萊德動粗。達克拉和羅迪克已經做好了準備上前阻止他。

  「所以,我們不能讓他們的血白流!!」這一次,弗萊德用同樣響亮的聲音回答。這聲音堅決有力,甚至隱隱透出幾分殘酷的味道。

  艾克丁停住了腳步。

  戰場上,哀號遍野,血流成河。儘管戰鬥僅僅進行了不到半個上午,可是已經有將近一萬土著戰士永遠地倒在了血泊中。

  克里特人的陣形絲毫不亂,騎兵的鐵蹄仍在踐踏生命。這片初春的原野一片血紅,彷彿寒冷的冬雪將晚霞凍結在這裡,而溫暖的春風又將它融化,隨風流淌。

  沒有任何跡象表明這場戰鬥即將結束。

  艾克丁悲憤地望著這一切,我知道,我們所看見的景像在他眼中絕不相同。終於,他選擇了理智,也選擇了信任弗萊德的判斷,歎息著走向他的朋友們。他盡可能平靜地向其他幾個酋長說明著,幸虧他們都是些明智的人。他說服了他們。

  然後,我看見這個魁梧高大的男人、這個一個部落中地位最尊崇的人,站起身來,背向自己的戰士們,默默地流淚。

  他的痛苦是我們造成的,而我們卻無能為力。

  願他此時的悲痛能夠得到等值的回報。現在的我,也就只能這樣希望著了。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51
第十三卷:激撞 第一百一十四章 艱難抉擇

  作為這場戰鬥最強的一支後備力量,我們將手中僅有的一萬五千正規軍掩藏在山坡後,始終沒有暴露在克里特人的視線內。我們在等待機會,等待克里特大軍全面反擊的機會。唯有此時,我們出其不意的衝鋒才有意義。

  在那之前,我們先等到的,是大祭司的憤怒。

  「艾克丁酋長,巨牛之魂的守護者,你們在幹什麼?」在我們把所有的精力投放在戰場上時,一個聲音遠遠傳來。順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我看見一個手持長矛、身材矮小但行動迅捷的土著戰士,他正飛速向我們的方向跑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呼喊著。

  「艾克丁酋長,大祭祀想知道,倫布理族最勇敢的戰士為什麼沒有出現在戰場上,難道對戰鬥畏懼竟讓我們最偉大的勇者做出了懦夫的舉動嗎?」

  他的話就向是把一碗涼水澆到了滾熱的油鍋中,巨牛部落的戰士們紛紛為自己的酋長鳴起不平來,如果不是還有些懂得遵守命令的人拉扯住了自己的朋友,許多衝動的傢伙已經忍不住衝下山坡,用自己的熱血去證明自己的勇敢了。但是,也有一小部分戰士屈辱地低下了頭去,或是不滿地望著自己的首領們,認為是他們的無能和膽怯讓自己陷入了屈辱。

  那傳遞消息的戰士跑到我們面前,略帶鄙薄地繼續傳遞著大祭司的不滿:「還有飛鷹部落、黑豹部落、金舌雀部落……你們眼看著倫布理神的敵人在讓你們的兄弟流血,卻無動於衷。你們玷辱了神的榮耀,也玷辱了你們英勇的祖先。大祭司說,如果你們還流淌著和我們一樣的血,就應該用行動去洗刷恥辱,像個男人一樣去戰鬥,而不是怯懦地躲在一旁。」

  他的話在這數萬勇士中引起了喧然大嘩,我相信,如果這話是出自這傳信戰士自己的意願,他在瞬間就會被尊敬自己酋長的族人們撕成碎片。但是,毫無疑問,這些話是出自他們的神最高貴的代理人、廣受他們尊敬和愛戴的大祭司的口。對於他們來說,這幾乎是帶著神意的譴責。這讓他們顯得有些慌亂無措。戰士們紛紛望向自己的酋長,希圖同他們的臉上尋找答案。

  酋長們自己也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中。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看離他們不遠正全神貫注凝視敵群的弗萊德,再看看大祭司所處的方向,不知該作出什麼樣的回應才好。

  艾克丁求助似的望著弗萊德,似乎是在指望著這個年齡幾乎是自己一半的年輕人幫自己下定決心。可弗萊德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頭說:

  「這是你的決定,朋友,無論你怎麼決定,我都不會怪你。我保證,即使沒有你們的有力支援,即使只有我的士兵,在必要的時候我們也將傾力出擊。或許失去了你們我們無法贏得勝利,但是,我們絕不會拋棄自己的兄弟。」

  弗萊德的話好像一隻輕巧的砝碼,雖然並不像正在進行的血腥戰爭那麼有力,但已經悄然將艾克丁心中難以取捨的天平向正確的一方壓倒。

  「我們會戰鬥,和我們德蘭麥亞的兄弟一起,在正確的時候。轉告大祭司,奔狼部落的勇士,巨牛之魂從不曾離開偉大的倫布理神的身側,那些和我們站在一起的勇士們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血脈。給我們一點時間,我們會讓大祭司和倫布理神親眼目睹我們的忠誠。」艾克丁沉思了片刻,轉而向那個傳遞消息的土著戰士說道。

  「大祭司說,你們要立刻攻擊!」那土著戰士面對著這個遠比自己高大和尊貴的人,絲毫沒有退讓的表示。他著重強調了「大祭司說」這幾個字。這些話在我們的土著盟友中引起了騷動:反對大祭司的命令,即便是對於一個酋長來說,這也是無可原諒的罪責。

  「巨牛部落將和德蘭麥亞的兄弟共同作戰,這就是我的決定。如果倫布理神認為我做的不對,那在這一場戰爭之後,我願接受任何懲罰。」

  艾克丁的話剛一出口,他身邊忽然變得安靜起來。沒有一個土著戰士敢說話,他們已經震驚得無法思考了。我們知道這些話意味著什麼,它們意味著艾克丁在這時候否定了大祭司的最高領導權,對於這個將神的旨意看得無上崇高的民族來說,這幾乎就等於背棄了神。再沒有什麼比這更嚴重的罪過了。

  艾克丁此時看上去無比堅定悲壯,他像是一個必死的囚徒那樣站在那裡。沒有人接觸他,甚至沒有人靠近他,可內心的矛盾正灼燒著他的心,讓他看上去彷彿正在接受嚴刑拷打。他曾經是這個族內最受尊敬的人之一,他獲得的榮譽比任何一個人都要多。可是,只是這幾句話,或許他就不得不放棄這所有的一切,成為他的族人中最受人唾棄的一個。對於一個勇者而言,我不知道還有什麼屈辱來得比這更強烈。

  「我堅信我的選擇是正確的,我相信朋友的智慧!」忽然,艾克丁大聲說道,不是對那個奔狼部落的戰士,也不是對我們,而是對著他身後慌張、矛盾、不知所措的戰士們。

  「今天,我們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強大敵人,同時,我們也結識了從未有過的偉大朋友。我深信,這不是巧合,這是偉大的倫布理神給我們的一個考驗,讓我們改變、讓我們更強大的一次考驗。或許我的猜測是錯誤的,那就讓我們偉大的神懲罰我一個人。但是,現在,我希望你們,守護巨牛之魂的男人們,跟隨我,像從前一樣與我站在一起,為勝利而戰,而不是為犧牲而戰。我不希望你們無謂地流血,如果注定我們要流血,那就讓我們的敵人知道,我們的血不會白流的,倫布理神傳下的血脈是會燃燒的!」

  或許這短短幾句話無法徹底打消戰士們心頭的疑慮,但它確實及時地穩定住了已經動搖的人心。艾克丁多年來在自己的部落中樹立起的威信讓他的族人們暫時忘卻了神怒的可怕,所有人都聚集在他苦惱但驕傲的身姿周圍。依舊沒有人發出聲響,但一種幾乎肉眼可辨的線在人們之間相互傳遞著,它連接起人們的心,讓他們隨著同一個節奏跳動著。

  「我,洪多斯,飛鷹部落的酋長,願與德蘭麥亞的朋友和巨牛部落的兄弟一同戰鬥,若因此引來倫布理的憤怒,我願和艾克丁兄弟一同承擔!」這時候,艾克丁身邊那個身材結實臉上有一道傷疤的大漢大聲說道。他與艾克丁交換了一個滿含熱情的眼神。我熟悉那眼神,那是惟有曾共同面對過死亡的戰士之間才會有的、願意同生共死的慷慨眼神。

  又是一陣沉默,接著又一個酋長作出了同樣的表示,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在這時候,這些已經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們的眼中迸發出了奇異的光彩,這光彩讓他們看上去是那麼年輕,彷彿是群只是二十出頭的倔強少年。我不知道他們在年輕時曾有過什麼樣的傳奇經歷,但我相信那必是一個又一個讓人心動精彩故事。現在,在拯救自己的族人和保全自己的榮譽之間,他們再次一同做出了艱難的選擇。每一個人在開口之前都滿臉苦痛,但當他們說出自己的決定,把手放在朋友手中的時候,那份內心掙扎的矛盾瞬間煙消雲散,因為共同面對這份苦痛的,並非是他們孤身一人,還有那些曾經並肩戰鬥過的、與自己血脈相通的朋友們。

  「我……」當人們的目光轉向烈馬部落的酋長時,他猶豫著無法開口。豆大的汗珠沿著他的面頰滑落他的胸膛,他的嘴唇因為緊張而抽搐,雙拳緊攥,一時看看那些站在弗萊德身邊的舊日戰友,一時看著大祭司的方向,無法下定決心。

  「豪斯特,做你想做的,沒有人會怪你!」艾克丁看出了朋友的為難,他聲音柔和地說道。

  「我……」豪斯特張了張嘴,看上去似乎是想向朋友的方向邁近一步,可忽然間他又停住的腳步。最後,他重重垂下頭去,用一種奇怪的聲調對那個傳信的戰士說道:

  「請轉告大祭司,烈馬部落的戰士們馬上就將發起進攻,我們會用我們的勇敢證明自己對倫布理神的忠誠……」

  不久,傳令的使者帶著不會令大祭司滿意的消息轉身離去了,他臉上在剛到來時帶著的鄙夷神色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置信的慌張:他一時間無法接受,居然會有那麼多以英勇著稱的部落酋長會在這個時刻選擇背離大祭司和背叛他們所信奉的神祉,這個消息讓他震驚。

  在豪斯特說完那番話之後,我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原本,在那一個個部落領袖身後的戰士們都躍躍欲試地急著投入戰團,對於他們首領的決定,他們並不完全支持,甚至還暗自埋怨,覺得他們剝奪了自己爭奪榮譽的機會。可是,當一個又一個領袖表示自己願意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與自己的朋友站在一起時,他們停止了抱怨。儘管他們震驚、儘管他們仍然畏懼自己的神,但在那時候,他們看待自己領袖的目光是崇敬的、尊重的。那些酋長尚未表態的部落戰士們甚至明顯露出了矛盾的表情,他們既希望能夠早一刻加入戰團,又不願看見自己的首領變成背棄朋友的人。

  豪斯特向大祭司的權威屈服了,他的戰士們並沒有表示出快慰和歡躍。正相反,他們看上去似乎感受到了恥辱。儘管他們依舊按照豪斯特的命令作好了戰鬥的準備,可我總感覺豪斯特正逐漸失去他們的尊敬。很奇怪,不是嗎?那原本應該是他們希望去做的光榮的事情,可在艾克丁和他親密戰友們的感染下,他們覺得這樣做反而是一種恥辱。

  豪斯特一直低著頭,連他大聲發佈命令的時候都不曾抬起頭來。他不敢向我們的方向看,更不用說和年輕時代曾經的戰友們說一句告別的話了。看他並不遜於艾克丁的健美身材和緊握長矛的右手磨起的層層厚繭,我絕不懷疑烈馬部落的酋長曾經是一個出色的戰士。但是此時,他看起來老了很多,彎著腰,皺著眉頭,連大聲吆喝都顯得有些有氣無力。

  在豪斯特開口表態的時候,艾克丁的眼神瞬間黯淡了下去。在事情一開始的時候我們就都知道有可能出現這種結果,可當它真正出現的時候,艾克丁仍然感覺受到了傷害。他的朋友們也是一樣,幾乎每個人都覺得豪斯特背棄了他們,背棄了一段值得珍惜的友誼。

  可是,就在豪斯特即將發出命令,準備全軍衝鋒的時候,艾克丁忽然昂起頭,大聲提問道:

  「是誰,在我們中第一個徒手殺死了惡狼,救下了羅琳,飛鷹部落洪多斯的妻子,我的妹妹,在他十五歲的時候。告訴我,這個勇士的名字,他是誰?」

  在他周圍,他的朋友們瞬間變得激動起來,這群已經年過中年、娶妻生子的壯士們眼神朦朧,彷彿穿過無聲的時光隧道,來到自己的年少時光。跟隨著艾克丁的聲音,他們高喊:「豪斯特,是豪斯特!」紅鬍子的洪多斯尤其激動,他一邊喊著一邊把自己的鬍子向兩邊拉扯,似乎是在擦除上面的淚跡。

  「是誰,在我們與葛林族的戰鬥中,身負重傷單槍匹馬殺死了七個敵人,為我們斷後,保護了我們的安全?誰能告訴我,這個無敵的勇士的名字,他是誰?」

  「豪斯特,他是豪斯特!」那些尊貴的長者們大喊著,他們此時不是受人尊敬的酋長,而是一群戰士,一群將生命相互聯繫在一起了的戰士。

  「是誰,在倫布理神的神壇前與我比賽酒量,成為唯一一個曾經灌醉我的人,讓我半個月都沒爬起來,幾乎被你們活埋。這個受到了偉大的倫布理神眷顧的男子是誰?告訴我的名字,這個了不起的名字,我們的朋友,英雄中的英雄,勇士中的勇士,告訴我他閃爍著光芒的名字,他是誰?」說到這裡,艾克丁已經按耐不住內心的激動,淚流滿面。他的朋友們表現得同樣失態,他們像群瘋子一樣聲嘶力竭地高呼著「豪斯特」的名字,任懷念的淚水在面上縱橫交錯。往昔的歲月,那些真正讓人懷念的日子,那是這群戰士們永遠無法忘懷的青春記憶。

  再也無法忍耐,再也無法停留,豪斯特大踏步向艾克丁走來,給了他一個蘊涵著無限忠誠和熱忱的擁抱。四條魁梧壯碩的手臂緊緊糾纏在一起,就像是並排生長的兩株大樹的述枝,難分彼此。

  片刻之後,更多人擁入這個相互緊緊擁抱著的人團,十幾個酋長的臉上同時帶著笑容和淚花,像群撒歡的孩子一樣相互拍打、吶喊。沒有背叛朋友的行徑,沒有遭人唾棄的懦夫,沒有虔誠和不虔誠、勇敢和不勇敢的區別,我只看見一群真正的男人聚集在一起,他們抓住的是些足以依靠的手臂,他們擁抱的,是那些真正親密的人。沒有什麼能把他們分開,即便是倫布理神親自到來也不行,這一點我深信不疑。

  「豪斯特,好好幹,讓克里特的那幫狗東西知道,我們倫布理人才是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洪多斯大聲喊著,「等我們打贏了這一仗,我讓羅琳為我們做一隻烤全鹿。」

  他的話引起了眾人的哄笑,豪斯特一邊擦著眼角的淚痕,一邊大聲回答:「一隻不夠,起碼要三隻。你還當我們是當年那群沒有長矛高的小孩子嗎?」

  「對,三隻!」眾人轟鬧著大喊。

  「不要被人家打得屁滾尿流滾回來,還要我們去救你!」一個聲音從人堆中傳出,我分辨不出說話的人是誰。

  「依格爾,我什麼時候輪到你來救。上次從獵豹口中把你救下來的抓傷還在呢!」豪斯特大笑著回答。

  這群戰士的哄鬧只是很短的時間,可他們改變了很多事情。烈馬部落的戰士們看待自己族長的眼神重新恢復了尊敬和愛戴,甚至還有幾分好奇——可能他們還不知道自己的領袖曾經做出過那麼多傳奇事跡。其他部落的戰士同樣對自己的酋長充滿了尊敬,他們早就知道這些人是些多麼了不起的戰士,可今天當他們的事跡重新被一一提起時,時間之神彷彿用了某種特殊的魔法,讓這些堆滿灰塵的往事重新發出熠熠神采,讓人景仰不已。

  重新回到隊伍中,豪斯特已經恢復了身為一個戰士的自覺。他彎下腰,目視前方,雙手有力地持握著長矛最合手的部分,雙腿的肌肉緊張而充滿彈性,猶如一隻猛虎,即將撲向自己的食物。

  「艾克丁,對不起。你永遠是我們中最棒的。」他最後一次回過頭,對巨牛部落的酋長說了這句話。而後,他將高傲的頭顱轉向前方。

  「殺了他們,為倫布理神的榮耀!」隨著一聲高喊,烈馬部落一千多名勇敢的戰士湧入戰場。對於這片已經聚集了十餘萬人的戰場上來說,這一千人無法改變什麼,但確實有什麼正在改變著,在這個戰場上我們看不到的地方,在那些衣甲簡陋卻內心堅定的真正的戰士們心裡。我第一次對這場戰鬥充滿了必勝的信念,因為這種改變。或許,它改變的不僅僅是那些守侯在我們身邊的土著戰士的心,同樣的,我們自己的心也在隨之悄然改變著。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51
第十三卷:激撞 第一百一十五章 再戰,異鄉烽火

  形式崩潰的很快,土著戰士們一次次艱難的努力都被克里特人輕易地瓦解。雖然戰鬥仍處在膠著狀態,但我們知道,土著人的大軍運動彈性已經到了極限,戰局不會像這樣堅持很久了。

  果然,克里特人的後陣有了新的動作,幾支軍隊來回穿梭著,正在調整陣形,做出一副全線攻擊的姿態。

  「做好準備,我的朋友們。馬上就要輪到我們出發了!」弗萊德大聲提醒著我們的土著盟友,翻身上馬。在山坡的另一側,克里特人看不見的那一面。我們的士兵們接到了戰鬥的命令,做好了交戰的準備。

  果然,在最後依次將土著戰士們勇敢的進攻火焰熄滅在堅韌的盾牌前之後,克里特人打開了他們的戰陣。最先穿出的,是上萬隊列齊整的重裝步兵。和溫斯頓重裝步兵不同,這些嗜血的殺人機器們身著重甲,左手持幾乎有半人高的塔盾,右手握著足有兩人長的長矛,向著不屈的土著人大軍勇敢地突進著。即便是輕騎兵也無法與這樣緊湊密集的重裝長矛兵正面對抗,沉重的盔甲和既長且利的長矛讓他們像一座移動中的堡壘,正面與之衝撞無疑的愚蠢的。

  重裝步兵的陣列猶如巨大的鐵拳,重重擊打在土著大軍的正面,把這群勇敢的戰士壓迫得節節退後。在他們身後湧出無數手持短刃皮甲的輕裝步兵,他們凶狠地撲向混亂中的敵人,一次次依仗鎧甲和武器上的優勢將對手壓倒。儘管他們造成了很大傷亡,但取得的效果並不像整齊的重裝步兵陣列那麼大。這群並不出眾的士兵們脫離了陣列的保護,相當於將自己暴露在狂熱凶殘的土著戰士們面前。因為從來沒有過陣形,所以我們的土著朋友也不會因為失去了陣形而害怕戰鬥。在真正一對一的格鬥面前,克里特輕裝步兵們佔不到什麼上風。

  那隊輕騎兵仍在戰場上逡巡,他們已經被數量眾多不怕死的敵人拖住了,在獲得上萬人死傷的戰果之後,他們只剩下不足兩千疲憊的騎士,並且正在被仇恨的敵人逐漸圍困起來。現在,他們得救了,大約三千輕騎兵從自己的陣地中衝殺出來,擊潰了保衛著自己友軍的土著敵人。兩支騎兵聚集在一起,成為這戰場上不可輕忽的強大力量。儘管將疲憊的騎兵和體力充沛的騎兵混雜在一起無法發揮出最大的戰鬥力,但對於根本沒有騎兵的土著對手來說,他們已經沒有什麼值得畏懼的。這已經是克里特人所有的騎兵力量了,高地山區崎嶇的道路讓他們沒有能力帶更多騎兵來到這裡。

  我們的對手剛剛贏得一場了不起的勝利,他以大約五萬大軍迎擊土著居民超過七萬人的攻勢,在付出不足七千人生命的代價之後,已經殺傷敵人超過兩萬,並且轉守為攻,獲得了一個全勝的絕佳機會。

  就在這時候,弗萊德下達了他的命令:

  「該我們上場了!」

  當身著鎧甲、手持利刃的正規軍人出現在山坡上時,克里特人的軍陣中出現了短暫的動搖:我們的出現出乎他們的意料了,而且,他們並不知道我們到底有多少人——我們希望他們永遠都不要知道。

  一道閃爍著寶石般璀璨光芒的兵鋒箭一般射向那群正在肆虐生命的騎士,那正是我們的驕傲,最值得依賴的戰士,「星空騎士」。他們在翁伯利安山谷中曾經遭受重創,此後儘管我們抓緊一切空隙去訓練士兵補充這支強大的部隊,但現在能夠真正勝任一場戰鬥的,仍然只有一千多人。

  這已經足夠了。

  這支讓人驚悸的力量在紅焰和普瓦洛的率領下直撲向參差不齊的對手,雖然自從踏上聖狐高地的土地之後,紅焰就彷彿變了一個人一樣:不願湊熱鬧,不願露面,甚至除了非常熟悉的朋友們,他不願與別人交談。可是當他踏上戰場,他仍然是那個勇猛無敵的雙刀遊俠,馬背上最讓人敬畏的勇士。

  「以血為證,不勝不歸!」紅焰僅有的那只翠綠色眼眸中燃起在淬煉金屬時才會出現的綠色火焰,或許,現在的他真的連金屬也可以融化吧。隨著一聲輕快爽利的摩擦聲,這世上就少了一個不幸的戰士。鮮血從那倒霉的克里特騎手脖子上的創口中噴灑出來,濺得他身側將近十步的範圍內一片猩紅,可紅焰的刀上連一顆紅點也看不見。

  好快的刀!

  指揮官的豪烈激起了士兵們性格中最凶悍的一面,近兩千超越了人類極限的魔法騎士們揚刀躍馬,殺向全無準備的敵人。炫耀強大的武力,證明敵人的不堪一擊,用超前的戰鬥方式輕易地收取敵人的性命,我們的戰友們正在幹著他們的對手剛才正幹著的事情,但他們表現得更神勇也更殘忍。

  正當紅焰順利地向著勝利邁進時,我們也與敵人接觸了。

  我們從北坡上直衝下來,如同一把快刀般將探出本陣的克里特重裝步兵方陣攔腰砍成兩段。只有最靠近我們的幾排重裝步兵來得及將長矛轉向我們,在他們身後,更多強壯的戰士們根本無法轉動自己的身體做好防禦準備。當他們直面自己的對手時,無疑是一支不可輕視的強大力量,但當對手從側面發起突襲,他們沉重的鎧甲和長長的槍矛成了他們最大的敵人,讓他們失去了適時作出防禦動作的能力。

  土著戰士們緊跟在我們身後,和他們不走運的族人相比,他們勉強可以稱得上有一個簡陋的「陣型」。他們跑得遠比其他土著戰士集中,行動相對整齊,如果把所有的標準降到最低,我們甚至可以說他們跑出了一個衝鋒陣型。即便是最差勁的軍隊,他們的陣型也比我們的土著朋友們齊整得多。可是,這樣的陣型已經是弗萊德和各位酋長們三番五次強調的結果了。

  重裝長矛手們並沒有給我們造成多大的傷亡,很快他們就自己擁成了一團。他們確實給我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但並不是因為他們的反擊,而是因為他們的陣列實在太厚實,讓我們無法一舉衝出一個缺口。

  「向後衝擊!」在判斷這支軍隊暫時無法給我們造成太大傷害之後,弗萊德放棄了全殲他們的誘人想法。他的決定是正確的:留著他們,或許我們還要蒙受更大的損失,但要花費那麼長的時間消滅他們,我們將會錯失可能僅有一次的勝機。

  在完全陷入與重裝步兵糾纏不休的戰鬥之前,我們及時地調整了方向,向陣腳鬆動的敵軍本陣突擊。儘管克里特人不斷將他們的輕裝步兵從戰場上召回守衛陣地,但失去了原本固守在這裡的重裝步兵的掩護,他們的陣地已經不再那麼堅固。

  「弓箭手,射擊!射擊!」驚慌的喊叫聲從敵人的陣列中傳出,要命的羽箭裹挾著熟悉的風聲在我耳邊掠過。即便有甲冑的保護,我們的士兵們也無法與漫天飛舞的死亡之羽直接抗衡,一聲又一聲鋼鐵入肉時潮濕的聲音響起在我耳邊,彷彿是無數脆弱的生靈發出死亡的喟歎。

  很多人死了,但更多的人只是受了傷。戰場教會了人們如何無視傷痕奮不顧身地撲向敵人,這個時候,你只有向前,前面有危險的敵人,但身後除了死亡一無所有。

  沒有馬匹,最先和敵人接觸的是達克拉和他的重裝步兵們。

  在近身肉搏中,我們強壯的朋友幾乎無法遇到一個真正像樣的對手,他手中沉重的戰錘猶如雷神的憤怒,帶著風雨聲擊潰了面前的所有敵人。碎裂在這巨大戰錘之下的,有短劍,有長刀,有無數脆弱細長的槍矛,甚至還有足有兩層手掌厚的巨大盾牌。面對戰神下凡般的達克拉,克里特人只有倉皇閃躲。在我們的重裝武士們面前,他們的陣形彷彿一塊薄鐵皮受到沉重的敲打,一點點向內凹陷進去。

  如果說遇到達克拉他們還可以退卻、閃避,那麼擋在羅爾面前的敵人只能用絕望來形容了。

  在雷利犧牲的烏雲城堡下,羅爾失去了他一手創建起來的「幽靈匕首」,他現在只是帶著一群普通的輕裝步兵跟在達克拉身後突襲著敵人的陣地。可是,有羅爾的地方,戰鬥就絕不會沿著常規的軌道進行。

  羅爾的右臂上插著三支羽箭,左腿上也有一支。我看不出他的傷有多嚴重:他全身都被鮮血浸泡得紅的發黑,我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血跡是他自己的。這些傷口絲毫沒有延緩羅爾的動作,他依舊像個食屍鬼一樣堅持著自己殘忍暴虐的戰鬥方式,將敵人的殘肢內臟長長地拖了一地。有時候,他會下意識地舔一舔乾涸的嘴唇,用嘴邊的鮮血將自己的舌頭和牙齒染成我們熟悉的恐怖顏色,然後發出神經質的微笑。他的對手連正面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一些年輕缺乏經驗的新兵們有時候會低著頭絕望地將手中的武器刺向他,這種攻擊並非是出於勇敢,而是出於畏懼。他們當然不可倖免地獲得了死神的徵召,整個過程迅速而痛苦。

  我不知道我們的土著朋友們看見羅爾真正戰鬥時的樣子會做出什麼反應,但我想像得到。即便是最勇敢的土著戰士也絕不敢在戰鬥中面對羅爾,他們甚至會懷疑羅爾根本不需要殺死對手的肉體,因為他可以直接吞噬對手的靈魂,然後把它們變成自己殘暴力量的源泉。

  「盾牌手上前,三重疊長槍陣形,弓箭手自由射擊,堅守陣地!」就在達克拉和羅爾出其不意地將克里特人壓入自己的陣地中的同時,羅迪克迅速在外圍建起了一層守備陣地,防禦敵人的反撲和包抄。幾列長槍手將手中危險的利器指向各個方向的敵人,確保被打開的缺口保持暢通。

  或許,只有羅迪克手下的士兵才能夠稱得上是真正的士兵,他們沒有怪獸般強大的力量,沒有亡靈般殘忍的手段,沒有閃爍不停的魔法光輝和超越人類極限的各項能力,有的只是普通士兵們在普通訓練中就能夠學到的一切東西:直刺、揮砍、檔格、躲閃、掩護、後退……

  可當每個士兵都在選擇最正確的方式運動時,這支軍隊同樣是極端危險的。不,在這大集群作戰的戰場上,這樣的軍隊可能更加危險。請原諒我這樣形容,我實在無法找出更貼切的感覺來描述他們的戰鬥:他們就像是群心意相通的戀人一樣,能夠準確預知身旁戰友們的動作行為,並及時為他們提供掩護。他們當然沒有心靈感應的特異功能,這只能是無數次演練的結果。羅迪克把最規範的軍人的戰鬥模式刻在了士兵們的反射神經上,讓他們在危急時刻仍然能夠選擇最正確的方式殺傷敵人、保護自己。

  「倫布理的兄弟們,從這裡殺進去,證明你們勇敢的機會到來了!」弗萊德手指著被達克拉和羅爾衝出的缺口,大聲對艾克丁和他的夥伴們說道。那些豪邁的土著勇士們興奮得大聲呼叫起來,叫嚷著湧入缺口。剛才,克里特人的遠程攻擊武器讓他們吃了不小的虧。現在,他們終於有機會欺近敵人的身體暢快復仇了。

  當被整齊的陣形抗拒在外圍時,土著戰士們面對著緊湊密集頗有章法的防禦確實沒有太多的辦法。但是一旦讓他們突入防線,這些強壯高傲的武士們會用自己的身體告訴你,狂熱的信仰會帶來多麼可怕的破壞力。

  艾克丁和他的酋長朋友們率先衝入戰團。和軍人不同,土著人的酋長必是那些最英勇善戰的人,他們在戰鬥中一定是最先衝上去的那一個,否則他們就沒有資格受到全族人的尊敬。

  這些最強壯的土著戰士每人都拿著兩把長槍,一把是用他們拿獸皮從無良商人那裡換來的粗劣的金屬槍頭製作的,另一把則是我們友情的饋贈。當他們躍入敵人最密集的地方,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原本的長矛向前方全力投擲出去。即便不瞄準,他們的襲擊也絕不會落空:敵人密集的陣形給他們提供了絕佳的擲靶。我曾見過許多次穿透人體的景象,但那都是用強勁的大型弩炮製造的恐怖效果。這一回,我站在距離他們最近的地方親眼目睹了驚人的一幕:沒有一支長槍僅僅叉死了一個敵人,即使是用那麼劣質的武器,這些最偉大的土著勇士們也都最少一次性地殺死了兩個敵人。有一支長槍甚至在穿透了兩具人體之後仍有餘力,帶著淋漓的鮮血插入了第三個克里特士兵的胸口。這傷口並不能立即殺死這個不走運的傢伙,但也已經足夠致命。他絕望地想把扎入自己體內的凶器拔出來,可長槍的後半部分仍留在第二個人的體內,這使得拔槍的動作很難完成。

  最終,用長槍連接起來的一死一活兩個人同時向右倒下,那個瀕死的士兵還在努力掙扎,他咳嗽著,把面前的一塊土地用自己肺葉擠出來的血沫噴成了淒慘的紅色。他貪婪地長大了嘴,試圖留住最後一口呼吸,可他再也做不到了。

  他死的時候仍然張大了嘴,臉是青紫色的。

  「艾克丁,又是他這傢伙!」強壯的酋長們並不在乎敵人的死狀,飛鷹部落的洪多斯一邊揮舞著長矛衝入敵人最密集的地方,一邊不甘心地大聲抱怨著,「從沒有人在投擲長槍這一項上勝過他。」

  「那當然,艾克丁是神眷的戰士,最了不起的勇者!」一個陌生的聲音從另一個方向傳來,一個光頭的大漢大聲說道。

  「他十六歲的時候就能擲死三個人了,還記得嗎?」又有人大聲附和。

  「別說了,那一次我的胳膊都差點脫臼了!」艾克丁在我左面大聲回答。他的回答引來一陣豪爽笑聲……

  這些對話都是在戰鬥中完成的,在這期間,地上又多了十幾具克里特人的屍體。

  酋長們的傑出表現讓他們年輕的族內戰士們更加狂熱了。他們勇敢地湧入敵陣,像一群貪婪的白蟻啃食著敵人的陣列。克里特人就好像失去了硬殼的烏龜,把自己最柔弱的軀體暴露在凶殘的對手面前。整個陣形因為失血的巨痛不斷抽搐、蠕動著,可這根本無法阻止更多的土著戰士向他們痛下殺手。

  事實上,這樣的戰鬥依然是危險的,儘管我們為我們的土著朋友找到了最好的戰場,但他們的損失並不比自己的對手少。儘管在一對一的情況下他們總能戰勝自己的對手,但克里特人盡可能避免了這種情況的出現。最主要的是,克里特人的弓箭一刻不停地將運送死亡的貨物撒向我們,這些原本就犀利可怕的東西對於大多數打著赤膊的土著戰士來說,無疑是更加致命的。

  達克拉和羅爾接到了命令,從敵人最密集的地方撤了出來,只負責打掃外圍戰場。羅迪克指揮著他的軍隊努力支撐著不讓克里特人合攏包圍,為我們的土著朋友們留下了進退的空間。這已經是我們能做的最後的事情了。請原諒我們的一點私心,我們畢竟還是與土著居民不同。我們沒有後備力量和新鮮血液來補充軍隊,這一萬五千名戰士已經是我們最後的力量。事實上,我們已經不能經受任何打擊和削弱了,即便如此,達克拉和羅爾的部隊仍然損失慘重。我們已經仁至義盡,剩下的局勢我們已經無法控制。

  誰也不知道這場戰鬥會變成什麼樣,當十幾萬戰士在我面前流血犧牲時,這太過壯觀的殺戮讓我找不到一絲勝負的感覺。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51
第十三卷:激撞 第一百一十六章 勝績,敗績

  狂信是一種讓人矛盾東西,在大多數情況下,它所代表的愚昧、頑固和落後令人厭惡,但不得不承認,在戰場上,有時因信仰而狂熱的戰士們有能力改變整個局勢。

  即使是最基礎的指揮教材中也會明確地告訴你,當你面對比你強大的對手時,選擇正面衝突是最愚蠢的。

  按照這樣的說法,我們正在做的似乎就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十二個土著部落組成的聯軍數量已經不足一萬人,即便算上我們的軍隊,總數也只有克里特人一半。雖然我們並不畏懼死亡,但我們並不愚蠢。我並不認為在正面衝擊的情況下,我們有機會在兩倍於己的情況下竊取勝利。

  這時候,我們唯一的指望就是土著人的信仰。

  在克里特人的陣地外圍,那些完全聽命於大祭司的土著部落戰士們死傷慘重。在大約七萬戰士中,兩萬人余或死或傷,完全失去了戰鬥的能力。對於人口稀薄全民皆兵的土著居民來說,這個殘酷的數字或許已經意味著十幾個中等部落的青壯年的完全消亡。如果是在高地外的所謂「文明的世界」,任何一支軍隊都無法承受如此巨大的損失,即使只有一點機會,指揮這支軍隊的將領也會抓緊時機撤出戰場,擺脫這毫無機會的戰鬥。

  可我們的土著朋友們沒有這樣做,我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稍微動過這樣的念頭。儘管收效並不明顯,但他們戰鬥的執念已經超出了任何好戰的軍人,如果你看看他們戰鬥的模樣就會明白,即便只剩下一個人,這些人也會毫不遲疑地向敵人發起衝鋒,只有死亡才能打消他們戰鬥的慾望。

  我們的盟友死傷慘重,艾克丁已經失去了幾個最勇敢的朋友,但戰友的死並沒有讓他失去戰鬥的意志,反而激起了他更大的憤怒。我親眼睛在那個叫做依格爾的酋長面部中箭倒在他身邊,他痛苦地叫喊著友人的名字,抄起依格爾的長槍奮力擲向那個躲在巨盾之後射殺他朋友的弓箭手。厚重的盾牌沒有保住那傢伙的命,他看著小腹上汩汩冒出的鮮血驚恐地死去了。那支做工精良的德蘭麥亞制式長槍沒有隨著他倒下——它牢牢嵌在那面盾牌之中,紅色的液體順著鋒利的槍尖滴灑在大地上。

  「看見了嗎,依格爾,看見了嗎?那是你的槍,是你的槍殺了他,你給自己報了仇!你是好樣的,從來都是!」幹完了這件驚人之舉,艾克丁一邊重新殺入敵群一邊大聲呼喝著。他看起來很傷心,可他確確實實是在大笑著。四周那些繼續奮戰著的部落首領們爭相發出對逝去朋友的讚美聲。他們的傳統習俗讓我們的敵人畏縮,面對著這些一面忍不住哀號一面又快意大笑的戰士們,克里特士兵們的動作看起來似乎都遲緩了許多。

  能夠造成這種效果的,就只有宗教信仰的力量。那些武器簡陋的勇士們在死去時幾乎全都面帶笑意,按照他們的信仰,他們為和保護自己的神祉神聖土地而死,這似乎是一件幸福的事。

  這很愚蠢,是的,但你必須承認,有時候這樣一種狂熱的力量可以改變許多事情。

  比如,我們正在進行的這場戰鬥。

  看到自己的友軍突破了原本堅不可摧的敵軍防線,那些苦苦掙扎著的土著戰士們歡呼起來。他們中許多人都傷痕纍纍、身體疲憊,可他們沒有放下武器,他們仍在戰鬥。

  戰局的改變是從紅焰那裡開始的。

  經過幾次華麗的穿插攻擊,克里特人的騎兵部隊就像是一塊木柴遇到了利斧,散亂得不像樣子。比起我們這支傳奇的騎兵曾經遭遇過的對手,眼前這些敵人的表現只能用拙劣來形容。他們甚至組織不起像樣的反擊,只能像騎兵訓練上等待被刺穿的人形靶一樣被動地等待著凶狠的敵人。金屬的頭盔遮住的他們的頭臉,但遮不住他們的絕望。儘管在數量上佔有一定的優勢,但這並不能改變他們悲慘的結局。

  因為他們的對手,是曾經戰勝過大陸最強的衝鋒部隊、有著「破陣鐵騎」稱號的溫斯頓重裝騎兵,在查美拉城下以三千之眾力敵兩萬餘克里特援軍的魔法騎士,他們是真正的精銳中的精銳,僅用「強大」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們的力量。他們有一個值得永遠驕傲的名字,這個名字從誕生之日起,就注定與鮮血和死亡相伴,成為他們僥倖逃生的對手們回憶中最深沉的夢魘。

  不會有人忘記他們,「星空騎士」,那閃爍著星空光彩的無畏勇者。

  紅焰他們並不是在孤軍作戰,那些驃悍的倫布理戰士們同樣起了很大的作用。在沒有得到紅焰的幫助時,他們沒有任何辦法對抗這群騎著高大戰騎的驍勇敵人。但當他們受到牽制、放緩了速度之後,那些不知道什麼叫做害怕的鬥士們迅速地接近了這些在他們看來無比強大的敵人,用各種方法把他們扯下馬背,然後發洩起他們剛才被追逐衝殺的憤怒。客觀地說,他們毫無章法的襲擊在很大程度上降低了紅焰他們衝擊的速度,但他們對於克里特騎手們的震懾也是顯而易見的。如果說死在紅焰他們的手上還能夠稱得上是在戰場搏殺中英勇死去的話,那麼一旦落到這些用完全不同的方法理解戰士榮譽的土著人手中,陪伴你同行在長眠之路上的,就只有無盡的恐懼和痛苦了。

  當最後一個克里特騎士被淹沒在狂熱的人潮中後,形勢開始向對我們有利的方向發展起來。除掉了對他們而言最具威脅性的對手,亢奮的戰士們再次點燃爭鬥的火焰。他們再次掀起一道高昂的洪流,狠狠地拍打在克里特人豎立起的鋼鐵堅壁上。

  內外夾擊,克里特人在動搖。

  看著這場面,我有些同情我們對手的將領。大概他是第一次遇到這麼難纏的對手,他們的進攻完全是盲目瘋狂的,根本沒有任何規律可言,讓人無法預測他們的動向。可偏偏他們又是如此的強壯勇猛,在一次次不計生死的衝撞之後,克里特人的陣地變得千窗百孔。

  第一次,我們的土著朋友們在勉強保持著防禦陣型的克里特人面前佔到了少許的優勢。這和艾克丁他們在克里特人內陣的衝擊有很大關係,同時也有體力上的原因:克里特重裝步兵頂著沉盾重甲一刻不停地經受著敵人的衝擊,而他們的對手負擔的重量只有一支長矛或是一把長弓。當情勢出現逆轉時,畏懼百倍地放大了疲憊的效果,使我們的敵人迅速地萎縮下去。

  「這幫傢伙還是不知道什麼是戰爭!」紅焰率領著我們最強大的戰士們策馬來到我們身邊,在幾乎可以稱得上「弱小」的敵人面前,他們沒有受到明顯的損失損失。

  「難道他們就不知道,我們的戰馬也是可以踩得死人的嗎?」紅焰抱怨著,他說的是剛才那場輕鬆但並不怎麼愉快的戰鬥。倫布理族人的戰鬥方式讓他束手束腳,對於豪勇的精靈來說,這絕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經歷。可不知為什麼,儘管他很氣惱,可我並沒有從紅焰的語氣中聽出憤怒的意味,只感到一絲不易察覺的無奈和惋惜。

  稍事休息後,弗萊德讓紅焰拖住那個逐漸恢復過來的重裝步兵方陣。只要得到明確的指揮,他們就仍有戰鬥力,而紅焰的任務就是讓他們繼續保持混亂。紅焰二話不說接受了任務,他似乎寧願去面對敵人也不願面對我們的土著朋友。對於擁有無與倫比的機動性的魔法騎士們來說,這個任務並不是件難事。

  這時候,在我們的左前方,最後一批倫布理勇敢的戰士們近七千人終於出現在了山坡上。他們的駐地距離戰場是最遠的一批,根本無法在戰鬥開始之前到來。

  幸虧他們來晚了!

  按照倫布理戰士散漫的戰鬥方式,如果面對著陣容整齊、隊列完整的克里特大軍,這七千人根本不能起到多大的作用。無論我們的土著戰友們有多少人,他們能夠正面和克里特人接觸的就只有那麼多。器械和陣型的優勢極大地彌補了克里特人在數量上的巨大差距,在無法擊破克里特人陣列的情況下,再多的倫布理戰士都不會起到太大效果。

  可是現在不同了,克里特人的陣腳已經鬆動,在他們內部,仍有戰鬥力的將近一萬名勇敢的倫布理戰士還在繼續撕扯著他們的隊形,猶如一隻被巨蛇吞噬的箭豬將自己銳利的尖刺在蛇腹內彈起,讓這只巨大的惡獸痛苦不堪。

  剛剛投入戰場的生力軍們沒有絲毫的猶豫,立刻投入到了殘酷的戰鬥中去。他們的意外出現打破了戰場上的平衡,將勝利女神動人的腰肢有力地拉向我們這一側。經過短暫的對抗,他們開始向前邁進,他們面前的克里特人在不住退卻的同時仍在拚死保護著自己的陣型。克里特人的陣線像動物的筋受到強力的拉扯般向內凹陷下去,它凹陷的速度如此之快,彷彿在昭示著自己崩壞的命運。

  終於,這條戰線柔韌的彈性達到了極點,它從中繃斷了。一個虛弱的空洞展現在我們的友軍面前。儘管他們稱得上是最缺乏戰場經驗的戰士,但他們並不缺少勇氣和戰鬥的熱望。他們抓住了機會,一頭扎進這被擊破的防線內,開始用他們的方法滿足自己的破壞慾望。

  儘管我知道在一切終止回歸平靜之前,不要輕易地下結論。但我實在想不出我們的敵人還有什麼能力扭轉面前的頹勢。如果他足夠出色,那麼現在還可以迅速退卻,撤出土著戰士們的追擊範圍,盡可能保存自己的有生力量;如果他只是一個死守條令愚蠢自大的傢伙,那麼即使遭遇全軍覆沒的結局也不是沒有可能。克里特人的陣地已經被撕成了大小不等的三塊,統帥的指揮基本上失去了意義,只有最基層軍官的命令才能發揮作用。士兵們幾乎是在靠長期訓練養成的良好習慣在戰鬥,這樣的抵抗注定不能長久。

  正當我們以為自己勝券在握,平心靜氣地作我們的場內觀眾時,我們的對手讓我們吃了一驚。

  在敵軍統帥的指揮下,仍舊保持最強大戰鬥力的那部分士兵開始了衝鋒。

  我沒有說錯,他們面對著數量遠多於自己的敵人,放棄了僅存的陣型和兵種配合的優勢,開始了衝鋒。

  這簡直是瘋狂。

  一直到此時,這場戰鬥的殘酷才真正顯露出來,數萬活生生的人對撞在一起,每一次撞擊都會激射出刺目的血光。當你習慣了這樣的景象,就會覺得一個生命的死亡不過就是如此簡單的事情:兩個人碰到一起,一個人倒下,另一個人繼續向前,直到新的對撞產生……看著這些,一開始你會因畏懼而心頭一陣痙攣,或是腸胃掀起一種不適的反感,但逐漸地,它讓你習慣了恐懼,熟悉了殺戮,將血腥和死亡當作平常的事情,什麼也感覺不到。

  和那些真正殘酷的東西一樣,這場面讓人麻木。

  在這些真正殘酷的事情一再發生之後,克里特人衝出了土著戰士們的包圍。這結果並不難預料:即使是在衝鋒中,克里特人仍舊能夠保持最基本的密集陣型,將所有的力量聚集在陣型最前端,撕破敵人的封堵,給敵人以重創。反觀他們的對手則只知道找到一個對手單獨撕殺。他們或許能給對方造成極大的傷亡,但是,他們無法阻擋自己的敵人。

  「不好!」當衝出包圍的克里特主力依舊保持著密集的衝鋒陣型繞過一個折彎繼續奔行時,我終於意識到了他們想幹什麼:敵人的統帥並不是個怯懦的傢伙,他們的目標並不是突圍逃跑,而是將目標指向了大祭司所在的北坡。從一開始,那裡的戰士們就不曾有過稍動,即使是在戰況最惡劣的時候那些強壯的人們也沒有投入戰鬥,去搶救自己的夥伴,這已經足夠說明問題了。而豎在那裡的各種顏色鮮艷、代表著各個部落的旗幟則更進一步地暴露了大祭司和各部落祭司的所在。即使是最沒有經驗的指揮官也不會把指揮部如此明顯地暴露在敵人面前,之所以克里特人沒有一開始就攻擊它,我猜測可能他們的指揮官認為那是個引人上當的陷阱,他寧願採取更穩妥的方式獲勝。

  但現在,克里特人大勢已去。人類賭博的天性支配著那個優秀的戰地指揮官採取了這次冒險的反擊行動。可能即使是他自己都不太能夠接受這樣的事實: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弗萊德,我們去攔住他們!」看著克里特人踴躍衝向山坡的背影,達克拉焦急地大叫起來。

  弗萊德奇怪地沒有說話,他表情複雜地看著克里特人進攻的方向,不知道在想什麼。

  「紅焰!紅焰!」羅迪克做出了最正確的反映:他大聲召喚起我們的騎兵指揮官。我們身處陣地的最南端,是整個戰場上距離大祭司所在之地最遙遠的一支部隊。按照克里特人這樣的衝鋒速度,當我們趕到那裡時,恐怕只有給死難者收屍的份了。唯有我們的騎兵才能追趕得上敵人,挽救我們土著戰友們的領袖。

  可惜,紅焰和他的部隊正在與克里特人的重裝步兵糾纏不休,根本無暇看顧整個戰場上的局面。我們拚命的呼喊,但聲音瞬間就被戰場上的喧囂聲淹沒,不可能引起紅焰的注意。

  終於,弗萊德叫過一個傳令兵,命令他用最快的速度把我們的騎兵部隊調過來,全力支援遇險的大祭司。而後,他用乾澀的聲音對我們下達了命令:

  「全軍突擊,解救我們的盟友!」

  他的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帶著羞愧和悔恨的意思,垂頭喪氣地很沒有精神。我無法確定這一點,片刻之後,我就成了戰場上近十萬蜂擁湧向南坡的戰士中的一員。

  敵人沒有因我們的追擊放慢腳步或是倉皇逃竄,他們堅定不移地將手中的兵器指向山坡上的目標。這支在絕望中仍不放棄尋求最後勝機的敵軍恐怕只剩下了不足三萬人,這個數字還在不斷減少。他們與保衛大祭司的奔狼部落的勇士們接觸了,那些勇敢的土著戰士們很知道如何殺死自己的敵人,但不知道怎樣阻攔他們。他們站位鬆散,根本就沒有組成像樣的防線,只知道憑借自己的武力留下面前的敵人。除了運氣不好被他們攔截下來的士兵之外,克里特人的衝鋒速度幾乎沒有受到任何影響。

  忽然間,我遠遠看見那面象徵著克里特指揮官身份和榮譽、並連帶向戰場發佈命令的戰旗倒下了,克里特人的陣型看上去有些混亂,這讓我的心裡一陣喜悅。而後,一個聲音讓我的心情重新跌落谷底。

  「我是阿·斯坦將軍!我還活著!跟隨我!跟隨我!勝利是我們的,永遠是我們的!」

  一個身材勻稱、面色紅潤、大約四十歲上下,蓄著一撮優雅的山羊鬍子的男人騎在一匹深褐色的戰馬上大聲呼喊著,他的聲音堅定有力,帶著戰鬥的狂熱。阿·斯坦將軍,聽起來有些耳熟的名字。他無疑是個出色的將領,在佔據優勢的情況下不冒進,身處劣勢時也不放棄,尤其重要的是,他在最關鍵的時刻穩住了軍心,讓這最後的一擊得以成功實施。

  已經沒有任何阻礙了,祭司們的營帳就在這些勇敢的克里特人面前。即便敵人已經殺到面前,那些信仰堅定的老人們依舊沒有一個人逃離這裡。大祭司,那個倔強頑固的老頭,居然踉蹌著迎向正向他撲來的敵人們,大聲呵斥:

  「你們褻瀆了神聖了倫布理神,神已經發怒了,神會懲罰你們的,一定……」

  在神的憤怒來到之前,大祭司親自體會到了人間的痛苦。阿·斯坦將軍親手將他的戰刀揮過老者的咽喉,把他的鮮血撒滿大地。

  戰場瞬間凝固了,所有湧向山坡的倫布理戰士們在看到這一幕之後都停止了腳步。

  那智勇過人的將軍可能還沒有覺察到自己幹了一件具有多大影響的事情,克里特人的屠刀並沒有放下,而是指向了更多信仰堅定了老人。他們大概把這些人當作這次戰鬥的指揮者了。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所殺的,是敵人的精神領袖們。

  後面發生的事情讓我怎麼也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們的戰友們潰散了。

  那些在付出了高昂的血肉代價才換取到完全的戰場優勢,並且幾乎把敵人逼入絕境的土著戰士們潰散了。

  五萬多土著人哭喊著離開了戰場,向密林深處四散開去。在他們身後,僅餘不足五萬的克里特軍隊同樣瞠目結舌地看著剛才還在與自己捨命奮戰的敵人離去,和我們一樣,他們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面對數量如此眾多的敵人,已經筋疲力盡的他們已經無力追趕都沒有,就這樣眼睜睜看著土著居民們一批批竄入叢林,消失在眼前。

  「這群混蛋在幹什麼!」達克拉在一側大罵,他無法理解眼前的景象究竟意味著什麼。不止是他,包括弗萊德在內的所有德蘭麥亞官兵都不可能理解這發生在勝利邊緣的、惡夢一般的大潰退。

  「艾克丁!」混亂中,我發現了一個強壯的熟悉身影,一把把他抓過來,憤怒地大聲責問:

  「這是怎麼了,你們在幹什麼!」

  「我們輸了。」艾克丁憤恨地回答,「他們殺死了我們的大祭司,這證明他們的神比我們強大。大祭司死了,一切都結束了。在選出新的大祭司之前,沒有戰爭,沒有復仇,沒有神的旨意!」

  「怎麼會這樣?我們佔著優勢,只要再加把勁,我們就能消滅他們。我們有那麼多的人,你看,那麼多……」我被他的回答氣昏了頭腦,指著眼前混亂的景象,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我知道我們能夠殺死他們……」艾克丁垂下了頭,「可是,大祭司死了,沒有神的願望,我們不知道這場勝利是否是神想要的。」

  「見鬼!」我大嚷著,「這不是倫布理神看顧的土地嗎?他們不是倫布理神的敵人嗎?你們怎麼會不知道?」

  「因為……大祭司死了……」艾克丁回答得很艱難。這個年歲幾乎和我叔叔一樣大的人慚愧地看著我,「我知道你無法理解,事實上,我覺得這也並不正確。可是……這就是我們的傳統。在與查琴克族爭奪紅山時,我們就是殺死了他們的大祭司才取勝的。」

  在勝利的邊緣功虧一簣,這讓我欲哭無淚。

  看到已經沒有取勝的機會,弗萊德下達了撤退的命令。所有的士兵們都露出驚愕和委屈的表情,達克拉大吼大叫,稱那些在最後關頭離開戰場的土著人都是懦夫。就連羅爾也難以置信地搖著頭,對我們的土著朋友奇特的傳統習慣表示不理解。如果是在高地外,一國的將領被殺死,或許會引起士兵的騷亂,但絕不會遇到這種全軍完全喪失戰鬥意志的事情,尤其是當他們佔據著絕對優勢的時候。只有紅焰平靜接受了這個事實,一個人無聲地行走著。

  惱怒中,我不甘地轉過頭看向戰場,卻迎上了弗萊德的臉。

  他的表情痛苦而矛盾,讓我吃了一驚。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52
第十三卷:激撞 第一百一十七章 誰該說抱歉

  儘管萬分不情願,但我們仍然接受了艾克丁的邀請,和他一起去將大祭司的死訊告訴依芙利娜。

  「對不起,我……我希望你們能夠……我不知道怎麼樣告訴她這個消息……」當這個年紀足足大出我一倍的中年男子在我們面前苦苦哀求時,無論他和他的族人們在戰場上的行為讓我們多麼氣惱,我們都原諒了他。畢竟,這時正站在我們面前的不是一個部落的酋長、一個應該為一場戰鬥的失利負一定責任的人,而是一個無助的長輩,我們朋友的親人。

  我相信,在路上,每個人都在自己心裡把將要對依芙利娜說的話說了幾百遍。但當這可愛的姑娘看見我們,帶著晨風細露般嬌柔的笑容向我們輕快地走來,喊我們的名字,向我們問好時,我們一句話也說不出。

  「艾克丁叔叔,你們都平安回來了?戰況如何?哦,我真傻,有您在,還有古德裡安先生和您勇敢的戰士們,再沒有什麼人能比你們更強了。我爺爺呢?為什麼沒看見他?他在後面嗎……」

  我對大祭司——那個偏執頑固的老者——沒有什麼好感,可以說,他的死完全是咎由自取,甚至於,他應該為所有無謂死難的人負責。所有永生的神祉原諒我,在他死亡的那一刻,我甚至有點欣喜的感覺,覺得這個人的死亡對於整個倫布理族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在他活著的時候,他的狂信就像是一堵城牆般將他的族人團團圍住,截斷了他們走向進步的道路。

  可現在,我一點也不討厭那個已死的人。無論他是誰,他曾經做過什麼,畢竟他是依芙利娜的祖父,她唯一的親人。我無法在他孫女面前對他心懷不滿,任何稍有感情的人都不可能做到。

  「依芙,你爺爺他……」艾克丁鼓足了勇氣也沒能把話說完,他慌張地看著我們,希望我們能夠幫助他。即便在面對數十名全副武裝的殘暴敵人時這個勇士也未曾有過絲毫的畏懼,可是他現在根本不敢去面對那個正對他微笑的少女。看著他漲得紫紅的面龐,我猜他寧願自己已經死在了戰場上。

  我們迅速地和同伴們交換著眼光,每個人的眼底都流過為難的神色。沒有人知道如何把這殘酷的消息告訴眼前的少女。我們都是些雙手染滿鮮血的劊子手,我們早已見慣了死亡,可這一回,死亡的訊息突然間變得太過沉重,讓我們連嘴也張不開。

  「你爺爺死了!」一個聲音忽然響起。它冷漠無情、僵硬艱澀,沒有絲毫的修飾,沒有任何的安慰,僅僅是在用最簡單的陳述句講述一個客觀現實。如果說還有一個人在這種時候還能用這樣的口吻說話,那就只能羅爾。

  羅爾上前一步,面無表情地看著依芙利娜驚愕的雙眼,再次將這個殘酷的事實對依芙利娜說:「你爺爺死了!」

  土著少女無法接受這個消息,她哀求地看著我們,希望從我們的嘴裡吐出一些不同與此的消息。可是我們讓她失望了:她的目光每掃過一個人,那個人就羞愧地低下頭去,不敢與她絕望的眼神相接觸。除了羅爾,沒有一個人有足夠的勇氣正面面對她,我真無法想像羅爾是怎麼做到的。他的話解脫了我們的窘迫,而且我也知道,這時候無論說什麼都和這句話同樣地傷人,可我依舊沒來由地痛恨他,就好像是他把這條不祥的消息帶來人間的。

  「艾克丁叔叔,你告訴我,我爺爺上哪去了?」忽然,依芙利娜一把扯住艾克丁的手腕,發瘋了一樣向我們身後拖去。一邊拖一邊大叫著:「帶我去見他,你帶我去見他!」

  「你爺爺他死了!」羅爾再次走到她面前,提高了嗓門大喊著。

  「我聽不見!我不相信!」依芙利娜瘋了一樣哭叫著,我從沒見過一人可以變得那麼快。剛才哪個面色紅潤、俏皮害羞的女孩已經遠離了這具軀體,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絕望瘋狂的女性。她拚命地搖著頭,把自己美麗柔順的褐色頭髮弄的一團糟,緊咬著嘴唇,臉上佈滿了因為劇烈運動造成的不正常的深紅色澤。

  「帶我去找他,我要見我爺爺!艾克丁叔叔,你告訴我,你告訴我,他說得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你帶我去……」她搖晃著艾克丁粗壯的手臂,哀苦地望著他的臉,呼吸短促紊亂。凱爾茜和埃裡奧特不忍心再繼續看下去,流著眼淚從這裡跑開。米莉婭緊緊抓住弗萊德的手臂,不知如何勸慰這孤苦的少女。

  「小依芙,你聽我說,你聽我說……」終於,艾克丁把依芙利娜拉到自己懷中,用他粗大的雙手捧住她的小臉說,「我知道你不願相信,我們都不願相信。可是羅爾先生說得是真的,你爺爺死了,死在克里特人手裡……」

  「我不相信……」依芙利娜摀住耳朵尖叫著從他身邊跑開,飛快地躥入自己的帳篷中。很快從那裡發出了她悲傷的啜泣聲。沒有人去勸慰她,並非是我們不願意,只是實在沒有一個人知道如何去安慰這剛剛失去了最後一個親人的少女。

  「羅爾,你這個傢伙,你怎麼能這麼殘酷!你怎麼能這麼對待她!你怎麼能這樣對待一個女孩……」這時候,達克拉按耐不住,大聲叫嚷起來。他一把扯過羅爾的領子,一拳把他打倒在地。瞬間,羅爾的嘴角流滿鮮血。他掙扎著爬起來,依舊站在那裡,既不還手,也不說話。達克拉還想繼續上去痛揍他,卻被我們死死拽住。他掙扎半天,最後終於放棄了努力,憤憤地離開了這裡。

  「羅爾先生……」眼看達克拉的背影消失在樹林中,艾克丁走上前輕聲對羅爾說,「謝謝你,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

  羅爾彷彿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他的目光始終未曾離開依芙利娜的帳篷。在哪裡,哭泣聲一直沒有減弱。

  「對不起……」過了一會兒,羅爾終於開口說道:「我不想……傷害她的……這……是我的錯。」

  「這不怪您,羅爾先生,這不怪您。無論我們怎麼說都無法減輕依芙的悲傷。她已經不是個孩子了,她能夠承受這一切。她比我們想像的要堅強,我相信這一點。您做了原本我應該做的事,我很感激您……」艾克丁安慰著羅爾,臉上寫滿了自責和愧疚。

  「……其實,真正應該抱歉的人是我。我是倫布理族的戰士,我有責任保護大祭司。我們原本應該能夠攔住他們的,可是……可是我……」

  忽然,他痛苦地低聲嘶吼起來:「我算是什麼戰士?我算是什麼酋長?我連那些傢伙都攔不住,我連大祭司都保護不了!我連我的族人都保護不了!我才是該抱歉的人……」他揮舞著雙拳一下下重重擊打在面前的樹幹上,乾枯的樹皮隨著他的拳頭四散飛去。

  如果我們沒有及時地拉住艾克丁,這個苦惱悔恨的男人說不定已經把自己的雙手敲碎了。確實,作為倫布理族最出色的勇士,同時也是第二大部落的首領,他應該為大祭司的死負一些責任。可他也的確已經盡力做到了他能做的一切。他完全不必因此自責,可他的責任心讓他無法原諒自己。

  「你這個白癡!」看著米莉婭給他包裹好受傷的雙手,我忍不住用力扇了他一記耳光:

  「你還知道你是個酋長?你還知道你應該保護的族人?那你就不應該幹這種傻事。敵人還在這片土地上尋找我們,他們隨時都有可能找到你們的部族、屠戮你們的人民,有時間傷害你自己,不如去想想怎麼盡你的責任,為大祭司和你死去的同胞們報仇!」

  我的耳光看來起到了一些作用,艾克丁蹲坐在地上,一言不發,眼神漸漸恢復了清明,面色也凝重起來。他緩慢地站起身,心事重重地同我們道別,向著自己的族人走去。這時候,大祭司身死和我們戰敗的消息已經傳遍了巨牛部落駐地的每一個角落,所有驚慌無措的巨牛族人都期盼地看著自己的首領。隨著一次次腳步的交替前行,艾克丁因為悔恨而稍顯蜷縮的脊樑逐漸挺拔起來。

  看著他逐漸遠去的高大背影,我覺得我們的土著朋友會把這一切做得很好,一點也不需要我們的幫助——除了依芙利娜。

  回到駐地時,已經是深夜。

  這是個讓人無法安睡的夜晚,前天剛剛遭受的那場莫名其妙的慘敗始終糾纏著我。添足了乾柴的爐子嘈雜地燃燒著,發出「畢剝」的聲音,讓我心煩意亂。在這初春的夜晚,過度旺盛的爐火只燃起了人們的心事,卻無法照亮我們的前路。

  煩悶中,我披上外套,走出房們,希望在潔淨的月色和安詳的黑暗中找到些須安慰。在駐地南側,銀星河安靜地流過,一小塊空地隱藏在岸邊的樹叢裡,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托!」一聲輕響從我面前傳來,而後我聽見了樹枝斷裂的聲音。我好奇地從茂密的樹叢中探出半個腦袋,想看看是誰和我一樣,在這個尋常而憂煩的夜晚,選擇這裡作為自己排解心事的所在。

  「弗萊德!」眼前的景象讓我忍不住驚呼起來。弗萊德,我們年輕的領袖此時正站在一株粗大的落葉喬木面前用力揮砍,他此刻手持的並不是他心愛的黑色戰刀,而是一柄尋常的制式短劍。他滿頭的汗水,氣喘吁吁,徒勞地一次次將手中短劍砍向粗大的樹幹。他的動作絲毫沒有技巧可言,與其說是在鍛煉,我看更像是在發洩。

  我的聲音讓他嚇了一跳。他迅速地扭轉身體,將短劍對準我所在的方向。月色中,我看見那短劍經受不住這樣的摧殘,劍刃上佈滿了缺口。

  「弗萊德,你在幹什麼?」我走出樹叢,驚訝地問到。

  看到是我,弗萊德迅速轉過身去,將右手的手臂放在面前來回移動,似乎是在擦拭淚水。

  「沒……沒什麼,我睡不著而已……」他背向著我,有些倉促地回答,話語中透出幾分掩飾的意味。

  「如果相信你這話,我就不是傑夫·基德了。弗萊德,你心裡有事,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對於他的回答,我多少有些惱怒。多年的相處,讓我意識到我的朋友一定有心事。雖然我或許無法幫助他什麼,但我總希望他能夠坦誠地告訴我,與我分擔他的憂愁。以前,他總是這樣做的。

  「我……」我們的領袖似乎是想辯解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算了,如果你不想告訴我。可是,你的體力應當用於去做那些更有意義的事情吧……」原本,我是想用更嚴厲地口吻去強迫弗萊德告訴我些什麼的,雖然他是我的國王,但我覺得我有權利這樣做。但看見他勉強無辜的樣子,我放棄了這個決定。弗萊德一直在背負著我們無法想像的重責,如果保留一點秘密讓他感覺更安全,那就讓這些成為他獨有的秘密吧。

  我走過去,輕輕取下他手中的劍,將我身上的外套披在他單薄的襯衣外。

  「你應該去休息,弗萊德。」我說,「明天還有更多的大事需要你做決定。」

  「我不能決定什麼,傑夫,我無法再做任何決定了……」忽然間,弗萊德疲憊地坐在地上,像個孩子一樣說著頹喪的話。

  「你在說什麼?」他的表現讓我震驚。除了卡爾森戰死之後,我還從未見過我的朋友如此絕望。或許是那場失利讓他覺得壓力太大,但那場失利同樣讓克里特人蒙受了巨大的損失,對我們並沒有根本的威脅。即便是在被米拉澤陷害、我們身處絕境的時候,弗萊德也沒有像現在這樣狀態低迷。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把我的朋友變成這樣。

  「我不配成為一個國王,我的朋友,我應該為那場戰鬥的失敗負全責。沒有人應該道歉,除了我。是我害死了依芙利娜的爺爺,是我讓數萬土著戰士平白地死亡。這都是我的錯……」弗萊德聲音低沉,但我聽的出他內心掙扎的痛苦。

  「那不怪你,弗萊德,你沒有任何責任。」我大聲說道,「大祭司的死,我們……我們無能為力。我們都看見了,沒有人能夠救他們……」

  「是嗎?」弗萊德微微抬起頭,衝著我慘笑了一下。銀白色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看上去一片慘淡。

  「你有沒有想過,或許有人能救他?」

  「這不可能,當時的情況很混亂,克里特人沖在我們前面,沒有人能夠阻擋他們,除非有人能夠預先發現他們的目的……」說到這裡,我突然意識到了什麼,心裡一驚,有些畏懼地望向我的朋友。

  「是的,傑夫,你說得對,除非有人能夠預先發現他們的目的……」弗萊德深深低下頭去,小聲回答。他的口腔就像是一個空洞,發出的聲音空蕩蕩的,讓人聽起來很難受。

  「那個人就是我!」

  「在克里特人的突圍進行了一半時,我猜到了他們的企圖。如果那時候我能夠聚集軍隊正面攔截他們,或是及早向戰鬥中的紅焰下達命令,要攔住他們,保住大祭司和所有部落祭司的命並不是沒有可能。可是,你看見了,我當時沒有這樣做。」

  「從前天晚上開始,我就不斷地在說服自己。我告訴自己,當時我也只是猜測,並沒有真實的證據,無論作出任何決定都不應當責怪我;我告訴自己,我們的軍隊所剩無幾,已經無法再承受與敵人正面衝擊帶來的損失;而且我也知道,即使我在第一時間發佈命令、作出反應,或許仍將落在克里特人的後面,無法挽救局勢……」

  我回憶起當時戰場上的情況,當阿·斯坦將軍親手將大祭司送回倫布理神身邊時,我們和他之間還有相當遙遠的距離。弗萊德說得對,即便我們用最快的速度作出反應,能夠拯救大祭司的希望仍然很渺茫。即使是大祭司本人,也沒有任何理由指責弗萊德的決定。

  「可這都是些借口!」弗萊德的情緒忽然激動起來,他緊攥著雙拳,兩眼直視著我的臉。

  「這都是借口,我知道。我能夠欺騙別人,但卻欺騙不了自己。大祭司太愚昧、太頑固,有他在,我們永遠不可能在這片土地上做我們想做的事,更沒有機會掌握這片領土、徵集軍隊、光復我們的國土。在戰鬥的時候,我想的並不是去保護我的戰友和同伴,而在想如何攫取權利……」

  「沒錯,我想讓他死,這就是當時我最真實的想法!」

  弗萊德悲傷地看著我,既像是在期待我的批判,又像是在乞求我的諒解。他的話極大地震驚了我,讓我幾乎無法思考。確實,我覺得我的朋友在這件事情上犯了過錯,但我無法指責他。他的良心懲罰了他自己,而且那比他應受的要重得多。

  「我沒想到你會告訴我這些,弗萊德。」我歎了口氣回答道,「你願意把這些告訴我,就足夠說明你的高尚了。」

  「不要苛求自己,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你所想的那些都不是借口,而是事實。我是個軍人,我知道如何判斷戰場上的局勢。你的決定沒有錯,如果是我,或者是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我相信,他也會這樣做的。」

  我和他並肩坐在一起,把左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摟住他,就像還是新兵時,我們經常在休息時間所做的那樣。

  「動過這樣的念頭並不是罪過,我的朋友,你不能為你自己沒有做過的事情無止境地懲罰自己。你是我們的國王,我們所有人的領袖。你必須思考這些,這也是你的責任之一。恰恰相反,倘若你不去想這些,才是對你職責的褻瀆。而且,你只是這樣想,並沒有真正做過什麼傷害別人的事情。我發誓,即便你當時立刻下令,我們也無法趕在克里特人前面。」在我費盡心機安慰的時候,弗萊德始終沒有抬起頭。我不知道我的安慰是否起到作用。我只知道,在我說這些話的時候,弗萊德原本緊張顫抖的肩膀漸漸鬆弛了下來。

  「你不能這樣下去,我們需要你來指揮,依芙利娜失去了爺爺,他需要你的保護,所有的倫布理人都需要他們的國王。只有你能夠幫助所有人,你必須振作起來。」

  「幫我一個忙,」我在他身旁輕聲說道,「……原諒你自己。」

  「原諒……自己……嗎?」終於,我的朋友抬起頭來,向我投來感激的一瞥。他的右手也輕搭上我的肩膀,手心裡傳遞著熱忱的力量。晚間的柔風吹拂著他額前的髮梢,將他們散碎地撒開,就像是些在風中舞蹈的精靈。滿天的星辰月影倒映在他明亮的眼中,讓他的雙眸看上去比銀星河的水面還要清澈。

  我知道弗萊德不可能這麼快就從他深沉的自責心中解脫出來,可是他現在看上去比剛才好多了。他漸漸從悔恨的焦慮中掙脫出來,重新成為我所熟悉的那個了不起的人。

  這真是抱歉的一天,太多的悔恨、太多的自責、太多的憂愁籠罩著我和我周圍的人們,似乎每一個人都在為那場本不應發生的失利而苦惱著。可是,畢竟這一切都過去了,已經在軀體上的留下的瘡疤,除了忍受,我們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忘卻而已。

  明天即將到來,希望所有的歉意都在那時變成戰鬥的意志,讓我們在面對敵人時更加堅強。
huro 發表於 2008-1-4 00:06
第十四卷:變革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年輕的大祭司

  按照倫布理人的傳統,大祭司在去世之前,會將所有的權力移交給某個德高望重的部落祭司,從而產生新的大祭司。倘若大祭司死於意外,無法指定自己的繼承人,則應該由各部落的酋長組成評議會,在現有的各部落祭司中選擇幾位,在經受所謂的「倫布理神的考驗」之後,由最終獲勝者擔任大祭司一職。

  我們的土著朋友們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全族大大小小近百個部落的祭司盡數死於非命。他們從未遇到過像克里特人這麼「野蠻」的敵手,此前,在與聖狐高地其餘人類族群戰鬥時,大祭司的死亡就已經決定了勝負的歸屬,其餘的殺戮完全是對生命無意義的踐踏。

  現在,失去了所有神眷之子的倫布理人陷入了絕望了宗教困境中:千百年來,他們已經習慣於聽從諸多祭司的指示。在他們眼中,那些耄耋老者手中占卜用的獸骨和石片幾乎就是神的代名詞。一旦沒有人能夠使用他們,這些土著居民的生活立時陷入迷惘之中。

  因此,在這個時候召集起各個部落的酋長們,評選出一個新的大祭司,讓他將倫布理神的信念和意志重新播撒在人們心中,這對於我們的土著朋友們來說,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倫布理大神的孩子,我親愛的兄弟們,我們的種族正在遭受一場災難,一場前所未有的大災難。我們需要一個人,一個能夠聽見神的聲音的人。我們需要倫布理神的教導,跟隨他,遵從他,把他的關愛和威嚴重新帶給我們。我希望大家慎重地選擇這個人選,因為這不僅僅關係到我們個人的榮辱,更和我們族群的存亡相關……」在擠滿了各族領袖的空地上,奔狼部落的酋長、受人敬重的勇士羅提斯大聲說道。作為人口數量最多、力量最雄厚的一個部落,奔狼部落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這次會議的召集者和組織者。現在,數百雙眼睛正盯著這個身披皮甲、高大魁梧的人,指望著這個英武過人的勇者帶領他們走出困境。

  「我推選山松部落的賢者,年長智慧的蘇阿達作為新一任的大祭司。」在發言的最後,羅提斯推舉了他所敬重的長者。

  「蘇阿達曾是我的通用語老師,他教我狩獵、戰鬥和我這一生所需要的一切智慧。倘若我心中有疑問,我必會向他請教。我相信他的智慧甚於相信我自己的勇氣。」

  在人群稠密的地方,一個瘦弱頎長的老者站立起來,走上臨時搭建起來的木台。他就是羅提斯酋長所推許的長者蘇阿達。對於這樣的推舉,他並沒有表現出太多的謙虛。事實上,我們的土著朋友們將這種推舉當作是自己的責任,除非他自認無法勝任這樣的地位,否則沒有人會推辭掉一位酋長的推薦。

  一個又一個酋長和受人尊敬的人將自己心中大祭司理想的人選指點了出來,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在現場,作為酋長所倚重的人出席這樣一次會議。在凝重莊嚴的氣氛中,我發現不知是否是意外,那些曾經在戰鬥中與我們結成攻守同盟的十幾個酋長的部落中沒有一人被推舉。甚至於,包括艾克丁在內的十幾位酋長們,在這場關係到全族人命運的會議中多少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排擠。儘管這臨時的會場顯得有些擁擠,可在他們的周圍仍能看到一圈明顯的空隙。沒有人理會他們,也沒有人理睬他們的發言。

  之所以我能夠敏感地覺察到這一點,是因為我們也正遭受到同樣的冷遇。

  「不知這次會選出一個什麼樣的大祭司來。」羅迪克看著木台上一撮撮飄揚的白鬍子,有些擔憂地說。

  「無論是誰,我想總不會比上一個更糟了……」達克拉搖了搖腦袋小聲說。普瓦洛輕捅了一下他的左肩,指了指不遠出正坐在艾克丁身邊的依芙利娜。

  這個舉動讓達克拉住了口。

  以「德蘭麥亞部落」的「酋長」身份出席會議的弗萊德自始至終一言不發。他很清楚,儘管我們的身份得到了認可,但我們很難在短時間內讓這些與我們有著不同文化傳統的土著人們消除對我們的戒心。無論我們做出什麼表示,都有可能受到誤解並給我們帶來麻煩。因此,早在來這裡之前,弗萊德就一再告誡我們:絕不對任何人單獨表示支持,一切都由我們的土著朋友自己決定。

  事實上,我感覺弗萊德的沉默與他的心事不無關係。在會場上,他總是忍不住偷偷地向依芙利娜的方向望去,帶著滿面的愧疚……

  「我要推舉一個人!」忽然間,一個豪邁的聲音從人群中傳出,繼而,一個熟悉的高大身影站了起來。那是我們所熟悉的勇敢武士,烈馬部落的酋長豪斯特。

  「我要推舉的是一個戰士,一個勇者,一個酋長,一個智者。從三十年前開始,他就是我們中最了不起的鬥士和擲矛手,我不記得曾有人在擲矛上勝過他。他是受到了倫布理大神喜愛的信徒,他的酒量是我們中公認最好的。在那場戰鬥中,他是我們中第一個衝入敵群的人,他殺死的敵人比我們部落中三個最勇敢的戰士所殺的加起來還要多。我不知道為什麼大家沒有看見他,如果說,我們中有誰最能夠博得倫布理神的喜愛,那無疑就應該是他……」

  「對,許多人都猜到了,那就是我的朋友,巨牛部落的酋長,酒神的裔族,艾克丁!」

  忽然間,整個會場因為豪斯特的發言而安靜下來,艾克丁的身上立刻聚集起眾多含義複雜的目光。欽佩、鄙夷、惋惜、憤怒,幾乎人世間所有的情感此刻都聚集在艾克丁沉默的臉上,而他對此卻恍若未見。

  「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烈馬之魂的繼承者?」羅提斯站起身,挑釁地看著豪斯特,「你知道他和他的朋友們都幹了些什麼?」

  「我當然知道……」豪斯特沒有理會羅提斯的挑釁,他熱忱的目光望向艾克丁的背影,有些激動地說:「沒有人比我更瞭解他們都幹了些什麼。他們幾乎贏得了所有的榮譽,他們幾乎帶領我們贏得了那場戰鬥。那就是他們幹的事情。你們或許不願意承認,但我絕不羞於承認這一點:他們救了我們所有人的命,包括我,也包括你,羅提斯。」

  「他們違背了大祭司的指示!如果沒有在戰鬥中的英勇表現,他們就應當被逐出我們的部族,不再接受神的憐憫!」羅提斯大聲說道。他的話引起了很大的一陣騷亂:原本這件事是一個公開的秘密,雖然每個人都知道,但沒有一個人把它說出來。沒有人知道如何去懲罰艾克丁和他的朋友們,他們違背了權威,但卻在戰場上證明了他們的英勇無私。我甚至可以感覺得到,在這些土著人的心裡隱約感覺到了一絲惶惑,因為艾克丁他們證明了我們是正確的,而大祭司是錯誤的。

  大祭司犯了錯?這件事是連想都不能去想的!

  「他們沒有做錯什麼,他們只是和我們的德蘭麥亞朋友一起,選擇了正確的戰鬥方式!當時的情況你看得見,羅提斯,許多部落失去了他們最強壯的男人們,卻仍舊敵不過我們的敵人。」豪斯特為他的朋友們大聲辯解著,他的話引來不少的附和聲。

  「他們違背了神的意願!」羅提斯沒有否認豪斯特的話,他只是這樣說了一句。

  原本人群中還有不少人躍躍欲試,希望站出來為艾克丁他們說兩句話。可當他們聽到羅斯特的話之後,又重新安靜了下去。在某種意義上說,這樣的指控並非沒有道理,艾克丁他們的行為已經遠遠超出了倫布理族人能夠容忍的範圍。

  「我們沒有追究他們的罪責,烈馬之子,那只是因為只有新的大祭司才有這份權利。你不能為他們洗脫罪名。我知道,你是個勇敢的鬥士,在戰場上,你已經證明了你對神的忠誠。」

  羅提斯的話讓豪斯特看上去有些猶豫,他艱難地看看艾克丁,看看他的朋友們,眼裡含著淚光,搖了搖頭,彎下腰去,看上去像是要坐下。儘管和在戰場上時一樣,他沒能堅持對朋友的忠誠,但艾克丁和他的朋友們依舊感激地看著他。畢竟,在這個沉重得讓人窒息的場合,哪怕僅僅為他們說上幾句話,也需要莫大的勇氣。

  就在人們都以為這場小小的衝突終結於此時,事情突然發生的變化。當時,豪斯特快要重新跪坐在地上,他的一條腿幾乎已經盤坐下去。可是忽然間,他的動作僵直起來。他緊咬著嘴唇,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緊張地突起。他靜默地半跪在那裡,而後猛地重新站起身來,激動地大聲說道:

  「他們沒有什麼罪名需要我來洗脫,我只是想把勇士用生命應得的榮譽歸還給他們!我曾有機會和他們站在一起,共同戰鬥,而這才是真正的勇敢。可是我膽怯了,我畏縮了,我沒有做到。今天,我無法第二次背叛我的朋友們。我堅持推舉巨牛之子,我們中最勇敢的人,艾克丁成為新一任大祭司。」豪斯特挺直了胸膛站在那裡,臉上帶著驕傲欣喜的笑容。他曾經在朋友們最需要他的時刻背棄了他們,屈服於信仰和權力的壓力。可是今天,他用他的行動重新證明了他對友誼的忠誠,這選擇讓他感到自豪。

  「我同意艾克丁成為新的大祭司!」

  「我同意!」

  「我也支持!」

  ……

  一個又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人群中站起來,他們都是艾克丁的酋長朋友們。雖然在坐滿了人的空地上,他們的數量少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沒有人能夠忽視他們的存在。

  「我反對!」這聲音制止了所有支持的話語,不止是豪斯特他們,在場幾乎所有人的臉上都露出詫異的神色。就連堅決反對艾克丁的羅提斯也驚詫地看向大聲說出這句話的人,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反應才好。

  表示反對的不是別人,正是艾克丁自己。

  「艾克丁……」豪斯特不甘心地叫著,想說些什麼。可艾克丁做了個手勢制止了他。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的朋友,你永遠都是我們的朋友。」

  「尊貴的奔狼之子,我反對對我的推舉,我拒絕成為大祭司的人選。」艾克丁神色平靜地說。

  「這並不意味著我承認了您對我和我朋友們的指控。確實,當時我沒有遵從大祭司的指示,但我並不認為我做錯了什麼。直到現在我仍舊相信的是,倫布理神希望我們做的是用一場勝利增添他的榮耀,而不是用一場失敗來侮辱他的尊嚴。」

  「我之所以拒絕對我的推舉,是因為我沒有資格成為大祭司。或許,我是個不錯的戰士,但我缺乏足夠的智慧。說起智慧,我們的德蘭麥亞朋友們遠比我要高得多。」

  「無論今後新任的大祭司會怎樣懲處我,我想,現在我仍有一個酋長的權利吧?」艾克丁坦然地詢問著羅提斯,他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覆。

  「那我想推舉一個人,我認為這個人比我們中的任何一個都更有資格成為大祭司,包括您,尊貴的奔狼之子,和您所推舉的老師。我尊敬這個人甚於尊敬您和在場所有智慧的長者……」

  艾克丁的話引起了不小的騷動,人們交頭接耳地小聲議論起來,紛紛猜測這個讓了不起的巨牛英雄如此敬重的人會是誰。我們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端坐在一旁的弗萊德,都覺得除了他很難再有別人能夠贏得艾克丁這樣的敬意了。就連弗萊德自己也有些不安,他低著頭,可能是在考慮如何拒絕艾克丁的好意。

  後來我們才想到,我們都忽略了,誰會選擇一個異教徒作為自己神祉的祭司呢?如果米莉婭當時在場,肯定會嘲諷我們的自作多情。

  「……依芙利娜,你就是最適合的人選。」艾克丁忽然彎下腰,像個父親一樣溫柔地撫摸著依芙利娜的長髮。

  在經過短暫無聲的安靜之後,會場瞬間變得嘈雜起來。剛從艾克丁的選擇帶來的驚愕中回過神來的人們幾乎是在哄鬧。我們對這樣的推舉同樣毫無準備,巨大的落差讓弗萊德看起來有些尷尬。

  「你瘋了嗎,艾克丁?」有的人大叫。

  「讓一個小姑娘,她甚至還是個孩子。」也有人這樣說。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就連洪多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也難以置信地大聲問道。

  「大家請安靜,我這樣說是有我的理由的……」在混亂中,艾克丁努力制止著噪音,盡可能讓他的發言進行下去。他周圍的人逐漸平穩下來,靜下來的人們提醒著身邊仍在說話的人,讓這個安靜的圈子越擴越大。過了一會兒,整個會場終於重新恢復了安寧,只有在少數幾個角落中仍有驚訝的議論聲傳出。

  「大家都知道,我們失去了所有的祭司,我們中都不曾有人佩帶過倫布理神的聖物,除了一個人,那就是依芙利娜。誰也不能否認這一點,她是我們中曾最接近神明的那一個!」艾克丁的右手指向高台上那個象徵著神權的頸飾——那是在那場戰鬥後,幾個勇敢的年輕土著戰士從大祭司的屍體上取回的——我最早見到這個飾品時,它正掛在依芙利娜的脖子上,這一點我記憶猶新。

  艾克丁的話讓人們陷入了沉思,確實,當大祭司重病不起的時候,是依芙利娜代替她的爺爺行使神權。儘管這聽起來很荒謬,但這溫柔可愛的小女孩的確是唯一一個佩帶過神飾的人,對於大祭司的職位,她比任何人都要接近。

  「你們應當記得,是誰迎來了我們的血親兄弟,是誰化解了神的憤怒,是誰消除了族人的痛苦,把他們的生命從死亡邊緣挽救回來。她曾經救過我們中許多人的命,並且是借助了神的手。尊敬的奔狼之子,你的兒子也是因她獲救的,是麼?」隨著艾克丁的話,人們望向依芙利娜的目光由喜愛、憐憫和嘲笑逐漸變成尊敬。大家的目光讓年輕的姑娘有些羞怯,依芙利娜紅著臉,慌張地挽住艾克丁的胳膊,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我……我同意你的話,巨牛之子。你說得對,依芙利娜是我們中最接近神的一個,她的資格毋庸置疑。我們不能因為她年輕就否定了她的功績。」羅提斯無法拒絕艾克丁的話,事實上,他也不願拒絕。他感激地看著依芙利娜,心悅誠服地說道。作為一個虔誠的信徒,他更多地將兒子的獲救歸功於依芙利娜的神眷而不是米莉婭的藥劑,這是可以理解的。

  隨著羅提斯的表態,更多的人對依芙利娜的資格表示了認同。木台上原本被提名的人們紛紛重新走下來,用他們的行動表明的自己的立場。片刻之後,整個會場上爆發出陣陣的呼喊,人們叫著依芙利娜和倫布理神的名字。在這裡,除了信仰和尊敬,我聽不到第二種聲音。

  「艾克丁叔叔,您說什麼啊,我……我該怎麼辦……」在眾人的注視下,依芙利娜緊張地問艾克丁。她還沒有完全從爺爺去世的悲傷中解脫出來,眼角仍帶著淚痕,面容消瘦,眼眶深凹,看得出,最近休息得很不好。但是現在,驚慌掩蓋了悲痛,讓她看起來更加可憐。

  「小依芙……」艾克丁輕輕把她拉到身前,彎下腰,對著她的臉,柔和地說:「這個問題我想了很久。我知道這很艱難,尤其對你。你是那麼的年輕,可能還沒有作好承受這份重擔的準備。我沒有事先徵求過你的意見,這對你很不公平。如果是我……」艾克丁憐惜地用雙手揉了揉依芙利娜的小臉,接著說:

  「……如果是我,我會緊張,會害怕,甚至有可能會逃走,不敢面對這麼重大的事。如果你不願意,那不要緊,沒有人會勉強你,也沒有人會責怪你。你還是我們喜歡的小依芙,所有人都會喜歡你。」

  「可是,你不會這樣做,是嗎?」艾克丁放下手,看著她的眼睛,緩緩說道,「你比我們想像得更有勇氣。在我像你那麼大的時候,敢於和一隻狼搏鬥,卻絕不敢將異族的朋友帶到家中,不敢違背我父親的意願,不敢去思考我們的信仰和我們的神。這些你都做到了,不是嗎?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的孩子,也是最智慧的。」

  「還記得你對你爺爺說過的話嗎?我們不能等待神告訴我們怎麼做,而要用每個人的心去感受他。這是我聽過的最智慧的話語,你已經走在了我們的前面,依芙,現在要做的,只是走得更接近我們的神。承擔起這份責任,把你的願望變成我們的信仰,好麼?去吧,你會是最好的大祭司,比你的爺爺要好,也比此前任何一個大祭司都要了不起。」

  「我……我該怎麼辦,艾克丁叔叔?」依芙利娜輕聲詢問著。

  「你不需要別人告訴你該怎麼辦,小依芙,從今往後,我們需要你來告訴我們該怎麼辦,尊敬的大祭司。」艾克丁向後退了一步,讓開通往木台的道路,用土著人表示尊敬的最高禮儀向依芙利娜躬身致敬。

  艾克丁的話給了依芙利娜勇氣,不,或許他的話只是將潛藏在這年輕姑娘心中的勇氣激發了出來。依芙利娜用力點點頭,她轉過身,緩步走向已經空無一人的木台。

  開始的時候,依芙利娜的腳步虛弱無力,時時打個踉蹌,給人的感覺好像她隨時都有可能跌倒。每當她走過人群時,身邊的人都會低下頭來,向她躬身行禮,這個動作總會讓她驚慌失措。當那些原本她應當稱作叔叔、伯伯甚至爺爺的長者們向她表達自己最大的敬意時,她緊張得幾乎無法呼吸,看上去很想逃開。可是,她終於沒有。

  當踏上木台時,我們年輕的土著朋友已經不再是那個羞怯的女孩了。她看起來依然有些緊張,可臉上神奇地煥發出神聖的神采,就像我們此前曾經見過的那樣。她雙膝跪地,將懸掛在權杖上的頸飾取下,用上面最大的一顆獸牙刺破左手的中指,然後將鮮血塗抹在那顆牙齒上。在完成這一切之後,依芙利娜捧起頸飾,莊重地將它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當她跪下身時,還只是一個溫柔善良、有些害羞的漂亮的土著姑娘。

  而當她站起身來,那個高舉權杖,神色肅然,坦然迎受族人膜拜的俊俏身影,卻是倫布理神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代言人,神權的代表,倫布理族的領袖和希望,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大祭司。

  「這片土地看見了希望。」看著高台上那個讓人心生敬仰,忍不住要朝拜的年輕崇高身影,弗萊德喃喃自語。
huro 發表於 2008-1-4 00:07
第十四卷:變革 第一百一十九章 密林狩獵

  這是個寧靜的夜晚。

  叢林深處,不時傳來夜鳥的號鳴。那些不知名的禽鳥淒厲的聲響搖撼著空蕩的氣息,而後漸漸溶化在微涼的晚風中,彷彿它未曾飄過。

  這是個安詳的夜晚。

  若你躺在溫暖的帳篷中,將頭臉貼近地面,閉緊你的雙眼,仔細傾聽,就可以聽到草葉相互刮擦的刷刷聲。初春的夜晚,生機盎然,幾乎可以聽見草木生長的聲音,這聲音讓你覺得一切是多麼美好,讓你覺得這世界是值得讚頌的。

  除了因烏雲遮蔽而稍顯陰暗,這個夜晚可以說是完美的。在千里之外那些大都市的貴族夜宴中,年輕瀟灑風流倜儻的貴族少年們絕不會平白放棄這麼美好的一個夜晚。在那些精緻小築的迴廊中、輝煌豪宅的庭院裡、青澀少女的陽台下、妖冶婦人的床榻上,到處都可以看見他們調笑的身影。對於陷於愛情和青春衝動的年輕人而言,這個夜晚是至高神的恩賜,將一切神奇的、美好的、精緻的事物賜於他們,以滿足他們浪漫的願望和永無止境的虛榮心。

  長矛穿過身體,將血花高高濺起,一隻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捂在嘴上,阻隔了空氣和聲音。身體在掙扎,因為痛苦,也因為絕望。當這掙扎達到頂峰時瞬間變得僵硬,進而漸漸輕緩下去,直到悄無聲息。那具紅白相間的肢體微微地抽搐著,可生命已經離它遠去。屍體隨著枝椏扭曲的節奏抽動,在生的季節裡吟誦著死的篇章。

  我們消失在夜中。

  這寧靜安詳的夜……

  「古德裡安先生,艾克丁叔叔說,您可以幫助我們驅逐敵人。我需要您的幫助。」十天前,剛剛成為新任大祭司的依芙利娜在評議會結束後挽留了我們。艾克丁、羅提斯、豪斯特等一些實力比較強大的部落酋長伴隨在她身邊。儘管在評議之前,奔狼之子堅持要懲罰艾克丁的罪行,可當依芙利娜宣佈他們無罪時,羅提斯第一時間表示擁護。這些土著居民的習俗讓我們欽服不已:羅提斯的指責沒有任何私怨的成分,完全是出於對信仰的堅貞;而他的指控也絲毫沒有影響到他與艾克丁之間的相互信任。這在任何一個國家的宮廷上都是不可能出現的。僅就這一條而言,與那些身著華服談吐高雅的「高尚人士」相比,我們眼前這群衣不遮體生活簡陋的異鄉蠻族對待事情更加公私分明,對待信仰也更加恭順公正。

  「是的。如果你能夠保證所有的戰士都能聽從我的指揮,最多一個月,我就能讓我們的敵人不戰自潰。」弗萊德肯定的說。

  「你是說,讓我們都聽從你的命令?」羅提斯不放心地詢問著。

  「是的,我要的是完全地服從。」弗萊德寸步不讓。

  「我相信您,我同意您的安排。」依芙利娜並沒有多作思考,立刻點頭應允了。

  「依芙……啊,大祭司,您一定要考慮清楚啊。」羅提斯焦急地說。弗萊德的要求對於這些信仰堅定的人來說太艱難了,就連我們的朋友艾克丁他們也露出遲疑的神色。

  「是的,依芙利娜,這只是最好的方法,但絕不是唯一的。你可以選擇,無論你作出什麼選擇,我們都會全力幫助你。」弗萊德也這樣勸說著,「你知道麼,你這樣做意味著放棄了對所有戰士的指揮權。」

  「如果這樣做能夠盡可能讓我的族人免於損傷,那我們為什麼不這樣做呢?我只是個祭司,希望將神的恩賜帶給我的族人們。我為什麼要指揮我的族人?他們有他們自己的權利。而說到戰鬥,古德裡安先生,任何人都比我強。我相信你們,我的朋友們。」依芙利娜完全無視羅提斯的和弗萊德的警告,將所有的信任交付給了我們。

  「您需要什麼,我們會盡全力協助你們。」依芙利娜問。

  「我需要兩千熟悉地形、身體靈活、擅長狩獵的戰士,還有,讓附近的族人後撤到三天的路程之外,確保沒有人出現在克里特人面前,在這附近辟出一片無人的空地。」弗萊德想也不想就回答道。在此之前,他曾多次和我們商討過這套方案,對於戰鬥的諸多步驟他都爛熟於胸。可惜,得不到倫布理人的支持,我們無能為力。

  「你要將倫布理神純潔的土地讓給我們的敵人嗎?而且是在我們未經抵抗的情況下。你在侮辱我們嗎?」羅提斯勃然大怒,如果不是身旁有人攔著,我看他已經提著長槍出來與弗萊德決鬥了。

  「不是出讓,而是製造一個戰場。您不希望您的部落中那些無辜的婦女和孩子受到牽累吧。」弗萊德耐心地想奔狼的酋長解釋著,「我保證,這種事絕不會長久,一個月以後,這片土地仍將回到倫布理大神的子民手中。」

  羅提斯半信半疑地看著弗萊德,不知道是否應該同意他的建議。在上一場戰鬥中,他親眼看到了眼前這個年輕領袖謀劃指揮的本領。儘管那次小小的集中突襲根本不足以說明我的朋友驚人的戰鬥智慧,可這對於缺乏正規戰爭經驗的土著居民們來說已經是不可思議的創舉。

  「好的,古德裡安先生,您會得到您想要的。」依芙利娜的答覆出乎意料地迅速肯定。我知道,做這樣一個決定並不是件輕鬆的事情,我們甚至已經作好了讓她多考慮幾天的可能。可我們面前這個年輕的女孩以她過人的果敢決斷贏得了我們的欽佩。我想我們真的獲得了她的信任,在這一瞬間,我覺得這份信任是我們不可錯過的寶貴的東西。

  「非常感謝你的幫助,另外,我希望你能叫我弗萊德,我的朋友都這樣叫我。」當一切談妥之後,弗萊德盡可能地向依芙利娜表示友好。他的表達方式有些生硬侷促,目光不敢直視依芙利娜的臉,似乎是在迴避著什麼。可能只有我知道這是因為什麼。

  「……謝謝你,弗萊德,謝謝,也謝謝你們大家。」依芙利娜遲疑著回應了弗萊德的好意。當談及和族人無關的話題時,依芙利娜仍舊是那個害羞的少女。當她說出弗萊德的名字時,臉上就像裹了一層花瓣,鮮艷動人。

  說完,依芙利娜就要轉身離去。在她走出五、六步遠之後,弗萊德再次叫住了她。

  「依芙利娜。」

  「您還有事嗎,弗萊德?」依芙利娜詫異地問。這次說出弗萊德的名字時,她背對著艾克丁他們吐了吐舌頭,有些調皮地笑著。

  「沒……沒什麼。對於你爺爺的死,我……我很抱歉。」弗萊德低著頭,不安地說道。

  弗萊德的話就像是弓箭射中了依芙利娜,她調皮的笑容瞬間僵在臉上,雖然嘴唇依舊上翹著,可眼睛裡已經沒有了活潑的神采。淚水沿著她的面頰斷斷續續地流下來,她拚命克制著自己,才沒有哭出聲來。

  「這不怪你,弗萊德,這不怪你。這不能責怪任何人……」依芙利娜哽咽著回答。她的回答並沒有對弗萊德起到安慰的作用,正相反,我的朋友就像是被人在臉上狠抽了一記嘴巴,既羞愧又無奈。

  「……你不該提這件事,她傷心了。」在依芙利娜緊摟著艾克丁的胳膊啜泣著離開後,羅爾忽然對弗萊德說道。

  「或許吧,我的朋友。可有些話一定要說出來,否則你會因此憎恨你自己。」弗萊德看著依芙利娜正逐漸消失的背影,喃喃地說道。

  弗萊德的計劃很快得到了回應,沒過多久,兩千名機智的土著戰士就站在了我們面前。看得出他們並不情願,可信仰的力量在他們身上發揮了巨大的作用,讓他們像服從自己的領袖一樣服從我們。不久之後,聚居在附近的倫布理人接到了遷徙的指令,這指令得到了很好的執行,沒有遭到任何反對。事實上,當食物不再那麼容易獵取,或者氣候發生變化的時候,倫布理人經常在祭司們的指示下進行遷徙,這對於他們來說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不久,弗萊德的計劃就開始實施了。

  除了我們這些軍官和少數幾個曾經作過獵人的有經驗的老兵,沒有很多士兵參與到這個計劃中。在土著戰士們的幫助下,我們很快就找到了克里特人的營地。經受了一次慘勝,我們的敵人不敢貿然前進,堅守在一塊空地等候援軍和補給。也是幸虧如此,在我們的土著朋友們才沒有在失去領導驚慌失措時遭受滅頂之災。

  我們最先下手的對象是被派遣出來的巡邏兵。

  在我們的指示下,那些依靠打獵為生的土著戰士們在克里特人巡邏的必經之路上設下了諸多埋伏。他們不愧是這片森林中最優秀的獵手,除了常見的陷阱、套繩之類的機關之外,還有許多我們未曾見識過的危險設計。雖然只是些用削尖了的木樁和沉重的石頭組成的簡陋埋伏,但我們並不敢小瞧他們的威力。一些最基本的戰鬥常識告訴我,一旦這些可怕的傢伙發生效用,就算是像虎豹犀牛那樣的巨獸也很難有逃脫的機會。

  很快,我們就見識到了這些東西的威力。

  次日清晨,一支由二十人組成的巡邏小隊按時經過了這條狹窄的路徑。或許是多日來並沒有遇到什麼危險,他們並不是十分警惕,一邊行走一邊調侃笑罵著,不時用手中的武器撥打著草叢,那也只是處於對野獸襲人的擔心。

  忽然,走在隊伍中間的一年輕士兵因為內急獨自脫離了隊列,向林邊的一片樹叢中走去。他的戰友們笑罵著,沒有理睬他的這一脫隊行動。那個不幸的人一邊走一邊解開褲帶,全無防備地踏入樹叢。他的腳下發出了一聲特別的樹枝斷裂的聲音,他並沒有注意到這一點,這就注定了他的結局。

  幾塊大約有人頭大的石頭從樹叢旁的樹枝上垂直地掉落下來,其中一塊擦傷了那年輕人的腦袋,頓時,他滿臉鮮血,驚懼地大叫起來。可這個時候,他已經無法逃離那片可怕的陷阱。

  另外一塊大石重重地砸在他的脊背上,發出好似用木棍擊碎西瓜的聲音。

  這才是真正致命的一擊。

  那個克里特士兵癱軟在地上,雙手不住揮舞著,一次又一次抓住身旁的草皮,蠕動著自己的身軀。他的身體以一種極端奇怪的姿勢半爬在那裡,後腰的上半部分幾乎要和下半部分整個地折疊起來。他的褲子脫落了,裸露著屁股和大腿,上面沾滿了散發著惡臭的排泄物。出於僅有的醫學知識,我知道他此刻什麼也感覺不到。他的脊椎骨完全斷裂,下半身徹底失去了知覺。他此刻的掙扎不過是因為斷裂的骨頭相互摩擦造成的椎心刺痛,不需要很久,他就不會再感覺到痛苦,而那個時候,也是他的生命蒙受死神召喚的時刻。

  他的戰友們聽到慘叫聲,連忙跑過來,而後被親眼看到的事實震驚得說不出話來。任何人看到這個景象就會發瘋的:片刻之前,那還是一個鮮活亂跳走在你身邊的戰友,他年輕、開朗,討人喜歡;可現在,他的上半身相互折疊著在你面前痛苦的哀叫,就像一根被拗斷了的木片。換作是你,你會怎麼樣?

  當時的情勢非常奇怪,那些哨兵們就這樣站在那裡,眼看著他們戰友的號哭聲逐漸變弱,直到完全沒有了聲息。沒有人試圖去拯救他,任何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在石頭落下的那一剎那,這個人就已經死了。沒有人先行離開,那畢竟是他們的戰友。這恐怖的景象就像是一大塊磁石,將那群哨兵牢牢吸附在那裡,強迫著他們看完這一幕慘劇。直到一切結束,有人才開始嘔吐。他們沒有發出警報,因為這看上去很像是一次意外。他們的這個疏忽斷送了自己。

  這支哨兵隊伍只有一個半人回到了營地,那半個人的右手和右腳被一堆圓木壓住,無法脫身。是他僅剩的那名戰友幫助了他,用他的劍。如果治救及時,他或許能夠保住性命,這對他來說未必是件好事。

  其餘的人都留在了那片叢林裡,有幾個被陷阱底下的木刺穿透了;有幾個被套繩套住腳踝,而後從高處垂直落下,掉在一塊早有預謀的石板上,腦漿迸裂;有幾個被橫撞過來的圓木擊碎了肋骨……很抱歉,我無法一一敘述當時的情景。任何人在正常的時候都不會願意想起那殘忍的景象,連一個字也不願再提起。那是一場超出了戰鬥範疇的狩獵,目的在於將一種令人顫慄的陰影深深投射到我們的敵人心裡。我想,我們是成功的,比預計的還要成功。

  沒有獵物,只有屍體。

  在克里特人的大隊人馬到來之前,我們離開了這裡。在騎兵無路可走的叢林中,有倫布理獵手的幫助,我們不需要擔心會有人跟上我們。

  這場襲擊拉開了反擊的序幕。

  弗萊德將兩千土著戰士分成三組,一組由他親自指揮,達克拉從旁協助;一組由羅爾指,羅迪克協助。這樣分配很正確,達克拉的性格不適合奇襲,大概也只有弗萊德能夠正確地使用他,讓他在不擅長的戰鬥中發揮作用了;而羅爾原本就擅長這種伏擊戰鬥,又以他的勇武在土著戰士中享有極高的敬意,而羅迪克是最正規嚴謹的軍人,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彌補羅爾的疏漏。最讓我驚訝的是,第三組的指揮官居然是我,普瓦洛和埃裡奧特則成了我的助手。我曾對此表示過異意,可普瓦洛只用幾個字就說服了我。

  「你的酒量比較大一些。」他說。

  這個理由足夠了。對於土著戰士們來說,我是我們中最接近倫布理神的人,除了弗萊德和羅爾,再沒有誰會比我更受他們的擁戴,讓他們心悅誠服了。不過……我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值得驕傲的。

  我們分散在叢林中,一次次出其不意地襲擊落單的敵人。清晨、中午、傍晚、深夜……每一棵樹邊都隱藏著危險,每一個塊石頭下都掩埋著死亡,那些神奇的獵手們把他們精湛的技藝發揮到了極致,而普瓦洛和埃裡奧特的魔法天賦又為給這些致命的道具增添了更多的危險。這一段時間的鍛煉和啟發,為普瓦洛在魔法陷阱的製作上頗有創新奠定了基礎,而製作陰險歹毒的機關原本就是黑暗精靈們年輕時必修的課程。凡是經過這對溫文爾雅的夫妻改動的陷阱,無論是從隱秘性還是從攻擊威力上來說,都有大幅度的提高。他們的技巧讓我們的土著朋友們大開眼界,這為他們在獵手們中間贏得了極大的尊敬。遭遇了這些陷阱的不幸的克里特士兵是值得憐憫的——無論他們曾經做過什麼,在死前接受這樣的懲罰都太殘忍了。

  一旦被敵人發現,我們就會立刻竄入樹林。一開始總有些貪功的人會來追趕,他們當然不知道這正是我們所希望的。他們中的大多數都永遠地留在了密林深處,連屍首都沒有被自己的同伴找到。只有少數幾個人在留下永遠的傷痕後活著回到了戰友們的身邊,將他們從未想像過的恐怖景象向他們散播。三天之後,再沒有一個克里特人敢於在我們逃入密林之後仍敢追趕我們,他們多半是漫無目的地掏出箭弩倉促地向我們逃離的方向射擊,直到箭筒中所有的箭支消耗完為止。

  這種無力的反擊當然不會起到太大作用,只有少數幾個土著戰士受了些皮外傷。他們看上去很高興,因為他們毫不費力地得到了一支尖利的金屬箭蔟。每當這個時候,其餘的倫布理人都要上前祝賀他們,然後懊惱地對他們說些類似怎麼沒有一支箭插在我身上,真遺憾之類的話。受傷的戰士們則會安慰他們說,不要緊,早晚你也會受傷的,那時你也會有鋒利的武器了。

  他們這樣說得如此頻繁和自然,以至於幾天之後,我也受到了感染,在一個土著戰士受傷之後上前恭賀他。

  那個好人用他受傷的胳膊拍著我的肩,友好地對我說,不要緊,你也會中箭的。我聽了很高興,感謝他的祝福。很久以後我才覺得奇怪:我中箭會有什麼值得高興的?

  我們的襲擊或許並沒有真正削弱克里特人的力量,但我確信我們打痛了他們。多日之後,克里特人更加龜縮在營地中,不敢外出,就連巡邏兵也只是緊貼著營地的圍牆打轉。白天,他們派遣出大隊人馬砍伐樹木,試圖將營地周圍開闢出一片空地來。如果不是怕危及自身,我甚至懷疑他們不介意放一把火把整片月溪森林給燒掉。為了抓捕我們,他們並非沒有組織過大規模的搜查,可在這片廣袤的叢林中找幾個藏身之處,對我們熟悉地形的土著朋友們來說太容易了。反而每到此時,失去了營寨保護的克里特人總會成為我們偷襲的目標,在他們回營的路上,屍體總是在不斷地增加。

  再一次的,夜幕重新降臨。

  今夜小雨,有些寒冷,克里特人大概會以為我們不會出現吧。營門有幾個哨兵披著油布縮成一團,正低聲咒罵著敵人的狡猾和長官的無能。夜雨很好地掩護了我,讓我們能夠靠得如此之近,以至於能聽清楚他們都在說些什麼。他們讓我想起了我的新兵時代,那時,我總是和胖子拉瑪一起值夜,一起在背地裡偷偷詛咒卡爾森的冷酷無情。

  四支長矛、四支弩箭在雨聲的掩護下穿透了目標,帶走了他們的生機。

  雨夜,死亡降臨,我們安靜地離開。
huro 發表於 2008-1-4 00:07
第十四卷:變革 第一百二十章 夜襲,告別之役

  我們的敵人是值得同情的,他們孤軍深入,沒有嚮導,沒有友軍,甚至連行軍的地圖都找不到一張,只能在一片充滿敵意的陌生土地上苦苦掙扎著,每都要在瀕臨死亡的恐懼中竭力避入睡眠,而後又在同樣恐懼的不眠夜等待黎明的降臨。在他們看來,聖狐高地上的每一顆沙子、每一捧水都是危險的。我們的襲擊讓克里特人陷入了無法擺脫的恐慌。他們曾是勇敢的戰士,在廣大的法爾維大陸上一次次以自己強大武力橫掃自己的敵人,可是直到今天他們才剛剛學會什麼叫做畏懼。那是一種從你的骨頭接縫處透出來的驚觫感覺,讓你在面對所有事物時都失去了自信。

  我們的敵人在一步步走向毀滅,七天前,我們發現了一支企圖搜尋並殲滅我們的克里特軍隊。他們已經完全喪失了鬥志,每個士兵看上去都面色慘白、有氣無力。他們看上去不像是外出爭戰以敵人的鮮血換取榮譽的勇敢戰士,而像是群等死的囚徒。即便是他們的指揮官,在發佈命令時也毫不自信。他的脖子神經質地轉來轉去,生怕在一轉眼間,從他身後飛出一支利箭奪走他的生命。

  隨著接連幾聲硬物穿透肌肉的潮濕的聲響,兩個克里特士兵掉進了種滿尖刺的陷阱,連掙扎都沒來得及就回歸那片永恆的寂寞之中了。所有的克里特人都停住了腳步,即便是隊列後側看不見發生了什麼的士兵們也順從地停止了行軍,沒有發出一絲慌亂的聲響。不需要親眼目睹,他們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近一個月以來,他們已經見慣了這些。剛開始時,他們會尖叫,會報警,會相互提醒鼓勵,擺出防禦的陣形,有的人還會想辦法將自己的戰友從陷阱中撈上來,試圖從死神手中挽救他們——當然,這樣做基本上都是徒勞的。而現在,什麼都沒有了,那些人麻木不仁地目睹了同袍的慘死,連悲傷的表情都沒有露出一絲。

  這不是因為堅強,我知道,而是因為絕望,那無法遏止的最強烈的絕望。

  一個年輕的士兵從陷阱邊上經過。或許是戰友的死狀刺激了他,他忽然間尖叫起來,抽出腰間的短劍,拚命地在面前的草地上抽插敲打,嚎啕大哭著,死也不敢向前邁出腳去。他口中斷斷續續高喊著「救救我!帶我離開這裡!」不住地用劍刃挖掘地上的泥土,就好像認定了那裡有一個要命的機關似的。一旁的克里特士兵就那樣站在一邊,冷漠地看著他發瘋,沒有人上前阻止他,也沒有人安慰他——當每個人心中的恐懼都在瀕臨崩潰的臨界線上時,你能指望誰去安慰別人?

  這場小小的騷亂並沒有持續很久,一個中隊長從身後敲昏了那個崩潰的士兵,把他扔在路邊。後續的軍人繼續跟隨隊列趕路,不去理睬那個率先發瘋的可憐人。四天後,我在相同的地方看到了那個士兵悲慘的下場:他跪坐在那裡,瘦得幾乎能看見骨頭,嘴唇乾裂,眼眶發黑,眼角因為乾涸而滲出了血水。在他身體周圍,所有的草都被連根拔起,我想它們成了這可悲的傢伙的食物。而在他手臂伸不到的稍遠一點的地方,草叢依舊茂盛如新。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恐懼可以讓一個人瘋狂到這種程度。他居然就在那裡寸步不移地呆了四天,直到因為乾渴死亡為止。他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把自己活活渴死的人,就在距離他大約一百步之外的地方,一條清澈的小溪淙淙地流過,泛起許多水晶一樣的泡沫。

  他比那些在沙漠中渴死的人更可憐,那些人一直到死都沒有放棄求生的願望,在為自己的生命掙扎拚搏。而他在活著的時候就已經喪失了掙扎的勇氣,除了絕望,他一無所有。

  看到這景象,不需要任何人告訴我,我知道,我們的敵人完蛋了。

  這一切都是我們親手造成,瞭解這一點讓我感到難受。可最讓我難受的並非是我正如此殘忍地虐殺我的同類,而是因為在我做了這一切之後,還必須抹殺掉自己的憐憫心和懺悔心,以更殘暴的行為去對待他們。原本我以為我早已與「慈悲」這個詞沒有任何關係了,可當看見那些倒霉的克里特人在地上打著滾痛苦嘶號時,我仍忍不住感覺到在我左胸堅實的肌肉之下,有一塊細小的東西在抽搐。那讓我覺得愧疚。

  即便如此,我們仍然不是最殘酷的一群。在一次集中時,羅迪克告訴我,羅爾從來都沒有留下過完整的屍體。他們殺的人比我們還要少一些,但你絕對無法想像他們都幹了些什麼。被羅爾盯上的軍隊,會在井水中撈上死者的眼珠,在門邊被戰友冒著新鮮熱氣的腸子絆倒,在營地門口找到一具被蟲蟻搬空了內臟的屍體……連親手製造這一切的土著獵手們都快要崩潰了,可這無法阻止羅爾用更惡毒的方法將一種叫做「絕望」的瘟疫撒向克里特人。從這次作戰的目的來說,羅爾是我們中幹得最好的一個,就連安排佈置這一切的弗萊德都無法與他相比。在我們的連番騷擾下,克里特軍確確實實在以不可遏止的速度崩壞。他們的士氣低落到了最低點,之所以尚且沒有出現逃兵,僅僅是因為單獨行動的克里特人處境更加糟糕而已。

  儘管從上一次的會戰中我們可以看得出,克里特人的統帥阿·斯坦將軍一定是一位善戰的將領,可他在我們近乎卑劣的戰術面前一籌莫展。在這片對他們不懷好意的密林中,這位傑出的將軍就像是失去了眼睛和耳朵的殘疾人,只能在我們拿針刺他時才會有些激烈的反應。他曾經試圖在附近搜尋熟悉地理的當地居民充當嚮導,理所當然的,他一無所獲。弗萊德周密的安排讓我們的敵人陷於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他們只能盡可能地減少外出,加強營地內的防禦,砍伐樹木為自己營造一個盡可能安全的容身之處。克里特人的反應告訴我們,他們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

  很快我們就得到了消息:一支運載著糧食補給運輸隊伍在大約兩萬名士兵的護送下進入了聖狐高地,他們應當就是阿·斯坦將軍熱切盼望的東西了。事實上,我們也在等著它,因為它才是結束這次戰鬥的關鍵所在。儘管就算他們真的安然到達阿·斯坦將軍的營地也不會給局勢帶來多大的變化,但我們覺得克里特人在這片土地上呆的時間已經足夠長了。最重要的是,弗萊德向依芙利娜和她的族人保證的時間已經快要到了。

  幾乎所有的伏擊都發生在夜晚,這一次也不例外。

  那兩千多名土著戰士參加了這一次的伏擊,除了他們,弗萊德還帶來了五千名訓練有素的士兵。經過一個月來的鍛煉,土著朋友們逐漸學會了令行禁止,不再是那些一遇到戰鬥就只會漫無目的的衝殺的無知勇者了。他們在這些天裡表現出的戰鬥天賦讓我們這些有經驗的老兵咋舌不已,當他們學會將打獵的技巧融入作戰時,就成為了一支不可忽視的強大力量。這片滿地滿籐、雜亂無章的叢林就像是他們的花園,在這裡他們的行動就像是山風一樣迅捷,他們可以像影子一樣緊貼著要追擊的對手而不被發現,同樣,如果他要擺脫你,你會覺得他們當著你的面使出了隱身的魔法,讓你不見蹤影。他們並不缺乏耐心,只是從沒想過把它用在戰場上。他們是最有耐心的獵手,被他們盯牢的獵物很少逃得出死亡的陷阱。

  現在,他們正埋伏在各自的位置上,看著運送補給的車隊從身邊經過。

  儘管和他們共同戰鬥了這麼長時間,但我仍舊無法完全識破他們的偽裝。這些看似笨拙的土著居民一進入叢林中就會展現出他們不為人知的聰明才智,我曾親眼看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用泥漿、雜草和少許樹皮完成了他的偽裝,我發誓,除非你當場看著他完成這套魔法,否則就算你一腳踩在他身上也發現不了他。

  黑暗中,我隱約看見一個叫做肯特的土著戰士以樹影為掩護伏在路邊,他靠得如此之近,以至於我不得不擔心押運的士兵是否會踩到他的手指。即便如此,依舊沒有人能夠發現他。

  一根栓在長籐上的橫木忽然從路邊直錘過來,擊中了一匹馬的身體。那匹可憐的畜生忍不住發出痛楚的嘶鳴,發狂地掙扎起來。押運的克里特士兵警覺地向橫木飛來的方向搜索著,他們很快發現在道路左側,幾十個荒蠻之地的野人呼號著向密林深處跑去,邊跑邊做出一些挑釁的動作。

  「是他們幹的,抓住他們,別讓他們跑了!」這些剛剛進入聖狐高地的新來者顯然不像阿·斯坦將軍的部下們那麼瞭解這片土地的危險之處。上千名魯莽的士兵貿然闖入了這片連星光都無法透過的叢林中,向著那群逐漸消失的背影追去。

  克里特人的指揮官示意全軍停止前進,等待這次追擊的結果。當然,這次追擊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如果一切順利,沒有人能向他回報些什麼。在他們消失的那個方向,弗萊德率領兩千士兵已經設下了埋伏,除了他們,還有數百名土著戰士從旁協助,他們的任務是:不讓一個克里特人回到自己的隊伍中去。

  夜晚很安靜,風擦著你的耳垂輕輕搖過,將草木新芽的味道送到你的唇邊。

  在風吹不到的地方,一場血腥的殺戮正在進行,或許已經完結。這自然不是我們的敵人能夠預料到的。

  時間過了很久,克里特人的指揮官看上去逐漸失去了耐心。他憂慮地望著自己的部下消失的方向,過了一會,終於叫過自己的副官,命令他率領五千名士兵入林搜索。他可能認為自己遇到了一個隱藏在叢林深處的土著部落,通常來講無論那個部落多麼強大,五千名訓練有素的士兵也已經足夠了。

  這時候,又一根粗大的原木從道路右側橫掃過來,它撞斷了一輛馬車的車轅。受驚的戰馬高高仰前蹄,而後撒開四蹄拚命掙扎,將這輛馬車歪歪斜斜地拉倒在路邊。它的駕馭者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平息了它的憤怒,其餘的士兵則手忙腳亂地將馬車扶正。

  兩支鋒利的短矛從樹木的陰影中激射而出,刺死了兩個沒有防備的克里特士兵。樹影中再次出現了土著人活躍的身影,他們高叫著消失在道路另一側的叢林中。

  克里特的戰士們剛要追趕,就被他們的指揮官制止了。那名軍官沉思了片刻,嘴角上掛起高傲的笑容。他叫過一名下級軍官,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了些什麼。受到命令的軍官同樣帶領著大約五千名士兵衝入叢林,轉眼沒了蹤影。

  當許久之後,道路兩旁再也沒有一絲人聲發出時,克里特人看見了他們的敵人。羅迪克和達克啦率領著三千多名全副武裝的德蘭麥亞士兵從敵人隊列的後側掩殺上來,試圖趁克里特人將注意力放在兩翼的時候製造混亂。他們將手中的火把拋上馬車,而後開始向克里特運輸隊的士兵們發起攻擊。這次襲擊的確有些出其不意,克里特人看上去有些混亂。儘管在數量上佔據相當大的優勢,但他們仍被這預料之外的突襲打亂了手腳。

  在戰鬥最激烈的前沿,達克拉手舞著沉重的戰錘用力揮舞著,一個又一個勇於面對他的戰士倒在了他的腳下。羅迪克站在隊伍中間不時地發出指令,這使得許多立功心切的克里特人向他殺去。凡是能夠穿越士兵們的阻隔接近他的克里特人都是些真正勇敢的人,可他們依舊無法傷害到羅迪克。他們並不知道,面前的這個年輕的軍官本身就是一位了不起的武者,他的勇武完全不下於正在享受搏殺樂趣的強壯的石匠之子相比,儘管對手們都很有勇氣,但他卻總是比他們更強大一些。

  兩旁的樹林中此時向道路中央傾瀉著銳利的鋼鐵,無論是弓矢還是擲矛,都裹上了克里特人的鮮血。原本隱藏在道路兩旁的土著戰士們呼嘯著現出身形,用他們的武器有力地支援著德蘭麥亞兄弟的戰鬥。此刻勝利的天平似乎正在向羅迪克他們一側傾斜,所有的事實都在表明我們的戰鬥計劃進行得很順利。少量的倫布理戰士們引分散了克里特人的兵力,而羅迪克他們的突襲也重重打在克里特人的軟肋上。

  「快撤退!他們埋伏在路邊!」忽然,一聲大叫打破了戰場上的局勢。隨著這聲叫喊,從道路右側衝出了去而復返的克里特士兵。我們似乎小看了克里特人的指揮官,看來,從第二根原木襲擊馬車開始,他就看透了這是個陷阱,因此將相當數量的士兵提前埋伏在道路右側,準備在關鍵時刻全殲德蘭麥亞的伏兵。幸虧潛伏在密林中的倫布理土著戰士發現了他們,提前發出了警報,否則羅迪克他們難免要遭到滅頂之災。

  克里特伏兵高喊著從一旁掩殺過來,試圖完成對敵人的包圍。不過,他們失去了最好的時機。發現形勢危急的羅迪克立刻下達了撤退的命令,他的命令立刻得到了忠實的執行。德蘭麥亞的戰士們在拋下上百具屍體之後終於順利地逃脫了克里特人的包圍圈,在這之前,他們已經殺死了數倍於此的對手。數百名倫布理族的土著戰士從道路兩旁的樹林中竄出,他們驚慌地叫喊著,將手中寶貴的武器拋在地上,雜亂無章地跟隨著撤退的德蘭麥亞士兵逃竄起來。偷襲失敗了,克里特指揮官以他的智慧和謀略化解了這場危機,將戰鬥的主動權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全軍追擊,全殲來襲之敵!」克里特指揮官此時果敢地下達了追擊的命令,同時分派出一支部隊進入道路左側的樹林,支援最早衝入叢林中的那支分隊。他的命令看起來是正確的:敵人的主力部隊已經暴露,潛藏在林中的土著人也四散逃竄,這正是抓緊時機擴大戰果的好機會。一旦集中力量,沒有什麼能夠阻擋渴求榮譽和獎賞的士兵。勇敢的克里特戰士們毫不遲疑地跟隨著自己的將領,揮動著鋒利的武器向敵人衝殺過去。對於他們來說,這不僅僅是一次反偷襲,更是洗刷友軍恥辱、以勝利振奮人心的一個絕好的機會。我猜一些士兵可能已經開始考慮起如何在顏面全無的友軍面前耀武揚威了,他們確實有這個資格:在友軍被敵人的偷襲戰術搞得焦頭爛額的時候,他們卻一舉擊潰了敵人的偷襲,甚至有可能全殲敵軍的主力部隊,這足以證明他們的勇敢和友軍的無能。

  一條由火把足成的長龍沿著崎嶇的山路延伸得很遠,在長龍的頂端,不時傳來金屬交擊的廝殺聲響。就在那一聲聲脆響發生的時候,那些不幸的人走到了人生的盡頭。

  大約兩千名疲憊的克里特人照料著運輸車隊,他們撲滅了幾輛馬車上的火焰,有的人開始修理已經損壞的馬車,把受傷的馬匹換下來。其餘的士兵們滿腹怨氣地看著火龍消失的方向,為自己的職責忿忿不平。他們相信,如果不是要守衛車輛,他們早就衝殺在隊伍的最前列,用敵人的首級換取自己的榮譽和獎賞了。而現在,他們只能呆坐在這裡,等候自己的戰友立功歸來,向自己炫耀那亮閃閃的錢幣和醇香的美酒。

  這時候,他們遭遇了噩夢。

  「嘩啦!」

  一隻瓦罐從我手中拋出,在半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摔碎在靠我最近的那輛馬車的車轅上,一道清冽滑膩的液體從碎裂的瓦片間迸射出來,它們中的大部分潑灑在車上盛放著糧食的大布袋中,把它們染出一片濕潤的顏色。這個信號帶來了更多盛滿了液體的容器,上百隻各式各樣的罐子從路旁的密林中擲出在克里特人的馬車旁摔成碎片。

  隨著一聲聲清脆的響聲,一些熟悉的香味在空氣中瀰散開來。油脂、松香,這些平日裡聞起來芬芳撲鼻的氣息此刻透露出無比陰險狠毒的味道,在僅存的克里特守軍中引起巨大的騷亂。緊接著,一根根火把在叢林中亮起,擲向全無防備的車輛。

  烈焰騰空而起,照亮了夜,克里特人的慘叫聲驚醒了沉睡的黑暗。

  「殺!」我拔出長劍,率先衝出去,砍倒了一個試圖撲滅火焰的克里特人。這個忠於職守的傢伙直到死都沒來得及拔出自己的武器。在道路的另一側,羅爾同樣率領著數百名強壯的土著戰士殺了出來,用鮮血滿足著他們對戰鬥的渴望。

  事實就是這樣,我們才是這場偷襲的真正實施者。從樹林中跑開的土著戰士們事實上是我們的掩護,他們在敵人面前出現,而後離開,放鬆了克里特人的警惕,讓他們下意識地以為路邊已經沒有了埋伏,能夠放心地全軍追擊羅迪克,這就給我們製造了機會。自然,事先埋伏起來的克里特伏兵從一開始就沒有逃出我們的目光,我們只是選擇了一個恰當的時機讓他們暴露出來罷了。

  在經歷了連續一個月的偷襲暗殺之後,我覺得這樣面對面用刀劍解決問題的方式親切美好。我感到自己壓抑了許久的鮮血在燃燒,讓我無法遏制地想呼喊。

  「我還是喜歡這樣!」我大叫著,順便在一個向我撲來的敵人身上找到了將劍刺入人體的熟悉觸覺。

  我的話引來了土著戰士們的大聲附和。儘管他們精於獵殺對手,但依照他們的本性,還是更喜歡這樣熱烈的戰鬥。

  一個陰冷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瞬間消除了我此時的戰鬥激情。我看見羅爾的嘴邊帶著邪惡的紅色,眼中燃燒著不正常的戰鬥激情。他雙手的武器根部染滿的鮮血——很奇怪,他總是喜歡將手中的武器全部刺入敵人的體內,而後攪動它們,給面前的對手製造痛苦,這也是為什麼他的短劍和匕首的護手處總是殷紅一片的原因。

  「我也喜歡這樣。」羅爾面無表情地說,似乎除了眼球,他臉上的所有肌肉都是僵死的。

  我忽然覺得有羅爾在的戰場,永遠都不會讓我習慣。

  我們並不奢望能夠戰勝多出我們近一倍的克里特守軍,我們只是在竭力拖住他們,讓他們無暇救火而已。當我們撤出戰場時,阿·斯坦將軍翹首企盼的補給大部分已經被燒成了一堆堆的焦炭,小麥和燕麥燒焦的香味消融在這片樹林之中,彷彿是在嘲笑克里特人的大意。

  現在,羅迪克他們大概已經擺脫了身後的追兵吧,弗萊德應該也差不多已經擊敗了深入叢林中的克里特軍隊。不知道克里特指揮官在失去了敵人的蹤跡之後還需要多長時間才會明白自己的失誤,我猜這不需要很久——他看起來很聰明,儘管這對於他們來說還遠遠不夠。

  我想,我們可以說再見了,親愛的克里特朋友們。
huro 發表於 2008-1-4 00:08
第十四卷:變革 第一百二十一章 非法移民

  如果說我們的到來打開了聖狐高地塵封已久的大門,讓這裡的土著居民——尤其是倫布理族人——第一次敞開胸懷接受外來世界的文明,從而邁出了走向開放的外界世界的第一步,那麼,休恩·恩裡克和他前所未有的龐大商隊的到來,則在聖狐高地的原住居民邁向文明的道路上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從此之後,這片幾乎從未經過人類開發的原始土地開始沿著人類文明進化的軌道加速前進,這種人類追逐進步的變革一旦開始,就再也無法遏止。

  這一切都開始於一個尋常的清晨……

  「古德裡安先生……」在我們操練的訓練場外,奔狼部落的酋長,高大的羅提斯大喊著奔向我們。自從我們以不足千人的損失將克里特人的大軍逼出聖狐高地之後,這個倫布理族最大部落的酋長就對我們表現出了極大的尊重。他認為我們面對敵人的所作所為已經遠遠超出了一個英勇的武者所能夠達到的極限,如此驚人的戰績讓我們一貫厭惡陰謀詭計的土著朋友們也不得不驚歎於弗萊德的智慧。

  「早上好,尊貴的奔狼之子。」弗萊德熱情地迎接了我們的客人。他挽住羅提斯的雙臂,給了他一個倫布理式的友好擁抱。

  「看您跑得氣喘吁吁的樣子,是發生了什麼事嗎?」看到羅提斯的神色不太正常,弗萊德疑惑地問。

  「我們發現了一支商隊,他們人數眾多、行蹤詭異,似乎並不是想與我們交換商品,而是在搜尋什麼東西。我猜這或許和你們有關,就來告訴你們一聲。」

  「太感謝您了,他們現在在哪?我想我們應該去看看他們。」

  「就在我們部落的營地。我從來沒見過一支商隊有這麼多人。要不是看見他們馬車上的商品,我會以為那是支軍隊的。」

  沒過多久,我們騎馬來到奔狼部落的營地。還沒有看見帳篷,我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正在以我們熟悉的方式大聲吆喝著。

  「你看看,這是一支多好的長矛,鋒利、閃亮,任何盾牌和鎧甲都無法阻擋它的鋒芒。我保證你再也見不到這麼好的長矛了。拿著這支矛吧,勇敢的戰士,只需要三張狼皮它就是你的了。哦,天吶,你看起來帥極了,漂亮的姑娘們會愛死你的。你還在猶豫什麼?如果晚了,它就是別人的了。」

  「一張狼皮也不要給他。」聽到這聲音,我們露出了會心的微笑。我策馬上前,遠遠地大喊著,制止了一場無恥的詐騙,「把你肩上的這條脫了毛的狐狸皮給他,然後把長矛拿走吧。你放心,我保證這就足夠了,他是我的朋友。以後見到這張臉一定要記住,你可以喊他奸商,通常我們都是這樣喊的,對不對,奸商?」

  「你這個壞人好事的酒鬼!」一張年輕的面孔忿忿地看著我,然後又看了看手中那條已經辨認不出本來顏色的狐狸皮,恨恨地嚥下一口唾沫。而後,他終於忍不住露出歡悅的面孔,衝過來給了我一個熱情地擁抱。

  「該死的傢伙,一見面你就害得我起碼損失了十個金幣的利潤。嗨,弗萊德,普瓦洛,好久不見,我可找到你們了。」這個年輕的商人正是恩裡克商會的年輕會長,雲斑豹王朝龐大財富的繼承者,富可敵國的商人,我們的朋友休恩·恩裡克。

  「你這傢伙,如果把你的財富換成金幣,可以蓋成一座純金的宮殿了。沒想到你居然還在這裡用偽劣產品掙小錢。有你這樣的朋友,我們真的很難堪啊……」普瓦洛走過來,同樣和恩裡克擁抱在一起。

  「世道艱難啊,誰像你們,躺在這裡什麼都不干地給我拚命燒錢。你以為你嘴裡的麵包是怎麼來的,還不是我們這樣一點點從牙縫裡摳出來的。」恩裡克裝模作樣地哭窮,全不顧他的話產生了多麼不利消化的歧義。

  忽然,休恩掙脫了弗萊德緊握住他的手臂,飛快地竄到擺滿商品的馬車前,對著一個拖著長長的青鼻涕、看起來還未成年的土著孩子唾沫橫飛地大聲說:「怎麼,你對這塊盾牌感興趣嗎?你可真有眼光,我保證,你再也沒有機會看到這麼結實的盾牌了。這是一代巨匠嘔心瀝血的得意之作,就連巨龍也咬不碎它。什麼?你不知道什麼是龍?那老虎你總該知道吧,就是那種牙齒尖尖的大傢伙,叫起來是嗷嗷的,啊,我說的不是狗啦,你叫的才像狗呢……啊,對不起,我太激動了。總之,這是面無比堅固的盾牌,無論是什麼武器都刺不透它。什麼?剛才那把矛?對……它……也很鋒利,你管它幹什麼?我們說的是盾不是嗎。只需要三張狼皮,三張狼皮,或者兩條紅色的狐狸皮,它就是你的了……」

  看著休恩拿著那塊廢鐵皮拼成的破爛貨對著一個拖著青鼻涕的孩子滔滔不絕地推銷商品,我們都有些眩暈的感覺。我有些後怕和他打了那麼些年的交道。對了,我的佩劍似乎就是從他那裡買來的制式商品,它好像很久沒有保養了。

  我的脖子後面涼颼颼的。

  「休恩並不是貪戀金錢……」弗萊德無奈地坐在一邊,看著忙碌的休恩,做出了他的結論,「他只作生意作得有些上癮而已……」

  這是我今年聽到的最中肯的一句評價。

  晚上,我們把休恩龐大的車隊接到我們的營地中。這真的是我見過的最龐大的一支商隊了,它居然有將近兩千人,一下把我們的營地填得滿滿的。為了給他們讓地方,一些士兵不得不重新搭起了帳篷。

  「一收到你的信我就盡快湊齊了需要的物資,可是克里特人封鎖了翁伯利安山谷,我們只好繞遠路從拉德森尼亞運來,所以耽誤了不少時間。原本我還擔心補給供應不上會給你們帶來麻煩,所以日夜兼程地一直趕到這裡。這裡實在太大了,我不知道你們在什麼地方,只好藉著貿易的名義邊走邊找。」在一間大木屋裡,休恩對我們說。

  「早知道你們和土著人的關係那麼融洽,」他看起來有些懊惱,臉上還帶著幾分尷尬的笑容,「我就直接去問他們了,不用在這個該死的倒霉地方轉了那麼久。」

  儘管在交談時我們口無遮攔地相互貶損,但我看得出,這個年輕的商人在最近一段時間裡一定吃了不小的苦頭。他的眼圈黑紫,眼眶深凹,臉上帶著許多被樹枝劃傷的細小痕跡,原本明亮細韌的頭發現在看起來也枯黃蓬鬆。我的心底流過一陣陣的暖意,我相信,在場的每個人都有這種感覺。

  我們都知道休恩是冒了怎樣的風險才能來到這裡的,即便是最善戰的軍隊也未必敢在前途不明的情況下在這片廣袤的叢林地帶久留,而休恩,我們的朋友,居然帶著一支商隊深入到這裡,而這完全是為了我們的友情。

  沒有人有辦法表達這份情誼,在它面前,語言顯得蒼白無力。我們靜靜地聽著他講述,這是我們能夠表達的最大的謝意。這份謝意我們無法說出口,似乎只要一說出來,我們就侮辱了休恩對我們的深厚友情。

  「我帶了足夠你們支撐半年的糧食,不過我看你們可以支持得更久,這裡的野味很不錯。」休恩邊把半隻野兔的後腿塞進嘴裡邊說,「還有一些武器裝備,可能不是很多,但也足夠你們使用了。另外,換季的衣服也已經備齊,可能要一個月以後才能送來。考慮到你們要在這裡常住,我帶來了一些好東西,我想你們會喜歡的……」

  年輕的商人微笑著,他走出門去,把我們帶到幾輛馬車前。

  「這裡是小麥的種子,這是棉花種子,還有其他一些作物的種子。如果善加耕種,我想明年的這個時候,你們就不再需要我為你們提供糧食了。」

  「天吶,你考慮的可真周全!」凱爾茜忍不住把我們驚歎的心情說了出來。

  「這還不是全部呢,海盜小姐。」我們驚訝的表情讓休恩很得意,他把我們帶到另幾輛馬車前。

  「這裡有幾套冶鐵和伐木的工具,你們不用再拿劍砍樹了,而且,損毀的武器也可以自行修理。我給你們帶了些工匠,我想你們用的著……」

  這下我們的驚訝無以復加了。我們知道休恩是個思維謹慎考慮入微的人,否則他是不可能把一個商會經營得如此成功的。可再怎麼樣我們也沒有想到他居然考慮得如此周全,不僅是工具,連工匠都給我們帶來了。

  「他們要……留下來?」埃裡奧特在一旁詫異地問道。

  「幾乎全部。」休恩肯定地回答,「他們都在戰爭中失去了家園,無處可去。為了收容他們,我可是花了不小的代價,現在終於把這個大包袱卸給你們了。啊,一身輕鬆啊……」

  「除此之外……」說到這裡,休恩欲言又止,他看了看弗萊德,又看了看三位女士,露出了尷尬的表情。

  「你說吧,休恩。我們之間沒有秘密,你知道的。」弗萊德對他說。

  「那你得保證,我說完之後不許生氣。我太瞭解你了,弗萊德,你的正義感有些過剩,可能不能接受這些事情。還有你,凱爾茜,把你的劍交給我,我知道你在海上幹過些什麼,我可不想冒這個風險……」

  休恩的表現讓我們有些詫異,不過出於信任,弗萊德和凱爾茜還是照著他說的做了。

  「我帶來了一千多人,他們中大多數是女人,弗萊德,年輕的女人。她們……不是商會的人……」

  「她們是奴隸,我買的奴隸。」

  此時休恩的表情無比嚴肅,和剛才炫耀他所帶來的商品時得意的模樣完全不同。他的話讓我們大吃一驚,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我心中的驚訝。

  「你說什麼?」這個消息瞬間點燃了凱爾茜的怒火,如果不是我們拉得及時,她一定已經撲上去痛打休恩一頓了。確實,凱爾茜一直很痛恨非法的奴隸買賣。我還記得她曾在海上將一艘奴隸船的主人殺死,那似乎也是她當海盜時為數不多的暴行之一。休恩提出的預防措施不是沒有道理。

  米莉婭一句話也沒有說,但她的表情說明了她對這件事帶有多大的厭惡。原本她親切地站在休恩身邊,可當她聽到這個令人反感的消息時,毫不遲疑地離開了他,走到我們的一側,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我們中間。

  「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弗萊德的聲音漸漸低沉下去。他的聲音透出幾分不解,但更多的是失望和憤怒。我的朋友從來見不得這些黑暗卑劣的交易,在他高尚的性格中容不下一絲的污垢。讓他原諒這種販賣人口的行徑,這比赤手與獅子搏鬥還要困難。

  「戰爭製造了大量無助的人,弗萊德。所以在一些權力者的縱容下,誕生了很多販賣奴隸的市場,它們幾乎是公開買賣。婦女、男子、孩子、老人……什麼人都有。無論是誰,只要有錢,就可以買到你想要的人,想買多少就能買多少……」

  「我不想聽這些,我只想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弗萊德的聲音聽起來就像是在怒吼。

  「為了你,為了你的軍隊,為了你的理想!我的國王陛下!」休恩這時也被這指責弄的怒氣上湧,他提高了聲音,回應著弗萊德質問。

  「你的軍隊,你的士兵們,他們追隨你,信任你,相信你是真正的英雄,是他們、是我們的王。可是,這並不是全部,你不能代替一切。」

  「他們失去了家庭,沒有了妻子兒女。好的,現在你還可以控制他們,用紀律和命令,可是你能這樣控制他們多久?他們也是人,他們需要溫暖,需要家庭,需要更貼近他們、值得讓他們戰鬥的東西!你懂嗎?他們也是人!」

  「是的,我買了奴隸,對於你來說,我是個罪犯,知法犯法。可我不覺得我做錯了什麼。我買下了她們,把她們送到這裡,並不是讓她們來這裡受虐待、絕望地等待死亡,而是要給她們一個新的生活,同樣給你的士兵們一個新的生活。他們不能一輩子生活在一座軍營裡,而是應該生活在一座城市中、一個國家裡。這裡應該有所有他們想要的一切,有些東西我們可以想辦法代替,有些卻不行,比如說……」

  「……比如說女人。」

  休恩的聲音裡帶著委屈和氣惱,他的話讓我們無言以對。我一直感覺奴隸買賣是應當必須制止的事情,無論販賣的奴隸是人類還是其他的什麼。這一舉動深深觸犯了智慧生物最基本的尊嚴,讓所有尚有一絲理性和慈悲存在的人都無法接受。如果說,我們的智慧是來源於創世的神明,那麼奴隸買賣就是對神明的最大褻瀆。這也是為什麼一切對宗教都將奴隸買賣看做是最大的邪惡行為之一。

  可是這一次,我無法對休恩的做法表示反對,恰恰相反,我認為他做得很正確。這樣的想法讓我苦惱,它挑戰著我的道德底線,無論我做出什麼反應,似乎都是墮落的。

  「我覺得……」達克拉率先打破了這令人尷尬的沉默,「我覺得休恩這樣做也沒有什麼不好……」米莉婭默默地看了他一眼,他立刻住了口,什麼話也不說了。

  「有時候,弗萊德,我們不能拘泥於方法來衡量一件事情。」普瓦洛也開口為休恩說話,「休恩這樣做沒有任何惡意,正相反,他救了那些可憐的姑娘們,讓她們避免了更悲慘的境遇。無論她們被誰買走,都不會比帶到這裡受到更好的照顧,不是麼……」

  聽著朋友們一個接一個地表態,我終於也下定了決心。

  「或許……我們可以換一個角度考慮這個問題,弗萊德。」我有些不確定地說。「你看,你是德蘭麥亞的國王,你有權宣佈奴隸制度的非法,並且可以將所有的奴隸開釋。從法律上講,休恩應該是你的國民,是吧?沒錯,當然是的,他非法購買的奴隸都必須得到你的釋放。作為他違法的懲罰,他應該交納一筆罰款給我們的國庫,也就是他自己的商會,這道手續似乎可以省略。這樣一來,無論是從道德上還是從法律上,我們似乎都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只是休恩成了罪犯——就讓這個奸商多當幾回罪犯也沒有什麼不好,不是麼?」

  我想我的話緩和的現場的氣氛,弗萊德被我說得微笑了一下,儘管他瞬間就再次板起了面孔,但那個燦爛的笑容已經完全消除了休恩和他之間的隔閡。

  「是我考慮得不夠周全,我的朋友,我誤解了你。請你原諒我。」弗萊德有些不好意思地向休恩道歉。

  「你始終都是那個不能容納一點骯髒事物的高尚軍官,弗萊德。這才是你,這才是我們的國王應該成為的樣子。」在休恩的臉上,我看不出一絲記恨。

  儘管米莉婭依舊無法接受這樣褻瀆神靈的行為,但她對休恩的敵意也已經大大消除了。她有些尷尬地對休恩露出微笑,對我們的商人朋友表示和解。

  儘管是在我說完那番話之後氣氛開始緩和的,但我並不以為真的是我讓弗萊德扭轉了他對這件事的看法。我的朋友是明智而通情達理的,我深信,在瞭解了休恩這樣做的理由之後,他就已經平息了自己的怒火。我最多只是插科打諢放鬆了大家的情緒而已。

  「無論如何,明天的第一件事就是宣佈所有的奴隸恢復自由。如果他們不願意留在這裡,休恩,我們必須把她們送回去。」

  「就知道你會這樣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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