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 星空倒影 作者:絃歌雅意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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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o 2008-1-2 14:23:4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4 235546
huro 發表於 2008-1-2 15:19
第八卷:驚變 第七十二章 米拉澤男爵的過人之處

  正如弗萊德和米拉澤男爵所預料的那樣,這幾天銀盾城堡的克里特軍隊沒有任何動作,彷彿他們穿越國境線千里奔襲所要達成的唯一目的就是站在那裡讓我們看看而已。他們遲緩的動作為德蘭麥亞贏得了調集兵力的時間。平時散佈在各地的軍隊和貴族私兵不斷地開到都城附近,一開始,向這裡彙集的還都是由數千人組成的、具有一定戰鬥力的部隊,當軍隊數量積累到一定程度,每個人都清楚我們隨時都可以拿下城外那支侵略軍時,那些一開始打算保存力量的中小貴族們也遣來了他們的「增援」。那些由一百、兩百名拿著糞叉和鋤頭的農民組成的所謂「軍隊」也浩浩蕩蕩地開進了都城,成為替他們的主人騙取權力資本的名目。對外用兵的時間一拖再拖,總有些貴族老爺們為自己正在趕往都城的的親戚爭取時間,生怕他們錯過了一場唾手可得的大捷。一時間,辰光城內熙熙攘攘,幾乎要把全國的貴族都裝在這個由岩石和雕塑組成的大牢籠中。

  與戰局的平穩相對,這場戰爭的主角之一,德蘭麥亞年輕的前線指揮官這幾天頻繁出沒於各種社交場合。作為都城的新貴,他的名字在一張又一張舉足輕重的嘴巴間傳遞著,在那些老謀深算的陰謀家眼中,他就像是一枚可以壓倒人們心理天平的巨大籌碼;而在那些高貴的小姐、太太眼中,這個英俊、瀟灑、文雅又有些侷促的年輕人可愛的就像是一個天使。正因為如此,酒會、舞會、茶話會、歌劇、舞劇、滑稽劇……邀請的信函比戰場上的弓箭還要密集地撲向弗萊德,幾乎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我寧願空手去和一條紅龍搏鬥。」每天晚上,弗萊德都面無人色氣喘吁吁地從馬車上走下來,然後一頭栽倒在床上。這樣的交際應酬的確是一件累人的事情,我曾有幸以弗萊德的副官的身份參加過一次舞會,大大見識了貴族聚會中勾心鬥角口是心非以及拐著彎侮辱對方的本領。對於我來說,除了貴族世家珍藏的烈性飲料對我有一定的吸引力之外,其他一無足取。

  年輕的米拉澤男爵得到了他想要的,因為頻頻出現在弗萊德身邊,並且獲得了我的朋友在一定程度上的友好和重視,都城顯赫的大人們開始對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外省小貴族表示出了興趣。儘管對他的為人十分反感,但我不得不承認,男爵先生具有著幾乎是與生俱來的政治敏銳,並且我也很難再找到一個像他那麼勤奮的人。我幾乎從來沒有見過他睡覺,他幾乎每天的時間都是在閱讀、分析、整理材料和劍術、馬術、箭術練習中度過的。

  在弗萊德的提議下,他成了新進的指揮部參謀之一,並逐漸顯示出自己的軍事才能來。他每天要梳理大量的情報,並從中作出各軍團移動的路線分析。而且他的分析是精確細密的,那些亂糟糟湧向都城的雜牌軍的行軍線路和時間表在他的整理下清晰可辨,而來自克里特和溫斯頓人看起來無意義的微小動向在他的分析之下也總能找出明確的目的。

  不僅如此,他還像個稱職秘書一樣為弗萊德整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邀請信函,並用最快的時間判斷這是否是一場必須參加的聚會,參加聚會的會有哪些人,會提到什麼問題,弗萊德應該如何表態等等。這的確幫了弗萊德很大的忙,在貴族圈子中虛偽的人際關係交往中,我的朋友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天生的弱者。儘管他接受過的貴族教育讓他可以近乎本能地運用正確的禮節面對任何人,但要讓弗萊德在上流社會微妙的人際網絡中獨自開闢一條暢通無阻的道路,這就太不現實了。

  「今天晚上,請您務必攜同米莉婭小姐出席拉伯汀伯爵夫人的沙龍。」米拉澤男爵抽出一份邀請函遞給弗萊德。

  「我為什麼總是要去那個上了年紀的寡婦家去聽那些死氣沉沉的宗教音樂?」弗萊德終於惱怒地爆發了。與他在戰場上的沉著冷靜相比,每天裝模作樣地在一群無聊貴婦之間周旋讓他心浮氣躁。

  「這裡還有三份邀請,這一份是克拉塞少將的酒會,他是加列特公爵的親信布封將軍的老部下;這一份是柏格納伯爵的舞會,他是軍務大臣的妹夫沃特斯伯爵的姐夫坎各納上校打獵時的密友。不要對這些若有若無的關係無動於衷,閣下,您還不知道如何分辨其中的某些奧妙。事實上,無論您參加哪一個聚會都會被暗流中的另一方競爭者所嫉恨,並且您的舉動會被敏感又愚蠢的大人們當作對某一方的示好,從而打破當前局勢的平衡,這種情況正是您一直在盡力避免的。最後一份是來自凱瑟蘿茜妮小姐,嗯……」年輕男爵的話在這裡頓了一頓。他口中的這位凱瑟蘿茜妮小姐是都城中艷名遠播的交際花,據說風姿綽約,頗有幾分姿色。她家中常年聚集著一些年輕英俊輕浮放蕩的貴族子弟,而且多半是最近一段時間在都城中聲望隆重的風流才俊。這位小姐似乎把吸引成功青年男士當作一項有趣的活動,而最近幾天,她頻頻地將目標對準了王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統帥。

  「所以,閣下,以體貼米莉婭小姐的信仰為由,出席篤信善神的伯爵夫人的聚會,就不會捲入任何一方的權利爭奪,這是最好的選擇。而且,伯爵夫人在社交圈子裡也頗有聲望,與她結交在許多地方會有您意想不到的好處。當然,第三張請柬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如果您……」米拉澤男爵毫無敬意地搖晃著手中的請柬,而弗萊德在這個時候也就只有恨恨地屈服了。

  這只是米拉澤男爵為弗萊德所做的無數細微決定中的一個。短短幾天時間裡,他幾乎成了弗萊德對外發言的喉舌,嚴苛地控制著弗萊德對外作出的任何具有或者只是可能具有傾向性的言論和行為。他幾乎全盤掌握著弗萊德的私人生活,把弗萊德當作自己的隨身物件一樣隨心所欲地擺弄著,並似乎從中滿足自己畸形的控制慾望。但我不得不說,因為他的存在,為弗萊德和我們避免了許多原本不可避免的麻煩。他就彷彿是一個高超的御者,仔細地規避著埋伏在道路上的磚石和瓦片,使這駕名叫「弗萊德」的馬車有驚無險地行駛在兩側都是峭壁的山嶺上,免於傾覆的危險。

  「他無疑是我所見過的最具頭腦和眼光的人之一,如果沒有他,我們隨時都有可能成為被人利用的工具,淪為別人的笑柄。如果不是過分強烈的權利慾擾亂了他的心神,他原本可以成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和軍事家的。」這是弗萊德對米拉澤男爵的評價,我從沒聽過我的朋友給予一個人如此之高的評價,即便是對他的宿敵、溫斯頓帝國的路易斯太子,他的評價也沒有達到這樣的高度。

  「那只是個只會說不會做的小白臉而已,如果是在戰場上,我一下子就能讓他腦袋開花。」達克拉的評價完全不同,這員莽撞的將領最近沒少受到男爵閣下的嘲諷。男爵充滿貴族派頭的言談和對我們這些出身卑下的軍官所表示出的不帶絲毫遮飾的輕蔑讓人很難對他心生好感。但我覺得,這個危險的年輕人絕不僅僅是個「只會說不會做的小白臉」而已。與他相處時我從沒有忘記過他在宮廷中盯著弗萊德的眼神,那熾烈如火的眼神。他現在之所以只說不做,完全是因為這樣對他更加有利。我覺得一旦時局變化,讓他有必要親手拿起劍時,他做得不會比任何人差,甚至只會比別人更可怕。

  與此同時,王都中的權力爭奪正日益激烈。米蓋拉陛下的身體並沒有因為克里特人的按兵不動而稍有好轉,他幾乎是在以人們肉眼可辨的速度垮下去。朝堂上每天都在上演著千篇一律的戲碼、譏諷、嘲笑、醜聞、犯罪、街頭瑣事、新興歌謠……每件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為了加列特公爵和梅內瓦爾侯爵的「朋友們」投向對方的匕首和標槍,沒有一刻地停歇。軟弱的國王陛下只有無奈地眼睜睜看著鬧劇一次次不可避免地發生,只是在雙方爭得不可開交快要互施老拳的時候才歎息著制止。

  在私下裡,兩位距離權力的至高位最近的大人更做出了許多驚人之舉。在短短的幾天時間裡,辰光城中發生了大大小小不下十起暗殺活動,暗殺的目標直指與兩位大人關係最親密的盟友。雖然最終得手的並不多,但這已經足以在辰光城中引起軒然大波。當權者們對這些事件的意見達成了驚人的統一,把他們統統歸為克里特人的「間諜活動」。一時間,辰光城中「間諜」橫飛,城市巡邏隊和憲兵機構大大加強了巡查力度,城中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四處抓捕所謂的「敵國間諜」。事情的結果正如弗萊德和米拉澤所說的那樣:除了抓幾個平民百姓充當自己的功績之外,整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只有一件事情能讓我覺得高興:兩邊權力陣營的大人們頻頻向弗萊德的示好,並幾次三番地送上許多珍貴的禮物作為「友情的見證」。對於這些東西的處理方法,米拉澤男爵命令我們:「無論是哪一方的禮品,統統收下。」

  如果依照弗萊德的脾氣,這些東西恐怕連碰他也不願多碰一下。他的正直和誠實讓他無法接受這些明目張膽的賄賂,而且他也不願對任何一方作出任何親暱的表示。

  「可是這樣做對您一點好處也沒有,閣下,只會讓他們覺得您不識好歹。當他們發現您比別人更難收買時,就會輕易地將這個位子換給別人來坐。」米拉澤男爵向我的朋友解釋說。

  「收下它們,然後主動地、隱晦地、有技巧地四處宣講,把這條消息及時地送到另一方去,讓他們覺得您可以被收買,但要付出很高的代價。那麼,他們就會不停地試探,用金錢和對手較量,而把您這裡作為他們較量的擂台。即便他們不久後發現,對您的付出遠遠超出了預期,那時他們也會因為捨不得已經投入的部分,而繼續追加對您的投資,以期勝過對手。您表現得越貪婪,閣下,我們就越安全。」

  這陰險惡毒的論調讓我們從中得到了好處:上午一枚精美的戒指出現在米莉婭小姐手中,下午就會有一件昂貴的頭飾佩帶在埃裡奧特小姐頭上;羅爾在舞會中得到了一柄精緻的佩劍,雷利就會在酒會中帶回一身貴重金屬製作的鎧甲。到了後來,當各方的老爺大人們發現所有精緻新穎的貴重禮品都無法勝過對手時,這場競爭就成為了金子與金子的較量。一張張支票和堆滿黃白之物的禮盒送到了弗萊德的官邸,它們的數量大得幾乎能夠重建一座城市。

  弗萊德從來沒有見過這些送給他的禮物,每次的接待任務都是由米拉澤男爵完成的。男爵舞動著自己的如簧巧舌,向著一個又一個名頭大得壓死人的老爺們許諾著那莫須有的「來自將軍閣下的友情」。每個人都是帶著滿意的表情從他身邊離開的,但只需要一點時間,那些付出了巨大代價的大人們就會發現,除了模稜兩可的宣言,他們什麼也沒有得到。儘管如此,他們依然不得不再次備下更沉重的禮盒來到這裡,心甘情願地再次受到米拉澤男爵的欺詐。

  在這一切之後,我將所有的東西透過穩妥的渠道從我們的朋友、恩裡克商會的年輕會長休恩那裡脫手變賣,所得的款項除了部分按比例交給米拉澤男爵之外,其他的都算作以我們個人的名義對恩裡克商會的秘密投資。這個主意是我在趁討厭的男爵閣下不在時向大家提出的。不知為什麼,米拉澤男爵讓我對未來總有著一種莫名的憂慮。雖然看不見前方的迷霧,但我卻感覺到了威脅,那是一種足以將我們逼上絕境的威脅。為了那或許存在的絕望的未來,我認為有必要為我們的前途早做打算。即便這只是杞人憂天的無端疑慮,為自己多鋪一條後路也並非是無聊之舉。而相比之下,我認為曾經與我們經歷過生死磨難的休恩,是個可以信任的托付人選。

  我不知是不是該高興,弗萊德也感受到了潛在的危險,與其他人一起對我的建議表示了贊同。

  在提出這個建議的時候,我並不知道我們將要得到的將會是如此驚人的巨大財富。很久以後我們才有機會瞭解,我在這時候為前途所做的一次小心的試探,間接締造了大陸最大的商會,並真的在我們山窮水盡的時候,成為了幫助我們繼續生存的依靠。

  戰爭、陰謀、權利爭奪……就在我們以為自己遇到了這世上所有讓人煩惱的麻煩時,我們並不知道還有一件比這些更讓人煩憂的事情正在發生。這件事對於我們給我們帶來的影響,尤其是對弗萊德的影響,比此前我們遇到的任何麻煩都要巨大……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29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三章 告別的日子

  「米莉婭小姐,您怎麼了?」晚餐的時候,我看見米莉婭漫不經心地攪動湯匙,緊皺著眉頭,一副無心吃飯的模樣。

  「您的身體不舒服嗎?我看您最近的胃口似乎不是很好。」

  我的話引起了弗萊德的注意,他關切地問道:

  「是啊,米莉婭小姐。最近您看上去很疲憊,是不是生病了?」

  「沒什麼,我很好。」米莉婭回答,「可能是最近陪弗萊德先生出席各種舞會的次數太多了,有些疲憊。」

  確實,最近幾天,米莉婭始終以弗萊德女伴的身份屢屢出現在各色上流聚會中,並引起了不小的凡響。上流社會的太太小姐們對這個出現在德蘭麥亞年輕將星身邊的美貌女子似乎始終抱有一種帶著隱隱妒忌情緒的好奇,而不少年輕的男士們則被這個始終不苟言笑的冷美人所深深吸引,不時上前糾纏。要不動聲色地擺脫這些無聊的麻煩,的確是件相當累人的工作。

  「是這樣啊……」弗萊德一臉傻傻的歉意,「對不起,這倒是我的疏忽了。」

  「真是氣人啊,有人有的玩還嫌累,哪像我們,來到辰光城那麼久,連舞會是什麼樣的都沒見過。是不是,埃裡奧特?」凱爾茜在一旁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插嘴,她的話獲得了黑暗精靈的支持。

  「弗萊德,什麼時候帶我們也去見識一下啊?不要整天老纏著米莉婭嘛。」凱爾茜湊到弗萊德身邊央求著。

  「一個海盜,一個黑暗精靈,非把那群貴族夫人們嚇昏過去不可。等著瞧吧,第二天街頭巷尾都會流傳海盜團伙襲擊辰光城上流聚會的消息。」紅焰湊在我和普瓦洛耳朵邊上小聲說,引得我們會心一笑。

  「這樣也好,凱爾茜,最近兩天的舞會就請你陪我去吧,米莉婭小姐好好地休息兩天,等精神恢復了再說,這樣可以嗎?」弗萊德關心地詢問米莉婭。

  「不必那麼麻煩了。」米莉婭看上去有些慌亂,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知該如何說出口,「以後……我不能再陪您出席宴會和舞會了……」

  說到這裡,米莉婭咬了咬嘴唇,似乎是在下一個艱難的決心:「我……要離開了。」

  「離開,您要去哪裡?」她的話讓我們大吃一驚。自坎普納維亞防禦戰之後,在近一年的時間裡,這個虔誠的信徒自願地跟隨著我們的軍隊,充當隨軍牧師和戰地醫生的重要角色,實踐自己拯救生命、傳播教義的行為。她和我們一同經歷過戰火和災難,在我們心中,她已經是我們中的一員,並且不知不覺間自然而然地與弗萊德越走越近。現在,她忽然說要離開,這怎麼能不讓人驚訝。

  「聖達瑞安城,主教大人聽說了我在軍中傳播教義的成果,要召見我。」米莉婭的聲音並不像往日一樣平靜,她的眼底隱藏這一絲動搖,似乎在傳遞著自己矛盾的心情。

  「哦,原來是這樣,這對可是個好消息,真的要恭喜您了。」聽她解釋完,弗萊德微笑著回答說,他的表情看上去比自己打了勝仗之後還要高興。

  「你可是我們軍中的女神啊,米莉婭,我的命都是你救的呢。」達克拉大笑著說,「別人我不知道,在我的重裝步兵大隊裡,你的聲望可比我高多了。」

  「拿你這只只會吹鬍子瞪眼睛的黑猩猩和米莉婭小姐相比,簡直是對人間一切美好事物的褻瀆。」雷利一邊開著達克拉的玩笑一邊端起一杯酒,對米莉婭說「祝你此行順利,早日歸來。」

  米莉婭的肩頭微微抽動了一下,沉默了半晌,吞吞吐吐地說:「我……我不會回來了。」

  「不會回來?怎麼回事?」聽到她的回答,每個人都吃了一驚。弗萊德的面色忽然變得蒼白起來,他急切地問道,聲音不自覺的提高了許多。

  「是這樣的……」米莉婭定了定神,「主教大人對我的工作很滿意,這一次去聖達瑞安城,除了接受他的召見之外,我還要接受……我還要接受教區聖女的任命……」

  米莉婭的話說得很慢,彷彿每吐出一個字來都要費盡她全身的氣力。她的話就像是一把錘子,重重敲打著在坐每個人的心。

  教區聖女,這是達瑞摩斯神廟中女性信徒中僅次於神使的職務,是達瑞摩斯神的神權在一個國家中的象徵。作為信徒最為廣泛的信仰,迄今為止,法爾維大陸七十多個國家中絕大多數都有達瑞摩斯神的教區聖女,在某些宗教力量強盛的國家,教區聖女的地位甚至比國王還要高。與普通的信徒和僧侶不同,像這樣高等的宗教職務就意味著永遠脫離了塵世的紛擾,從此與世隔絕,只能在神的旨意和宗教事務間孤獨地度過餘生。只有最虔誠最堅定、曾經做出重大貢獻的女信徒才有資格成為教區聖女。儘管在教義中沒有明文規定,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教區聖女都必須由年輕的處女擔任。對於狂熱信徒們毫無理性可言的邏輯來說,似乎只有處女才能保證「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神」。而要命的是,這種無聊的論調居然被大多數人奉若經典,成為了一項不成文的規定。

  「上個月,羅斯托克聯合王國的教區聖女去世了……」米莉婭繼續小聲地說,彷彿是在解釋。

  「你一定要去麼?」我忍不住問。

  「這是我今生最大的願望,我的信仰得到了肯定。」米莉婭回答道。這時候,她一貫平靜的語氣已經蕩然無存,我懷疑她自己是否相信她所說的。

  我望向弗萊德,所有人都望向弗萊德。是的,他們從來都沒有公開表示過什麼,他們之間的對話多半是用拗口的敬語完成的,幾乎比得上兩個外交官,但這並不能阻礙我們瞭解他們之間的感情。我的朋友過於正直,而漂亮的僧侶又太過冷靜,他們都不是善於掩藏心情的人。在他們對話時所流露出的眼神、語氣、時不時泛上耳邊的紅潮和沒話找話時的尷尬侷促連他們自己都瞞不過,就更瞞不過作為旁觀者的我們了。他們的戀情早就半公開地成了我們談笑的話題,而每次我們提到這個問題,他們總會在嘴邊掛起一個羞澀的微笑,尷尬地沉默下去,表示了默認。是的,那是他們的表達方式,沉默、鄭重、羞澀、信任,還帶著幾分傻氣。

  這兩個人是相愛的,這一點勿庸置疑。如果還有一個人有資格挽留米莉婭,那就是弗萊德。

  「您……什麼時候離開。」弗萊德大口喝完一杯紅酒,澀聲問道。當他這句話說出口時,米莉婭的臉微微地抽動了一下,似乎是鬆了一口氣,卻有好像帶著無比的失望。

  「明天一早……」

  「那麼著急?」

  「我是……五天前得到的消息。」

  沒有人說話,沉默中的空氣彷彿鉛塊一樣沉重,讓人透不過氣來。

  「怎麼,您不祝賀我嗎?」米莉婭努力擠出一個友好的微笑。她的聲音發顫,眼圈有些發紅。

  「恭喜您了,這是份巨大的榮耀。我相信,您會成為最好的教區聖女。」弗萊德幾乎是掙扎著把這些話說完的。他的面色白得嚇人,彷彿是什麼鎖住了血液的流動,彷彿是一記重錘壓碎了他的肺葉。

  「多謝……」說完這兩個字,米莉婭轉身向我們告辭,努力保持著一個信徒的儀態離開了營帳。在門外不遠處,我看見她匆忙地將雙手覆在臉上。

  「你就這麼讓她走了?」忽然,凱爾茜跳起身來大聲質問,「什麼話也沒有說,就這麼讓她走了?」

  「我還能說什麼?我應該說什麼麼?」除了卡爾森犧牲的那一回,我還從來沒有聽到弗萊德的聲音如此的低沉。

  「起碼你可以嘗試著挽留她!」紅焰試圖阻止凱爾茜,但被憤怒的女海盜掙脫了。

  「我為什麼要挽留她?如果她有機會遠離戰爭,我為什麼要把她留下?在戰場上,我可能明天就會死,為什麼還要讓她因為我的離開而同遭罪過?」弗萊德猛然站起身來,提高聲音大聲說。他這句話不僅是對凱爾茜說,也是對我們,更是對他自己。

  「你這個笨蛋,根本什麼都不懂!」凱爾茜恨恨地拋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營帳。

  眼看著凱爾茜的離去,弗萊德有些呆在當場,過了一會才滿含歉意地對紅焰說:「對不起,紅焰,對不起。我太自私了。」

  我們懂得他的歉意。當初,正是他讓紅焰將原本已經遠離戰爭的凱爾茜請來,而現在,他又試圖讓米莉婭遠離戰爭。是的,他是自私的,但在愛情這件事情上,誰又不是自私的呢?

  「我不怪你,朋友。但我要提醒你,總有一天你會發現,您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女性並不想你想像的那麼需要保護,有些時候,她們比我們還要堅強。而這些,是你讓我發現的。」說完這句話,紅焰看了弗萊德一眼,然後離開了營帳。那眼神中帶著惋惜和遺憾。

  「我寧願自己一個人後悔……」對著紅焰離去的背影,弗萊德深深地歎息道……

  我們離開了弗萊德的營帳,將安靜留給了我的朋友。一切本應如此結束,但在走向我的帳篷的剎那間,我忽然覺得我不能就這樣眼看著這一切發生。弗萊德和米莉婭有權利獲得他們的幸福,不是麼?一切原本是美好和諧,從一開始就指向那讓人期待的結尾,如果不是突然出現了變故,事情不就會向著美好的方向順利地發展麼?是的,如果弗萊德和米莉婭放棄了爭取幸福的權利,那麼至少我可以在他們背後推一把,幫助他們去求取一個有希望的明天。

  我找到了米莉婭。

  「我替弗萊德挽留你,米莉婭。」我開門見山地說。

  「哦,為什麼?」

  「為了一個大家都很清楚的理由,米莉婭,不要以為我們一無所知,我看得比你們自己還要清楚。我為我兩個朋友的終生幸福而來,並不僅僅是為了弗萊德,還包括你。我希望……」我停頓了片刻,試圖尋找一個比較合適的字眼,「我希望你能再考慮一下教區聖女的任命。」

  米莉婭微笑著搖了搖頭,此刻,她彷彿又成了我們初次見面時那個冷靜高貴的僧侶。

  「對不起,我不會留下來的。」

  「為什麼?」

  「因為信仰,傑夫。從我懂事那天起,就喜歡在善神的神廟前玩耍。神廟中的僧侶和修士們喜歡我,教我讀神的經典。那些文字美麗得就像是山間清澈的泉水,流淌在我幼小的心中。我虔誠,因為我堅信我的虔誠是正確的。在我七歲的時候,在禱告中感受到了神的回應。你知道麼,那是一種無法想像的幸福。那感覺讓你溫暖,讓你有信心,讓你有力量。成為信徒,宣揚善神的教義,將這種偉大的幸福傳遞到更多人的心中,這是我終生的理想。現在,我的虔誠得到了肯定,我有機會去更好地實踐我的理想,我不願放棄這個機會。」

  「我從來都是缺乏信仰的,即便是對財神席勒姆多亞的敬意也完全是出於我對塵俗世界的喜愛。我堅信,如果在我們可以追求的塵世都得不到安康的生活,那麼我們憑什麼去相信那個無法把握的神賜的幸福呢?為了虛無飄渺的信仰,放棄了弗萊德,放棄了你現在的幸福,去到那個……那個……那個我連名字都記不住的鬼國家,你覺得這值得嗎?」我努力爭辯著。

  「你說的對,傑夫。但我認為,堅持我的信仰就是我最大的幸福。」米莉婭說,「即便我需要為我的信仰作出犧牲,那也是我的榮譽,我為此而快樂。」

  「什麼人會因為自己的痛苦而快樂?這簡直就是荒謬!」儘管我仍在盡力爭辯著,但我知道,我是無法改變米莉婭的決定的。信仰,那是一個人心中神聖不可侵犯的東西。如果信仰的力量足夠強大,就足可以取消這世上的所有真理和一切顯而易見的事實。最讓我痛恨的是,信仰這東西只有強弱的分別,卻不能用對錯來判斷。

  「我們總要為自己堅持些什麼的,不是麼?」米莉婭用她經常說的一句話回答了我置疑。

  「天色不早了,你該休息了,傑夫。」

  「不,等等,我再問你最後一句話。如果,如果這次來挽留你的不是我,而是弗萊德,你會改變主意麼?」我打定了主意,如果說米莉婭的回答有一絲可能,我也要把弗萊德帶來,就算是綁也要把他綁來,逼他挽留米莉婭。

  米莉婭低下頭去,遲疑了片刻,然後肯定地回答:「我會猶豫,我會難過,傑夫,但我不會改變主意……」

  對於我來說,這是個漫長的夜晚,但對於即將永遠分別的兩個人來說,他們或許希望這個夜晚永遠都不要過去吧。在我曾經看過的一本名叫《英雄騎士史詩》的傳奇小說中寫道:即便不能彼此相擁,但在一個目光可及的距離間感受對方的呼吸,這對於相互愛戀的人也會是莫大的幸福。我不知道我的朋友這時是否感受到了這種幸福。

  第二天的清晨,我的眼睛告訴我,這一夜弗萊德感受更多的是離別前的痛苦。他似乎一夜未眠,看起來憔悴了很多,精神也很不好,眼神有些凌亂。同樣,米莉婭的情形也並不比他更好。

  迎著米莉婭的腳步,弗萊德走上前去。他像個真正的紳士那樣托住米莉婭的手,將她扶上等候在庭院中的馬車。如果你看得仔細,你會發現這兩個人的手都在顫抖,弗萊德的拇指輕輕撫摩著米莉婭的手背,就像是在撫摩這世上最可珍貴的寶石。

  「一路順風。」將米莉婭扶上車之後,弗萊德萬般不捨地抽回手,透過雕花的車窗說道。

  「您也要保重身體。」米莉婭從車窗探出臉來,「我為在神前祈禱您的平安和幸福。」

  「我的平安與戰爭相關聯,在達瑞摩斯面前祈求勝利,那是對神座的玷污……」弗萊德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甚至試著開起了輕鬆的玩笑。但他終究還是失敗了,因為他忍不住終於說出了後面的話:

  「……而我的幸福,將在片刻之後隨您遠去……」

  這是弗萊德在公開場合對米莉婭說過的最親暱的一句話,讓人心痛的是,這親暱的話語出現在最後告別的時刻。

  米莉婭沒有回應這句話。她慢慢地將臉挪回到窗內,放下窗簾,片刻之後,車中傳出她帶著哽咽的聲音:

  「出發……」

  隨著車伕的一聲鞭響,馬車緩緩地移動起來。車輪發出讓人心酸的「吱呀」聲響,將一道道車輪印鋪向那不知名的遠方。

  弗萊德就這樣站在那裡,看著馬車逐漸遠去,直到消失了蹤影一動不動。就在我們準備勸說他離開時,他忽然跪倒在地,彎下腰去,像發瘋一樣輕輕親吻著馬車留下的一條輪印,絲毫不顧及正站在一邊的我們。

  沒有人阻攔他這失態的舉動,這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但是,我們更希望他能夠一早用更直接的方法表達他的感情。我並沒有責備他的意思,沒有人能夠指責他高尚的動機。但他現在痛苦的模樣卻很難讓我不為他惋惜和憐憫。

  或許,對於他來說,不管這條輪印指向哪裡,最終指向的,總會是他心裡不能忘卻、不可抹殺的那個美麗的身影吧。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0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四章 混亂的戰前會議

  在我們到達辰光城大約一個月之後,王都附近駐紮的軍隊接近八萬人,弗萊德集中主力部隊的目的已經達到,後勤補給線也開始吃緊。就在這時候,國內各地傳來了克里特人大舉進攻的消息,失去了守軍保護的土地像甜美的糕點一樣一塊塊落到預謀已久的克里特人手中,這讓他們原本的所有者心急如焚。他們詛咒著侵略軍的陰險狡詐,恨不能立刻趕回自己的領地,而士兵們也在為家鄉的戰況擔憂。

  這意味著,反擊的時機已經到了。

  銀盾城堡,建於兵鋒峽谷北側出口處,扼守辰光城通往德蘭麥亞王國南部的要道。與其說這是一個城堡,無如說這是一道關隘,將德蘭麥亞中部丘陵與南部平原有形地分隔開來。傳說在七百年前德蘭麥亞尚未建國、大陸格局與現在大不相同之時,當時的可圖克帝國名將、有著「王之堅盾」美譽的傳奇將領巴拉克將軍用短短四十天時間於此建成第一道拱衛辰光城的城牆,並以一萬精兵將南方坎比亞利斯大軍擊散於城下。帝國皇帝米拉平特森三世末世盛讚此戰,御令於此建城堡一座,並賜名「銀盾」,意為「為帝國抵禦一切兵鋒的閃亮之盾」。可惜,就在這座城堡竣工三年之後,巴拉克將軍重病不治,同年銀盾城堡被坎比亞利斯偷襲得手,驗證了「只有無可陷落的名將,沒有無可陷落的名城」這一戰爭鐵律。次年,可圖克帝國滅亡。

  克里特人選擇銀盾城堡作為囤兵向辰光城施壓的地點是有道理的:城堡背臨兵鋒峽谷,兩側是石山峭壁,高聳入雲,大軍難以攀爬。身處城堡內,進可攻,退可守。即便城堡失守,陡峭的兵鋒峽谷也會幫助他們拖延追兵的腳步,避免全軍潰散。不過對於我們來說並非沒有好消息:銀盾城堡主要防禦的方向是在南側,高大堅實的南城牆死死堵住了峽谷出口,而北向的防衛措施則不是那麼完善——當然,這僅僅是相對而言:作為拱衛京畿的最重要的一道防線,銀盾城堡經過多年經營,早已成為王國中有名的一大堅城。在這座城池陷落之前,任誰也都認為我們將面臨一場堅苦卓絕的苦戰,雖然在巨大的數量優勢下,我們的勝利是注定了的,但許多士卒必然會在這場攻城戰中永遠的倒下。而且,克里特人並不會遭受實質上的損失。

  誰也沒有想到,這座堅城一夜之間就被摧毀了。沒錯,我說的是「摧毀」,是從王國版圖上徹底消除的那種「摧毀」。

  完成這一切的不是別人,正是米拉澤男爵,那個每次讓我想起來都忍不住一陣惡寒的年輕貴族。

  那一切都源於一次關於戰局的爭論。

  「沒什麼好考慮的,我們手中有八萬大軍,而城中的守軍不足兩萬。只要堂堂正正地展開正面戰,不出五天,銀盾城堡就是我們的。」正在慷慨陳詞的是美裡爾伯爵,加列特公爵的心腹之一。

  「伯爵閣下,您說的不錯。但要注意的是,我們的敵人並不僅僅是兩萬守軍,還有正在王國南部聚集的克里特大軍,北方的溫斯頓人也正佔據著我們的國土。我們手中每一個戰士的生命都是寶貴的,閣下,不能像您當柴火那樣隨意地浪費。」說話的是文森特將軍,那個在雷威爾城下被路易斯王子的衝鋒陣打得灰頭土臉的人,曾經在宮廷上對弗萊德橫加污蔑的那個「讓人尊敬的」貴族。他與我們炙手可熱的軍務大臣有著眾所周知但卻放不上檯面的兒女親家關係。說實話,像「每一個戰士的生命都是寶貴的」的這樣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來,還真讓我有些不習慣。

  「可是,將軍。克里特人正在德蘭麥亞神聖的領土上肆虐,我們一刻也不能容忍這種行為的發生。」伯爵的語氣中帶著不滿。

  「的確,他們在我們神聖的領土上肆虐,這其中當然也包括您的那塊美麗的莊園。」

  「您在暗示什麼,將軍閣下?」美裡爾伯爵憤怒地大叫起來,但他的憤怒中似乎帶著某種心虛的感覺。

  「暗示?我沒有暗示什麼。我只是在提醒某些人,不要把王國的軍隊當成滿足私利的工具。」

  「你……」美裡爾伯爵眼看就要開口怒罵起來,卻被他的同僚、同是加列特公爵心腹的拉齊斯伯爵攔住了。

  「那麼,將軍閣下。」拉齊斯伯爵有條不紊地說道,「您的意見是什麼呢?」

  「我們將銀盾城堡團團圍住,另遣一支奇兵繞過烏齊格山,封鎖峽谷南側出口。只需要十五天,最多三十天,克里特人就會因物資短缺不戰而潰。這時候我們卡住峽谷出口,兩面夾擊,就可以將克里特人全殲。」文森特將軍說完,頗有深意地捋了捋自己漂亮的棕黃色鬍鬚,對著大家點頭微笑。如果我不是剛剛聽了他那個讓人昏厥的主意,恐怕真的要把他當成一位足智多謀的將領了。經過雷威爾城下的慘敗,我們對文森特將軍的赫赫戰功有了幾分耳聞:他自稱是「經典圍困戰術的忠實執行者」,最擅長上戰術就是使用幾倍、幾十倍的兵力去圍困幾百名聚集在一起的盜賊或是匪幫,這最終的結果自然不言而喻。但即便如此,讓敵人從手指縫隙間溜走的大笑話也屢有發生。

  拉齊斯伯爵倒不是個笨蛋,他一眼就發現這個所謂「經典戰術」的漏洞所在——當然,更有可能的是他一早就知道文森特將軍的腦袋裡只有這麼一個隔夜的餿主意,早就有了應對之法:

  「將軍閣下,如果是這樣,我們的那支『奇兵』就要在克里特人的佔領區進行長達二十天的行軍,先不說他們會不會遭遇伏擊,您能保證二十天後克里特人不會從別的地方打過來嗎?您能保證二十天後銀盾城堡的守軍和補給會不斷增加嗎?」

  「這是戰爭,我們總要冒一冒風險!」文森特將軍似乎覺得遭受這樣的質問讓他臉上無光了。

  「都城就在我們身後,我們已經沒有冒險的資格了!」拉齊斯伯爵的話雖然是出自私利,但卻也有他的道理。

  隨著幾位大人的吵嚷,參加爭論的軍官數量漸漸多了起來,會議廳中的氣氛變得古怪而不友好。我刻意留心了一下,似乎發現了繁複的爭論背後所隱藏的真相:

  支持全力攻打銀盾城堡多半是在皇權之爭中加列特公爵的支持者,加列特公爵本人的領地也在南部平原上。如果放任克里特人胡作非為,加列特公爵一黨的經濟和軍事實力將會大打折扣,直接導致在國內的權利之爭中居於下風。

  這也正是軍務大臣一黨主張拖延戰局的主要原因吧。

  弗萊德坐在會議室正中的桌子上,他的精神很不好。米莉婭的離開幾乎抽走了他所有的樂趣,他不顧米拉澤男爵的堅持,堅定地拒絕了所有社交的邀請。不過,男爵的確是處理這種問題的老手,他不知透過什麼渠道,將弗萊德與米莉婭之間的感情故事添油加醋地在王都有名的夫人小姐之間傳播,賺取了不少善良女性的眼淚和好奇心,讓他非但沒有因為拒絕邀請而顯得失禮,反而在這種口耳相傳的親密交談中變得讓人敬重和愛戴。當然,弗萊德可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已經成了辰光城諸多高貴女性心中情聖的代名詞,只是每天把自己關在書房中,埋在堆積如山的戰報和計劃裡,恨不能把吃飯和睡覺的時間都直接省略。我們都曾勸說他,讓他好好休息,可這沒有什麼作用。

  「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麼,朋友們。這並不是個好辦法,我也知道,可是這大概是目前唯一能讓我放鬆心情的方法了。請不用為我擔心,我需要的只是一點時間……」

  的確,他大概是我們中唯一不需要提醒、不需要勸告的人,他機智、冷靜,總能夠正確地判斷事物。可一個人的情感是不受理智控制,當他面對自己的心情時,做得最好也只能夠用錯誤的方法去做正確的事。

  現在,他正用右手托住自己的額角,斜靠在椅子上,用一種嘲諷和無奈的目光去觀察正在發生的這出軍中鬧劇。即便除去情感的波折,我也有些同情我年輕的朋友:儘管他名義上已經執掌了軍隊的大權,但涉及皇位的黨派之爭大大削弱了他的權利,讓他根本不可能像以前那樣發揮他超卓的指揮能力。他就像是身處狹窄夾縫中的武士,空有絕世的本領,卻被兩塊堅硬的岩石困住了手腳,連自己的武器也無法拔出。

  而我們在這個他需要幫助的時刻卻無能為力。事實上,按照我們的軍銜和身世,能夠坐在這個會議廳中就已經是弗萊德格外爭取來的結果了。在這張長條形的會議桌上,我們坐得離弗萊德如此之遠,遠得幾乎要坐到牆壁的另一側去,遠得幾乎要看不清他的面孔。對於坐在這個位置上的我們,根本不可能再有表示看法的資格。就算是有發言的權利,我們也絕不能開口,因為我們都清楚,在這個敏感的時刻,我們所說的每一個字都有可能給弗萊德帶來無盡的麻煩。我們所能夠做的,就只有一聲不出,保持沉默。

  沉默,這就是我們能夠為弗萊德提供的最大的幫助。

  「這群該死的白癡,就連紅焰的騾子也比他們會打仗。」雷利小聲地抱怨著。我嚇了一跳,忙拍了拍他的膝蓋,讓他不要再繼續他的抱怨,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弗萊德這時候望向我們,我稍稍揮動了一下手臂,示意他繼續忍耐。

  這時候,米拉澤男爵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在會議廳中:

  「各位大人們,我想,我們可以先歸納一下目前的問題。」

  男爵最近的表現已經深深贏得了在坐諸位高官的注意,他的機智聰慧的頭腦和不漏破綻的處世方略,尤其是他最近表現出的「與弗萊德將軍之間深厚的友誼」讓人們不會因為他的爵位而貶低下。在許多場合,人們幾乎已經把他當作的弗萊德的代言人,儘管這些不盡屬實。

  「我們所要處理的問題不過就是以下幾點,第一,我們要盡快趕到南部平原地帶,以免今後的戰鬥出現意外……」

  他的話讓加列特公爵一黨大聲附和,同時,軍務大臣一黨卻露出不屑的神色。

  「其次,我們要將損失降到最小,以便在拿下城堡後準備應對此後持久的戰爭……」

  軍務大臣一黨的符合聲像驚飛的蒼蠅一樣響了起來,而加列特公爵一黨則出現了混亂,有些沉不住氣的年輕貴族甚至叫喊起來:「不死些人怎麼可能去打勝仗。」

  「另外,我還要加上一點:我們的糧草儲備目前雖然還算充足,但那大多是南部平原地區支援的結果。如果不能盡快打通與南部領土之間的通路,恐怕我們的八萬大軍堅持不了多久。文森特將軍,或許您可以聯合聖盃盆地的各位大人,完全承擔我們這八萬大軍的後勤補給,如果是這樣,我認為您的圍困戰略大有可為。」

  文森特將軍的領地正是聖盃盆地內最大的一塊豐饒的土地。他低下頭去草草計算了一下用量,面色忽地變了一變,搖了搖頭,沉默著不再說話。原先支持他的各位大人們也漸漸安靜了下來。的確,後勤補給不僅僅是克里特人的軟肋,同樣是我們的一塊心病。與溫斯頓人的交戰已經把中北部的存糧消耗了大半,現在已是秋末冬初的時節,想完全依靠這一地區的物資支持打下一場長期的消耗戰,那恐怕就需要中部和北方的貴族們掏血本來供給了吧。這簡直比割他們的肉還疼啊。

  後勤補給,它或許不能像士兵、軍械數量那樣一目瞭然地決定戰爭局勢,可卻是真正決定一場戰爭走勢的最強大的決定力量。對於長期從事後勤工作的我來說,認識到這一點並不困難。但此時此刻,它在米拉澤手中已經成為一支高效的縫合,將原本不可調和的對立雙方緊緊粘合在了一起。男爵在正確的時間提出了正確的問題,現在,即便還有不更事的人反對速攻,也都被自己還算清醒的盟友提醒,扭捏地退了下去。

  「您的意思是,我們真的要強攻銀盾城堡了?」弗萊德帶著幾分感激詢問著男爵。畢竟,是男爵把我的朋友從惱人的無休止的爭論中解脫出來的。如果不是他的嘴角一直掛著一絲讓人惱火的驕傲笑容,或許連我都會對他產生好感呢。

  「沒有這個必要,將軍。給我五天時間,我可以為您將剝了皮的城堡奉送到您面前!」這時候,米拉澤男爵說了一句讓每個人都震驚不已的話。對於那些將軍、貴族們來說,大概連神經最失常的瘋子才會說出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話來吧。

  「男爵先生,這簡直是荒謬。您將使用什麼方法來實現這一目標呢?」拉齊斯伯爵驚訝得合不攏嘴,「如果您真的能夠實現,那簡直就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魔術。」

  「魔術?伯爵閣下,我喜歡這個詞。不過您也知道,在奏效之前,魔術的奧妙是不能夠讓大家知道的。」他轉過頭去面向弗萊德說:「古德裡安將軍,如果能夠獲得您的批准,我將有榮幸為在坐的各位大人奉上一個精彩的魔術。」

  「您需要什麼,多少兵力和器械,男爵先生?」弗萊德並沒有過多考慮,迅速地作出了回應。儘管從他疑惑的眼神中我看得出,連他也不知道男爵打的什麼算盤,但是他似乎並不懷疑男爵能夠很好地完成這個任務。

  難道說,這個年輕男爵的睿智聰穎已經將我傑出的朋友拋到了身後?

  沒有原因的,我忽然感到一陣心寒。這樣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

  「不需要更多的人手,有我的八百親兵就足夠。至於器械,閣下,我已經備齊了。」男爵的話帶來了更強烈的反應:只用八百人,就要擊破由兩萬精兵把守的堅固城堡。這不需要你對戰術戰略有什麼專門的知識,只要一個人懂得最基本的算術,就可以毫不費力地得到「這不可能」的回答。會議室中的將軍們交頭接耳地議論著,有的人乾脆用每個人都能聽見的大嗓門喊起來:「這傢伙瘋了!」

  「如果還有什麼需要的話,將軍,我想我需要您的掩護。如果可以的話,請您連續三天派遣軍隊到銀盾城下挑戰。當然如果您願意的話,能夠稍稍佯攻一下效果會更好。」米拉澤男爵絲毫不理睬別人的議論,只是挑釁地看著弗萊德。他的眼睛裡再一次閃現著我所熟悉的那種眼神,那是驕傲的眼神,是狂熱的眼神。那眼神的主人彷彿是這個會場上的主宰,除了弗萊德,沒有任何人被他放在眼裡。

  「好的,您會得到足夠的支援。」弗萊德直視著他的雙眼,神色平靜。我不知道除了弗萊德,還有誰能夠在那樣灼燒著的目光下還能保持平靜,連眉頭都不曾稍微地皺起。

  「那下官告辭了,長官。」男爵艱難地說完這句話,轉身離開了會議廳。他在吐出最後那句敬語時咬牙切齒,就像是受到了莫大的侮辱。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0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五章 最恐怖的魔術

  「普瓦洛,有沒有這樣一種魔法,能夠在一瞬間徹底摧毀一道城牆……恩……就像是銀盾城堡這樣的城牆。」我問。

  「這不可能!」普瓦洛大聲說,「其實不瞭解魔法的人對魔法都存在誤解。其實魔法並非是用於破壞的技能,而是一個人感受自然、融於自然並借助自然元素的力量去達到更高層次的心靈境界的工具。那些所謂的攻擊性魔法,比如說,火球術,原本只不過是用來與自然界的火元素更為親近的一種方式而已。真正的魔法師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借助魔法的力量去滿足自己的破壞願望的,同時,也沒有人能夠真正超越自然界的限制,使用連自然本身都會禁止的力量。」

  「而摧毀一座城,那是大規模地震或者颶風才能達到的效果。那或許真的是只有神才會具有的力量,絕不是人力能夠承受的了的。」

  「如果,我是說如果,真的有人擁有那種力量呢?」我按耐不住好奇心,繼續追問道。

  「只有兩種可能,第一,他已經達到神的境界,去到另一個更高層次的,我們所不能知的空間中去,成為真正的神了,當然,這樣的人我一個也沒聽說過;還有一種我聽說的就多了,他們的肉體達到了自然的極限,然後……」普瓦洛雙手比劃著,做出了一個爆炸的手勢。

  「那些都是歷史上最偉大的魔法師,他們追求魔法境界上更進一步的精深,並且為此付出了生命。」沉默了片刻,普瓦洛補充說,「而且,他們的死亡沒有造成任何其他人的傷亡。真正偉大的魔法師敬重自然,即便是死,也絕不會殃及無辜的生命。他們或許有能力在近距離一次粉碎一座城池,但他們絕不會這樣做。」

  普瓦洛的解釋並沒有讓我釋懷,而是更加讓我疑惑。如果魔法的威力無法破壞銀盾城堡,那麼米拉澤男爵將會採用什麼方式來完成這一次的任務呢?

  自從那一天的作戰會議結束,米拉澤男爵連同他的士兵們已經連續四天沒有在軍營中露過面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在幹什麼,但似乎每個人都認定他是不可能完成這個太過艱難的任務的。他的保證幾乎成為了軍中諸位大人的笑柄,文森特將軍閒著無聊的時候總是喜歡抓住他的同僚高聲嘲笑所謂「年輕人的鹵莽」,與此同時,在軍營的另外一個不知名的角落中,拉齊斯伯爵他們大概也在幹著同樣的事。

  似乎只有弗萊德一個人相信男爵的保證。他按照男爵的計劃,連續三天在銀盾城下擺開攻擊陣型,努力做出一付要進攻的樣子來。他的行動收效甚佳,城堡中的克里特守軍生怕大意中了他的埋伏,每次都全身披掛精神抖擻地站在城頭列隊準備迎戰。自然,像在不利的條件下強行攻城這樣的事不到萬不得已弗萊德是不會做的,每一次,我們都用投石機向城牆發射幾枚大石,然後就算圓滿地完成了一天的攻擊任務。

  「我不相信他,弗萊德。」在私下裡,紅焰總這麼說,「那個男爵看上去很讓人討厭。他的心裡好像總有些讓人不舒服的東西,黑暗、陰險、殘暴,讓人憎恨。」

  「我也不相信這個小白臉。如果真正開戰,那傢伙一定是第一個逃跑的人。」達克拉從來也不掩飾對男爵的厭惡。

  羅迪克和羅爾雖然沒有在背後非議他人的習慣,但從他們的表情中不難看出,米拉澤男爵在我們中的人緣並不是很好。

  「你知道他想幹什麼嗎?」凱爾茜好奇地問。埃裡奧特在她身邊眨著她漂亮的紫色眼睛,她同樣對這個問題十分好奇。

  「我不知道。」弗萊德乾脆地說,這個答案很讓我們洩氣。

  「我知道,米拉澤男爵親近我們,並沒有安著什麼好心。但我同樣知道的是,米拉澤男爵是個傑出的將領,在現在這個情況下,他絕不會做他沒有把握做的事情。」弗萊德緩了一緩,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說詞,繼續說道:「不管怎麼說,他現在還和我們站在一邊,所以,在現在的情況下,我們不妨相信他。畢竟,如果他成功了,那對我們大家都有好處。而就算他失敗了,我也還看不出他的所做所為會給我們帶來什麼損失。」

  弗萊德的話很沒有說服力,可是這一切大概都需要時間去驗證了。

  在第五天的上午,米拉澤男爵終於帶著他的親兵出現在營地中。他身上全是污垢和泥漿,衣服的褶皺裡堆滿了石屑和灰塵。如果不是他的眼睛依舊炯炯有神,如果不是他的聲音還是那麼傲慢懶散,我們幾乎會以為他是具剛剛從墳墓中挖出來的亡靈。他的親兵也都沒有穿戴制式的鎧甲,全部一身輕裝,衣褲上大多已經撕裂了多處,有的還有劃傷,看起來這幾天過得並不輕鬆。

  「我們尊敬的大人們大概已經在考慮如何追究我貽誤軍機、臨陣脫逃的罪責了吧。」儘管看上去十分疲憊,但年輕的男爵依舊用輕慢的口吻向弗萊德說道。與其說他是在詢問,我覺得到不如說他是在用這樣的方法表示著對別人的輕蔑。

  「希望您沒有讓我失望,男爵先生。」弗萊德毫不理會他的失禮,平靜地回答道。

  「傍晚時分,請全軍列隊,看我為大家帶來的這場盛大的表演。而現在,閣下,請允許我休息片刻。」說完這句話,米拉澤男爵安靜地離開了。當他穿行在軍營中時,每經過一個地方都會帶來一陣騷亂。每個人都知道這驕傲的男子在所有將領面前誇下海口,而今天正是這約定的最後一天。這時候男爵重新出現在軍營中意味著什麼呢?是失敗的消息還是成功的喜訊?對於普通的士兵們來說,再沒有什麼比這與他們性命憂關的事更能吸引他們的了,而在那些幾乎已經認定男爵會失敗的貴族老爺們看來,他如此自信地回到營地則更讓他們驚奇。

  晚飯過後,傍晚時分。

  我們依照男爵的指示,在距離銀盾城堡大約十箭的距離上停住了腳步。男爵的親兵將早已準備好的木柴堆放在在陣前顯眼的空地上,慢慢堆積成一個柴堆,而後在上面潑了些易燃的火油。銀盾城堡的克里特人顯然不知道我們要幹什麼,他們在城牆上列起整齊的隊列,警惕地看著我們。我覺得他們的準備是多餘的,因為就連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我們在幹什麼。

  一陣風吹過,火油刺鼻的味道在陣前瀰散開來,帶著幾分讓人畏縮的不安氣氛。除了那些正在忙碌的親兵和站在一旁冷笑的男爵之外,沒有人知道會發生什麼。

  「莫非他想在這點一把火,然後把城堡給燒了?」達克拉忍不住在我身邊嘟囔著。

  儘管不可能,但事實似乎正如同達克拉所說的那樣。男爵親手拿起一支火把,點燃了那堆乾柴。轉眼間,火焰騰起,堆積在一起的柴火發出輕微的「畢剝」聲響,紅色的火柱隨著這聲響妖艷地舞動。在高大的烏齊格山投下的陰影中,這團火柱格外耀眼,彷彿帶著巫術鬼怪般的奇異能力,讓人不由自主地一陣心寒。

  「您在幹什麼?」拉齊斯伯爵忍不住站出來問道,這時候,在銀盾城堡右側山體的上方,一陣沉悶的聲響代替男爵回答了他的問題。

  當第一聲悶響過後,在那附近又陸續傳來第二聲、第三聲響動,此後,那響聲越來越緊湊,越來越密集,就像是夏日暴雨的天氣裡,天邊隱隱傳來的天庭震怒的雷聲,雖然並不像春雷初炸時那麼驚心動魄,卻蘊涵著讓人無比敬畏的力量。

  那是一種開山劈石,震撼天地的力量。

  天地,確實被震撼了。

  在那爆炸聲傳來的山體上,煙塵升騰,翻捲著飄揚開去,預言著恐怖的事情即將發生。繼而,一些我們肉眼勉強可辨的山石不情願地挪動起他們的身軀,從山體上剝離下來。一開始,他們來回刮蹭著峭壁突出的部分,帶下了更多更細碎的岩石。後來,一次次猛烈的撞擊把它們從懸崖邊上推了出去,讓他們成為了危險的自由落體。它們掉落的時間很短暫,並不比一顆流星劃過天際的時間更長。

  可是為什麼,我覺得這個墜落的過程是那麼的漫長。

  第一塊岩石正好落在銀盾城堡的北側城牆上,這時候我才能夠正確判斷它到底有多大。或許我還說不準確,但它的確足夠大了。

  它徹底壓垮了一段城牆。

  從戰爭的角度上來說,從生死分割線的的角度上來說,克里特人的噩夢剛剛開始。而事實上,這也是我們的噩夢。

  更多的山石大塊大塊地落下,它們有得落在城堡南側,有的在北側,但似乎更多的是落在城堡裡面。那個我們原本要攻擊的目標現在正被飛揚的塵土掩蓋著,煙塵中只能朦朧地投射出一些城牆殘破的影子,距離太遠了,一個人也看不到。

  但是,我們聽得到聲音,聽得到那些走投無路的克里特人在被砸成肉醬前那最後的一聲慘叫。那不應該是屬於這個世界的聲音,甚至於,就連亡者之界中最讓人恐懼的迷途亡者的哀號聲也絕不會比這些更淒惶、更絕望。我寧願面對一隻咆哮的獅子也不願有機會再次聆聽這樣的嘶叫聲了,那些人似乎是把自己最後的生命力壓縮在這一聲喊叫中,以至於讓我們這些這些站在敵對立場上的敵手也忍不住一陣心悸。

  這心悸不是因為死亡——我們已經習慣了死亡,無論是對手的死亡還是我們自己的死亡都不會讓我們更驚詫了。

  那是因為絕望。

  是的,勇敢的鬥士或許能夠戰勝並殺死他面前所有的敵人,或許能夠在最危險的較量中成為最後的勝者,或許能夠在一次次於死神擦肩而過時面帶笑容。可是,你讓他們如何去戰勝一座山,一座正在崩塌的山?你讓他們如何在這世界末日一般的絕望中保存自己的尊嚴,保存自己完整的靈魂?

  即便是最勇敢的人,在面對這絕望的場面時,也只能暗自慶幸著:幸虧我不在那裡。

  那是讓人無可抵禦的絕望。

  震動,這是此時此刻我唯一能夠用身體感受得到的觸覺。高山在震動,大地在震動,空氣在震動,天空在震動,這整個世界都在隨著那一撥一撥發散著絕望氣息、注定會成為殺人利器的岩石的落地而震動。

  我的心,也在震動。

  我跨下的戰馬被這讓人震驚的場面嚇得騷動不安,不時黯啞地嘶吼著,在原地來回踱著它驚恐的腳步。如果不是我早有防備,它可能已經把我掀翻在地遠遠地離開這個讓它害怕的地方了。我周圍騎手的處境並不比我更好。混亂中,有幾十匹馬難以忍受著山川毀滅前的巨震,拋下了他們的主人,奔向了別處。

  在距離我不遠的前方,在那面青黑色的大旗下面,我看見了弗萊德的臉。他緊咬著嘴唇,面色遠比平時要蒼白得多。

  而在我身邊,普瓦洛則在埃裡奧特的攙扶下離開了陣列。他嘴唇發青,身體輕微地顫抖著,不住地乾嘔。我並不感到奇怪,對於能與亡者靈魂溝通的亡靈術士來說,他所看見、聽見的遠比我們要多,他所感受的恐懼,也遠比我們來得更直接。與滿是殺戮的戰場不同,這裡的靈魂並不是勇敢戰死的,他們漫無目的的怨恨和絕望對於普瓦落或許是一種靈魂的折磨吧。

  直到塵埃落定,所有的煙塵都散去,我們才接近了那塊曾經是座城堡的土地。現在,那裡已經被大塊的岩石的浮土淹沒,僅剩下幾段殘缺的牆體。在剛才毀天滅地的災難中,城堡裡幾乎所有的建築物都成了一堆廢墟,在那散落在地上的碎石下,難以計數的屍體凌亂地倒下,肢體大多殘缺不全,許多人的身軀或是腦袋變成了難以辨認的一團血肉。在那裡,我看見了幾個存活下來的克里特人,我很難說他們比那些死者更幸運。一個大約三十歲左右的士兵呆坐在地上,右腿被一塊岩石拍成了肉屑,盔甲被自己的鮮血染成了紅色,甚至還掛著自己大腿上剝落的碎肉。他沒有哭喊,也沒有求救,從他的臉上甚至看不到絲毫疼痛的痕跡。他雙目空洞地望著天空,不時地用滿是鮮血的手拍打著地面,口中喃喃自語,甚至邊淌著含著血跡的口水邊發出嘿嘿的傻笑聲。

  這個人已經死了。即便他的肉體還可以支撐少許時間,但支撐他思維和理智的那根弦在這突如其來的毀滅面前徹底崩潰了。而這個人的情況,還不是倖存的克里特士兵中最差的一個。

  打掃戰場?已經不需要了。銀盾城堡,克里特人,連同他們的願望和往日的功績,一同變成了歷史的灰燼。

  經過粗略的估算,除了不到一千人在這場劫難剛開始時知機地從南側城門逃離之外,克里特大軍全軍覆沒於銀盾城堡的毀滅中。這是一場觸目驚心的勝利。

  自始至終,只有一個人面不改色地微笑著目睹了山巒崩塌的全過程,他就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那個危險的米拉澤男爵。

  「尊貴的閣下們,希望我的這場魔術表演還能讓大家滿意。」他大聲說道,帶著幾分已經經過收斂的得意神情看著弗萊德。在他身邊,目睹了這一切的紳士們還沒有從這大地的巨變面前回過神來,只會癡癡地望向前方,蠕動著嘴唇,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您……您是怎麼做到的,男爵先生。這……這太不可思議了。這簡直,這簡直就是神跡。不,即使是神也……」過了好半天,拉齊斯伯爵才語無倫次地問道。透過人牆之間細小的縫隙,我可以看見他的雙腿還在不住顫抖。如果不是正騎在馬上,他可能已經無法站立了。

  「我只是恰好找到了幾塊鬆動的岩石,然後在後面輕輕推了它一把而已。」男爵的話語雖然謙虛,但他的表情卻絕對不能用「謙虛」來形容。

  「您這輕輕推一把所用的火藥足夠把一段城牆炸得粉碎,閣下。」弗萊德面無表情地說。

  「這都應當歸功於我忠誠的士兵,將軍大人,為了把它們運到合適的縫隙中,他們中不少人都付了傷。而留在峭壁上引爆炸藥的士兵則為王國主動獻出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他們是王國最忠實的戰士,也是我們的驕傲。正因為他們的存在,我們才能收到如此巨大的戰績。我提議,讓我們為他們致敬。」米拉澤男爵毫不吝惜地將讚賞送給了他的部下。在他的帶動下,許多貴族軍官儘管並不情願,但還是不得不行禮致敬。我注意到他的親兵們望向他的眼神帶著激動與感激:接受這些帝國第一等大任務致敬的儘管是他們死去的同僚,但那份榮譽卻將會永遠地記在他們頭上。

  魔術,米拉澤男爵是這樣形容他這一次的作戰的。的確,僅僅以十幾人的生命去換取這樣驚人的功績,這的確是可以用魔術來形容的。但沒有親身經歷過這場「戰鬥」的人,永遠也無法體會到這是一個多麼恐怖的魔術。

  「您立下了頭功,全殲克里特守軍於銀盾城……啊,是兵鋒峽谷。我會報奏國王陛下,陳述您的功績,您會得到您應得的獎賞,我和這裡的諸位大人都能夠保證。」弗萊德的話換來了男爵滿意的笑容。這就是他要的,不是麼?用戰功去換取地位,用勝利去把握權利。他絲毫也沒有掩飾自己對於權利和地位的渴望。他勝利了,可這是一場多麼天才又多麼瘋狂的勝利啊。為了這場勝利,他不惜炸平了半座山,毀滅了一座城堡。這是只有他才能想得出的「戰術」,這種戰術已經脫離了正常的思維,奇異得讓人毛骨悚然。

  我忽然覺得,在這個與我們差不多年紀的年輕人看來,在自己通往權利的路徑上,似乎沒有什麼是不能毀滅的。而這,或許就是他比弗萊德「強大」的地方。

  可是,那是真正的「強大」嗎?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1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六章 兵分三路

  銀盾城堡毀滅的第二天,我們就來了來自王都的使者,他們帶來了晉陞米拉澤男爵為中校參謀官的命令,同時也帶來了國王陛下盡快收復失地的要求。

  男爵先生對自己的晉陞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喜悅,或許對於他而言,這樣的職位只是一種變相的羞辱。

  「按照正常的戰略模式,我們在這裡兵分三路,分別由烏齊格山東西兩側和兵鋒峽谷向南部平原進兵會比較好。」在隨後與弗萊德的私下商討中,男爵這樣建議著:

  「儘管東西路軍的推進速度會因為地形的原因受到影響,但這樣可以掌握通往南部平原的主要道路,避免克里特人截斷後路,也可以保證辰光城不受敵人奇兵的侵襲。」

  「我也是這樣認為的。」弗萊德點頭贊同道,「並且要留下五千人在峽谷兩端重修隘口,保障峽谷通路的安全。」

  「不要再被克里特人炸平了才好。」羅迪克在一旁說。

  「製造那麼大規模的一場爆炸並不是件簡單的事,先生。」米拉澤男爵不耐煩地向羅迪克說明著,「除了要準備大量特製的炸藥,還要對山體的結構和岩石的生成狀況瞭若指掌才行。否則無論花費多大力氣,也只能炸起一層石屑土皮而已。我也是在學習地質方面的知識時曾經花費大把時間在這烏齊格山上,否則短短幾天時間根本不可能找到合適的爆破點。」

  我心裡輕輕一跳:難道他很早以前就想過如何摧毀銀盾城堡?

  這個讓人猜疑的念頭一閃而過。

  「我建議……」男爵重新轉向弗萊德說,「讓第一、第三軍團連同部分南方貴族私兵組成東路軍,由第一軍團指揮官卡特萊克將軍任總指揮。他們多半是加列特公爵的支持者,這次作戰是去收復自己的領地,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卡特萊克雖然為人有些迂腐,用兵不夠靈活,但就正規戰鬥而言,也勉強算是一個嚴謹指揮官。而且南部的貴族急著收回自己的土地,難免急功冒進,他也可以起到壓製作用。」

  「讓兩個派別的軍隊各自推進,避免內耗嗎?雖然在相互間的配合上會有問題,但目前來講也只能如此了。不過這樣一來,西路軍似乎缺少值得信任的將領。第六、第十一軍團的兩個指揮官……」不用他提醒,我們都知道膽小怕事的馮特倫中將和莽撞冒進的坎維中將是兩個多麼讓人擔心的傢伙。他們兩個人居然能夠在生死一線的戰場上毫髮無傷地存活那麼久,不能不說是戰神與死神攜手創造的一個反面的奇跡。

  「您不應該只注意到了軍團指揮官,大人,事實上有更合適的人選。」男爵對這兩位長官也充滿了鄙薄的情緒,「事實上,我認為西路軍的統帥應當是文森特上將。您不用感到奇怪,大人。儘管文森特上將在雷威爾城下損失了他的軍團,可是現在他正控制著他自己和梅內瓦爾侯爵的兩支私兵共五千人,是除王國正規軍團之外實力最強的一支軍隊。從身份上來說,他是兩位軍團長官的老上司;從親緣上來講,他和軍務大臣之間有著隱秘的兒女親家關係,是梅內瓦爾侯爵在軍中實力的代表。由他出任西路軍總指揮應該是最合適的了。」

  「我不認為文森特將軍的用兵本領比兩位中將更讓人放心。」我在這時開口反對說。我實在無法忘記這位無能的將軍在雷威爾城下時的醜陋表現,他不但敢於在佔據絕對優勢的情況下完敗於溫斯頓人的馬蹄下,還在宮廷之上推卸責任,對弗萊德橫加污蔑。如果讓這樣的人出任西路軍統帥,我們全軍覆沒的時刻指日可待。

  「確實,基德中校,僅靠文森特將軍是無法完成迂迴包抄的任務的,但好在上將閣下並不是個固執的人,你只要能夠獲取他的信任,他就願意聽取你的正確判斷。所以,只需要給他準備一位稱職的軍團參謀官,西路軍的作戰就有保證了。恰好,我們有這樣一個人。」

  「誰?」弗萊德問。

  「我。」米拉澤男爵輕輕頷首示意著。

  「今天一早,我們可愛的文森特將軍就迫不及待地來向我表示他和軍務大臣閣下的友誼了。他的態度那麼誠懇,真是讓我不忍心拒絕啊。」男爵輕蔑地微笑著說,「我想,文森特將軍是不會拒絕我的好意的吧……」

  我心裡一驚:文森特將軍這隻老狐狸收買人心的動作可真快,一下就把創造了奇跡的年輕男爵拉到了自己身邊。無論是從軍中的聲望還是從實際效果上來說,這個造成了轟動的男爵的加入都是他這一方陣營的有力籌碼。

  「恭喜您,男爵先生,這可說明您成了軍務大臣看重的人了。」我心有所指地說道。的確,別人或許不知道,但我們卻都瞭解,如果這心高氣傲的年輕人倒向軍務大臣一方並得到重用,那麼算上他的謀略敏銳以及剛剛建立的功勳造成的巨大影響,王位的天平無疑向梅內瓦爾侯爵一方傾斜了許多。想到這裡,我又聯想起米拉澤男爵看弗萊德時不怎麼友好的眼光,覺得有些為我的朋友擔心。

  「哦,基德先生,您真是太讓我傷心了。我可不是會為讓別人看重而高興的,尤其是這種老邁無能的蠢貨。」男爵的回答一如既往地驕傲,「您該不會真的以為我投靠了梅內瓦爾這個老傢伙吧。我只是覺得現在這個階段我們不妨利用一下他們的好奇心。我想,古德裡安將軍在戰鬥時是不需要我在一旁指手畫腳的。」

  儘管他的話中不乏譏諷,但不管怎麼樣,這讓我們安心了許多。雖然我從來也沒對男爵有什麼好感,但他的確在這步步危機的權利漩渦中幫了我們的大忙。無論他現在倒向哪一方,弗萊德和我們都會受到牽累,這一點我們都很清楚。

  兵分三路的決定在此後的作戰會議中被提出,並且不費力氣地被通過了。加列特公爵一黨掌控的第一、第三軍團以及支持他的南方貴族私兵一共大約三萬人組成東路軍,由第一軍團指揮官卡特萊克將軍指揮;而由梅內瓦爾侯爵一黨掌控的第六、第十一軍團和來自中部地區的貴族私兵共約兩萬五千人組成了西路軍,他們的領導者是文森特將軍;第九軍團主力及剩餘部分貴族私兵共約兩萬人組成了弗萊德麾下直轄的中路軍,非斯特裡安少將統帥的第六獨立軍團約五千人留守兵鋒峽谷以便策應。經過這次劃分,軍中的兩派勢力被清晰地分隔開來。共同利益的驅使讓這些愚蠢自大的貴族空前地團結在一起,而對對方的蔑視和痛恨又使他們心中有了競爭的念頭。在多種因素的作用下,這支大軍的指揮官們看起來倒確實比之前要更像一點打仗的樣子了。

  「諸君的功績都將直接上奏國王陛下,而陛下也必將因為諸君的戰績而對大家的獎賞作出合適的判斷。神必佑我德蘭麥亞聖土,照耀我們榮歸的路程。」在會議的最後,弗萊德按照米拉澤男爵的授意說出了這番話。這些話簡直就是明目張膽地告訴所有人:你們的戰績會給你們的主子增添爭奪王位的籌碼,所以,請痛快地殺敵吧。會議室中所有不是白癡的將領們聽了這話之後一個個都兩眼放光,恨不得立刻找到克里特大軍,衝入敵陣殺個乾淨。這種利誘式的鼓動從來都不為我的朋友所喜歡,但必須承認的是,對於這些眼中只能看得到權利和金錢的卑劣生物來說,這樣的鼓動確實十分有效。

  「文森特將軍,從今天起您就是我的主官了,一切還請您關照提點。」會後,我看見米拉澤男爵裝模作樣地和文森特將軍套著近乎。

  「男爵閣下年輕有為,有您從旁協助,我大軍行進必將勢如破竹。」文森特將軍用力拍打著男爵的肩膀表示友好。一剎那間,男爵的眼神中表露出對這種刻意的友好行為的厭惡。但他始終恭敬地站在那裡,一臉真誠地說著誰也不信的鬼話:

  「文森特將軍是德蘭麥亞軍中的名將,您的光輝戰績下官始終銘記於心。可以說,下官從小就是聽著將軍您的英雄傳說長大的。這次有幸跟隨將軍您學習統軍事務,實在是下官的榮幸。說什麼從旁協助,實在讓下官惶恐。」

  「哈哈哈,閣下實在是太謙虛了。」看得出,文森特將軍對男爵的馬屁感到受用,尤其是「從小聽著英雄傳說」云云,別出心裁,讓他大生好感。他隨即親切地將右手搭在男爵的肩膀上,兩個人就這樣一邊交談一邊離開了。在他們背後,無數雙別有用心的眼睛在盯著他們。在加列特公爵的親信們眼中,米拉澤男爵或許已經成了不受歡迎的人了吧。他們大概並不知道,在那個年輕的男爵高傲的心中,文森特將軍、甚至於在他之上的軍務大臣,也不過僅僅是個「可以利用的人」而已。那個人對權利的慾望或許比他們中最大的野心家還要強烈,甚至於可能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多高的地位才能滿足自己的強烈的權欲。這一刻,我甚至有些為那個正洋洋自得的文森特將軍感到擔憂,那個昏聵的老者並不知道自己正拉攏的,是一隻不會被短暫的利益收買的惡狼。

  由於要繞道遠行,次日清晨,東路軍與西路軍同時拔營出發了。我們用了五天時間在堆積在兵鋒峽谷中的岩石浮土間清理出了一條能夠保證軍隊通行的道路,隨後穿過峽谷,進入到南部綠葉平原的土地上。

  這時已經是入冬初寒的季節了,滿地枯草讓綠葉平原有些名不副實。不時有陣陣帶著絲絲寒意的涼風吹過我們身邊,透過我們身上厚重的甲冑鑽到我們的軀體中,讓我們不時打個激靈。白天明顯地變短了,最可靠的證據就是我們按照日出日落掌握的行軍路程越來越短。夜晚越來越漫長,也冷得越來越難熬。有時我們不得不把所有的衣物都鋪在被子上,抵禦那逐漸加深的寒冷。每天清晨,寒霜將平原鋪成白茫茫的一片,就好像是神明用銀子鋪設了一片樂園。

  可惜的是,這不是樂園,而是戰場。最終要鋪在這裡的注定不會是神賜的恩典,而是淋漓的鮮血。

  這寒冷的天氣是我們的福音,因為我們的對手是來自溫暖南方的克里特人。為了保住性命,有些士兵已經在祈求神明保佑這個冬天冷一些、再冷一些。如果沒有戰爭,如果他們現在正在家中陪伴自己的妻兒,那麼或許他們的願望會正好和這相反吧。但現在,雖然深冬的寒冷是讓每個人都不願遭逢的東西,但卻是我們見慣了北方嚴寒天氣的士兵們最重要的戰友了。他們寧願受著寒風的折磨也不願面對敵人凶狠有力的致命刀劍,這正是這些隨時都有可能永遠倒在這裡的士兵們卑微而矛盾的期望。

  進入綠葉平原的第四天,雷利和羅爾按照原先的安排,率領三千人奔向西南方向的烏雲要塞,鞏固那裡的城防。烏雲要塞是扼守通往東北側綠葉平原、南部維達盆地和西北面寶石花平原三條通路的交通要道,現在,南部的維達盆地已經被克里特人完全控制,它正承接著連接我們和文森特將軍的西路軍的交通樞紐。可以想像,在不久的將來,那裡將會是兩軍廝殺的重要戰場。

  和朋友告別總是讓人難過的,尤其是在戰場上告別。沒有人知道我們什麼時候能夠再相逢,甚至沒有人能保證我們還有重逢的一天。

  雖然我們不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但我們可以在告別前全心全意地互道一聲珍重。

  「你們兩個要保重啊,好好地把我的軍隊帶回來。」 告別的時候,弗萊德再三叮囑雷利道。

  「我保證,怎麼帶走的,就怎麼如數給你帶回來。你滿意了吧。」 雷利滿面笑容地回答,轉而向達克拉說:

  「大塊頭,這一回你可要小心了,要是再受傷我可沒辦法從烏雲要塞趕過來救你了。」

  「哼,我可是再也不敢受傷了。上一回米莉婭的傷藥差點當場要了我的命,還好我……」忽然,在雷利猛使眼色的提醒下,他好不容易才意識到了什麼,終於住了口,滿含歉意地看著弗萊德。我們同時也都止住聲息。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尷尬。

  「不要緊的,該過去的總會過去。如果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起,那我還有什麼勇氣去面對這場戰爭。」弗萊德苦笑著說,「好了,不說這個了。你們要密切關注西路軍的動向,我不信任他們。如果他們的防線告破,就立刻後撤到東北方向的古倫城,絕對不要兩面作戰。」

  「放心吧,我的防線什麼時候讓你失望過。」雷利爽朗地說。

  「大家……都……不要死啊……」直到快要出發的時候,站在一旁的羅爾才憋紅了臉大聲對我們說道。他拙劣的告別引得周圍不少官兵忍不住笑出聲來。

  可是我覺得心情有些沉重,終於還是笑不出。再沒有比這句話更糟糕的告別了,可是同樣的,再沒有比這句話能夠更貼切地表達出我們此刻對對方的心情。

  大家,都不要死啊。

  或許,在殘酷的戰爭中,這不過是一個人人嚮往的奢侈幻想罷了。

  (一直以來,本書為了謀求出版,一直斷絕了公眾版的更新,實在對不起得很。現在小弦子得到確切消息,本書因為題材過於陳舊,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出版無望。失望之餘,小弦子重新開始公眾版更新,今後的速度大體會保持在一到兩天一章,直至全文發完為止,在此向一直關注和支持《星空倒影》的讀者大人們致以崇高謝意和歉意。 )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1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七章 借糧令

  又一支克里特小股部隊在我們眼前潰散了,我們的軍隊進駐到一個叫「巴伯」的村落。進入綠葉平原一個月以來,這已經我們我們對克里特人的第十一次勝利。雖然取得勝績不能說是一件壞事,但在這勝跡的表面之下隱藏著的,卻是讓人憂慮的事實。

  「還是一樣的嗎?」弗萊德問我。

  我點點頭:「糧倉是空的,所有的儲備物資十幾天前都被運走了。村裡剩下的糧食只夠村民度過一個月。」

  弗萊德長歎一聲道:「果然,我最擔心的事情出現了啊……」

  我們奪回的村莊都是如此,村裡的糧食經過了「精確的劫掠」,餘糧最多僅夠村民度過一個月。據村民告訴我們說,克里特人每佔領一個村莊都頒布「借糧令」,將村中大部餘糧「借」走,只留足夠支撐一個月的口糧,宣稱,每個月按照計劃定時定量地向村中返還糧食。現在看來,這條計策取得了不錯的成效:

  由於並沒有一次將佔領地的村民趕盡殺絕,所以這條「借糧令」並沒有引起大規模的武裝反彈,而且克里特人在短短一個月時間裡從佔領地獲得了足以支撐一個冬季的補給物資。最關鍵的一點是,克里特人根本就沒打算長久地佔據這些領土,當我們的大軍殺到時,面對我們的往往是少不過三五百、多不過一兩千的守軍,在象徵性地交戰之後就有計劃地潰散逃走,將一座座被搜刮殆盡的城鎮村莊留給我們。出於本國軍隊的立場,同時也是為了安定後方民心,我們不可能坐視村民絕糧,這就大大增加了我們補給線路的壓力。

  「他們這是要在我們本國的土地上拖垮我們啊!」達克拉恨恨地扔下頭盔。

  「弗萊德,我們不能再這麼繼續下去了。」我手捧著調配物資的帳單,帳單上透露出來的信息讓人苦惱,「起碼在一個月以內,我們不能再收復一座人口超過兩千的城鎮,否則糧食供給就有可能出現缺口。」

  「可是我們也不能停止攻擊。現在克里特人在我們的領土上立足未穩,銀盾城堡的告破讓我們有機會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如果給他們充裕的時間穩定戰線,今後的戰鬥會一場比場艱難。」羅迪克嚴肅地說,「根據情報估計,他們的軍隊比我們多出將近一半,時間拖得越久,情況對他們就越有利。」

  我不再言語。我知道,羅迪克說得是對的,現在正是收復失地、打擊克里特人的最好時機,一旦讓這些強大的異國侵略者在綠葉平原上站穩了腳跟,再想一鼓作氣把他們趕出去就困難了。

  這大概就是克里特人的目的,用這「借糧令」阻止我們進軍,以鞏固佔領區的統治,準備長期的侵略戰爭。能想出這條策略的人,應當有著相當優秀的戰略眼光吧。

  「按兵不動是不行的,這不光是戰略的問題。儘管大部分都在東路軍中,可我們的軍隊裡也有不少南部的貴族。如果我們就在這裡按兵不動,他們有可能會心有不滿……」弗萊德這樣分析著:

  「……那麼,或許就只有一個辦法了。」

  「什麼?」我們異口同聲地問。

  「孤軍深入,找出克里特人主力,速戰速絕!」

  「你瘋了!」紅焰大叫起來,「你知道這綠葉平原有多大?幾萬人撒在這裡面不比幾顆胡椒粒更容易找。」

  「紅焰說的沒錯。」我說,「這個方法不可行。」

  「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艱難,我的朋友們。」弗萊德露出一個胸有成竹的笑容,「克里特人不能捨棄所有佔領區的居民,他們必須按時將每個月的糧食送到各地的村莊和城鎮中去,所以,我想糧食囤積的地方會是個交通便利的樞紐,並且距離前線並不太遠,而且有足夠的倉庫容納糧食。能夠滿足這些條件的地方,只有……」

  弗萊德攤開了地圖,指著其中的一個點:

  「查美拉鎮。它和我們相距並不是很遠,這是我們的機會。」

  這是個瘋狂到了極點的冒險主意,一旦弗萊德的判斷失誤,我們,所有人,包括那兩萬士兵和跟隨著我們的貴族老爺們,都將葬身在這一片一望無際的綠海之中。

  「太瘋狂了。」普瓦洛苦笑地搖著頭,「帶著將近兩萬人在茫茫草原上找一支也許根本不存在的主力部隊,這真是太瘋狂了。」

  「是的,的確很瘋狂。我會留下三千人的後備軍,朋友們,我希望你們都在那裡。這個險應當由我一個人去冒……」

  「最瘋狂的是……」普瓦洛忽然打斷了弗萊德的話,「我明明知道這個是個蠢到了家的主意,卻還是決定要和你一起去。」

  同樣開朗豪爽的笑容出現在每個人臉上,顯露出我們心裡相同的心意。是的,我會跟隨弗萊德,無論是要去多麼危險的地方。我是那麼的信賴他,甚至於我覺得把自己的性命放在他的指揮刀下比放在我自己的懷中還要安全。

  「任何人都有可能出現在你的後備軍中,但那絕不會包括我。」我堅定地回答。

  ……

  稍事準備,這支偷襲的大軍就這樣上路了:每個人帶著僅夠五天的口糧和水,拋棄一切輜重車輛,在被敵人佔領了的廣大土地上高速推進。為了避免驚動各處城鎮的守軍,我們遠遠繞開了所有村莊,盡可能地斂起了行蹤。這時候如果我們被發現,勢必會陷入四面夾擊之中,遭到全軍覆沒的下場。但這讓我們擔心的情況並沒有出現,原本我們所擔心的情況現在成了我們所倚重的條件:綠葉平原太廣大了,在這裡藏匿一支不到兩萬的軍隊並不困難。為了避免引起敵人的注意,弗萊德下令:不得引火做飯,只能吃乾糧、喝涼水。軍中的貴族子弟雖然叫苦連天,但他們還沒有愚蠢到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的地步,堅持著完成了弗萊德的命令。

  查美拉,綠葉平原上最大的一座鎮。說它是座鎮已經有些不夠準確了,它的外側不僅環繞著一圈幾乎有五人高的城牆,而且還巧妙地借助了梅恩河支流的走勢,用天然形成的河套地形為自己構築了大半圈的護城河。我沒有見過往常這裡都是什麼樣的景象,但從今天下午我們從遠處的叢林中放眼觀察開始,這座城鎮就顯得異常的安靜。

  它北側和東側的城門從正午一直緊閉到深夜,另兩處城門的景象雖然我們看不見,但它的異乎尋常的安靜讓我們相信,那邊的景象與這邊大體相同。這讓我忍不住有些心慌:如果真如弗萊德所猜測的,這裡是彙集附近村鎮糧食的所在,那我們應當可以看到往來運輸糧食的車隊才是。

  同樣不安的情緒也在我的夥伴們中間傳遞著。中路軍的所有精銳已經被我們盡數帶到這片遠離後方補給區的土地,我們隨身攜帶的糧食還只夠支撐一天。如果真如我們所想,弗萊德在這個問題的判斷上出現了錯誤,那我們要面對的就是無可挽救的崩潰局面。

  望著緊閉的城門,我忍不住想把我的憂慮說出來。可一種難以言喻的恐懼扼住了我的咽喉,讓我嚥下了這令人煩躁的思緒。這種恐懼似乎源於一種偏執的迷信,讓我害怕自己說出的話語會變成真實的存在。我看了弗萊德一眼,他的額頭上冒著的一層晶亮的細汗,雙拳緊握,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城門。我無法猜測他當下的想法,但我知道,我的朋友正承受著如我一般的平凡人難以想像的巨大壓力,他要負責的對象不僅僅是自己的生命,更是一支近兩萬人的軍隊、一個血肉膠著的戰場,甚至是一個國家、數百萬民眾的命運。

  儘管如此,他的目光依舊堅定,如山巒般不可動搖,一如他一向給我們留下的印象。著目光讓我心安。

  「它們就在這裡……」弗萊德用細小但足以讓我們聽見的聲音說出了這句話。當這句話吸引了我們所有人的目光時,一絲細小的微笑掛上了他的嘴角。

  「我們找對地方了,它們就在這裡。」弗萊德用更加堅定的語氣將剛才的意思重複了一遍。

  「你怎麼知道?他們,他們根本連門都沒有開。」紅焰略帶幾分沮喪和好奇地問道。

  「問題就在這裡了,這是一座大鎮,是往來的交通要道,是什麼樣的情況讓他禁絕了交通,連城門都不願打開?如果是防備攻擊倒還可以理解,可是現在距離他們最近的敵情也出現在四天路程之外啊。」弗萊德微笑地指點著我們。

  「如果不是對外防禦,那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對內保密了。你們想一想,除了藏匿軍糧的消息,還有什麼樣的秘密會讓克里特人如此小心謹慎,甚至不惜徹底封閉一座城鎮?」

  弗萊德的分析讓我們精神一振,但他並沒有完全說服我們:

  「這只是猜測,」達克拉甕聲甕氣地說道,「儘管很有道理,但我還是不能完全相信。」

  彷彿是為了驗證弗萊德推測的準確性,達克拉的話音剛落,一陣吱呀的開門聲從城門的方向破空傳來。這聲音渾濁暗啞,但在此刻的我們聽來,卻絲毫也不亞於傳說中來自天界的美妙神鳥的鳴叫。伴隨著開門聲傳來的,是一陣牲口的嘶叫,繼而,一列列滿載糧食包裹的牛車源源不斷地從城門口湧出,隨著錯綜交叉的道路緩慢地行向遠方。正如我們從被奪回的村鎮中得到的消息,所有駕御牛車的車伕都用黑色的布套蒙住的臉,只露出雙眼、鼻孔和口腔。在他們行進的過程中,押運的軍官們不時發出粗暴的呼喝,禁止他們發出任何言語聲。

  一陣巨大的喜悅向我心頭襲來,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有力地證明的弗萊德判斷的正確。達克拉小聲地歡呼著,和身邊的紅焰擁抱在一起,凱爾茜和埃裡奧特滿面笑容地握緊了雙手,普瓦洛也歡快地拍打著我的肩膀,表達著他的喜悅。但在我們因為看到希望而手舞足蹈時,弗萊德卻早已經脫離出了興奮的情緒,表情嚴肅地思考起更進一步的問題來:

  「找到了糧食的所在只是微不足道的勝利,朋友們,更重要的是我們要如何奪取它。查美拉鎮是通往不同方向的五條道路的交匯點,從距它最近的布諾爾鎮步行前進到達這裡只需要不到半天時間,在一天的行程內能夠到達這裡的村鎮不少於十座,這就意味著我們最多只有一天時間……」我敬愛的朋友制止住了我們的舉動,冷靜地說道。

  「……雖說現在鎮中的守軍不足四千,但一天之後,從四面八方趕來的援軍會超過兩萬人,那時我們將會遭受腹背受敵的不利局面。時間不是很充裕,這是對我們最不利的一點。」

  「但值得慶幸的一點是……」他指著正趁著夜色匆忙進出城門的眾多運糧馬車補充道:「我們的猜測是正確的,這裡正是克里特人囤糧的地點,我們的猜測是正確的。只要攻取查美拉,我們就能在中路戰場上取得一場決定性的勝利,一舉擺脫對克里特交戰的被動局面。」

  我們冷靜下來,仔細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境。不僅僅是時間,這裡的地形對我們同樣很不利:查美拉鎮的周圍是一片廣袤的平原,城鎮位於一個緩坡的頂端,佔據著非常有利的地勢。在白天,只要我們一踏出正藏身的叢林,就會被站在城頭的守衛看個一清二楚。即便是夜晚進攻,只要天氣足夠晴朗,近兩萬人的軍隊也無法在敵人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摸近城牆。

  「有什麼建議麼,朋友們?」弗萊德的雙眼直盯著查美拉城,他的目光似乎正在將城池的圍牆層層剝去,要看清楚陳列在高牆內的這座城市的構造。

  「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斂起了笑容,羅迪克皺起眉頭回應道,「夜襲或許是我們能夠把握得到的最好的機會,儘管這樣作看起來意義並不是很大。」

  對於這樣的提議,我也唯有表示贊同。我們現在是孤軍深入,並且我們人為地造成了糧草極度匱乏的局面。現今的形式已經讓我們徹底喪失了拒絕一場並不理想的戰鬥的權利,在這場即將在一天內爆發的戰鬥中,除了被逼上絕路的勇氣和出其不意的攻略,我們手中稱得上是一無所有了。

  弗萊德用眼神詢問著在場的每一個人,他收到的都是肯定的回答。他略帶無奈地聳了聳肩膀說:「就這樣決定了,進攻將在明天的這個時候發起!」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2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八章 致命騷亂

  這是個寂靜的夜。

  密不透風的黑色猶如鐵幕般封鎖了天地,將一切緊緊地攥在它無邊廣大的手中。幾綹微光從它的指縫間驚悸地逃竄出來,帶給我們僅存的微弱視覺,讓我們勉強辨認著遠處龐大神秘的巨大陰影。甚至野獸和蟲豸也在這寂寞得有些可怕的夜晚面前退縮閃避,沉沒著躲避在它們認為安全的地方,用消除神志的睡眠抵禦著夜色的寂寞。幾乎連星星都睡去了,天幕上僅有的幾顆閃亮的微小顆粒困頓地掙扎著,似乎在用盡自己的力量掙脫黑暗的包圍。

  我愛這夜晚,這暗淡無光的夜晚正是我們需要的,它讓我們得以最大限度地接近搖蕩著火把光亮的查美拉城,讓潛伏在茂密草叢中的士兵能夠借助天色的混沌藏匿住自己的身形。

  我的耳朵上似乎爬上了一隻螞蚱,或許是一隻大號的螞蟻,那淘氣的小東西讓我的耳朵一陣刺癢。我小心地抬起手,用最小的動作拂去了這個搗亂的傢伙,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面前那扇緊閉的城門。不必回頭觀望,我知道身邊有近兩萬雙眼睛和我一樣緊張專注地注視著那裡。不必多加說明解釋,我們都知道,正掩身在那道城門之後的,不只是我們此戰的決死敵手,更是我們唯一的勝機和生機。在這個當口,哪怕是稍微的恍惚,都有可能錯失整個戰局,將自己的生命交付到絕不會留情的亡者之神的手中。在這關乎生死的無比嚴重的問題面前,每一個人都強迫自己拿出性格中最堅韌的一面,將全部的精神投放到那關係到自己生命的城牆之後。

  忽然,城牆上傳來一陣微弱的喧嘩,然後幾支火把輕輕地搖動起來。或許是過分緊張導致的神經質反應,我忽然覺得我聽到了緩慢雜亂的牲口的蹄聲和車輪轉動時發出的「吱扭」的聲響。一種奇怪的觸覺讓我敏感的神經末梢一陣發酥,似乎有一道電流沿著我的脊椎爬上我的脊背。我舔了舔乾澀的嘴唇,握著短劍的右手指尖因為用力過頭而變得發白。儘管我已經經歷了無數的戰陣,但每當戰鬥到來之前我仍然會像個新手一樣覺得緊張。我並不為此羞怯:只有那些真正被戰爭抹殺了人性的人才會對屠殺自己的同類毫無感觸。

  城門的方向傳來一陣「咯勒勒」的聲響,城門被打開,穿越護城河的吊橋也同時被緩慢緩放下,然後,我真切地聽到了牲口帶著粗重喘息的嘶叫聲。周圍的草叢傳來一陣「奚嗦」的騷動聲,彷彿是一陣夜風掃過這片草地,這是我的士兵準備行動的聲音。隨著他們的動作,我感到自己剛才緊張僵直的肌肉開始變得柔軟而有彈性,逐漸接近適合戰鬥的狀態。常年的戰鬥已經真的將我變成了一個戰士,讓我在越接近生死搏殺的時刻,越能夠調整好自己的身體狀態。

  在大約十輛運糧車行出城門的時候,一陣沉重得讓人有些壓抑但卻無比響亮的號角聲打破了這夜晚的寂寥。隨著號角聲的響起,原先查美拉城下不遠處平靜的草地中站起無數身著甲冑手持利刃的士兵。他們身上的金屬嵌片反射著搖蕩在城頭的火把光亮,就彷彿是沸騰的鮮血。弗萊德、紅焰他們並不在這裡,因為騎兵不可能那麼接近城牆。他們在遠處的叢林中隱蔽著,現在應該已經收到了攻擊的信號,正奔赴這裡。

  「衝!」我手揮短劍,指向城門的方向。不需要更多複雜的命令,士兵們早已知道了自己的任務,向著我劍尖所指的方向湧去。

  城門的方向已經一片雜亂,克里特守軍大概在作噩夢的時候也沒有夢見過我們會以這樣的方式如此出人意料地出現在這裡,在他們的想像中,我們現在應該正在遙不可及的遠方,為後勤補給的問題困頓不已才對。已經走出城門的運輸車輛慌張地向扭轉方向,但滿載的車輛、緩慢的牲口以及從未經歷過戰場考驗的車伕們顯然無法與訓練有素的軍人相比,他們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退回城門。恰恰相反,受到驚嚇的人和牲畜忙亂地擠作一團,將原本看上去似乎寬敞的城門口堵得水洩不通。

  押運的克里特士兵焦躁地驅趕著車輛,試圖將他們從城門驅散開來。他們的長槍重劍並沒有收到希望的效果,反而讓車伕們因為驚恐而更加慌張。那些受驚的牲畜不安地躍動著、頂撞著,把身旁的同類擠向一旁。吊橋上的車輛如同一條巨大的青蟲般無助地蠕動著,不時有人或是車上的糧食袋被擠下水去,濺起一簇水花,並帶來聲聲驚呼。

  正在城門方向亂成一團的時候,我們的軍隊已經衝到了城下。

  「搶佔城門!」在我的左前方,羅迪克不失時機地下達著命令。他有條不紊地調整著隊列,指揮著最迅捷最快速的輕裝步兵編隊奪取城門。

  天知道,這洞開的城門對於必須盡快搶佔查美拉鎮的我們來說具有多麼巨大的誘惑力,就彷彿是我們在飢餓時送到口邊的麵包,能夠讓最怯懦的人鼓起最熱烈的勇氣。士兵們揮舞著手中的武器,高叫著衝向那裡,幾乎全然不顧城頭上落下的密集箭雨。許多人的身上插滿了那些危險的遠距離攻擊武器倒在了地上,殷紅的血水順著傷口湧入泥土中,將他們的體溫融入這片大地,成為荒草土石中的一部分。但更多的人帶著傷痕踏過他們失去靈魂的軀體,看也不看這些片刻之前還鮮活亂跳的好友親朋,義無返顧地衝向前方。他們的目光只聚集在一點:城門,那道城門,那道帶著死的血色和生的希望的城門!

  我很想讚美他們,我很想讚美那些正在將兵器插入敵人身軀中的戰士們,我想稱讚他們勇敢、堅強、忠誠、無畏。但我知道這些詞彙暫時和那些人沒有關係,他們的勇氣並不是來自偉大的信念和高尚的理想,而是來自死的絕望和生的渴求這兩方面的擠壓。他們在追求的並非是奪取佔領查美拉城的榮耀,而是保全住自己朝不保夕的卑微生命,讓自己的呼吸在這片從不缺少血腥的大地上能夠延續得更長久一些。

  真奇怪,為什麼我會在這生死一線的沙場上想到這些毫無用處的東西?這能說明些什麼?我並不比那些正在抵死搏殺的士兵們更高尚,在這場戰爭中,除了我值得誇耀的友誼,我並不比他們渴望得到更多的東西。我是冷靜清醒的,或許,但我也是愚蠢的。那些無用的想法除了讓我軟弱、讓我動搖,並不能給我提供更多的幫助。

  真正的蠢材和瘋子可以在戰場上活得更久,這句話是卡爾森曾經告訴過我們的。那時,年輕的我還只當它是一句戲噱的笑談,而現在,我覺得我開始懂得這話的含義了。

  「重裝步兵掩護,弓箭手上前,目標,城頭敵軍弓箭手,射擊!」我整理著心情,大聲命令著。比起無用的胡思亂想,這才是我應該做的事。

  一片密集的箭雨違背了眾神設定的引力規則,從下而上被拋向城頭。和城上的攻擊相比,我們的遠距離攻擊威力並不大,但也已經足以短暫壓制住來自城頭的威脅。趁著克里特弓箭手沉默的短暫瞬間,德蘭麥亞的輕裝步兵迅速靠近了城門。他們在城下形成了巨大的數量優勢將一個個押運糧食的克里特官兵砍翻在地。最前面的戰士已經踏上了吊橋。一切似乎正在向最好的那個方向發展著,一旦我們士兵的鞋底染上城內的泥土,這場戰鬥的結局便都將成為定數。失去依憑的幾千守軍絕沒有可能抵擋住將近兩萬大軍的正面攻擊。

  戰鬥原本應該在這時結束的,這觸手可及的勝利果實葬送在愚蠢的友軍手中。

  右後方的陣地上忽然傳來一陣聲帶充血的狂熱叫喊:「全軍衝鋒,給我拿下這座城鎮,最先進入城門的,我重重有賞!」

  我心裡暗叫一聲「不好」,剛想大聲制止,右前方忽地也響起這樣的喊聲:「衝鋒,衝鋒,衝鋒,這座城是我的!」

  隨著這樣的叫喊聲逐漸傳遞開,一群群隊形雜亂的貴族私兵湧出後排陣地,以一種無序的方式擠向城門。他們非常規的行動不僅喪失了自己的陣列,並且將原本城下秩序井然的對列陣型沖得粉碎。在貴族們的叫囂下,那些私兵們甚至拿著弓弩加入到了肉搏戰的行列中,他們自然首當其衝成為被屠戮的對象。

  「混蛋,是誰下的命令,都給我後撤!」我壓抑不住心頭的火焰,暴怒地喝道。枉費這些貪婪無知的軍中敗類從小接受過最優越的家庭教育,他們對戰場和戰鬥的理解卻遠在一個普通士兵之下,甚至連最基本的「服從」也無法做到。在危及到自身安危,關乎自己生命的問題上,他們或許可以暫時地學會接受指令,就如同不久以前他們也可以在黑暗中潛伏了一夜等待戰機。但一旦他們看見勝利的曙光,就會將軍人的廉恥心拋在一旁,為了一己之私爭奪不休。這些養尊處優的傢伙怎麼會瞭解,他們因為一時的貪功下達的錯誤指令,將會以千萬士兵的生命付出代價,而這,正是我的導師卡爾森最痛恨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不要理這個傢伙,我是伯爵,無需聽從平民的指揮。給我衝!」

  「對,不許後退,給我沖……」

  這些穿金帶銀的蠢材全然不顧我們的勸阻,自以為是地將我們的陣型搗得一團糟。我腦門上滴下豆大的汗珠,心口彷彿正被一條長繩緊緊地捆縛著,壓抑得難以喘息。在這自己人造成的混亂中,我已經完全失去了對戰場的控制,唯有竭盡全力整治好自己的陣列,避免因為友軍——如果這些蠢材真的可以被稱之為「友軍」的話——的騷亂而造成的不必要的損傷。不遠處,羅迪克站在一塊高地上,幹著和我同樣的事。他的面孔因為憤怒和焦躁而扭曲變形,每當他眼前掠過一個瘋狂叫囂著的貴族的身影,他的眼中都射出讓人畏懼的光芒。我幾乎懷疑,如果那些白癡叫嚷著跑過他身邊,會不會真的被他一劍刺個對穿。

  騷亂並沒有發生多久,最讓我擔憂的事情終於出現了。在德蘭麥亞貴族私兵的幫助下,克里特人挺過了最初因為措手不及而導致的混亂,組織起了積極有效的防禦。城頭上聚集起更多的弓箭手,將運載死亡的箭支射進德蘭麥亞士兵的肢體,原先暴露在城外的押運士兵在堵塞的車輛的掩護下,逐漸地退入城中。而這個時候,貴族私兵們已經完全取代了原先我和羅迪克的軍隊位置,密密麻麻地擁堵在城牆和吊橋之間的狹窄距離上。仍然有人影不時掉落在水中,但這時掉落的,已經不再是克里特的押運官兵,而是貪功急切的德蘭麥亞人。

  即便事態照這個局面發展下去,勝利依然會是我們的,因為貴族私兵雖然隊型雜亂,但事實上仍舊佔據著巨大的數量優勢,而許多克里特押運兵已經被裹脅到雜亂的戰場上,根本不可能脫身回城。

  但我們的對手不是感情用事的傢伙,正當那些貴族老爺們夢想著即將到手的功績和獎賞時,克里特人給他們當頭澆了一大盆涼水。

  不,我說錯了,克里特人澆的不是涼水,而是烈火。

  不管城外陷入殺陣的戰友如何悲切地懇求喊叫,城門還是被關閉了,守城的將領捨棄了城外士兵的生命,選擇了穩妥而冷血的守城策略。繼而,一支支火箭從城頭射入運輸的車隊中,它們引燃了車上的糧食,也引燃了拉車牲口們最深的恐懼。動物畏火的本能讓這些原本馴熟健壯的牲口發了狂,在緊閉的城門和雜亂的人群間,它們選擇了後者。這些力大無窮的牲畜拉著帶火的車輛衝向散亂的私兵軍陣,衝在最前方的貴族私兵們想盡力躲閃,可退路卻被那些同樣急於立功的私兵堵得嚴嚴實實。

  一隻牛角插進了人體中,那原本不是很鋒利的東西,牛的主人為了防止它發狂傷人,特意矬鈍了牛的利角。可即便如此,那頭蠻牛依舊依靠它絕對的力量在一個士兵的身體上製造出了恐怖的傷痕。一個拳頭大小的洞出現在那個不走運的士兵的身體上,在牛頭甩動的瞬間,我似乎從他背後的血洞中看見了他身前的光影。鮮血不是在流淌,也不是在噴射,而是彷彿瀑布般從他的傷口中傾洩出來,隨之傾洩而出的,是他體內不知道哪個部分的臟器。最讓人反胃的是,即便如此,那個人也還沒有死,他捂著自己恐怖的傷口,絕望地撈起自己散落的內臟,用盡最後的力氣張大口腔,卻無法發出任何聲響,最後緩緩地倒在地上,無助地蠕動著自己的軀體。

  他是被發了狂的蠻牛活活踩死的。

  更多的箭矢落下,成片地收割著卑賤的生命,現在已經沒有任何人能夠組織起對他們有威脅的反擊了。克里特弓箭手們肆無忌憚地射擊著,他們甚至在城頭發出陣陣刺耳的笑聲,譏諷著德蘭麥亞人的死亡。

  好不容易,前方的德蘭麥亞貴族私兵將最後一輛運輸車連同拉車的牛掀翻在護城河中,終於開始緩緩退卻。可克里特人並沒有給我們喘息的機會。城門在這時候洞開,從中穿行而出的,是一排排對列齊整的長槍兵。看見他們標準的三層長槍攢擊陣型,我和羅迪克不由得臉上變色。我們都還記得,當初在坎普納維亞城下,羅迪克是如何用同樣的陣型去迎擊溫斯頓重裝步兵的,在這種狹窄的通道中,這樣的長槍陣行可以說是最具威脅性的攻擊和防禦陣容,沒有什麼近戰部隊能夠與之對抗。眼前的這支部隊,或許還比不上羅迪克一手打造的「思戀之牙」,但也已經可以算得上是相當出色的一支長槍部隊了。而且他們的對手,更是比溫斯頓的精銳重裝步兵差得很遠。

  「弓箭手,防禦陣型,掩護撤退!」我慌張地下著命令,盡力挽救前方士兵們的生命,可這根本不起作用。因為道路擁塞,貴族私兵根本無法撤離狹窄的吊橋地段,而克里特士兵來得卻很快,片刻間已經接觸到了散亂的私兵隊伍。兩支部隊距離太近,而我們又離得太遠,根本無法提供有效的掩護。

  如果還有什麼詞彙能夠表達我此刻的心情,那就是「絕望」。我從沒像現在那麼真切地感受到絕望,尤其當這種絕望是建立在我無比委屈和窩囊的心理上時。我們很可能要輸掉一場本該輕鬆獲勝的戰鬥,而導致這一切的人卻將用死亡逃避對他們的懲罰。他們抹殺的不是自己的名聲,卻是弗萊德——我高貴誠實的友人——和我眾多親密戰友的榮譽。甚至於,就連我,一個酒館老闆,一個微不足道的人的聲譽也將因為他們的愚蠢受到拖累。當我想到這一點,我就感到心中的抑鬱無可宣洩,只想大聲狂呼或者揮劍猛砍。

  誰能拯救我們?或許弗萊德可以,如果他在這裡。可是,此刻他正在策馬趕向這裡的途中。儘管我已經可以看到我們騎兵隊列的身影,但當他趕到這裡的時候,一切恐怕已經不受控制了。克里特人會在城下完成他們的屠殺,從容地退回城牆內,將巨大的損失、低迷的士氣和最終的失敗留給我們。

  「雲梯準備,渡河攻城!」忽然,一個沉穩的聲音從遠處不知名的角落中傳來,讓我吃了一驚。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2
第九卷:中軍 第七十九章 無可饒恕的罪責

  正當整個戰局因為貴族軍官們的貪功和愚蠢幾乎陷入絕境,而弗萊德卻遠離戰場第一線鞭長莫及的時候,一個成熟穩重的聲音打破了戰場上的僵局,成為德蘭麥亞軍新的救星。

  「雲梯準備,渡河攻城!」我順著聲音望過去,看到的是一個瘦弱高挑面色蒼白的中年軍官。他身穿暗灰色的甲冑,面無表情,身上沒有血跡,手中沒有武器,在這滿眼是閃亮兵刃和猩紅血色的戰場上絲毫也不起眼。

  我依稀記得這位軍官的名字似乎叫做約瑟芬尼亞·卡·佩克拉,是一個子爵,出身於一個有錢有勢的貴族家庭。他的堂兄佩克拉伯爵是米蓋拉陛下的掌璽大臣,儘管沒有太大的實權,但由於貼近王國權利最核心的部分,卻也是位在王都內具有不小影響力的人物。

  我之所以記得這個人,並非是因為他的家世顯赫,而是因為他的與眾不同。他從未向他的貴族同儕一樣,在軍中炫耀自己的身世地位,也從沒有依仗著貴族的身份做過什麼出格的事情。每當會議中出現劇烈爭執的時候,作為一名隨軍參謀的他總是緘默地坐在一旁,從不參與那些看上去沒有任何幫助的爭論。這個身體單薄略顯孱弱的中年人有時會因為過分的沉默和忍讓受到同為貴族軍官們的嘲諷,但他似乎從不將這些帶有侮辱性的話語放在心上。

  他似乎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隨便把他放在哪裡,他就會立刻消失在人群中,就好像將一顆小石子投入洶湧的激流,連浪花都不會濺起一朵。我之所以記得他,完全是因為相比之下,他對待士兵寬厚仁慈,是貴族中的一個特例,並沒有真正將他當作與眾不同的軍人。可是他現在正在做的,確是一件足可以扭轉戰局的事。

  在佩克拉子爵的指揮下,幾百人沒有理會紛亂中的城門,而是遠離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將十餘具雲梯探過護城河,腳踩著這臨時搭建的木竹質地的橋樑越過護城河,繼而將更多的雲梯架在城牆上。與城門前的士兵受到的巨大阻力相比,他們幾乎沒有面對一群像樣的對手,大部分克里特人的注意力已經被牢牢吸引在了屍橫遍地城門位置,忽略了對其他牆段的防守。他們的這一疏漏讓佩克拉子爵抓住了機會,打了一個措手不及。儘管只有幾百名士兵,但他們取得了近乎輝煌的成果,幾乎真的攀上城頭,奪取了一段城牆。城牆下,另有幾十個士兵手拿兵器相互敲打著,大聲鼓噪起來,在為城下的同袍加油吶喊。

  這出其不意的攻擊打亂了克里特人的部署。聚集在城門上的士兵在長官們的指揮下迅速地散開,他們不僅衝向正遭受襲擊的這段城牆,也將兵力最大限度地散佈在城牆上,填補著可能出現的空缺。同時,那支已經衝出城門、正在蠶食城下德蘭麥亞部隊的克里特長槍部隊也放棄了原本可以帶來更大殺傷的追擊,匆忙地撤回城去。城下的德蘭麥亞貴族私兵壓力大減,不失時機地抓住了這個逃生的機會。

  「放棄攻城,全軍後撤!」看到友軍脫險,佩克拉子爵絲毫沒有貪功的猶豫,立刻下達了部隊後撤的命令。看得出,他非常清醒,沒有因為一時的得手而得意忘形。他的確抓住了最有利的戰機,趁亂在我們的敵人虛弱的地方輕輕地捅了一刀;但他也看得出,僅僅數百人是不可能倚仗這樣的奇襲取勝的,而現在我們混亂的陣列也無法給他提供更多的幫助。這一次攻城,不過是為了拯救更多城下的友軍而採取的虛晃一槍的戰術罷了。

  「可惜。」我心裡懊惱地惋惜著。如果有足夠的部隊,佩克拉子爵可能已經勝利地終結了這座並不高大的城鎮。不過,儘管如此,他也已經以最少的損失盡可能地挽救了我們的有生力量,讓更多的德蘭麥亞士兵不至於平白喪命。更重要地是,他挽救了我們低迷的士氣,讓我們的士兵看到了勝利的希望,同時也將膽怯的情緒散播到查美拉鎮中。和剛才克里特弓箭手在城頭邊射箭邊嘲笑敵人的死亡相比,現在的克里特人重新看到了失敗的陰影。從他們的陣列中我們可以看出,我們的敵人變得謹慎了。從另外一個角度上來說,他們同樣感受到了畏懼。

  「羅迪克、傑夫,這是怎麼了!」清亮而憤怒的聲音伴隨著馬蹄聲從身後傳來。在戰場經歷了兩次天翻地覆的轉折之後,弗萊德終於趕到了。

  「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你們的隊列呢?你們的陣型呢!難道三年的戰爭就教會了你們這樣打仗的嗎?」頭一次,頭一次我的朋友如此毫不容情地在眾人面前斥責我們。他的臉上帶著憤怒,更帶著痛惜。我和羅迪克羞愧地低下頭,一句話也說不出。儘管我們有滿腹的委屈,但我們不能夠說弗萊德的指責就是錯誤的。他將這場戰鬥最關鍵最重要的任務交給了我們,帶著他沉重的信任交給了我們,難道我們不是讓他失望了嗎?難道我們不應該為全軍的失控負有自己的責任嗎?我們畢竟是軍官,我們必須為自己的職位負責。

  「您不應當責怪兩位長官,將軍!」我的副官多布斯,一個三十多歲的軍官,忍不住開口為我們辯解。他一向是個沉默寡言的軍人,服從和執行是他最大的美德。但他這一次違背了我的意願,完全無視我阻止他的眼神,大聲地為我和羅迪克解釋。

  多布斯並不是個習慣於用這種方式與長官交談的人,他的聲音因激動和憤怒而顫抖。他說:「兩位長官忠實地執行了您的命令,將軍,在戰鬥剛開始的時候,我們佔據了很大的優勢,幾乎已經攻佔了城門。可在這個時候,將軍……」

  他的聲音稍稍梗阻了一下,吞了一口唾沫,繼續說道:「……就在這個時候,我們周圍的貴族軍官們鼓動自己的私兵爭搶起佔領城池的功勞。是他們,衝垮了我們自己的隊列,斷送了大好的局面。兩位長官奮力地制止,而那些貴族軍官完全無視他們的存在,甚至當面污蔑他們。造成這樣的情況,將軍,兩位長官不應當負有任何責任!」

  聽完了多布斯的辯解,弗萊德的面色青得可怕。他的眼中射出利箭般的光芒,狠狠地掃視著我們這片雜亂的戰場。

  「他說的都是真的?」弗萊德的聲音比深秋的晚風還要陰冷。

  周圍的士兵紛紛開口為我們證明。

  「羅迪克,傑夫,他說的都是真的?」

  我和羅迪克對視了一眼,終於點了點頭。

  「剛才你們怎麼不說?你們為什麼不自己告訴我這些?難道你們以為我會不相信自己的朋友,或者說,是你們不信任我?」弗萊德的暴怒地大聲斥責我們,但這一番斥責所包含的感情已經和剛才大不相同。

  「你們差點就為那些犯下罪行的貴族承擔罪責,知道嗎?我絕不能容許這種事情的發生,絕不!」我的朋友跳下馬來,緊緊抱住我的雙臂,直視著我的雙眼。他表情嚴肅,目光明亮灼熱,眼角邊閃動著晶瑩的水光,讓我的心裡一陣溫暖。

  「我們是軍人,弗萊德,我們必須承擔責任。不是為那些貴族軍官,而是為了那些死去的士兵。我們沒有完成任務,這就是我們的過錯,沒有任何理由讓我們逃避這個責任。對不起,弗萊德。不,對不起,長官。」我輕輕推開他的雙手,用我能夠做到的最莊重的姿勢向我的朋友行禮致歉。在不久之前,我或許因為那些貴族軍官的愚蠢而憤怒的,但此刻,我只能想起那些因為他們的愚行而無謂犧牲的士兵們,他們的死亡彷彿砍去我的手指般讓我心痛難忍。必須有人為他們的犧牲負責,我情願那是我。這是我為我的無能所能做的唯一的事。

  「會有人為這件事負責的,我保證,傑夫,羅迪克,我保證……」弗萊德輕拍著我的肩膀安撫道,隨即下達了命令,「各部退到敵軍弓箭射程之外,列隊整休。」

  他的命令得到了忠實的執行,那些瀕臨崩潰的敗軍此時巴不得能夠離這面危險的城牆更遠一些。在後撤的過程中,他遇到了驚惶的卡吉爾伯爵,那個最早煽動自己的私兵搶奪功勞的人。他此刻左臂上中了一箭,雖然沒有什麼嚴重的損傷,但仍讓他的部屬將他抗在擔架上痛苦地呻吟。

  「伯爵閣下,您的傷還好嗎?」弗萊德策馬趕上他,聲音暗啞地詢問著。

  伯爵並沒有聽出弗萊德語氣中的危險,略帶自豪地誇耀道:「傷口不輕,但這不算什麼。為了國王陛下的光榮和德蘭麥亞的勝利,我即便身首異處也心甘情願。」

  「好,好,好。」弗萊德咬住牙床狠狠地吐出了三聲「好」,「您很英勇,也很忠誠,更充滿著偉大的愛國熱情。但我想問問您,我給您的任務是什麼?」

  「壓住後陣,隨時支援基德中校的攻城編隊。」他似乎覺察到了什麼,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不再像剛才那麼趾高氣揚了。

  「壓住後陣,很好,您還記得您的責任。那我想問問您,您的箭傷是怎麼來的?難道說克里特人的長弓手居然可以達到我們十倍的射程,穿過整個戰場來射傷後方的閣下您嗎?」弗萊德死死盯著卡吉爾伯爵,將自己的滿腔憤怒投射到這個無能軍官的身上。

  「是……是這樣的,將軍……」伯爵終於發現事情不是很妙,慌張地為自己開脫著:「基德中校的編隊在攻城時……攻城時退卻了,對,退卻了,他退縮了,才把我……把我推到了戰場的最前方……」

  「住口,你這個卑鄙的傢伙。」我實在忍無可忍,從弗萊德的馬後站出來。憤怒幾乎沖昏了我的頭腦,讓我抽出了腰間的短劍,高舉過頭。

  「我退縮了?」我的嘴唇因為憤怒而發抖,除了這句話我再也說不出什麼來。終於,我壓抑不住滿腔的怒火,竭盡全力揮出手中的短劍,引起伯爵一聲淒慘的尖叫。

  劍光閃過,我砍斷了擔架的支架。失去了平衡的擔架將驚恐的伯爵掀翻在地。他的身軀在我的短劍下萎縮,成為軟弱無力的一團。

  「回答我,基德中校真的退縮了嗎?」弗萊德撇開滾落的男爵,詢問起周圍的士兵。他嚴厲的責問很快就從士兵中得到了真實的答案。

  「回答我,基德中校是否制止過伯爵違反命令的舉動?」

  弗萊德的憤怒就如同一團靜靜燃燒的黑色火焰,雖然並不狂暴張揚,卻散發著讓人窒息的危險信號。這時在他面前,甚至讓人無法興起辯駁的念頭。幾乎所有的士兵都為我做證,他們中也有卡吉爾伯爵的私兵。

  「你是伯爵,無須聽從平民的指揮,是嗎?」弗萊德轉向瑟縮在一旁的伯爵,大聲質問著。他的問題自然不會得到任何回答。

  「好,那你是否應當聽從我、德蘭麥亞軍前線總指揮、王國上將、卡·古德裡安侯爵的指揮,堅守陣地,提供支援,護衛友軍,保護士兵呢?」弗萊德翻身下馬,走到他跟前,用力揪起他的衣領,把他從地上拖起來。

  「因為你,因為你的貪婪的愚行,讓數千士兵無謂的犧牲,而你卻還躺在擔架上吹噓你的什麼英勇無畏,甚至還誣陷那些真正奮勇戰鬥的人。你簡直是……」弗萊德咬牙切齒地說到這裡,忽然吞住了自己的聲音,只是將仇恨的目光沉默地投向面前的這個癱軟的官僚。我想,他是找不到一個貼切的措辭來比喻這個無恥得難以附加的人形生物了。

  「軍法官,枉顧軍令、侵害友軍、爭功奪利、誣陷王國軍官、置大軍於險境之中,應當如何論處?」

  「每一項都是死罪,將軍!」我們身後傳來無情的回答。

  當「死罪」這兩個字敲打起卡吉爾伯爵的耳膜時,他忽然從癱軟的狀態中恢復過來,死死抱住弗萊德的大腿,大聲哭求著:「饒命啊,將軍。我也只是立功心切,才犯下了這些罪行。求您饒命啊!」

  「饒命?」弗萊德的聲音就如同這密不透風的黑夜一般無情,「你去問問那些被你害死的士兵,那些手足不全的屍體,那些因枉死而徘徊不去的冤魂,去問問他們是否願意饒恕你骯髒的性命吧!」他右手一揮,隨即有兩名高大的士兵在執法官的帶領下將掙扎著的伯爵拖向別處。

  絕望中,伯爵尖聲喊道:「我是外交大臣的表弟,費迪南德將軍的堂兄,你不能殺我,沒有人敢殺我……」直到標誌他生命終結的慘叫聲傳來為止,他始終也沒有停止背誦他那份綴滿實權人物姓名的親友名單。可惜,這些遠在王都閃爍著耀眼光芒的名字無法穿越千里,在這裡拯救他的性命。

  「帶著他的人頭通告全軍,在這次戰鬥中如果再出現爭功奪利、枉顧軍令的情況,卡吉爾伯爵就是榜樣。」弗萊德厭惡地朝著伯爵發出最後尖叫聲的地方看了一眼,「為什麼這群蠢貨總以為報出一堆名字就能挽救自己的生命?難道這些人的權勢可以大過死神的邀請函嗎?」

  我們的軍隊在惶惶中安定下來,卡吉爾的死起到了兩點作用:其一是讓剩餘的貴族軍官找到了身為軍人的自覺,估計在短時間內是沒有人再敢犯同樣的錯誤了,並且,他們應當會在後面的戰鬥中更加賣力,用以彌補之前愚蠢的過失。這是我的朋友第一次用威嚇的手段去收取整頓軍紀的效果,我知道,這種方法從來都不是他所希望的,可情勢逼迫他不得不如此。另一點是弗萊德用這種方法宣告對貴族軍官的處罰到此為止,這極大地穩定了他們的心情,使他們不會在交戰中心生不軌。放棄懲罰犯下嚴重罪行的人,這同樣是我的朋友所不希望發生的事,可同樣是情勢讓他必須作出這樣的選擇。這對已死的士兵們並不公道,但這樣做,卻是為了保護我們身邊更多尚且存活的士兵的生命。

  「請佩克拉子爵過來。」整休的時候,弗萊德聽我們詳細講述了在他到來之前發生的事情,並對那個在關鍵時刻挽救了戰局的軍官發生了興趣。他仔細端詳了不遠處的查美拉城,詢問清楚佩克拉子爵率軍突入的位置,思考片刻之後,發出了他的邀請。

  不久,佩克拉子爵出現在我們面前。我終於有機會在他展現了一個出色將領的才華之後仔細地一睹他的全貌。他大約四十出頭,除了滿頭灰白的頭髮,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他看上去不像是名軍人,更像是一個迂腐的教師或是別的什麼人。

  「我聽聞了您在戰場上的傑出表現,閣下,感謝您拯救了這支軍隊。」弗萊德真誠地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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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中軍 第八十章 臨危受命

  「我沒有拯救誰,長官,我只是盡到了自己的義務。」頭一次見面,這個看上去像個老管家的軍官就板著臉當面駁回了弗萊德的好意,「另外,我更希望您稱呼我為中校,長官。無論您怎麼想,我希望您能把我當作一名軍人。」

  「那我就代表國王陛下感謝您很好地盡到了你的職責,中校。」弗萊德對他的頂撞絲毫不以為意,繼續友善地說,「真抱歉,我對您不是很熟悉。儘管您是一位參謀官,但您似乎並不經常在會議上發言。」

  「不顧身份地和那群白活了幾十歲還分不清戰爭和打仗遊戲的傢伙撕破臉皮爭吵嗎,長官?對不起,我做不到。而且,請恕我失禮,長官您似乎也並不經常在會議上發言呢。」佩克拉子爵,哦,是佩克拉中校神情略帶高傲和不屑地回答著弗萊德的問題,此刻的他和那個從不與人發生爭執的懦弱貴族判若兩人。

  弗萊德終於露出了他今晚的第一個笑容,他微笑著與我對視一眼,而後伸手請這個不同尋常的中校坐下:

  「您對戰局有什麼看法呢,中校?」

  「在剛才的攻擊中,克里特人已經發出了求援的煙火信號,清晨時分我們大概就會迎來第一批援軍,而後的援軍會源源不斷地趕來。如果敵人的援軍受到痛擊,對守軍的士氣會形成沉重的打擊,利於我們攻城。從這個角度上來講,重點不在城鎮,而在外圍的援兵。」

  「如果給你一萬五千裝備齊全的士兵,你能用多長時間攻入查美拉?」

  「如果保證不受援軍的侵擾,我想午飯前我們就能夠奪取查美拉鎮。」佩克拉中校低頭思索了片刻,隨即說道。

  「很好,和我希望的差不多。佩克拉中校,這裡的一萬兩千步兵隊和一千騎兵將在你的指揮下戰鬥,天亮之前會有大約兩千重裝步兵趕到這裡。我命令你,務必在中午之前拿下這座城鎮。援軍的問題你不用考慮,我會掩護你。」儘管我知道弗萊德天才的腦袋裡經常會出現許多讓人出乎意料的念頭,但我這次還被嚇了一條。弗萊德一邊說話一邊喝了一口水,好像他所說的只是類似「幫我把書拿來」或是「你的扣子掉了」之類的無關緊要的話,幾乎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就將自己的指揮權交了出去。

  聽了這話之後,佩克拉中校全身一震,驚訝地張大了嘴。他沒有想到,短短幾句話就使他成為了這支軍隊實際上的最高指揮官,而身為統帥的弗萊德要去掩護他的作戰。他結結巴巴地說:「長官,這,這不可能,您不能以不足三千的輕騎兵去阻攔援軍……」

  「這不是你應該考慮的問題,中校。」弗萊德站起身,將國王陛下親賜的佩劍解下來交給佩克拉中校,「拿著它,如果有人違背你的命令,不要留情。如果你真的擔心我的安危,那就早一點攻佔這座城鎮。」

  弗萊德說完,轉身就向騎兵聚集的地方走去,只留下手捧佩劍不知所措的佩克拉。在弗萊德離去的方向,天邊已經露出了魚肚白,一道細小但明亮的光芒擦著地平線不安地跳動著,帶著血與火的顏色。

  你不用知道是誰第一個舉起武器,也不會知道是誰第一個撲倒在地。當戰鬥在漸漸明亮起來的黎明十分重新打響時,你能看見就只有渴望鮮血的武器和赴死求生的戰士。我站在弗萊德身側,看著重新開啟的殺戮之地,心中充滿了疑惑。

  「你為什麼不親自指揮戰鬥?」我問。

  「我不是神明,傑夫,不可能同時指揮兩處戰鬥。必須有人去阻擋援軍。正如佩克拉所說的,最重要的戰場在城外。這支軍隊只能由我來指揮,我的朋友,這可是我們的秘密武器。」弗萊德開朗地對我眨了眨眼睛。

  「你就那麼信任佩克拉中校?或許他不過是個只會說說而已的老傢伙,和那些貴族子弟沒有什麼不同。這太冒險了。」羅迪克在一旁說道。

  說到這個問題,弗萊德的表情變得有些嚴肅:「是啊,這很冒險,但是我只能信賴他。羅迪克,包括你,傑夫。很遺憾,坦率地說,你們並沒有依靠自己獨立的判斷進行戰鬥、總攬全局的能力。而起碼佩克拉中校有過人的觀察力和判斷力,對於整個戰局的把握比你們都要強。」

  弗萊德的話讓我們一陣羞愧,同樣感到臉上無光的還有旁邊的紅焰。他的評價是中肯的,一語道破了我們和真正出色的將領之間清晰可見的巨大差距。我覺得有幾分氣惱,氣惱自己的無能,無法在我的朋友需要時站出來,分擔他肩上的重擔。

  「不要氣餒,朋友們,每個人都有自己出色的一面。羅迪克,你是個出色的戰地指揮官,能夠在最短時間內將命令轉化為行動;紅焰,你是最好的戰士,有你在,我們的士兵就不會喪失鬥志;而你,傑夫,或許你在戰場上並不出色,但卻是天才的後勤保障調度者。你們不比任何人差,我為有你們這樣的友人而驕傲。」看到我們有幾分沮喪,弗萊德面色放緩,友善地安慰著我們。

  我必須承認,得到他的讚揚讓我感覺好多了。

  查美拉城下,激戰在繼續。

  弗萊德的眼光是正確的,這支原本幾乎在城門前崩潰的部隊在佩克拉中校的指揮下發揮出了強大的戰鬥力。他們屢次以萬鈞之勢強攻一點,而後故作敗退,讓守軍精神鬆懈,卻又在敵人疏於防範的地點重新發起強大的攻勢。一次、兩次……連續三次,中校的小小詭計都差點成功。直到第四次,城頭的克里特人似乎察覺到了中校的慣用手法,當第四次進攻退卻時,他們密切注視著德蘭麥亞攻城部隊後陣士兵的調度動向,隨著城下軍隊的游動轉移防禦的重點,以防對手再次攻擊自己的軟肋。可就在這個時候,剛剛響起的後退的鑼聲忽然變成的進攻的號角,已經陸續撤退的攻城部隊馬上掉轉頭來重新撲向城牆。在後陣緩慢移動的兩支部隊停止了橫向誘敵的動作,轉而加入到對城牆的攻擊上來。這次反撲來得如此洶湧,讓克里特人措手不及,以至於許多德蘭麥亞士兵已經攀上了城牆。可惜,克里特人在危急時刻顯現出了他們強韌的一面,散落在城頭的士兵迅速地集中起來,重新組織起強有力的防禦,將,將他們已經踏上城牆的敵手再一次逼下城去。

  在這一次次機動靈活的攻擊中,德蘭麥亞軍表現出了前所未有的紀律性,所有的命令都得到了正確迅速的執行。即便前後矛盾的指揮號令讓戰場上的士兵們做起了看似徒勞無功的折返跑,也沒有一個人違背。儘管指揮他們的只是一個中階軍官和並不十分顯赫的貴族,但貴族軍官們依然收斂起了自己的高傲和任性,沒有做出任何有違戰場規則的舉動。我想,這裡面應該有卡吉爾伯爵的一份功勞,他奉上自己的一顆人頭,教會了這支部隊什麼是命令、什麼是處罰。當然,失去了頭顱的伯爵是不會再爭搶屬於他自己的這分功績了。

  此時的查美拉鎮,就彷彿水中的岩石,接受著來自四面八方的巨浪侵襲。那一波波由殺人利刃堆積成的浪潮隨著佩克拉中校手中的佩劍,湧起在它們應當湧起的地方,用一個又一個生命的消逝來考驗著這道城牆的堅固。

  我第一次看到佩克拉中校持劍的樣子。即便手握晶亮的利刃,但他看上去依舊不像是一個軍人,而像是個手拿教鞭的教師。他鬆散的右手和扭曲的握姿無不說明這個在指揮方面出色的將領幾乎沒有接受過任何近身戰鬥的訓練,甚至有可能連個手持空酒瓶的醉漢都不如。僅看他的這付模樣,我真會懷疑這樣的人是怎樣混入軍隊的,看看上去和那些為了前程在軍中鍍金的紈褲子弟沒有任何區別。他的身上看不出絲毫軍人的痕跡,除了他的目光。他望向戰陣中目光如鷹隼般銳利,閃爍著劍鋒一樣的神采。那是一個屬於戰士的眼神,而且是一個久經沙場、見識過無數死亡和鮮血的老戰士才有的眼神。

  此時,清晨的朝陽帶著濃濃的殺氣騰空而起,遍地的血痕融進明亮的日光中,帶著幾分晶瑩的悲痛,彷彿大地女神因為不忍見到這殺戮的慘狀,流淌出殷殷的血淚。在佩克拉中校的指揮下,攻城軍的主力全部轉移到了城東方向。儘管部隊在這裡會受到護城河的阻攔,但因為面向陽光,克里特人的弓弩也失去了準頭。

  這次攻擊已經不是如前幾次所做出的佯攻姿態,經過幾次的試探,佩克拉中校暫時放棄了逐漸被敵人適應了的機動戰術,決定在這裡和克里特人打一場堂堂正正的攻城戰。他聚集了手中最強大的力量,希圖在有利的天象幫助下一舉奠定勝局。他選擇了正確的時機和正確的地點,平日裡為大地送上溫暖和光明的太陽這時候對於克里特人來說無比猙獰,幾乎平行照射的陽光直刺入克里特人的眼中,把他們的視線塗抹成或明或暗的色塊。隱藏在這些色塊後面的,卻是德蘭麥亞人無情的箭雨。

  更多的木橋出現在護城河上——幸虧我們事先備齊了足夠多的木板用以應付這道討厭的河流,否則佩克拉中校這種頻繁移動的攻城方式在這條談不上寬廣的護城河前一點作用也沒有——而後,攻城的雲梯搭上了城頭。這些特製的雲梯頂端帶有一個鐵質的抓鉤,一旦它掛住城牆的垛口,想推倒雲梯就不再是見容易的事了。

  即便借助著有利的天象,我們的戰士仍然前進得十分艱難。城頭的克里特弓箭手雖然失去了準星,但他們沒有失去抵抗的意志,更沒有失去手中的武器。為了將陽光的影響降到最低,他們甚至將身體探出垛口,向城牆下垂直射擊,用手中的武器收取著敵人的生命,全然不顧將身體暴露在攻城者危險的箭雨中。他們的損失是驚人的,我從沒見過在一場攻城戰的起始階段,防守方的遠程攻擊部隊會遭遇那麼大的損傷。

  他們的犧牲是值得的,更多的德蘭麥亞人在摸到城牆之前就被可怕的羽箭帶到了靈魂的歸處。但他們無法完全阻擋住他們的敵人:德蘭麥亞人無處可退,只有兩條道路可以選擇,奪取這座城鎮,或是在內無糧草外不救兵的情況下悲慘地死去。這道條件苛刻的單選題幾乎讓攻城的德蘭麥亞士兵失去了對死亡的恐懼,他們幾乎是必死的,但即便同樣是死,為什麼不在死前掙扎一下,將奪取自己生機的仇敵一同拖入地獄呢?

  因此,我們的士兵攀上了城頭。

  第一個人將雙腳踩在城頭的磚石上,他伏下腰身,奮力用手中的戰刀盪開襲向他的刀槍。毫無疑問他是勇敢的,並且武藝精湛,能夠在極端不利的情況下一次次躲閃開來自各個方向的致命攻擊,甚至還能在反擊中砍下一個敵人的右手。如果他能在這場戰鬥中活下來,起碼會成為小隊長一級的下層軍官。憑他的身手,完全能夠勝任這個位置。

  可惜,他沒有這個機會。

  在他回身擋開一把當胸劈來的戰斧時,看見了一支瞄向他面部的箭。

  他愣了愣神。

  那支箭射中了他的臉。

  強勁的弓弦在這麼短的距離內發揮了巨大的威力,將整個箭頭深深地扎進了他的面孔,箭尖扎破了他的顱骨,從後腦的位置探出頭來。這可憐人的五官糾纏在箭桿的周圍,鼻子完全陷下去,嘴唇被挑開,露出泛黃的牙齒和支離破碎的牙床。被撕裂的眼眶無法拖住眼球的重量,右眼珠從臉孔上被擠出來,眼珠後拖著一條細密但很有韌性的肉質血線,我記得聽米莉婭說過,那似乎是一種叫做「視神經」的東西。因為顱骨被穿透,一堆帶著血絲的乳白色漿液從原本應該是他鼻腔的位置流出來,瞬間溢滿了他的面孔——如果他還能算是有面孔的話。

  我在城下目睹了這一切,心中不由得為這個早逝的年輕人惋惜。可是,在戰場上,又有什麼能夠真正保護你的生命呢?勇敢嗎?智慧嗎?武藝嗎?又或者是你的武器、你的坐騎,你那無人知曉卻又似乎無處不在的運氣嗎?

  不是的,這一切都沒有用。在這個顛倒了世間一切正義和道德的地方,勇士的生命未必比懦夫更長,蠢材的呼吸也不一定比智者更短?運氣?那更是一句笑話。活下來的人才有運氣,但有運氣的人卻未必活得下來。

  想必克里特的指揮官也感受到了危險的壓力,他在城頭大聲吼叫著,親自率領著他的親隨一次次衝入戰團,將立足未穩的德蘭麥亞人砍下城去。這時候,太陽已經升到了足夠的高度,不再會給克里特人帶來更多的麻煩。城內駐守的克里特守軍也一撥撥趕上城牆,衝入紛亂的戰陣之中,用自己的勇武填補起同僚們因死亡而留下的空白。克里特弓箭手們也再次奏響他們死亡的絃樂,一次次將衝向城下的敵人逼退。

  終於,失去了後援城頭的德蘭麥亞士兵一個個被佔據局部優勢的敵人絞殺,德蘭麥亞的軍陣中傳出後退的指令。我們的戰士們在敵人的歡呼聲中退卻了。

  我向佩克拉中校站立的地方望去,他一動不動地立在那裡,眼望前方,目光堅定有力,絲毫沒有因為這一波攻勢失敗而懊惱。我又抬頭看了看天,這正是清晨空氣最清新的時刻,太陽流盡了最後一滴紅色,將熾白的光線撒滿大地。

  「別著急,」弗萊德看見我的舉動,輕拍我的肩膀說,「我們還有時間。」

  忽然,一聲嘹亮的號角聲從東南方向傳來,那個方向揚起飛揚的塵土,彷彿一團霧氣,遮擋住遠處的山影。

  查美拉城頭同樣傳出一聲號角聲,聲音激越急促,似乎是帶著催促的意味。戰場上,氣氛頓時變得緊張起來,城頭上的士氣高漲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克里特士兵們還沒有從剛剛逼退強大攻勢的喜悅中掙脫出,就又被援軍的到來調起火熱的鬥志。而攻城部隊的士氣則因為敵人援軍的出現變得低落。

  「輪到我們上場了。」弗萊德躍上馬背,抽出他的戰刀「墨影」,大聲喝道:

  「全軍集合,特種衝鋒陣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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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中軍 第八十一章 星空騎士,神話的開端

  我親身經歷的戰鬥告訴了我這樣一件事:一支偉大的軍隊中要有這樣一群士兵,他們強大、堅韌,對於士兵們來說是無敵的代名詞。他們享有其他士兵無法比擬的榮耀和光輝,以自己令人矚目的戰績打造自己的不敗神話。他們是這支軍隊的靈魂,是無可替代的存在,當他們的名字在人們的口中傳遞時,總會包裹著濃濃的敬意和深深的畏懼。

  他們是軍中的神話。

  和溫斯頓重裝騎兵交戰時,這個道理以無比強勢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讓我們感受到了所謂「軍中神話」的力量。他們在戰鬥中體現的不僅僅是超越常識的破壞力量,更是一支軍隊士氣和精神的支柱。只要他們還未被擊敗,與溫斯頓人的戰鬥就遠未結束。我們很難搞清楚自己對這支代表著絕對的毀滅力量的鐵騎的感情:作為敵人,我們痛恨這些屢屢殺傷我們的同袍戰友,甚至殺害了我們最尊敬的長官的沉默殺手;但作為一名誠實而光榮的戰士,我們不得不為他們永不言敗的戰鬥意志和強大的戰鬥能力表示尊敬。

  「我們缺少的就是這樣的一支部隊。」弗萊德曾無數次無奈而羨慕地這樣對我們說。

  我們當然沒有這樣一支部隊,一支強大的軍隊絕不是一夜之前就可以建立起來的。溫斯頓重裝騎兵的榮耀歷史足可追溯到四百多年前草原部族剛開始興盛的時期,他們所代表的不僅僅是掃蕩戰場的一支強大的騎兵武裝,更代表著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精神支柱和立國文化,同樣,他們所為之驕傲的也不僅是自己武力的強大,更是幾百年來隨著文化和歷史不斷積澱的、帶有自己閃亮標識的榮譽印記。

  他們是無堅不摧的「破陣鐵騎」,僅僅是這一個名字就能夠讓那些鐵血戰士心頭躁動,毫無畏懼地面對一切強大的敵人。

  從與他們交戰的第一天起,弗萊德建設一支堪為「軍中神話」的部隊的希望就一刻都沒有停止過。我們需要一支王牌部隊,一支真正能夠稱得上「所向無敵」的強大力量。隨著戰況的逼近,這種需求日益迫切……

  「特種衝鋒陣型,衝鋒!」隨著弗萊德的一聲令下,不足三千的輕騎兵整齊而輕快地掠向步步逼近的克里特援軍。看看我周圍這些年輕強壯的身影吧,他們堅毅、勇敢,面對敵人時毫不畏懼,是群真正的戰士。騎兵長槍穩穩地平舉在他們手中,就如同一支支懸掛戰旗的旗桿,而他們的榮譽和意志,就如同有形的旗幟一般懸掛在長槍的尖刺上,在日光下散發著刺目的光芒。

  在我們前方,大約三千多名裝備整齊的克里特士兵已經集結成戰鬥陣列,作好了迎擊的準備。我們的敵人並非是初上戰場的新兵,面對輕騎兵的衝鋒,他們早已排列整齊。兩排長矛從一列巨大的盾牌後面探出凶險的尖刺,作好了吮吸生命的準備。

  忽然,戰場上出現了我們的敵人無法理解的現象。隨著幾聲高亢的吟哦聲從騎兵衝鋒陣中傳出,一道道色彩各異的閃亮光芒在德蘭麥亞騎士們的身上亮起。那些騎手們本身已是出色的戰士中最出色的那一群,但此刻他們所表現出的英勇姿態已經遠遠超出了「戰士」的範疇,彷彿是戰神借用他們的軀體親自來到了人間。他們奔行的速度比得上最迅捷的飛鳥,手中武器蘊涵著危險的毀滅力量。

  我們並沒有迎著克里特人的長槍豪勇地衝撞上去,而是在此之前瞬間偏移了方向,兵分兩路抄向克里特人的側面。我們來得太快,以至於大部分克里特弓箭手連箭矢都沒有從箭袋中抽出來。在我們從他們陣前掠過時,我看見他們的眼中都帶著驚懼的色彩。

  「啊……」一個慌亂的身影叫喊著從我的左側站起來,手持長劍刺向我。在他命中目標之前,我的長矛準確地穿過他的身體,留在了他的體內。即便是此時,他的臉上依舊掛著難以置信的表情,至死也不相信死神降臨的如此迅猛。

  這只是屠殺的開始。

  一柄又一柄騎兵長矛將死亡的觸覺送到克里特士兵的肉體最深處,緊隨其後的是一把把攜著風雷聲的鋒銳戰刀。我們的騎兵戰士們以超越了人類極限的方式戰鬥著,不,這不是戰鬥,而是一場單方面的殺戮。克里特人熱騰騰的鮮血四處飛濺著,將濃重的腥臭味撒入空氣中。那強烈的嗅覺刺激著正在搏殺中的德蘭麥亞勇士們,讓他們表現出自己性格中最暴虐的一面,用敵人的死亡無可辯駁地證明著自己的強大。在他們面前,那些身經百戰的克里特戰士不堪一擊,他們的反擊軟弱無力,總是被反應迅捷的敵手輕易地擋開,即便是那些刺中了敵人身體的武器,也彷彿受到了一層無形的阻礙,大大降低了敵人受到的傷害。

  無論這些克里特戰士曾經獲得過多少次榮耀的勝利,多少次將足以自豪的捷報傳遞回自己的祖國,在此刻,在這裡,他們都只是被屠殺的弱者。這一場失敗就足以顛覆他們所有的榮譽,因為他們將在這裡永遠失去自己的生命。

  這支正在戰鬥著的部隊,正是弗萊德精心打造的王牌:魔騎兵!

  如果我們的對手還有足夠的勇氣仰望策馬奔襲的每一個人,就會發現,夾雜在眾多鐵甲騎士中間的,總有一兩個身著布甲的騎士。他們的身體相對孱弱,手中沒有武器,年紀也普遍較周圍的士兵要大上許多。雖然他們從不親自發動攻擊殺傷敵人,但卻是這支部隊中最隱秘也是最強大的部分:他們都是魔法師。

  在第二次森圖裡亞會戰時,普瓦洛曾以加速術提高騎兵的衝擊力,幫助我們救出了圍困中的弗萊德,那次戰鬥打開了我們的思路:雖然攻擊性魔法在戰場上沒有太大的實際作用,但輔助性魔法卻可以幫助軍隊大幅度提高戰鬥力,使之成為一支難以抗拒的力量。在攻擊達沃城的戰鬥中,我們用相同數量的軍隊擊敗了縱橫天下的溫斯頓重裝騎兵,以實際的戰績驗證了我們的想法,構築起了魔騎兵的雛形。

  在眼下這支大約三千人的騎兵中,有近七十名魔法師。招攬這些魔法師並不困難,受到宗教和法制兩方面的制約,魔法師們在大多數國家並不受保護和尊重。只有相當高階的魔法師才會在冒險隊伍中受到歡迎,通過完成僱主的任務領取酬勞,而一些低階的魔法師甚至連自己的一日三餐都無法滿足。許多法力較低的魔法師都有維持生計的第二職業,比如我們招攬的這群人中,就有兩個蹩腳的裁縫、一個賣烤紅薯的、四個木匠和七個馬車伕。對於他們而言,即便是普通士兵的待遇也遠較自己當前的生活要好的多。

  在普瓦洛和紅焰的安排下,這些魔法師接受了馬術、體力和一些加速、防護、巨力等輔助魔法的訓練,幾個月之後,這些魔力並不強大的魔法師們已經學會了如何熟練地操控馬匹,以及在顛簸的馬背上集中精神,適時地施放法術。儘管教這些孱弱的人肉沙包騎馬把紅焰逼得精神衰弱,但這還不是整個訓練中最艱難的部分,如何把這些法術融入騎兵陣列、如何調整法師與士兵的配合以及在戰鬥中如何保護幾乎毫無防禦力的魔法師才是訓練的真正重點和難點。我們每走一步都要耗費大量的心血和智慧。

  我們都知道,我們在幹一件前所未有的事情,我們在顛覆整個戰爭史,打破「戰爭讓魔法師離開」的千古定論。沒有人能夠給我們提供幫助,我們就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的孩子,為雙手觸及的每一顆石子激動不已。

  然後,我們成功了。

  當最普通的魔法與最驍勇的戰士有機地組合在一起時,就好像火藥遇到了火星,散發出爆炸性的效果。沒有人能用常識來衡量這支剛剛誕生的新軍的力量,甚至是它的締造者們也不能。在演習場上看到他們的雄姿,我們能做的就只有驚歎而已。

  「這是最鋒快的刀,最銳利的矛。在衝鋒戰中,沒有任何一支力量能夠與他們相比。」看著這支軍隊閃亮的身影,弗萊德意氣風發地對我們說。我很少看見我的朋友像這樣因為得意而興奮的失態,但他的表現完全可以理解。

  毫無疑問,我們親手締造了一支足以與溫斯頓重裝騎兵相比的強大武裝,或許它還很年輕,還有許多的不足有待彌補,但是,在這場戰爭的繽紛舞台上,它已經作為一個重要的角色,開始了屬於自己的新的軍中神話,成為飄揚在生死沙場間的一面不朽旗幟!

  「星空騎士」,這是我們懷著略帶孩子氣的心情為這支新軍取下的名字。我覺得這個富有詩意的名字非常貼切,當魔法效果在士兵們的身上發揮作用時,那閃爍不止的光芒就如同漫天的星辰熠熠生輝。不止如此,它將會成為永遠閃耀在戰場上的一顆最耀眼的星辰,照耀我們勝利的方向。

  片刻之間,我們已經飛快掠過克里特人的側陣,在他們的陣後與紅焰、凱爾茜率領的另一半人馬會合。這時,我們終於遇上克里特人的騎兵:一支大約五百人的小股部隊。

  沒有任何猶豫,紅焰揮舞著雙刀再次一馬當先迎了上去,緊隨在他身後的,是他的愛侶,有著「盛開在海中的玫瑰」之稱的紅巾女海盜,凱爾茜·拉格。加持了加速、祝福、防護等魔法的他們就像是寶劍頂端鋒利的劍尖,毫無阻攔地衝入敵陣。

  「讓他們看看,什麼是真正的騎兵!」紅焰雙刀一分,眼前炸起一陣紅光。一個克里特騎手哀號著翻倒在地,胸前汩汩地湧出鮮血,臉上帶著痛苦的絕望。

  「殺!」凱爾茜依舊選擇使用她慣用的刺劍。她嫻熟的技巧和靈活的身手彌補了武器上的不足,即便是在高速衝鋒中,她依舊能夠從容閃避前方迎擊的武器。事實上,她並沒有遭遇多少危險,在魔法的幫助下,巨大的速度和力量優勢讓她面對對手時總有機會搶先出手,而很少有人能夠在她迎面而來的凶狠刺殺下倖免。

  很快,這支無論是在人數還是在士氣上都遠遠不如我們的騎兵隊伍潰散了。這支軍隊的將領面對紅焰試圖英勇地發起反擊,他的勇氣和不識時務在紅焰的刀下同時得到了驗證,和他的生命一起完結的,還有這群士兵的抵抗意志。

  「衝鋒,在敵軍後續部隊達到之前擊潰他們。」弗萊德沒有太多言語,手一揮就率領從後方衝入了克里特人的陣中。沒有長矛的防衛、沒有塔盾的阻擋,這支克里特軍隊就如同一隻沒有蜷緊的刺蝟,將身體最柔弱的部分暴露在天敵的面前,完全失去了抵擋的能力。在我們面前,沒有一個士兵還有資格被稱為「戰士」,巨大的實力差距把他們的一切抵抗活動都變成了笑話。我們就彷彿是伸進湯鍋中的一把大湯勺,肆意地攪動著湯鍋裡紅色的湯水和肉塊。克里特人的陣列在我們的肆意攪動下凌亂地蠕動,連一朵反擊的泡沫都沒有泛起。

  一個士兵手持長矛全力刺向我的腰,他的反擊對提升了速度的我構不成任何威脅。他的眼神渙散,喘息粗重,似乎這個動作完全是出自他絕望的動物本能,而並非是理智思考的結果。我並沒有因此憐憫他,一劍結果了他的性命。當劍鋒掃過他的咽喉時,他的表情陡然放鬆下來,甚至還帶著一絲平靜的微笑。

  我想,這是因為他從夢魘一樣可怕的現實中掙脫出來,為不必再面對我們這些他無法理解的強大敵人而慶幸吧。

  在經過了短暫無力的抵抗之後,這支軍隊潰散了。在潰散的過程中,它幾乎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主體隊列,完全像一盤散落的沙土,分崩離析。我們象徵性地追趕了幾步,待確信他們已經完全無法組織起有威脅的反撲之後就停止了腳步,開始整隊清點損失了。

  我們得到了一個足可自豪的數字:以三千不到的輕騎兵,衝擊近三千步兵和大約五百騎兵,在殺、傷近千人、完全擊潰敵軍之後,只有不足百人陣亡,兩百餘人負傷。勝利的喜悅暫時消去了我們的憂慮,士兵們的臉上浮現出驕傲的笑容。他們當然有資格驕傲,我相信,即便是讓溫斯頓重裝騎兵來打這一仗,也未必會比我們做得更出色。僅憑這一條,這群「星空騎士」就足以與傳說中的「破陣鐵騎」比肩,成為這個時代戰場上的驕子。

  「原地下馬,就地休息。」弗萊德總是第一個從喜悅的情緒中脫離出來的,他下達了簡短的命令,滿面憂慮地坐到一邊,看著查美拉城下正在進行的戰鬥。

  此刻,佩克拉中校已經完全放棄了開始時的技術性打法,對查美拉城展開了第二次正面強攻。顯然,查美拉的守軍還遠未被他逼到極限,目前雖然攻城軍佔據主動,但還看不出破城的機會。

  「他怎麼還沒打完!」羅迪克心緒不寧地將頭盔扔在地上,我也有幾分擔心。誰也不知道在這之後還會有多少援軍到來,依靠星空騎士強大的戰鬥力還能支撐多久。我們都知道,魔法騎兵雖然強大,但卻有一個暫時還無法彌補的缺點,那就是嚴重依賴於魔法師的法力。一旦頻繁的戰鬥掏空了魔法師的法力,我們就並不比一支普通的輕騎兵更強。

  「我們還有時間,羅迪克。至少,目前查美拉城下的情況還一切正常。不要小瞧我們的對手,他們畢竟是能夠和大陸強國溫斯頓齊名的克里特軍隊啊。」弗萊德雖然這樣勸解著我們,但我看得出,他的心裡並不安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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