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血刃 第三十二章 坎普納維亞的血色地毯
在第三道防線之前,我們強大的對手終於變得慎重了,他們並沒有急於發起攻擊,而是收起了對我們的輕視之心,重新排列好了隊伍。謝天謝地,這給我們也留出下了喘息的時間。他們的傷員被抬回船上接受治療,新的兵源補充了進來。這一切進行的並不順利,他們始終在我們的箭矢的騷擾之下。雖然不算近的距離和厚重的防禦使我們的騷擾並沒有受到實質性的作用,但也給他們造成了不小的麻煩。
讓溫斯頓人稍感意外的,是從第三道防線前鋪出來的一條長長的紅色地毯——這是凱爾茜得勝回城之後市民們為了歡迎英勇的女盜賊而專門鋪設的。當然,溫斯頓人不瞭解這地毯的用途。我不知道倘若他們知道這條地毯代表著自己慘痛的恥辱會怎樣表現。
這條紅地毯長約百步,從第三條防線直鋪到城門。在正常情況下,從一端走到另一端所需要的時間不會比穿一件衣服更長。
溫斯頓人沒有想到,他們會在這條看起來並不長的地毯上走了如此之久。
當正午的太陽定在天空中,將初春的第一絲暑氣投向大地時,重裝步兵再次發起了衝鋒。這一次他們放慢了速度,將盾牌高舉在胸口,一步步向掩體逼近。
迎接他們的依然是一撥撥浪潮一般的長槍。
溫斯頓人緩慢接近著,將身體盡可能多的部分隱藏在巨盾牌之後,竭力減少著自己的傷亡。即便如此,他們仍在地面上留下了數十具高大的屍體。
他們的策略是成功的,鐵流以一種不可阻擋的勢頭緩慢而堅定地湧動著,他們以遠少於剛才的傷亡拆除了障礙,將我們的士兵向後推去。
這說明我們的對手更明確了他想要的是什麼:他不需要在這條狹窄的通路上跟我們比拚傷亡,他所要的只是把我們城下的防禦逼近城去,控制住城牆下那一片開闊的草地。只有盡可能快速地佔據開闊地帶,他才能盡快展現自己兵力上的優勢,直接攻擊並佔領城牆。
羅迪克在退卻,穩定而無奈地退卻。第三列士兵沒有受到很大的傷亡,但也同樣沒有給對手帶來巨大的損失。他們或許可以將敵人洶湧瘋狂的攻擊凝滯在冷酷危險的攢擊之下,卻無力抵抗這種緩慢而節制的踐踏。
並沒有經過很長時間的僵持,第四條防線也破碎了。在溫斯頓重裝步兵碾壓過的路上,留下了一具具或鐵甲或灰衣的慘烈屍體。
地毯貪婪地吮吸著滴落的鮮血,留下殷紅暗淡的顏色。兩國士兵的鮮血攪混在一起,不分彼此,似乎是在說明:只有當人們死亡,才會消除彼此的隔閡,融洽和平地相處在一起。
最後一道防線就在身後,後排的長槍手們幾乎已經退進了城裡。弓箭手幾乎是在隔著兩個人的距離面對面地向著敵人射擊,現在他們的威脅充分體現了出來。在如此之近的距離下射擊,幾乎任何防禦都被忽略了。箭支穿透厚重的鎧甲,鑽進柔弱的人體,將永遠的安眠帶給死者。城牆上,一支支弓弩帶著恐怖的拋物線射向這一道人潮給城下的戰友帶來很大的支援。
可是這一切都不足以抵擋這群士兵鋼鐵一般的意志和腳步。每上前一小步,他們都要付出生命和鮮血的代價,可他們上前的步伐始終沒有停止。哪怕僅僅可能向前挪動半隻腳掌,他們也要努力上前。原地踏步是禁止的,更不用說是後退了。
一步,兩步,三步……城下,最後一道防線就在眼前,羅迪克他們已經無路可退了。在碼頭上,溫斯頓人已經開始將更多的部隊集結起來,一旦重裝的前鋒部隊將羅迪克他們擠入城門,他們會在最短時間內穿過道路衝上廣場,開始大規模的攻城戰。
就在這時候,事情起了變化。
隨著城中響起一串短促的號角聲,在整列的溫斯頓重裝士兵背後,一具具身穿德蘭麥亞灰色步兵鎧甲的屍體突然復活。他們抽出貼身的匕首和短劍,從後方貼近已經經過的溫斯頓士兵,一次次無情地將手中的武器插入敵人的後背。他們的行動如此之快,與溫斯頓人又貼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對手寬大沉重的武器完全失去了效用,根本無法施展。在這些遭到不幸的溫斯頓人眼中,最先看到的是一張羞怯消瘦的的年輕面孔,羅爾的面孔。
……
「只靠正面防禦,會不會……」在戰前的會議上,羅爾忽然發言道。可說著說著,看見周圍所有的人都在盯著他看,頓時臉上一紅,說不下去了。
「廢話,不從正面防禦,難道還要從後面防禦不成?」有人帶著失去了耐心,大聲責問。
「這可能是個好主意,我們得加強南牆的防禦,以防溫斯頓人在一天時間裡繞過整個大陸,從後方發起攻擊。」有的人低聲嘲諷。
「安靜……」弗萊德制止了年長的軍官們的嘲笑,看著羅爾問。不過說實話,即便是我們,恐怕也沒有真的指望羞怯的羅爾會出什麼主意。
羅爾不但出了主意,這個平時膽小怕事的年輕人還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嚇一跳的主意。
他說:「在混亂的戰鬥中扮成屍體……埋伏起來,一旦敵人越過了防線,我們可以從他們身後……」
「不可能,這絕對不可能。如果這個時候他們的後續部隊衝上來怎麼辦,埋伏的士兵可就全完了。」
「不會……」羅爾大聲反駁,忽然覺得自己的聲調提得太高,猶豫地看了看周圍,一咬牙,還是接著把話說了下去:
「我們不要從第一條防線就開始埋伏,而是從這裡……」他指著通往碼頭的道路的中段,「我們從這裡埋伏,城牆上的弓箭就能提供足夠的掩護了。如果他們派遣輕裝士兵支援,弓弩會給他們造成很大的傷亡。而且……」
「而且什麼?」我第一次如此認真地聽羅爾講話。應該說,我覺得慚愧,從認識羅爾那天起,我們似乎一直都忽略了他的存在,下意識地將他當作需要保護和照顧的對象。我們不知道,在這個寡言的少年已經不在是那個入伍第一天被卡爾森嚇得尖叫起來的新兵,在他懦弱的外表之下,跳動著一顆勇敢甚至狡猾的心。
「而且,我覺得大家都忽略了一點。除了這條道路,並非沒有其他的方式通往城牆。只需要會游泳,所有人都可以從這道路兩側面的水流中脫離戰場。溫斯頓人大多不會游泳,這是我們的優勢。」
就是這麼簡單,從一開始就保持沉默的人在最後指出了所有人的疏忽,並且提出了一個看上去凶險萬分卻又不得不承認極具誘惑的建議。
「那麼,誰來帶領這支伏兵?」弗萊德問。
……
無人應答,這是個實在太大膽了的設想,一旦有一個人暴露,所有人都有可能寸功未建就慘死戰場。眼前的這些軍官們雖說已經對戰死疆場有了足夠的覺悟,但他們怕的是自己的死亡毫無意義。
「沒有人麼?太遺憾了。確實,這是個大膽的主意,但很難實行啊。」弗萊德斜著眼睛看了看紅著面孔低頭不語的羅爾,稍顯遺憾地說。
「等等……我……主意是我出的,我去!」羅爾忽然抬起頭,迎上了我們的目光。雖然語言仍然慌亂,但在他的眼神中,我看見了之前從沒見過的異樣神采。
羅爾和他神秘的小分隊做的很出色。他們混雜在第三道掩體後面的士兵中,當敵人接近時,他們早早躺倒在道路兩側,與屍體們躺在了一起。他們掩飾得如此之好,以至於連知道內情的我們都無法分辨哪些是真正的死人。為了這個危險的任務,羅爾專門挑選了五十個人。他不要精明能幹的,不要聰慧過人的,只找那些最沉默最老實甚至是最木訥的士兵,他找對人了。一旦接到了「死亡」的命令,這些思想最死板的軍人就在也沒有將自己當成活人,任憑一把把利刃在自己身上留下創口,任憑敵人沉重的身軀踩踏在自己身上。他們只知道一件事:沒有聽見「復活」的號角,他們就是一具屍體,絕不能動。
他們的運氣很好,或者說,我們所有人的運氣都很好。正如弗萊德所料,溫斯頓人還是忌憚弓弩的巨大威力,並沒有蜂擁而上,而是有技巧地先出動重裝步兵清掃道路;紛亂的戰況又讓我們的敵人無暇顧及路邊已死的屍首。當號角響起,「復活」的士兵幾乎是在任意屠殺被嚇呆了的敵人,瞬間將騷亂和恐慌投射到原本堅實如鐵的軍隊中。
身後傳來的慘叫驚擾了前排的士兵,但密集的陣型讓他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祥的預感使他們揮劍的手遲疑了下來,更多的死亡驚嚇著隊列中間的大多數人。原本整齊的隊列終於開始散亂,我們的機會來了。
「敵人被包圍了,我們衝啊!」羅迪克不失時機地吶喊著,他因失血過多而蒼白的面孔如同大理石雕塑一樣英勇莊重。
「為了親人的榮耀!」的吶喊聲重新響起在長槍編隊中,士兵們受到了強烈的鼓舞,猶如注入了魔法一般爆發出更強烈的力量。停止了,從一開始一直在緩慢移動的鐵流停止了,不,不僅是停止,他們開始了退卻。這也許是這支驕傲強大的部隊自成立之日起的第一次退卻。當失去了戰鬥的意志,疲憊迅速佔領了士兵的軀體。畢竟,他們已經穿著著沉重的鎧甲奮勇拚殺了整整一個上午,即便真的是鋼鐵鑄成的漢子,也不可能披著重物永無休止地拚殺。
永遠也不要輕視沉默的人,因為你不知道他何時會忽然爆發;永遠也不要輕視羞怯的人,沒有人會習慣被輕視,一旦有機會,他們將以令人震驚的方式贏取你的注意,也贏得你深深的敬畏。
那些平時被戲弄、被忽視、被當作或是善意或是惡意的玩笑的犧牲品的木訥士兵們,他們一旦必須殺人,會比普通人更少猶豫,更少遲疑。有的學者說這是因為他們深刻的自卑心理在作怪,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的眼睛告訴我的是,他們很危險。
每個參與埋伏是士兵都帶著兩件武器:很短的短劍和更短的匕首。對於背向自己的敵人,這兩件武器的威力是恐怖的。每一擊都從最致命的位置深沒入柄,鮮血像是被從裝在袋子裡又被用手擠壓出來一樣,噴射在人們的身上、臉上、武器上。頃刻間,在那一小片範圍內已經不見了耀眼的鐵甲軍人,也已經不見了灰衣的偷襲者,每個人都是紅色的,紅色的死人,紅色的活人,紅色的瘋狂,紅色的殺戮……
溫斯頓人震驚於伏擊者的陰險,更震驚於伏擊者的凶殘。在紛亂的人群中,我看見了羅爾,他的表現已經不能用戰鬥的常識來考量了。他一次次給距他最近的敵人一個死亡的擁抱,這個擁抱讓對方的長劍根本無法對他造成威脅,而幾乎是肉體緊貼著肉體的殺戮也在活著的敵人心中留下了足以震顫的畏懼。
凶殘,這是我對現在的羅爾的感受,居然是凶殘。戰場上的羅爾徹底消去了羞怯的模樣,完全化身成一隻野獸,用最原始最冷酷的方式扼殺生命。
溫斯頓時指揮官終於無法忽視自己先頭衝鋒部隊的傷亡,派出了一支輕裝步兵分隊前去搶救。他們並沒有和自己的前鋒一樣的厚重鎧甲,在早有準備的箭雨之下,尚未接近他們就成片地倒下。當他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終於衝到伏兵小隊的跟前,要和自己已經陣腳大亂的友軍圍殲的時候:
「走!」羅爾大聲命令,同時抱著一個全副武裝的敵人滾入了路旁的水流中。
那些在敵後給溫斯頓人帶來巨大傷害和無法估量的心理震懾的刺殺者們紛紛躍入水中,他們大多和自己的長官一樣,臨撤退的時候還要裹走一個對手。英勇、頑強、豪邁、卓越這樣的詞語已經無法形容他們的戰鬥方式了,這是一種狠毒的發洩,這是一次凶殘的屠殺。
增援的輕裝步兵缺乏紀律的衝鋒徹底打亂了正苦苦支撐的友軍的步伐,原本已經開始動搖的陣型被自己人盲目的行動徹底的催垮了。鐵甲戰士們開始退卻,他們戰鬥的神經已經到達人類的極限,對手出人意料的勇猛拖垮了他們堅強的意志。他們拋棄了重傷的同伴,拋棄了戰士的榮耀,拋棄了曾經近在咫尺的勝利衝鋒,徹底潰退了。此刻的潰退舉動無意間散播著一種能夠傳染的情緒,這情緒叫做恐懼。
頑強地堅守住了防線的長槍兵們舉起了手中的槍矛,用歡呼表達著自己的驕傲。他們足可驕傲了,就在剛才,他們阻擋住了幾乎五倍於自己的敵人,並且以較小的損失換取的對手極大的傷亡。更值得驕傲的是,他們正面擊敗的的是曾經橫掃整個大陸的無敵鐵軍,是曾在幾十個國家留下恐懼和威名的榮耀的雄師。
值得驕傲的還有那些跟隨羅爾在敵後製造血腥騷亂的伏擊者們。他們的戰場是在整個戰場中最危險的地方,他們的數量在聲勢浩大的敵人面前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就是他們,這些平時裡絲毫看不出身材的沉默的士兵,在最危急的時刻爆發出了生命中最閃爍的光彩。在一些保守的用兵者看來,他們的舉動幾乎是在自尋死路,可這群鐵血死士卻以極小的代價造成了敵人的崩潰:五十人,八人犧牲,六人重傷。
戰場上,最不畏懼死亡的人,往往離死亡最遠。
在坎普納維亞城下交戰的第一個上午,溫斯頓人在拋下了近千具屍體之後,僅僅把通往城門的道路清理了出來。鮮血在磚石的路面上肆意流淌著,鮮艷猙獰,向著通進城內的那條紅色地毯的方向流淌。
那是一條曾經用來歡慶勝利的地毯,但現在,它通往死亡的大門。
坎普納維亞的血色地毯,從此一役成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