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 星空倒影 作者:絃歌雅意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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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o 2008-1-2 14:23:4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4 235543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5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二章 以血為證 不勝不歸

  第一支援軍被大體相等數量的德蘭麥亞輕騎兵如此迅速地擊潰,這是查美拉城下正在激戰的雙方將領都沒有想到的。這戰況不僅另不知內情的敵人瞠目結舌,甚至也超出了深知內情的我們自己的預料。

  但是,戰鬥仍在繼續,沒過多久,我們就遭遇了苦戰。

  來自西北方肯特城的援軍和來自東北方米裡森城的援軍同時到來,他們中每一支的數量都不下四千人。他們的統帥顯然深知查美拉鎮重要的戰略意義,幾乎是傾巢出動前來增援。我必須要說,他們的將領或許並不是廣為人知的名將,但絕對是有著豐富戰場經驗和戰爭眼光的良將。他們一眼就看出情勢的輕重,絲毫沒有理睬身處數量劣勢、看起來比較好對付的我們,一左一右迅猛地撲向佩克拉中校指揮的攻城本陣,大膽地將自己的後陣暴露在我們面前。

  將自己的後陣毫不設防地暴露在敵人面前,這幾乎是每一個稍有常識的將領都不會犯的錯誤。可在現在,在這個特殊的局面下,這樣的決定是正確的。

  如果我們真的選擇看起來最誘人的方式,銜尾追殺他們,或許可以暫時取得優勢,甚至最終將他們擊垮,但卻無力阻攔他們衝擊本陣,延誤我們攻城的戰鬥。那正是他們所希望的:不計代價地護衛城池,拖住正在攻城中的德蘭麥亞軍,直到更多援軍的到來。

  時間,他們需要的僅僅是時間。時間是他們最強大的盟友,也是我們最危險的敵人。

  我們必須做出對我們不利的決定:兵分兩路,正面迎擊這幾乎三倍於我們的敵人,不惜一切代價阻攔他們。

  我們正是這樣做的。

  又一次,象徵著榮耀的七色閃光籠罩在鐵甲騎士們的身上,我們像兩道閃電撕扯著大地,在略微調整了衝鋒角度之後,和我們的敵人正面相撞了。

  最先迎上我們的,是克里特騎兵。

  幸虧我們的敵人因為急於增援,並沒有很好地整理隊列,這就給了我們一個可趁之機。閃爍著光芒的騎士們瞬間突入了敵人陣型的縫隙中,然後狠狠地將它撕裂得更大。刀光璀璨,猶如惡狼的利爪,將獵物撕扯成粘稠的血肉膠合物。

  不需要動員,不需要命令,雙方的士兵揮刀互砍,用自己表現出的武力和勇敢去選擇自己的生路或終途。當一方求生的意志壓倒另一方時,死亡就誕生了。

  這不過就是獸性與獸性的交鋒。

  在戰場上,其實是本能,決定了我們如何選擇。

  「一鼓作氣衝垮他們!」弗萊德瞪大了雙眼狂喝。他的眼中佈滿狂亂的血絲,紅通通的,彷彿亡者之途上指示道路的路燈。轉瞬間,他的面頰已經染滿了血色,鎧甲也幾乎已經完全變紅,不知是被多少敵人的鮮血染過了多少遍,完全看不出原本明亮深沉的黑色。他戰刀的握柄處掛著幾綹鮮紅的碎肉,讓他看起來帶著幾分妖異的血腥之美。

  「殺!」我聽見歇斯底里的聲音從我的喉嚨中發出,這聲音嘶啞癲狂,讓我自己也覺得畏懼。混亂中,不知是一柄長矛還是一把長刀劃過我的臉,剎那間,我覺得臉上一陣清涼,繼而溫潤的觸覺流遍我右側的面頰。

  我甚至沒有感覺到疼痛,鮮血已經流進了我的嘴裡。那苦澀腥鹹的味道刺激著我的嘴唇,讓我忍不住伸出舌頭輕輕舔食。

  瞬間,一種莫非名的衝動湧上我的頭腦,我揮劍指向前方的一個正衝向我的克里特騎兵軍官,大聲吼道:「讓我嘗嘗你的血是什麼味道!」

  或許我那時的表情真的猙獰可怕,或許我被自己鮮血染紅的嘴唇和舌尖嚇壞了他,讓他相信我真的是一個那麼嗜血那麼殘忍的戰場殺手。總之,當我的劍取走他的頭顱時,除了驚恐的尖叫,他什麼也沒做,甚至連他的武器都忘了舉起。

  在我癲狂地舔了一下帶血的劍刃之後,才意識到自己在幹什麼。劍刃上傳遞來的腥臭味重重刺激著我的鼻腔,讓我幾欲作嘔。

  可是,我的舉動已經被所有人收入眼中,弗萊德高呼著「以血為證,不勝不歸」,順手砍翻了一個不幸的克里特士兵,像我一樣輕輕舔拭了一下刀鋒。他微微皺起的眉頭告訴我:人血的味道並不好。

  這個動作掀起了始料未及的巨大效用,我們的戰士們瘋狂了,他們模仿著弗萊德的樣子,貪婪地舔食起武器上的血跡。片刻之間,殷紅的嘴唇成了星空騎士們共有的標誌,「以血為證,不勝不歸」也成了每個人口中不變的呼號。我們徹底壓倒了面前的對手,無論是從武力上還是從精神上。頑強的克里特戰士或許可以對抗任何勇武的敵手,但你要他們拿出什麼樣的勇氣才能對抗一群嗜好鮮血的狂人呢?

  不久之後,這種舔食敵人鮮血的舉動被當作一項儀式,被保留在這支偉大的軍隊中。這或許是我,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酒館老闆之子,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最光輝最卓著的印記吧。

  但我並不以之為榮。很久以後我還在悔恨,悔恨自己曾做出這瘋狂的舉動。是的,我的舉動讓這支軍隊變得更強大,但同時,我也將更多的年輕人推入到了這嗜血者的行列中,讓他們變成了真正冷酷的戰爭機器。更多的人為此而死,更多的戰爭也因此而生。

  「援軍!援軍來了!」就在面前這兩支敵軍近乎崩潰的時候,一陣聲嘶力竭的呼聲從他們的口中傳來。查美拉城的正南方向傳出陣陣粗重的號角聲,塵土飛揚,不下三千人軍隊出現在地平線上。

  克里特人的第四支援軍到來了。

  弗萊德焦躁起來。面前的敵人雖然已經喪失鬥志,但還沒有全盤被擊潰。如果此時放棄對他們的追擊,必定會遭到他們強力的反撲。但那支剛剛到來的援軍又絕不能置之不理。何去何從?這樣的情況,即便是弗萊德也難免猶豫不定。

  「弗萊德,給我五百人,我去拖住他們!」我看出了弗萊德窘境。不知是什麼力量讓我血氣上湧,頭腦發熱,勒住馬向他大聲叫喊。

  聽到我的呼告,弗萊德扭頭看向我。他的表情中帶著難以決斷的情緒,張嘴想說什麼,卻又沒有說出口。

  「你處理完這裡,再來支援我!」看著他猶豫的表情,我更堅定了我的信念。是的,我的友人珍惜我,愛護我,不願讓我置身險地,將我的生命置於這場戰鬥之上,我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這難道不是我挺身而出,去護衛我朋友的生命和理想,分擔他肩上沉重負擔的時候嗎?

  「弗萊德,讓我去!」我懇切地求告著。

  他看了看眼前的戰場,又看看步步逼近的敵人,皺緊了眉頭,終於下定了決心:

  「好,基德中校,率領你的部署,迎擊南面來敵,勢必不得讓他們逼近攻城軍本陣!」他是用我的職務來稱呼我的,這是來自我上司的命令,而非我朋友的心意。這之間的差別,我能理解。

  「遵命!」我莊重地舉劍行禮。我行禮的對象並非是那個把我當作一生摯友的忠實友人弗萊德,而是那個偉大的德蘭麥亞軍前線總指揮、王國上將、卡·古德裡安侯爵。

  「傑夫!」在我撥馬離去的瞬間,弗萊德忽然喊住了我。

  「如果你死了,對我來說這場勝利就失去了它的意義。記住我的話。」

  一陣鼻酸掩住了我咽喉的蠕動,讓我發不出任何聲音。我甚至不敢回頭去看那個英武的身影。強烈的感情堵塞在我的胸口,心頭湧起一陣不知是酸是熱的感覺,讓我的肢體微微顫抖。

  如果,我是說如果,一個像日月一般照耀著整個大地,值得讓所有人崇拜、景仰的偉大人物,在他的榮譽和你的友誼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你會怎樣?

  很少有人能夠回答這樣的問題,因為很少有人能夠親身體會到這樣的情感。

  我可以告訴你,這感覺讓人喜悅的流淚。你會覺得這份友情已經漸漸脫離了你的情感和心緒,真正融入了你的生命,變成了你呼吸和心跳的一部分。你已經不可以用「寶貴」「珍惜」這樣的詞彙來形容它,那是你生命中的必需品,即便是死亡也不能將它剝離出你的靈魂。

  前方是眾多剛加入戰團的敵軍,身後是已經開始開始疲憊的戰士。我能夠依仗的只有手中的劍,和我摯友的祝福。

  「傑夫,我們來了。」正在我們步步逼近敵軍時,我的耳邊響起溫和卻清晰的聲音。這聲音確實是在我的「耳邊」響起的,能夠聽見的人只有我一個。

  我熟悉這聲音和這巧妙的魔法手段。回頭看去,手持木杖的普瓦洛和身體小巧卻揮舞著巨大鏈錘的黑暗精靈埃裡奧特小姐帶領著一支部隊向同樣的方向趕來。他們原本是和紅焰一道,以我們一半的兵力迎擊另外一支部隊的。他們既然出現在這裡,那麼紅焰那邊的戰局大概也已經得到控制了。

  看見普瓦洛,我的心裡塌實了不少。在以魔法配合士兵戰鬥的時候,這樣一個法力高強的施法者絕對是一個值得依靠的同伴。

  集合了隊伍,那支敵軍已經出現在不遠處的前方。與他們的友軍一樣,他們心無旁騖地向著我們的本陣發起衝擊,完全忽視了我們的存在。

  「好,目標正前方,全軍衝鋒!以血為證,不勝不歸!」我高呼一聲,揮舞著長劍正面掩殺過去。各種魔法效果適時地出現在我的身上,瞬間,我感到自己體力充沛、身體輕盈。

  「以血為證,不勝不歸!」伴隨著數百人的高呼,我們正面扎入敵群。我們的對手顯然沒有料到我們會以那麼少的人手與他們正面衝撞,措手不及地抵擋我們的進攻。可是以他們的戰鬥力,尚且不足以動搖這支奇異騎兵的攻勢。

  騎兵,這種在平原地區縱橫來去叱吒風雲的兵種已經完全對我失去了威脅。騎兵所依仗的速度、力量和強大的衝擊力都已經被我們提升到了頂點,或許只有大規模的重裝騎兵陣會給我們帶來大麻煩。而在絕對的力量優勢的壓迫下,游動不定的騎兵卻比步兵更容易潰散——尤其是在他們的數量並不優於我們的情況下。

  我們在很短時間內擊潰了他們,轉而投向我們真正的敵人:步兵。

  是的,步兵。雖說騎兵幾乎天生就是步兵的剋星,但對於我們來說,當步兵的數量達到一定優勢的時候,他們遠比騎兵要難對付。再密集的騎兵陣列,當他們開始衝鋒時,總是有機可趁的,只要被我們抓住破綻,在內部攪散他們,即便是數倍於我們的騎兵也會敗落在我們手中。但步兵陣列卻往往是人數眾多而又密集堅固的,這對於依靠速度以快速穿插破壞為最有力武器的我們來說,卻是致命的損害。即便是我們將敵人殺得四處逃竄,可步兵徒步逃竄的速度是在是太慢了,慢到足以拖慢我們自己的速度,和普通的騎兵一樣,成為步兵包圍圈中的巨大標靶。這時候,我們總不能說:「請大家逃得快一些,起碼像馬匹那麼快,這樣才能把陣型弄散,好讓我們大開殺戒。」

  很奇怪,是嗎?當你強大到一定程度時,原本弱小的卻成了你的天敵。

  而這,正是我們當前的窘境。

  為了阻截敵人,我們必須捨棄合理的側翼掩殺戰術,向著佔據絕對數量優勢的敵人發起正面衝鋒。我們有能力輕而易舉地破開克里特人的步兵陣型,像矛尖一樣深深地扎入陣列的深處。但是,數量上的絕對劣勢注定了我們沒有能力擴大這道傷口,或是一鼓作氣貫穿整個的陣列。最終的結果只能是:我們被包圍了。

  我們被包圍了,在我們的四周,幾千克里特士兵像酒桶一樣牢牢地圍住了我們,一步步地擠壓著我們的活動空間,將我們壓縮到他們陣列的最深處。他們的統帥顯然發現我們的危險之處,不再理會查美拉城下的攻城部隊,集中所有的兵力轉而全力對付我們。

  在我的前方向,越來越多的克里特士兵湧出來,長矛透過密集的人槍刺向我的身體,不時在我身上留下傷痕。儘管我已經加持增加防護力的法術,但陣陣的疼痛仍然頻繁地傳來,鮮血緩慢但持續地從我體內流失。

  不久之後,最糟糕的情況出現了:

  經過幾乎整整一個上午的拚殺,我們的魔法師們終於搾乾了他們的法力,無法再給士兵們提供有力的支持。一個又一個法術效果從士兵們的身上消失,隨之而來的,是失去力量之後的不適應。這種不適應讓人倍感疲憊,甚至比體力完好的普通士兵也不如。

  當我身上最後一道亮光消失的時候,那空蕩蕩的脫力感幾乎一下子擊垮了我。如果不是我曾經接受過卡爾森超常的體質訓練,我一定已經因為虛弱而倒斃在敵人的手中了。即便我從密集的攻擊中掙出了性命,也明顯感覺自己的反應變慢,而敵人的攻擊變得凌厲迅速。

  周圍,我們的士兵一個個英勇地倒下。即便到死,他們也表現出了一個戰士應有的高尚品質。他們將所有的魔法師包圍在內側,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他們阻擋致命的攻擊。我不知道這是我們嚴格訓練的結果還是這些年輕人護衛戰友的本能。

  「普瓦洛,小心。」正當我奮力搏殺時,身邊傳來埃裡奧特焦急的喊聲,隨後而來的,是她的一聲慘呼。我心裡一緊,用盡全身力氣撥開襲來的武器,忙轉身去看身邊的黑暗精靈。

  她倒在地上,一支長矛刺入了她的左胸。那比人類更為暗淡的鮮血陣陣潑灑出來,血液流淌到她的脖頸和臉上。她緊皺著眉頭,痛楚地喘息著,原本黑紫色的嘴唇泛出一層蒼白。普瓦洛跪在她身邊,手足無措地試圖摀住她的傷口,呼喚著她的名字。

  「埃裡,埃裡,回答我埃裡。你不能死,你醒醒!」輕佻狂放的亡靈術士此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因恐懼而絕望的年輕人。他費盡心力止住了黑暗精靈傷口湧出的鮮血,而後就只能大聲呼喚,用自己的聲音來挽救他生命中重要的那個女性。在私下裡,他曾經多次拒絕了異族少女的求愛,但那完全只是因為一個年輕男子對生命和自由的熱愛。他無數次地私下向我們提起他這個異族的助手,讚美她、歌頌她,將一切美好的詞彙毫無保留地用於她。每當這個時候,他的臉上帶著割捨不掉愛戀,就彷彿額頭上帶著奴隸的印記。

  因重視而遲疑,因羞怯而迴避,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愛情」。但現在,這一切正漸漸遠去,只留下悔恨的淚水和自責的心情。

  克里特人不會給普瓦洛留下兩人獨處的時間,在他神情恍惚的當口,一柄長矛刺向了他。他眼睛看著那銳利的武器,卻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一動也不動。

  「噹啷!」我在最後時刻彈開了那柄長矛,長矛失去了準星,擦過普瓦洛的左臂。

  我不知是疼痛還是絕望喚醒了普瓦洛,他抬起頭,緩慢地抬起左手,手背上死神之眼的印記此時格外清晰,散發著令人畏懼的死亡氣息。

  「是你們,是你們傷害了埃裡,我要你們償命!」普瓦洛的聲音平靜的就像是無波的湖水,卻讓身邊的我一陣心寒。

  一聲聲不知所以的咒語從他口中傳出,即便是不時擦傷他的兵器也沒有中斷它。他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瞭解,但我仍然感到他發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是那麼的邪惡,邪惡的令人忍不住即刻就殺了他。

  隨著普瓦洛的左手一揮,一道道黑色的光芒散發出來。這是我生平第二次看見那麼黑亮的光彩,我還記得上一次看見它時,它產生了一具讓人永生難忘的恐怖屍體。

  那道道黑光飛入了地上幾具克里特士兵的屍體中。而後,每個人都看見了恐怖的事情:

  那些屍體悠悠地活轉過來,拿起他們的武器撲向片刻前還在並肩作戰的戰友。轉眼間,他們的武器上已經染滿了克里特人的鮮血。他們行動僵硬,眼中毫無生氣,同時也絲毫不畏懼襲向他們的刀劍。儘管只有不足十個,但他們帶來的恐懼卻已經傳遍了整個戰場。

  操縱死屍,我知道這魔法,還與普瓦洛私下提起過。這魔法是將亡者的靈魂重新改造,強迫他們回到原本的肢體中,接受施法者的指令。普瓦洛極端厭惡這扭曲亡者靈魂,違背他們的意願將他們強行製造成殺人機器的法術,稱之為「對死者最大的褻瀆」。

  而現在,他正在使用這個法術,用自己最痛恨的行徑表達著自己的憤怒。看著他冷漠的雙眼,我知道他沒有失去理智,只是失去了自己的心。

  「噗……」在筋疲力盡之後強行施用法術會對身體造成極大的傷害,普瓦洛噴出一口鮮血。可他並沒有停止的意思,一轉眼又重新開始施行新的法術。他已經失去最可寶貴的對象,此時在他看來,連他自己的生命都變的無關緊要了。

  我無法再看他這樣繼續下去,趁他不備在他後腦上猛擊一下,讓他昏了過去。的確,他這樣做或許能夠給我們爭取更多的時間,或許能拯救我們更多的士兵,但我實在不能坐視他用這種方法折磨自己,折磨自己的靈魂。與弗萊德相同,普瓦洛也一樣是我所珍愛的友人。我寧願與他共同驕傲地戰死在沙場,也不願意用他的靈魂換取我的苟延殘喘。

  「如果你死了,對我來說這場勝利就失去了它的意義」,這是弗萊德對我說的最可珍惜的一句話。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將這句話與普瓦洛分享,但我必須這樣做。是的,我是自私的。為了我的友誼,我寧願犧牲的,是更多我勇敢的戰士們的生命。為了這點自私,我願意用我的生命來贖罪。

  「傑夫,堅持住!」正當我絕望地舉起長劍,打算最後一次抵抗我的敵人時,陣外傳來了明亮的聲音。弗萊德,是弗萊德,他來了,他如約的到來了。

  「城破了,我們勝利了。記住我的話,傑夫,你不能死,我來了!」

  這消息給所有尚且存活的星空騎士們打了一劑強心針,人心震撼了。為了我們卑微的生命,我們用最後的力量彰顯我們的勇敢。即便是原本一直被保護在內圈的魔法師,現在也拿起了他們並不熟悉的武器,開始了他們的抵抗。

  一劍、兩劍、三劍……此刻我腳步踉蹌,眼冒金星,但依舊做著頑強的抵抗。我和我的朋友有一個約定,一個重逢的約定。這個約定讓我不畏懼死亡,但卻珍惜我自己的生命。

  「噗……」一道血光在我身邊炸起,隨後到來的是無數穿著熟悉鎧甲的身影。恍惚中,一個黑髮的俊俏身型下了馬,走到我面前。他的面容疲憊而驕傲,此刻在我恍惚的眼中,帶著神聖親切的色彩。

  「傑夫,我來了。」那聲音溫和平靜,讓我心中暖洋洋的一陣安寧。

  「你來了……」我努力擠出一個笑容,忽然眼前一黑,身體發軟,一道無法阻擋的力量將我的骨骼向下猛墜著,幾乎要拆散我的肢體,而後,我就漸漸失去了知覺。

  在我失去意識之前,我感到一雙溫柔有力的手托住了我,用力地抱起我,一直沒有鬆開。

  這感覺,讓人覺得安全……

  (小弦子最近忙著另找一份工作,沒有足夠的時間寫小說,只能隔三岔五地打打字,大概三五天才能攢出一篇外傳來。原本的計劃是寫10篇左右的外傳,但現在才發現,一旦故事完結,再寫外傳就沒什麼精神了。確定的外傳只有4篇,近期即會放出與大家見面。很對不起future_wing 大人,並沒有克勞福將軍的故事。個人感覺水平明顯下降了,大概是寫作環境的變化和心境的緣故吧。

  在安定下來之後,小弦子還是會繼續寫下去的。計劃在今年內再寫一篇小說出來,內容就在現在的投票選項中。三部小說基本的故事框架也都差不多成型了,我盡量按照大家投票的多寡來決定下一篇小說的題材。

  現在看來,超能力的題材似乎非常受歡迎,我也很願意嘗試一下這個新的題材,但有一點還需要大家的幫助。超能力的設計一向是這個題材最棘手的問題,如果讀者大人支持我寫這個題材,並在平時有哪些精彩的設想,請發到我的郵箱中,我的地址是:[email protected]。如果有誰願意在我的小說中客串角色,也請留下自己的名字(中、西式均可,網絡暱稱請免)、性格和希望得到的能力。如果您的建議被我採用,我會在下一部小說中註明並鳴謝。

  再次感謝大家的支持和鼓勵,並祝大家生活快樂,看書開心。)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5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三章 真正的軍人

  我站在查美拉鎮的城頭上,看著眼前那片開闊的土地。三天前,我們在那裡進行了一場豪賭,用我們所有人的命去賭一場危險的勝利。

  我們賭贏了。

  在兩萬人的奇襲軍中,大約六千人倒在了那場鏖戰中。對於我們來說,這個數字很巨大,但對於這場戰爭而言,這個數字卻還沒有達到動搖整個戰局的地步。尤其驚人的是,那支被稱為「星空騎士」的魔法騎兵,在以不足三千的數量先後正面迎戰大約一萬五千克里特正規軍之後,損失不足一半,這樣的戰績在為他們在自己軍史的端點寫下了濃墨重彩的第一筆。

  在這三天時間裡,查美拉鎮先後承受了不下十撥軍隊的正面攻擊,克里特人像瘋了一樣不計損失不惜代價地試圖奪回這座堆滿糧食的重鎮,可他們都失敗了。以一萬多名堅強的士兵來守衛這樣一座並不算很大的城鎮綽綽有餘,更重要的是,現在情況發生了大逆轉,多變的戰局使不停流逝的時間站在了我們的一方,克里特軍因為缺糧而陷入了極大的困擾之中。他們瘋狂的戰鬥方式正是身處絕望邊緣的有力佐證。

  一切都在第三天的夜晚結束。當克里特人確定憑借他們的力量無法及時地奪取這座雖不高大但卻堅固無比的城鎮時,他們退卻了。這一晚之後,自查美拉城以北、寶石花平原以東的廣大地區,再也看不見一個克里特人。

  一隻手搭在我的肩頭,我回過頭,看見微笑著的佩克拉子爵正笑吟吟地看著我。這個雖然談不上委瑣但也絕不威武、怎麼看都不像一個貴族的中年人在剛剛過去的那場戰爭中贏得了我的敬重。在不缺少戰士和英雄的軍隊中,他看上去是那麼的不顯眼,甚至不能被稱之為一個合格的軍人。可在我們最困難最需要幫助的時候,他毅然挺身而出,接過弗萊德的千斤重擔,並且很好地完成了他的使命。他在我們最需要勝利的時刻帶給了我們一場勝利,並且間接地救了我的命。

  「閣下……」我有些惶恐地向他敬禮。

  「哎,說了多少次了,請喊我中校。」他不滿地打斷了我,嘴邊的鬍子一翹一翹地,顯得有些滑稽,「而且,您是和我平級的軍官,中校,不必向我敬禮。」

  「可您是……」

  「我是貴族,是嗎?前任財政大臣的四子,掌璽大臣的堂弟。」他微微苦笑著,「而不是一個真正的軍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中校。我向您保證,您是真正的軍人,而且是第一流的軍人。」看見他流露出不知什麼原因的苦澀,我感覺有些尷尬,連忙糾正我的話語。

  「哦,是嗎?」我的話似乎對他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站在那裡,並沒有改變他的體態,但他眼中流露出激動的神采,甚至微微濕潤。

  「您是第一個這麼評價我的人。」他緊緊握住我的手,「我一直在期待這樣一句評價……」

  「……我是在二十多年前參加的軍隊,那時候我比你稍大,中校……」

  我應當為我剛才所說的那句話感到慶幸,因為它勾起了佩克拉中校的思緒,也勾起了他對往事的講述。我對他的經歷饒有興趣。應該說,我對任何人不平凡的經歷都很有興趣,在酒館中長大的我,從小就是一個優秀的傾聽者。聽那些經歷比你豐富的人講述他們的生活,你會感覺分享了他們的生命。

  「哦,那時的我和那些寄居在軍隊中的蛀蟲沒有什麼區別,甚至比他們還要糟糕。游手好閒,生活放蕩,好吃懶做,愛慕虛榮……為了可笑的虛榮心,我引誘過涉世不深的少女,而後把她們拋棄;為了能有個好前程,我行賄、送禮、巴結上司;我毆打士兵,虐待俘虜,賭博,酗酒……年輕人,凡是你能想到的所有惡習我都曾沾染,甚至比你能夠想像的到的還要糟糕。不要皺起你的眉頭,我確實曾是那樣的一個惡少,讓身體隨著生活一起糜爛的廢物。」

  「直到有一天,我參與了一次鬥毆。」

  「那是一個夜晚,我們幾個貴族軍官試圖教訓一名平民軍官,因為他的鯁直和正義『冒犯』了我們。」他說到「冒犯」這個詞的時候自嘲地微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彷彿是在嘲諷自己年輕時的荒唐和愚蠢。

  「我們去了十幾個人,手拿棍棒,在一個小巷子裡埋伏起來對付赤手空拳的那個人。」聽他的講述,我不僅為那個鯁直的平民軍官擔憂。但我怎麼也無法相信,這種事情曾經發生在眼前這個看起來和善友好讓人敬重的中年人身上。

  「你不用為他擔心,我的朋友,他就像一隻勇猛的獅子,一個人趕跑了我們。當然,他受了很重的傷,但並不比我更重。我當時七竅流血地躺在地上,感覺得到斷裂的骨頭傳來的劇烈刺痛。那些和我一同作惡的同夥們在我倒地之後就逃開了。」

  「我至今記得當時的場景。那個人——很抱歉,為了我微不足道的名譽,我不能把他的名字說出來,儘管不合格,但我畢竟是一個貴族——像一座山一樣站在那裡,手裡拿著兩條從我們手中奪下的棍棒。他的左腳受到了嚴重的創傷,臉上一片青腫,滿面的污血,看上去可怕極了。他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跟前,雙眼中飽含憤怒。我真的很害怕,不知道這個片刻前不要命地衝向我們,像野獸一樣把我打倒的男人想幹什麼。我當時想的是,他真的會殺了我。這想法讓我因恐懼而無法言語,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

  「他沒有進一步傷害我,儘管他原本有這個權利。他只是對我說了一句話。」

  「他說:你這個依仗血統和親緣的廢物,即便你穿著漂亮的軍裝也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

  「我無法告訴你他是帶著多麼強烈鄙薄和蔑視對我說這句話的,就好像面前的我像一堆動物的排泄物,只能引起他的厭惡。他甚至沒有多看我一眼,就把兩根棍棒往我身旁一扔,瘸著腿離開了。是的,他腳步蹣跚,可是我看的是一個軍人的背影,是一個真正勇敢、正直的軍人的背影。他信任他自己,依賴他自己,靠自己的雙手保護了自己的生命和榮譽。不知為什麼,我當時並不痛恨這個把我打成重傷了的人。我對他有一絲說不清的欽佩和羨慕,還有一層深深的不服。」

  「我再沒見過這個人,在我傷癒之後,他已經隨軍到了不知哪一處的戰場,然後就杳無音信了。我費了很大的努力去找這個人,卻一絲消息也沒有透出來。那些當晚一同襲擊他的貴族軍官們有時會惡意地向我暗示那個人的死亡,他們都是些有權有勢的人,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困難。他們似乎是想用這種方式討好我,親近我,在不知不覺中幫我完成一次陰險的報復。」

  「而我想做的,只是希望有一天能當著他的面,堂堂正正地告訴他,我是一個真正的軍人。雖然我是個不學無術的紈褲子弟,但我也是有自尊心和羞恥心的。他的話完全否定了我的尊嚴,那和我姓氏和家族的尊嚴無關,你知道嗎?我頭一次感覺到,摘去了我高貴的姓氏和貴族稱號之後,那個名叫約瑟芬尼亞的人是那麼的無恥和渺小。我要有自己的尊嚴,身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活於這個世界上的、完全屬於我自己的尊嚴,這件事對我很重要。」

  「在那之後,我試著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我努力地學習劍術,可那些所謂的『名師』只是些趨炎附勢的小人,他們甚至沒有讓我在訓練中流過汗就在我的父親面前吹噓我的劍法了得,他們完成了他們的任務,拿著預期的獎賞離開我的家門,只留下了依舊是個廢物的我。而且我不檢點的私生活也確實極大的損害了我的健康,讓我很難成為一個英勇善戰的勇士。」

  「既然不能成為一個勇者,那我只能嘗試著去做一名智將。我用心地鑽研每一本戰術書籍,在一次次戰鬥中觀摩、思考,分析每一場戰鬥。你看,我並不笨,那些原本天書一樣的東西很快地就被我掌握。而且,我並不是一頭扎進書頁中的迂腐書蟲,每當別國有戰事發生,在戰局最緊張最混亂的時刻,我都能看見那些被人忽略的要點,而且那些事情最終都得到了驗證,這讓我覺得欣慰和自豪。我或許尚且不是最出色的統帥,但我有這個自信,能夠成為一名優秀的將領。」

  「可是,我從沒有機會證實這一點。在別人眼中,我永遠都是那個不長進的貴族子弟:財政大臣的兒子,掌璽大臣的堂弟,那個連劍都不會拿的佩克拉子爵。他們只在開玩笑的時候稱呼我的軍職,似乎那是一個讓人開心的笑柄。」

  「終於,我有機會參加一次小規模的對外戰鬥,並且有機會成為一個軍團參謀。參戰的前夜,我幾乎一夜沒睡,詳細地分析了敵我戰況,費盡心血寫了一篇對敵作戰的計劃書。直到今天我還能背出那篇計劃書來。那是我今生最得意的一次戰局分析。我現在還堅信,如果一切按照我的計劃進行,我有把握只以很小的損失取得完勝。」

  「可當我在作戰會議上提出計劃時,沒有引起任何反響。」

  「不,應該是引起了一些反響。那些親身經歷過戰鬥的人都在驚異,驚異於我這個不學無術的花花公子居然會在戰前準備會議中發言,討論所謂的「戰況」。他們看待我的眼神讓我想起了那個曾經痛罵過我的平民軍官。雖然他們在言語中依然保持著對我的尊重,但我還是能看出他們表情裡流露出的嘲諷和不耐煩。真是諷刺,我戴著那個子爵的帽子,頂著我顯赫的姓氏,伸延著我與生俱來的高貴血統,卻恰恰因為如此,我無法成為一個真正的軍人。」

  「那還不是我最難忍受的。最難忍受的是,當那場戰鬥以不理想的方式取勝之後,我的上司居然將別人的功勞強加在我的頭上,給我嘉獎,甚至給我晉陞。」

  「這是對我最大的侮辱!」說到這裡,他的聲音高了許多,雙拳緊握,嘴唇輕輕顫抖著,呼吸粗重。看得出,即便這件事過去了很久,但給他留下的印象依舊深刻。

  過了半晌,中校的激動情緒才得到平復。他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略到慚愧地看著我,似乎在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抱歉。

  他迎上的是我無比尊敬的臉。

  「我拒絕了那次晉陞,毫不遲疑。」他繼續說道:「那是我當時二十七年生命中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或許也是我直到現在四十五歲為止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我可以容忍他們對我不信任,那畢竟是因為我早年不爭氣的行為造成的惡果。我也可以容忍他們視我為異端,因為我已經羞於與那些蛀蟲為伍。但是,我真的真的無法容忍他們將原本應當屬於別人的榮譽強加給我。他們傷害了那些真正立下戰功的人,他們是真正的軍人,就像那個打醒了我的人一樣。這樣的安排我怎能接受?如果我屈服了我遵從了我忍受了,那就等同於在用我自己的嘴咬我的心,用我自己的雙腳踐踏我的尊嚴。只有那些絲毫沒有廉恥心的垃圾才會欣然接受這樣的安排。」

  「當時我的父親以為我發瘋了,我的親戚朋友們也是。一個貴族拒絕了榮譽和地位,就好像一隻流浪的餓狗拒絕了施捨給它的骨頭一樣,總是要讓人吃驚的。他們排著隊來勸說我,就像是勸降俘虜的說客。隨著他們的不住勸說,我越發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我對我自己說:你是要成為一個軍人,讓自己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後半生,還是要像他們一樣,糜爛在散發則後腐朽臭氣的鍍金生活中?當然,我選擇了前者。」

  「這很不容易,孩子,很不容易……」他暫時終止了敘述,歎息著遙望遠方,將後面的許多話語吞回了自己的肚子裡。我知道,這「很不容易」四個字裡,包含了多少白眼、多少輕蔑、多少委屈和辛酸。那不是一個嬌生慣養的貴族青年所能夠承受的心理壓力。儘管我從來沒有對所謂的「貴族階層」有過什麼好感,在戰爭開始之後尤其如此。但是,我依然要公允地說,那些貴族的頹廢糜爛並不完全是他們自己的過錯。如果一個人生存的環境原本如此,你又有什麼立場去要求他們變得更好?

  正因為如此,我尊敬面前的這個中年貴族。他有勇氣在自己從小長大的生存環境中掙脫出來,去追求一種崇高而純粹的品質,無論他曾經是什麼樣的人,現在都足以當得起我們對一個好人的最高評價。

  「所以,我二十七歲的時候是中校,四十五歲的時候仍然是中校。而即便如此,我也沒有離開過軍隊。不管你相不相信,基德中校,那場戰鬥是我指揮過的第一場戰鬥。當將軍閣下告訴我:那萬餘大軍的領導權屬於我的時候,我的血液都在凝固。我第一次身臨其境地參加一次戰鬥,而且居然成了一支大軍的統帥。如果是在四天以前,我是無法想像這些的……」

  這時候,這個中年軍官臉上嚴肅激動的表情消失了,忽然變得神色扭捏。他伸出脖子左右看了看,確定沒有第二個人聽見我們的交談之後,壓低了聲音小聲說:

  「告訴你一個秘密,在開始正面攻城的時候,我承受不了那麼大的心理壓力,居然尿濕了褲子。哦,真見鬼,我為什麼會把這麼丟臉的事情告訴你。你真是個好聽眾,中校,總是讓人忍不住把一切都告訴你。」他一邊紅著臉一邊解嘲地哈哈大笑起來,「我生怕被別人看出來,舉著佩劍站在那裡,一動也不敢動,直到褲子差不多被風乾為止,哈哈哈……」

  我回想起當時的戰況,還記得佩克拉中校屹立在秋風中的英姿。想到他在這最威武的時刻居然還有這樣不為人知的隱情,我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我的笑容裡含著淚花,那是為一個值得尊敬的人實現了他的願望之後流下的喜悅淚水。

  「我在等待啊,中校,等待了許久。我一直希望有一天,那個人會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發自內心地對我說,我是一個真正的軍人。我發誓,得不到他的承認,就算是死,我的靈魂也無法得到安息。」

  「可是,中校,他可能已經死在戰場上了。您不能因為一個渺茫的希望,就以自己的靈魂為誓啊。」

  「我的誓言已經完成了呢,基德中校。我要的不是單純的那一個人的讚許,那只是一種孩子氣的執念而已。我渴望的是來自真正軍人的真心認可,就在剛才,您已經把我所希望的慷慨地給了我。」

  「您是個真正的軍人,基德中校。您的承認是我最大的榮耀。」

  這個讓人尊敬的軍人真誠地看著我,他的眼神中沒有一個長者對年輕人的期許和鼓勵,所有的目光都只含著一個軍人對另一個軍人的無限感激。

  「咳,如果可以的話,我冒昧地請求您,再對我說一遍那句話,好嗎?我……想再聽聽,聽得清楚一些。」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請求著。

  天吶,誰能拒絕這樣的請求?誰能拒絕一個期待了將近二十年的軍人得到一句再公允不過的評價?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完成他的誓言,但在這個時刻,我絕不願意哪怕一絲一毫地違背他的願望。我站直了身軀,整理好原本鬆散的軍裝,將我的長劍舉到足以表達我內心情感的位置,莊嚴地大聲說:

  「我,傑夫裡茨·基德,以我名、我血、我劍為證,您是一個讓人尊敬的、真正的軍人,佩克拉中校。我謹向您獻上我最崇高的敬意!」

  那個一直表現得瘦弱疲憊、像一個迂腐教師一樣的中年男子此時挺直了他一向稍顯佝僂的腰身,像一柄筆直的標槍巍巍站在我面前,緩緩抽出了他的佩劍,鄭重地向我回禮。

  「謝謝您,中校。」他的聲音顫抖著,閃耀著驕傲光芒的淚滴從眼角落下,猶如一場遲到了二十年的約定,帶著滿足和喜悅,瞬間淹沒了他略顯蒼老的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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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四章 紫羅蘭之隕

  推開房間的大門,我們看見普瓦洛正跪在床前,癡癡地望著躺在床上的那個人。床上正躺著的,是美麗的黑暗精靈埃裡奧特。她毫無意識,緊閉雙眼,嘴唇因乾涸而裂開,泛著不健康的白色。短短幾天時間,她已經由一個英挺強健的女戰士變成了一具幾乎完全枯萎了的身體,唯有鼻腔間不時傳出的微弱氣息才能證明,生命尚未離開她的肉體。

  如果不是黑暗精靈的身體構成與人類有不小的的差異,克里特人那狠毒的一槍或許已經穿透了埃裡奧特的心臟。但也是因為相同的原因,我們能找到的所有戰地醫者都無法救助這可憐的生命。他們徒勞地使用著只對人類才有效果的各色藥劑,試圖彌合埃裡奧特身體上的可怕傷口。這完全沒有用,美麗異族少女身上的創傷仍在持續惡化,她的左胸被槍矛完全地穿透了,裡面那些不知名的臟器受到了不知什麼程度的破損。我想,她之所以還活著,或是因為受了某個善意的神明的照顧,讓我們及時地制止了她傷口上鮮血的噴湧。

  當甦醒的普瓦洛得知埃裡奧特還活著,不顧自己同樣身受重傷,掙扎著來到愛侶的床邊,一步也不願走開。黑暗精靈瀕臨崩潰的生命終於點燃了亡靈術士的愛情之火,這火焰燃燒得如此熾烈,似乎用來作為燃料的,是他原本就十分虛弱的生命力。

  吃飯的時候,普瓦洛的目光始終溫柔地投向埃裡奧特的面頰。睡覺的時候,普瓦洛扒在床邊,緊貼著埃裡奧特的秀髮。甚至於當普瓦洛傷病發作,大口噴吐鮮血,幾乎昏厥的時候,他的手也一直緊緊攥著埃裡奧特的手指,一刻也不願鬆手。我們試圖強拖他離開這個房間,將他拉到應當屬於他的病床上,可執拗的銀髮青年一次次暴躁地用刀劍驅逐了我們,把自己和埃裡奧特一同反鎖在房間中,無論我們如何敲打都不予理睬,這才徹底打消了我們的念頭。

  昨天,普瓦洛頭一次大聲祈求死亡女神苔芙麗米蘭斯收回她伸向埃裡奧特的手掌。原本年輕的亡靈術士從沒對棲身於永恆的幽暗之界的偉大神祉有過任何依賴,儘管那是他天生力量的源泉。他不住地流淌著淚水長跪在地上虔誠求告,他願意以一切代價換回埃裡奧特的醒轉,哪怕是他的生命、他的自由、他的靈魂,甚至是唯一支撐著他走過人生最艱難旅程的魔法力量。那已經不再是我們所熟識的普瓦洛·喬納斯,那個帶著神明印記的神選之子,那個輕浮放蕩的亡靈術士,那個指引所有迷失的亡靈踏上永遠歸途的、受人尊敬的「亡者的道標」,而是一個因愛人一步步踏入死亡而無助的可憐青年。

  「啪!」達克拉推門的時候手上稍重,在門上拍出了少許聲響。

  「噓……」普瓦洛轉過頭來,神經質地制止達克拉發出哪怕一絲細小的聲音。他的面色蒼白憔悴,俊美的面龐上已經長滿了亂糟糟的胡岔,原本銀色月光般的秀髮此時灰暗粗糙,亂蓬蓬地堆積在一起。他的眼眶深陷,眼睛中佈滿血絲,顴骨因瘦弱高高隆起,面頰的皮膚上泛著因疲憊和傷病而產生的不健康的青灰色澤。無論他身體上的哪一個部位都在誠實地向我們宣告他的衰弱,但和他身體上的健康相比,我更擔心他不正常的精神狀態。

  他的眸子中燃燒著不正常的神采,雖然像兩團烈火般熾熱,卻讓我們找不到它們的焦點。他恍惚地瞟了我們一眼,似乎是想笑,面部的肌肉卻僵硬得不住抖動。最糟糕的是,他似乎確信了自己正在微笑,和氣地輕聲說:「你來了。」他游移不定的目光讓我們無法確信他在和誰說話,那個他口中「你」到底是我們中的哪一個。

  「普瓦洛,你……還好嗎?」凱兒茜女性特有的善良心理讓她忍不住關切地問候。在這之前,我不知道這豪爽的女海盜會有那麼溫柔的一面。

  「我們很好。」普瓦洛木然的表情下發出歡快的聲音,這情形讓人覺得恐怖又辛酸,「你看,埃裡就在這裡,她睡著了。我們都很好。沒什麼好擔心的,真的,有我陪著她,沒什麼好擔心的……」

  他不住口地絮叨著,一再用微弱的聲音重複著「沒什麼好擔心的」這幾個字。他的嘴唇偶爾會不自然地抽動一下,不知是因為悲痛還是因為瘋狂。或許,兩者兼而有之吧。

  看著他這個樣子,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普瓦洛,你該休息。」凱爾茜面色悲切,眼含淚花柔聲說。

  「我正在休息。你看,埃裡就在這裡,我們……我們正在休息。」普瓦洛沒頭沒尾地回答。他說完這句話便轉回頭去,伸出右手輕輕撫摩著埃裡奧特的嬌柔的臉,嘴裡哼著不知在哪裡流傳的溫馨歌謠。一旦看向埃裡奧特,他的眼睛頓時柔和的就像是一團秋日的暖陽,帶著無限的眷戀和讚美。

  他小聲哼著,哼著,表情沒有任何的變化,可是淚水已經滴落到膝下的土地裡,將一片黃土浸潤成暗淡的顏色。

  「當時很亂……」普瓦洛的聲音冷靜得就像是一片水晶打磨的鏡子,「我對紅焰說,我要去幫幫傑夫的忙,就帶著人離開了。我不想帶著埃裡,可她非要跟著來。她說,有我保護她,她就不會有危險。」

  「可她卻替我受了這一槍。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槍從她身前刺入,然後再從她身後穿出。她真傻,不是麼?這個傻丫頭。那槍是刺向我的,我應付的來。我是個了不起的術士,一把長槍怎麼會刺傷我?她說過的,有我保護她,她就不會有危險。可她偏偏要轉過頭來救我。她真傻,對麼?」

  「普瓦洛,你累了。」弗萊德伸手扶住亡靈術士的左手,想拉他起來。這時的普瓦洛忽地從地上跳起,奮力推開弗萊德。

  「讓我們單獨呆會,求求你們了,讓我們單獨呆會!」他忽然大喊起來,「埃裡一直希望和我單獨呆著,你們不知道嗎?在舞會上,在餐桌上,在戰場上,她一直希望和我單獨呆一會。我曾經一次次地拒絕她,可是現在不會了,再也不會了。你們就離開一會,讓我們單獨在一起,好嗎?」

  看見他這個樣子,我們怎麼敢離開?我不知道如果我們離開普瓦洛會幹出什麼事來。如果埃裡奧特真的遭到不幸,他或許會緊隨其後干下什麼傻事。這種事他做的出,我知道,儘管普瓦洛平時表現得像個輕浮浪蕩的傢伙,但一旦他衝動起來,就完全不會在意自己的性命。這一點,當初弗萊德從溫斯頓人手裡救下他時,我們就已經領教過了。

  「我們是來給埃裡送藥的。」我從眾人的身後站出來,手裡捧著一碗濃濃的藥汁,「不管出了什麼事,先讓埃裡喝完了藥再說吧。」

  這時的普瓦洛就像被催眠了一樣,眼睛裡只能看見那藥碗。他小心地把碗端到床前,盡力地扶起埃裡奧特,用勺子輕輕舀起湯汁,放在嘴邊輕吹了兩口,然後緩緩地、小心地送到埃裡奧特的口中。

  「埃裡,張開嘴,乖,當個好孩子……對,這樣就好,慢一點,慢一點……你這個小饞貓,小心燙著……」

  只有一小半的湯藥被埃裡奧特嚥下去,大部分都沿著她的嘴唇流出來,將她的衣服和床褥浸濕了。可是普瓦洛渾然不覺,依舊一勺一勺地餵著她,不時地說幾句不著邊際的話。從他的話語中我們聽得出,在他眼中所看見的,並不是眼前這個完全沒有知覺、只能依靠本能吞嚥食物的埃裡奧特,而是一個活潑可愛、清純美麗的幻覺。

  「好點了嗎?」喂完了藥劑,普瓦洛小聲問,雖然沒有任何人回答,但他仍然滿意地點點頭,摸了摸埃裡奧特的頭髮,「……那就好,你好好休息,等你痊癒了之後,我帶你到寶石花平原上去看花,看紫羅蘭。你不是最喜歡紫羅蘭的嗎?……對,只有我和你。我們不告訴弗萊德他們,自己偷著去。聽話,乖……」此時的普瓦洛已經完全分不清現實和幻想了,我們真的沒有想到,他的悲傷來得如此強烈,以至於扭曲了他原本強韌的理智。

  凱爾茜再也忍不住,捂著臉衝出門去。遠遠地,我聽見她悲傷哭泣的聲音。紅焰隨後也走出去,安慰著他的愛侶。我和弗萊德憂愁地對望著,為我們朋友的瘋癲而傷心。

  普瓦洛此時又將埃裡奧特在床上安置好,將空碗送到我面前。

  「謝謝你,傑夫,請你告訴醫生,埃裡的傷口該換藥了,她說她覺得有點疼。要是沒什麼其他的事情,大家就請回去吧。埃裡想睡會。」

  再沒有什麼理由可以讓我們留下,我頹然地接過碗,和大家一起滿懷憂慮地離去。我們沒有任何辦法能夠幫助我們可憐的朋友。雖然他還活著,可是他的心正在隨著埃裡奧特慢慢地死去。什麼也挽救不了他,我們不能,甚至他自己也不能。他的世界已經完全因為黑暗精靈的受傷而崩潰,再沒有絲毫的理性可言。除非埃裡奧特的傷勢好轉,恢復健康,否則,我認為這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將我們的朋友普瓦洛帶回給我們。

  而在這件事情上,我們甚至不能盡到一個友人的義務,和他一起分擔這有可能是最後的痛苦。

  ……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達克拉的腦袋重重地撞著牆,懊惱地大叫,「普瓦洛這樣下去不行!」

  「冷靜點,達克拉。」羅迪克煩躁地說。

  「冷靜!你讓我怎麼冷靜!埃裡奧特成了那個樣子,普瓦洛又成了……又成了那個樣子。我怎麼冷靜得下來?他是我的朋友啊!我可不像你,自己的兄弟死了,連哭也不哭一聲。」焦躁的心情讓達克拉失去了理智,口不擇言地說道。

  「你這個混蛋,你說什麼!」羅迪克猛地拔出劍來,憤怒地吼道,「你再說一遍!」

  「我說,我有感情,為朋友擔心,不像你是個冷血動物!」達克拉伸直了脖子大叫。

  「我殺了你這個混蛋!」達克拉的話確實太傷人了,受了侮辱的羅迪克像猛虎一樣竄起來,揮劍砍向達克拉。而達克拉此時也已經拔劍在手,準備迎擊羅迪克的攻擊。

  我忙撲過去,死死抱住憤怒中的羅迪克,凱爾茜忙搶過去奪下了他的劍。羅迪克的臉上青筋爆裂,滿面赤紅,全身的肌肉都在顫抖。另一面,紅焰也已經摟住達克拉。

  「別攔著我,我要殺了這個傢伙。」羅迪克掙扎著。

  「你來啊!你來試試啊!」達克拉回應道。

  忽然,一道黑色的光影劃過,將我們面前的長桌砍成了兩半。桌面上的東西隨著桌子的分裂傾覆到地上,發出凌亂的嘩啦嘩啦的聲響。

  「都給我住手。」弗萊德低沉的怒喝在我們中間響起。他的聲音並不大,卻帶著特有的威懾,讓失去理智的兩個人精神一振,同時安靜下來。

  「現在,我們的朋友正遭受不幸,前面還有無數的硬仗要打,這正是需要你們的時候。你們兩個傢伙到好,不但不能給朋友提供任何幫助,反到在這裡像兩個無賴一樣廝鬥,讓別人來為你們擔心。你們難道就不知道什麼叫羞恥嗎!」

  我覺得羅迪克僵硬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他的喘息聲依舊粗重,但眼中已經沒有了那層失控的戾氣,取而代之的是羞赧和慚愧的神色。我試探著鬆開了緊抱著他的雙手,他沒有再做出任何激烈的反應。

  「達克拉,我的朋友。我知道你在為普瓦洛擔心。但你要知道,我們都同樣為他擔心,只是我們表現的方式不同而已。你的話傷害了羅迪克,你應該向他道歉。」弗萊德嚴肅地說。

  達克拉此時想必已經反省了自己剛才的失言,他滿面羞紅,扭捏地走到羅迪克跟前說:「羅迪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剛才我一定是發瘋了。我只是……只是因為太擔心了而失去了理智,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該死,我真的是個混蛋,我知道傑拉德的死讓你很難過,我不該那麼說。對不起,你應該生氣的,你打我,用力打我吧。如果不解氣的話,哪怕用劍刺我,殺了我都可以。只求你能原諒我。我真的不是那個意思……」

  「羅迪克,這件事完全是達克拉的錯,但是我們都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如果現在遭遇困境的不是普瓦洛,而是你,我相信他也會為你這樣做的。我們都希望你能原諒他。」弗萊德轉向羅迪克說。

  不需要更多的勸告了。一旦冷靜下來,對於這個在戰場上結下生死相依的深厚友情的魁梧漢子,羅迪克已經不再有任何的痛恨。他含著淚伸出手去,和達克拉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我相信,這一個小小的插曲不會阻礙他們之間的友誼,正相反,經歷了這次小小的衝突,這兩個勇敢的戰士或許會更加親密和相互信任。

  正當這時,大門被粗暴地推開了,緊接著衝進來的,正是我們剛才一直為之憂心忡忡的朋友,悲痛欲絕的亡靈術士普瓦洛·喬納斯。他看上去比前幾天更糟糕了:他的長袍被劃破,在背後很大一塊被撕撤成一綹綹的碎布條,右腳上的鞋子不知所蹤,臉上滿是灰黑色的泥土,右臂上帶著明顯的擦傷痕跡,看起來就像是剛從山坡上滾下來。顯然他剛跑了一段不短的路程,彎著腰喘著粗氣,將口中堆積的涎水大口吐在地上。他的神色慌張的讓人驚恐,眼中射出的精芒彷彿帶著不詳的信息,讓我們心中不住震顫。

  怎麼了?怎麼會這樣?是什麼事情可以讓絕望中的普瓦洛冒著失去陪伴愛侶走完最後生命里程機會的危險,離開埃裡奧特的身邊,來到我們的面前?難道說……

  儘管我早就猜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但當它到來的時候,我仍然不願相信。埃裡奧特,她是那麼美麗,那麼善良,那麼年輕(儘管她的實際年齡或許比我爺爺還要大),她還沒有享受過她應該在這世界上享有的幸福,就這樣過早的離去了麼?

  我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場景,她是那麼善良,在被人誣陷、誹謗甚至危及她的生命的時候,都不曾有過一絲悔恨;當她得知有可能會永遠失去視力時,表現得那麼平靜卻又那麼悲傷。為了追求自己的愛情,這個美麗的異族少女背棄了自己的宗族,陪伴在普瓦洛的身旁,保護他、照料他,站在一旁默默地看著他從一個無名的術士變成了一個值得尊敬的英雄。為了普瓦洛,這個善良的精靈成為了一名勇敢的戰士,違背自己的良心在戰場上與原本和她無關的敵人戰鬥。雖然她從來也不說,但我們都知道,每次戰鬥結束後,她都會一個躲在角落中嘔吐和哭泣。

  我永遠無法忘記當這個愛花的異族少女頭一次戴上墨鏡,手持紫羅蘭時的模樣,在那個動人的時刻裡,我再也分不清哪個是嬌艷的鮮花,哪個是美麗的精靈。

  我以為我已經作好了失去她的準備。我在欺騙自己。我永遠都無法做好這個準備。

  我身旁的紅焰靜默地流下淚水。原本,他因為種族的原因,如此痛恨那個膚色黝黑的少女。可是不久之後,埃裡奧特就用自己的友善和大度征服了所有人。

  或許,在埃裡奧特短暫的生命中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她征服了她的愛人,贏得了普瓦洛的心。可這對於普瓦洛來說,只是將伴隨他一生的痛苦,而對於她自己,則沒有任何的意義。

  「呼呼……你們,你們幹什麼做出這種表情……呼……埃裡、埃裡沒有……沒有死。」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6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五章 我說的是「愛」

  「我們知道,普瓦洛。」弗萊德走過去安撫我們神志不清的朋友,「埃裡不會死的,永遠都不會,她是最美的紫羅蘭,永遠盛開在我們的心中……」

  「呸……」普瓦洛一把將沉痛的弗萊德推開,努力調整著自己的氣息。

  「埃裡……我的埃裡……沒有……沒有死,真的……」

  我無法為死者考慮更多的事情,現在,如何拯救已經完全失去理智的普瓦洛才是最重要的。我們已經永遠失去了一個朋友,我們不想因此再失去另外一個。

  「普瓦洛,你的心情我能理解,」我緩緩地對他說,「我也不能接受這個事實。可是既然它已經發生了,我希望我們能和你站在一起,共同分擔你的痛苦和悲傷。」

  「發生……發生個屁啊!」普瓦洛筋疲力盡地說了句粗話,這正是他神志不清的象徵。他從來都以優雅的學者自居,將粗魯當作一項極大的罪惡來看待。

  「看著我,看著……呼……我的眼睛!」他搖晃著我的肩膀,將腦袋湊到我跟前,圓睜著雙目,「這雙眼睛清晰、明亮、充滿智慧。這是一個失去了神志的瘋子會有的眼神嗎?」他的眼神污濁混沌,目光渙散,正是一個失去了神志的——我真不想用這個詞彙來描述我的朋友——瘋子應該有的眼神。還好,他的瘋發得恰倒好處,並沒有讓他想到類似「殉情」、「陪葬」的糟糕念頭。如果唯有這樣能夠保護他的生命的話,我們不介意讓他的後半生都生活在謊言之中。

  我們都同情地看著他。他每望向一個人,那個人都善良地對他搖頭表示否定。可是,我們的表情出賣了我們。那又怎麼樣呢?誰能指望一個瘋子看出我們善意的謊言呢?

  「我不跟你們這群白癡說了。」終於,普瓦洛放棄了他的嘗試。他似乎感到清醒點了,轉身又向埃裡奧特的病房跑去,「你們跟我來就知道了,尤其是你,弗萊德。要是不來你會後悔一輩子的。快一點過來!」

  巨大的悲傷湧起在我的心頭:看不到自己摯愛的屍體居然會讓別人後悔一輩子,看來普瓦洛的精神比剛才還要混亂。他或許已經永遠沒有機會恢復成一個正常人了吧。

  從朋友們的眼神中,我看到了他們同樣的心情。

  不管怎麼說,我們此時確實應該到埃裡奧特那裡去。年輕的黑暗精靈已經失去了她的親人,我們是她僅存的朋友。我們有義務處理她死後的事務。

  不知道黑暗精靈是如何處理他們亡者的遺體的。火燒?我不喜歡,那對埃裡來說太殘忍了。一想到她美麗的身軀將在烈火中漸漸變成焦土灰燼,就讓我悲從中來。我們或許不能挽救她的生命,但我希望起碼能夠保留她在世間美麗的容顏,讓她的美持續得越久越好。

  土葬?不,埃裡是從地下叛逃的黑暗精靈,她的幸福不在地下,而在地上,在那些陽光明媚鋪滿花朵的地方。對,鮮花,只有鮮花最茂盛的地方才應該是她永恆的歸宿。

  我叫過一個侍衛,命令他盡快準備一隻木筏,在上面堆滿象徵著永遠純潔美好的百合花,就停放在城外的護城河旁。雖然很不忍心,但埃裡奧特的屍身還是盡快處理的好。深秋的天氣儘管並不十分炎熱,但屍首如果停放得久了還是會變質的……

  我們找出軍中的禮服穿戴整齊,並在左胸口處別上一支潔白的花朵。紅焰將一滴朱紅的藥水滴在自己右眼的眼角,那藥水瞬間融入皮膚,變成了一滴擦拭不去的血色淚痕——這是精靈族的族人表達對朋友的故去的哀傷的最莊重的禮儀。

  一切準備完畢,我們手捧鮮花,向埃裡奧特的病房走去。沉痛的心情就像是鋒利的刀片,讓我們心痛如絞。我們要去送別我們美麗的朋友,一個我們永遠不願失去的人。我不知道到時候該如何面對失去了生機和呼吸的埃裡奧特。在我內心深處,只希望這條道路長一些,再長一些,長得永遠也走不到盡頭。

  可這條路今天忽然變得那麼短,短得讓我們都無法整理好自己的心緒。

  站在病房門口,我們面面相覷,不知該由誰邁出這沉重的第一步。忽然,沒有任何疑義的,我們將目光投向了弗萊德。是的,只有他,我高尚的朋友。只有他才有資格代表我們每一個人。

  儘管慌張,儘管悲切,但我的摯友在這個時刻還是拿出了他的責任感。他動作因為僵硬而顯得不協調,呼吸短促,聽上去就像是一個瀕死的病人。就在片刻之前,他沉著果斷地制止了兩個壯漢之間的搏鬥,但現在,虛弱的汗水爬滿他的額頭。他伸出了右手,搭在厚重的門板上,用力一推……

  ……

  「……她很走運,心臟沒有受傷,只是肺部輕微受損,又有幾條靜脈血管破裂,失血過多。她之所以昏迷不醒,主要原因是傷口過大並且持續感染,只是這裡的醫生無法弄清她的傷勢,不敢確診才會延誤了那麼久。幸虧我曾經研讀過有關各個種族生理構造的相關醫學典籍,現在她已經沒有生命危險了,只是需要時間恢復。其實人類和黑暗精靈的身體構造差別並不是很大,只是在皮下組織、骨骼和體內微循環系統存在可以理解的差異……」

  平和冷靜的聲音穿過推開的門縫,在我們的耳朵間傳遞著,我從後面看見弗萊德全身忽地一震,而後一動不動地僵直在那裡。我看不見他的面色和表情,但他似乎確實很激動,以至於一層深紅的色暈直漫過了他後頸。

  那聲音、那語調、那用深奧複雜的術語形容人體的語態和句式,無不讓我們這些正站在門口的人驚訝無比。這一切是那麼熟悉,卻又是那麼的不可能發生。隨著那道木門的緩緩開啟,無論是眼睛還是耳朵,都在告訴我們這樣一個現實,但我的思維卻似乎還沒有扭轉過來,怎麼也不能相信正在發生的這一切。

  正坐在病床前細心並冷靜地給普瓦洛上醫學常識課的,正是善神達瑞摩斯的虔誠信徒、軍中至善和至美的化身、有著「尊嚴的神容」美名的僧侶、我們的良友、弗萊德思慕的唯一女性、現在應當遠在不知何處的羅斯托克聯合王國教區聖女:米莉婭·巴特斯菲亞,。

  聽到門板轉動發出的吱呀聲,米莉婭轉過頭來,她看見的是弗萊德因為激動而不知所措的模樣。瞬間,一層水霧瀰漫在她的眼前,交織著思念、堅定、甜蜜和痛苦的表情浮現在她的臉上,讓人感受到她此時複雜的心情。她就坐在那裡,一動也不動,一句話也不說,和弗萊德深情地對望著,眼中完全忽略了我們的存在。我站在弗萊德的身邊,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生怕一次深呼吸就打碎了這個來的太突然的美夢,將眼前這個糅合了神祉的莊嚴和人間美貌的女子在我們的眼前吹散,讓我的朋友再一次墮入永恆思慕的地獄中。

  「您……來了……」半晌,弗萊德才說出這幾句話。這真是情侶間最糟糕的問候,卻又是他表達真摯情感的唯一方式。他的聲音空虛朦朧,就好像此刻還未曾清醒。

  「我,來了!」米莉婭用力點了點頭,她依舊是那付冷靜高傲的聖潔模樣,可兩道淚痕已經滑過她的兩腮。

  他們倆緩慢地走近,弗萊德顫抖地捧起米莉婭伸出的右手,輕輕親吻了她的手背,然後又輕輕地將它放下。這個簡單的動作此刻對於他們倆來說似乎十分艱難,以至於似乎是耗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將他們的指尖從對方的手中拿出。在奇妙的沉默中,他們的眼神交織著,代替語言表達著他們最真實的自己。

  忽然,弗萊德伸出雙手搶上前去,將米莉婭用力地抱在懷裡。他抱得是那麼緊,幾乎要把米莉婭融化到自己的血肉裡、骨骼中。這突如其來的強烈情感讓米莉婭一聲驚呼,而後就自然地回應:她的頭緊貼著弗萊德的胸脯,微微閉著雙眼,美玉般潔白無瑕的手臂從寬大的袍子中伸出,緊緊摟住愛人的脊背。

  「我以為我選擇了堅定的信仰,我以為我真的拋棄了對您的情感,我以為已經將生命完全奉獻給了至善的神明,不能再有任何人能分享它……」米莉婭輕聲說著,彷彿是在夢中的囈語,溫柔甜美,似乎是帶著某種靈魂的力量。

  「我欺騙了我的心,可我無法欺騙神明。在接受聖女指派前做最後一次祈禱時,我失去了神的回應。您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空虛,我就像一個落水者,在湍急的河流中無助地掙扎,卻什麼也抓不住。我被我的信仰遺棄了。」

  「在恐懼和慌亂的時候,我想起了您,您的面容,您的手臂,您的微笑和戰鬥時的英姿。然後,我得到了安寧,神再次回應了我的聲音。只有在思念您的時候我的禱告才有回應,唯有和您在一起神才肯定我的信仰和忠誠。我知道,我的禱告將不再只代表我自己的信仰,還必須包含著您的聲音。神撥去了我眼前的迷霧,讓我看清了自己的靈魂。我必須對自己誠實,我對您的愛勝於對信仰的虔誠。陪伴在您身邊比侍奉於神座前更讓我感到幸福……」

  「我……愛您,再也不願……離開您……」

  弗萊德似乎是被什麼看不見的力量擊中了,他兩眼通紅,含著晶瑩的淚光捧起米莉婭的臉,用一種我所不能理解的奇怪的語調回答道:

  「我發誓,我願永遠忠誠於您的生命和愛情,絕不離開您,也絕不讓您離開我。無論發生了什麼,只要我一息尚存,我的心就隨您一同跳動。」

  當他們的嘴唇緊貼在一起的時候,我才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這是我親眼目睹的第一個吻,它並不像小說中騎士和貴婦、王子和公主在後花園、森林深處或是陽台上發生的浪漫情事那麼深情熱烈,但那所蘊涵的感情卻只會比那更深長、更感人。

  即便是一個吻,弗萊德表達得也依舊是那麼含蓄節制。他只是在米莉婭的唇邊輕輕碰了碰,並沒有作出更多親密的表示。但這已經足以震撼我們的眼球了。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絕不會相信我正直得過分、甚至有些迂腐的朋友會在眾人面前如此直露地表現自己的愛戀。在鐵血戰場上不曾分毫動搖過的弗萊德,此時已經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緒。我不知道需要多麼熾烈的情感才會讓他變成這個樣子?

  我祝福他,我相信在場的每個人都會深深地祝福他。弗萊德得到了一份值得永遠珍惜的美好愛情,而他此刻的失態恰恰說明了這這愛情的珍貴和重要。

  我此生頭一回對所謂的「神明」產生了好感,在那些拙劣的騎士小說中,他們似乎一向都是拆散彼此相愛的幸福情侶的罪魁禍首,從沒像這一次表現得那麼富有人情味。在那麼很短的剎那間,我甚至動搖了自己對財神席勒姆多亞的偏愛——當然,只是在很短的剎那間。

  忽然,他們似乎剛剛意識到我們的存在,忙鬆開相互緊擁的手臂,向後退了一步。米莉婭一向的沉著冷靜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在慌張後退時不小心踩到了自己長袍的下擺,打了一個趔趄。弗萊德見狀又慌忙搶上來扶住她,卻又順勢把她摟在自己的肩頭。米莉婭的表情越發尷尬起來,輕輕掙脫了弗萊德的懷抱,紅著面孔低下頭去。弗萊德則像是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會看看我們,一會看看米莉婭,一句話也不會說了。

  氣氛很古怪,我們相互對望著,用目光提醒別人盡快想辦法打破僵局,扭轉這尷尬的場面。可是米莉婭的出現和弗萊德超出我們想像的大膽舉動接連挑戰著我們的心理承受能力,讓我們的頭腦一片空白。我們對這誰也沒能預料到的情況沒有絲毫的準備,只能在這莫名的尷尬局面下發窘。

  我覺得在現在的情形中,如果我說出類似「我們什麼也沒看見,你們請繼續」這種欲蓋彌彰的話,恐怕只會讓氣氛更糟糕。

  「米莉婭,埃裡如果醒了,我應該怎麼辦?」因為愛侶得救而恢復理智的普瓦洛展現了他思維敏捷的一面,在這個情況下或許只有這個話題才能引導我們走出剛才的尷尬情緒。不過從這個問題中我們也可以看得出他的腦筋還不是很好用,如果埃裡奧特醒了,連白癡都知道這表示她的傷勢好轉了,問這個時候「應該怎麼辦」似乎有些蠢。

  「啊……那個……給她吃些流質的食物恢復體力,不要太熱或太涼,不可以吃太多,然後呢……恩……保持通風和傷口的乾燥,如果傷口迸裂就塗我給你的藥水,防止傷口再次感染。要是她明天這個時候還沒有退燒,那就喊我來……總之……總之……總之……」米莉婭滿面緋紅,語無倫次地說。在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頭始終都沒有抬起來。說到最後,似乎連她自己也忘記了自己想說什麼,「總之」了半天,也沒「總之」出更多的內容。

  「總之,你要好好地照顧她。」看到愛人窘迫的模樣,弗萊德連忙補充了一句普遍真理。

  「啊,對,總之你要好好地照顧她……」米莉婭羞怯地回望了弗萊德一眼,表示著她的謝意。

  「好的,謝謝你,米莉婭。」普瓦洛微笑著回答。此時的亡靈術士雖然形銷骨立,滿臉的胡茬,但因為得到埃裡奧特性命無憂的消息,精神狀態遠比前幾天要好得多,疲憊的雙眼間有了生命的神采,我們熟悉的那輕佻油滑的笑容也重新浮上了他的面龐。

  「咦?你們怎麼穿成這個樣子?」這時候,他才發現我們穿戴得過於正式了,插在領口的白色花朵看上去也格外的讓人不舒服。他的語氣可並不像剛才對待米莉婭那麼友善,腦門上的青筋一根根暴露出來。

  「……啊,是這個樣子的。我們……聽說埃裡奧特……好轉了,所以穿得正式一點,過來慶祝……是這個樣子的,對不對?」我慌忙掩飾著,羅迪克和達克拉他們紛紛點頭贊同。

  「這花是……」普瓦洛一臉不信任地看著我們。

  「這是我們表示祝賀的鮮花啊!這不是很明顯嗎?」我的頭腦漸漸清楚起來,從容不迫地應付著眼前的困境,忙不迭地把花從領口上解下來,輕輕放在病榻旁的茶几上。自然,那些反應遲鈍的傢伙沾了我的光,也隨著照做了。

  「紅焰,你的臉上是怎麼搞得?」隨著神智一同恢復的,還有普瓦洛細緻的觀察力。神明寬恕我,看著他現在這麼糾纏不休的樣子,我忽然覺得讓他一直因為悲痛那麼瘋癲下去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這是因為……」

  「是因為紅焰聽說埃裡的病情好轉,心情激動,所以在穿衣服的時候被……扣子,對,扣子,劃傷了。」看到紅焰瞠目結舌的模樣,凱爾茜及時的替他解了圍。

  「真的?」普瓦洛的臉上寫滿了懷疑。

  「真的!」紅焰努力擠出自己最誠實的表情,用力地點著頭。

  這一切本該平靜地過去,可是忽然之間,一個忠誠嚴肅的聲音不合時機地響起。

  「報告長官,您要的木筏和百合花都已經準備好了,葬禮隨時都可以進行。啊,屍體就在這裡嗎?」

  「木筏?百合花?葬禮?屍體……」普瓦洛惡狠狠地看向我們,他的目光並不比一隻惡狼友善多少,他問那個選錯了時間闖進來的侍衛:「是誰讓你這麼做的」

  「是……基德中校,先生。中校說,雖然天氣不算太熱,但屍體還是盡早處理的好,免得腐爛發臭。對於埃裡奧特小姐的死,我們都很傷心,請您節哀,喬納斯先生。」該死的,我怎麼找了個只長了嘴巴沒有長眼睛的傢伙當我的侍衛,就在他說話的時候,埃裡奧特的胸口還在因呼吸不停起伏呢。

  「我能夠解釋的,普瓦洛,相信我。你把笤帚放下,對放下,哎,你怎麼又把刀拿起來了,你還是拿笤帚吧……救命啊……」我從錯愕的侍衛身邊迅速地閃過,錯身間,我努力做出氣憤的樣子狠狠瞪了他一眼。

  就把這小子這個月的津貼當作我的醫療費吧。

  (對於麵團兒質疑我rp的無端猜測表示一下深切的不滿,小弦子的更新是不會以愚人節的存在而發生改變的,如果有什麼變化一定會事先通知,如果來不及事先通知也會請人代為通知,如果找不到人事先代為通知那就……那就……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啦………………)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7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六章 婚禮

  「救命啊……」我拿出曾經經過艱苦鍛煉的強健體魄奮力奔逃著,身後是笨拙地揮舞著戰刀的亡靈術士普瓦洛。

  「站住,讓我砍死你吧。」

  笑話,這種有得賠沒得賺的蠢事我怎麼會做。

  「前面的人都讓開,否則我扣你們下個月的津貼!」處在食物鏈中段的我絲毫不理睬普瓦洛的威脅,轉而威脅起擋住了我去路的巡邏兵。身為軍團後勤長官的威嚴此時完全地體現出來了,那些士兵像躲避瘟疫一樣為我騰出了逃逸的道路。我跑得比剛才更快了。

  「我就不信追不上你了!」說著,普瓦洛拿出了看家的本領,將手中沉重的長刀扔在地上,大聲高呼著熟悉的咒語。一道意味著加速魔法的神奇光芒附著在他的身上,他倏地提高了速度,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啊,你這個沒有運動精神的傢伙!」我唾罵著。

  「我是高雅的賢者,不是拉車的牲口。」他反唇相譏。

  軍人的自尊心和榮譽感刺激了我,我順手撕開了自己的禮服扣子,把厚重的外套和緊繃的襯衫隨手拋出,赤裸著上身歡躍地奔跑。我如此放縱的發洩並非是因為真的害怕普瓦洛玩笑般的威脅,實在是我的心被戰爭帶來的沉痛壓抑了太久,而今天接連到來的巨大快樂又讓我太過幸福。被苦惱和恐懼壓迫了太久的心情幾乎已經忘卻了幸福的感覺,彷彿必須通過疲憊我的肉體才能讓我感到快樂。

  我們肆無忌憚,歡叫著跑出城。在空曠無人的平原上,我們不再是受人景仰的術士和讓人畏懼的軍官,只是兩個童心未泯的青年,兩個追逐著歡樂的、張揚而真誠的生命。

  看著普瓦洛的步步逼近,我想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經歷戰場的殘酷,第一次殺人,我的第一個生意上的夥伴剛剛死在我的面前,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導師拯救了我的生命,帶我脫離險境。那時的我只是一個連血都沒大見過的戰地新兵,而普瓦洛則是一個只會一種法術的拙劣法師。是殘酷的戰爭讓我們相遇,並把我們的生命緊緊聯繫在一起。

  而現在呢?我已經習慣了每天面對成千上萬的死亡,死在我手中的同類多得不可計數。在戰場上,我失去了那麼多的夥伴和朋友,這讓我倍加珍惜隨時有可能被生死阻隔的友誼。而普瓦洛也已經不再是那個自卑的少年,他找到了自己生命的價值,更找到了自己愛情的歸宿。

  即便僅僅過去了三年多的時光,可我們已經有資格回過頭去看著自己走過的道路,對我們自己說一句:我們曾經那麼年輕。

  普瓦洛此時已經與我並駕齊驅,他應該想到了和我相同的事情,不再大聲地叫嚷,只是默默地陪我並肩奔跑。他銀色的頭髮迎風飄蕩著,讓我覺得難以言述的安寧。

  不知跑了多久,當查美拉鎮的城牆在我們眼中變成一團細小的陰影,我們筋疲力盡,躺倒在草地上。

  枯黃的草葉劃過我裸露的後背,癢癢的,很舒服。我摘下一片草葉含在嘴裡,一陣泥土的清香氣息瞬間充滿了我的口腔。骨與骨之間關節的縫隙裡透出強烈的酸痛,讓我感覺到陣陣幸福的疲憊。

  普瓦洛顧不上自己精緻的長袍會被弄髒,同樣放肆地橫躺在地上。我們頭頂著頭,仰望著晴朗的天空。

  天上沒有雲,晴朗得就像我們現在的心情……

  「傑夫……」

  「什麼?」

  「我要結婚。」

  「你說什麼?」我不顧全身的酸痛,驚訝地坐起身來。

  「等埃裡的傷一好,我就要向她求婚。如果她這一次不答應,我就繼續求下去,直到她答應為止。我真蠢,直到這個現在我才知道,我不能沒有她。」

  「你瘋了!」我的第一反應告訴我,普瓦洛的瘋病似乎還沒有痊癒。普瓦洛,這個好色濫情的淫蟲,現在居然真的打定主意要結婚了。儘管他前幾天的表現告訴我們這一天遲早都會到來,但我沒有想到居然那麼快。

  「你可要考慮清楚,真的結了婚,你是要失去許多人生樂趣的。」我不無惡意的對他說。這是他一再拒絕埃裡奧特的一個主要的借口。「對於一個成年未婚的青年男子來說,保持自己的自由之身和追求更多美貌和快樂的權利,這才是最重要的。過早地將自己捆在一棵樹上,會失去很多人生樂趣的。」他總是這樣調侃地回答。他的這個態度讓思慕他的黑暗精靈又愛又恨,而粗暴的女海盜凱爾茜則不止一次地因為這些話而要為同為女性的埃裡奧特出氣,咆哮著要「給這個好色的屍蟲一點顏色瞧瞧」。

  「那只是個借口。」普瓦洛輕輕搖了搖頭,有些慚愧地說道,「逃避責任的借口。我早就知道自己喜歡埃裡,可我不敢承認。我一直覺得自己太年輕,甚至沒有辦法為自己負責,更何況要為一個女人負一生的責任。我只想用更多的時間去做好準備,我希望能給埃裡更多更長久的幸福,即便我的生命對她來說依然是那麼短暫。」

  「這麼說,你還是個負責任的人嘍?」在這之前,我從沒將「負責」這樣的評語加諸到普瓦洛身上,尤其是在男女情事方面。但現在,我相信他所說的,我相信他情感的真實和可靠。我之所以依舊用不屑地神態調侃他,完全是因為種朋友間反諷式的交流方式。

  他對我的話不急不惱,繼續說道:「直到她出了事我才知道自己錯了,我錯得那麼嚴重。如果我不去爭取,不去嘗試,無論給我多少時間,我都永遠不會做好負責的準備。如果我們相互之間確定是終生幸福的源泉,那就應該將這幸福更早地給予對方。」

  「埃裡受傷後,我一直在後悔,後悔自己的膽怯。我想給她一生的幸福,可如果她在那時候死了,我甚至連一天的幸福都沒有讓她感受過。而造成這一切的,則是我的愚蠢和懦弱。」他的眼睛再次濕潤了,不是因為悲傷,而是因為自責。

  「幸虧,傑夫,幸虧神明給了我一次彌補過錯的機會。我必須抓住這次機會。只要我活著一天,就要給埃裡一天的幸福和快樂。」

  「至於此後的事情……我才不管呢……」

  我看著躺在我面前、幸福地闔著雙眼的年輕的術士,深深地為朋友的決定而高興。

  「你會是個好丈夫的,我相信。你們一定會很幸福。」我曾經以為在小說中出現的這些祝福的話語肉麻得近乎噁心,但在這個時候,我異常真誠地把它們說了出來,而且覺得,只有這些話才能表達我的真誠的祝福。

  「那當然,我可是個了不起的術士,而且重要的是,對付女孩子,我經驗豐富……」招人討厭的自大嘴臉又爬上了他的面孔。

  「收起你惡劣的嘴臉吧,你是不是個好丈夫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真正好奇的是,你們的孩子會長成什麼樣子,是不是一隻耳朵長,一隻耳朵短……」

  「就知道你那張刻薄的嘴裡准吐不出好話……對了,幫我個忙。」

  「幹什麼。」

  「拉我起來,我累得動不了了……」

  「你不是一直在用魔法的嗎?」

  「那也要消耗體力啊,你以為我是能不停腳地跑一整天的極地野驢麼?快點拉我起來,哎,你怎麼走了?」

  「你也不記得是誰提著刀把我追到這裡的。你不是個負責任的男人麼,那就為你自己的愚行負責吧。」

  「啊,你這個無情的傢伙……」

  ……

  相比起正派得有些過分的弗萊德來說,亡靈術士的確是個浪漫熱情的人,這從他求婚時的表現可以得到證實。

  當時,他表情嚴肅地走進房間,看著在米莉婭和凱爾茜悉心照料下一天天恢復健康的埃裡奧特,無比堅定地說:

  「從今以後,不許你再用找借口親近我,不許你再說對我說那些肉麻的情話,不許你再時時跟著我,不許你再為我做那些危險的傻事!」

  可憐的孩子被他的話嚇傻了,她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要受到這樣傷人的懲罰。一時間她甚至忘了悲傷和哭泣,只是一言不發地愣在那裡。

  知道內情的凱爾茜也覺得普瓦洛做得太過分了,她背對著黑暗精靈向普瓦洛做了個威脅的手勢。

  這時候,普瓦洛忽然憑空從一團陰影中取出一個雕琢精美的盒子,雙手輕輕捧到埃裡奧特的面前,單膝跪地,用無比輕柔的聲音說:

  「是的,不許你再這樣做,因為這些事情以後要讓我來做。以後要讓我找借口親近你,讓我對你說肉麻的情話,讓我時時跟隨你、保護你,讓我去為你做傻事。」

  「我,普瓦洛·喬納斯,於大陸公歷1461年十月十五日,正式向我唯一的至愛埃裡奧特小姐求婚。以永不變更的亡者之路為誓,我願終生與埃裡奧特小姐為伴,同行歲月,共度光陰,直到我的生命之柱崩潰的盡頭……」

  「……您……願意……嫁給我麼?」

  盒子在他的手中綻開,裡面是一枚精美的戒指。在秘銀打造的精緻戒環的頂端,托起一朵由純淨的紫色水晶雕刻而成的紫羅蘭。在窗台邊,那戒指彷彿吸收了整個太陽的光芒,在自己的內部炸開層層閃亮的紫色光影,一圈圈蕩漾開去,猶如帶有生命的真實花朵。我相信這枚戒指中肯定帶著某種魔法的力量,否則不會讓普瓦洛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五天之久才把它完成。

  突如其來的幸福彷彿是不真實的夢境,讓埃裡奧特不能相信。她呆呆的模樣持續了很久,什麼話也不說,也沒有作出任何表示肯定或否定的姿態。就在連普瓦洛自己都相信自己的第一次求婚失敗的時候,美麗的黑暗精靈忽然不顧身上的傷痛,尖叫著抱住普瓦洛,大聲說著「我願意,我願意!」喜極而泣。

  沒有做作的矜持,沒有羞澀的掩飾,地底精靈用她最熱烈的喜悅回應著她的幸福。這單純少女的直率表現連普瓦洛都有點不適應,只知道輕輕摟住那個剛剛承諾成為自己終生伴侶的女子,傻瓜般滿足地微笑。

  溫馨、浪漫而又直截了當,這就是在戰爭的非常時期我們所能遇見的最好的愛情。它來得那麼快,事先完全沒有徵兆。但看著眼前緊緊相擁的一對,誰又能說它是倉促和盲目的呢?

  婚禮是在一個月之後舉行的。

  在這一個月裡,克里特人「友好地」沒有發起任何攻擊,而我們則在鞏固奪回的國土的同時,大肆籌辦起普瓦洛的婚禮。儘管戰爭時期能夠收集到的物資十分有限,但這並不能意味著婚禮前的準備事務變得簡單了。邀請客人、購買物品、分配任務、演練儀式……說實話,我認為婚禮是最能考驗一個人綜合能力的時候,即便是如弗萊德一般在戰場上算無遺策的統帥,在「婚禮」這個喜慶又普通的詞彙面前也潰不成軍。就連幸福的當事人、新郎官普瓦洛在操辦婚禮的半個月之後也再也看不出絲毫幸福的模樣。在最緊要的關頭,還是兩位女士挺身而出,包攬了整個婚禮的統籌調度工作。我相信,如果不是她們,這個婚禮最後不知道會變成什麼樣子。但不能否認的是,有了她們之後,我們都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命看到婚禮的結局。

  「天啊,那個瘋女人今天居然拉著我試了四十多套禮服,最後居然因為找不到合適的鞋帶就把一天的工作全盤否定了。只有善神手下才會有那麼挑剔的偏執狂,弗萊德,我真是為你以後的幸福擔心啊。」普瓦洛邊揉著因為穿衣服拉傷的肩膀邊說。

  「嗯,不要說我,今天凱爾茜為了婚禮上的儀仗隊,拉著我們最好的兩百名騎兵訓練隊列,居然把將近三十人累得暈倒了。紅焰,要不是因為你,我早就把她……」甚至於一向沉默穩重的弗萊德都開始抱怨了。他不顧姿態地將整個身體癱在椅子上,盡最大的努力放鬆自己的四肢。

  「嗨,這關我什麼事?我今天把整座城都跑遍了也只把米莉婭需要的東西買齊一半,像購物清單上列的什麼布列瑟農第六代水晶款腰帶、百頓森新款藍月之心鑽石項鏈和愛薩汀尼亞限量鑽石版高跟鞋這種東西我根本就不知道長什麼樣子,傑夫可以為我作證,我腿都跑折了。」能讓善跑的精靈族疲於奔命的,或許只有女人神經質的虛榮心和不知哪位神明發明的奇特審美觀吧。

  「你別問我……」我捧起一大杯涼水大口灌了下去,「從頭到尾你都沒有說過一句話,詢價、比較、挑選、砍價……這些活都是我幹的。你聽聽,我嗓子都說啞了……」

  ……

  儘管在婚禮的前一晚,我們都只剩下喘氣的力氣了,但我們依然要感謝兩位女士。是她們的挑剔和勤勞帶給了我們的朋友一場近乎完美的難忘婚禮。

  鎮中的廣場被臨時裝飾成了婚禮的場地,將近五千士卒從鎮外草原上採集來的花朵幾乎把這裡堆滿了。比起殺人,戰士們看上去更喜歡這樣的工作。這大概是他們在這場戰爭中做過的唯一一件與破壞和死亡無關,僅與建設和幸福有關的事情了。

  兩百輕騎兵在廣場的高台前整齊地排成相對的兩列,他們年輕英俊的威武面龐掩蓋不住喜悅的表情。埃裡奧特和普瓦洛在軍中有著崇高的威望和聲譽,士兵們愛戴他們不下於愛戴弗萊德這個最高指揮官。今天,他們能用這種方式為這一對新人獻上一份祝福,這對他們來說是一件榮耀的事情。

  清澈的音樂聲響起,普瓦洛和埃裡奧特出現在廣場左右兩端。普瓦洛身披黑色漆亮魔法斗篷,裡面還穿著類似貴族式樣的緊身禮服。禮服上並沒有過多的裝飾,僅在左胸上點綴著一支交叉著玫瑰和紫羅蘭的別緻胸針。他的銀色秀髮在腦後束成一條馬尾,看上去既精神又得體。這身打扮花費了米莉婭和五個裁縫整整五天的時間,雖然這個過程讓亡靈術士痛苦無比,但最終的方案不得不讓普瓦洛承認,從小接受高雅藝術熏陶的僧侶在審美方面確實有著高於常人的水準。

  如果說普瓦洛就好像出現在廣場上的一道月光,神秘、朦朧卻又充滿誘惑的魅力,那麼埃裡奧特的出現就猶如太陽般灼熱閃亮。她的婚紗由她一向喜愛的紫色構成,上面點綴著許多晶瑩的珠寶裝飾。原諒我,我實在看不出她婚紗的質地,它們就像一團幽雅的迷霧,將刺目的光芒籠罩起來,使我們美麗的新娘看上去不那麼耀眼。相信我,這件婚紗並沒有讓黑暗精靈看上去更美,正相反,它在某種程度上降低了主人的美貌。正因為如此,人們才會覺得埃裡奧特的美是屬於人間、可以直視的。否則,我恐怕整個婚禮現場會亂成一片。

  埃裡奧特摟著紅焰的臂膀緩緩向廣場中間走來。從血統上來說,豪勇的遊俠應該算是黑暗精靈的近親——儘管這兩個種族的關係並不是那麼融洽——在這個重要的時刻,他是帶領新娘入場的不二人選。

  現在我們哪裡還能看出這本應是兩個不共戴天的死敵。紅焰溫柔的看著埃裡奧特,就像是一個兄長在看著他血脈相連的妹妹。當他把埃裡奧特的手放入普瓦洛手中時,竟然像一個真正的兄長般忍不住掉下眼淚。

  「照顧好她,否則我饒不了你!」紅焰說。

  當一對新人走到由兩隊騎兵組成的隊列前時,羅迪克大聲下令:「全體,舉……矛!」兩隊英武的年輕騎士同時將手中的長矛斜刺向天空,頓時,一個閃爍著金屬光芒的長廊出現在他們面前。每當他們走過兩名騎士,就會有兩支長矛撤向一邊,直立在兩旁,指向晴朗的天空。

  最後兩支長矛撤向兩邊之後,他們終於步上高台,來到了一身神官打扮的米莉婭面前。

  儘管在這之前,普瓦洛一再地說:「我才不想讓那個宗教狂主持我的婚禮。」但此時他的表情裡只有感激和欣慰。

  「神說,無論你信什麼,若你能幸福,並給他人更大的幸福,那你便是我最寵愛的孩子。我將護佑你的靈魂,無論你是否求告。現在,我謹代替至高神的雙眼,證實這對情侶的愛情,並祝他們永世幸福,無災無殃。」我們第一次看見米莉婭以這樣受人尊敬的身份出現在眾人面前。她依舊是一付聖潔高貴的表情,但眉眼間掩飾不住的,是為目睹朋友的幸福而產生的歡悅。

  「埃裡奧特,你有什麼話對你的丈夫說麼?」她問。

  埃裡奧特昂起頭,用她清澈欲滴的紫色雙眸望向普瓦洛——經過常年的地表生活,她已經適應了這裡的環境,可以完全放棄墨鏡的保護,自由地生活在陽光之下了——堅定地說:「能夠這樣牽著你的手,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依舊是沒有羞怯沒有掩飾的真情表達,這直率又溫柔的語言讓人喜愛,讓人尊敬。

  「普瓦洛·喬納斯,你有什麼話對你的妻子說麼?」

  「我有。」英俊的新郎轉向自己的愛人,以他難得的莊重口吻說道:「你曾告訴我,在你傷心的時候想靠在我的肩頭哭泣,現在,我正式地拒絕你……」

  普瓦洛的話引起台下的喧然大嘩,許多受黑暗精靈的美貌撩撥的青年,已經忍不住要衝出來痛揍一頓這個在緊要關頭說錯了話的可惡傢伙。但是,這並不能阻止普瓦洛繼續大聲把話說完。

  「……我不願讓你哭泣,因為我只想看到你的笑容。依偎在我肩頭的將是你美麗的笑顏……」

  「……我願用我一生的努力,換取你一生的快樂!」

  米莉婭喜悅又慈愛的聲音及時地響起在廣場中央:

  「你可以吻你的新娘了……」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8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七章 三份戰報

  會議室裡,弗萊德緊皺著眉頭坐在我們對面。他的面前放著三份戰報,那是他煩惱的源頭。

  第一份戰報來自由德蘭麥亞第一、第三軍團以及南方貴族組成的東路軍。與我們相同,他們也受到了克里特人「借糧令」的困擾。針對這樣的敵情,東路軍最高指揮官卡特萊克將軍採取了穩妥保守的戰術,將部隊推進的腳步停止在水星河沿線,只派遣小股部隊進行偷襲和騷擾,不再進行大規模的武裝進攻。

  從戰術的角度上講,這種作戰方式固然缺乏進取心,但也算得上是中規中矩,在補給不十分充裕的情況下,能夠在一段時間之內保持戰局的穩定,讓東部戰線不至於迅速崩潰。這種但求無過的打法正是卡特萊克將軍一向堅持的。他本人雖然還遠遠談不上所謂「名將」的資格,但也已經是德蘭麥為數不多的用兵嚴謹穩重、少嘗敗跡的將領之一,在軍中頗受好評。

  可是這一次,他忘記了自己麾下的將官士卒都是些什麼人。

  從那些原本就來自南方的貴族們一踏上戰場那天起,他們就日夜在地圖上尋找著自己的領地,計算著進軍的速度和收復自己領土的時日。當戰局有利的時候,他們或許還可以稱得上是勇敢的軍人,但當部隊停止推進、近在咫尺的領地無法收復的時候,他們的自私和焦躁就表露無餘。報告上說,每天都有許多人透過形形色色的關係來向卡特萊爾將軍進諫施壓,完全無視脆弱的後勤補給線,或軟或硬地要求他繼續南進收復失地。好在卡特萊爾雖是個庸才,但還具有最基本的戰略眼光。他一次次拒絕了屬下的脅迫要求,在補給壓力緩解之前拒不出兵。

  他高估了自己在軍中的威望,同時也低估了年輕貴族們的無知和膽量。一天清晨,密謀已久的南方貴族軍官在第三軍團指揮官德裡克·台·德克將軍的率領下放棄了自己的防線,帶領著東路軍幾乎一半的軍力湧入茫茫草海。在克里特人的陷阱面前,這些高傲自私的傢伙們缺乏最基本的判斷力,甚至連絲毫的遲疑都沒有就一頭扎進了敵人的埋伏,在缺兵少糧的情況下全軍覆沒。

  在戰局最危急的時刻,卡特萊爾將軍表現出了自己身為一個貴族最無恥的一面:他聽任自己的友軍在距離自己三天路程的碎石要塞被圍,沒有出動一兵一足前去支援。儘管他在戰報中為自己辯解說「固守之責重逾千鈞,不知敵軍深淺,未敢輕動」,但都已經飽經戰亂的我們誰也不是瞎子,在這種情況下任誰都能看出來他這樣做除了因為膽怯而帶來的過度謹慎之外,也是為了報復這些軍官觸犯自己地位的私怨。

  然後,東路軍在損兵折將的情況下依舊秉承著緊縮固守的原則,被佔據兵力優勢的克里特人逼得節節敗退,將原本已經奪回的大片土地又重新奉於克里特軍的統帥、這場戰爭的主要發起者之一、以誠實仁善的美德著稱於世的克里特王太子迪安索斯面前。現在,東路軍僅存的兵力約一萬一千人被克里特大軍圍困於暗影堡,多次突圍未果。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在東路軍分裂被殲的時候為什麼沒有發來戰報?卡特萊爾這老傢伙早幹什麼去了!」剛得到消息的時候,震怒的弗萊德用力將這份報告擲到地下,對著送信的士兵大聲呵斥。他的表情可怕極了,讓人感覺似乎他隨時都有可能拔出刀來,做出殘暴的舉動。他不能不憤怒啊,一支可以左右局面的大軍頃刻間土崩瓦解,上萬士兵隨時都有可能命喪敵手,而他這個全軍最高指揮官在事情發生的時候居然毫不知情。這讓我們沒法不懷疑卡特萊爾隱瞞軍情的目的何在。

  那可憐的士兵嚇壞了。我看見他全身的污泥的血跡,臉上帶著墜馬時被碎石劃傷的痕跡,嘴唇因為乾渴而開裂,看上去面色很不好。他的小腿似乎受了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鎧甲上佈滿了坑坑窪窪的坑點,顯然在這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頭。

  他是不應當受到責怪的。他盡自己最大的力量完成了任務,在克里特人的包圍圈中奮力突圍出來,將這封緊急的戰報送到了弗萊德面前。在將戰報交到弗萊德手中之後,他沒有告訴我們自己經歷了多麼劇烈的廝殺、受了多麼嚴重的創傷,而只是尊敬地站在一旁,等待著弗萊德的回音。他的表情告訴我,一旦他得到了弗萊德回復的口信,他就會毫不遲疑地重新翻上馬背,重新滾過層層敵陣,將這個消息傳到自己的統帥耳中。除非死,沒有什麼能夠阻攔這個勇敢的人。

  或許正因為有這樣的士兵的存在,德蘭麥亞才能在這場戰爭中維持了那麼久吧。

  「你辛苦了,士兵。你非常及時地帶給我們一條重要的情報,現在,你需要休息。米莉婭小姐,請帶他去治療,記得到伙房幫他要一條麵包和一碗肉湯。」我盡可能周到地安置著那個送信的士兵。或許有人應該承受弗萊德的雷霆怒火,接受他最嚴厲的指責,但是,那絕不會是這個無辜的好人。

  弗萊德此時也發現了自己的過失,面目微紅,略顯尷尬地看了我一眼。我向著他輕輕地擺了擺手,示意他:這些瑣事由我來處理。

  是啊,我並非是個出色的軍官,只是一個平庸的普通人罷了。我既不能幫助我的朋友出謀劃策,也沒有能力在他的隊伍最前端攻城掠地。我所能做的,就只有處理他身邊那些容易被忽略的繁瑣小事,讓他能夠從中脫出身來,去思考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吧。

  我能為他做的,也就只是如此而已了。

  第二份戰報來自我們的老熟人米拉澤男爵。由於在作戰中的出色表現,他的職位已經擢升至上校,任西路軍指揮部參謀總長,成為在身份上僅次於西路軍總指揮文森特上將以及兩個軍團長官的高階軍官。

  他帶給我們兩條消息。

  第一條是個好消息:一個月之前,西路軍與克里特人主力部隊遭遇,兩軍在寶石花平原對峙多日也沒有打開局面。終於,在米拉澤男爵的率領下,三千輕騎孤軍突進,大肆破壞克里特人的補給線路,並接連伏擊敵軍零散部隊。在天氣轉寒、敵軍軍心不穩等有利條件下,兩軍於納菲遜城下進行會戰,克里特主力部隊在會戰中遭受重創,西路軍取得了一場具有重要意義的決定性勝利。

  相比第一條消息而言,我很難說第二條消息是好是壞:戰報中說,西路軍總指揮文森特上將「一馬當先」、「奮不顧身」,在戰況緊急的時刻率騎兵衝入敵陣,誤中埋伏,壯烈成仁。西路軍自總指揮及第六、第十一軍團軍團長以下重要幹部二十三名,無一生還。

  雖說說死者的壞話並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但我得說,文森特將軍的死不僅沒有讓我感到難過,甚至還讓我的心情放鬆了不少。有這樣一個無能的將領在西路軍中任最高指揮官,確實不能夠讓人覺得放心。

  但是,不知道為什麼,這個消息總讓我覺得心裡有些不安。鬼才相信那些怯懦無能的傢伙會和「一馬當先」、「奮不顧身」這樣的字眼有什麼關係,更不用說讓他們率軍衝擊敵陣了。我總覺得這些把持著西路軍最高指揮權的軍官的死有些蹊蹺,內中隱含著一種我所不能明辨的陰謀的味道。而我的感覺不停地告訴我,在這虛偽的帷幕之後操縱著陰謀線索的,正是米拉澤男爵,那個野心和才華同樣驚人的男人。

  「現我軍雖然暫時得利,然敵軍未潰,戰事未平,軍中群龍無首,人心浮動。下官逾矩,暫行統帥之事,進退之間,諸多不便。尚請閣下速遣賢能,以定軍策……」弗萊德閱讀著米拉澤男爵的信箋,不由得一陣苦笑,「當前的形勢,還有誰能取代你的位置啊。『進退之間,諸多不便』,男爵閣下,您這是向我要軍權來了啊……」

  弗萊德右手支在桌子上,輕點著自己緊皺的眉頭,看上去似乎是在做一個艱難的決斷。我知道他在想什麼,這確實不是一個容易下的決定。

  「弗萊德,你一定要慎重啊,我……我不相信那個人。」我擔憂地說道。

  他無力地擺了擺手:「我知道你的意思,傑夫,我知道。可是,現在沒有第二條路可以選啊。至於那傢伙……也只能寄希望於他的能力了。」他心情複雜地抽過一張信箋紙,在上面寫道:「任命米拉澤上校為德蘭麥亞軍西路軍臨時總指揮,統領第六、第十一軍團,反擊克里特佔領軍,收復失地。任職期間,米拉澤上校全權處置軍中一切事務……」鵝毛筆在弗萊德手中滯澀地扭動著,彷彿他每寫一個字,都要下很大的決心。任命書寫完之後,弗萊德緩緩取出印章,猶豫了良久才把它重重蓋在自己的簽名上。

  那血紅的印鑒向右側微微傾斜著,看上去就像一張不住邪笑著的嘴。透過這印鑒,我彷彿看到米拉澤男爵得意的笑容和他毒蛇一般鋒利的眼神,甚至還能聽到他心滿意足的冷笑聲。和往常一樣,他的要求再次在弗萊德手中得到滿足。短短幾個月時間,那高傲的年輕人已經由一個只有八百士卒的外省小貴族,變成了牢牢掌控著兩萬大軍,在軍中、國中都有不小影響力的實權人物了。我們就像是那些為生計所迫的賣藝人,不得不用血肉去飼養一條巨毒的眼鏡蛇,不斷地滿足它貪婪的慾望。如果有一天我們無法再滿足他的慾望了,這時候它又會怎樣來對待我們呢?

  「我親手製造了一隻怪獸啊,傑夫……」看著逐漸消失在地平線上的信使,弗萊德心事重重地對我說。

  「你必須這樣做呢。」我不得不安慰我心情不好的朋友。我真的懷疑他的決定是否正確,但我們只能承認,所有的現實都逼迫著他只能如此。

  「但願我們能滿足他的慾望……」弗萊德說著連他自己也不相信的話。慾望是種很奇怪的東西,你越是想填補它,它就越難以填滿。對於那些慾望強烈的人尤其如此。我們所能期盼的,也就只是讓米拉澤男爵暫時地滿足,不要在這生死相交的時刻成為我們最危險的敵人。

  相比起讓人憤怒的第一份戰報和讓人無奈的第二份,第三份戰報帶來的消息就簡直讓人絕望。

  這今天黃昏到來的最後一條信息的內容是:溫斯頓人有動作了。

  潛伏在晨曦河北岸的情報人員發來消息:溫斯頓大軍正在各大港口城市集結,總體規模不下兩萬五千人,其中包括不少於八千人的重裝騎兵。與上次僅靠六千重裝騎兵先遣渡河相比,這次溫斯頓人的準備看上去更為充分。

  我們曾經與溫斯頓人打了將近三年的戰爭,其中不乏在激戰中獲勝的經歷。但是,僅僅依據我們的勝績就否定溫斯頓軍人的勇猛是愚蠢的。尤其是在我們與路易斯太子正面交鋒的時刻,幾乎每次我們都在數量上佔據著絕對的優勢,即便如此,我們仍然多次被溫斯頓人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最後僅僅是靠著近乎神奇的運氣才能取得勝利。

  如果有足夠數量的溫斯頓大軍跨過晨曦河,從純粹戰力的角度上來講很難再有一支德蘭麥亞軍隊能夠正面與之抗衡。更何況,在這支以強大的戰鬥力和凝聚力著稱的軍隊之後,還有一個當今之世最出色的將領,統帥中的統帥,號稱「能夠在戰場上繡花的人」,溫斯頓皇儲,路易斯太子殿下。

  我們恨這個人,恨這個帶走了我們的朋友和尊敬的師長性命的敵軍統帥。有時想起這個如太陽般散發著金色光芒的傑出統帥,我們的心底幾乎要湧起生吞他的血肉的強烈仇恨。可是即便如此,對於這個名字我們也不曾少許地失去重視。他正是一個這樣的將領,讓哪怕是最痛恨他的敵人,也不得不尊敬。

  一旦溫斯頓人真的發動攻勢,搶上晨曦河南岸……

  我覺得手腳一陣冰涼,嘴裡發苦,一陣絕望的虛弱感悄然佔據了我的心頭。

  就連弗萊德也捧著戰報,呆呆地坐了許久。並非是我的朋友缺少智慧,只是形勢嚴峻,真的已經到了不由人不煩惱的地步了。在兩大強國的夾擊下,德蘭麥亞幾乎已經陷入了一個不可逆轉的死局。而身為軍人的我們,能夠在這場戰爭中做的事情事實上已經不多了。

  「上報軍務處,建議封鎖晨曦河沿岸所有港口城市,加強戒備。從內陸國土徵調兵力增援沿岸城市,鞏固城防,還有……算了,就這些吧。」

  這是弗萊德發佈的一條最沒有意義的命令,即便沒有他的建議,軍務處也同樣會發佈這樣的命令,沿岸官兵也一定會照樣執行。可是,除此之外,他又還能做些什麼呢?

  在艱難的困境中,有時候,我們必須去做一些毫無意義的事情。至少,去做了,你就還沒有放棄,就還沒有失敗,就還有一絲微薄但卻寶貴的希望。或許在某時某刻,這毫無意義的掙扎會變成具有決定性的轉折點,並以此為契機,衍生出一場奇跡。

  可這次我們所做的事情,真的有用麼?

  「……我們暫時不去管溫斯頓人吧……」在大家焦慮不安的時候,一個粗獷爽直的聲音貫穿了我們的鼓膜,那是達克拉,石匠之子,我們豪勇的重裝步兵長官的聲音,「就算我們要死,起碼也要讓我們在這裡取得一場勝利,讓我們可以帶著驕傲、帶著榮譽,像個真正的戰士那樣去死!不用去管那些溫斯頓人,他離我們還遠的很呢!我們面前的敵人是克里特人,那就讓我們先把他們打得連他們的老娘都認不出來!別陰沉著你的臉,弗萊德,戰鬥還沒有結束,我們還沒有失敗!」

  達克拉的聲音洪亮有力,帶著振奮的激情,讓我們所有人都精神一振。方才沮喪的心情剎那間在我心中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激昂的熱情,一種讓人振奮的男人的情感。

  我有些慚愧地看著矗立在眼前的這個岩石般的男子,這個人從戰爭一開始就站在我們身邊,我們自以為很瞭解他。在戰場上,他勇敢堅韌,是個真正的戰士,而在平時,他樸實的性格和略顯笨拙的腦筋卻屢屢讓他成為我們開玩笑的對象。我們經常用幾句故弄玄虛的話就把他說得莫名其妙,而他卻總是只能在我們開懷大笑時才能領悟過來,而後拍著腦門憨厚地嘿嘿傻笑。是的,和大多數人相比,達克拉並不聰明,用「四肢發達,頭腦簡單」來形容他並不算過分。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就在我們這些所謂的「聰明人」沮喪、煩惱的時候,正是他用自己不滅的熱情和鬥志鼓舞了我們。憑著達克拉的頭腦,或許很難同時處理兩件事情。但每做一件事就要投入自己最大的力量,盡可能地把它做好,這正是石匠之子的堅強信念。溫斯頓人?克里特人?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先掃除你面前的敵人,保存下自己的性命,然後才可以去幹別的。

  或許,正是因為我們都「太聰明」了,以至於根本沒有去思考這簡單的道理。

  「對不起,達克拉……」弗萊德緊皺的眉頭漸漸舒展開來,自信和驕傲的神情重新出現在他英俊的臉上。他重新伏下身,把羊皮繪製的地圖用力鋪在桌面上,爽朗地大聲說:

  「你說的對,戰爭還沒有結束。就讓我們來看看,接下來要怎樣去狠狠地踢克里特人的屁股……」

  (今天下雨,全身都濕透了,怎一個爽字了得。)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39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八章 無意義的勝利

  「佩克拉上校,一切就拜託您了!」在查美拉鎮城外,弗萊德鄭重地向著佩克拉子爵說道。經過查美拉城下的一戰,子爵十八年來未曾變更的中校軍銜終於獲得了晉陞,並毫無疑義地成為了弗萊德麾下的中路軍中最重要的一名參謀長官,並在現在這個危急的時刻被委以重任務:

  他將率領中路軍所屬貴族私兵及第九軍團大部共約一萬兩千人,奔赴暗影堡,馳援卡特萊克將軍麾下被困的東路軍。

  「請您務必保存打開克里特人的包圍圈,將東路軍現存兵力帶到翁伯利安山谷,組織第二條防線。我軍的生死存亡,全在閣下您的手中了。」

  「請您放心,將軍閣下。下官必將全力以赴,不負閣下的重托。」佩克拉上校直了直脊樑,又關心地說道,「比起我們來說,閣下您的安全才更令人擔心啊。」

  的確,在奪取查美拉城一戰之後,我們雖然就地補充了兵員,但士兵的數量依舊不超過兩萬人。佩克拉上校一走,弗萊德手中就僅存不足三千的輕騎兵、四千裝步兵以及少量的零散部隊。我們要依靠僅存的這一點微薄的力量維護現有的防線,保證軍隊的補給,同時還要牽制克里特人的強大兵力,讓他們無暇進一步加大圍剿東路軍的力度。從表面看起來,這無異於以卵擊石,幾乎是不可能作到的事情。

  可如果這支部隊包括剛剛在查美拉城下建立功勳的「星空騎士」,羅迪克組建於坎普納維亞城保衛戰、多年來在戰場上功績顯赫、有著「思戀之牙」美譽的長槍部隊,以及與之同期建立、達克拉的嫡系部隊、比諸大陸各國最強的步兵力量也未嘗多讓的重裝步兵,情況或許會有不同。更何況,指揮這支部隊的,是近年來升起在法爾維大陸最閃亮的一顆年輕將星,唯一能和溫斯頓皇太子路易斯相提並論的傑出統帥,我終生的摯友,弗萊德·古德裡安。

  如果還有什麼人能夠完成這一不可能的戰場奇跡,那一定是我們,這一點我確信無疑。

  「還記得我在查美拉城下對您說過的話麼,佩克拉上校?」弗萊德說道,「如果你真的擔心我的安危,那就請早一點救出卡特萊克將軍,然後回到這裡……」

  「……萬事拜託了……」我的朋友嚴肅地說,他的話語中帶著無限的托付和信賴。那是一個軍人對另一個軍人的無比信任。這信任的力量足以讓我們將自己的生命交到別人手中,絲毫也不會猶豫。

  「下官一定遵命!」佩克拉上校對弗萊德舉刀行禮,轉而笑著問我:

  「中校,您不介意送我這個老傢伙一程吧?」

  「這是我的榮幸,長官。」

  我和他並轡走在軍隊的前頭,與身後的士兵們刻意保持了距離。

  「中校……」佩克拉上校看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不知如何開口。

  「長官,您想說什麼?」

  「……如果,我是說如果,四十天後我們還沒有回到查美拉鎮,請您務必勸說古德裡安將軍撤回兵鋒峽谷。」他咬了咬牙,終於把這話說了出來。

  「您的意思是……」我有些疑惑。

  「我沒有任何意思,中校!」他的表情看起來有些浮躁,略帶粗暴地打斷了我,「我只是說如果……您知道,這只是個假設而已。按照常理推斷,如果一切順利,最多四十天後我們就可以得勝歸來。如果我們真的沒有回來,請您務必以將軍閣下的安全和整個戰局為重,勸說閣下將全軍撤回峽谷。不怕您恥笑,我只是……我只是有些心慌而已。見鬼,可能只是我想多了吧,說不定一切順利,十五天後我們就回來了。」他有些懊惱地抱怨著,在馬背上歪歪斜斜地搖晃著。此時的他看起來真的一點也不像是個軍人。

  「您為什麼不親自對將軍說這些?」

  「我不知道,中校,這只是一種感覺。和雖然將軍閣下很年輕,但與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根本想不到這些,似乎……似乎一切勝利都是已經預定了的,讓人覺得心裡很踏實。當著他的面,這些話我……我說不出口。而您不一樣,中校。和您在一起我感到放鬆,原諒我的放肆,說實話,您是個那麼可愛的小伙子,總是讓人忍不住要把一切告訴您。幸虧您不是女人,中校,否則您一定會掏空我心裡所有的秘密,然後滿大街地散佈——我們知道,女人就喜歡這樣——那時候,我可就真的名聲大臭了……」

  聽了他的誇讚,我不知是該高興還是沮喪,只能向他保證,如果這些我們不願看到的情形真的出現了,我一定按照他的要求去做。

  「……那您就請回吧,中校。和您交談真是讓人感到高興。哦,對了,我的秘密請您千萬要保守住啊!」

  「秘密?是關於那個平民軍官的事情?」我實在看不出這件事情有什麼好保密的。

  佩克拉上校看上去有些尷尬,臊紅了臉喏喏地說:「不是這個,我是說……我是說……我在戰場上尿褲子的事情……」

  ……

  如何用不足九千人的軍隊去維護幾乎貫穿了半個平原地區的防線,同時還要吸引不下四萬的敵軍,讓他們無暇他顧?

  弗萊德的回答是堅定的:進攻。

  是的,唯有進攻。

  只有進攻才能吸引住克里特人的注意力,只有進攻才能讓克里特人摸不清我們的虛實,同樣,也只有主動進攻才能把選擇戰與不戰的機會牢牢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讓我們在這極度不利的局面下能夠盡可能地掌握主動。

  進攻並不意味著與強大的敵人正面衝突,恰恰相反,正因為發起進攻的是我們,所以我們有權利挑選比較弱小的對手。

  首先,我們選擇了查美拉東南角的蒙加地羅鎮。從表面上看,選擇這裡作為攻擊點似乎並不明智:這並非是一座小鎮,擁有將近兩千人的守軍,對於兵力不足的我們來說,是一塊難啃的大骨頭。可是,正因為如此,弗萊德才將他的指揮棒指向了那裡。

  只有拿下蒙加地羅,克里特人才會真的相信這是一次奪取領土的戰鬥,而不是虛張聲勢的一次佯攻。

  戰鬥並不像預計的那麼艱苦,克里特人對我們的到來全無防備。在這次精心安排的夜襲中,我們只用了很小的代價就攻上了城頭,甚至連發警報的時間都沒有留給敵人。當全身重甲的達克拉手持戰錘在大開的城門口大聲呼喊的時候,戰鬥事實上就已經結束了。在弗萊德的安排下,我們沒有在蒙加地羅南部埋伏兵力。潰散的克里特人就如同綿羊出圈般從大開的南門中逃竄出去。如果他們能夠振作精神,及時地調整好隊列整齊有序地撤退,或許會保全更多的性命。但是對戰爭和死亡的畏懼讓他們忘記了紀律和陣型,就像一堆雜亂的石頭,散落在空曠的草原上。

  而在草原上,還有什麼會比一支閃爍著危險的魔法光芒的騎士更加危險呢?

  「星空騎士」們每百人為一組,殘忍地獵殺著每一個從眼前晃過的人形獵物。他們高呼、他們屠戮、他們飲血,他們將「星空」這個名字牢牢地釘入每一個膽怯的倖存者心中,讓這些曾經勇敢的人即便到了垂暮之年也不敢獨自行走在明亮的星夜之下。

  星空,這個美麗的詞彙此時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血腥意味出現在人們面前,照耀出一片血色光輝。

  「……當星空發出妖異光芒時,大地便佈滿鮮血。戰士的生命失去了神明的憐憫,哭泣著隕落在荒原之上……」數十年之後,當我有機會踏上克里特人的土地時,從一個吟遊詩人的口中聽到了這樣的詩句。那溫柔的字眼只是浪漫無知的學堂少年想像力的極限,它們永遠也無法描繪出當時的場景。與我一同遊歷的夥伴回想起這個夜晚的時候,不由得顫慄地詢問自己:

  「我們那時怎麼能做到那麼殘忍?」

  那是只有身處其境才會爆發出的暴虐心理,那是一群人在極端的危險和絕望中本能力量的最大發揮。是的,面前的敵人微不足道,但在他們身後的是數萬敵人。每多殺一個人,我們的生機就會多一分。在這種情形下,不由得一個正常人不變得瘋狂。

  這個血腥的夜晚很快過去,我們的傷員不足三百,斃敵接近一千五。

  大部分敵人都死在城外,有的逃兵甚至在連續翻過三座小山頭之後仍然被追襲的輕騎殺死了。

  輝煌的勝利,總是堆積在無數屍骨上的。

  佔領了蒙加地羅之後,我們在保證當地居民生活底線的前提下盡可能地徵收了餘糧和過冬衣物,除了能夠帶走的部分,其他的都被我們堆積在城外,付之一炬。而後,我們破壞了城牆、燒燬了倉庫,扒壞了鎮子上九口井中的六口。

  做這一切的時候,弗萊德在哭泣,我在哭泣,紅焰在哭泣,我們所有的人都在哭泣。

  我們剝奪了鎮子上的人們平靜安逸的生活,我們無法補償他們。即便是克里特佔領軍也不曾做過這麼殘暴的事情,讓他們在從此之後很長時間裡只能過著飢渴貧寒的日子。我們所能做的就是保全他們最基本的生活所需,讓他們不至於當著我們的面唾罵我們、反抗我們。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他們中有不少人會直接或間接地因為我們這一次的暴行喪生,這統統都是我們的罪責。

  這罪責太重了,以至於我們不知該如何向他們懺悔。

  我陪伴著米莉婭去一家家地安撫人心,請這鎮子上的居民忍耐這暫時的困境。在美麗的僧侶面前,這些無助的居民態度和善,似乎通情達理。可他們在交談時分明地屢屢望向我腰中的劍,驚懼的神色也不總能夠被掩飾得很好。

  我不知道他們究竟是理解了米莉婭所說的話,還是僅僅理解了來自軍人的威脅。我只知道,當我們從一條街道上走過時,一個孩子向我投擲了石塊。

  石塊落在我鎧甲的右肩上,發出難聽的「擦啦」聲響。我站住了腳,回頭向那孩子望去。

  那孩子正被他的父親一記記重重地打著耳光。那父親的手很重,在孩子的臉上一次次留下鮮紅的指印;他的表情和他的手一樣沉重,望向我的目光包含著恐慌、求告和仇視。

  我無奈地向他揮了揮手,轉身走掉。

  還能怎麼樣呢?那孩子本就應該討厭我這個鐵殼罐頭,不是嗎?就在片刻之前,我奪走的或許就是他豐盛甜美的晚餐,是他明早的新衣,是他對於軍隊、對於英武軍人的夢想。而他只是向我扔了一塊石頭。

  這報復太輕了。

  一天之後,我們完成了這一切,而後離開了,全部。

  三千騎兵將長矛指向西南方向的小鎮多佛,而四千步兵則攻向中部一個叫阿爾貝的小村莊,將沒有一個士兵的蒙加地羅鎮留給了正向這裡撲來的克里特人。

  兩天後,我們得到情報,蒙加地羅被五千克里特軍隊佔領。

  三天後,多佛陷落,阿爾貝村同時陷落。

  半天後,我們帶著當地居民濃濃的恨意和悲哀離開多佛,四天後,在東南方一個叫達裡安卡的城鎮外與達克拉和羅迪克率領的步兵隊集合。這時候,情報顯示,多佛和阿爾貝已經同時聚集了近一萬克里特大軍。

  半天後,達裡安卡陷落。

  又過了半天,除了居民的眼淚,我們什麼也沒有在達裡安卡留下。

  兩天後,我與達克拉、羅迪克帶領步兵隊閃電般奇襲了城牆破敗、只有五百守軍的蒙加地羅,而弗萊德和紅焰則率騎兵部隊接連突破克里特人兩層防線,佔領了他們南部縱深的切瓦村。

  情報顯示,達裡安卡的克里特軍隊已經達到三萬人……

  背後的追兵越來越多,我們可以在一處地點落腳休息的時間越來越短。一方面,我們可以驕傲地宣稱我們成功地拖住了敵人的腳步,讓他們無暇東顧,最大限度地保障了援救東路軍的佩克拉上校的安全。另一方面,我們就像是一群不知輕重的孩子,向雪山頂端投擲了一顆小石子,石子滾成雪球,最終引發了一場巨大的雪崩。而我們要做的,除了在這場災難中保全自己,還要想盡辦法讓這場雪崩爆發得更劇烈。

  ……

  這就是我們的攻略。出現在絕不應該出現的地方,破壞城防、消耗補給,然後離開,尋找下一個獵物。

  再大膽的將領,恐怕也不敢在面對超過四萬敵人的時候,將手頭僅有的九千人分散使用吧。

  可是,弗萊德敢。

  他可以利用輕騎兵難以比擬的機動力,在一天之內連續攻打一南一北兩座村落,造成我們有兩支軍隊同時進攻的假象。而這時候步兵部隊就可以空出手來,集中力量攻擊一座比較大的城鎮。倘若一擊未能得手,我們會馬上撤退,在事先預定好的地點等待會合。而後,繼續攻擊。

  弗萊德自始至終都準確地預測到了克里特人的動作,讓我們在層層密集的包圍圈中靈活地游動。我們彷彿一隻大個的泥鰍,趁人不注意的時候鑽入了水池,攪起了整池的泥漿。

  沒有人知道,藏身在這泥水之下的,只有一隻泥鰍。

  很熟悉的戰法,不是嗎?早在這場戰爭剛剛開始的時刻,溫斯頓帝國的路易斯王子曾經倚仗這樣的戰術,在德蘭麥亞北部山區往復穿插,創造了令人咋舌的當世用兵神話,贏得了「可以在戰場上繡花的人」的兵家美名。而如今,弗萊德再次用同樣的方法創造著屬於他自己的統帥奇跡。他甚至做得更出色:克里特人始終都不知道,他們面對的究竟是多少敵人。

  可是,我們面對的危險也越來越大。克里特統帥迪安索斯皇太子顯然把更多注意力投向了戰況激烈的中部戰場,他毫不顧惜地將大把軍力撥撒在綠葉平原的土地上,由我們難以抗衡的巨大兵力優勢組成了一隻巨大的枷鎖,並且將這個枷鎖一點點地收緊,要把我們擠死在越來越小的活動空間中。後來我們才知道,在這場大規模的獵殺活動中,克里特人投入在戰場上的兵力,最後居然超過了五萬人。

  弗萊德神出鬼沒的穿插攻擊仍在繼續,可我們能夠選擇的地點越來越少。有幾次,我們幾乎中了埋伏,如果不是見機得早,恐怕已經全軍覆沒了。迪安索斯太子已經將鎖鏈纏到了我們身上,讓我們不得不拖著這過重的負擔來玩走鋼絲般危險的戰爭遊戲。

  接連的奔波征戰,士兵們的身體越來越差,每一戰之後,我們的傷亡都在增加。多次的徹夜奔襲讓「星空騎士」中的魔法師們精神難以回復,他們在戰場上能夠提供的魔法幫助越來越小。

  這些還都不算什麼,最讓我們頭疼的是:我們的奔襲漸漸失去了目標。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是為了掩護東路軍的突圍而吸引敵人的兵力。可現在,計劃中佩克拉上校的援軍遲遲沒有出現在指定地點,就連我們自己都在懷疑這樣的奔襲是否還有意義。現在我們身處敵軍的圍困之中,很難得新的消息,沒有人能告訴我們佩克拉上校遭遇如何。倘若他同卡特萊爾將軍的中路軍一同被圍,那就算我們做出了再精妙的穿插動作,在這場必敗的戰爭中也只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終於有一天,當第三次從阿爾貝村中撤離時,我抬頭仰望陰沉的天空,想起了佩克拉上校對我說的話。

  我心頭一緊,低頭算了算日子,心中狂跳不已。

  這已經是上校離開的第四十三天,超過上校給我的期限三天。

  並非是我有意違背自己的諾言,只是這流逝的時間背後蘊涵了太多可怕的信息,讓我不願意去想,不願意去計算。

  難道東路軍已經徹底覆沒?難道我們的努力純屬徒勞?難道上校他……

  我已經不敢再繼續想下去,只能快步跑到弗萊德身邊,小聲對他說:

  「弗萊德,我有話要對你說。」

  弗萊德沉默地點點頭,把我帶到了一個無人的靜僻處。

  我強忍著心中的不安將上校的話原封不動地轉告給他。

  我的朋友沉默了很長時間。終於,他點點頭,深深地歎息了一聲,說道:

  「你說的對,我的朋友,東路軍那裡顯然出了問題。但是你也不用太擔心,如果東路軍和佩克拉上校的援軍全部被殲滅,那麼在這裡圍困我們的,就不會只是這些敵人了。」他寬慰地對我說。他的話很有道理,讓我心裡原本極度緊張的情緒有些放鬆。想到佩克拉上校可能平安無事,我甚至感到幾分欣喜。

  「不過,確實到了我們該撤退的時候了。」弗萊德接著說,「士兵們已經到了極限,我們的損失也已經超過一千人。再這樣下去,沒有人還能堅持得住。」

  他傳下了撤回查美拉鎮的命令,原本已經疲憊不堪的士兵們終於有了點精神。不管怎麼樣,超過一個月的奔波廝殺終於到了盡頭,這確實是一件值得略微慶幸的事。

  我們很難對這次行動作出讓人信服的評價:從表面上看,不足八千人的部隊,在超過五萬大軍的圍剿下,進退自如,殺、傷敵人近七千,自己損失不足一千,讓身為侵略者的敵軍在超過一個月的時間裡未有寸進,這樣的成就無論放在哪一支軍隊中,都是足堪自豪的偉大戰績。

  但從戰略的角度上講,這是一場毫無意義的勝利。我們期待的援軍和東部戰線局勢緩解的消息遲遲不來,讓這一次華麗的攻勢變成了華而不實的戰場雜耍表演。

  已經是冬季了,綠葉平原上的大片荒草已經枯萎。我們的雙腳踩在乾燥的草莖上,偶爾發出碎裂的聲音。

  那或許正是我們的前路崩潰的聲音。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40
第十卷:歧路 第八十九章 王者之死,友人之死

  清晨。

  查美拉鎮。

  大雪。

  惡劣的天氣幫助我們阻斷了追兵,不識風雪的克里特人在淒厲的北風中失去了我們的蹤跡,讓我們安然地回到了這次進攻的出發地。

  我們盼望著佩克拉上校的使者已經在鎮中等待我們的到來,告訴我們他現在的處境和東部戰區的戰況。再大的困難也能夠解決,再大的逆境也能夠逆轉,但在那之前,必須讓我們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

  上校的使者沒來,王都的消息卻來了很多。

  在我們還在查美拉城門外列隊、尚且沒有進城的時候,一個侍衛軍官裹著一條厚重的斗篷,急切地迎出了門。

  「公爵……公爵閣下,您終於來了,」這個高大的軍人大呼小叫地喊著,完全不顧自己的儀態,「您出征的第四天,王都傳來三封急報,每一個信使都說這消息很重要,讓我在您回來的時候馬上交給您。我完全不知道您上哪裡去了,天吶,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好,謝天謝地,您可回來了……」他奔到弗萊德的馬前,忍住粗重的喘息聲和心頭的慌亂,將手中的三封封著密印的信箋送到弗萊德手中。

  弗萊德撕開第一封信箋,展開信紙。大片的雪花落在信紙上,頃刻間沾濕了一片。他藉著火把不停晃動的微弱光芒匆匆掃了一眼信箋的內容,忽然,面色大變。

  「進城再說!」他低沉著聲音對我們說。直覺告訴我,出了大事了。

  果然出了大事。

  「國王陛下駕崩了!」在鎮中的臨時會議室中,弗萊德對我們說。

  彷彿平地間響起一個驚雷,驚得我們說不出話來。在一段時間裡,我甚至不知道應該露出什麼表情來配合這一消息的到來。

  首先感到的,是悲傷。

  無疑,米蓋拉一世陛下並非是一個稱職的君主,他既無治國的智慧,也沒有統軍的才能,甚至於,他的軟弱無能讓他在晚年的時候大權旁落,只能眼睜睜看著兩位重臣在自己面前放肆地爭搶御座的繼承權,連一句話也不敢說。

  但是,他的確是個好人。

  我只見過這個老人兩面,都是在弗萊德因為戰功受到封賞的時候。他對待弗萊德的態度和藹可親,對於我們年輕的將領絲毫沒有輕視的意思。當王都受困,情勢危急的時候,他並沒有遷怒於包圍在他身旁的臣子們,只是一個人默默地悲哀著。兩次見面,僅僅相隔半年時間,可他已經鬚髮皆白,蒼老得不像樣子。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裡那麼迅速地衰敗下去,或許他真的是個平庸無能的君主,可他也真的在為自己的國家盡心盡力地操勞著。

  雖然他從沒有對我說過一句話,但他死了,我有些傷心。這傷心並非來自我的忠誠,而是來自這可憐的老者作為一個普通人給我留下的好感。

  隨著著淡淡的憂愁散去,隨之而來的是焦急和憂慮。在形勢不利、戰況迫在眉睫的時候,德蘭麥亞最高統治者的大位突然出現了空缺,這絕對不是個好消息。儘管我不知道究竟會發生什麼,但我知道,無論發生了什麼,它對這場戰爭都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另兩封信是梅內瓦爾侯爵和加列特公爵的親筆信,他們想說什麼,我想大家都知道了。」他重重地將右手拍在桌子上,發出很大的聲響,「這幫蠢貨,現在難道是幹這些無聊事情的時候嗎?他們以為自己可以在骷髏堆積的王座上坐多久?」

  「弗萊德,你……你打算支持誰?」我試探地小聲問道。

  「支持?」弗萊德苦笑著反問我,「我們現在還有資格去支持誰嗎?東路軍音信全無,我們勢單力薄,克里特人隨時都有可能到來,頃刻間我們就有可能全軍覆沒。這個時候,我們還有資格去支持誰嗎?」

  他哀歎著將兩封掌權者的密信投到火爐中,信箋迅速燃燒起來,發出巨大的亮光,但瞬間又都化為灰燼。

  野心?權勢?這大概就和這兩封信箋一樣,注定是只能浮華虛偽地爆發一次,卻注定長久不了的東西。

  「依賴我們這些朝不保夕的人去爭奪他們的王位,這些人,真的瘋了……」

  他們並不是瘋狂的人,甚至於,我們可以說他們比最清醒的人還要清醒許多。他們是陰謀家、權謀者,他們有著遠遠比常人精細得多的頭腦。只是,他們已經嘗遍了這世上的榮華富貴,財富、身份已經不能夠再滿足他們的慾望,他們的地位已經提升到了盡頭,他們已經在僅次於最高點的位置上呆了太久。一旦有一個機會,讓他們品嚐到一生都沒有品嚐過的極點的尊榮,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為之瘋狂。

  此時,對於那遠在王都的兩個權力者而言,這世上的一切都沒有他們手邊的王座來的重要。他們的雙眼已經再看不到別處,甚至於看不到這王座的基礎、這個國家行將覆滅的現實。

  「那我們該怎麼辦?」達克拉有些不耐煩地問,「總不能在這裡等死吧!」

  弗萊德再一次陷入沉思。他習慣性地撐起右手,用兩根手指輕敲著自己的額頭。我們都知道,每當他擺出這個姿勢,就是在做決斷的時刻。那麼,此刻,他又會做出什麼樣的決斷呢?

  「不管怎麼說……」終於,他從沉思中掙脫出來,對我們說,「我們不能這樣坐以待斃。稱著風雪,我們暫時在查美拉鎮休整兩天,三天後我們向烏雲要塞進發,與雷利和羅爾會合。現在,北部兵鋒峽谷的防禦工事已經全部重新建設完成,總可以再支撐一陣;東部戰區雖然音信全無,但從敵人的兵力調動來分析,應該還沒有完全崩潰;西路的態勢最好,暫時我們還不至於完全敗落。就讓王都的那些傢伙去鬧吧,畢竟,戰爭還在繼續啊……」

  壞消息並沒有就此止步,就在我們即將出發的時候,又一封急報送到了弗萊德的面前。

  十五天前,溫斯頓人趁冬季冰封河道的時刻,兵分三路,連夜突襲坎普納維亞、達沃和喀格森三處城池,一舉奪取晨曦河南岸的咽喉要道。

  弗萊德只是微微一笑,就把這封信撕成四半,隨風撒去。

  對於我們來說,壞消息已經多到了讓人麻木的地步。即便現在天上的神祉降落到我們面前,親口告訴我們,明天世界就將滅亡,我們的反應恐怕也不會比現在更加激烈。

  我們在大雪中退卻,將廣大的綠葉平原完全不設防地放在克里特人手邊。這曾是一片我們建立過功勳的土地,而現在,我們卻不得不離開。當這場大雪過去,克里特的戰士們會驚異地發現,幾天前還在他們控制的土地上大肆屠戮、彷彿要全線反擊的敵軍,一夜之間就失去了蹤跡,就像是深秋最後一片落葉般,被這場注定會到來的凜冽寒風掃落。

  這場雪真大啊,整片平原被一塊靜謐死寂的白色包裹著,彷彿亡國之土已襲上喪服。

  ……

  就在距離烏雲要塞還有四天路程的時候,一個人高喊著弗萊德的名字闖入了我們的隊列中。前列的士卒們試圖用刀劍阻止他,卻被他推開了。當其他人準備殺死這個衝撞軍隊的人的時候,他無力地昏倒在雪地上。

  看到這個情形,我連忙跑過去查看那人的情況。當我摸上他的手臂時,看見他手掌青紫,帶著嚴重的凍瘡。他的衣服很單薄,身上的血跡已經被雪水浸泡得有些模糊,但那大片紫紅的顏色依舊觸目驚心。

  我翻轉過他的身體,看到了他的臉。

  「醫生!快叫醫生!米莉婭,快來,準備急救……」

  我抱起他的身體,用盡我全身的力氣跑向後方。

  「支起一架帳篷,要快!」

  我從我的馬匹上抽出一條毯子鋪在地上,把他扔在上面,然後捧起地上的雪在他四肢上不住揉搓。

  「在周圍圍成一圈,擋住風雪!」

  米莉婭還沒有來,我仍在緊張地救助著。我發瘋一樣揉搓著他露在身體外面的皮膚,汗珠從我的額頭上滴下,到那個昏迷不醒的人的身上,驚悸地濺起一片水光。在我的揉搓下,那人原本僵硬冰冷的皮膚漸漸變得柔軟,代表著血液流動的肉紅色在他的部分肌膚上重新出現了。

  我緊張,我害怕,我用盡一切方法救治著眼前這個人。我必須如此,因為他不是別人,正是我們忠誠的戰友,現在應當陪伴在雷利身邊鎮守烏雲要塞的軍官,以血腥暴虐地戰鬥著名的戰士,「亡靈匕首」部隊的指揮官,羅爾。

  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都絕不應該出現在這裡,尤其是這樣出現在我們的面前。看他目前的光景,距離死亡幾乎只有一步之遙。如果我們沒有從查美拉撤離,如果我們沒有選擇在風雪中趕路,或者說,如果我們遲一步經過這裡,我們很可能就再也看不到這個羞怯內向卻又勇敢無畏的人了。

  米莉婭終於趕到了,片刻之後,帳篷也已支起。看到米莉婭做出表示平安的手勢,我終於鬆了一口氣,癱倒在地上。

  在就地安營後,我們來到羅爾的帳篷外。大家相互看著,臉上堆滿焦慮,一句話也不說。每個人心裡都知道,在這個時候看到羅爾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在我們面前,烏雲要塞一定出了問題,或許已經陷落。這對於幾乎是身處絕境中的我們來說,實在是一個再沉重不過的打擊了。

  「弗萊德……」帳篷內,羅爾虛弱的聲音傳出來。我們忙湧進帳篷,來到他的面前。

  「弗萊德,是你嗎……」剛剛甦醒過來的羅爾,向著我們的統帥顫抖著伸出手。

  弗萊德緊握住他的手,輕聲安慰他:「是我,羅爾,我是弗萊德。沒事了,我們都在這。你放心……」

  「弗萊德,快走。」忽然,羅爾想起了什麼,嘶啞地呼叫著,「快走,離開綠葉平原。克里特人……克里特人要包圍你,米拉澤把我們……把我們都出賣了……」

  「怎麼回事?」儘管最近我們已經聽到了許多的壞消息,但它們都不曾像這個消息那樣距離我們那麼近,直接威脅到了我們的生存。羅爾的話一出口,就連弗萊德也忍不住心神不寧。他搖晃著羅爾的手大聲詢問著,生怕從他口中錯過了什麼。

  事情是這樣的……

  大約十天之前,原本處於積極進攻狀態的西路軍忽然出現了奇怪的動作,他們在米拉澤男爵的率領下,在戰線前沿進行了一次大規模的橫向機動。在交戰中吃了虧的克里特人不知道男爵的用意何在,沒敢輕舉妄動。誰知道在這一次機動之後,西路軍居然銷聲匿跡,不知所蹤。

  克里特人絲毫也沒有遲疑,在佔領了寶石花平原的廣大土地之後,直撲烏雲要塞。同時,另一支克里特部隊從原本西路軍把守的維達盆地殺出,兩面夾擊,包圍了烏雲要塞。

  在防禦戰中,雷利吸引了敵軍的大部分注意力,羅爾率領自己的部屬趁機發起突擊,出其不意地撕開包圍圈,突破了層層堵截。在戰鬥中,他的部屬盡數犧牲,只剩他單身一人。如果不是恰巧被我們所救,恐怕只有當我們被克里特人圍殲之後,這個消息才會被我們所知吧。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西路軍防線一但突破,立刻撤退,絕不要兩面迎敵嗎?你們為什麼不聽,為什麼不聽?」弗萊德激動地搖晃著羅爾的的衣襟,大聲地說。

  「我曾經向雷利建議,可他拒絕了……」

  「他對我說,一旦烏雲要塞失守,克里特人就會衝入綠葉平原,完成對你的包圍圈。所以他誓死據守,讓我不惜一切代價突出重圍,無論如何都要把這條消息帶給你……」

  「……他要我對你說,不能把軍隊帶回到你身邊,無法完成約定,實在是……對不起……」羅爾已經無法在繼續訴說下去,只有用最沉痛的哭泣表達對戰友的思念。

  弗萊德搖晃的手臂停住了,他用力抓住羅爾的衣襟,無力地跪倒在地上。淚水從他的眼中湧出,猶如兩道溫暖的春泉,在這冬日寒冷的空氣中,流淌著悲切苦澀的味道。

  「這個笨蛋……」他低聲說道,聲音因為極度的悲傷而扭曲,「我說過要他撤退的,沒有必要幹這種傻事。這個說話不算話的傢伙,和卡爾森一樣,都是些說話不算話的傢伙……」

  「他人呢?他沒有死對不對?要塞還沒有失守,他還在,他一定還在。他是我們最強的盾,沒有人能攻破他把守的城。還有幾天的路程,幾天?全軍拔營,拔營,我們去救他,快……」猛然間,弗萊德從地上彈起來,神情恍惚地大聲叫道。

  羅爾低著頭,哽咽地說出一句話:「雷利說,若有一兵一卒去救援他,他就立刻在城頭自刎,說到……做到……」

  弗萊德猶如全身中了電擊,瞬間被這句話抽乾了全身的力量,癱倒在地上。雷利的話徹底封死了我們去援救他的可能,在羅爾衝出重圍之前,他就已經下定了決心,懷著必死的信念為他的朋友們贏得生機。

  這偉大的友誼來得太劇烈太沉重,幾乎壓垮了我們的雙肩,也壓垮了我們的心,讓我們負擔不起。

  達克拉,雷利最親密的友人,這時候已經忍不住走出帳篷。不久之後,我們聽見他痛苦的呼號聲音在平原上響起。從新兵時開始,雷利和達克拉就總是不停地爭吵。雷利喜歡用刻薄的話語譏諷達克拉的遲鈍,而達克拉總是借助體力上的優勢去壓倒雷利,彷彿不用這樣的方法就無從體現他們兩人之間深厚感情似的。無論他們出現在哪裡,哪裡都會增添不少的熱鬧。

  在戰場上,他們是默契的搭檔。無論在哪裡,雷利總能適時地出現在達克拉的身側,為他提供安全的防禦,讓他能夠毫無顧忌地放手廝殺。

  如果雷利已經死了,那我們或許還會好受些,可他現在可能還活著,還在戰鬥,還在用他自己的鮮血為我們鋪就求生的道路。而我們卻無法在他身邊,與他並肩戰鬥,只能悲傷無助地等待著他的死訊。這份痛苦,我們壓抑不了,弗萊德壓抑不了,達克拉,那個豪爽直率的大漢更壓抑不了。

  不久之後,達克拉重新走進帳篷。他的眼睛裡含著淚水,卻又彷彿正含著的一團晶瑩的火焰。

  「你說,是米拉澤故意撤退,讓開防線,讓克里特人包圍要塞的?」達克拉恨聲問道。

  「是,就是他!」當說到這個名字的時候,羅爾也按耐不住心中的怒火。雖然他依舊虛弱無力地坐在那裡,但此刻他的臉上就猶如籠罩著一層比冰雪還要冰冷的寒霜,眼中帶著怨毒,嗜血的戾氣在他原本柔弱的面孔上出現,讓此刻看著他的我心裡不由得一顫。

  「我不知道為什麼,原本他佔據很大的優勢,但忽然間就全軍向王都方向撤退了,把我們完全暴露在克里特人的眼前。而且,他一定和克里特人達成了什麼協議,看到他撤退,克里特人就馬不停蹄地殺過來,絲毫也不懷疑這是個陷阱……」

  「米拉澤……」這個名字毒蛇般撕扯著我的心肺,我從沒有向現在這樣去恨一個人,即便是奪走了卡爾森生命的路易斯王子也不曾這樣地揪起我們的憤怒。起碼,他是在戰場對決中堂堂正正地殺死了卡爾森,而米拉澤則是用最卑鄙最無恥的方法葬送了我們的朋友。

  國會亡,好吧,讓它亡吧。人會死,好吧,讓他……就讓他死吧。如果這一切我們都無法逆轉,那麼就讓我們去做一些我們可以做到的事情吧,比如說,接受雷利的好意;比如說,保全自己的性命。

  比如說,報仇雪恨……

  為了我們正在壯烈死去的友人!
huro 發表於 2008-1-2 21:40
第十卷:歧路 第九十章 商人的友情

  考克拉,綠葉平原最北面的一座城市。從這裡向北,只需要兩天路程就可以到達與王都辰光城遙遙可望的兵鋒峽谷。

  我們剛剛進駐這座城市。

  雖然情況危急,但直到現在為止,我們仍然可以說綠葉平原處在我們的掌控之下。在平原南部,曾與我們正面交戰的克里特人被風雪阻隔,尚且不知道他們面前的敵人早已脫離了戰場。在西側,克里特的大軍剛剛攻陷烏雲要塞,還未曾進入平原深處。在他們的意識中,我們應該正身處戰場第一線,即將被他們重重包圍而尚不自知。

  有時候我不禁要想,當克里特的統帥迪安索斯王子小心翼翼地緊收包圍圈,試圖把我們這支不足萬人的軍隊絞殺殆盡的時候,忽然發現弱小的敵人已經遠揚它處,自己費剎苦心精心安排的這張巨大羅網就連一個德蘭麥亞士兵也沒有抓住,他會怎麼想?驚訝?懊悔?還是惱羞成怒?

  我們戲耍了敵軍的統帥,讓他徒勞地對著一塊空地展開了規模巨大的捕獵行動。他的這一舉動早晚會為世人所知,成為這個偉大人物人生經歷中不可磨滅的污點。

  可是我們無法高興起來,因為這一切是我們的朋友用自己的生命為我們換取的。我們甚至害怕提起這件事情。

  這一切都要結束了,我們就像是一條遠行的航船,離開了目前風平浪靜但蘊涵著巨大風暴的海洋,即將面對的是一條未知的航道。誰也不知道,在山的那一側,正發生著怎樣觸目驚心的慘禍,在分不清陰謀家和無辜者的屍骨堆的頂端,是誰正坐在那泛著慘淡血色的權力之座上。

  我跟隨隊列騎馬穿行在城市的街道上,眼前的景象讓人氣餒。飽受戰禍殘害的城市已經破敗不堪,從道路兩旁不時飄過的,都是些婦女、老人和未成年的孩子。他們的眼神輕輕地點在我們身上,而後空洞地飄過,繼續自己艱難的路程。

  他們不會給我們更多的關注,這是很自然的。在這混沌難辨的亂世,一支流浪的軍隊進駐一座破敗的城市,還有什麼比這更正常的事情?

  一個大約三十歲上下的中年人忽然從人群中擠出來,他和周圍的人明顯地不同,兩眼狡猾地閃動著,透出老練精明的神色。雖然風塵僕僕,但可以看得出他身上的衣服用料十分考究,裁剪也很細緻。他仔細地看了看我們的軍旗,而後對著我們的方向大聲地喊了一句:

  「您需要補給嗎,大人?或許我們可以談談生意!」

  通常來說,商人們是不會在這種公開場合直接找上軍隊談這種大宗的買賣,他違背常規的奇怪舉動讓我覺得有些莫名其妙。他的聲音來得如此突兀,幾乎吸引了我們每個人的目光,而這正是他想要的。

  在弗萊德望向他的時候,他的右手從寬大的衣袖中伸出來,在左手的遮擋下做了一個隱秘的手勢。

  「是的,我們需要。請您跟我們一起來吧。」弗萊德不動聲色地回答,看他的表情,就好像根本沒有看見那個手勢似的。

  對於這座城市的居民來說,這不過是平靜街道上的一個小小的插曲而已,沒有什麼人會注意到它。

  但我的心卻狂跳不止,因為這個商人的手勢向我們表明了他的身份:他是恩裡克商會的一員。我們年輕可信的的商人朋友休恩·恩裡克在主動地尋找我們,這對於最近一段時間以來身處危機之中卻消息閉塞的我們來說,不啻於在烏雲叢生的天空中透出的一縷陽光。

  「終於等到你們了,」在一間四壁密不透風的房間裡,這個名叫賓克的中年商人鬆了一口氣,對我們說,「為了攔住你們,恩裡克會長派出了不下五十人散佈在最近的城鎮中,還把你們的相貌特徵和旗幟一一給我們做了交代,生怕把你們錯過了。我怕誤了大事,這幾天晚上都是在城門附近搭帳篷睡覺的。看到你們出現,總算是讓人鬆了口氣啊……」他眼睛紅腫,眼珠中佈滿血絲,一副疲憊已極的樣子,但顯然他的使命讓他忘記了疲倦。他略帶緊張地告訴我們:

  「王都發生了大事,你們千萬要小心……」

  有些事情,如果賓克不告訴我們,我們永遠也不會猜到。比如說,在我們身處敵境的當口,在我們的身後,那遙遠的王城腳下,究竟都發生了些什麼。

  國王米蓋拉一世逝世後,梅內瓦爾侯爵立刻宣稱由自己的兒子克裡茨伯爵繼承王位,並且調集兵力向辰光城方向集中。而加列特公爵一邊聲稱伯爵的繼承權非法,應當由自己繼承王位;一邊迅速離開王都,調集他在外省的武裝力量,試圖武力奪取王位。他們四處聯絡手握兵權的官員,不計代價地向他們許諾,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力量,試圖在戰場上給爭奪王座的對手致命的一擊。這樣的信箋,弗萊德也曾經收到過。

  他們拉攏了絕不應該拉攏的人,那就是米拉澤男爵。

  我們不知道米拉澤男爵究竟使用了什麼方法,他居然讓交戰的雙方同時相信,男爵會在這場爭奪戰中幫助自己,為自己效忠。這時候的男爵,已經不再是交戰之初那個只有八百士卒、可有可無的小貴族,而是手握兩萬大軍,以一己之力獨抗克里特入侵,戰功顯赫的西路軍總指揮了。當得到他的保證之後,兩位身居高位的權利者自然感到勝利在握,迫不及待地陳兵辰光城,只待米拉澤男爵的到來,就一鼓作氣打垮對手了。

  果然,米拉澤男爵在約定的時間從前線撤回,及時地趕到了王都城下的戰場。

  他的到來就好像進攻的號角,掃清了兩軍交戰的最後一絲疑慮。戰鬥開始了,那些穿著同樣的甲冑、手持同樣的兵器、用同樣的筆跡書寫自己的名字、在血管裡充盈著同樣顏色的鮮血的戰士們終於戰鬥在一起。就在幾天之前,他們彼此之間還在用「戰友」、「同僚」這樣的詞彙相互稱呼,而現在,他們卻不得不為了野心家難以填補的慾望,將對方的鮮血塗抹在自己的兵器上。他們的勇氣和生命就在這場毫無榮譽可言的廝殺中,廉價地被埋沒了。

  在戰局最渾濁最激烈的時候,米拉澤男爵的軍隊加入了戰團。

  每個士兵都以為這場折磨人的內戰結束了,他們或許在這長戰爭中失去了榮譽,失去了驕傲,但起碼,他們還能夠保全自己的性命。

  這場內戰果然結束了。

  男爵的部隊沒有任何阻礙地殺入戰陣,在他們的刀鋒下,正在交戰的雙方士兵沒有絲毫區別。這些悲慘的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身披「盟友」外衣的殺手們潮水般湧向自己,毫不手軟地奪去自己的生命,甚至不能做出絲毫的反抗。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太迅速了,以至於除了絕望,他們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加列特公爵被米拉澤男爵親手殺死在戰場上,死相很淒慘。在刺穿他的身體之後,男爵像發瘋了一樣,一刀刀地肢解了他,而後剖開了他的肚子,砍下了他頭顱。據賓克說,男爵是一邊狂笑一邊完成這瘋狂的舉動的,他在軍隊中的朋友親眼目睹,那時的男爵看上去就像是從地獄中歸來的亡者,笑容扭曲了他的臉,讓人想起傳說中的惡魔。

  梅內瓦爾侯爵當場被俘,他並不比與他競爭了多年的敵手更走運,甚至我們可以說更糟糕。他被米拉澤男爵強迫著吞食加列特公爵的屍體。無論他曾經做過什麼,無論他是個多麼卑劣多麼陰險的人,用這種方式懲罰他都太過分了。可是在刀劍的威壓下,他真的這麼做了,生生地將公爵的一條大腿啃出了森森白骨。儘管他或許不止一次地說過「恨不能生吞公爵的肉」這樣的話,但他肯定從來都沒有想過,有一天,他的這句話會在這種情勢下變成現實。

  在男爵率軍進駐辰光城的當晚,王都中與加列特公爵和梅內瓦爾侯爵有關的近七十家大小貴族在叛國罪的名義下被逮捕並被就地處決,隨他們一起處決的,還有他們無辜的家人和僕從。

  在捕殺進行的同時,城內五十餘處貴族府邸發生火災。當人們要去救火時,數以千計全副武裝的軍人把他們阻攔在外面,以「消防演習」的名義禁止別人進入著火現場。許多辰光城的市民親眼目睹那一座座壯麗秀美、象徵著權勢、財富和地位的豪華宅院在那片代表著毀滅力量的光熱中一點點焚燒、摧垮,最後化為灰燼。只有一堆殘骸能夠證明它們曾經存在的痕跡。

  沒有一個人從這場規模盛大的「消防演習」中逃生,部隊中傳遞的消息是「演習成功」。

  而這一切,不過是一場大清洗的前奏。

  梅內瓦爾侯爵一家沒有任何理由倖免於難,在次日的清晨,侯爵閣下和他的兒子克裡茨伯爵就在鬧市區當著全城百姓的面被處死,處死他們的方式同樣殘忍。克裡茨伯爵首先被吊在絞刑架上,在他快要斷氣的時候劊子手砍斷了繩索,而後把他的四肢被固定在一塊豎立的木板上,接著用鋒利的鐮刀劃開他的肚子,將他的內臟一件件取出,並擺放在他自己的面前。最後在他的血即將流乾時砍下他的頭顱。

  賓克目睹了這一切,他說,自始至終伯爵的慘叫聲都沒有停止,那痛苦的聲音直到現在還在他耳邊縈繞,時時成為他噩夢的誘因。身受酷刑的伯爵哀求著劊子手行行好事,盡快了結自己的生命,他的願望當然不會實現。直到這一切結束之後,甚至連那個用黑布蒙著臉的劊子手自己也忍受不住,快步走下刑台,扶著牆根大口地嘔吐。

  侯爵嘿嘿傻笑著,口角流著涎水,無動於衷地看著兒子慘死在自己面前。當米拉澤男爵命令他吞食他兒子的內臟時,這個已經精神崩潰的老人毫不遲疑地照做了。他捧起剛從親生兒子體內摘除、仍有餘溫的心臟,大口地啃食,仍儲存在心室內的血液隨著他的啃食不停噴出,濺得他唇齒皆紅。他的舉動引起了在場所有人的驚呼,騷動的婦女尖叫著跑出刑場,彷彿末日到來。

  最後,他在無意識中失去了自己的頭,臨死時還手捧兒子的心臟,拚命向脖頸上本應是口腔的那一片空氣送去。

  在這場前所未有的暴虐死刑開始之前,米蓋拉國王的獨女,克裡茨伯爵的髮妻,卡莫裡公主,已經服毒自盡了。

  「這不可能!」忽然間,弗萊德似乎想到了什麼,低呼一聲,把手重重拍在桌面上,「如果是這樣,你怎麼解釋我們接到的這幾條來自王城的信札?那上面有前任德蘭麥亞王室的徽章,如果米拉澤不是經過血統繼承,而是通過暴力途徑推翻的王朝統治,不可能還延用前朝的徽章。尤其是米拉澤,他是個如此驕傲自大的人,絕不會在奪取最高統治權之後還沿用以前的一切東西。他是個貴族,這一切他不可能忽略!」

  弗萊德的話提醒了我。確實,在與羅爾見面之前,我們確實曾經看到過幾封在這場巨變之後傳遞出來的信札,上面王室的印鑒絕對沒有改變。

  「您說的對,公爵閣下,但您要聽我說完……」賓克雙手向下按了按,示意我們不要太激動。

  「米拉澤男爵的原名並不是史蒂文森·德·米拉澤,而應該叫做史蒂文森·台·米蓋拉……」

  「您是說……」米蓋拉,這個交織著偉大與高貴、權力與誘惑的姓氏貫穿了我們的骨膜,讓我們在瞬間瞭解了許多困擾著我們的問題。

  「您猜測的不錯,先生……」賓克對我們表現出來的驚歎表示滿意,他略帶得意地對我們繼續說:「米拉澤男爵是先王陛下的私生子。」

  果然如此!

  「他拿出了讓人無法否定的證據,一些先王的親筆信和按理說他根本無法得到的王室物品,他的出生日期無可辯駁地證明了他正是先王二十多年前一次出遊時激情的產物。因此,他合理合法地繼承了德蘭麥亞王國的統治權,並成為這個王朝的第九位統治者……」

  「以上就是你們想知道的在王都發生的所有事情,先生們。但是,這只是你們感興趣的,卻不是我的任務。」看到我們緩過神來,賓克繼續用他不緊不慢的語氣對我們說。

  「恩裡克會長要我們無論如何都要通知你們的,是關係到你們性命的事情!」

  「米拉澤男爵——哦,現在大概應該稱呼他國王了——十天前宣佈,弗萊德將軍及麾下主要幹部等人為叛國者,現在將軍所屬第九軍團余部為叛國軍,紅焰先生、普瓦洛先生以及三位女士為敵國間諜!為了保密起見,這個消息還沒有傳到綠葉平原上。」

  「什麼!」達克拉憤怒地叫嚷起來,「我們是叛國軍?我們和溫斯頓人戰鬥的時候,這個狗娘養的小白臉在什麼地方?我們在前線吃苦受罪的時候,這個卑鄙小人在什麼地方?我們九死一生身受重傷的時候,這個無恥的陰謀家在什麼地方?為了奪取王位,為了他的尊榮和地位,他退出了戰場,讓雷利……讓雷利……」一提起雷利,這個粗獷的漢子再也忍不住,用他的大手狠狠地抹著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他的話讓我們想念起時刻已經再無生機的朋友,忍不住悲切的心情,紛紛潸然淚下。

  賓克覺得氣氛沉重,直等到我們止住了眼淚才繼續開口。儘管身處密室,他仍然忍不住向門口的方向多看了一眼,壓低了聲音小聲說:

  「恩裡克會長得到消息,米拉澤國王——哦,這樣稱呼他真讓人噁心——米拉澤那個傢伙和克里特人達成了協議,把綠葉平原、寶石花平原一線的大部分地區割讓給克里特帝國,連帶弗萊德將軍的人頭作為兩國停戰的條件。唯有如此,他才能夠集中力量,抵抗來自北部溫斯頓帝國的入侵。」

  「為什麼是弗萊德?」在我們討論戰事時很少插嘴的米莉婭此刻大聲地問道。

  「小姐,」賓克抬頭望了一眼,米莉婭的美貌讓商人的精神恍惚了一下,片刻之後才回過神來,繼續解釋道:「給戰敗的國家留下一個如此傑出的將領,您不覺得很危險嗎?」

  很合理的解釋,合理的讓我不知以什麼態度來對待它。這是我們的敵人對弗萊德能夠作出的最高評價,可正是這個評價讓弗萊德身處險境。這真是讓我們既驕傲又憤怒地一個條件啊,我們的對手無法在戰場上戰勝我們的朋友,所以他們將手伸到了戰場以外的地方,用陰謀詭計來傷害他、威脅他的生命。

  「現在,米拉澤已經在兵鋒峽谷內新建成的銀盾城堡設下埋伏,要在您過關的時候突下殺手。為了防止消息外洩,進出峽谷的通道已經被封鎖。我們是通過運送商品的隱秘通道過來的。恩裡克會長托我們轉告您,如果有需要,請您及時聯繫我們,我們隨時都可以把您和您的朋友安全送到國外,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請您務必相信,這是一群誠實的商人們的承諾。您完全可以信任我們。」

  「非常感謝您,賓克先生。」弗萊德真誠地握住眼前這個中年男子的雙手,「您忠實於自己的使命,及時地拯救了我們所有人。我知道您和您的朋友們為了幫助我們,冒了多大的風險。您的無私和忠誠永遠是我們的榜樣。我真不知道應該如何向您表達我的感激之情。我們欠您和您的朋友的,就算窮盡一生也難以報答。」

  「您不必感激我什麼,閣下。」賓克被弗萊德的禮遇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略顯僵硬地縮回手,臉上職業性的商人表情也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在他眼中,面前這個英俊不凡的貴族青年或許是個遙不可及的大人物吧。突然受到弗萊德這樣誠摯的對待,的確讓他不知道該如何表示。

  「我知道您曾經為會長和我們所做的一切,大人。您在我們最危急的時刻多次挽救了我們……」賓克抬起頭來看著弗萊德,「您是我們商會最親密的朋友。的確,我們是商人,重視金錢,但這並不是說我們就淡漠友誼。在我們出發攔截您之前,恩裡克會長對我們說過……」他重重地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

  「友情是一個商人能夠出售的最珍貴的商品,您已經付足了價錢,閣下,現在到了該收貨的時候了。」
huro 發表於 2008-1-3 01:01
第十一卷:血仇 第九十一章 歸來,憂傷的戰鬥

  冬夜,銀盾城堡的城頭上。

  鮮血已經流盡。

  我站在弗萊德身旁,與他一起將目光投向正前方。寒風中,我覺得眼角邊上的什麼東西在慢慢凝結,讓我的眼睛因疼痛而微微抽搐。我不知道那是別人的鮮血還是我的淚水。夜幕阻住了我們的視線,我們什麼也看不見。

  羅爾緩步走上城牆,下意識地舔食著手背上的血跡。他身上撒滿了血跡,甚至比我們所有人身上加起來的還要多。

  我們都還記得,剛剛過去的,是一場什麼樣的戰鬥……

  一天以前,弗萊德將我們的情勢毫無保留地告訴了我們的士兵,絲毫沒有隱瞞。他讓他們自己去選擇:跟隨我們,去挑戰我們自己祖國的王權,用我們的劍去奪回那些被陰險的篡權者剝奪的榮譽,用自己的雙手去把握自己的命運;或是離開,成為這亂世中苟活的荒草,隨波逐流,安穩且平庸地度過餘生。

  沒有一個人離開,這些忠誠的士兵堅定地留在了他們的統帥身邊。他們是這世界上最堅定最勇敢的人,在溫斯頓人的鐵蹄肆虐的時候,在克里特人的兵刃閃耀的時候,正是他們挺身而出,在鄉土和親人的身前組成了牢不可破的護壁。在弗萊德的率領下,他們原本卑微輕賤的生命變得高貴而有價值。他們為自己贏得了足以驕傲一生的榮譽,任何人都不能將它們奪走,無論那個人是手持元帥的權杖還是頭戴帝王的冠冕。更何況,就在不久之前,那個頭戴王冠的野心家剛剛將他們的袍澤手足出賣給了敵人。即便是骨血相聯的至親,他們之間的生命也沒有戰友們聯繫的那麼緊密。而現在,那些自戰爭開始時就不曾少許離開過他們身邊,相互守護相互依賴的人們,就因為邪惡的野心,從此失去了生存的權利。這份仇恨,已經不僅僅是能夠用鮮血來補償的了。

  如果說一個國家被滅亡了,一塊土地被顛覆了,一個民族被侮辱了,那麼,起碼還有一個理由讓真正的戰士繼續戰鬥,那是捍衛他們的名姓所代表的那些永遠不可磨滅的豐功偉績,也是對於枉死的戰友永遠不可磨滅的追憶和紀念。

  直到這時,這支憤怒的軍隊才真正有資格稱得上是一支無敵的勁旅。

  我們拒絕了恩裡克幫助我們出逃的好意。我們身上背負的不僅僅是自己的生命和榮譽,還有近萬無辜而英勇的戰士的生命和榮譽,還有另外一個朋友新鮮欲滴讓人不能片刻忘卻的血仇,還有來自我們內心深處刻骨銘心的仇恨和噴薄欲出的怒火。

  即便如此,我們的商人朋友依然給我們提供了莫大的幫助。

  密道,那是讓賓克和他的朋友們穿越峽谷而沒被追捕的原因。

  每一個成規模的商會都會掌握著幾條不為人知的秘密走私通道,用以躲避那日益高漲的稅收或是運送一些受到管制卻利潤高昂的商品。這幾乎算得上是公開的秘密,只是每個商會都把他們的秘密通道隱藏得很好,沒有人能夠發現。像這樣的一條道路,往往是可以用等長的金磚來衡量的巨大利益所在,絕不會允許無關的人窺探到絲毫的隱秘。

  可現在,恩裡克的友誼之手為我們打開了這條黃金之路。

  通過這條秘密通道,我們穿越了峽谷,繞到了銀盾城堡的後方。

  再一次表達我們的謝意之後,我們與我們的商人朋友珍重地道別。在離別的一刻,我緊握住賓克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雖然在此之前我們素不相識,但這個中年商人卻為我們做了一個最忠誠的朋友能做的一切。我們虧欠他的和我們虧欠恩裡克的一樣多,多到我們甚至羞於用語言表達我們的感激。

  經過短暫的休息,當晚,我們來到了銀盾城堡的城牆下。如今,城堡的指揮官早已不是非斯特裡安少將和他的第六獨立軍團,而是換成了在軍中頗有勇名、深受米拉澤器重的米洛中校。

  這新建的城堡遠比原先毀滅在山崩中的要塞要高大堅固得多,尤其是在這沒有經過後期雕琢修飾的情況下,更顯得整座城堡厚重堅固,帶著原石般粗糙而堅硬的觸覺。

  但這高大的城牆對我們幾乎沒有絲毫的意義。為了隨時「迎接」我們的到來,守軍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了城牆南側。為了對付攻城所製作的器具和武器、所有的擂石和滾木、隨時可以點燃的油料……這一切可以給攻擊者帶來巨大殺傷的戰爭工具都被堆積在城堡的另一側,而在我們面前的這堵城牆上,只在城門附近零星地散落著幾個火把,城牆上的衛兵甚至不超過十個。

  我們不能說米洛中校的戰術思想是愚蠢的,在這樣的情況下,任誰都想不到我們能夠在層層包圍中脫出身來,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越了峽谷。即便是讓我來安排,在對弗萊德的統帥能力和這支軍隊難以比擬的戰鬥力有了一定程度的瞭解之後,也會將所有的防禦重點都放在唯一有可能發生戰鬥的一側。

  可我還是得說,米洛中校的戰術思想是愚蠢的!

  幾道繩索輕輕搭上垛口,而後,數十條黑影沿著繩索向上攀爬。直到我們的雙腳踏上城牆,才有個眼尖的士兵驚異地喝問:「什麼人?」

  羅爾一個閃身衝到他面前,用沉默的匕首回答了他的問題。他就像鬼魅一樣靈活地繞到發問者的身後,將匕首從那士兵的後腰深深地紮了進去。

  那士兵悄無聲息地倒在地上,連掙扎和呼救的力量都已經消失了。

  這時候,我們聽見了羅爾比冬夜的寒風還要凜冽的聲音:

  「我們是為那些無辜的死者復仇的人。」

  儘管身處戰鬥中,聽到羅爾的聲音我依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個原本可愛羞怯的、在人前時時臉紅的羅爾已經完全在他身上消失了。如今在我們面前的羅爾,是一個血管裡彷彿流淌著魔獸血漿的陰狠戰士。他依舊沉默寡言,但眼睛裡再也看不見羞怯和善良。當他直視你的雙眼時,你的血液幾乎都會凝固。你會下意識地轉臉、回頭,躲閃他蘸滿血腥氣的目光。在閒暇的時刻,羅爾總是在磨他那柄貼身攜帶的匕首。霍霍地磨刀聲永遠單調刺耳,卻帶著總也無法消除的嗜血意味。

  如果是達克拉,如果是除羅爾之外的任何人,我們會因為朋友的死而傷痛,會振作精神為他復仇,會用仇人的首級祭奠我們的摯友,但同樣的,我們的仇恨和悲切也會在一次次追憶中變成對朋友最美好的記憶。

  可羅爾和我們不同。他原本是個脆弱而執拗的人,雷利的死往他的心頭上插了一把刀,他的沉默只會將這把刀心頭更深處攪動,製造出更大的傷痕。雷利的死毀了這個年輕人,除了戰鬥和復仇,他的腦海中再也沒有其他的念頭。

  我們絕不願看著他變成這樣,可卻沒有辦法。在羅爾心頭最痛苦的地方,有一扇大門轟然關閉,將那個溫柔害羞的大男孩永遠關在了裡面。

  戰鬥開始了。

  衝在最前方的羅爾和達克拉,這兩個完全不同的戰士用各自擅長的方法做著同樣一件事,那就是殺戮。

  「來啊,你們來啊!讓我來看看,你們這些背棄了榮譽的軍人有多麼勇敢!我就在這裡,來殺死我啊,就像你們曾經做的那樣,殺死自己的戰友。這不正是你們所擅長的嗎?」

  他揮舞著戰錘,如同一具能夠自由活動的戰神雕像,威風凜凜地站在守軍面前。一個腦袋在他的重擊下變成了稀爛的一堆,而後是第二個、第三個……他面前的敵人們因為羞愧和畏懼低著腦袋,甚至不敢正視他的雙眼。

  如果說面對著達克拉的對手只是感到畏縮,那羅爾面前的敵人表現出的瘋狂則暴露了他們的絕望。羅爾的右手握著短劍,這件制式武器最大的作用並非是攻擊敵人,而是擋格向他襲擊的武器。

  真正危險的,是他左手緊握的那把雪亮的匕首。

  那是整個戰場上最觸目驚心的一件武器,每當它帶著撕裂肌膚的尖嘯聲刺入一個人的胸腹,總會在主人的刻意下殘忍地攪動。當它脫離那具哀嚎的人體時,總會從傷口出拖出一些多餘的東西。那些東西形狀各異,或長或圓,但它們都帶著同樣讓人畏懼的顏色,以一種醜陋邪惡的形態在羅爾的匕首尖端微微蠕動著。它們帶著人體新鮮的溫暖接觸空氣,在羅爾的手邊籠上一層朦朧的霧氣。

  有羅爾的戰場上,從不缺少恐怖和鮮血。

  戰鬥中,忽然一陣疼痛從我的後背傳來。我迅速地彎下腰,就地向前翻滾了一圈,躲開了這危險的一擊。當我重新站起身時,感覺到背後一陣火辣的觸覺,粘稠的液體緊貼著我的脊背滾落,把我的內衣和肌膚緊緊地粘在一起。

  不是重傷。

  這傷痕更加刺激起了我戰鬥的意志和決死的信心。我扭轉頭,大吼著刺向那個在背後偷襲的敵人。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似乎十分驚詫。直到最後一刻,他才想起來將身體閃到一側躲避我的攻擊。我並沒有放過他,緊跟著揮劍橫掃,卻再一次被他擋開了。作為一個士兵來說,我面前的敵人確實有著超出一般水準的素質,奇怪的是,他自始至終都在擋格我的攻擊,沒有再作出任何反擊的動作。最終,我的勇氣和力量壓倒了他,讓我的短劍狠狠地劃過他的胸口。一條溫熱的血箭噴撒在幽暗的夜空中,預言著一個生命的離去。

  「基德中校……」被我砍中的士兵苦笑著倒下,他的劍脫出了他的掌握,遠遠地落在一旁。

  他的聲音似乎喚回了我的神志,我只覺得頭腦一陣清明,剛才充盈我身體的狂熱戰志立刻煙消雲散。

  「你認識我?」更多的士兵們已經湧上城頭,幾乎整段北側城牆都已經落到了我們的掌握之中。戰鬥幾乎已成定局,這讓我有時間詢問這個快要死在我劍下的人。

  「我曾在……曾在酒館……見過長官您,您還……請我們喝過酒……」

  「您是我見過……最……親切的人,我不知道是您,我不願……咳咳……不願和您戰鬥……」血液嗆到了他的喉管,讓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著。他的咳嗽進一步撕扯開傷口,讓更多的鮮血湧出來。

  「古德裡安將軍,您,紅焰先生,達克拉中校……你們是……是我們尊敬的人……」

  「對不起了,長官,我們……不願意……和你們……」

  「對不起……」

  那士兵帶著愧疚死去了,在他面前,站著同樣愧疚的我。一種痛楚的虛弱讓我禁不住眩暈,唯有單膝跪在地上,用劍支撐住我的身體。

  「您受傷了,長官!」一個士兵跑到我面前驚慌地大聲說。

  我制止了他。背後的傷口大概看上去血肉模糊很嚇人,但那並不是很嚴重。我甚至已經可以感覺到傷口正在慢慢癒合,一絲絲麻癢爬過我的神經末梢,讓我覺得心情壓抑。

  不,不是傷痕讓我壓抑,而是那士兵的言語。沒有人願意向自己的親人揮劍,即便是我們面前這些抵死相搏的對手。他們穿著和我們相同的服色,使用著和我們相同的武器。他們與我們同樣勇敢同樣忠誠,同樣具有一個人應該具有的熱忱和友情。

  雷利的死並不是他們的過錯,可以說,和他們一點關係也沒有。他們和我們同樣是陰謀的受害者,甚至比我們還不幸:起碼,我們有選擇反抗、奪回榮譽的機會,而他們則將永遠地被知情者唾罵,背負著出賣親人的罪名悔恨地度過一生。

  他們在為別人的罪孽承擔責任。

  可是,我們沒有選擇。為了我們的生命和名譽,我們必須向這些和我們擁有同一塊鄉土、同一道血脈的人們痛下殺手。

  還有什麼能比這樣的戰鬥更讓人厭惡。

  對著那具屍體,我覺得有些反胃。那原本是當我還只是個新兵的時候才有的、招人恥笑的反應。我的身體在通過這種方式表達著我心底的極端反感,隨之而來的,是淡淡的憂傷。在某一個時刻,我甚至想放棄,放棄這場搏殺,聽從恩裡克的安排,去到某個不為人知的所在,像我所希望的那樣,安靜而愉快地度過我還有悠長歲月的下半生。

  但是我不能,仇恨讓我堅持,責任讓我堅強。

  又一隊守軍衝上城牆,試圖奪回他們已經被佔領了的崗位。

  他們的臉上帶著矛盾和畏懼,一如那死在我面前的士兵。

  沒有選擇,是嗎?他們沒有,我們,也沒有。

  我緊了緊手中的劍柄,站起身來,大踏步迎上前去,去面對憂傷的命運。那是我的命運,同樣也是他們的。我放棄了對眼前敵手的仇恨,將自己的生命完全交付給自己戰鬥的本能。我發誓,如果有人這這個時候殺了我,殺了我的朋友,殺了我的親人,我不恨他,真的。

  因為我也在干同樣的事。

  來吧,這場注定沒有好結局的憂傷的戰鬥,我已經準備好了。

  血在飄,帶著冷卻的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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