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 星空倒影 作者:絃歌雅意 (已完成)

 關閉
huro 2008-1-2 14:23:4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4 235556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40
第十二卷:他鄉 第一百零二章 土著居民

  聖狐高地。

  廣袤幽暗的森林,崎嶇狹窄的道路,滿山遍野的蚊蟻和爬蟲類動物,陰冷潮濕的氣候。短短五天時間,這塊神秘陌生的土地已經給我們製造了不少的麻煩。它讓我們這支經歷了多年征戰的軍隊增長了不少的見識,起碼讓我們知道,並非哪裡的冬季都是乾燥寒冷的。

  並非完全沒有好消息,起碼我們不必太擔心補給的問題。雖然暫時還沒有人為我們這支孤軍運送糧食,但這裡豐富的物產足夠我們支撐一段時間。擁有豐富植物學知識的米莉婭和野外生存經驗的紅焰幫了大忙,每到安營的時候,他們總能找到大批可以食用的野菜和果實。在他們的教導下,幾天之後,士兵們已經能夠區分多種可以果腹的野生植物,自動自發地尋找自己的補給了。同樣,自從我們踏上這塊土地之後,高地上的野生動物們也開始走起了霉運:我們的餐盆裡從來也不缺少野雞、野兔這一類的美味肉食,即便是獵豹老虎這樣的猛獸在軍中也深受我們的歡迎。當然,這是可以理解的:在面對上萬人的追獵時,無論多麼兇猛的野獸都不會比一隻家豬更難對付,更何況最先和它們打招呼的往往是攻城弩之類的大型器械,真正有機會和他們正面接觸的士兵事實上並不多。

  儘管暫時沒有缺衣少食的困難,也並沒有出現任何人員傷亡,身後的追兵更還連個人影也都不見一隻,但我們始終覺得心裡有些不塌實。這並不奇怪:如果你在一片陌生的土地上行走了整整五天,卻連一個當地居民都沒有看見,你也會覺得心裡有些發毛的。

  你沒聽錯,我們沒有看見一個人。在這片廣袤的叢林之中,我們連一個陌生的人影都沒有看見,就好像這一是片被文明遺忘的土地,一切有智慧的生物都不曾眷顧這裡一般。

  「我不喜歡這個地方!」休息時,達克拉粗魯地宣佈,「這地方讓我覺得不舒服。」

  「我也不喜歡。我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被人監視著。」普瓦洛一邊喝著黑暗精靈精心烹飪的愛心野菜湯,一邊縮著脖子向四周打量。

  沒有人回答亡靈術士的話,沉默在我們中間瀰散看來,透出一陣詭異的氣氛。一陣冷風吹過,在樹椏間陰邪地流竄著,發出異界生物尖笑般的聲響,讓我的心裡一陣發寒。我把野菜湯放在口邊輕輕地吸了一口,沒想到粘稠的液體湧入口中,意外地發出一聲格外響亮的聲音,把我自己嚇了一跳。

  「噌……」羅爾默不吭聲地放下餐盤,抽出匕首,向著前方不遠處的樹林走去。他走得很慢,就像是一隻捕獵中的野獸。

  「羅爾,你幹什麼去?」突然到來的冷場讓普瓦洛有些侷促。這並不是他的責任,他只是如實地說出了自己的感受。但是,問題就在於,並非只有他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

  難怪這幾天來我總覺得有些心緒不寧,在此之前我一直以為這是在陌生環境中的自然反應,直到剛才普瓦洛說完那句話我才恍然大悟:這是種被人監視著的不自然感覺。這樣的話說起來或許有些玄妙,讓人難以相信,但一個有經驗的戰士在被人監視著的時候是會有感應的。這種感覺一旦被道破,就來得十分強烈,強烈到食不甘味、睡不安眠的地步。

  「我……去走走。」羅爾冷冷地回答普瓦洛的問話。那柄閃著寒光的匕首在他的左手不住盤旋著,挽出一道道讓人心悸的刀花。

  過了好一會,當羅爾再次走出樹林的時候,匕首已經染成了紅色。他的左手抓著一隻重傷的野兔,兔血流了滿手。兔子的後腿不住輕微抽搐著,漸漸沒了動靜。羅爾隨手將獵物扔在我們中間。

  「確實有人。」他只小聲說了幾個字,然後轉身向自己的營帳走去。

  沒有人知道在樹林中發生了什麼,但看羅爾的表情,那一定不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情。

  此後的路程開始變得怪異,儘管士兵們的行止一切照舊,但是我們的感覺已經完全不同了。稍有風吹草動,我就會神經質地向四周張望,試圖從最隱秘的叢林深處搜尋到一兩個陌生的身影。我的夥伴們表現得與我差不多,唯一有些散漫的是紅焰,但他的表現也絕談不上正常。他經常會單獨坐在某處,若有所思地發呆,如果這時候有人去打擾他,他會表現得很緊張。而且尤其不正常的是,自從踏入聖狐高地之後,紅焰開始喜歡上了他那頂皮質的頭盔,無論什麼時候都一直帶著它,似乎恨不得將它縫在自己的頭皮上一樣。自然,精靈族深以為自豪的尖尖的長耳朵是再也露不出來了。

  這樣詭異的行程又繼續了三天,就在我們逐漸放鬆了警惕,以為一切都是神經過敏導致的錯覺、這原本就是個人跡罕至的鬼地方時,我們終於看到了這塊土地的主人。

  「嗖!」一支箭從山坡上射過來,深深插入弗萊德馬前的泥土中,箭尾猶在不停地擺動。弗萊德的戰馬受了驚,嘶叫起來,前腿立起。如果不是我們的朋友騎術精湛,幾乎就要把他甩下馬背了。

  驚魂未定,四周的高地上響起陣陣木鼓的聲音。許多赤裸著上身、身上塗抹著白色或是紅色印記的男人手持粗糙但致命的武器湧上山坡,慢慢將我們圍困起來。他們的數量不住地增加著,一時間很難計算。在木鼓這種樂器發出的粗獷節奏中,這些驃悍的男人用我們不能理解的聲音高亢地呼叫著,用力拍打著自己和同伴的胸脯,以一種怪異的姿勢把玩著手中的武器。

  遇到這突如其來的埋伏,我們的士兵們一開始有些驚惶,但他們的確是訓練有素的戰士,在最短的時間內安定下來,做好了防禦的準備。沒有人知道這些野蠻人想幹什麼,但看上去他們不像是在招女婿。

  「這是聖狐高地的土著民族,平時分散在叢林中的各個地區小範圍群居,最大的部族不超過兩萬人。很奇怪,這裡起碼有超過二十個部族的男人,除了接受神賜和有重大事件發生,他們很少這樣大規模地聚集人口。」正在我們有些手忙腳亂的時候,紅焰歎著氣對我們說。不知道為什麼,他看待這些土著居民的神色似乎很友好,又彷彿有些愧疚。我相信,如果不是在這種尷尬的情況下會面,紅焰一個字也不會向我們吐露。

  「最好不要攻擊……」紅焰繼續說,「和他們戰鬥沒有任何意義。從法律上來說,弗萊德,他們是你的人民。而且從他們的戰鬥力考慮,我們未必是他們的對手。」

  「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弗萊德徵詢著精靈勇士的意見。

  「傑夫,你高喊著『啊啦吧吧多布森』走過去,把你的劍放在地上,然後站在那裡,看他們怎麼反應。」紅焰考慮了片刻,對我說,「很抱歉,讓你冒這樣的風險。這件事本來應該我去作的,可惜……他們和精靈的關係並不是很好。」

  「明白。」我答應著,下馬正要向前走,紅焰又叫住了我。

  「傑夫!」

  「怎麼了?」

  「如果出來的是個老頭,你就在那裡等著弗萊德過去。如果出來的是個強壯的年輕人,你就馬上回來,我們隨時準備戰鬥。千萬小心!」

  紅焰說得鄭重其是,看上去也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讓我覺得有些安心。我向前走出大約一百步,抽出我的佩劍仍向山坡,然後對著山坡上的土著人大喊了一聲:「啊啦吧吧多布森!」這句古怪的口號喊起來很拗口,讓人覺得心裡彆扭。喊完之後我面紅耳赤,似乎能聽到身後朋友們的嗤笑聲。

  然後我就精神崩潰了。

  按照紅焰的說法,如果出來的是個老頭,很好,我們有機會和平地解決這個問題。如果出來的是個年輕武士,很好,起碼我們可以痛快地廝殺一場。但是,如果出來的是個年輕的少女,這又意味著什麼呢?

  「外來者,你們不是我們的朋友,馬上離開這片土地,否則死在這裡。」這年輕的少女在我前方十步遠前後的地方停住了腳步。她右手持矛,臉上和那些成年戰士一樣用白色、黑色或是紅色的染料塗抹著或粗或細的線條,這些彩色線條遮住了她的面孔,讓我看不清她的樣貌。她穿著一件翠綠色的短裙,幾乎整條右腿都裸露在短裙外,棕色的皮膚看上去既健康又漂亮。她的脖子上戴著一隻形狀奇特的飾物,看起來像是由某些大型猛獸的牙齒穿成的,為她平添幾分野性的美感。

  她的出現是如此的出乎意料,以至於我根本沒有反應過來她說得居然是大陸通行語。如果說她的出現嚇了我一跳的話,我想我的表現一定把她嚇壞了。

  「紅焰,你沒告訴過我出來的是個女孩怎麼辦。」我向著身後張牙舞爪地高叫著,全沒把眼前這女孩義正詞嚴的呵斥聽到耳朵裡,「我該怎麼辦,現在就回去嗎?看上去他們不想打仗……」

  「那個……先生,您到底有沒有聽到我在說話?」那女孩呆了半晌才回過神來,她柔聲細氣地問我,溫柔得就像是一陣花香,和剛才大聲命令我們離開的模樣完全不同。

  這時候,紅焰對我做了個等待的手勢,繼而羅爾陪著弗萊德緩緩地走出來。我安下心來,這才回答這少女的問話。

  「對不起小姐,我的同伴對您的民族有一些瞭解,告訴了我如果出現什麼樣的人我應當怎麼應對。只是……我們都沒想到……出現的會是……您。」按照弗萊德的速度,走到這裡還要等一陣子才成。回過神來的我覺得有些尷尬,忙不迭地向眼前這位年輕的女士表示歉意。

  「啊,真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這女孩聽我說完話,慌著向我道歉。雖然臉被染料塗成很兇惡的樣子,但她的聲音清脆,表現得也很拘謹,一點都不像是個缺少文明教育的土著居民。很奇怪,她為什麼要向我道歉呢?

  「哪裡,是我太失禮了。我們的長官馬上就要來這裡,您有什麼話可以直接跟他說。」我有些哭笑不得。

  「太謝謝您了。叔叔伯伯們只讓我在您面前大聲說完剛才那句話,如果您同意就好,如果您反對就讓我馬上回去。我不知道找錯了說話的對象,多謝您告訴我。」女孩連連向我鞠躬。我只覺得一陣眩暈:沒想到我的談判對手也是受人擺佈的可憐傢伙啊。

  這時候,羅爾和弗萊德已經走到了我身後。羅爾搶上兩步,仔細端詳了少女一眼。那少女似乎受了很大的驚嚇,輕叫一聲躲到我身後,從我的手臂旁露出半個腦袋來。

  「我們見過。」羅爾面無表情地對少女說。那少女害怕地將腦袋又縮回我的身後,似乎一眼都不敢看羅爾。

  「在樹林裡,你藏得很好,跑得也很快。」隨著羅爾的聲音傳來,四周的空氣似乎都在凝結。我有些同情起我身後的這個年輕女孩了:她親眼看見了羅爾嗜血的樣子,即便他捕捉到的是一隻兔子。這一定讓她印象深刻。

  「這是弗萊德,我們的長官,具有最高決定權。有什麼話您可以對他說。」我輕輕地把少女從背後拉出來,指著弗萊德向她介紹。

  「您好,我叫依芙利娜。」她靦腆地向弗萊德打了聲招呼,然後忽然表情莊重,用矛尖指著弗萊德的臉大聲說道:「外來者,你們不是我們的朋友,馬上離開這片土地,否則死在這裡。」她一定經過自己叔父們嚴苛地訓練,說這句話的時候,整個人的氣質都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就猶如一個酋長般帶著莫名的威嚴。可是這種威嚴僅限於這一句話,說完之後,她又怯生生地藏到我背後,重新變成了那個溫柔可愛的小女孩。

  弗萊德沒有回答她的話,他試探著小聲音問了一句:「你的爺爺呢?」

  這個問題彷彿咒語一般瞬間發揮了作用,依芙利娜忽然小嘴一撇,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一開始她還只是小聲地啜泣,誰知道漸漸地進入了狀況,最後索性大聲號哭起來。豆大的淚珠像是穿起了線的項鏈,不斷地從她的眼眶中湧出來,然後被她一把一把地抹掉。她臉上的染料在淚水的洗刷下漸漸無法堅守住自己的位置,逐漸地成了或濃或淡的一片,看起來很糟糕。

  你可以想像,當時我們的處境是多麼難堪。儘管我們什麼都沒做,但我覺得似乎是我們三個大男人把一個小女孩給欺負哭了。哦,這感覺真是糟糕透了。

  「弗萊德,你發神經了?問這種事情幹什麼!」我任由依芙利娜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又不敢哄她,又不敢扶她,只能靠大聲斥責弗萊德來減輕我的負罪感了。

  「這怎麼能怪我,是紅焰讓我問的。他說她帶著大祭司的飾物,而大祭司一直是由老年男性擔任的,非死亡不能更換,發生意外時由大祭司的親屬掌握,那只能是她爺爺啊。」弗萊德也沒見過這種景象,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要我說,這都得怪你,羅爾。」關鍵時刻,弗萊德不知從哪裡學會了推卸責任的招數,「要不是你一直繃這一張臉,怎麼會嚇哭小女孩?」

  「沒……沒我的事!」羅爾這時候也憋得面紅耳赤,掙扎著反駁弗萊德的指責。不過他的口才可遠不像他的戰鬥技巧那麼好。

  周圍山坡上,土著居民的鼓噪聲不斷傳來,越來越大。不明就裡的土著居民們一定對我們很不滿,說實話,可能就連我們的士兵也對我們很不滿。三個高大魁梧的軍官把一個年輕可愛的少女給弄哭了,這無論在什麼地方都不會給我們帶來榮譽。

  「小姐,小姐?」眼看著事態逐漸嚴重起來,我們有可能因為這少女的哭泣而開始一場毫不名譽的戰鬥,弗萊德不得不硬著頭皮哄起女孩來。

  「您別哭了,我求求您了。有什麼事情您可以告訴我們,我們會幫您解決。我保證!」弗萊德說著遞上一條絲質的手帕。如果沒記錯的話,那應該是米莉婭送給他的。

  可憐的手帕瞬間就變成了調色板。

  「別哭了,再哭就不漂亮了……」聽我哥哥說,在我童年號哭時對我說這句話,我會很快地停止哭泣。不過,現在看起來作用不大……

  「別哭了!」終於,羅爾忍不住暴躁地低吼了一聲。

  不知為什麼,他的聲音總讓我想起諸多不祥的徵兆,似乎無論什麼詞彙從他的口中說出,都會不可避免地帶上某些血腥殘酷的意味。

  我心裡一寒。

  然後,我們驚喜地發現依芙利娜猛然聽住了哭泣。她的小手抓著我的衣袖,驚恐地看著羅爾,彷彿是在看一隻危險的猛獸。

  「別,哭,了。」羅爾不知出於什麼心理,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依芙利娜,一字一頓地說。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41
第十二卷:他鄉 第一百零三章 弗萊德的彌天大謊

  「爺爺……爺爺生病了。」依芙利娜坐在地上,低著腦袋,兩隻閃亮的大眼睛不時在羅爾身上擦過,而後又畏懼地飛快移開。

  「許多人都病了,有的人死了。爺爺……爺爺說外人來到高地,讓倫布理神不高興了,所以降下災禍。我一路跟著……跟著你們,你們沒有人生那種病,所以……所以大家都認為是你們帶來的災難……爺爺病得很嚴重,嗚嗚嗚…………」

  眼看著依芙利娜又有大哭的趨勢,我和弗萊德連忙把羅爾推上前。羅爾的臉色發青,不情不願地走上前,依舊用他那冷得殺得死人的聲音說道:「別哭了。」這肯定是你見過的最糟糕的哄女孩的方式,但確實有效。聽到羅爾的聲音,可憐的小依芙利娜把自己的哽咽聲硬吞回自己的肚子裡,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看見她委屈的模樣,我忍不住愧疚不已。雖然從客觀上講羅爾的出現幫了我們很大的忙,可他的表現實在不值得稱道。

  「羅爾,你嚇著他了。」正直的弗萊德把我心裡想說的話說了出來,帶著些許責怪的感情。

  「我什麼也沒做。」羅爾不動聲色地說。他說得沒錯,可即便他什麼也沒做也已經足夠嚇人了。

  「那個……依芙利娜,你能不能讓我們去見見你爺爺?我們有很好的醫生,說不定可以幫助你和你的族人。」趁著依芙利娜停止啜泣的當口,我盡可能和善地說出了我的看法。我才不相信那個聽都沒有聽說過的所謂「倫布理神」會降下懲罰,就算這個素未謀面的傢伙確實存在,也絕對不會因為我的到來去虐待自己的信徒,這根本不合邏輯。相比之下,我到是寧願相信依芙利娜的部族倒霉地遭遇了一場嚴重的疫病,而這,就應該是米莉婭能夠解決的問題了。

  「……」依芙利娜輕咬著嘴唇不說話,似乎是在下一個很難的決定。

  「您看,小姐。如果您不試著讓我們去治療您的族人,我們肯定要在這裡打上一仗。或許你們會贏,但會帶來更多的死亡,比疾病帶來的還要多。我想,這絕不是您希望看見的,也絕不會是您的爺爺希望看見的。」弗萊德抓住時機,進一步勸說依芙利娜。

  「我……必須和我的叔叔伯伯們商量一下。」依芙利娜遲疑著回答。

  「我和你一起去。」弗萊德說。

  「弗萊德……」我有些擔心,但最終還是沒有制止我年輕的朋友。雖然只說了幾句話,但很顯然,依芙利娜小姐並不是個能夠堅持決定的人。儘管沒有任何證據,但我寧願相信正在山坡上虎視眈眈看著我們的悍勇的土著居民們對我們的建議沒有很大的興趣,只要有幾個人的態度稍微強硬一點,我們為和平所做的一切努力就都白費了。相比之下,還是讓我們陪同依芙利娜一起勸說她的族人機會比較大。

  「是的,我們和你一起去。」我重新說了一遍,著重強調了「我們」兩個字。我無法在這個危險的時刻拋下我的朋友。

  弗萊德看我一眼,同樣,也並沒有勸阻我做出的這個衝動的決定。他轉臉對羅爾說:「羅爾,等我發出信號就帶著米莉婭過來。」

  羅爾抗拒地搖了搖頭,但當他迎上弗萊德懇切的目光時,終於順從了。

  「如果出了意外,一定要堅持到我來。」羅爾一字一頓地對弗萊德說。看著他的臉,我絲毫也不會懷疑,倘若我們真的遭到土著居民的圍攻,即便只有他一個人、一把短劍,也會毫不猶豫地衝過來解救我們。

  弗萊德用力地握了握羅爾的手,而後把自己的黑色戰刀解下來,交到羅爾手中,轉過身來,用最親切和藹的表情向坐在地上依芙利衲伸出右手:

  「帶我們去見見您的族人,好嗎?」

  我真懷疑還有什麼人能夠拒絕這個樣子的弗萊德,依芙利娜有些恍惚地伸出手,在我們的攙扶下站起來。

  片刻之後,我們來到了土著居民的中間。

  「依芙,你怎麼把這兩個男人帶過來了!」一個高大的男人伸手撥開周圍的人群,三步兩步搶到我們身邊,手足無措地抓過依芙利娜,語氣中帶著些許氣憤,但更多的是擔心。

  「你還好嗎?他們有沒有對你做什麼?你神志還清醒嗎?沒有中什麼巫術吧……」這大漢捧起依芙利娜被染料塗花了的小臉不停地打量,還翻開她的眼皮左看右看。

  「艾克丁叔叔,我沒事,他們是……」依芙利娜躲避著大漢關切,試圖向她的族人介紹我們,卻被那個叫做艾克丁的打斷了。

  「要是讓我知道你們對小依芙做了什麼,我一定拆了你的骨頭!」艾克丁高叫著,他滿臉的絡腮鬍子就像是一根根鋼刺,恨不能被他臉上大塊的肌肉擠出皮膚。

  「啊啦……吧吧……多……多……那個,多什麼來著。」我攤開雙手,努力作出一付友好的樣子,試圖把紅焰教給我的表示友好的土著語言再大聲說一遍。倒霉的是,當話已經衝出嘴邊的時候,我忘記了後面的詞彙。

  真見鬼,我想,土著語言真是拗口。

  那大漢愣了一下,而後面部原本緊繃的表情開始以極快的速度崩潰下去,一直到露出他粗黃的牙齒。他似乎意識到在這個時候面對陌生的潛在敵人笑出聲來並不是件高明的舉動,努力地掙扎了一下。就在他勉勵支撐自己的尊嚴時,依芙利娜忍不住大笑出來。她的笑聲就彷彿春天原野碧綠的顏色一樣清脆,帶著極強的感染力。

  「哈哈哈,不是多多什麼,我教你吧,是啊啦吧吧多布森,我們是朋友的意思。哈哈哈……你不是剛說了一遍嗎,怎麼那麼快就忘了……」

  有了依芙利娜的帶頭,周圍的土著人們再也忍不住笑意,紛紛哈哈大笑起來。其中那個艾克丁笑得尤其豪爽,幾乎恨不能滾倒在地上。

  「哈哈哈,我從來沒見過把話說得那麼難聽的人,這個白癡太笨了,哈哈哈……」

  弗萊德不動聲色地站在我身邊,幾乎讓我相信了他並沒有把我剛才的丟人舉動放在心上。不過他通紅的臉孔出賣了他。

  起碼,他們不太可能二話不說就把我們倆活剮了,這應該算是個不錯的開端。我竭力讓自己相信這一點。

  好不容易,主人們的笑聲漸漸平復下來,艾克丁穩定了一下情緒,粗聲大氣地說:「你們來這裡幹什麼?」儘管他努力做出一副凶狠的樣子,可無論如何都沒辦法再找到剛開始那種蠻橫的感覺了。

  「我們聽說了您的族人的遭遇,對此我也深表遺憾。我們並不希望與偉大的倫布理神勇敢的子民交戰,我們尊敬倫布理神僅次於尊敬戰神。我們有很好的醫生,希望能給您的族人提供更多的幫助。」只要給弗萊德開口說話的機會,他就能夠贏得大多數人的好感。聽他懇切的言辭,這些淳樸的土著居民們當然不會知道,我們只是在片刻之前才聽說過「倫布理神」這個名字,至於他是長是扁是方是圓我們根本就不知道,自然,所謂的「僅次於的尊敬」就更是連亡靈都不會相信的鬼話了。

  「大祭司說,是你們這些外來人闖入聖地,帶來了倫布理神的憤怒和懲罰。只要你們離開,疾病自然就會遠離我們。」

  我有些頭疼起來:如果這些死腦筋的傢伙始終堅持這一點,那麼我們就沒有任何辦法可想了。

  「大祭司說,是外來人帶來了神的懲罰。」弗萊德思考了片刻,而後微微一笑,大聲地說道。看他的表情,應該是有了應對的方法。

  「我們不是外來的人,我們是朋友,是兄弟,是你們的自己人。」弗萊德的聲音越來越響亮起來,帶著足夠煽動人心的熱情。

  「在這塊聖狐高地之外,是一片叫做德蘭麥亞的土地。這塊土地和聖狐高地緊緊相鄰,就像是夫妻、像是兄弟一樣緊靠在一起。不,這兩塊土地原本就是兩個親密不可分離的兄弟。這兩塊土地上的人們從一生下來就是親密的好兄弟。而我們,就是德蘭麥亞人,是你們的朋友、手足。」

  「如果你們曾經走出過這片土地,或者說,如果曾有商人穿過這片土地,你們去問問他們,他們會毫不隱瞞地告訴你們這一切,他們的話與我不會有什麼不同,因為這是事實。」

  「在此之前,你們是否曾遭受過德蘭麥亞的侵略?你們是否曾和與我們同樣種族的人交戰流血?不,沒有,從沒有過。因為德蘭麥亞人知道我們是兄弟,我們絕不會向自己的手足揮動武器。恰恰相反,我們的商人走過崎嶇的山路,將豐富的物產送到這裡,為了友誼,為了濃濃的兄弟情分。」

  「但現在,德蘭麥亞遭受了外人的毀壞,你們的兄弟丟失了家園,只能來這裡尋找親人,也就是你們。確實,有惡毒的外來人引起的神的憤怒,但那絕不是我們,他們的名字叫做克里特人。我親愛的兄弟們,只需要沿著我們的來路走出山谷,你們就會發現他們正源源不斷地趕向這裡。他們拿著刀槍、帶著血跡。是他們帶來了神的懲罰,而我們是無辜的!」

  「我們為血親和友誼而來,我們為兄弟的情誼而來,我們堅信在你們這裡能夠得到友善的對待,也堅信能夠為你們提供幫助,共同抵禦凶殘的入侵者。你們是勇敢的、睿智的、善良的,你們必會明辨是非,分清敵友。正因為如此,我才會和我朋友赤手空拳來到這裡,因為我們相信我們的兄弟不會傷害我們!永遠不會!」

  我驚訝得合不攏嘴,直到弗萊德橫了我一眼我才發覺自己的失態,重新擺出一副誠懇的模樣來配合他的說辭。我知道每當必要的時候,弗萊德就會顯露出他出眾的口才,幫助我們擺脫困境。但我真沒有想到他居然在那麼短的時間裡編造了如此令人信服的一個彌天大謊。的確,德蘭麥亞從來都沒有向這片高地用過兵,但這絕不是出於什麼兄弟情誼,僅僅是因為這塊土地貧瘠的物產不足以彌補用兵的損耗而已。至於說到那些商人,他們用廉價的鐵器換取稀有動物的皮毛就距離「血親」的感覺更遠了,說他們是剝皮拆骨的吸血鬼倒是更貼切寫。不過,這些話在這個時候說出來,配合弗萊德無比誠懇莊重的神態,確實十分可信。如果不是我同他一樣瞭解內情,我想就連我自己都不免要陷入這種兄弟和睦、民族團結的友好熱潮中去了。

  弗萊德的話收到了不錯的效果,四周開始傳來切切私語的聲音。我掃視了周圍一眼,看見不少壯實的豪邁男子指著我們來路的方向憤怒地大叫著什麼,他們的怒氣顯然不是針對我們。

  艾克丁顯然是這眾多部族土著中很有地位的一個,他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容易衝動。聽了弗萊德的話,他沒有急於表態,而是沉默著陷入了思考。過了半晌,他揮了揮右手,身旁的人們紛紛安靜下來。這份安靜在山坡上傳遞著,片刻之後,數萬土著居民就再也沒有一絲鼓噪的聲音傳出。

  「德蘭麥亞的事情,我們確實聽商人們說過,我們的通用語也是德蘭麥亞的商人們教的。聽說那是片奇怪的土地,我們也曾有人去到那裡。你所說的基本上都是實話,這我承認……」

  我心裡一陣欣喜:如果這個大塊頭的口氣開始鬆動,那我們剩下的事情就比較好辦了。

  「但是,你讓我們憑什麼相信你的話?憑什麼相信你們就是那些德蘭麥亞人?憑什麼相信倫布理神不是因為你們的到來才降下的懲罰?如果我們作出了錯誤的判斷,很有可能就要付出全族的生命作為神怒的代價。」

  弗萊德似乎早就料到了這個問題,他面帶微笑地回答說:「這很簡單,我的兄弟。如果我們不是神怒的原由,我們的醫生就可以治好大祭司。如果我們不能治好大祭司,那您可以要我們抵償他們的性命,我絕不會反抗,還會命令我們的軍隊永遠離開這片土地。」

  艾克丁皺緊了眉頭,不知道如何決斷。依芙利娜安靜地站在一邊,關切地看著我們。他們的猶豫可以理解,因為他們要拿自己尊敬的親人來冒險。事實上,我的心中也十分忐忑:我們誰也沒有見過那個傳說中的大祭司病成了什麼樣子,是否還有得救。如果他真的病入膏肓無藥可救,我們的生命就要平白地貼在這裡了。弗萊德不可能沒有考慮過這一點,但我們必須冒這個風險。我們身後是上萬忠誠勇敢的士兵,他們已經將自己的性命完全托付給了我們,我們必須為他們去賭一賭運氣了。

  「依芙,你說呢?」艾克丁不太自信地詢問依芙利娜。

  「我覺得……可以試試……」依芙利娜游移不定地回答。

  「依芙,你可要想清楚,你爺爺的命取決於你的決定!」在依芙利娜身邊,另一個高壯的漢子急切地大聲說。

  「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依芙利娜忽然小聲啜泣起來。她搖動著腦袋不住地掉著眼淚,心情因為矛盾而虛弱。忽然,她用力分開眾人,向後方無人的地方跑去,一邊跑一邊不注地擦著眼淚。她的舉動讓在場所有人都大出意外,就連艾克丁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艾克丁看上去有些尷尬,他看著依芙利娜離去的背影,隱隱有些道歉地對我們說:「看來你們必須多等一會了,這個決定必須由依芙利娜來下,她是大祭司的親孫女,唯一的親人,沒有人能夠代替她做決定。」

  「不要緊,我們可以等。」弗萊德萬分理解地看著艾克丁,「不過,我希望這個決定越快越好。我相信大祭司的疾病越早治療效果越明顯。」

  「希望……不會太久吧。她畢竟還很年輕啊……」艾克丁並沒有掩飾他的憂慮,看得出,這個大漢已經開始相信我們了,起碼在出現最糟糕的結果之前他是願意相信我們的。

  等待的時間是難熬的,尤其是在數萬手持武器的壯漢包圍之下等待一個關乎我們自己性命的決定。冬末的正午,太陽幾乎已經可以用「暖陽」來形容了,那些赤裸上身的男子們經過了整整一個上午的鼓噪,開始有些精神懈怠,有的人已經三五成群地坐在地上曬起了太陽。在他們面前,弗萊德始終保持了良好的軍人素質,筆直地挺立在那裡,以一種親善而驕傲的態度對答來自各方或是友好、或是敵意的言辭。艾克丁可能發現了這一點,他看待弗萊德的目光也漸漸由普通的友好、信任轉變為略帶敬意。

  忽然,周圍嘈雜的環境安靜下來,土著戰士們在我們面前讓開了一條道路,在道路的彼端,依芙利娜站在那裡,眼旁的淚痕還未曾擦乾。

  她緩緩走向我們,直走到我們面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住腳步,而後大聲說道:

  「我決定,由遠方客人的醫生為我的祖父、土之大祭司俄達奧尼治療疾病,以證明他們的友誼。」

  「依芙……」依舊有人試圖勸阻她,可是這一次,依芙利娜堅定地點了點頭。

  「這是我的最終決定。」她果敢地說,「如果有什麼問題,就讓倫布理神懲罰我一個人吧!」

  這一刻我似乎產生了錯覺,覺得眼前這少女和剛才痛哭離開的軟弱女孩並非是一個人。她的神情、她的氣質在短短半天內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此時的她看上去無比尊嚴,即便是和大陸上最高貴的皇后、公主相比,也並不遜色。最重要的是,她的眼角帶著淚,但在她的眼睛裡我再也看不見一絲軟弱。一種責任感和堅強的神色充滿了她的面龐,讓她在此時此刻就像是個真正的領袖。

  「真是個了不起的女孩。」我聽見弗萊德輕聲地歎息道,然後,他上前一步,以一個最標準的騎士禮向依芙利娜致敬:

  「我會盡最大的努力證明您的決定是正確的,尊貴的小姐。」

  (最近論壇上不去,所以找不到要我打廣告的帖子,大家是不是也樂得看書清靜啊:》)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42
第十二卷:他鄉 第一百零四章 我們的朋友羅爾

  隨著弗萊德的指示,羅爾帶著米莉婭從軍陣中走向我們所站的地方。兩個士兵背負著米莉婭的藥箱跟在後面。

  米莉婭的出現對於土著居民的震撼並不比依芙利娜的出現給我的震撼小。那些土著居民沒有想到,我們口中無比尊崇的那個「最好的醫生」居然會是個女性,而且還是個如此美麗嬌弱的女性,一時間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有的人甚至怪叫起來,或是露出遠談不上好意的笑容。不久之後我們才知道,在這裡,醫生和祭司往往是同一個人,都是由德高望重的老者擔任的,而所謂的「治療」也不外乎是些求神問卜的事情,只有少量的草藥配合。米莉婭的出現可以說動搖了他們的信仰基礎,或多或少讓他們感受到了一些侮辱。

  就在走進我們的時候,一個高大的土著男人忽然擠出人群,表情猥褻地抓向米莉婭的胸口。他一邊伸手一邊淫邪地哈哈大笑著,他周圍的族人也都為他的舉動歡呼雀躍起來。這些粗魯無聊的漢子們在這裡悶了整整一個上午,當然不會放過這難得的樂趣。

  我應該生氣的,是嗎?弗萊德更有理由憤怒。他的愛侶受到了如此粗暴無禮的對待,這是無論哪一個稍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能容忍的事情。

  但是我們沒有任何行動。

  因為在我們之前,羅爾動了。

  我實在無法形容羅爾是如何移動到那個大漢的身邊的,他的動作比鬼魅更邪異,似乎是在凌空飄舉,又像是在隨波逐流。

  當那異族大漢的右手快要觸及米莉婭的衣服時,羅爾的右手已經搶先一步搭到了他的食指上,而後,幾乎全場的人都聽到一聲清脆的骨骼脫臼聲,那個足比羅爾高出一個頭去的男人毫無反抗能力地倒在地上。

  他沒有慘叫出來。

  不,是他根本無力叫喊。

  因為羅爾已經伏在了他的身上,左手按住了他的脖子。但更深更用力地緊扼住他喉嚨的,是一種叫做恐懼的東西。羅爾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彷彿正在看著的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而是一堆可以隨意處置的零碎骨肉。他的雙眼幾乎透不出一絲有活力的光芒,卻又閃亮得像是兩道冰泉,無情地傾瀉在那土著男人的臉上。那大漢臉上的皮膚起了一層細細的汗珠,他努力想像個不怕死的男子漢一樣勇敢直視羅爾的雙眼,可兩隻眼珠還是不由自主地低垂下去。

  他可以不畏懼死亡,但他無法不畏懼那已經超越了死亡恐怖的、嗜血的殺手。

  就在每個人都以為一切結束了的時候,羅爾的右手亮起一道懾人心魄的寒光,猶如一道閃電般瞬間隱沒在那男子的頭顱旁邊。隨後,羅爾拍拍手站起身來,重新站到米莉婭身邊。他表情緘默,就好像剛才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這時候所有人才看清楚,那把匕首,那把在戰場上以吮吸鮮血而著稱的匕首,已經擦著那漢子的耳朵,全部沒入了泥土之中。

  如果你不知道什麼叫安靜,那麼在這一刻你就會知道了;如果你不明白什麼叫震懾,那麼在這時候你也應該明白。數萬土著居民在頃刻間鴉雀無聲,他們甚至無法找到一種合適的方式來表達目睹剛才一幕的強烈震撼。並非是打鬥本身讓他們震撼,儘管這場打鬥已經足夠驚心動魄。真正讓他們敬畏的,是羅爾居然可以在生死之間毫不遲疑、毫不畏縮。他的戰鬥方式似乎是在正告每一個人,他非但不珍惜敵手的生命,對自己的生命也毫不在意。他似乎隨時都做好了以命換命的準備,而且十分確定的是:你可以和他交換生命,但你一定會死得比他早,而且你一定會死得比他痛苦千百倍。羅爾的眼中沒有戰鬥,只有殺戮。即便殺戮的是自己的生命他也不在乎。

  這些豪壯的男人們是勇敢的,但他們畢竟沒有從屍體堆中爬過的經歷。恰恰是因為他們的勇敢,讓他們無法想像一個戰士居然可以無情到這種程度。

  米莉婭也同樣始終保持著她神職人員的高貴儀態,就連那異族男子的手與她的身體只有毫釐之遙的時候她的面色也不曾稍有改變。直到羅爾重新站到她身後,那個受傷的大漢才痛苦地呻吟起來。他用左手摀住右手脫臼的食指,面色發白,全身的肌肉都在顫抖。

  米莉婭走過去,蹲在他身邊,小心地拿起他的右手,輕柔地揉搓著食指根部。從那大漢的表情上我們可以看得出,她用的力量並不大,並且足以刺激手臂上的神經產生麻癢的感覺。那漢子的表情漸漸緩和下來,甚至半閉起雙眼,享受著這溫柔的按摩。

  忽然,米莉婭雙手猛然用力,惡毒地相互一錯,又一聲脆響輕敲過我們的耳膜,繼而一聲慘絕人寰的叫喊聲從那大漢的口中發出。我猜他一定還打算發出第二聲慘叫的,但他忽然發現剛才那種骨骼相互咬噬的疼痛消失了,於是把第二聲慘叫的後半段吞回了獨自裡。他翻身站起,呆呆地望著米莉婭和羅爾,臉上一陣青一陣紅一陣白,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最終,他彎身從泥土中抽出羅爾的匕首,雙手捧起,送到羅爾面前,而後在米莉婭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緊接著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這個山坡,向身後的叢林不住腳地跑去,直到他的身影完全隱沒在叢林之中。

  羅爾繼續陪同著米莉婭向前走著,這時迎接他們的已經不再是嘈雜瑣碎的聒噪聲了。儘管這整個山坡上已經十分的安靜,但他們經過的地方總要比別出更安靜一點。這或許是我的錯覺,但我總覺得在羅爾踏過的土地上,連風都會凝固起來,透不出一絲聲響。每當他的目光掃過身邊的人們時,那些土著居民全都不自覺地低下頭去,他們畏懼羅爾無神的雙眼如同畏懼刀劍、畏懼他們心底最軟弱的夢魘。

  「這就是……你所說的醫生?」直到來到身邊,艾克丁才回過神來。他指著米莉婭問弗萊德,可始終有一隻眼睛沒有離開羅爾的右手。

  「是的,我向您保證,這是您所見過的最好的醫生之一。」弗萊德不失禮儀地回答。

  「那,我想我們可以開始了……」

  「等一下!」艾克丁的話被一個清脆的聲音打斷了,他張著大嘴愣住了神,難以置信地轉過臉去。

  他的驚異是可以理解的,因為打斷他的話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個年輕的少女,在現場享有最高權威的依芙利娜。

  雖然只經過短暫的接觸,但我們都看得出依芙利娜在這個族群中是一個受保護被嬌寵的孩子,在場的每個人都喜歡她,哄著她。不僅僅因為她祖父的身份,同樣因為她的性格確實很惹人喜愛。但她絕不是個剛強的孩子,習慣於聽從自己的長輩,按照長輩的意願去安排自己的言行。現在,她居然打斷了艾克丁的話,為了自己的意願。從艾克丁的表情上我們可以看出她的這一舉動是多麼的不尋常。

  「對不起……先生,您怎麼證明這位……姐姐……她是個醫生?確實,她……她剛才治好了大福克叔叔的傷,但這樣的事情許多人都能做。我希望……我希望能夠親眼證實她確實有超過一般醫生的醫術。」

  雖然整段話說得一點也不流暢,而且她的小臉也憋得通紅,但我必須承認,她的要求確實是合理的。畢竟,米莉婭要醫治的不僅僅是她的親爺爺,更是這個族群中地位最尊崇的長者。這個少女的肩上背負的,是超越了她的年齡和生活的沉重責任。

  她會是個了不起的女性,在這個族群之中。這一點我確信無疑。她有足夠的勇氣和智慧去承擔自己的責任,不畏縮,不躲避。無論她是個多麼嬌弱溫柔的女孩,只要具備這樣的高貴品質,她的生命就絕不會缺少閃亮的地方。

  「對不起,我知道這個要求很任性,但請您務必證實給我看。這關係到我全族的生存。」深吸了幾口氣,依芙利娜笨拙羞怯地上前向米莉婭施禮道歉,她的神色很慌張,卻同時又堅定得不可動搖。

  「嚓。」依芙利娜的話音剛落,羅爾就毫不遲疑地用匕首劃過自己的左腕。毫無徵兆,鮮紅的血液像噴泉一樣從他的手腕動脈處迸射出來,直射上幾乎有一人高的空中。頃刻間,羅爾就變成了一個紅色的血人,他的頭髮、皮膚、指甲、牙齒都被自己的鮮血包裹著,可他的表情沒有絲毫的變化,甚至當血液射過他的額頭時,他連眼睛都沒有眨一下。

  依芙利娜幾乎尖叫起來,她被這恐怖的景象嚇壞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著她,讓她沒有當場昏倒。不僅是她,周圍所有的土著居民都被羅爾毫不珍惜自己生命的做法驚得大聲喧嘩起來,他們中有的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當他們看見羅爾自己用力劃開自己的動脈血管後依然表情平靜,甚至露出幾分猙獰的微笑時,莫名的畏懼讓他們軟弱下來。

  「羅爾,你瘋了!」我搶上幾步,下意識地想為他包紮傷口。他擺動著右手阻止了我,任由自己鮮血這樣噴射著。他看著自己的血漿,就像是看著和自己無關的東西。周圍的土著戰士開始向後退卻,竭力躲避著從天而降的血水。他們原本絕不是些畏懼鮮血的人,但這時卻都好像中了某種魔咒般畏縮不前。

  彷彿什麼也沒有看見,羅爾自然地將左手的創口伸到米莉婭面前。米莉婭此時額頭上也浮現出隱約的汗水,她全神貫注地注視著這個仍在不斷噴射血漿的可怕傷口,口中默念著神妙的咒語,而後將雙手覆在創口上。一陣隱約的白色光芒閃過,當米莉婭縮回雙手時,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並且以極快的速度癒合起來。

  「真是個蠻幹的傢伙。」米莉婭一邊抱怨著,一邊叮囑羅爾說:「你現在失血過多,需要好好休息。一個月之內,不許劇烈運動,不許與人打鬥,不許狩獵。現在只需要一個小傷口就能讓你連床都起不來。笨蛋,證明醫術的方法有很多,你使用的是最蠢最無聊的一種……」儘管米莉婭的口吻很不友善,但這掩蓋不住她的關心和愛護。弗萊德也走到他跟前,關切地看著他。

  在羅爾臉上未曾被鮮血覆蓋的部分,透出一種不健康的虛弱蒼白的顏色。只是短短幾次喘息之間,大量流失的鮮血已經將他的健康破壞到了這種程度,讓他看上去就像是剛剛從墳墓中甦醒的屍體。但他的目光依舊明晰,帶著堅毅的神情,絲毫沒有因為虛弱而變得散漫。他衝著我們三個笑了笑,轉身將手臂伸到依芙利娜面前。這時候,他的傷口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

  「動脈傷,沒有用藥,已經癒合,滿意嗎?」羅爾冷冷詢問道。

  看見他的模樣,依芙利娜確實受了很大的驚嚇。她驚呼著向後退了半步,但並沒有就此退縮,而是強打起精神,重新走上前,抓過羅爾那只滿是血污的手,仔細端詳起那個傷口。她的右手食指輕輕劃過那原本是創口的肌膚,那地方的肌肉翻出新鮮紅潤的顏色,看上去強壯結實。忽然,她緊緊握住羅爾的右手,低下頭大聲啜泣起來。她的淚水滴到羅爾的手背上,將那原本弄稠的血跡化開一個淡淡的圓。

  「對不起,先生,對不起,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想……我只是想……對不起……」

  這女孩又哭了,這一次,她哭得很節制,並不讓人從心裡感到煩亂。她的手輕輕摩挲著羅爾的手臂,就像是個孩子抓住了父母的衣襟,那是能夠讓人依靠的、感到溫暖的東西。

  「你在做該做的事……」羅爾溫柔地抽回手,轉過身去,我們看不見他的臉色,但他的聲音輕柔和善,溫暖得不像是我們一貫瞭解的那個羅爾。

  「我也是……」

  「祝你的爺爺……早日恢復健康。」

  這是羅爾對剛認識的陌生人說得最多的一次,也是最真摯的一次。

  然後他就離開了,向著我們的陣地走去。他帶走了土著戰士們的尊重,或者說更多的是他們的懼怕。如果說弗萊德用他的頭腦和口才在我們之間架設了溝通的橋樑,那麼羅爾就完全依靠自己近乎瘋狂的無畏贏得了這裡所有人的敬畏。他用他自己的方式幫助了我們,唯有羅爾才能用這種方式為我們博取敬重。他並非是具只知殺戮的戰爭機器,而是一個真正了不起的戰士。他贏得了在場所有人的心,在這時候,任何一個出色的外交家都不會做得比他更好。

  他的血是熱的,這一點,我們瞭解,所有曾和他並肩戰鬥的人們也都瞭解。

  「像他這樣的勇士,你們的軍隊中還有多少?」艾克丁目送羅爾的背影離去,驚歎著問弗萊德。

  「如果僅僅是指勇氣,每個人都比他要強……」弗萊德這樣回答,招來周圍人群不信的神色。恐怕在這裡只有我知道他這話的正確性,因為只有我們見過當年還是新兵的羅爾,那個害羞、怯懦得有些靦腆的少年。

  「但是在戰場上,幾乎沒有人能勝過他。因為在他的心裡雖然沒有過多的勇氣,但卻從不缺少友誼、忠誠、信念和善良。無論是在戰場上,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這些東西都遠比單純的勇氣要強大的多。」

  包括艾克丁在內的所有土著戰士們都露出迷惘的神色,這並不奇怪。惟有那些真正經歷了生死沙場的人,惟有那些曾經親手掩埋摯友屍身的人,惟有那些經歷過生死痛別的人,才會真正理解這句話的含義。

  「他叫什麼名字?」依芙利娜輕聲地問。

  「羅爾,他叫羅爾。」弗萊德大聲地將這個普通的名字宣佈出來,帶著無比驕傲的神情。

  「他是我們的朋友羅爾!」

  「我真心希望你們會成為朋友……」走過我們身旁,艾克丁苦笑著小聲對我們說,「因為我實在沒有勇氣去面對那樣的敵人。」

  我盡可能擺出一副輕鬆愉快的樣子回答:「我們會成為朋友的,這一點我們深信不疑。」

  「依芙利娜小姐,我們可以去看病人了嗎?」米莉婭走到依芙利娜身邊問道。

  「好的,好的,我們這就出發。」依芙利娜隨手抹了抹眼淚,陪在米莉婭身邊向後走去。我們緊跟在後面。隱約中,我似乎聽到依芙利娜悄悄問米莉婭說:

  「姐姐,那個……那個羅爾先生,是你們的朋友嗎?」

  「是我們最好的朋友之一。」米莉婭回答道。

  「那……那我可以成為你們的朋友嗎?」

  「當然,我們原本就希望你們成為我們的朋友啊。」

  「那……羅爾先生……」她的聲低了下去。

  「什麼?怎麼了?」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42
第十二卷:他鄉 第一百零五章 米茉婭的醫者之心

  讓我意外的是,土著居民的臨時營地距離那個有可能變成戰場的山坡並不遠,只需要從山坡的另一側翻下去,進入一片談不上茂密的森林中,我們就看見數不清的臨時帳篷見縫插針地搭建在樹木的空隙間。在那裡,許多婦女正在忙碌著,而孩子們則忍不住冷清,攀上樹木,試圖觀望不遠處山坡上手持武器的父兄們的英姿。當然,他們能看見的只能是長長一串模糊的背影,不過,僅止於此也足夠滿足他們幼小心靈中對勇敢者的崇拜和尊敬了,他們歡呼雀躍著,對著他們以為是自己父兄站立的方向大聲呼叫著親人的名字,以此來表達自己的驕傲心情。

  我們跟在依芙利娜身後,向著營地東南方向快步行走。在穿越營地的過程中,我刻意留心了一下帳篷的數量,以此估算這些土著居民的總數。很遺憾,我失敗了,他們臨時搭建的這個營地實在太大,比一座大型的城市還要大。樹林阻擋了我的視線,讓我一眼看不到邊際。但我看得到,即便是在很遠的地方,都有灰白色的炊煙裊裊升起。要在這片崎嶇而廣闊的土地上聚集這麼多的人口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由此我們也可以看出信仰的力量對於我們驃悍的主人們來說有多麼強大。

  終於,我們來到一塊安靜的營地。在這裡勞動的婦女們普遍年紀都比較大,動作遲緩,小心翼翼。這裡的帳篷看上去與眾不同,帳篷的外側都用黑色的染料塗上了一個大大的黑色叉號,這個普通的記號在這裡讓人感覺格外不舒服。

  如果普瓦洛在這裡不知道會看到些什麼,我這麼想著。

  在這裡最小的一個帳篷外面,依芙利娜停住了腳步。她猶豫了一下,然後伸出手去,掀開了帳篷的簾子。一陣潮濕霉爛的氣味夾雜著許多藥草怪異的味道從敞開的帳篷門口湧出,強烈地刺激著我們的嗅覺。

  米莉婭毫不遲疑地大步向帳篷走去,她這時候看上去既冷靜又聖潔,完全是一副醫者仁慈高貴的樣貌。

  我們緊隨其後走進了帳篷。

  狹小的帳篷立刻因為我們的進入而顯得擁擠起來。站在兩位女士的身後,我看見了重病中的大祭司。

  我知道他病得很重,但沒想到重成這個樣子:那個受人尊敬的高貴老者鬚髮皆白,臉上的皮膚因為消瘦而打起厚厚的皺紋。一種不正常的赤紅堆積在他的臉上,顯示著這個老人正發著嚴重的高熱。他的脖子、手臂和胸口處帶著古怪的黑色斑點,它們猶如死神的邀請函一般顯眼,讓人看上去覺得十分不舒服。很顯然他已經飽受疾病的煎熬,正處於昏迷之中。從他的身材和肌肉上來看,他生病前一定比大多數同樣年齡的老者要健康強壯得多,這可能也正是他還活著的主要原因。但是,此時他的健康已經被摧殘得到了底線,他看上去虛弱極了,就好像隨時都有可能死掉。

  米莉婭皺起了眉頭。她戴上一副質地奇特的手套,避免與大祭司直接接觸,而後將手搭在大祭司的額頭上,又伏在他的胸口聽他的心跳聲,繼而打開藥箱,取出幾樣不知用途的器械給大祭司做著各色的檢查。我們沒有出生,依芙利娜也沒有。這年輕的女孩緊閉雙唇緊張地看著米莉婭的舉動,以她的見識想必看不出美貌的信徒在幹什麼,但正因為如此讓她感受到了強烈的希望,這一點從她的雙瞳中表露無餘。

  「他這樣多久了?」忽然,米莉婭停止了檢查,轉臉詢問依芙利娜。

  「大約……大約五天了,一直這樣昏迷不醒。」依芙利娜傷心地回答。

  「在這之前呢?有什麼特別的情況,比如說……低熱,或是頭暈之類的。」

  「半個月以前,爺爺開始覺得發熱,當時吃了他自己調製的藥物,幾乎已經好了,可是……可是從那時候起,他的手臂上就出現了這種黑色的斑點。隔了兩天,他的病情又突然重新發作起來,而且發作得特別猛烈,無論我們如何祈禱、求告都沒有用,藥物就更沒有用了。這裡的人們最早都是那個時候發的病,後來爺爺支撐著把各個部族的首領聚集起來,舉行占卜的儀式,然後就……」

  「後來呢?還有人發病嗎?」米莉婭看起來對占卜的儀式並不是很感興趣。

  「大多數人都是後來發病的,有的是在占卜儀式之後,有的更往後一些。生病的人身上首先會出現黑色的斑點,他們說那就是倫布理神憤怒的證明。」

  「他都吃了什麼藥?」

  「就是這些。」依芙利娜從一個小包囊中取出幾樣藥草,放到米莉婭身邊。

  米莉婭拿起藥草,仔細辨認了一下,而後點點頭。她輕聲對依芙利娜說。

  「你放心,我有辦法救你的爺爺,但我大概需要幾天的時間。能不能給我在這裡搭一個帳篷?」

  「我去安排。」依芙利娜馬上向帳篷外走去。當她的一隻腳邁出門口時間忽然停住,而後轉過身,感激地說了句:「謝謝你,米莉婭姐姐。」

  當確定依芙利娜離開了之後,米莉婭面色凝重起來。她將雙手覆在大祭司的額頭,輕聲念起神秘的咒語。過了挺長的時間才將雙手移開。這時的大祭司面色不再那麼紅,呼吸也平順了許多。除了身上的黑色斑點,幾乎就是一個健康的老人正在睡覺。

  「瘟疫的一種!」米莉婭對我們沉重地說,「我知道有四五種瘟疫會在冬季寒冷的時候發作,可這並不是其中的任何一種。看上去,這病症並不好對付,我只能先給大祭司退燒,然後慢慢想辦法。」

  我們事先已經猜到了這個可能性,但當它作為一個無比真實的現實出現在我們面前時,我們仍不知道應該以什麼樣的態度去面對他。

  「米莉婭,不要太勉強自己……」過了好一陣,弗萊德才開口說話。此時,他對愛侶的關心顯然佔據了心中大部分的位置,「如果……如果沒有辦法,今天晚上我們想辦法離開。我不能讓你冒這險!」

  「你不能讓一個醫生離開病人,弗萊德。」米莉婭平靜地回答,「這裡有人需要我的救助,我必須留下來。而且……」善神的信徒苦笑了一下:

  「可能已經來不及了,親愛的,我們誰也不能回去。」

  米莉婭的話讓弗萊德愣了愣神,忽然,弗萊德灑脫地笑了起來。那是唯有他才有的笑容,猶如陽光穿透烏雲,撒滿遼闊的大地。他向米莉婭點了點頭,什麼也沒有說,而後看向我。

  我也用微笑回答著我的朋友。

  在這個時候,語言已經是多餘的了。

  帳篷簾子再次被掀開,依芙利娜鑽了進來。她一眼就看見了已經明顯好轉了的祖父,驚喜地歡呼了一聲,而後警覺地摀住了嘴,悄悄退出了帳篷。

  看著女孩雀躍的模樣,我們不忍心將實情告訴她。

  此後的三天時間裡,米莉婭穿行在各各病患的帳篷之間。她盡可能地詳細詢問患病的人都有什麼症狀,但真正能夠為她提供幫助的人並不多。土著居民們習慣性地將疫病當作神的懲罰,並不願意配合米莉婭。在這期間,她絕對禁止我們與患病的人接觸和交談,吃飯也必須單獨食用。

  在這三天時間裡,只要大祭司的病情一開始變重,米莉婭就會放下手中的所有事情,用她神奇的法術為這讓人尊敬的老者退燒。這在很大程度上停止了大祭司病情的惡化,但同樣明顯的是,法術對於大祭司的作用越來越不明顯,退燒的時越來越短,到了第三天,在短短一下午的時間裡,米莉婭就連續六次為大祭司施術治療。巨大的法術消耗讓米莉婭看上去精神非常的不好,她面色蒼白,眼裡佈滿血絲,似乎隨時都有可能昏倒。但她並沒有放棄對病人們的治療,甚至於在可能的情況下,還勉強施用法術為更多病人緩解病痛。在她嬌小柔弱的身體裡,蘊涵著讓人驚異的巨大力量,這力量讓她堅韌不屈,執著地從死神手中挽救生命。

  在這三天時間裡,許多患病的居民陸續死去了。每當看見有人死去,米莉婭就感到分外的痛苦和悲傷,陷入歉疚的自責之中,就好像那是由於她的過失造成的。每次看到因為疾病痛苦不堪的病人時,米莉婭都會表現出莫名的焦急。她的焦急與我們的前途無關,與我們被土著戰士們堵住去路的軍隊無關,與我們自己的安危同樣無關,那是一種純粹的焦急,是一個醫者對於病人無計可施的焦急。我們的處境早已不在米莉婭考慮的範圍之內了,在面對病人時,她就只是一個醫生,一個會用自己所有的能力和智慧去拯救生命的、善良的人。

  經過三天時間的觀察,雖然米莉婭得到的有用的東西並不多,但也已經足夠她做出某種程度的判斷了。

  「三天時間,我們都沒有發病,這說明這種瘟疫是不是通過呼吸傳播的,這是最幸運的一點,否則不知道還有多少人會生病,甚至死亡。另一條值得慶幸的是,這種病並不立刻致命,時隔半個月,雖然所有人都病得很嚴重,但真正死亡的還不到百人,而且都是些身體孱弱的老弱婦孺。第三點值得慶幸的是,這裡的居民對於這種疫病的預防和隔離措施都做得非常好,尤其是讓病症較輕的人照顧病情較重的人,不許發病的人與外面接觸。儘管每天依舊有人發病,但這已經在很大程度上控制了疫情的傳播。不管他們是因為害怕傳染還是害怕神罰,這對我們都有很大好處。」在第三天晚上,米莉婭在她自己的帳篷中這樣對我們說。

  「從收集的資料中分析,這種疫病是通過唾液和皮膚接觸傳播的,其中唾液傳播發病尤其迅速。糟糕的是,我沒法從患病居民那裡瞭解到詳細的發病情形,所以沒有辦法對症下藥。我所能做的,只是使用魔法給病情嚴重的人退燒,這最多只能支撐幾天。現在,大祭司的情況很糟糕,他最多還能支撐七天,這還是在我用法術退燒的基礎上。」

  「那我們能怎麼辦?」我急切地問道,「就這樣看著他們死掉,然後再把我們殺了?」

  「還有一個辦法……」米莉婭回答道。雖然她在回答我的問題,目光卻始終沒有離開弗萊德的眼睛。

  「……對,還有一個辦法能夠瞭解發病的全過程,盡快找到治療的方法。而這,正是我找你們來的原因。」

  說完,米莉婭從帳篷內的架子上取下一隻碗,碗中盛了半碗清水。

  「這碗水,今天有五個病人喝過……」

  在我還在看著那半碗水發呆,不知道米莉婭想幹什麼的時候,她忽然飛快地端起碗,將水喝得乾乾淨淨。她的動作是如此的迅速,以至於我們連制止她的念頭都沒有轉完,那碗水已經被她嚥下了咽喉。

  「米莉婭!」弗萊德大叫起來,他站起身,想衝過去阻攔他的愛侶。儘管我們都這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但這動作就彷彿發自他的內心,讓他沒有第二種選擇。

  「站住!」米莉婭嚴肅地低喝止了我的朋友,「從現在開始,禁止你們接觸我,禁止你們赤手接觸我接觸過的東西,我的藥箱裡還有兩副手套,你們要每天戴上,即便睡覺的時候也不允許摘下來,絕對不能用手接觸裸露在外面的皮膚。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你們這幾天不要脫衣服,把自己的臉也一起蒙起來。從明天早上開始,我需要你們兩個絕對聽從我的指揮,明白了麼?」

  「米莉婭,你……你用不著這樣的……」弗萊德失神地喃喃自語。

  「明白了麼?」不理會弗萊德的失態,米莉婭執拗地再次大聲詢問。

  「好吧,我們明白了。」我推了推弗萊德,低聲回答她。

  「弗萊德,」我提醒著我的朋友,「現在我們唯一能夠依靠的,就只有米莉婭自己了。如果希望她活著,我們最好按她說的做。」

  弗萊德此時已經不能再做任何回答,淚水蓄滿了他的雙眼,愛情讓他無力地歎息。

  「對不起,弗萊德。」得到了我的保證,米莉婭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只有這樣做我才能夠完全地瞭解病情,在大祭司、在更多人病死之前挽救他們的生命。我是至高神的信徒,我的心讓我別無選擇……」

  「你別說了……」弗萊德淚如雨下,全身戰慄著,痛苦又懊悔,「為什麼是你,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替你喝了那碗水,我可以把我所有的情況都告訴你,為什麼要去做這種事的人是你……」

  「那不一樣,弗萊德。」米莉婭的聲音聽起來有些發飄,她看上去眼神有些恍惚,面頰上泛出一層紅雲,「神說,這世上有些事情是唯你必做的,無人可以代替。我從沒像現在那麼真實地感受到,這件事必須由我去做。我相信,我們來到這裡,遇到這些病患中的人們,這都是至高神的安排。現在,神安排我去做一件偉大的事情,我聽到了他的聲音……」

  「……神眷顧著我們,弗萊德,始終眷顧著我們。我不會有事的,沒有人會有事的。相信我……」

  米莉婭的面色越來越紅了,她的呼吸粗重,聲音漸漸微弱下去,彷彿胸口正在燃燒著一團火焰。她艱難地爬上床,弗萊德想走過去幫她,卻被她制止了。她伸手去拉被子,原本潔白溫潤的手臂從寬大的袖口露了出來。

  剎那間,我的心頭猶如受到了巨錘的撞擊,一陣淤塞。我忍不住大步走出帳篷,無力地跪在地上,懊惱地揮舞著右拳用力砸向地面。我看見鮮血從我的指縫間流出,卻感覺不到疼痛。如果說連這手上的細微觸覺都可以被稱作是「疼痛」的話,那我不知道從我的心尖上傳來的那種內臟攪動般的抽搐感覺又要用什麼樣的詞彙來形容。我只能雙手抱住頭長跪在地上,任由淚水撲向這片艱澀的土地。

  一切都像靜止的銅版雕畫一樣,永遠印在了我的腦海中。就在剛才,在米莉婭伸手的剎那,我看見在她的手肘下,一個醜陋的黑色的斑點已經浮現出來。

  那是死神的印記啊,現在它卻出現在米莉婭的手臂上。我知道,米莉婭一定會遭遇這種事情,但卻沒有想到它來得那麼快,快得讓我這親眼目睹這一切的人都沒有作好任何思想準備。那曾經是一雙多麼漂亮的手臂,無論用什麼美妙的辭藻來形容它們都不嫌過分。它們曾一次次把生命垂危的人們從死亡的陰影中挽救回來,而現在,它卻已經被打上了死亡的烙印。

  我不知道是什麼讓這個看似嬌弱的女人做出這種事情。她自己說,是因為信仰,我不相信。無論是什麼樣的神祉都無法讓一個普通人具有這種奉獻生命的覺悟和勇氣。這種勇氣絕不會來自別處,它只能來自一個人的心。我並不確信至高神是否有那麼偉大,但我確信無疑的是,米莉婭的偉大源於她自身的高尚而不是外在的其他什麼東西,她是一個真正具有一顆崇高的醫者之心的人。

  不知什麼時候,弗萊德走出了米莉婭的帳篷。他遞給我一副手套,自己把另外一副用力緊握在右手手心裡。他右手的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發出輕微的響聲,暗青色的筋緊緊纏繞著他的手臂,就好像要綻出他的肌膚一樣。

  「她不會有事的……」他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扭曲得不像樣子,他的臉也無法遮飾他內心深深的哀傷。他雙眼紅腫,瞳孔無神地探向無邊的黑夜,淚水卻早已流乾了。

  「她……不會……有事的!」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42
第十二卷:他鄉 第一百零六章 王者之怒,戀人之怒

  又是三天過去了。

  米莉婭的情況變得很糟糕,她身上的黑色斑點不斷地擴散,已經爬上了她的脖子,每一刻她都是在極度危險的高熱中度過的。這種致命的疫病在她身上發作的尤其迅速,這和她中病的方式是飲食而不是肢體接觸有關係,但更主要的原因是原本她的身體狀況就遠不如這塊久居這塊土地的強壯的主人們。

  最要命的是,即便身染重病,她仍然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去為昏迷不醒的大祭司驅除病痛。身體和精力的雙重損耗讓她的身體迅速地垮了下去,僅僅三天時,她就已經到了離開我們的攙扶就無法走動的地步。

  對此,米莉婭居然深感欣慰:

  「這樣……很……很好。我可以……在最短時間裡……盡可能多的……多的瞭解病情,早一天配置好藥物,就可以……挽救更多人的生命……」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弗萊德忍不住衝著她大叫,「你明明可以對自己施用法術的。我求你了,為你自己用一次,幫助你自己稍微減輕一點痛苦,我求你!你再這個樣子下去會死的!」

  「我……我不能。」米莉婭癱坐在墊子上,將各種草藥和藥水調配在一起,仔細地觀察著它們。即便是像拿起一根草葉這樣細小的動作,在她看來也艱難無比。許多次她幾乎將手中的小藥瓶掉在地上,如果不是我在旁邊照料,現在在她面前剩下的瓶子可能已經不多了。

  「我不能用神術來緩解痛苦,這……這沒有用。我必須……瞭解發病時的……一切真實狀況,除了嘗試藥物,我……我不能用其他的方法治療……」

  在這三天裡,米莉婭已經嘗試過數十種由各類配方調治成的藥物了,但看起來她沒有任何好轉的跡象。現在,米莉婭正以肉眼可以辨認的速度消瘦下去,她的顴骨高高突起,眼眶深陷,看上去讓人心酸。那件原本就略顯寬大的僧侶長袍現在就像絨毯一樣披在她身上,長袍下露出的皮膚暗淡乾澀,看不出一絲生命的光澤。

  「米莉婭姐姐……」帳篷簾子被挑開,依芙利娜焦急地衝進帳篷,大聲叫著,「爺爺他……爺爺他又發病了,請您馬上來。」

  這幾天來,米莉婭神奇的法術已經進一步堅定了依芙利娜的信心,在親眼看見米莉婭法術的奇效之後,依芙利娜已經漸漸對虔誠的信徒產生了依賴,每當大祭司發病時,她總會第一時間跑來找米莉婭。這個年輕的女孩看起來從來沒有考慮過,米莉婭的法術只能暫時緩解她祖父的病痛。

  「我知道了,讓我準備一下,我馬上就到。」米莉婭低著頭,專心致志地調配著藥物,冷靜地說道。她一直強撐著自己的身體,不讓當地居民看出自己同樣染病的事實。每次外出,她都用寬大的袍子將自己緊緊裹住,避免自己身上那致命的黑斑被別人看見。我們只能讓她這樣做。經過這一陣的努力,米莉婭已經最大限度地博取了當地居民的信任和好感,如果讓他們知道,他們的醫生也染上了同樣的病症,他們一定會感到受到了欺騙。到時候,發生什麼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幫我裹緊袍子!」送走依芙利娜,米莉婭對命令我們說。

  「你不能這麼幹,你已經很虛弱了,必須先休息一下!」弗萊德暴躁地說。

  「我的……我的病人有危險,我必須過去。」米莉婭掙扎著要站起來。

  「不需要多久,只需要先休息一小會。」我小聲地勸說著,但顯然,我們的勸告沒有任何作用。

  「記住你答應過我的,傑夫,完全聽從我的指揮。」米莉婭斬釘截鐵地說。

  還能怎麼樣呢?你無法反抗這種豁出了性命的執著,尤其是當它背負著一個沉重的使命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我們痛心地服從了,幫米莉婭把袍緊緊地裹在身上,除了手和臉,不露出更多的肌膚。在幫她將衣袖固定在手腕上時,我摸到了她的手臂。那感覺就像是隔著一層紗布在摸一塊骨頭。

  弗萊德攙著她走到帳篷前,我掀開了帳篷。米莉婭鬆開弗萊德的手臂,勉力獨自行走。剛失去攙扶的依憑時,虛弱的米莉婭一陣眩暈,搖晃著踉蹌了幾步。但她終於還是站穩了腳跟,以一種高雅平靜的儀態穩定地向外走去。

  「米莉婭姐姐,我爺爺他又發起熱來了,比上一次還要嚴重,你看我們到底應該怎麼辦啊?」走進大祭司的帳篷,依芙利娜忽然竄過來,拉起米莉婭的手就向大祭司的床榻邊上走去。她走得太快了,快得讓米莉婭幾乎跟不上。我真擔心在這她會在這短短的幾步間就被拖倒,再也起不來。但米莉婭掙扎著跟上了依芙利娜的腳步,尤為難得的是,她的臉上一直保持著慈祥的笑容。這笑容平靜得像一泓清澈的秋波,讓人覺得心中溫暖安定。我無法想像,在一個人病成這個樣子時,是什麼還讓她有這樣的力量,讓人在一眼只間就信任她、依賴她,讓人覺得安心。

  「不要擔心,這很正常,你爺爺會沒事的。」米莉婭輕輕撫摩著依芙利娜的臉,溫柔地安慰著她,而後轉身開始了她的救治。

  很奇怪,依芙利娜與這些病人們的接觸十分頻繁,而且十分親密。她不僅經常照顧這些病人,而且總是和他們同吃同住,卻沒有絲毫生病的跡象。不僅僅是她,艾克丁和其他少數一些人也曾經與病人接觸過,可他們都健康的很。他們中的一部分成了照顧病患的志願者。幸虧有他們,否則這裡的大部分病人都已經因為得不到很好的照顧而悲慘的死去了。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還竭力阻止依芙利娜與她的族人過多接觸,可當我們得知從大祭司一發病時依芙利娜就在照顧他時,我們就覺得無法理解了。米莉婭把這種奇怪的現象解釋為「免疫」,我不瞭解這個古怪的詞彙,但它聽起來比當地土著居民口中的「神眷」要更好接受一些。

  米莉婭的法術依舊有效,在她結束施法之後,大祭司的呼吸重新平順起來。

  「他沒事了,過會等他醒來再給他吃寫清淡的流質食物。畢竟年紀大了,他的身體有些虛弱。」米莉婭抬起頭,用十分輕鬆的語氣說道。

  「我們繼續去配置藥物,如果他又發熱了隨時來找我。」

  說完,米莉婭站起身就向外走去。她的步態開起來有些奇怪,輕飄飄得就像是在滑行。我看得出她竭力想走得快一些,事實上她也確實走得比剛才快了許多。就在靠近她的帳篷不遠處,米莉婭忽然腳下一個踉蹌,重重摔倒在地上。

  「米莉婭!」我和弗萊德同時大叫著撲過去,弗萊德把米莉婭抱在懷中,看見她此時緊閉雙眼,昏迷不醒。

  「啊,神怒!」這時候,米莉婭的衣袖被扯開,一個端著食盆的土著婦女剛巧經過,看見了她胳膊上的黑色斑點。那個婦女尖叫著離開,片刻之後,她聲嘶力竭的聲音就傳遍了整個營地。

  「那個外鄉女人,她遭遇了神怒,她受到了倫布理神的懲罰,她欺騙了我們!來人啊……」

  「怎麼辦,弗萊德?」我問我的朋友。

  「先把米莉婭扶進帳篷,她需要休息。」弗萊德眼睛紅紅的,此時他已經無法思考了,無論發生了什麼,他首先關係的就只有米莉婭的健康。

  我們將米莉婭安頓好,靜靜地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她熟睡的面容,心裡一陣難過。帳篷外十分嘈雜,我猜米莉婭患病的消息已經傳遍了整個營地。我不知道他們打算怎麼對付我們,事實上,我已經不在乎了,弗萊德更是如此。

  「外來者,你們出來!」不知過了多久,帳篷外面傳來大聲的叫喊聲。聽起來,似乎是幾千人正在大聲鼓噪著,他們的聲音並不友好。

  我們沒有回答。

  「再不出來,我們就燒了你們的帳篷!」一個粗獷的聲音傳來,一聽這聲音就知道來人是個粗魯又強壯的人。

  他的話語贏來周圍人群大聲的附和,那些鹵莽的男人們大聲叫喊著,聲音聽起來就像是群憤怒的野獸。

  我和弗萊德並肩走出了帳篷。

  剛才的聲音從一個魁梧的大漢口中再次傳出,他滿臉濃密的黑色鬍鬚,長長的頭髮,看起來就,臉上用染料勾勒出一個稜角分明的兇惡圖案。

  「我是奔狼部落最強的戰士哈克圖,你們,外來人,欺騙了我們。你們的女巫用卑鄙的巫術欺騙我們生病的族人,讓我們的族人死亡,我要殺了她,再殺了你們,用你們的頭顱平息倫布理大神的憤怒……」

  他手持一把木稈鐵尖的長槍,赤著腳走上前,一邊走一邊繼續著他的辱罵。他的言辭更多的指向了米莉婭,許多不堪入耳的詞彙從他的口中流出。他並不知道,這在多大程度上勾起了我們的憤怒。

  「告訴我,傑夫,他說米莉婭是什麼?」弗萊德的瞳孔緊縮著,臉上的肌肉因為憤怒而扭曲,兩隻手臂微微地顫抖,說話的聲音也隨著他粗重的呼吸抖動不已。

  「他說……」我強壓住胸口的一道竄動的怒火,盡可能壓低了聲音說,「他說,米莉婭是……女巫……」

  「你這個混蛋!」忽然,弗萊德閃電般竄上前去,他明亮的頭髮猶如一團黑色的火焰在放肆地燃燒。僅在眨眼間,這道火焰已經燒到哈克圖的眼前。魁梧的異族戰士舉起他的長槍剛要刺向弗萊德,弗萊德已經欺近到了長矛無法發揮作用的距離。他的右拳像一顆隕石撞在對手的鼻樑上,一瞬間,一道血光從異族戰士的臉上炸裂開來。

  「你們根本不知道她為你們做了些什麼,你們根本就不知道她為你們付出了多大的代價!」這是一個王者的憤怒,這是一個戰士的憤怒,在尤其這之上的,這是一個戀人的憤怒。在目睹米莉婭為這些什麼都不瞭解的化外野人幾乎付出了生命代價之後,這粗野漢子的每一個字的侮辱都像是乾柴一樣添入了我的朋友的怒火之中。或許他有說這些話的理由,或許他有說這些話的立場,但是那些話是他絕對不可以讓我們聽見的。那種侮辱,那種抹殺了良心的侮辱啊。

  「是你們害了她,就是你們!」那個「最強的戰士」在赤手空拳的弗萊德面前沒有絲毫還手的機會,他滿臉的血污,長槍離手,只能無力地高舉雙手,試圖阻擋雨點般落在身上的拳腳。我從沒見過弗萊德用這樣的方式去和別人搏鬥,他看上去就像是只狂野的惡狼,並不是在與他的對手搏鬥,而是在用自己的拳頭發洩自己的怒火。

  「殺了他,弗萊德,殺了他!讓他為他說過的話付出代價!」我守在帳篷門口大喊著。我是真的想要了那傢伙的命,那個粗陋的野人。我恨不能此時正在痛揍他的人是我,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剝奪我的朋友報仇的權利。

  看著自己的勇士被打得沒有還手之力,在經過短暫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之後,其餘的土著男子開始不甘寂寞地高呼起來。

  「殺了這群外族人!」

  「為了倫布理神的尊嚴!」

  「殺了那個卑鄙的巫女!」

  「為死去的族人報仇!」

  ……

  人群中逐漸傳來這樣的聲音,忠誠的信仰讓那些土著人一個接一個地撲過來。與其說他們的是勇敢的,倒不如說他們是瘋狂的。

  第一個人撲到我的面前,我把他撩倒在地,又補上了一腳。

  「殺了那巫女!」又一個人高喊著撲過來,他的話最大程度地激發了我的怒火,我胸口中了他一拳,但毫不留情地一腳踹在他胯下。他哀叫著撲倒在地,我對準他的面孔猛踢了一腳,他失去了知覺。如果手中有刀,哪怕是一把砍出了缺口來的最鈍的刀,我此時也能輕易地劃開他的喉嚨,讓他沒有機會把剛才的話再說一次。我發誓,如果有這個可能,我真的會毫不猶豫地殺了他。他侮辱了米莉婭,我才不在乎他們會因為這個怎麼對待我們。

  「你沒有權利侮辱她!」我高喊著。是啊,他怎麼能夠這麼侮辱一個如此高貴的女性。她是他們所見過所有的人中最聖潔、最高尚的人之一,甚至有可能是就是最崇高的那一個。哪怕僅僅是瞭解這些事情的素不相識的人都不會對她受到的侮辱保持緘默,更何況我是她的朋友,是她愛人最忠實的友人。

  超過十個人把弗萊德壓倒在地,試圖這樣制服他。弗萊德已經無法按照正常的方式有技巧地搏鬥了,但他一刻都沒有停止反抗。他躺在地上,對著身旁的人又踢又打。終於,他重新爬起身來,唇邊含滿血跡,面部青腫,目光渙散。他像瘋了一個和周圍的人撕打,一旦讓他聽見有人用類似「巫女」這樣的詞彙來侮辱米莉婭,無論那個人距離他多遠,他都要奮力地穿過人牆,抓過那個人來把他按倒在地,全力地痛毆他。這時的他眼中只有那個辱罵了米莉婭的人,完全無視別人的襲擊。

  「噗!」沉重的一拳打在我的小腹上,讓我覺得似乎要把我的胃掏出來一樣。我覺得嗓子眼一陣發甜,張口噴出了一口腥血。那攻擊我的男子哈哈大笑,想跨過我的身後,進到帳篷裡去。

  「你……別想!」我彎著腰,強撐著雙手拖住他的臂膀,猛然一昂頭,大力地撞在他的下巴上。頓時我覺得一陣眩暈,頭蓋骨彷彿頂上了一塊岩石,疼痛難忍。鼻子裡彷彿塞進了一把辣椒,呼吸都覺得一陣發嗆。一道滑潤的感覺沿著我的頭頂安靜地飄過脖頸,滑入我的領口。

  恍惚間,我一陣耳鳴,一聲悶哼軟綿綿地傳來,好像來自天邊,又好像原本就來自我的腦海中。隨著這一聲悶哼,我面前的那個大漢僵直了身體倒在地上。他的鼻子不住地往外冒著血泡,似乎有幾顆牙齒脫落了。

  我漫無目標地揮舞著雙拳,氣喘吁吁地堵在帳篷外。又有更多人撲上來,我終於無力抵抗,連續中了幾記重拳,被幾隻強壯的大腳用力踩在地上。三支長槍緊緊地抵在我的咽喉上,劃破了我脖子,隨時打算穿過我的喉嚨,讓我無法動彈。

  這時候,弗萊德也已經被人捆綁了起來。那些愚昧無知的人們不停地將自己的憤怒發洩在我的朋友身上,尤其是在剛才的搏鬥中吃足了苦頭的那幾個。我的朋友毫不畏縮地迎著他們的拳頭,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把這些一直沒有停止污蔑自己愛侶混蛋牢牢記在腦海中。

  「你們不能進去!」我們掙扎著大喊,「不能進去!不許傷害她!」

  自然,沒有人會聽從我們的話。一隻大手伸向門簾,就在他將要拉開門簾的一剎那。

  「住手!」一個帶著威嚴的清脆聲音從不遠處傳來。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43
第十二卷:他鄉 第一百零七章 最後的清晨

  在艾克丁和其他幾個年長的部族首領的陪伴下,依芙利娜出現在營地的中央。她頭帶一頂羽冠,脖子上依舊掛著那具由猛獸的牙齒穿成的飾物,手裡拿這一柄雕刻著彩色花紋、頂端還嵌著一塊鏤空的石頭的手杖,頗具威嚴地向我們走來。

  她示意人們放開我們,幾個年輕的男人不甘願地服從了她的指示。當然,他們在放開我們的時候動作並不輕柔,在給弗萊德解開繩索時,有兩個人還故意將繩子重新勒緊了一下。弗萊德並沒有介意他們的粗魯,事實上,站在他們的立場,我們可以理解他們的做法。他們有理由攻擊我們,即便在這個時候把我們殺了,我們也沒有更多的話可以解釋。我們的憤怒並不是來自針對我們的襲擊,而是因為對米莉婭讓人椎心刺痛的侮辱。

  「外鄉人,你們的醫生也遭受了神罰,這是真的嗎?」依芙利娜嚴厲地對我們說。此時,她並不是那個讓人憐惜疼愛的小姑娘,而是大祭司唯一的直系親屬,所有土著居民的領袖,在場所有人中最受人尊敬的一個。

  「她是自願感染疫病的,她正在用自己的身體為您的族人試藥。」弗萊德大聲說。此時他破衣爛衫,臉上青一塊紫一塊,和我所熟悉的那個一貫英俊的年輕將軍完全不同。

  「如果你們是友好的,神的懲罰為什麼會落到她的身上?」依芙利娜追問不休,她的表情看上去嚴肅得有些可怕,卻又威嚴得令人信服。

  「我再說一遍……」弗萊德漸漸恢復了冷靜,聲音慢慢低沉下來。他擦去嘴角的血跡,緩緩地挺直腰肢,臉上微微露出因肌肉疼痛產生的痛苦表情,「米莉婭是為了瞭解神罰的威力,自願接受這種懲罰。唯有如此,她才能更好地瞭解這種痛苦,從而為您的族人解除這種痛苦。她就快成功了,我保證!」

  「你們怎麼能證明這一點?」艾克丁在一旁大聲發話。

  「大祭司還活著,而且每次經過米莉婭的治療都有好轉的跡象。」這是我們最難以證明的一點,弗萊德唯有硬著頭皮回答,「如果我們有心要害大祭司,只需要拖延在這裡什麼都不做,他就已經死了。您並不缺少智慧,先生,可以明辨是非。」

  那些土著居民中最有威望的人們用長時間的沉默回應著我們,然後他們相互間輕聲說了些什麼,依芙利娜示意大家安靜,然後大聲對我們說。

  「我可以暫時相信你們,但從現在開始,你們不得在我們的營地中自由行走,去任何地方有要有我的族人在場。如果你們三天之內不能治好大祭司的病,就將成為倫布理神的祭品,平息神的怒,明白了嗎?」

  「這樣的條件太寬鬆了?」

  「倫布理神不會對他的祭品滿意的!」

  ……

  周圍傳來許多嘈雜的叫喊聲,那些粗魯的男人們大呼小叫,表示著對依芙利娜決定的不滿。

  「這是倫布理神的神器佩帶者的決定,還有問題嗎?」忽然,依芙利娜一頓手中的手杖,大叫一聲,安靜就像瘟疫一樣瞬間傳遍整個營地。剛才一切不滿的抱怨立刻消失得煙消雲散,即便有幾個人依舊心中不平,也只能不服地看著依芙利娜,一句話也不敢說。

  「……只有他們做祭品,或許是不夠。但我想,倫布理神一定會喜歡一個佩帶過靈器的人做祭品的,比如說……我。」依芙利娜後面的話讓我和弗萊德吃了一驚:她居然願意和我們同生共死?不只是我們,在場所有的人都驚訝不已,嘈雜的喧嘩聲重新在人群中開始傳遞,但此時人們表達的已經是另外一種情緒。每個人望向依芙利娜的目光都帶上了尊敬的神色,這份尊敬比他們對她身邊的幾位長者還要強烈。

  「外鄉人,回到帳篷中去,我要看看你們的醫生。」說完,依芙利娜向帳篷走去。我們緊隨其後。

  「米莉婭姐姐……」剛走進帳篷,依芙利娜就放下了那副領袖的面孔,毫不遮飾自己的感情,撲在米莉婭的病床前低聲哭泣。

  這時候的米莉婭已經甦醒了,她溫柔地摩挲著依芙利娜含淚的眼睛,微笑著看著她:「對不起,姐姐騙了你。你的爺爺病得很重,很危險,但姐姐保證,一定會治好他。你放心,好姑娘,你放心……」

  她掙扎著想再爬起來,弗萊德上前攙扶她。她皺著眉頭搖了搖頭,示意弗萊德沒有戴手套。

  「我們只有三天了,米莉婭,還有什麼好怕的?」弗萊德勉力想擠出一個微笑,可這對於他已經被人打得變形了的臉來說,難度非常大。

  聽了他的話,米莉婭沒再堅持。她將手放在弗萊德的手心裡,從床上站起來,緩步移動到堆滿藥物的桌邊:

  「剛才在我半昏半醒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胸悶,想咳嗽卻又咳嗽不出來,這是在我清醒的時候沒有發現的。我們可能忽略了對呼吸系統的研究。僅僅因為它不通過呼吸傳播就確定它對呼吸系統沒有損害,這是缺乏根據的。弗萊德,上萬病人的生命就在此一舉了!」說這話的時候,米莉婭的眼神發亮,手中的動作一直沒有停止。短暫的昏迷讓她得了某種程度的休息,現在的她看上去比原先有精神的多了。弗萊德靜靜地守在她身邊,不停地依照她的吩咐取用某些特殊的藥材物品,或是在她的囑咐下將幾種藥物混合起來加熱。短暫的安寧讓他心情放鬆,他在愛侶的吩咐下忙碌著,享受著這片刻的幸福。

  「依芙利娜,如果你的爺爺再發熱就把這藥水給他喝一瓶,當然,效果不如我親自去的好,但是……實在對不起了,只能先這樣了……」米莉婭一邊讓我取出幾個裝滿黃色液體的小藥瓶給依芙利娜,一邊抱歉地說。

  「米莉婭姐姐,你別那麼……別那麼說,是我們應該感謝你。你為了我們……為了我們……」看著藥瓶,依芙利娜忍不住掉下眼淚。這時候的她看上去是那麼軟弱無力,就和一個需要保護照顧的普通女孩沒有任何區別。誰能想到,就在剛才,這個女孩在上千狂野的大男人面前救下了我和弗萊德的性命,而且是沒有任何猶豫的、用自己的命來換取我們的命。

  「值得麼,這麼做?」 在去大祭司帳篷的路上,我捧著藥瓶,小聲地問依芙利娜,「你有可能和我們一起死。」

  「我看見了整件事的全過程,基德先生。」她低聲回答著,「在得知米莉婭姐也……也生病了的時候,我也很生氣,認為你們欺騙了我。」她刻意地使用了「生病」這個詞,而沒有按照他們一貫的傳統,把這說成是「神怒」。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可你們的表現不像是在欺騙我們。基德先生,我有一雙眼睛。儘管我可能愚笨無知,但我想我分得清朋友和敵人。您和古德裡安先生對米莉婭姐姐的感情是真摯的,我看得出來。而且……而且……」說到這裡,她低下頭去,臉紅了起來。

  「而且……你們是羅爾先生的……朋友,羅爾先生能夠捨身守衛的人,我覺得……那個……不會是壞人。」

  「米莉婭姐姐說,我可以成為你們的朋友,我想……我總應該為我的朋友做點什麼吧。如果這次真的要和你們一起死,我誰都不會怨恨。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不後悔呢……」

  「……而且,我這麼做更主要是為了我的族人。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把我的族人的生命放在你們手中,放在米莉婭姐姐手中,比放在神的手中更安全。天啊,我這是在瀆神,對嗎?」她俏皮地吐了吐舌頭,四下張望了一下,看到四周沒有什麼人,才繼續說,「可是,真的,我真的是這麼覺得的。如果米莉婭姐姐可以把自己的生命和我族人的生命聯繫在一起,那我也應該這樣做,這是我的責任吧。如果——我是說如果——我的猜測是錯誤的,那我也應該為自己的決定負責,用我生命去乞求倫布理大神的諒解,去拯救我的族人。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

  「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或許是的吧,但我還不曾見過有多少身居高位的人有這樣的覺悟,把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人民如此緊密地聯繫起來,用自己的血去換取人民的幸福安康,然後再平淡地說一句:「這不是我應該做的嗎?」把這種偉大的行為當作理所當然。我只知道弗萊德是這樣的一個領袖,或許溫斯頓帝國的路易斯太子也是這樣的人。毫不誇張地說,僅僅憑這樣的一句話,我身邊的這個年少的女孩就已經有足夠的資格與當世最偉大的那些王者相比肩,絕不遜色。或許她一生都將生活在這荒僻的邊疆野土上,連一間磚石的建築都不曾見過。但她在精神層面要比許多手中掌握著數不清的繁華都市的大國君主要高貴得多。許多因為血統高貴而放肆胡行的暴君連給這個小姑娘提鞋都不配——當然,她是不穿鞋子的,這倒是個不好解決的難題。

  「你很了不起呢,依芙利娜。有你這樣的朋友,我們都會感到很榮幸的……」我由衷地說,而後又促狹地加了一句:「尤其是羅爾。」

  不出我的所料,小姑娘的面孔刷地紅了起來,朝霞的顏色從她的額頭一直飄到後腦勺上去了。她的臉熱得比發病中的病人還要嚴重,真忍不住讓人懷疑她是否真的感染了可怕的疫病。

  她得的是另一種瘟疫,這是世界上每一個青年男女都無法逃開、必得傳染的一種不治之症,它的名字大概就叫做「愛情」。我曾不解於這種感情的強大力量,但普瓦洛對我說,我遲早會遇上一個要了我命的女孩。我暫時還沒有遇上,不知道羅爾,我冷面的友人,這一次他是否遇上了呢?

  依芙利娜從我手中奪過藥瓶,低頭不語地向大祭司的帳篷跑去,把我一個人晾在外面。儘管當我一個人的時候,土著居民們憤恨的目光毫無忌憚地射想我的臉孔,可我的心情依然很好。那些讓人擔憂的事情暫時被我拋在了腦後,哪怕我們真的時日無多,能在臨死前看到一些美好的事情,總算還能讓人留下這世界的美好記憶,不是嗎?

  我想笑,這時候才感到臉上一陣抽搐,劇烈的疼痛接踵而來,從牙齒縫隙中直接鑽入我的腦子裡。

  那幫土著人下手真狠啊!我揉了揉面頰,這樣想著。不知道為什麼,剛才他們侮辱米莉婭給我帶來的憤怒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只覺得每一張正在憤怒地盯著我的面孔都是那麼可愛,讓我忍不住想對他們揮手微笑。

  很多時候,有些特殊的人的心情真的會改變你的心情。當靠你最近的人感受到幸福的時候,你也會受到他的感染,變得快樂起來吧。那麼,就希望你能將這份幸福延續下去,傳遞到更多的人的手中吧,善良仁慈的小姑娘。看著依芙利娜消失在帳篷中的背影,我默默地祝福著。

  ……

  在這兩天時間裡,每一刻對於弗萊德來說都是煎熬。

  米莉婭的病情仍在不斷加重,她每天因為高燒而昏厥的次數越來越多。有許多次,我們真的害怕她就這樣永遠地睡去,再也不能醒轉。當米莉婭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就連片刻的清醒都無法做到時,她終於開始服用退燒的藥物。依靠這些藥物單純而強烈的效果為自己贏得片刻的清醒時間。這些藥物有很強烈的副作用,它們將米莉婭原本就因為高燒而衰退的胃口變得更差,在這整整兩天時間裡,她只是依靠熱水和非常少量的水果度日。

  儘管在米莉婭的指揮下,我們可以幫助她做些粗重的工作,但許多細緻的工作仍然要由她親自完成。每當我們無所事事地呆立在一旁,看著米莉婭強拖著病重的身體完成各種試驗的時候,心中總會油然生出一種羞愧的心情。

  這個少女在用自己全部的生命力和智慧與死神交戰,而我們卻一點忙都幫不上。每當這時,弗萊德總是陷入深深的矛盾之中:他實在不忍心看米莉婭如此摧殘自己的身體,但卻又不可能聽任病魔就此帶走戀人的生命。他的心情就如一團陰影,在兩重痛苦之間游移徘徊,唯一能做的就是抱怨自己的無能,在米莉婭最需要幫助的時候無能為力。

  看到弗萊德這個樣子,米莉婭總是勸慰他說:「不要緊的,畢竟我也很怕死,這也算是在救我自己的命啊。你們曾經經歷過無數次的戰爭,我都沒能幫上你們什麼忙。現在,這是我的戰爭,只要你們在這裡,看著我,就是對我莫大的幫助了。」

  城如她所說,我們經歷過多次的戰爭,但從沒有一次我們是自願地將自己放在必死的位置上,為了拯救無關的人的生命去以身犯險。我們是殺人的戰士,不是救人的醫者。和我們的戰爭相比,米莉婭的戰爭是多麼的善良高貴,又是多麼的驚心動魄啊!

  唯一讓弗萊德感到安慰的是,他也染上了這種可怕的疫病。在第二天的上午,他的胳膊上出現了黑色斑點,同時伴有低熱症狀的出現。他得了這種病,卻感到很高興,因為這讓他覺得與米莉婭靠得更近了。儘管由於身體素質和傳播媒介的差異,他的病情程度與米莉婭不能同日而語,但著卻給他的心裡帶來一絲莫名的安慰。

  很奇怪,我甚至趁他們不注意,喝他們喝過的水、吃他們吃過的飯食,但我始終沒有出現相同的症狀。大概,我就是米莉婭所說的那種少數具有「免疫力」的人吧。這種東西的存在真是毫無道理,像他們這樣高尚人對這種疾病沒有任何抵禦的能力,而像我這樣平庸的小人物卻不必害怕它。如果命運之神真的是存在的,那麼他一定是個惡作劇的傢伙,所以他才會給人們安排這種無法揣度的命運。

  終於,我們的——主要是米莉婭的——辛勞有了結果,在第三天的深夜,一瓶湛藍色的藥水帶著最後的希望出現在我們面前。按照米莉婭的說法,這種藥水主要針對人的呼吸道起作用,而不是像此前的那些針對消化系統和血液循環系統之類的藥物。儘管我並不是十分瞭解她所說的話,但我的直覺告訴我,這藥有效,這就夠了。

  在我們的企求和期盼下,米莉婭服下了這瓶藥,然後由我攙扶她上床休息。這整個過程弗萊德都不在場,他始終跪在門外,不住地向至高神達瑞摩斯禱告。他執拗地認為,讓我們身陷險境是由他的判斷錯誤造成的,這說明他的運氣不好。如果在米莉婭服藥的時候他在場,即便是好藥也有可能失去效用。在這之前,我的朋友從不相信這些可笑的事情,但此時他虔誠地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了。儘管明知道這很荒唐,但我並不覺得好笑。

  米莉婭一睡下,我就走出帳篷。幾個土著戰士怕我們逃跑,不允許我們遠離這裡。我就斜靠在帳篷的支柱上,看著不遠處忙碌的土著居民們。他們正在用干木柴堆一個高台,檯子上插著四根立柱。守門的土著戰士們告訴我們,這是給我們和依芙利娜準備的祭臺。為什麼不在木柴上澆上油呢?這可以保證柴燃燒得更迅速,讓我們在受刑時少受些煙熏的苦楚。或許,他們並不知道油這種東西的存在吧。咦,我為什麼會想這些,這似乎並不是個合適的想法吧。

  我昂起頭,望向天空。今天晚上天氣晴朗,月亮很明亮,星星卻十分稀少。我並不知道在那蒼穹之上到底隱藏著一個怎麼樣的世界,或許我們的世界中廣為人知的神祉們就住在那裡,達瑞摩斯的隔壁住著戰神維斯塔,財神席勒姆多亞每天都會坐著包金的馬車從他們的門前經過,炫耀著自己的富有。在財神金碧輝煌的居所旁邊搭著一個簡陋的帳篷,帳篷裡住著一個叫倫布理的傢伙。他在那裡默默地生活著,以至於大多數神祉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一剎那,我被我的想法逗得有些發笑,但很快就平息了下來。一種更沉重的心情讓我無法笑得出來。生平第一次,我虔誠地向財神禱告,作為他並不忠誠但也不叛逆的普通信徒之一,我真誠地企求他想想辦法,用他的財富賄賂至高神達瑞摩斯和死神苔芙麗米蘭斯,去挽救米莉婭的生命。需知道,他們挽救的並非是一個人的命,而是上萬人甚至數十萬人的生命,這筆小小的賄賂,花得值得。

  時間在漫無目的的等待中總是流逝得很快,轉眼間,天已經亮了。依芙利娜帶著許多部落的酋長們向我們走來,她已經除下了象徵大祭司權利的頸飾,把它雙手捧著,隨時做好了移交他人的準備。她看上去有些緊張,但仍然在對我們微笑。這已經是最後的清晨了,我們的生死,依芙利娜的生死,上萬病人和數十萬土著居民的生死,在片刻之後就將揭曉。

  看見他們到來,弗萊德結束了整晚的禱告,和我一起走進帳篷。床上,米莉婭靜靜地躺著,面色蒼白,胸口沒有起伏的跡象,看不出是活著還是死了。

  我不知道在這時候心裡還會如此平靜,這時候我甚至覺得米莉婭如果死了也未必是件壞事,起碼她解脫了痛苦,也躲過了烈火的煎熬。在短短幾天經過了這麼多事情,我覺得自己彷彿不再把生死放在心上,反而可以更輕鬆地去思考一些比我的生命還要重要的事情了。

  比如說,財神的那筆賄賂到底值多少錢。

  弗萊德緩步走近米莉婭,他將手覆在愛人的臉上,忽然全身一震,不知道是因為悲痛還是激動,全身戰抖起來。他輕柔地撫摩著米莉婭蒼白的臉,流著壓抑不住的淚水在她耳邊輕聲呼喚著她的名字,帶著他所有的溫情呼喚著。過了一會,米莉婭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那些酋長們的臉色很難看,其中有幾個平時對我們比較友善的,此時都露出失望的神情。艾克丁不忍地看著依芙利娜,雙手顫抖著要從她手中取過那神聖的飾物。我和小姑娘對看了一眼,她的眼神有些灰濛濛的,但看不出一絲後悔的神色。

  「拉我起來,好麼?」就在我要像個勇士那樣坦然走出帳篷時,床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我驚喜地回過頭,看見米莉婭正疲憊地眨著她的雙眼。她是那麼蒼白消瘦,但那雙眼睛就像琉璃一樣清麗動人,不住閃爍著生命的光澤。

  剎那間,一道狂喜的血液湧上我的心頭,讓我幾乎忍不住要大聲呼喊起來。我不知道如何表達我的喜悅才好,箭一般撲到米莉婭床前,抓住她的右手。她的右手柔軟而溫,因為瘦弱的緣故,我能夠從她的肌膚下輕鬆感知她脈搏跳動的節奏。我一把摟住弗萊德,和他緊緊相擁在一起。從他身體的戰慄中我可以感受到我親密友人的喜悅和幸福。他已經完全失去了言語,只是用力拍打著我肩膀和後背,彷彿倘若不如此,他的胸膛就會因為過度的幸福而炸裂開來似的。

  剛醒過來,米莉婭就立刻記起了自己的責任。她沒有理會面前這兩個男人失態的舉動,輕輕地舉起左手,向站在帳篷門口的小姑娘友好地搖動著:

  「依芙利娜,你的族人有救了。」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44
第十二卷:他鄉 第一百零八章 團聚,狂歡夜

  木鼓敲打起激昂的節奏,奔放的篝火也隨之起舞,晚風捲起燃著的木炭,飛揚出一道閃亮的煙塵。在這個歡慶的夜晚,這一片廣大的叢林之中幾乎在一個角落都能夠聽到歡笑的聲音。人們不分年齡、不分性別、不分種族地熱情擁抱在一起,用不能完全溝通的語言、誇張的肢體動作和可愛的笑容表達著友好的感情。

  這是一次慶祝「兄弟相逢」、「朋友團聚」的大聚會,這個理由對於我們來說或許可笑,但對於聖狐高地的土著居民來說卻是件無比神聖和重大的事情。事實證明,他們從遠方而來的骨肉血親們——也就是我們——平息了倫布理神的憤怒,挽救了他們整個種族。這種喜悅和感激的心情無論用多麼熱烈的方式表達出來,都會顯得蒼白單薄。

  有些部族由於距離遙遠或是其他的原因,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不知道他們那裡的疫情散播得怎麼樣。米莉婭將藥物調配的方法教給各個部族的人們,委託他們去將藥方送到未曾到來的部落手中。經過統計我們才知道,這個以神為號統稱「倫布理」族的種族一共有大大小小將近一百個部族,總人口可能超過了二十萬(這一點很模糊,因為他們對於超過「萬」的計量單位一概用「多得數不清」來代替),是聖狐高地上數量最多、也是最有力的一個種族。除了他們,還有些諸如「葛林」、「查琴克」、「羅裡格」等等比較小的人類種族,他們居住得比較遙遠,相互之間只是偶爾會有些聯繫。在這裡真正數量巨大的,應該是生活在森林深處的精靈族人們。但這一點很難確定,因為很少有人能夠進入到精靈所屬的月溪森林深處去驗證這一點。

  這是我們在遙遠的異鄉第一次感受到親切的溫暖,好客的主人們幾乎將我們全軍拖到了他們的營地中,他們實在太熱情了,以至於讓人不知道應該如何拒絕。出於安全考慮,弗萊德仍舊留下了一千士兵駐紮在營地東南角的道路上把守道路,讓人驚訝的是,紅焰主動留了下來。這個豪爽的精靈一向最喜歡那些熱鬧的場面,而他自己也往往是這些場面中最受人矚目的一個。可是這一次他居然選擇遠離這個千載難逢的超大聚會,和一千運氣不佳的士兵們一起度過這個冷清的夜晚,甚至連凱爾茜都不去陪伴,這讓我們都很奇怪。可不管怎麼說,這讓我有些欣慰。原本我很擔心羅爾會選擇留下來組織防衛,一想起依芙利娜那嬌美紅艷的雙頰,我就覺得我最好把羅爾一起帶過去。

  將近兩萬士兵瞬間就被超過十幾萬的土著居民淹沒了。那些淳樸的居民們不可能都那麼幸運,有機會和他們的救命恩人米莉婭說上幾句話。他們把他們所有的感激之情撒向了這些勇敢的士兵們,有時甚至出現了幾家人爭奪一個士兵到自己家作客、結果撕打起來的場面。那些可憐的年輕人即便面對千軍萬馬也不曾絲毫動搖過,可看到十幾個土著居民男男女女先爭搶著把自己撂倒在地,接著用力撕扯自己的衣服褲子,然後當著自己的面大打出手,最後勝利者滿臉是血地把自己強拖回家,他們還是嚇壞了。這一晚之後,許多士兵在私下裡都對我說:

  「這裡居民的待客習俗真是奇怪,邀請客人之前居然還要比武?」

  當然,這些小小的騷亂不足以改變整個夜晚的歡樂氣氛,在各個部族酋長的安排下,人們團坐在幾個大篝火的周圍,組成了幾個熱鬧的慶祝場地。而我們則自然地在依芙利娜和艾克丁的陪同下坐在了最大的一個篝火前面。

  幾個土著婦女把一種陶土燒製的陶碗放在我們面前,然後有人在裡面倒上了醇美的酒漿。我幾乎是出於本能地拿起面前的酒碗一飲而盡,忽然間,一種前所未有的清冽感覺直接刺透了我的喉嚨,就像是清晨純淨的空氣般浸潤著我的呼吸。我從未喝過這種飲料,它和這世上所有已知的酒都完全不同。這顯然是一種水果釀造的酒,但我從未在聖狐高地之外的地方品嚐過這種美味的水果。

  「這種酒不能喝得太急。」依芙利娜悄悄對我說,「就算是最強壯的人也不能多喝。艾克丁叔叔年輕時曾經因為逞能一口氣喝了四十幾碗,結果一覺睡了整整四天,據說,許多人都以為他當時已經死了,如果不是他醒來得及時,人們可能已經把他火葬了呢。」

  出於對酒的瞭解,我並不懷疑她的話,但我並不認為這種東西真的能把我怎麼樣。

  「這酒是什麼水果製作的?」這才是我感興趣的問題。

  「這是一種叫做蛇眠果的水果釀造的。那是種奇怪的水果,如果你直接吃它,哪怕只吃一兩個,也會立刻睡著,很長時間都醒不過來,就算醒了也會在很長時間裡覺得手腳酸軟用不上力氣。可是把它釀成酒之後,多喝一點反而沒有大問題。因為吃了這種果子的人很會像冬天的蛇一樣長睡不醒,所以才取了這樣的名字。」

  聽了她的介紹,一直沉默不語的米莉婭立刻露出一副很感興趣的樣子。這幾天的病症的確極大的損害了她的健康,她現在看上去依舊十分虛弱,只是精神狀態非常好。我幾乎有些懷疑她的精神好得有些過分,因為這是我第一次看見她對制酒的原料表現出那麼大的興趣。

  「你說的這種果子,哪裡能找到?」米莉婭問。

  「這裡許多地方都有啊,而且很多,你經常能見到的。比如說……」

  我並沒有太大興趣去聽兩位女士的交談,更主要的是,這時候,在場地中央已經有人自發地發起了一場摔交比賽,這自然比水果的產地更能吸引一個男人的注意力。現在正站在場地中央的勝利者,是一個光頭的土著男子。他身上的肌肉就像是由模具鑄造出來的一樣,每一塊都結實得像石頭一樣。他剛剛輕鬆地戰勝了一個其他部落的勇士,現在正雙手指天,大聲向周圍的人搦戰。

  「我來了!」這時候,一個上身赤裸,下身穿著重裝步兵軍褲的士兵站了出來。他看上去三十上下的年紀,看上去雖然不如他要挑戰的對手強壯,但赤裸的胸口和後背上都佈滿了傷痕,另有一番男子漢的氣概。

  「朗斯,如果你給重裝步兵團抹黑,就不要再當中隊長了,回去幹你的小隊長去。」在他身後,達克拉非但沒有阻止的意思,反而大聲為自己的部下加油鼓氣。摔交,這本也是粗野奔放的士兵們最喜歡的消遣活動之一。而健碩的大塊頭達克拉正是這項強壯者的遊戲最積極的擁護者。

  看見上場的是個外族戰士,原先的勝利者有些意外,而後變得格外欣喜。他粗獷地大叫著:「太好了,異族兄弟,看看,多強。」大步走上前來。片刻之後,兩條壯漢摟抱在了一起。他們相互間猛烈地撞擊,就像是兩座山在碰撞,迸發出嚇人的聲響。竭盡全力的兩個人都圓睜著雙目,把牙齒咬得咯咯響,恨不得一下子就把對方撂倒。儘管聖狐高地氣候溫暖濕潤,但冬末春初的夜晚仍有幾分寒氣,即便是已經習慣赤裸上身的主人們有的也在身上披上了一層獸皮或者是毛毯。可正在搏鬥中的兩個壯漢肯定沒有感受到絲毫的寒冷,因為他們都已經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大顆的汗珠從他們的身體上滑落,把他們腳下的泥土都染成了深褐色。

  猛然間,那個土著大漢腰間一發力,似乎是想把朗斯舉起來。朗斯奮力把身體向後仰,不想讓對手得逞。沒想到,他的對手遠比看上去要狡猾得多,忽然反過來向前一推,用力把朗斯壓倒在地上。

  人群沸騰了。看到自己的勇士勝過了異族的戰士,無論我們的感情多麼親密,那些土著居民都不會掩蓋自己的驕傲。而我們的士兵們則有些灰頭土臉,為自己同僚的失手感到面上無光。

  勝利者把朗斯拉起,用他並不太標準的通用語大聲說:「異族兄弟,強壯,很強壯!」朗斯雖然輸了,但看上去並沒有什麼不愉快。他喘著粗氣拍著那土著戰士的肩膀,毫不扭捏地大聲承認,「你,厲害,比我強!」看到這兩個異族的勇士如此友好,場地間的氣氛更熱烈了。正如我所猜測的,無論是對於驃悍的土著居民還是對於勇敢的士兵,這種劇烈的搏鬥比賽都不會傷害彼此的感情,只能讓彼此間相互更加瞭解,也更加敬重。

  「讓我來試試,看看我們的兄弟到底有多強壯!」朗斯剛走下場,好勝的達克拉就站了起來。他三把兩把脫掉上衣,一邊用力拍打胸膛,一邊大喊著走上前去。我們的戰士們立刻歡呼起來,一時間,類似「達克拉中校最強」、「達克拉中校必勝」這樣的口號從會場的各個角落傳來,一些快嘴的士兵已經開始給土著居民描述達克拉在戰場上和摔交場上的英姿了,他們中的不少人都曾在達克拉手中吃過苦頭。

  達克拉的左腿略跛,那是他在達沃城下的舊傷造成的。這一點小小的缺陷不但沒有讓他吃虧,而且幾乎讓他沾了點小便宜。他的行動讓對手很不習慣,異於常人的重心移動屢次幫助他從對手的強攻下掙脫出來。

  這是一場勢均力敵的較量,兩條巨漢用自己堅硬的肢體為「強壯」這個詞彙做著最好的詮釋。那異族的勇者抱住達克拉的左腿,屢次嘗試著把他頂翻在地,而達克拉則牢牢抱住了他的腰,無論對手怎樣用力都巋然不動。同樣的,當達克拉試圖發力掀翻他的對手時,那強健的大漢也總是有辦法掙脫困境。兩個人就這樣緊密糾纏在一起,不僅是憑著自己的肌體,也是依靠著自己堅定的信念和不屈的鬥志搏鬥著。達克拉的對手必是個了不起的異族勇士,我還從來沒有看到過一個人在和壯漢達克拉摔交時能夠堅持這麼長的時間。

  經過很長時間沒有結果但頗費力氣的對峙,土著戰士終於開始腳步踉蹌起來。達克拉從右側緊摟住他的腰,用力地左右擺動,讓他的雙腿來回不住運動著,希望能夠在對手運動的過程中找到破綻,讓他失去重心。終於,他等到了一個好機會,那土著男人在移動的過程中右腿的腳踝在左腳上輕輕絆了一下,上身一個趔趄。達克拉不會放過這個難得戰機,他重重地踏出右腿,墊在對手的左側,然後全身向左猛一用力,終於,那個強壯的武者無奈地倒在了地上。

  「你很強,幾乎比我還要強!要不是前面摔過幾場,我沒那麼快贏你。」獲得勝利之後,達克拉友好地伸出手去,把自己的手下敗將拉起來。

  「了不起!好漢!強壯!強壯!」土著勇士顧不得擦去臉上的灰塵,由衷敬佩地對達克拉說道。

  「強壯,強壯!好漢,好漢!」達克拉哈哈大笑,用同樣的話語回敬自己可敬的敵手。

  一旦走進摔交場,達克拉不盡興就不會輕易地離開。不久之後,他完美地證明了自己成為重裝步兵統領的資格。無論是力量還是速度,達克拉都比他的對手們要強一些,但更重要的是,從格鬥經驗上來說,久經戰陣的達克拉遠比他的對手們豐富得多。我猜他第一個戰勝的對手已經是這個種族中摔交的佼佼者了,在那之後,達克拉又接連戰勝了六、七個高大的對手,但這都沒花費他太大的工夫。雖然已經大汗淋漓,他看上去並不疲憊,呼吸也一直非常平順,倒像是剛剛活動開了手腳。一開始,主人們還在為他們自己的勇士歡呼鼓舞。可到了後來,達克拉的傑出表現徹底征服了他們,讓他們轉而為自己喝彩起來。最後一場比鬥,達克拉甚至一隻手抓住對手的褲帶、一隻手抓住脖頸,把他高舉過頭,繞著篝火走了一圈,然後把他輕輕地放在地上。火焰在他背後燃燒,陰影模糊了他的臉,卻讓他的輪廓看上去格外高大明亮。他這時候看上去就像是一具不可戰勝的天神,驕傲卻又理所當然地將勝利緊握在自己的手中。

  達克拉的強壯為他贏來了山崩海嘯般的歡呼聲,這聲音直到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都沒有停歇。尚武的主人們紛紛端起酒碗來到強壯的戰士面前,滿懷敬意地向客人獻上誠摯的祝福。一些被打敗的勇士們甚至湊過去撫摩達克拉壯實的雙臂,似乎是在驚歎一個人的身體裡怎麼能夠蘊藏著如此驚人的力量。

  遺憾的是,這個最強壯者的酒量並不像他的肌肉那麼強,沒過多久,他就滿臉紅紫,舌頭打卷,身體好像被颶風吹過一樣搖晃不止。就算是這樣,我憨厚耿直的朋友也沒有拒絕任何一個友善的敬意,他不斷拍打著眼前的人的肩膀,用走了音的腔調大聲說著「強壯,強壯;好漢,好漢;乾杯,乾杯……」我懷疑他是否看得清楚站在眼前的人,因為當幾個年輕貌美的少女羞怯地向他敬酒時,他也是這樣拍拍對方的肩膀,說兩句「好漢」,然後一飲而盡的。這讓那些十分仰慕他豪邁的英雄氣概的少女們無比尷尬,天知道他是怎麼才能把這些腰肢纖細、唇紅齒白的異族年輕女性和「好漢」這個詞彙聯繫起來的。

  終於,隨著眾人的哄鬧,達克拉終於轟然倒地,爛醉成了一團軟肉,再不復剛才的豪勇。就算醉倒在地上,他還不忘「強壯」「好漢」地亂叫,惹得我們友好的主人一陣善意的微笑。米莉婭擔心他喝得太多會有損健康,專門上前查看了一下。見他沒有什麼問題,就找來兩個士兵把他拖到一個空帳篷中休息。

  我看了看周圍,弗萊德正被一群德高望重的長者圍在中間親切地交談,其中就有剛剛恢復健康、仍然有些虛弱的大祭司。他們的表情時而嚴肅,時而輕鬆,卻和這裡熱烈的氣氛沒有太大的關係。普瓦洛和埃裡奧特周圍坐著一群孩子,他們的小法術吸引得孩子們目不轉睛,聽了紅焰的介紹之後,我注意到這裡的人們對精靈族的態度並不是十分友好,有些母親不太放心自己的孩子坐在黑暗精靈的旁邊,站在不遠處時時向那裡觀望著。但埃裡奧特與普通精靈的差別是顯而易見的,而且,誰又會對一個如此溫柔美麗的陌生女性心生惡意呢?

  凱爾茜正在和一群年輕人跳特別的民族舞蹈,沒有紅焰的陪伴,紅髮女海盜也絕不會覺得寂寞。而羅迪克則始終保持著節制、嚴謹的態度,他表現出來的風範讓主人們越發地尊敬他,尤其是在他們從士兵們口中聽到羅迪克的英勇事跡之後,他幾乎受到了許多年輕人的崇拜。

  至於羅爾,他是我們中的特例。在場的幾乎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個勇敢無畏的戰士,是無數優秀勇士中最出色的那一群,他幾乎就是勇氣和勝利的代名詞。可是,沒有很多人願意接近他。除了幾個神經特別粗大的漢子和一些孩子,他的周圍幾乎沒有出現過更多的面孔。當大家都在十幾個甚至幾十個圍坐在一團時,他的周圍幾乎空出了一個圓圈,在他身邊三步之內,一個人影都看不見。他在兩軍對峙時表現出的冷血態度大概真的嚇住了我們的主人們,人們並非不想上前表達自己的敬意,但卻不知應該怎麼做才好。不少曾經親眼目睹羅爾劃開自己的動脈讓米莉婭治療的景象的人正在對自己的朋友講述當時的場景,他們的表情看上去既尊敬又畏懼,帶著難以形容的複雜情感。有些人聽了講述之後驚歎著不願相信,但當他們仔細看看羅爾空洞的眼神和冷漠的表情之後,他們失去了驗證這一切的勇氣。

  還不止於此,現場每一個曾經在戰場上贏得光榮戰績的勇士們都曾接受到比鬥的邀請,就連凱爾茜和埃裡奧特也不例外。唯有羅爾,沒有一個人向他提出過挑戰,那些在場地中央耀武揚威的勝利者們每當將目光投向羅爾所坐的角落中時,總會下意識地移開,轉向那些人更多、更熱鬧的地方。羅爾曾顯露出的戰鬥方式讓我們的主人們心中惶惑,沒有人願意去面對一個隨時準備放棄自己生命的瘋狂對手,即便是在一場友好的比賽中。

  讓我欣慰的是,羅爾的寂寞並沒有維持太久。在眾人刻意忽略這個陰暗的角落時,一個輕靈的身型跳躍著靠近羅爾,將一隻酒罐輕輕放在他面前。那不會是別人,只能是我們熱情的主人中最可愛的那一個,大祭司的孫女,年輕美麗的依芙利娜。她現在已經不佩帶那個象徵著神權和威儀的頸飾了,細長的脖子露出棕紅色的肌膚,整個人也顯得活潑生動起來。儘管面對羅爾時她看上去依舊顯得有些緊張和畏懼,但她努力擠出一副笑臉,坐在羅爾的旁邊,不時指著場地各處的人說著些什麼,可能是在向羅爾介紹她的朋友。羅爾偶然開口說句什麼,她就會喜笑顏開,滔滔不絕地說很長時間。羅爾已經知道依芙利娜曾經為我們做過些什麼,他看依芙利娜的眼神中含著感激和親切。但我看得出,他不太懂得怎麼表達這種感情。我不瞭解他對依芙利娜的感覺如何,但起碼現在看起來並不糟糕。

  這是一個愉快的夜晚,英雄們受到了他們應得的禮遇。我在某種程度上受到了忽視——你不能指望那些士兵告訴親切的主人們:「那是我們的後勤官,他很了不起,因為他可以扣我們的津貼。」——但這沒什麼好抱怨的。比起我那些優秀的朋友們,我確實是個平凡無奇的人。對於這些崇尚英雄和勇士的土著居民來說,我也只是個普通的軍人罷了。出於禮貌,他們同我交談,向我敬酒。我還應該有什麼不滿足的麼?

  正當我以為今晚的高潮已經過去,我們可以在喧鬧中平靜地等待天亮時,忽然,從場地中央傳出一聲高喊。這喊聲聽起來是那麼親切,又是如此的讓人熱血沸騰。這句話響起之後,場地內忽然安靜下來,忽然,全場瘋狂了,所有的男人們都大聲呼叫起來,他們中有不少人爭先恐後地湧入場中,生怕落到了別人的後面。有幾個士兵也跑了過來,參加這個沒有一個男人會討厭的比賽。

  羅迪克停止了應酬看向我,羅爾也暫時不去理睬依芙利娜,用他許久未見的熱情的目光注視著我,就連弗萊德也停止了交談,望向我坐著的地方。他們大聲呼叫著我的名字,指向場地中央。這時候的他們看上去就像是群孩子,一點也沒有一個將領、一個國王的樣子。

  「讓他們見識見識你的厲害!」弗萊德揮舞著雙拳大喊,他這副激動的表情和剛才成熟穩重的態度大不相同,把大祭司嚇了一條。

  我幾乎沒有經過思考就大聲答應了一聲,然後站起身,堅定又快活地大步邁向場地中央,那個今晚已經又無數了不起的勇士撒下汗水、接受敬意的地方。一邊走,我一邊向朋友們作出鼓舞人心的手勢,我相信不需要多久,我就可以站在那裡,接受今晚最狂熱的祝福。唯有這種祝福是讓我喜悅歡娛的,也唯有這種祝福能夠讓我受之無愧。

  那句喊聲是:「誰敢來和我比比酒量。」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44
第十三卷:激撞 第一百零九章 我喜歡這地方

  場地中央聚集已經聚集起兩三百個膚色各異、身體強壯、笑容可掬的男人們,無論他們是什麼種族、什麼官階,此時他們看上去都沒有什麼不同。他們豪爽地和片刻之前還是陌生人的對手們大聲打著招呼,祝對方好運。愛喝酒、對自己的酒量有些信心的男人們總是可愛的,因為他們通常不會遮飾自己的感情,都是些性格爽朗、容易相處的好人。和他們站在一起時,你會覺得這世界單純得可愛,沒有勾心鬥角,沒有爾虞我詐,端起酒杯,不需要說多餘的話,你就能發現這世上最好的男人們。

  「基德中校,你也來參加這樣的比賽啊。」一個身材高挑的士兵熱情地招呼我。我並不認識他,但這並不妨礙我和他親切地交談。

  「怎麼,覺得我不能喝酒?」我略顯驕傲地反問。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眼睛中露出略顯輕視的表情。確實,和周圍那些膀大腰圓的酒徒們相比,我確實瘦弱得有些可憐。但酒量這種東西並不是和身材成正比的,正躺在不知哪個角落裡的達克拉就是最好的證據。

  「不要瞧不起我,士兵。喝酒是不能看身材的。」我拍拍他的肩膀。

  「我才不信你能贏過我。我的酒量在整個槍兵大隊也是數一數二的。」他在言辭間並沒有對我表現出多大的敬意,這也是我所希望的。在整個軍隊中,我或許是朋友們之中最隨和最喜歡和士兵們玩鬧的人了。我這樣做並不是有出於什麼高尚的目的或者特別的用意,我只是深知自己的能力。我之所以會是他們的長官,僅僅是因為我比其他人多出了少許的運氣。我遠比不上我的朋友們那麼出色,甚至就連許多普通的士兵在各方面也比我強上不少。如果一切正常的話,原本我應該是他們中最平庸的一員,根本沒有資格在士兵們面前擺出一副長官的樣子來。而且,如果我那樣做了,生活會少了很多樂趣的,比如說,像現在這樣放肆的與最普通的士兵坐在一起開懷暢飲。

  「要不要打賭?賭一個月的津貼。」我狡猾地笑著問他。

  「好,一言為定!」他忙不迭地答應下來。

  「這麼快就同意了,也不仔細考慮一下?」我裝做吃驚的樣子,擺出一副膽怯的面孔說道。這時候我的感覺就像是在誘拐無知的少年。

  「反正我又不吃虧,長官。你的津貼比我高好多……」

  看起來,用這種特殊的蛇眠果釀造的飲料是這裡非常流行的東西,看到一場如此盛大的比賽即將開始,許多人跑到自己的帳篷中取出幾個酒罈出來,放在我們的面前。我粗略地估計了一下,如果他們並沒有拿光儲藏所有的酒,那麼幾乎每一個帳篷中都起碼有三、四隻酒罈,這樣的藏酒量是相當驚人的。這裡的土著居民私有的觀念似乎並不是很強烈,人們樂於同別人一起分享自己的東西——當然,據我觀察,老婆應該是除外的。一些歷史書上說,這是這些土著居民落後愚昧的一面,我卻認為,如果每個人都是那麼落後愚昧的話,這世界沒準會變得更好。

  起碼我們不會在爭權奪利的戰爭中失去親愛的朋友和親人。

  隨著大祭祀揮舞起手杖,這場男子漢的比賽正式開始了。每個人面前都堆起了起碼四、五個酒罈,有專門的人為他們倒酒計數。我無意一開始就全力以赴,只是以平穩的速度滿滿把那美味的漿液化開在口腔中,並且還有時間感受一下它不同尋常的回味。如果仔細感受,你會發現這種酒不僅會給你的口腔帶來普通酒水無法替代的爽利口感,更主要的是,當你喝酒時,你會覺得酒液滾過的口腔嫩肉一陣麻痺。那種前所未有的清冽感覺事實上是麻痺的口腔受到清涼的液體衝擊後帶來的觸覺。我猜,這就是這種酒最與眾不同的地方。

  你看,在那幫貪杯的傢伙們正試圖用速度壓倒對手的時候,我還可以細細品嚐酒的特性,並且我喝酒的速度一點也不比他們慢。這就是一個在酒缸裡泡大的品酒大師和普通酒鬼的區別,我覺得勝負已經非常明顯了。

  在我喝到第十二碗的時候,第一個失敗者已經倒下了。他的面色只是略顯紅潤,一點也不像我們通常見到的醉酒者滿面通紅、口噴酒氣的惡劣模樣。除了滿口胡話和身體癱軟之外,他看上去一切如常,就像是個正在說夢話的睡著了的人一樣。當然,我並不知道如何把他從睡夢中叫醒。

  一旦出現了第一個失敗者,第二個、第三個也就相繼出現了。我覺得十八碗大概是一個普通壯漢喝這種酒的極限,喝到這時候,第一碗酒的酒性完全發揮了出來,剛才還覺得軟綿綿芳醇甘冽的液體從這個時候變得凶殘起來,他們把一個又一個強壯的男人按倒在地上,沒有絲毫反抗的力氣。

  那個和我打賭的士兵確實很不錯,他還在堅持,而且看起來還能夠堅持一會。他的目光剛開始變得迷離起來,頭上冒出一層細密的汗珠。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他應該還能再喝那麼多才對。不過,僅靠這種普通豪士的酒量就想贏我一個月的津貼,這可有些太不現實了。

  又過了一會,人們醉倒的速度越來越快了。我們經常可以看到同時有十幾個人一頭栽倒在地上爬不起來的景象。他們當然很快就被人抬到一邊涼快去了,湊熱鬧圍觀的孩子們不失時機地一擁而上,用木炭之類的東西在那些醉酒者的臉上做著有趣的惡作劇。看起來這也差不多是這裡的一個特殊傳統,沒有人出面阻止這些調皮的孩子。當然,這種有趣的事情,我們的士兵也不會去阻止他們的。

  「你要是先倒了,就會變成那個樣子哦。 」趁著給我倒酒的間隙,我指著剛被人在臉上畫上烏龜的一個倒霉蛋對那個和我打賭的士兵說。

  「誰會……變成那個樣只(子)啊,你之(自)己……柴(才)要當心吧。」他斷斷續續地回答,舌頭好像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我微笑了一下,並沒有指出這個有可能刺傷他自尊心的事實。

  在第四隻酒罈變空的時候,場中只剩下七個人了,作為外來者,只有我和那個快要到達極限了的士兵還能保持坐姿勢,剩下的全是擅飲的主人們。有一個人的出現出乎我的意料,他就是巨牛部落受人最尊敬的酋長,我們的老朋友艾克丁。剛才人太多,我沒有看見他。現在我發現他雖然眼神開始渾濁,但舉碗的手還很穩定。在場地邊上時,我聽人說起他是整個部族中豪飲第一的勇士,但並沒有太把他當回事。但現在我知道,如果不出什麼意外的話,爭奪最後勝利的應該就是我和他兩個人了。

  那個士兵終於也癱軟地倒下了,他口中流著長長的涎水,嘴裡不知道在念叨著什麼。這時候我聽見外圍士兵們在高喊我的名字。

  「基德中校,堅持住,別讓他們看不起我們!」

  「中校,你是我的偶像!」

  「長官,我們永遠支持你!」

  「就剩你一個人了,長官,為我們也要堅持住啊……」

  ……

  他們從沒像現在這樣熱情地為我吶喊過,就連發津貼時也沒有。這種聲音讓我的心底隱隱生出一種滿足的感覺,讓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我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一樣。

  沒錯,起碼在這裡,在與人鬥酒的競技場上,就讓我這平庸的人受人矚目一次吧。一個男人能被人這樣稱讚的時候不多,如果這稱讚與死亡無關,與殺戮無關,與一切讓人憂煩傷心的事情無關,我為什麼不能坦然接受這種稱讚呢?

  這是我喜歡的感覺,我正是因為喜歡這種感覺,才會喜歡去做一個酒保,做一個酒館老闆的。這才是我的天性,但因為戰爭的緣故,似乎唯有在放肆痛飲的時候,我這快活的天性才會復甦。

  終於,倒數第三個競爭者也倒下了,場地中央只剩下了艾克丁和我兩個人。他驚異地舉起碗,遙遙地向我致意說:

  「對不起,年輕人。我從沒想到你是個如此偉大的勇士。我為之前對你的輕視致歉!原本我打算在比完酒之後再這樣做的,但是看起來,我怕自己沒這個機會了。」

  「我只是個貪杯的酒鬼,而您才是真正勇敢的武士。向您致敬,先生,祝您和您的族人永遠安康。」我誠實地表達著我心中的念頭。很奇怪,許多人都莫名其妙地把好酒量和勇敢聯繫起來,彷彿擅飲的人必會是勇敢的。對於我來說,這可是個不堪一駁的荒謬結論。

  艾克丁喝完這一杯之後搖晃站起身來對我說:「看來我必須放棄這一次爭取勝利的機會了,年輕的勇士。我可不想被人拎著兩隻腳拖下去,這對於一個酋長來說太丟人了。你是當之無愧的勝利者,倫布理神一定因為什麼理由而眷顧著你。你今晚的表現已經超出了我們對於英雄的理解,我們的部族永遠歡迎你,你是最受我們歡迎的兄弟,我們最親愛的朋友!我們再也沒有任何理由懷疑你們的誠意,我建議,讓這些從遙遠的德蘭麥亞土地上來到這裡的人們不僅成為我們的兄弟手足,而是我們這片土地的一員。他們就是我們,我們不分彼此!這片土地上的一切牲畜、物產,我們都將與他們分享……」

  場地四周傳來無比熱烈的歡呼聲,在這個時候,沒有一個人站出來反對艾克丁的建議。大祭司在族人的攙扶下站起身來,用他虛弱嘶啞的嗓音大聲宣佈:

  「遠方來的朋友為我們所做的一切大家有目共睹,我們曾對他們做過錯誤的事情,但他們寬宏地諒解了我們。倫布理神對你們的到來感到高興,親愛的兄弟們,他並不反對這片土地多一個新的主人。歡迎你們,我要說的並不是歡迎你們遠道而來,而是歡迎你們回家。你們到家了,朋友們,你們到家了!」

  世事就是這麼難以讓人預料。羅爾的堅韌沒有贏得的,弗萊德的智慧沒有贏得的,達克拉的強壯沒有贏得的,甚至就連米莉婭的犧牲都沒有贏得的,居然被我用這種拙劣的方式贏得了。從某種意義上講,我為我們的軍隊贏得的不僅僅是盟友的認可,而是成為了這片土地的主人之一。從這一刻起,我們就不能再算是一支流浪的軍隊了,我們有了自己能夠掌握的土地,一塊雖然貧瘠、但卻向我們敞開胸懷的土地。

  駑鈍的士兵們還沒有意識到艾克丁的這些話意味著什麼,但弗萊德已經意識到了。他向我做了個欣喜的手勢,然後站起身大聲回應著艾克丁和大祭司的友好表態:

  「感謝您,尊敬的長者,同樣感謝您,友好的艾克丁先生。你們的話讓我感到由衷的喜悅,你們給無家可歸的流浪者提供了溫暖的家園,我們將永遠牢記你們的恩情。我建議,讓我們共敬偉大的倫布理神,願他永遠庇佑我們的家園,願他賜福我們的情誼,讓它地久天長、永世長存!」

  弗萊德的話說得大方又得體,抓住了最好的時機,相當於有技巧地接受了我們身為主人的身份。我們知道,這個天降的喜訊對我們太重要了,我們沒想到自己那麼快就得到了一片自己的根據地,這樣結束了漫無目的的遊蕩生活。弗萊德的話在場地內掀起了一陣友好的浪潮,數不清的土著居民和我們的士兵們抱作一團,用他們能夠表現出的最熱烈的方式相互表達著內心的情感。

  我覺得這時候應該做些什麼去配合弗萊德的言語,於是順手抄起一隻盛滿了酒的瓦罐,將它高高舉過頭頂,大聲說道:

  「親愛的朋友們,我不知道應該用什麼方式向了不起的倫布理神表達我的敬意,但我知道應該用什麼樣的方式來回報你們的恩情。這是個如此美好的夜晚,讓我們盡情歡樂,一醉方休吧!」

  說完這些話,我昂頭將罐子中的酒一口氣倒入自己口中。奔流的酒漿帶著甜蜜的幸福味道湧入我的喉管,而後似乎伴隨著我的血液遊走在我的四肢百脈之間,讓我覺得愜意溫暖。

  無論什麼時候,用酒去表達一個男人的感情總是不會錯的。熱情的主人們開始變得瘋狂。他們大概從沒見過像我這樣豪爽的飲酒方式,一個個瞪大了眼睛,只能用尖叫聲回報我的熱情。現場的氣氛達到了頂點,人們歡呼著、雀躍著,隨手把身邊的人拉起來,用土著居民古樸簡單卻熱情的舞蹈表達他們的情感。現在,已經沒有一個人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就連冷面的羅爾也被依芙利娜強拖入人群中,和大家手拉手圍成一個圓,繞著篝火翩翩起舞。大家歡呼的聲音如此之大,以至於我相信如果天有個蓋子的話,現在也一定被激動的人群頂翻了。

  無數興奮的土著居民沖如場內來牽我的手,我只看見各式各樣的手在我的面前晃動,卻不知道該去抓哪一隻才好。在混亂中,兩隻手用力扯住我的衣角,拖著我擠出層層人堆,向邊上比較安靜的地方走去。我並沒有掙扎反抗,甚至有些慶幸有人在這麼混亂的場面中把我從人堆裡救了出來。當來到一個安靜無人的角落中時,我才看清把我帶到這裡的人是誰。

  那是依芙利娜和羅爾。羅爾現在看上去正常得有些不正常,我知道這樣說很怪異,但事實確實如此。他雖然依舊沉默寡言冷冰冰的不說話,但已經不再是那副滿臉死氣的嚇人模樣。此時的羅爾看上去就好像新兵時期的樣子,他現在的沉默是由於內向的性格造成的。雖然面無表情,但他的面色紅潤,眼神裡也帶著讓人能夠接近的神采。我從沒見過一個人在短短的時間裡變化如此巨大,不知道是這現場美好友善的熱烈氣氛還是溫柔可愛的依芙利娜讓我的朋友改變了那麼多。

  「基德先生,我知道您是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但我沒想到您這麼了不起。您一定是倫布理神最眷顧的勇士。天啊,就連艾克丁叔叔都比不過您……」那個原本無比溫柔的小姑娘現在幾乎是在用嚷的。她的眼睛裡冒著不同尋常的驚異神采,用她所能夠表現出的最尊敬目光望著我。

  「我……」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無論我做了什麼,得到這樣的讚譽是不是都有些太過分了?

  「這些……是我的朋友們送給您的禮物,希望您能……能喜歡。」發現了自己的失態,依芙利娜有些羞怯。她低下頭,從身後拿出一個不小的布包裹,裡面都是些獸骨飾品和精緻的草編之類的東西,看上去有很不少。

  我心中不安地接過這些禮物,左右看看,在確定沒有什麼人會聽見我的問話之後,我小聲地對依芙利娜問出了這幾天來一直隱藏在我心中的疑惑:

  「依芙利娜,我問你,倫布理神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神祉?」

  依芙利娜訝異地望著,不知是在驚訝我對神明的無知還是假裝信仰神祉的無恥。她想了想,然後對我說:

  「倫布理神是掌管森林萬物生長和繁殖的神,是植物的監護人,生命延續的保護者,死亡女神的兄弟。他是慈祥的父親,也是嚴厲的導師。我們不僅尊敬他,而且喜愛他,因為他不僅賜予我們食物,更將釀造美酒的技能傳授給他的孩子們,讓我們能夠享受生活的樂趣。」

  酒神?!

  原來如此。

  我開始明白自己受到前所未有的尊崇地位的原因了。

  我喜歡這個地方。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46
第十三卷:激撞 第一百一十章 文明的撞擊

  我從沒像現在這樣為一塊土地而欣喜欲狂。

  僅僅是一塊土地而已,和我們曾經無數次見到的土地沒有任何不同。平整厚實的泥土上長滿了已經開始泛出嫩綠色的草苗,幾棵高聳的針葉喬木零落地分佈在土地的各個角落中。一條名叫「銀星」的河流將這塊土地從中間一分為二,它在我們面前彎過一道精緻的弧線,優雅地揚向遠方,猶如一鏈銀河墜落在這裡。

  從現在開始,這片足有四、五個辰光城大小的小形平原就完全屬於我們了。我們慷慨的土著朋友們將這片最廣闊也是最肥沃的土地讓給了我們。

  「我們從沒有過上萬人的部族,親愛的兄弟們,這片土地對於我們中的任何部落來說都太大了一些。我希望你們能夠住在這裡,沒有人會拒絕與神最眷顧的戰士們為鄰。」依芙利娜的祖父、大祭司俄達奧尼滿懷感激之情地對我們說。請原諒我,我必須實話實說,這個地位尊崇的老人並不像人們期待的那麼智慧,他對於神的狂熱崇敬有時會模糊了他的視線,讓他因為宗教狂熱而產生錯誤的判斷。這幾乎是所有德高望重的土著首領的通病,只有艾克丁先生有時會說出不乏理智的客觀話語,他應該算是我們的主人中非常少有的一個特例了吧。

  「這就是我們的駐地了。」望著士兵們忙碌的身影,我十分雀躍地大聲對我身旁的朋友們說。

  「你說錯了,我的朋友。」弗萊德這時出聲反駁我。他的反駁引來我們的一陣側目。

  「這裡會成為一個村莊、一個集鎮、一座城市,並且終將成為這片大陸上最引人矚目的城市之一。這一切都將誕生在我們手中。你們知道嗎,它會成為一個奇跡,我堅信這一點,它會的!」弗萊德此時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在夢囈,卻帶來了讓我們格外振奮的力量。隨著他的言語,我彷彿真的看見眼前的這片土地由現在的荒涼景象逐漸演變成了建滿漂亮房屋、鋪設著美麗街道、開滿熱鬧店舖的美麗城市。對於我們來說,這應該還是非常遙遠的事情,不是嗎?如果是其他任何一個人告訴我,這裡會變成一座宏偉的都市,我都不免會用我的笑容去回應他過分活躍的想像力。但是,同樣的話從弗萊德口中說出來,卻讓人覺得那麼可信,就好像明天就會實現一樣。

  「明天派人與休恩聯繫,告訴他我們的位置,一旦尋找到合適隱秘的交通線,我們的補給就可以開始輸送了。如果有可能,我希望他親自來一下,看看如果我們要作到自給自足還缺些什麼。畢竟,我們不能一直依靠外界補給生存在這裡。」弗萊德毫不停歇地開始下達命令。他用讓人鼓舞的聲音大聲對我們說:「我們失去了一個國家,朋友們,但我們要重新建設起一個,那就讓我們從建設一座城市開始吧!」

  儘管我高貴的朋友有著驚人的偉大構想,但事情畢竟還得一件件去做。搭好臨時營帳,我們立刻開始著手組織防務。事實上,我們一刻都沒有忘記過我們身後還有一支強大的克里特軍隊在追趕,儘管佩克拉上校做出了一個月時間的保證,儘管作為一群陌生的入侵者,要在茫茫林海之中找到我們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戰爭最讓人憂慮的就是它的不確定性,沒有人能保證這群惱人的客人們不會在明天一早出現在我們面前。

  不少土著居民或是自發、或是在部族首領的帶領下過來協助我們,他們幫我們搭建好帳篷,然後以為一切都已經結束了。接著,他們發現我們居然在用各種方式將一根根巨大的原木搭建成許多形狀奇怪的建築物。顯然他們對這些建築物的作用一無所知,一個個頗有精神地站在一旁打量著。

  「羅爾先生,你們……這是在幹什麼?」依芙利娜低聲地發問。僅僅是說這麼一句話,小姑娘的臉也紅得像是在發燒。在所有人的疫症全部恢復之後,各個部族逐漸散開,開始回到各自居住的區域去了。大祭司所在的部族居住在離這裡不遠的兩座高山上——當然,他們的居所並不總是固定的——所以這幾天依芙利娜天天泡在我們這裡。她對聖狐高地以外的世界有著強烈的好奇心,幾乎每一件她不明白的事情都要向我們問個清楚才肯罷休。

  「……建營地。」羅爾實在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了。

  「那……你們用木頭搭起來的東西是什麼?」

  「圍牆。」

  「那個高高的……高高的,上面有個小平台,後面還有個梯子的,那種東西是……」依芙利娜輕咬著嘴唇,不好意思地問。

  「瞭望塔。」我發現羅爾有一種特殊的本領,那就是無論你問他什麼問題,他都可以只用一個詞來回答。

  「了望……塔,那是幹什麼用的?」依芙利娜費力地咀嚼著這個第一次聽說的詞彙。

  「警衛。」羅爾依舊面無表情地回答。像他這樣解答,估計依芙利娜的疑惑永遠也無法解開。我無奈地搖著頭走上前,對依芙利娜說。

  「瞭望塔的作用就是在敵人接近之前發現他們,讓我們可以更早地做好準備。因為它比周圍的地形要高,所以可以看得更遠。怎麼,你想上去看看嗎?」

  「我……可以嗎?」依芙利娜驚訝地問。

  「當然,你是我們的朋友,為什麼不可以?」

  依芙利娜顯然從來沒有上到過如此之高的人造建築上,爬到上面之後,她的面色看上去有些害怕。

  「它不會倒吧?」土著少女有些擔心地問。

  「不會,你看,它很結實。」為了證明我的話,我用力地踏了踏腳下的木頭。這動作讓依芙利娜嚇了一跳,她幾乎就要尖叫起來了。

  下了瞭望塔,我們又帶著漂亮的土著少女走上圍牆,在那裡,我把我們的成果一樣樣指給她看:

  「這是圍牆,當有別人攻擊的時候,可以為我們提供保護;那是拒馬,當敵人向我們衝擊的時候,會幫助我們減緩他們的腳步;那是投石機,能夠將大石頭投得很遠,用來攻擊敵人的;那條道路可以讓我們的騎兵迅速衝殺出去;這些垛口可以為弓箭手提供保護……」隨著我的解說,依芙利娜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一邊認真地聽著我的話,恨不得要把我所說的全部印到腦海中去。

  「基德先生……」在我介紹完了之後,小姑娘神情認真地對我說,「你們所建設的東西都很了不起,我從沒見過這麼精巧的東西,我的族人們也從來沒有想過,這些東西可以這樣使用。你們的確非常了不起,比我們聰明得多,我很佩服你們,很佩服外面世界的人們……」

  依芙利娜的誇讚讓我多少感到有些優越感。憑心而論,雖然我對我們的土著朋友們充滿好感,但在他們面前不可避免地還是有一些驕傲的虛榮心。在我看來,他們的文明確實非常落後,如果換一個時間、換一個情形,需要幫助的一定是他們,而有能力提供幫助的則一定會是我們。

  「……但是,先生……」依芙利娜並沒有在讚美的時候停住自己的話語,「為什麼呢?為什麼這些精巧的東西都是這樣使用的呢?殺死敵人、防止被敵人殺死,這有什麼意義呢?聖狐高地上並沒有那麼多的敵人啊,有時候我們會和精靈族起一些衝突,有時候是和其他的種族,或者是其他的部落,但我們並不需要時刻防備他們的攻擊啊?」

  「這些東西讓我不習慣,先生,我覺得你們在防備我們,這讓我……讓我覺得難過。」依芙利娜在說這番話的時候一直低著頭,可當她說完之後,低下頭的卻是我和羅爾。我不知道怎樣回答她的話,接近四年的軍旅生涯讓我確信這些東西的存在都是非常必要的。但我無法反駁依芙利娜的話,她說得非常有道理。或許,或許我們比這些淳樸落後的人們更靠近「文明」,更加「進步」,但那些東西都帶給了我們什麼啊?它們讓我們無法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安穩地睡上一覺,失去了武力的保護,我們覺得時刻都有危險存在。

  「對不起,我知道你們是些勇敢的戰士,應該時刻把戰鬥放在心裡,也知道那些叫做克里特人的外族人即將入侵這片土地,你們必須做好準備。但是……對不起,我不是有意要反對你們這樣做,我只是覺得……覺得……」看到我們的表情黯然,依芙利娜似乎意識到了什麼,試圖向我們解釋。但她所能控制的詞彙卻讓她感到無法完善地表達自己的情感。她焦急地搖晃著腦袋,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的感覺準確地告訴我們。

  其實,不需要再解釋了,她的想法,我們都很清楚。 強烈的負疚感撞擊著我的心神,讓我不敢抬頭去看面前那個年輕而善良的土著少女。

  「該說對不起的應該是我們,依芙利娜小姐。」不知什麼時候,弗萊德已經站在我們身後。他滿臉愧疚地看著我們的土著朋友,沉重地說:「我們將戰火帶到了這片土地上,或許我們帶來的是你們想像不到的災禍。我向您保證,當這一切都過去了,我們會把所有的圍牆都拆除。我們將在這片土地上建起這世上第一座沒有城牆的城市,友好真誠地接納來自各處的人們。但是現在,我們必須這樣做。善良的小姐,您沒有什麼可道歉,該道歉的是我們啊……」

  沒有城牆的城市,我無法想像它會是什麼樣子,弗萊德描述的美好景像是如此的讓人憧憬,讓人忍不住心生嚮往。或許這樣的城市從來都沒有在這個世界上出現過,但不知為什麼,我無比堅定地相信,在將來,在或許很近又或許久遠的將來,所有的城市都將撤去它們的城牆,友好地迎接來自四面八方的人們。

  這一天,必將到來。

  「古德裡安先生……」依芙利娜輕柔的聲音再次響起。

  「您還有什麼問題嗎?」

  「那個……」依芙利娜頭更低了,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小得幾乎讓我們聽不清楚,「您說得真好,真的,聽起來真好。可是,您能不能告訴我……什麼是……城市……」

  ……

  一天之後,一座非常標準的軍營出現在我們面前。考慮到我們將在這裡長住,我們沒有停止建設的步伐。在弗萊德的命令下,士兵們開始用木材建造房屋。讓我高興的是,有不少士兵曾經是或者曾經作過木匠,對於木屋的建造也並不陌生,這省了我們很多事。又過了兩天,第一座木屋出現在軍營中,儘管看起來並不很出色,但它有門有窗、有頂有牆,遠不是普通的行軍帳篷可以比擬的了。這或許是這片落後的土地上第一座木質結構的房屋吧,我想,大概數百年之後,當弗萊德口中的城市真的出現在這裡時,這座木屋或許會被當作重要的紀念品保留下來,留做後人憑弔我們的證據。

  當木屋建成之後,我特意讓羅爾去請依芙利娜來看。一方面,這當然是為了幫助依芙利娜滿足她的少女情懷,另一方面,在聽了依芙利娜對我們所建造的那些事物的評價之後,我真心希望讓她看到外界文明不僅僅會讓人相互仇殺,同樣會給人們的生活帶來便利。

  果然,依芙利娜看見木屋之後驚異得幾乎要跳起來,她在屋子裡又踩又摸,恨不得把它的每一塊木頭都擦個遍。快手的士兵們已經開始把打造好的傢俱用品放到屋子裡了,我們一件件地為她演示這些東西的用法,告訴她,這些東西能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什麼樣的改善,對我們的健康有什麼樣的幫助。依芙利娜的眼睛幾乎都不夠用了,這些我們應該用粗陋來形容的傢俱在她看來巧奪天工,簡直就是神創的傑作。她歡躍的表情讓我們感到欣慰:起碼,我們的文明顯現在這位親切的朋友面前的,不僅僅是充滿血腥的殺戮氣息。

  「那……你們怎麼搬家呢?」儘管看到這些神氣的新鮮器具,但依芙利娜顯然無法一下子理解我們的方式,「你們的祭司,我是說,古德裡安先生,如果你感覺到你們的神讓你們去另外一個地方居住,你們要怎麼辦呢?比如說,銀星河的水氾濫了,或者這裡的獵物沒有了,你們怎麼生活呢?」

  「我們的神是仁慈的,並不強迫我們居住在哪裡。」能夠讓米莉婭眼睛發亮執著堅持的只有兩個詞彙,一個是「病」,另外一個就是「神」了。儘管米莉婭的信仰並不狂熱,但宣揚她的信仰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

  「達瑞摩斯神教導我們,讓我們堅強。他說,若你要幸福,用你的手去爭取;若你要安定,用你的手去爭取;若你要富足,用你的手去爭取。勤勞的人們必受我庇佑,智慧的人們必受我庇佑。他教會聰明的人如何治理水流,讓人們在水流富裕時積蓄,在水流匱乏時取用;他教會我們耕種,讓我們有豐足的糧食。這些你都會慢慢理解的,依芙利娜。我們會把這一切做給你看。」

  小姑娘仰慕地看著米莉婭,毫無疑問,在她眼中,我和米莉婭是這群朋友中最尊敬的兩個。對我的尊敬自然是由於我的癖好和他們所信仰神祉的那個巧合,而對米莉婭的敬意,則完全是因為她高尚的獻身精神和虔誠堅定的信念。

  「你們的神真偉大,米莉婭姐姐。」她輕聲地說。這對於她的種族來說,或許已經是褻瀆神靈的話了吧。

  「其實,你們的神也很偉大,只是,或許你們沒有選擇正確的聆聽方式。任何神祉都是善良偉大的,他們對人們的教誨並沒有很大的不同。他們都教誨人們要勤勞、善良、智慧、勇敢,希望人們得到這世上的一切美德,只是採取的方式不一樣而已。之所以我們對神諭的理解會有偏差,那只是因為我們追趕不上他們的智慧,無法理解他們高深的思想,以至於有些人曲解了他們的意思。」米莉婭慈愛地說,她的表情就像是一個母親在教誨自己的女兒,又像是一個老師在教育自己的學生。

  她的話讓依芙利娜陷入了沉思。年輕的土著少女或許是生平第一次認真思考自己所信仰的神明,後來發生的一切都證明,這一次交談對她的影響十分重大。

  「米莉婭姐姐,你們真了不起,能夠用文字把神的話語記載下來,讓更多的人去理解、傳誦。我們要是有你們那樣的本領就好了。真可惜,我們連自己的文字都沒有,要不是經常有外來的商人教我們通行語,我連和你們說話都不行。」

  「理解神的心意並不一定需要語言,依芙利娜小姐。」這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普瓦洛開口了。在我們中,有資格這樣嚴肅地談論信仰的,除了米莉婭,也就只有他了。

  「理解你的信仰,要用你的頭腦,還有你的心。讓更多的人生活得更好,讓人們平安地降生,幸福地生活,安詳地死去,這就是神的願望。當你能理解這一點的時候,你就會為你的信仰作出正確的決定了。」普瓦洛滿臉笑容地對依芙利娜說,眾神在他的口中,聽起來似乎就像他的鄰居一樣熟悉。

  「我明白了!」依芙利娜用力地點了點頭。
huro 發表於 2008-1-3 15:49
第十三卷:激撞 第一百一十一章 信仰衝突

  這一天,我們照常進行著營地的建設。忙碌中,我們看見為數眾多的土著居民向這裡湧來。一開始,我們並沒有太在意:最近幾天總有寫年輕的土著居民受到我們的吸引,來這裡看我們如何建設營地。直到他們接近了我們才發覺情形不對:大祭司俄達奧尼怒氣沖沖地拖著依芙利娜走在前面,巨牛部落的酋長艾克丁帶著他不少的族人緊跟在後面。

  「我們最親愛的兄弟,尊敬的大祭司,歡迎您的到來。同樣歡迎巨牛部落的兄弟們。」聽說了這個消息,弗萊德連忙跑出營地,帶領著我們在門口迎接。

  「古德裡安先生,米莉婭小姐,對於你們的幫助,我們始終心懷感激,尤其是你們救了我的命,這讓我感激不盡。我們也已經像接納親人一樣接納了你們,把你們當做是我們中的一部分。但是……」大祭司象徵性地上前表示了一下禮節,然後就開始大聲地說話。這個老者絲毫也沒有掩飾自己的憤怒,隨著他的言語,他的白鬍子一翹一翹地,就像是兩團不住跳動的白色怒火。

  「……但是,我沒有想到,你們居然向我的孫女和許多年輕人散佈讓人墮落的言論,打擊倫布理神的尊嚴,冒犯我們的信仰。如果你們不是我們的恩人和親人,我一定會用最嚴厲的方式來懲罰你們。」

  大祭司的話聽起來非常刺耳,有些鹵莽的士兵聽到他用這樣的話語來侮辱自己的領袖,忍不住大聲鼓噪起來,為弗萊德的米莉婭鳴不平。巨牛部落的族人們也不甘示弱,對著我們大聲嚷嚷。現場的氣氛一時非常緊張。

  「住口!回去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弗萊德表情嚴肅地對著圍觀的士兵大聲命令,制止了更大騷亂的可能。這時候,滿臉矛盾的艾克丁也平息了自己族人的激烈情緒,大家慢慢安靜下來。

  「尊敬的大祭司……」弗萊德穩定了局面,上前說道,「我不知道是什麼讓您產生了這樣的誤解,讓您認為我們對偉大的倫布理神不敬。雖然他並非是我們和米莉婭小姐所信仰的神明,但在治療……不,在消除神怒的期間,我們不曾說過一句冒犯倫布理神的話,這一點,您的族人都可以為我們證明。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我希望您能給我們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牽扯到信仰,弗萊德字斟句酌地回應著大祭司的話。他真誠的態度讓土著居民們大生好感。大祭司看見他的樣子,神色有些猶豫,看上去有些拿不定主意。

  「我的孫女在你們這受到了蠱惑!」過了一會,大祭司無法再保持沉默,大聲地對我們說,「昨天,她對我說,我們應該住到木頭裡,睡到樹樁上,吃草生活,還說這是你們教給她的。尤其嚴重的是,她居然說,倫布理神的話不能聽……」這個尊貴的老者深呼吸了幾次,看上去氣憤難平,「這都是你們教她的嗎?」

  「爺爺,我是說……神的話應該……應該用……」依芙利娜有些膽怯地辯解著。

  「住口,不要再把你那瀆神的話說出來了。你那些東西我連一個字都不想聽。」大祭司暴跳如雷,偏執的信仰已經堵塞了他的耳朵,讓他不願接受任何傳統之外的東西。

  我們面面相覷,沒想到信仰的力量居然如此頑固,以至於讓這個老者不願接受任何外來的信息。

  「我想,我是可以解釋這一切的。」我不希望弗萊德再遭受這暴怒中的老者的侮辱——不管怎麼說,在外界世界的名義上,他才是這片土地的王者,讓一個國王接受土著居民的辱罵,這對於弗萊德太不公正了——站出身來,對大祭司說道。

  「如果您想瞭解依芙利娜小姐所說的事情,請跟我來吧。我向您保證,您的孫女並沒有任何褻瀆神明的意思,她只是如實地將她所見轉告給了您而已。」

  我們把大祭司帶到我的木屋前。其實在遠遠看見這些木屋的時候,他的表情就已經起了明顯的變化。這個狂信的老人一面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些他無論如何都猜不出用處的各色器具,一面還要辛苦地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來。他的表情讓我心安了不少——至少,他對這些新鮮事物表現出的態度不是明顯的敵意。

  「這就是依芙利娜小姐說的我們居住的『木頭』。」我推開木門,把大祭司、艾克丁和依芙利娜引入房間中,弗萊德和米莉婭緊隨其後跟了過來。

  「這是我們睡覺的地方,它並不是什麼木樁,通常我們稱它為『床』。」為了讓他們相信,我躺在上面演示了一下。大祭司眼睛一亮,上去摸了摸鋪在床上的墊子,那柔軟的床墊引起了他的極大好感,他猶豫著坐了上去。我看見他的表情遲疑了一下,終於還是沒有放開自己的身份在上面躺一躺。

  「我們吃得並不是草,而是一種叫做『小麥』的植物做成的食品。很抱歉,這裡並不出產這種植物,我暫時還沒有辦法向您介紹。我想,在不久的將來,我們會讓您和您族人認識到這種植物。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希望您品嚐一下由它做成的食品……」

  我取出一條盡可能鬆軟的麵包,送到大祭司面前。他看著面前這個陌生的食品,警惕地問:

  「這個……是草做的?」

  這問題真讓人鬱悶,我努力把自己的輕視隱藏在微笑中,細細向他解釋我們怎麼把小麥的種子曬乾、磨成粉,然後揉制、烘烤,最後變成這個樣子。為了打消他的疑慮,我撕下一小塊麵包放進自己的嘴裡。

  大祭司依舊不太願意嘗試這種他沒有見過的事物,但艾克丁已經學著我的樣子撕下了一塊麵包。他的表情深沉,既含著歉意又有些憂慮。很明顯的是,這個地位尊崇的可敬中年對我們沒有任何敵視。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方式,是我們的神教導我們的生活方式。我們尊敬它就好像您和您的族人尊敬你們現在的生活方式一樣。我知道我們的習俗有很大的差別,但是,尊敬的大祭司,我相信生活的差別不會影響我們深厚的兄弟感情。」我學著弗萊德的口氣將一頂又一頂大帽子扣到大祭司的頭上。我知道,一旦牽涉到神的指示,這個偏執的老者多半是不會有太多想法的。

  「那……」他果然開始猶豫,但顯然心頭的怒火還沒有平息,「那你們也不能詆毀倫布理神,動搖我孫女的信仰。這是最讓我們無法接受的行為!」

  「爺爺,他們沒有,我是……」一直不敢言聲的依芙利娜試圖爭辯著,但她無力的爭辯起到了反效果,反而激起了大祭司更熾烈的怒火。

  「住口,不要再狡辯了!我真是想不到,我的孫女居然會做出這種羞恥的事情!」

  他的話引起了我的極度反感,經過多日的相處,我們深知依芙利娜是個多麼善良聰慧明白事理的姑娘,與大多數狂熱的信徒不同,她有自己的頭腦,能夠用更理性的方式對待自己的信仰。她從沒有做過任何值得羞愧的事情,卻要接受一個盲目的信徒無理的指責。

  一瞬間,我的心理產生了「教訓一下這老頭」的想法,但我控制住了自己。畢竟,這個讓人反感的老頭的想法關係到我們在這片土地上的生死存亡。

  「讓她把話說完。」一個聲音冷冷地響起在我們耳邊,嚇了我一跳。艾克丁下意識地站到大祭司身前,防備地看著門口的方向。

  羅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進了屋裡,他的臉上沒有表情,但熟悉他性情的人都知道,他現在很不高興。我真怕他一時衝動做出什麼不理智的行為,尤其是在大祭司面前。

  「您……應該聽聽您的孫女想說什麼……」羅爾一頓一頓地說,我知道,那是不擅言談的他正在努力地遣詞造句,但在不明就裡的人看來,他緩慢的音調彷彿帶著巨大的壓力,讓人心率不齊。

  「我想……您……大概從來也沒有……讓她把話說完,這樣您怎麼能夠……確信她的話是……瀆神的言論呢?」羅爾努力地把話說完,他給人的一貫感覺和說話的方式讓我們的客人們無法忽視他的建議。依芙利娜看著他,眼神中除了感激,似乎還包含著更多難以理解的意思。

  屋子裡很安靜,大祭司和艾克丁可能並沒有意識到,在羅爾冰冷的聲音飄過後,他們無意識地克制著自己的呼吸,連氣流流動的聲音都不敢發出。

  「米莉婭姐姐和普瓦洛先生對我說……」看了看屋子裡的人們,依芙利娜深呼吸了幾口,平復下自己的情緒,然後開口說道,「神總是希望我們能夠勤勞、友好的,他們希望我們主動地去做正確的事,而不是像些懶惰的應聲蟲那樣,只有在……」說到這裡,她悄悄看了大祭司一眼,看他並沒有什麼不愉快的表情,才敢繼續放聲說下去。

  「……只有在得到明確的神示之後才去做。」

  「並不是倫布理神的話不能聽,爺爺,我一點也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我們的信仰讓我們……讓我們懶惰。我們一直在等著倫布理神告訴我們去做什麼,而我們自己從來都沒有思考過我們應該去做什麼。我們害怕受到神的懲罰,所以我們什麼都不敢去做。」

  「不應該的這樣的,爺爺,神是我們的父親,是看顧我們、愛我們的。他不是一個暴君,輕易地就用死亡和恐懼威脅他的孩子。我相信我們的神是善良的,是講道理的,他希望我們更勤勞、更勇敢,過上更加富足的生活。我們要去感受他,爺爺,不應該僅僅通過您的耳朵和眼睛,而是要……」

  「……而是要通過我們自己的心啊,爺爺。」

  聽了這話,米莉婭露出讚許的笑容。這並不是她那一天說的原話,而是經過了依芙利娜自己思考後的結論。這話說得好極了,就連我這個沒有什麼信仰的人都覺得十分感動。用自己的心去感受信仰,這才是真正的虔誠。

  「我覺得,尊敬的大祭司。」弗萊德誠摯地說道,「依芙利娜小姐的話沒有絲毫褻瀆神明的意思。我只看見了一個倫布理神虔誠的孩子,或許,她是您的族人中最虔誠的一個。我無法代替您做出判斷,先生,但我要說,您的孫女為您所信仰的神贏得了我們最大的敬意,我對倫布理神有這樣的女兒而感到由衷的欽佩。」

  艾克丁驚訝地看著依芙利娜,我猜這年輕的姑娘在這幾天來帶給他的驚訝已經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他的目光中飽含敬意,似乎眼前的這個姑娘不是他從小帶到大的那個溫柔羞怯的女孩,而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

  但大祭司的面色依舊很難看,他似乎比剛才更生氣了。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著,用右手手指指著依芙利娜的臉,嘴唇哆嗦著,連聲音都變得不平穩起來。

  「好……好,我的孫女說的真好。讓每個人都用心去感受倫布理神的存在,讓我們自己的決定什麼是對的,什麼是錯的。你的意思是……」他吞了口吐沫,略微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說:

  「你的意思是,什麼祭司、酋長全部都可以取消了,你爺爺的存在沒有任何意義,是嗎?好啊,你說得真好,這就是你的虔誠嗎?」

  「我不用你來告訴我該怎麼做!」頑固的老人大聲咆哮起來,接著氣憤難平地向屋外走去。依芙利娜大喊著:「爺爺,我不是這個意思。」衝出門去拉住他,卻被他粗暴地甩開。

  大祭司走了十幾步,而後似乎想起了什麼,又轉過身對我們說:「德蘭麥亞的兄弟,這一次我可以當作是我孫女自己的胡思亂想,依舊保持對你們的友誼。我對你們的承諾依舊有效,你們仍舊是我們的兄弟。但是,我希望你們不要再對我們的年輕人灌輸這些可怕的思想了,或許你們的神是這麼對你們說的,但我們的神說得和你們不一樣。我們現在生活的很好,不需要任何改變。如果再讓我聽見你們對我的孫女……或是別的年輕人灌輸這些讓人墮落的想法,我想我們就需要重新考慮各自的立場了!尤其是您,米莉婭小姐。」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就離開了。

  「儘管我個人對您的做法並不贊同……」米莉婭大聲回答著,「但我向您保證,你不會再遇到這種事情了。」對於米莉婭而言,做出這種保證,幾乎是一件屈辱的事情。但在這樣的情勢下,她必須如此。

  「事情最好像您說的那樣,小姐!」大祭司憤怒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依芙利娜紅著眼睛走進屋,沒有人出聲。我同情地看著這個可愛的姑娘,卻不知該怎樣安慰她。

  「你應當原諒你爺爺。」好半天,艾克丁才溫柔地對依芙利娜說,「那種信仰陪伴了他一輩子,沒有任何人對倫布理神的崇敬像他那麼執著。他的話……沒有惡意。」

  依芙利娜沒作聲,我們也沒有。

  「你今天說得很好,小依芙,我覺得……」這個中年大漢有些不知所措地對依芙利娜說,我不知道他這樣的表態意味著什麼。

  「……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比你爺爺說得還要好。我覺得你是對的。但你不能這樣直接地對你爺爺說。他當了整整十年的大祭司,從來沒有人敢懷疑他和他的信仰。你的話傷害了他,儘管它們很有道理。他年紀大了,人也變得固執。我想……」艾克丁吞吞吐吐地,似乎有話不知該怎麼說。

  「我想,你應該向他道歉,讓他原諒你。」

  「可是……」依芙利娜倔強地小聲回答,「我沒有說錯什麼,我堅信我說的是正確的。」

  「道歉並不是因為你錯了,小依芙,而是因為你冒犯了你的祖父。這是有區別的,你知道嗎?」艾克丁撫摩著依芙利娜的頭髮,他飽含情感和智慧的話語贏得了我們的敬意。

  「我……」依芙利娜低下了她的頭:

  「我知道了……」

  「給你們添麻煩了,古德裡安先生。我代替大祭司向你們道歉。」艾克丁用他們部族的禮儀向我們表示歉意。

  「啊,不,這沒什麼。大祭司的行為……我們能夠理解,您沒有什麼值得道歉的。」弗萊德慌忙說道。

  帶著自己的族人和依芙利娜,艾克丁漸漸走遠了。當他把背影朝向我們,像父親那樣輕撫著依芙利娜的頭頂時,我聽見他驕傲的感慨聲:

  「你長大了啊,依芙利娜,不再是那個愛哭的小依芙了……」
你需要登入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會員

本版積分規則

huro

LV:7 大臣

追蹤
  • 101

    主題

  • 30244

    回文

  • 5

    粉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