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 星空倒影 作者:絃歌雅意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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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uro 2008-1-2 14:23:45 發表於 玄幻奇幻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04 235544
huro 發表於 2008-1-2 15:12
第七卷:遠揚 第六十二章 假戲真作

  達沃城,晨曦河南岸最大的港口城市,在晨曦河的一個「幾」字形河套地區圍城而建,三面環水,城高壁厚,內外分為外城、內城和中央城堡三層。用「堅不可摧」來形容這座城可能有些過分,但它絕對當得起「固若金湯」的評價。尤其是當被認為是溫斯頓建國以來最傑出的年輕統帥路易斯太子率領著他忠誠而強大的八千勇士駐紮在此的時候,幾乎沒有人認為它會被從正面攻陷。這太荒謬了,除非你有數萬勇猛的戰士前仆後繼,用和城牆同樣高的屍體鋪一條直通城內的鮮血之路,否則你就休想成功。

  而這正是弗萊德要幹的事,在他手中所有的兵力不足兩萬人。這樣的人數儘管已經不算少,但對於這座城來說,卻還不夠多。

  從兩個月前開始,凱爾茜和她的海盜艦隊開始封鎖通往達沃城的補給線。她們做得非常成功,在整整兩個月時間裡只讓很少的運輸船進入到達沃城內。溫斯頓人拿這群驃悍的水上之民毫無辦法,他們甚至不知道這群原本應該在千里之外享受自由的骷髏旗勇士們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一旦他們軟弱的運輸船出現在水面上時,很快就會發現海盜們正磨尖了牙齒一口將他們吞噬。

  凱爾茜的動作讓達沃城中的敵人非常苦惱。他們雖然沒有完全切斷溫斯頓人的補給航線,卻大大提高了他們的運輸成本,並且使物資的消耗量遠遠大於補給量。城中的守軍不得不冒很大的風險去附近的村莊城鎮徵集糧食、布匹以及武器等物資,而且次數越來越頻繁。這就給了我們小批消滅他們的機會。不過,有時候我們會故意放出風聲,告訴我們的對手將會有一些物資從某處運往某處,並在他們發起突襲的時候望風而逃,將杯水車薪的幾車物資奉送給溫斯頓人。

  「這是在幹什麼?我們不是要困死他們嗎?這簡直就給他們送糧食。」達克拉瞪圓了兩隻眼睛,不理解弗萊德這樣做的用意。

  「釣魚,親愛的朋友,我在釣魚。在讓溫斯頓人咬餌之前,我要用甜美的假象給他們做一個窩。不過……」弗萊德深沉地微笑回答,「我們的對手並不是平凡的庸才,即便這麼干我也沒有把握一定成功……」

  終於,在從俘虜口中得知城中的存糧不足支撐七天而最進的補給起碼要二十天後才能到達時,弗萊德知道,我們的機會來了。

  在弗萊德的陰謀籌劃下,我們讓幾個機靈的俘虜相信,將有一批後勤物資將從距達沃城不遠的拉扎鎮小路送往達沃城下我們的營地中。這次運送的糧食足可以讓達沃城的守軍安穩地度過一個月。然後,我們理所當然地讓這些俘虜找到了逃生的機會。為了讓他們相信這次逃跑的時機來之不易,我們甚至在他們身後追趕了好久,並且將他們中的大部分當場殺死。

  剩下的問題就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了,我們只能寄望於剩下的這些俘虜對國家和他們統帥的忠誠能夠促使他們把這條消息帶到。弗萊德倒不太擔心精明的對手會識破這個騙局,路易斯太子已經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境地。一旦他得到這個消息,就算明知是個圈套也會一頭扎進來,因為他已經沒法選擇了。

  第二天深夜,我和羅迪克帶著「傳說中的」運輸隊伍出現在指定地點。今晚的夜空被一層不安的陰影籠罩著,看不見月亮。

  「保持警戒。」羅迪克的喊聲從陣前傳來。為了不露出馬腳,士兵們並不知道這是個有預謀的圈套,車上裝載的也真的都是物資。事實上,我們就是一支真正的運輸隊。雖然可能性很大,但誰也不肯定今晚溫斯頓人會不會上鉤。如果他們不出現,這一隊物資真的會送到我們前線的營地中。

  晚風輕輕吹來,搖動著路邊的樹葉,發出驚悸的聲響。我打了寒噤,下意識地四下張望,查看著溫斯頓人的蹤跡。

  「他們會不會出現?」我忐忑地思慮。「如果會出現,那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點?」

  「長官,您在想什麼?」我身邊的一個士兵疑惑地看著我。這個尊敬地喊我「長官」的人足有四十歲,身材並不高大。在他肌肉已經略顯鬆弛的頭上,已經顯出了敗頂的徵兆。這樣的一個人在懷著極大尊敬,用對父兄一般的態度對待我,在喊我「長官」。

  這並不好笑。

  如果沒有戰爭,他或許會是我酒館中的一名受人尊敬的客人。我會用他現在對待我的態度一樣對待他,稱呼他「大叔」,慇勤地為他擦乾淨桌子,再在他的手邊放上一杯麥酒。他應該喊我「小伙子」或是更親暱的稱呼,把手放在我的頭上,或者笑罵著踢我的屁股,惹來周圍的酒客一陣哄笑。這才是生活,是我們要的正確的生活。

  「長官」?是什麼讓這世界變得顛倒,讓一個原本應該過著平庸而快樂的生活的人接受這本不屬於他的尊敬?究竟是人們的愚蠢引發了這場戰爭,還是這戰爭讓人變得愚蠢?

  「沒什麼,士兵。我在想,今天天氣很好,大概到了割麥子的時候了吧。」我在馬背上穩了穩身體,和氣地對他說。

  「是啊,長官,現在正是時候。這時候我女人應該正在收割吧。最近的天氣很好,沒有雨,今年會豐收的。」他的聲音裡透著幾分喜悅。

  「那你可要好好對你老婆啊。」不知是什麼讓我精神放鬆,居然在這個當口和他開起了玩笑,我故作神秘地問:「她一定很漂亮吧?」

  這年長的士兵一陣臉紅,低頭不語,惹得周圍的士兵一陣小聲的哄鬧。

  「有幾個孩子了?」

  「四個,最大的那個已經快二十了,是個兒子。」一說起孩子,他頓時一臉的紅光。

  「那一定是個了不起的棒小伙。」我從懷中掏出一把工藝精美的匕首遞給他,「這是我送給他的,告訴他,這是他父親因為在戰場上表現英勇而受到的嘉獎。」

  「……謝謝您,長官。」他感激地看著我,恭謹地接受了這份禮物,小心地將它揣在懷裡。他周圍的士兵們羨慕地看著他,有幾個年輕的士兵想向他借這把匕首看看,被他痛斥著拒絕了。

  看著他珍重的樣子,我有些慚愧。我只是出於友善、甚至是不懷惡意的玩笑把這把匕首送給了他,卻被他當作至高的榮譽珍重地保藏起來。他認為這小小的饋贈象徵著他的勇氣和驕傲,證明了他的榮譽,可事實上這不過是他眼前這個年輕軍官的一時衝動。

  我這是算幹什麼?

  「你叫什麼名字,士兵?」我忽然起了知道他名字的衝動,這並沒有什麼目的,只是覺得我應該知道,彷彿知道了他的名字我就可以為他和他的家人做點什麼,儘管這可能性微乎其微。

  「我叫……」正當他開口要告訴我的時候,他的回答被羅迪克嘹亮的呼喊聲打斷了。

  「敵襲!敵襲!拔出武器,敵襲!」

  在隊伍的前方,我看見一隊黑影正以極高的速度向我們逼近。他們手中的武器倒映著隱約的星光,流動著對鮮血的飢渴。狂傲的呼嘯聲從他們口中不斷地發出,給這暗淡的夜晚添上了幾分殺氣。溫斯頓人的輕騎兵,沒錯,就是他們,他們終於來了。

  「全軍注意,車輛上前,長槍防禦!」羅迪克沉著地命令著。按照原先的部署,我們必須經過像樣的抵抗才能放棄這些物資,否則就有可能會引起敵人的疑心。同時,這也是為了弗萊德他們安排好下一支伏兵——畢竟我們不能肯定溫斯頓人會出現在哪裡,我們需要盡可能地拖延時間。而對於不知情的士兵來說,這意味著他們必須挺過一場艱苦卓絕的抵抗。

  瞬息間,狂野的騎士已經衝進了我們的陣列。臨時拼湊起來的長槍陣型在這漆黑一片的夜晚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當那些慌亂的士兵將手中的槍矛刺向未知的黑暗時,英勇善戰的北地騎士們的戰刀已經染上了他們的鮮血。我們的敵人「哦哦」地呼喝著,像屠戮牲口一樣殘酷地對待著我們的士兵。

  我們並非全無抵禦之力,運輸的車馬成了我們天然的屏障,將許多冷酷的騎士阻擋在外面。長矛、弓弩、石塊……任何可以幫助我們的東西都被善加利用起來,為那些不走運的溫斯頓人敲響了死亡的喪鐘。在混亂中,我砍斷了車轅,繼而一劍刺在拉車的馬匹臀部。那馬嘶鳴著奔向黑暗之中,在它奔走的方向發出不知是哪方士兵的驚呼。

  「放走馬匹!」我高喊,「讓馬匹阻攔他們!」

  「讓馬匹阻攔他們」,或許你可以這樣理解,但這並非我真正的意圖。不管怎麼說,我的命令得到了很好的貫徹,所有的牲口都被從轅頭上解放了下來,繼而滿身傷口地衝向我們的敵人。我不知道它們收到了多大的效果,不過我認為對於熟知牲口脾性的溫斯頓人來說,這樣的防禦或許可以給稍許阻攔他們的行程,卻不可能對這必敗的戰局有多大的幫助。

  「啊!」一陣劇痛從我的左臂傳遞過來,幾乎令我休克。在我的左前方,一個溫斯頓騎兵正把已經染上我鮮血的戰刀再一次向我劈來。我揮劍奮力擋下這一擊,可左臂的劇痛讓我一陣麻痺。在那個兇猛的對手第三次揮刀砍向我之前,我翻身跌落馬下。

  「長官!」正當我覺得自己必死無疑的時候,一個矮小壯實的身影從一旁閃出,那個人用手中的短劍替我擋下了致命的一擊,然後奮不顧身地撲向那名騎士,把短劍狠狠地扎進那騎士的腿裡。那騎士痛苦地狂嗥著,反手一刀砍在我的恩人臉上,繼而也耐不住這難熬的劇痛,跌落在地上。我掙扎著爬起身來,躥到那溫斯頓人身旁,把手中的劍送入他的胸膛。在他終於吐出自己在人間的最後一口氣,不甘地倒下之後,我搶到那救了我性命的士兵跟前,把他拖到一邊。

  「你怎麼樣!」他滿臉是血,一道深可見骨的刀疤從右側的額頭一直滑到左顎。這道傷口太大太深,甚至絞碎了他的右眼和鼻子,讓我無法辨認出他的本來面目。我慌張地將雙手捂在他的傷口上,試圖停止血液的奔流,可是這樣做沒有任何效果。他的生命依舊隨著鮮血一點點地離開他的軀體。

  「長官……您沒事……就好。」士兵喘息著發出聲音,這聲音我熟悉,他就是……

  「這把匕首……我沒辦法交給我的……我的……孩子了……」他伸手在懷中摸索,卻什麼也沒有摸到。是的,他就是剛才的那個老兵,我贈與匕首的人。真不敢想像,這個剛才還在我們的哄笑中臉紅的靦腆中年居然在最危急的時刻用自己的命換下了我的命。

  「我幫你,我會交給他的。士兵,告訴我,告訴我你的名字!」我從他的懷中找到了那把匕首,搖晃著他的肩膀。這不是欺騙他的時候,他會死,我們都知道。我只希望能夠幫助這勇敢的人完成他最後的願望。

  「我叫……我叫……漢……漢……」他只發出了一個音節,就靜默地低下頭去,安靜地睡去了。我曾經問過兩次這勇敢的人的名字,可他終究還是沒能告訴我。

  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救命恩人的名字。

  我沒有拿走那把匕首,而是把它重新放在士兵的懷中。我無法完成他的遺願,我對此感到愧疚。如果說我第一次把它贈送給這個死去的人是因為我的友好和衝動,那麼這次就真正是因為他的勇敢和對我的恩情。他所表現出的奉獻精神完全配得上這份微薄的嘉獎。如果可以,我還希望可以為他做得更多。

  現在,這把匕首屬於你了,士兵,任何人也不能把它奪走。它象徵著你的勇氣和榮譽,即便在死神的審判面前,你也有資格保留它。

  眼淚是多餘的,我覺得眼眶有些發緊,似乎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湧上這個部位。左臂的傷口似乎失去了知覺,不再妨礙我的行動。我提劍在手,重新殺入戰陣。一個溫斯頓人發現了我,我也發現了他,然後,他消失了,再然後,又一個溫斯頓人……從敵手的臉上我似乎看見了畏縮,這並非是因為我的勇敢,或許只是因為我的狂亂。

  戰鬥持續了不長的時間,如果說我們是在作戲,那麼這場戲做得未免太血腥了些。我們喪失了將近三分之一押送隊伍,而且這個數字還在增加。偷襲我們的溫斯頓輕騎兵也已經留下了近百具屍體。激起了戰鬥慾望的羅迪克似乎已經忘記了我們原本的任務,他表現的就像一個求死的烈士,而不是打算逃生的軍官。

  「放棄車輛,撤退!」我下達了這樣的命令。犧牲已經足夠多了,無論敵人的領軍人物是誰,他都應該不可能看出這是個圈套了。既然目的已經達到,那在繼續這場無意義的戰鬥就是沒有必要的。

  我的呼喊喚醒了羅迪克的理智,他開始收緊隊列,有條不紊地向後方退卻。我們的敵人並不想糾纏在這場殺戮之中,他們有節制地逼迫著我們不停地向後退,一輛輛把運輸的車輛搶在手裡。終於,羅迪克發出了一聲呼嘯,我們的士兵們放棄了最後的抵抗,很快潰退下來,奔逃出溫斯頓人的視野。如我們所預料的,溫斯頓人並沒有追趕,他們的目標是物資。

  在撤退前,我將目光聚集在兩側的樹林中,搜尋著友軍的痕跡。我希望剛才那場戰鬥拖延得足夠長,已經給弗萊德他們留出了充裕的時間。

  夜鴉長鳴,林中沒有絲毫聲響。我什麼也沒看見,可我知道,他們就在那裡。別問我怎麼知道的,這只是一種直覺,可這直覺真實得似乎能夠用肉眼來分辨。

  停步、列隊、整休,片刻之後,我們沿著剛才奔逃的線路向原先發生戰鬥的方向進發。我們的士兵們或許會覺得差異,他們不理解我們這支敗軍為什麼還要回去送死。但身為一個軍人的素質讓他們安靜地服從了我們的命令。

  天頂有一顆碩大閃亮的星星,它取代了月亮的位置,發出暗紅猙獰的光澤,似乎在預示著,今晚注定會是個血腥的夜晚。
huro 發表於 2008-1-2 15:13
第七卷:遠揚 第六十三章 連環套

  夜晚,風捲過野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失去了月亮的夜一如閉上眼睛的少女,安靜而美麗,就好像是一個抒繚的夢境。

  可這安靜很快就被一陣馬嘶和騎手們驅趕牲口的吆喝聲打斷了。

  羅迪克和我率領著去而復返的士兵們無聲地潛伏在草叢中,為確保不發出聲音,每個人的口中都銜著一根草葉,連呼吸聲都因為經過鼻腔的運轉而變得沉靜。失去了月光的夜色幫助我們靠近了正在忙碌的溫斯頓輕騎而沒有被發現,而馬車上的火把把他們忙碌的身影暴露在我們眼前。

  我很高興剛才放走馬匹的小花招奏效了,這些勇敢的戰士窮追猛趕也只抓住了五匹奔逃的拉車牲口,其餘的運輸車輛根本無法移動。這些物資堆得太滿太沉重了,以至於必須要兩匹馬同拉一輛車才能勉強地前進。

  「下馬!」溫斯頓人的指揮官命令道。他是個濃眉大眼的中年人,身材高大,面色紫中透紅,蓄著北方遊牧民族特有的長髮,顯得威武又勇猛。

  「用戰馬拉車。」他這麼命令著,順手把自己高大的戰馬套上了轅頭。看得出,那些勇敢的騎士們不太情願地將與自己生死與共的戰馬當下等牲口來使用,但形勢不容他們反對。在榮譽和命令面前,他們勉強地選擇了後者。有幾個士兵愛撫地摸著轅頭上的馬脖子,在它們的耳朵邊上悄聲說這什麼,既像是在安撫它們的情緒,又似乎是在道歉。他們對馬匹的喜愛就好像是自己最親密的戰友,這種感情是每一個經歷過戰陣廝殺的軍人都能夠體會的。我有些同情眼前這些敵國的將士,他們正按照弗萊德的計劃一步步走向死亡。

  他們的動作很快,沒多久,所有的車輛都配好了拉車的戰馬,同時,幾乎三分之二的騎手失去了他們的坐騎,不得不暫時轉為步兵。

  這時候,他們的死期就到了。

  道路兩側的叢林中響起弓弩的弦簧彈奏的死亡之音,一支支勁箭挾著犀利的風聲射向僅存的騎兵。毫無防範的溫斯頓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僅在短短的一瞬間,驕傲的溫斯頓帝國軍就失去了幾十名勇敢的鬥士。

  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的敵國勇士們被這突如其來的襲擊打懵了,這是一場他們無法理解的戰鬥。他們明明已經取得了勝利,贏得了他們所希望的戰利品,他們甚至檢點了車上的貨物,精明的士兵已經在計算自己可以從中得到多少好處。就在他們最鬆懈最無力的時候,死亡與他們不期而遇。如果德蘭麥亞人有這麼強大的力量,又怎麼會在開始的戰鬥中如此不堪一擊,將這麼多的物資拱手奉上?

  他們所想不通的,就是我們要得到的。我們所求的不只是一次小規模的圍殲,在他們身後的高聳堅固的達沃城才是真正的目標。為了這個目標,弗萊德對這次戰鬥下達了他的命令:

  全殲!

  全殲,一個也不放走!當對手是驍勇的溫斯頓騎兵時,這個命令並不容易完成。我們所做的一切幾乎全部是為了把這群騎手留在原地,消除他們漏網的一切可能。貨真價實的物資和真正的戰鬥放鬆了他們的警惕,失去了馬匹的車輛剝奪了他們的坐騎。雷利在兩側的山林裡現在埋伏著大量的士兵,杜絕了他們從兩側逃脫的可能。紅焰率領一隊輕騎兵封鎖了他們的去路。為了做到萬無一失,弗萊德還親自率領三百人在回城的必經之路上組織了第二條防線,絕不讓任何一個溫斯頓人活著逃回城去。

  而在另一側,我們這支押運的隊伍去而復返,堵塞了縱深的唯一通道。

  面對不足五百人的偷襲隊伍,我們動用了幾乎五倍的兵力來完成這次圍殲。設計如此繁雜的環節、興師動眾來對付這支零散的敵軍似乎沒有太大必要,但如果你知道這是牽涉一城一地甚至整個戰局得失的關鍵,就絕不會覺得這一次的伏擊太過隆重。

  「撤退!」溫斯頓人的指揮官高呼。任誰也不能否認他的勇敢和冷靜,在這極端不利的局面下,他毫不貪戀已經到手的戰利品,第一時間調整隊列向後退卻。可是他的明智還不足以改變局勢。當紅焰率領輕騎兵出現在他們面前,他們的不幸就已經被銘刻在了今晚的夜空中。為了確保不放走一個敵人,紅焰的輕騎兵們並沒有採取他們殺傷力最大的快速衝鋒,而是像重裝騎兵一樣排成陣列,手持長槍封鎖了道路,緩慢而有力地向敵人迫進。溫斯頓戰士們勇敢地撲在了這堵死亡牆壁上,試圖用過人的勇氣賭博自己的生命。但無疑,他們是輸家。他們的刀劍指向前方,他們的目光看向前方,他們的腳步邁向前方,但最終,他們的屍體倒向了前方。那一張張痛苦的面孔親吻著大地,那是他們最後的歸宿。

  「全軍向後,衝鋒!」那軍官準確地判斷出現實的狀況,下達了此刻最正確的命令:如果兩側有伏兵,後方又有阻截,那倒不如一鼓作氣衝向前去,碰一碰自己的運氣。

  於是,我們在今晚幽暗的廝殺中第二次相遇了。

  在此前的戰鬥中,他們依靠騎兵的衝鋒擊垮了我們。他們從服色和面孔中認出了我們,發現我們是方纔的手下敗將,於是凶狠地衝向我們,希圖從我們這裡闖出一條生路。

  可是,他們失去了最有力的憑借,大半的馬匹尚且沒有來得及從轅頭上解下,僅存的幾個馬上戰士也失去了衝刺的空間,只能裹挾在步兵周圍緩慢地靠近我們。

  「殺了他們,洗刷剛才的恥辱!」羅迪克高喊著,他的話語激起了士兵們的羞辱感,而我則適時地提醒著士兵們我們的有利局面:

  「他們沒有馬,殺了他們!」

  當我們的恥辱和敵人的劣勢相遇,從中爆發出來的是復仇的勇氣。我周圍的士兵們大聲鼓噪著,再一次勇敢地面對著自己的對手。這一次,他們是以自己習慣的方式在戰鬥,劍盾加長槍的編制在與武器單一的對手碰撞時取得了壓倒性的優勢,這種兵種和人數的優勢並非是單純的勇氣可以彌補的。

  埋伏在兩側的伏兵也加入了戰團,他們實現了預期的目標,沒有把一個活著的敵人放進路邊的叢林中,為了做到這一點,他們和紅焰的騎兵一樣放棄了更兇猛的戰鬥方式,如同兩堵壁壘般向中間擠壓。

  「奮勇上前!奮勇上前!」那勇敢的軍官竭力控制著局勢,正因為有他的存在,溫斯頓人才沒有全線崩潰。他是個真正的軍人,總是出現在戰鬥最殘酷的地方。他已經看出我們的用意,大聲命令著。

  「突圍,哪怕衝出去一個人也好,迅速回城,稟告殿下!」

  「傑夫!」羅迪克在不遠處向我使了個眼色,在混戰中策馬衝向那名軍官。我接替了他的位置,一邊戰鬥一邊下達命令,竭力保持著陣列的緊湊完整。

  「噹啷!」兩名指揮官手中的武器相互交擊,發出了清脆的聲響,而後兩匹高大的戰馬糾纏在了一起。從戰鬥的技巧和經驗上來講,羅迪克顯然不如他老練的對手,但佔據優勢的局面和年輕人充沛的體力彌補了他的不足,身處包圍之中的溫斯頓指揮官不得不分出部分精力來指揮已經凌亂不堪的軍隊,這讓羅迪克總是有機可乘。

  忽然,隨著羅迪克毫無保留的一擊重斬,無法集中精神的溫斯頓軍官終於受傷落馬,這一劍砍在他的左胸,大股的鮮血從他胸口湧出來,瞬間淹沒了他身下的泥土。混戰中,我看見他似乎向羅迪克說了些什麼,羅迪克下了馬,沉默地傾聽著,並從他身上取走了什麼東西。片刻後,羅迪克的長劍貫穿了他的身體,永遠停歇了敵手的痛楚。當我剛剛建立了功勳的戰友再次回到我身邊時,神情有些落寞。

  「你怎麼了?」我抱著受傷的手臂,看著已成定局的戰場。

  「殺死一個好人並不讓人高興。」羅迪克回答說,他拿出一個掛墜。這掛墜中間嵌著一幅小巧精美的素描,上面是一個年輕英俊的戎裝士兵,眉目之間和羅迪克有幾分相似。

  「他說我長得就像他兒子一樣,也像他兒子一樣勇敢。他祝我好運,在戰爭中活下去……」

  「……他兒子戰死了。」

  羅迪克聲音暗淡,他低頭小心地將掛墜掛在脖子上,輕輕撫摩著上面的花紋,用短暫的沉靜消化了來自一個高貴對手的美好祝福。當他再次抬起頭來時,重新露出那個勇敢堅毅的戰士的神色,仔細地觀察著戰場的變化。

  戰場上,更多的兒子和父親正在死亡!

  ……

  不久之後:

  「救命!打開城門!」百十名衣衫襤褸的溫斯頓輕騎兵大聲狂呼,衝向高大的達沃城。他們的鎧甲殘破不堪,滿身的血污,分明剛剛經歷一場慘烈的戰鬥。在他們身後,大隊德蘭麥亞士兵呼叫著追趕上來。

  被追殺的輕騎兵們似乎很疲憊,他們艱難地將身體維持在馬背上。但即便如此,他們依舊體現出了北地民族的驍勇善戰,不時翻身射箭,將身後追趕著的德蘭麥亞騎手射下馬來。

  奔逃中,一個騎手翻身落馬,一動不動地趴在了地上。他的背後插滿了羽箭,這些惡毒的武器如同吸血鬼般貪婪地吸食著他的血液。

  「卡爾文!」一個溫斯頓敗兵回頭大叫,聲音悲切痛楚。看來,落馬的死者是他的親朋好友。追兵的腳步瞬間將死者的軀體淹沒,他失去的不但是朋友的生命,還包括朋友的軀殼。他忿忿不甘地回頭看了一眼,又將憤怒而悲傷的目光投向城池。

  「圈套!那批物資是圈套!」他向著城牆絕望地大叫,「長官犧牲了,我們奮勇突圍。快去回稟殿下,不要讓兄弟們白白犧牲!」

  「不能放走他們!」達克拉的聲音從更後方的步兵陣列中傳來。儘管看不見他的聲音,但這個德蘭麥亞軍中狂野粗豪的軍官的聲音對於城中的守軍來說並不陌生。

  緊閉的達沃城大門打開,吊橋被放下。又一隊騎士輕快地穿過城門,如同一陣風一般捲起煙塵。他們橫向掠過戰友的後翼,以一排緊密精準的箭雨拌住了追兵的腳步,繼而迅速地來回穿插,竭力放慢追兵的速度,保護著自己的同袍戰友。

  有了友軍的掩護,奔逃的溫斯頓騎兵們似乎安心的許多。他們放慢了速度,整理好隊型,魚貫進入城市大門。暮色中洞開的城門剎時顯得擁擠起來,就像是塞了太多麵包和肉食的貪吃的大嘴。

  忽然,退入城門的溫斯頓騎手們騷動起來,他們的馬匹不受到控制般地橫衝直撞起來,有的就像是發了狂一般將守衛城門的士兵撞翻在地,再踏上兩隻蹄。無論馬上的騎手如何呵斥都不願停止。有的騎手乾脆放棄了自己的坐騎,躍下馬背,然後不知道怎麼「不小心」地在馬臀或者後腿上留下幾個深深地傷痕,讓戰馬衝入城市更深處,或者直奔城外援救自己的友軍而去。

  沒有多久,馬匹的瘋病傳染給了自己的主人。一些被殘酷戰鬥嚇得有些神經質的戰士揮刀砍向面前所有經過的人影,雖然他們的戰友嘗試著制止他們,但收效似乎並不明顯。

  當守軍們發現這群士兵有古怪的時候,局勢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了。這百十名逃逸的騎兵佔領了城門和吊橋的拉索,他們的表現根本不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激烈的戰鬥。他們口中吶喊著鼓舞士氣的口號,凶殘地向著自己同一服色的戰友們揮舞著武器。剛才那些萎靡、蒼白、安靜的敗兵們此刻彷彿是含血咬噬的野獸,以著超越常態的方式展開殺戮。他們一次次將守軍的鮮血灑在自己的身軀上,彷彿是在用他們的生命澆灌自己的勇氣。

  那個原本在城外叫門的士兵向大門外遠遠拋出一個火把,嘹亮地高呼:

  「衝啊!」

  這是雷利的聲音。

  城外的大隊追兵猛地加快速度,不再理會那隊輕騎的糾纏,直衝向城門。只有一小隊輕騎兵衝向他們,和這群倉皇不知所措的戰士糾纏在一起。

  這當然是個圈套。在我們的包圍下,劫糧的溫斯頓軍隊一個也沒有漏網。他們中有的人試圖投降,但接受他們請求的是無情的殺戮。屠殺失去意志無力反抗的對手,這不是我們願意去做的,但今晚我們做了一次。和我們希望得到的相比,戰士的榮譽不得不被暫時地拋棄。我們並不需要這場小小的勝利,但我們需要這支軍隊出城劫掠的事實和他們的軍服。

  我們曾經考慮裝作得手的敵人押運糧草詐入城去,但弗萊德分析這是行不通的:倘若如此,攻城的大批部隊距離太遠,敵人反應的時間很長,而且,我們不能指望說服溫斯頓人的指揮官幫助我們。因此,裝作敗軍是最好的辦法。這樣一來,大隊人馬的出現是合理的,溫斯頓人也不會有太多時間考慮。

  這支偽裝的敗軍,是羅爾和他的「幽靈匕首」。

  他們是最合適的。他們曾數次出現在敵人最密集的地方,以微小的數量製造了巨大的殺傷。如果要在對手毫無防範的情況下短時內製造大量殺傷、控制局面,就連達克拉的重裝步兵比起他們也有所不如。

  為了把樣子裝得更像,雷利自告奮勇地加入了這支隊伍。他的責任就是發揮自己曾經身為一個雜耍藝人的表演天賦,讓城頭的守軍進一步失去戒心。他的演出很成功,如果我們不知情的話,估計也會被他聲情並茂的演出欺騙吧。至於那個不幸落馬的「卡爾文」,不過是一具綁在馬背上的溫斯頓士兵的屍體而已。

  這就是弗萊德設計的圈套。對於別人來說,這個圈套可能太複雜太龐大了,其中任何一個環節出現問題都有可能造成完全的失敗。可他在弗萊德的手中圓滿地完成了,達沃城的大門正在向我們敞開。這讓我想起了龍脊峽谷的那次伏擊——那是我們經歷戰場的第一仗,也是戰爭開始以來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次伏擊。在那場戰鬥中,我們失去了我們的戰友、我和藹可親的合夥人胖子拉瑪。兩年時間,戰爭已經迅速地轉過一個輪迴,讓弗萊德有機會以同樣精彩的伏擊向那個據守在城牆之後的敵手宣戰。甚至於,他們倆連用冒充友軍使用欺詐的方法攻取城門的方式都如出一轍。

  時間過得真快,一切似乎已經改變了太多,當初那些初出茅廬未經世事的毛頭小子們現在都被推上了陣列的前沿,成了指揮兵馬攻城掠地的將領;而在開戰之初哪個百戰百勝的無敵統帥卻被擠壓在一座孤城之中。

  唯一不變的是:這場戰爭仍在繼續,而我們,仍在戰鬥。
huro 發表於 2008-1-2 15:14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四章 值得尊敬的對手

  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場一邊倒的戰鬥。

  羅爾的部屬猝不及防地向著城門口的士兵發起襲擊,在很短時間內控制了城門。這支只有百十人的特殊隊伍並不擅長堂堂整整的陣地戰,但在這狹窄混亂的情況下卻充分發揮出了他們的作用。這些幾乎不畏懼死亡的戰士們充分展現出自己性格中扭曲暴虐的一面,猶如一把淬毒的匕首豁開了達沃城的皮膚。他們所傳遞的絕望陰影如同強烈的毒素般從城門向裡滲透,在踐踏敵人生命的同時,書寫著自己的傳奇。

  在經歷了初時的震驚和畏懼之後,溫斯頓人展開了他們的反撲。他們的戰鬥不可謂不勇敢,他們的勇氣也的確令人讚歎,如果是在開闊地帶,他們瞬間就能把這百十人的陣列衝垮碾碎,即便是在城門口這樣狹窄多曲折的地方,只要給他們多喘兩口氣息的時間,全殲陷入重重包圍的偷襲者也只是時間問題。

  可是,羅爾和他的赴死之師要為我們爭取的,就只是那麼幾口喘息的時間。

  紅焰率領著他的輕騎部隊以最快的速度穿越城頭射下的箭雨,他們的身上閃爍著加持過加速魔法的白色光芒,在夜色中猶如劃過長空的一道流星。甚至連羽箭也比不上他們的速度,城頭的弓箭手們依循常理射出的攔截的箭支幾乎全部落在了這隊神速的騎手的馬屁股後面,只有少數幾個不走運的傢伙中箭倒地。

  這是弗萊德和普瓦洛共同研究出來的將魔法應用於戰陣的方式:倘若施法者的攻擊性在戰場上根本無法得到體現,那倒不如將他們作為一個輔助性的作戰單位,以比較低階的輔助魔法來加強戰鬥單位的能力。曾有過兩次親身經歷的我們深切的感受過,加速術對於士兵戰鬥力的提高絕不是可以用量化的標準來衡量的,只要魔法使用得法,絕對能夠將一支軟弱散亂的部隊變成精銳的虎狼之師。在不久後的將來,這次將魔法用於大規模戰陣的嘗試引發了整個大陸範圍的一次大規模軍事改革,魔法師的地位迅速地得到提升,成為陽光下最高尚的職業之一——儘管能夠容忍他們怪癖的人依舊不多——而這也正是普瓦洛為他所崇拜的魔法事業所做的最重要的貢獻。

  在羅爾他們幾乎已經無力阻攔蜂擁而來的人潮時,紅焰率隊穿過吊橋,狠狠扎進了城門之中。如果說羅爾的匕首劃開了達沃城厚實的肌膚,那麼紅焰的雙刀就將這個微小的創口撕成了不可彌補的傷痕,將大量的鮮血放出了這個城堡巨人的身體。經受過魔法加持的輕騎兵們的表現可以用「神勇」這個應當用於偉大戰士的詞彙來形容,不,他們甚至已經超越了這個界限。這支以騎兵為驕傲的、曾經令整個大陸顫慄的百戰雄師在他們面前表現得不堪一擊,翻飛的馬刀猶如染坊的布匹,剛剛從一個紅色的染缸中撈出來,又放入到另一個染缸中去。

  而當達克拉的重裝步兵緩慢而堅定地移入城門之後,一切都沒有懸念了。

  在洞開的城門面前,兩側城牆上射下的弓箭並沒有造成很大的麻煩。或者說,它們是沒有機會造成大麻煩,因為我們的戰士真正暴露在他們面前的時間很短,在他們第二次張弓瞄準的時候,他們已經湧入了城中。再過片刻,城門的爭奪煙消雲散,先期進入城門的士兵們已經開始爭奪城牆的控制權。

  「退入內城!」溫斯頓的指揮官大聲命令道。在失去了城牆的依憑之後,以明顯劣勢的數量迎戰數倍於己的敵人是不智的。我們的敵人已經承認,外城的陷落無可挽回。

  我隨著大隊人馬一同進入城門,這個時候,戰局已經穩定。幾乎整段城牆都已經站滿了我們的戰士,真正的戰鬥只局限在內城城門外的一小塊空地上。

  混戰中,我們的士兵和溫斯頓戰士們攪在一處,在這狹窄的空間裡,他們甚至在可以聞到彼此的口鼻中呼吸氣息的距離間貼身搏殺著。沒有所謂戰術、陣列的差別,這是一群人用自己的命在換另一群人的命。儘管有弓箭的配合,我們的損失遠比對手要高,可人數上的巨大優勢仍然讓我們不斷地將敵人逼入城中。按照這樣的速度,不需要多久混雜著敵我兩軍的戰團就將一同湧入城門,內城防線有可能如外城一般被迅速地衝垮。

  這時候我們目睹了開戰以來最偉大的一件壯舉:

  「關閉城門!」尚在內城門外的一個溫斯頓將領高呼,緊密保衛在他身邊的,是不足百名級別或高或低的軍官。他們用身軀堵在內城城門之前,勇敢地和我們對峙著。半開的城門就在他們身後,可沒有人再向後多看一眼。

  「古鐵雷斯,你們瘋了麼?快進來!」內城城頭,一個衣甲鮮亮的高大將領不顧危險,探出頭來大喊。

  「卡萊爾,關上城門!」城下的指揮官大聲說,「你想大家一起死嗎!」

  「快進城,你這混蛋,我頂得住!」城頭那個叫卡萊爾的將領焦急的叫罵著,儘管弓箭和擂石如同冰雹驟雨一樣瓢潑而下,但我們的戰士們前進的步伐無可遏止。古鐵雷斯身邊的軍人正逐漸減少。

  「關上城門!」古鐵雷斯大叫,「記住你的職責,朋友。不要讓我們的友誼成為你的恥辱!」

  「該死的混蛋!該死的混蛋!」城樓上的大漢高聲詛咒著,「你給我進來,否則我殺了你……」

  「不勞你動手了,朋友,會有人比你更合適的。」古鐵雷斯揮劍砍倒了一個士兵,抬頭向上看了一眼,「是我的疏忽讓外城陷落,現在只有讓我來負起這個責任了。而你,我的朋友,不要重蹈我的覆轍,這道城牆不屬於你我,這是保衛太子殿下的光榮的壁壘啊!」

  「關閉城門,士兵!」他放棄了對朋友的勸說,對著城門內的士兵大聲命令,「我以帝國少將的身份命令你們。」

  城內的士兵遲疑了片刻,終於開始緩慢地關閉城門。

  「混蛋,誰敢關城門,我宰了他。打開,打開城門,我命令……」

  「我的軍階比你高,小子,他們得聽我的,哈哈……」那名浴血的軍官放聲大笑,彷彿他正面對的不是死亡,而是一出令人快慰的鬧劇。

  「打開城門,打開……」城頭的卡萊爾嚎叫著,卻被他身邊的軍官們阻攔住了。沒有人敢冒這個險,在這樣的情況下將敞開的大門面向敵人。

  沉重的大門緩緩地閉合,將幾十名主動放棄了生的希望的沙場勇士永遠隔絕在那道堅實的城壁之外。城門閉和時發出沉重的聲響,彷彿摯友告別時沉重的喟歎。

  「是我的無能連累了大家,對不起了!」古鐵雷斯對著身邊正逐漸減少的戰友們懺悔著。

  「將軍,能追隨在您身邊,是我們的榮幸!」在他身邊,一個相當高階的指揮官大叫。他在戰鬥中已經失去了右臂,此刻正用左手無力地揮動著武器,護衛在古鐵雷斯之旁。

  「誓死追隨將軍!」城門口的溫斯頓人,無論是普通的士卒、下層的軍官還是大隊以上級別的高階指揮官,齊聲高喊。我們的士兵們無不為之動容。這幾十個身負重傷的敵國勇士就站在那裡,距離我們幾十步之遙。可這距離卻又彷彿那麼遠,遠得需要用生與死來衡量。面對著撲天蓋地湧來的敵人,原本早就該重傷倒下的他們居然爆發出了沒有人能夠比擬的力量,將靠近的士兵一一斬殺。

  「好!那就讓他們看看,我們溫斯頓勇士戰鬥的姿態。卡萊爾,我的朋友,太子殿下就拜託你們來保護了。告訴殿下,我古鐵雷斯辜負了他的期望,只有以死謝罪!」

  「全軍,衝鋒陣型……」

  這幾十名殘兵在城箭雨的掩護下,排成標準的衝鋒陣型。

  「目標,正前方……」

  所有人亮起了他們的武器,早就砍出豁口的刀劍上帶著不知是別人還是他們自己的血跡,映射著暗紅的光澤。

  「衝!」

  這是我平生僅見的最壯烈的一次衝鋒:幾十名傷痕纍纍連站都難以站穩的士兵向著近萬名敵人發起的求死衝鋒。這一刻時間彷彿停止,這些勇士戰鬥的姿態猶如靜止的油畫般印在了在場沒個人的腦海中。

  他們一瘸一拐地穿過一排長矛陣列,兩個士兵用身體擋開刺來的槍矛,為統帥開闢了前進的道路。兩三柄長矛穿透了他們的身體,可他們彷彿不知道痛苦般地伸出手臂,將從兩旁刺過的長矛緊緊攔在手中。

  幾百人的長矛陣潰散了,他們的對手是幾十個幾乎殘廢的人,可沒人可以責怪他們。如果是我在那裡,我也會退讓。我想,即便是遠比我強壯和勇敢的我的戰友們,也一定會為這些眼中看得到死亡的敵人讓開一條道路。

  「弓箭!弓箭掩護!」城頭上,卡萊爾的聲音因為啜泣而走音。他從身旁士兵的手中抄起一把長弓,搭上利箭大聲說,「古鐵雷斯,你不能撇下我,我始終都在你身邊……」

  利箭穿過了古鐵雷斯身前一名士兵的咽喉,在此之前,他正要揮刀砍向敵軍勇猛的將領。在這一箭之後,城牆上的箭雨更急促地射下來,為勇敢的戰友掃開了一條道路。

  古鐵雷斯拔下了那支延緩了他死亡的救援之箭,用不拿武器的左手牢牢握住,彷彿是在握住他今生最後的依憑。他腹部的傷口一刻不停地流淌著殷紅的血跡,他走到哪裡,哪裡就鋪上了一條由他自己的鮮血染就的紅色道路。這條道路鋪出了五十步、一百步……並且還在繼續向前。他身邊的勇士們一個接一個地倒下,但剩下的人依舊跟隨著自己的統帥,在鐵和血的死亡森林中緩慢地穿行著。

  我無法形容這樣的戰場,他們的戰鬥方式和羅爾的「亡靈匕首」有些類似,同樣不循常理,同樣無畏無懼,甚至是同樣超越了死亡的極限,讓敵人懼怕、軟弱、無力面對。可這又完全不同:他們所表現出的不是把一個瀕臨崩潰的人置諸死地之後因為歇斯底里的爆發而顯露出的瘋狂,而是真正的勇敢。這勇敢讓他們可以毫不猶豫地面對敵人的武器,慷慨平靜地離開這個世界。

  是什麼讓他們能夠做到如此?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面前的這些人是真正的軍人,是有必須用自己的生命和血肉去捍衛和保護的東西的人。他們的高貴品質,即便是站在敵對的立場上也無法忽略。在那個高大軍官的身上,我依稀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影子,一個在戰場上把最後的背影留給年輕戰士的影子,一個帶著憐愛、執著的心情奮勇戰鬥的影子,那是我們的父親、我們的長官,卡爾森。這兩個人是不同的,他們為不同的理由戰鬥,也為不同的目的倒下。

  可他們看起來是如此的相似。

  他們都是些值得尊敬的人。

  在最後一個隨從倒下之後,古鐵雷斯終於停住了腳步。他看著那個倒地不起的士兵的臉,又回過頭來看了看一路倒下的、那些在他最後一戰中依舊伴隨在他身邊的部屬們。在他滿是油膩和污穢的臉孔上,我依稀看見兩顆晶瑩的液體輕輕地劃落。

  那是一個戰士告別時淚水麼?

  在他周圍,德蘭麥亞的士兵們不知道為什麼,肅立在他周圍,沒有人趁著他無力行動的機會攻擊他。一切的戰鬥都停止了,戰場上的空氣被一種悲壯的氣氛纏繞著,這種氣氛在這個慷慨赴死的將領身邊環繞,既是對他的讚美,也奏響了他死亡的前奏。

  這時候,弗萊德翻身下馬,我不知道我的朋友要幹什麼,掙扎著用受傷的手臂支撐住身體,下馬緊緊跟隨在他身後。和我一起的,還有普瓦洛。

  弗萊德抽出戰刀,向那個肅立的勇士迎面走去。我擔心他的安危,想伸手拉住他,可他回頭搖了搖手,表情嚴肅地制止了我:

  「不讓慷慨求死的軍人英勇戰死是殘酷的,傑夫。如果這是他的願望,就讓我來實現它吧。」

  弗萊德走到他面前,行了一個標準的持刀禮:「德蘭麥亞王國中將,軍團指揮官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子爵伯爵,向您致敬,先生。與您交手,是我畢生的榮幸。」

  古鐵雷斯看著弗萊德,他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很好,作為我最後的對手,你是合適的。」

  「在那之前,先生,還有什麼需要我為您做的嗎?」

  古鐵雷斯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城牆,轉臉回答說:「一切結束之後,把我……咳咳……送到我的朋友那去。」

  「我保證。」弗萊德回答說。他再次點頭致意,然後擺出了進攻的姿勢。

  古鐵雷斯大口喘息著,勉強提起了自己的長劍。這把普通重量的武器在他手中彷彿重逾千斤,他的體力連輕輕揮舞它都不可能做到。他的左手仍然緊握著友人的羽箭,持有者的血漿塗抹在柔軟的翎羽和細長的箭桿上,沿著曾經傳透敵人咽喉的箭頭落在地上。在他腳下,泥土已經被鮮血染成紅褐色,彷彿烈士墳墓前受人敬獻的紫色鬱金香的顏色。

  弗萊德大聲呼喝著衝向這偉大的戰士,黑色的刀光透過古鐵雷斯的左胸,從他身後刺出長長的一截。最後的鮮血從傷口中噴出,猶如死者的靈魂開出的鮮艷花朵。

  古鐵雷斯沒有做任何抵擋的動作,他僅存的體力或許也只能容許他勉強站立在那裡了吧。

  與其說這是一場戰鬥,倒不如說這是一個儀式。

  一個用死亡肯定勇氣和榮譽、讓勇者之名永不墮落的、軍人的儀式。

  「古鐵雷斯……」城牆上,死者的友人一聲痛呼。他或許曾千百次地呼喚友人的名姓,但絕不會像這一次這麼哀傷。這聲呼喚飄蕩在死者遍地的戰場上,彷彿能夠喚醒那已經逝去的靈魂,重新回答。

  他倒下了,右手握著劍,也握著一個戰士的驕傲和勇氣;左手握著那支箭矢,那是來自友人最後的告別紀念。

  弗萊德抽出了自己的戰刀,他的身上和臉上已經染遍了勇者的鮮血。他無意擦去這名偉大的戰士在世間留下的最後一次英勇戰鬥的痕跡,而是高舉戰刀,向這不屈的人行禮致敬。

  不需要命令,我抽出佩劍,用我所知最鄭重的方式向死者表達敬意。在我周圍,在這戰場之上,所有的戰士一個接一個地向這些勇敢的戰士行禮。或許,在他活著的時候是我們的敵人,我們相互殺戮、相互討伐。我們要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消滅他們。但當他們光榮地死去,就是令我們景仰的英雄。他們所表現出的高貴的責任感和不屈的品質值得我們這樣做。

  國家和民族的差異,是無法分隔對英雄的敬意的。
huro 發表於 2008-1-2 15:14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五章 達沃搾汁機

  夜晚過去的很快。

  弗萊德並沒有命令部隊繼續攻擊達沃城的內城,而是趁著夜色正濃的時候將部隊安置在外城城牆附近,重新整頓序列。畢竟,經過整整一晚上的廝殺,士兵們都已經十分疲勞了,而且在敵君將領古鐵雷斯的英勇奮戰下,內城防線有了充足的準備時間,我們的士氣也遭受了很大打擊。在這個時候,與其讓士兵們拖著疲勞的軀體繼續作戰,倒不如讓他們充分休息。

  我們依循諾言,將古鐵雷斯和他勇敢部屬們的屍體送入城中。有一個參謀提議虐待他們的屍體以激怒城中的守軍,引誘敵人出城交戰。他的主意沒有錯,如果實施我想也會很有效,可是沒有人願意在這個時候聽到這樣的話語。他還沒有把話說完,憤怒的達克拉就重重一拳擊在小腹上,停止了他進諫。

  在他痛苦倒地時哀號著翻滾時,沒有人上前攙扶,即便是軍中地位最卑微的士兵都用蔑視的目光看這這個軍官。

  「不要因為戰爭就失去了最後的人性,勇敢的戰士和沒人性的殺人機器最大區別就在於……」羅迪克拖著那參謀的衣領陰聲說,「無論戰況如何,對於英雄,戰士的心中都不曾失去敬畏。」

  我們用馬車將敵人的屍體送至城門,沉默了片刻,城門打開了,守軍的將領卡萊爾親自牽過拉車的馬匹,緩慢而鄭重地將朋友的屍體帶進城門。這時候只需要一支箭或者一隊輕騎就可以輕易地衝開城門,可沒有人願意這麼做,似乎如果我們這樣做了,就侮辱了我們身為一個「人」的尊嚴和榮譽。

  沒有多久,城牆的那一側傳來陣陣被壓抑著卻又無法壓抑的悲傷的哽咽聲,繼而,四名身著禮服的軍官將平放著古鐵雷斯屍首的木板安靜地抬上城牆,城牆上,有一堆剛剛堆積起來木柴。

  古鐵雷斯的屍體在柴堆上靜靜地燃燒,火焰照亮了黑夜的孤寂。月亮不知何時游出了雲層,將涼涼的銀色光輝撒向大地,彷彿在天與地之間鋪設了一條榮光的大道,用以接引烈士的一縷英魂。不僅僅是溫斯頓人,我們的所有士兵也正看著這次樸素而隆重的戰地葬禮。隨著烈焰燃燒的,不僅是一個軍人的軀體,還有幾千溫斯頓軍人不滅的心志。

  我們讓戰鬥變得更艱難,或許我身邊會有更多的子弟因為這一時的仁慈永遠的倒下,可我不覺得我們做錯了。

  為什麼呢?在生命、勝利和我們的心情之間,到底如何計算衡量才是正確的呢?

  「我這樣做對不對,傑夫?或許,我應該接受那參謀的諫言吧,這對於這場戰爭更有利。可是這樣的事我還是幹不出來。」

  他歎息著說:「我是不是也有了愚蠢的貴族的榮譽感呢?」

  「如果是我,也會這麼做的,這份榮譽感不僅僅屬於貴族呢。」我回答,「你這麼做,說明你還沒有被戰爭變得瘋狂,還是一個有感情的正常人吧……」

  當清晨來臨,金色的陽光攀上高聳的城壁,照亮新的一天時,炊煙飄動在晨光之中,揚起讓將士們欣慰的氣味。不必將熱騰騰的飯食抱在懷中,只需要聞著這氣息就足以讓人欣慰,即便只是聞聞,這也是只有生者才有的權利。

  相比之下,我們的對手要可憐許多,物資的緊缺讓他們不得不減少糧食的供應。不必親眼所見,從俘虜的口中我們也可以知道,他們碗中的湯食遠比我們來的稀薄。在這秋天已有些寒冷的清晨,只能用大量的熱水和少量的飯食來欺騙自己的胃,這並不是件讓人愉快的事情。可我們必須將同情的心理收起,將敵人悲慘的現狀利用到最大。

  這是戰爭。

  這就是戰爭!

  所謂的外城,並不是包圍整個城市的第一道防線,它只是在城門正前方迎向平原的部分多出的一層城牆,用以卡住進出城市的交通要道。靠近碼頭一側的城牆就只有內城一層,而內城才是環繞整個城市的真正的城牆。兩道城牆之間,留出了一道大約兩箭距離的空地,這原本是城中部分貿易進行的場所,有時也做士兵操練的廣場。

  現在,這廣場上士兵並非是在操練,他們手中的劍注定是要染血的。

  在凜冽的箭風中,我們的士兵艱難地靠近了城牆。他們把攻城的雲梯架上牆壁,然後開始了要命的攀爬。

  第一撥攻擊注定是無效的,幾乎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可必須有人第一個衝向前去,為一個或是愚蠢或是高尚的理由拋灑生命。面對士氣高昂的敵人,我們的戰士一個接一個地攀上雲梯,又一個接一個地落下,他們要經受的是鋒利的箭矢、致命的重物、滾熱的液體和無情的刀槍。他們中不少人永遠地倒下,用自己的生命為妻兒父母換取一份微薄的撫恤金,讓他們可以買下一小塊蘸著人血的土地。這對於他們來說或許是件好事吧,起碼,他們不必再為自己的生死和親人的生計擔憂。而這,大概也正是他們可以去死的理由。

  對於已死的人來說,的確沒有什麼值得他擔憂的了。

  即便如此,他們也未曾畏懼。他們已經不是那支被稱為「垃圾」的軍隊,在我身邊的這位年輕的將領手中,他們為自己贏得了不輸給強大敵人的輝煌戰績。他們已經擺脫了恥辱的名聲,不再為掙扎求生膽怯的逃竄;而是高舉起驕傲的旗幟,成為在戰鬥中最勇敢的一群。或許,一個人只要曾經勇敢過,就會不自覺地唾棄自己的懦弱;一個人只要曾經圍繞過榮譽的光環,就會追逐更偉大的腳步。

  在外城城牆上,原本用於保衛城池的遠程攻擊武器正掉轉頭來破壞著城市的防禦。由於兩堵城牆距離並不遠,能夠破壞城牆有作用的大型投石機無法使用,所以真正發揮作用的是那些殺傷面窄卻威力巨大的弩炮。這些強大的武器與對面的城牆互相交換著死亡的商品,為登城部隊盡可能提供著掩護。

  城門口,撞門的沖柱正在努力破壞著厚實的城門。這笨重卻實用的武器由幾十個身強力壯的大漢抬著,不住地移動、撞擊。在他們身旁是些衣甲厚實的重裝步兵,他們高舉盾牌,在頭頂和兩側結成一大片厚實的防禦,為下面的士兵阻擋住來自城牆上的襲擊。儘管緩慢的移動速度降低了沖柱的威力,但由尖銳的鐵器鑲嵌的柱頭仍如鋒利的牙齒般撕咬著木質的城門,不時將木渣從門上刮掉,發出撕裂的聲響。

  「再加把勁,兄弟們!讓城上的那群傢伙知道,並不是只有溫斯頓人才有勇士!」達克拉的聲響從沖柱的陣列中傳來。衝動勇敢的石匠之子按耐不住沸騰的熱血,居然衝到戰場上最危險的地方,和自己士卒們站在一起。

  「長官,這裡危險,請到後方指揮!」他的副官大叫著,規勸自己年輕的上司。

  「我的士兵在這裡,我的戰場在這裡!」達克拉大聲回答,拒絕了副官的勸告。

  「讓我們一下子搗碎這破爛玩意!」

  或許是他的呼喝、或許是他身先士卒的勇氣在激勵著士兵們,打著赤膊抬著沖柱的漢子們用粗野的叫喊聲回應著他嘶啞的聲音,一次又一次給面前的木門施加著破壞的力量。箭矢不時地透過盾牌和鎧甲的縫隙,將一個個魁梧的大漢放倒在地,這時候就會有另外一個人接替他的位置,繼續完成這危險的任務。

  「達克拉,危險,後退!」忽然,後陣的雷利發出了危險的警告。可是還不夠及時。城牆上,一大鍋沸騰的滾油當頭澆下。這些竄動的液體附著在士兵們的皮膚上,發出刺耳的聲響,讓人失去意志。許多人抱住頭臉在城門前痛苦的滾動,他們的哀叫聲足以使最冷酷的人心驚膽戰。受傷最嚴重的幾個人的肌膚和毛髮被高溫融化掉,翻轉出他們的肌肉,幾乎每滾過一片土地就會從身體上掉下幾片肉屑。甚至連造成這一切的溫斯頓人也不忍再讓他們遭受這不屬於人間的痛苦,用弓箭和擂石提前結束了他們的生命。原本嚴密的陣型破碎了,溫斯頓的弓箭手門把握住這難得的機會,在碎裂的陣型中找尋著自己的目標,製造著更大的破壞。

  一支火把從城牆上扔下來,它燃起的火焰徹底破壞了陣列,嚴重威脅著城門的沖柱被拋棄在地上安靜地燃燒。

  「達克拉!」雷利擔心朋友的安危,迎著密集的箭雨衝上前去。達克拉的胸口被燙傷,背後和小腿上各中了一箭,被兩名士兵向後架去。雷利用盾牌掩護著自己的友人,把他拖向安全的所在。

  「達克拉,你沒事吧!醫生,醫生!」看到達克拉嘴唇青紫,精神萎靡的樣子,雷利慌了手腳。我們不知道達克拉的境況如何,忙跑過來查看。

  「沒事……死不了……」高大的石匠之子咧開嘴慘笑了一下,似乎牽動了傷口,又微微皺了皺眉頭。

  「按住他的手腳。」聽到召喚,米莉婭很快來到我們身邊。她抽出一柄鋒利的小刀,吩咐我們說。我們照辦了。

  「有本事受傷就別怕疼。」她撕裂達克拉的上衣,看了一眼中箭的位置。雷利見狀把撕裂的上衣捲成團,塞入達克拉口中。

  「啊!」米莉婭的小刀劃開達克拉的傷口,翻起的肌肉處流出暗紅的血色。看著達克拉睜大了眼睛全身劇烈顫抖的樣子,我知道,他一定很疼。

  「呼……」終於,米莉婭從他的背心取出一支帶著倒刺的三稜狼牙箭頭,然後手腳麻利地將一瓶紫紅色的藥水塗抹在傷口處。這藥水似乎比那曾經插入傷口的箭頭還要鋒利,極大地刺激著達克拉的神經讓他低聲嘶吼,四肢掙扎不已,手指緊緊地捏著,幾乎要把骨節捏斷。如果不是口中含著布條,或許他已經把牙齒咬碎了吧。但據我觀察,這藥水的確有效,剛塗上去沒多久,傷口的血就止住了。

  直到米莉婭把他小腿和胸口的傷口都上了藥,達克拉的酷刑才算到頭。他看起來面色不好,神志開始變得不太清楚,或許已經昏了過去。

  處理完一切,米莉婭轉臉吩咐抬著擔架的士卒說:「把他抬下去,找個通風的地方,敞開胸口,讓燙傷部分露在外面,如果他發燒就告訴我。」

  「他沒事吧,小姐。」雷利對好友放心不下。

  「腿上和胸口上是輕傷,但背心的傷很重,可能傷著了內臟。我們要做好準備……」米莉婭咬著嘴唇,小聲回答。

  我們的心沉了下去。

  「弗萊德。」雷利忽然叫住了我們年輕的將領。

  「把達克拉的陣地交給我。」雷利嚴肅的要求著。

  「雷利……」

  「我得為他做點什麼,我不想讓他醒來後發現那堵城牆還是敵人的。」雷利的眼中帶著狂熱的執著,他忽然低下頭去,小聲說,「就算他醒不了了,這勝利也應該是屬於他的。」

  「我明白了,雷利。」弗萊德放棄了勸說,「那面城牆是你的了……」

  「為了達克拉。」雷利向著抬著達克拉的擔架離去的地方看了一眼。

  在陣地前沿,達克拉的受傷讓士兵們失去了指揮官。儘管還沒有收到後退的命令,但他們已經開始退卻,已經搭在城頭的雲梯被逐一地掀落,後續部隊畏縮不前,已經攀上城頭的士兵無人支援,在敵人的屠刀下越來越少。戰士們的勇氣似乎也和達克拉一同受了重傷,無法在戰鬥中發揮出全部的能力。

  「進攻!」忽然,一個矮小壯實的身影取代達克拉來到戰地前沿,向逐漸潰退的士兵們下達著命令。

  「進攻,士兵們!你們的長官是在最前面受傷倒下的,你們怎麼能後退!」雷利大聲斥責著開始畏縮的戰士,把勇氣和力量重新灌注到他們的身體內。

  「那是你們的城,那是你們長官的城。想想你們的長官是如何戰鬥的,不要後退,向前進。勝利屬於達克拉!」雷利呼喊著,鼓舞著,一馬當先衝到城下,和前方已經為數不多了的士兵們重新扶起雲梯,為後面的將士鋪設道路。

  他成功了,在他身後,數千士兵高喊著「勝利屬於達克拉」,又一次接近城牆。他們的奮戰為自己的指揮官、也為他們自己贏得了榮譽。

  城頭的爭奪更加激烈了,或許是這波去而復返的攻擊浪潮來得太快,讓城頭的溫斯頓戰士們頓時有些措手不及。雖然我得承認,他們已經十分的英勇,但數量上的巨大差距讓他們十分被動。他們的和我們的鮮血如同紅色的瀑布般掛在磚石的牆壁上,看上去沒有絲毫差別,那是從人體裡搾出的新鮮汁水,它們甚至還帶著活人的體溫和氣息。在一次次你來我往的搏殺中,一片又一片帶著死亡氣息的紅色體液潑灑出來,就像是神把人們的生命放在了搾汁機裡。

  達沃城的這面高大的城牆,就是一個大號的搾汁機,它吞噬軀體,壓搾鮮血,將戰鬥雙方難以計數的生命碾碎在自己懷中。

  這巨大的達沃城搾汁機……
huro 發表於 2008-1-2 15:15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六章 魔騎兵

  「為太子殿下,為古鐵雷斯將軍,勇氣!光榮!勝利!」城牆上,守軍的統帥卡萊爾始終奮戰在最前沿,他和他的士兵們在這面城牆前讓我們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勇氣」,「光榮」,「勝利」,這些是我們對面的戰士們執著追求著的榮譽。但在如此盛大的攻勢面前,僅憑借心中的榮譽感,是無法取得最後的勝利的。

  「勇氣!光榮!勝利!」士兵們追隨著他們的統帥,一次次瓦解著我們的攻勢。可是,已經到了極限了。在雷利的帶領下,德蘭麥亞軍幾乎已經在城頭控制住了一小塊區域。儘管這區域還很狹小,並且被城頭的守軍不斷擠壓著,但他們漸漸站住了腳跟。如果溫斯頓人還不採取更有效的措施,僅僅依靠城頭的那些疲憊的將士,可再也阻止不了雷利前進的步伐了。在數量上處於絕對劣勢的敵人,他們可能憑勇氣站著死亡,但不可能僅僅憑榮耀打贏活下去。

  還不到結束的時候。

  「勇氣!光榮!勝利!」在城牆內側,更大的呼喊聲傳來,一批體力充沛的新軍躍上城牆,在瞬間擊潰了雷利的努力,將正在城頭支撐的士兵們擊落城下。跟隨這喊聲出現的,是一面如同天空般蔚藍色的旗幟。在那繡著英武躍馬的旗幟之下,一個金色頭髮的年輕人安靜地站在那裡。他手中沒有武器,可他擦亮了所有溫斯頓人的武器。他沒有參加戰鬥,可他點燃了所有溫斯頓人的戰志。我站在外城的城牆上,和他處在大體相當的水平線上,可不知道為什麼,我總覺得這個人站得比我高出許多。他就如同天空中太陽的光芒,照射著整個戰場。

  這個人的名字就是一個傳說,一個屬於軍人的傳說。

  「勇氣!光榮!勝利!」原本那些僅憑著骨頭裡天生的驕傲勉強戰鬥的敵人,在看見這面旗幟之後彷彿被注入了某種神妙的魔力,以更加勇猛的姿態戰鬥起來。在援軍的配合下,一架架雲梯掉落塵埃,無論雷利如何努力,士兵們如何奮勇,他們都已不能做得比剛才更進一步了。在這場無關機智與計謀、僅憑氣勢和勇力的戰鬥中,雷利觸摸到了自己的底線,而在這兩者之間,就是雷利與這戰場上天生的王者之間不可逾越的鴻溝。

  城門洞開,幾列無聲的騎手緩慢地踱出了城門。如果對手是別人,那麼他無疑是愚蠢的,在強大的敵人面前洞開城門就如同送死一般。可是現在,沒有人有勇氣敢於搶奪這個勝機,因為在他們面前的是重裝騎兵,溫斯頓的「破陣鐵騎」。

  他們開始移動,由慢到快,在經過略顯遲鈍的加速之後,他們變成了一列移動中的收割機器。凡是他們刀光指向的地方,就是一片模糊的血肉。儘管對於騎兵來說,兩堵城牆之間的空間似乎有些狹小,但這對於我們的對手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們是群優秀的馬上舞者,只要有一點空間,他們就可以做出凶殘的破陣之舞。

  內城城頭上,剛剛經歷了一場廝殺的溫斯頓士兵們並沒有趁著這難得的時機好好休息。他們雀躍著高聲呼呵,用自己興奮的喊聲彌補著這些馬上勇士的沉默。那是他們的驕傲啊,他們的名字令人畏懼,他們的身影讓人退縮。

  「撤退,防禦陣型,騎兵準備。」弗萊德下令,然後我們走下城牆。有人吹響了撤退的號聲。德蘭麥亞的士兵們在徹底喪失勇氣之前離開了戰場,他們曾經離「勝利」這個美好的詞彙那麼近,可它始終是清晨繚繞的山嵐霧影,雖然就在身邊,卻始終無法把它抓在手中。

  羅迪克在外城的內側排起防禦陣型,長槍手、重裝步兵前後排了十幾層。儘管敵人只有幾百人,可對付這樣的敵人我們不能冒險,一點也不能。

  我們的敵人沒有衝向我們,他們肅清了城下的攻城部隊之後,在內城城門前排開了整齊的隊列,驕傲地迎著我們站立。他們所處的位置讓我們難受:在他們靜立不動的時候,最好的攻擊方式是使用弓弩,可他們的身後是高大的城牆,城上溫斯頓弓箭手的射程比平地上的我們要遠得多;倘若我們毫不顧及地全力攻城,面對我們的步兵,重裝騎兵強大的攻擊力必然會顯露無餘;而如果我們以整齊的防禦陣行緩慢向前靠攏……就這樣靠近敵城?那和送死似乎沒有什麼兩樣。

  他們就這麼站著,什麼都沒做,可我覺得他們已經做得足夠多了。站在士兵們的身邊,我看不見他們臉上的畏懼,卻可以感受到他們心中的不安。那些從沒見過這些騎士如何戰鬥的新兵大概已經可以感受到對面那群敵人可怕的壓迫感了;而那些曾經在戰場上與這些沉默的勇者正面接觸過的老兵們或許已經在動搖了。和他們對恃的時間越長,這種動搖就越明顯,對於我們士氣的傷害也就越大。

  「該我們上了。」弗萊德在我身邊輕聲說道,他轉身牽過自己的戰馬。一隻手阻止了他,那是我的手。

  「你不能去,你不能冒這個險。這裡所有人都可以去,唯有你不行。」我說。我知道他想做什麼,可我不希望他這麼做。那是些危險的敵人,而他是全軍的統帥。倘若他出現了意外,我們的準備、我們的計劃就毫無意義了。他是無可代替的領袖,有他在,我們是一支軍隊,而如果他不在了,我們就只不過是些在戰場上等待屠刀降臨的靶子而已。

  「必須得我去,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好久。」弗萊德握住我的手,我感到他的手心很潮濕。

  「是他們殺了隊長,傑夫,是他們。我可以不恨我的敵人,因為這是戰爭。可我不能不恨他們……」他是咬著牙說完這句話的。他的眼睛裡有怒火,也有淚水。

  我明白,我無法勸阻他。其實,從我認識他那天起,就沒有人能夠勸阻他,不是麼?

  我鬆開手,牽過另一匹馬。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去,我跟著你。」

  「不行,你要留下,你還帶著傷……」

  我翻身上馬,用韁繩把裹著繃帶幾乎沒有知覺的左手捆綁好。

  「你說的對,我的朋友,是他們殺了隊長……」我含著淚。他的話語觸動了我心中那塊永遠難以撫平的創傷,讓我想起了那個令人尊敬的背影。我的心中湧起一陣思念,隨之而來的是對對面那些無聲騎士鮮血的飢渴。就是他們,帶走了讓我尊敬一生的人,而現在,我有一個機會親手為他復仇。如果仍然不成,或許我可以和卡爾森同死在一把刀下吧,那個指引我生命的軍人。

  我以此為榮。

  一隊五百人的輕騎兵邁出陣列,弗萊德、紅焰、普瓦洛、埃裡奧特和我都在這支隊伍中。我們沿著自己的陣前來回橫向移動了一遍,然後以整齊的隊列重新停止,與對面那群安靜的騎士遙遙相望,擺出挑戰的姿態。這些騎兵是紅焰的驕傲,是他一手訓練出來的堅強戰士。他們的騎術或許還不是那麼精湛,武藝也沒有那麼高強,但這都是在和我們面前那些無聲的怪物相比的。除了現在的敵人,我相信這支部隊無論出現在哪裡,都會強於自己的對手。

  我們似乎正是在向那些我們不可能取勝的敵人挑戰。

  我們身後,惴惴不安的士兵們稍微鼓起了勇氣。一開始,他們小聲的嘀咕,為他們的領袖擔憂。但當看到我們的騎手以不輸給對手的英姿奔馳時,他們不由自主地爆發出了歡呼聲音。與怯懦地等待戰敗相比,他們寧願相信年輕的統帥可以贏得這場騎兵對決。

  弗萊德慢慢踱至空地中央,抽出戰刀「墨影」高高舉向城樓那面藍色旗幟下高貴的身影,冷笑著做了一個揮砍的手勢,然後又緩緩回到隊列前方,靜候對方的反應。

  溫斯頓人被激怒了,他們的隊列在騷動,這些注重榮譽的勇士們無法容忍尊敬的統帥被如此侮辱,尤其是當對手擺明了要來一場公平的戰鬥時。如果我是路易斯太子,即便明知道這場軍隊之間的「決鬥」有所圖謀,大概也不會拒絕。他是這支軍隊的靈魂,倘若他對對自己這種公然的侮辱視不做任何反應,原本幾乎達到頂峰士氣也會開始低落吧。而在數量上不佔優勢的守軍而言,士氣和地形或許是他們目前僅有的比我們優勝的地方。

  在那面湛藍的躍馬旗幟下,金髮的統帥走到城牆邊,向城下等待命令的軍官示意:接受挑戰。

  偌大的廣場上,熱血與塵土一同飛揚,等待著即將到來的戰鬥。

  兩隊騎士向各自的右側移動,來到城牆兩側距離最遠的地方,在得到足夠的衝刺距離之後相互間舉起的槍矛。

  我就這樣看著他們,試圖把他們當作在戰場上隨處可見的普通敵人,緩解著敵人的強大給我的心中帶來的重壓。可這根本不可能,僅僅是看著他們我都覺得自己的雙眸在灼燒,面對如此恐怖對手,你幾乎永遠不可能做好準備。

  但我並不畏懼。

  因為卡爾森與我們同在,因為弗萊德正在我身邊。

  好吧,該來的總會來,該去的也一定會離去。今天是揮劍復仇之日,我血為證。

  他們動了,雖然一開始的時候比較緩慢,但漸漸快了起來。敵人無聲地將長矛平舉,對準了我們的胸膛。

  我們沒有動,我們在等。

  我們甚至沒有擺出防禦的架勢。不知這違背常理的姿態是否讓我們的對手意外了,但顯然這群久經沙場的勇士們不會因為這一點反常而對敵人手軟。隨著馬蹄聲的加劇,他們穿過了半程路徑,離我們越來越近。

  若是兩邊城牆上的尖叫呼喊聲小一些,若沉默騎士們的馬蹄踐踏泥土的震動弱一些,若擦過他們耳畔的風聲能夠停歇,將真實的聲音傳遞到他們耳中,他們或許可以聽到,從我們的陣列中,正傳出陣陣的輕頌。

  那是受人尊敬的魔法術士和黑暗精靈施法的聲音。

  他們接近了,看到我們依舊沒有動靜,重裝騎士們減緩了速度。畢竟,在我們身後就是一堵高大堅實的牆壁,即便是勇猛如他們的戰士,也絕不會產生自己的血肉之軀能夠撞碎二十步厚的磚石城牆的錯覺。

  這時候,隨著埃裡奧特小姐的一聲短促的輕吟,一扇黑色的牆幕出現在溫斯頓騎兵的正前方。這面黑幕是如此深沉可怕,透不出一點光來,還彷彿在將四周的光芒向內吸收一般。這是屬於黑暗精靈天生能夠操縱的法術,黑暗結界。如果是寬敞的戰陣中,這窄小的黑幕幾乎沒有任何用處,並且它能夠維持的時間並不長。但在現在這個特殊的情況下,它足夠遮擋住正以尖銳陣型衝鋒的重裝騎兵們的視線,讓他們看不到我們的行動。並且,可以想見,這出現在戰場上的前所未有的魔法攻擊正讓我們的敵人手忙腳亂。

  這並非是我們隱藏的所有實力。忽然,普瓦洛的聲音的猛然上揚,一道熟悉的乳白色光輝均勻地籠罩在五百名德蘭麥亞騎手身上,眾神設定的重力法則在瞬間被神奇地違背,無論是衣甲還是武器的重量似乎都不存在了,就連我們自己的重量似乎也消失在閃爍的毫光中。儘管這一刻我們的戰馬尚且站立在地面上,但我覺得如果我們願意,下一刻他們就會飛到天上去。

  加速魔法!

  隨著弗萊德一聲令下,我們起飛了。

  是的,我們在飛。如果不是馬蹄下濺起的塵土提醒著我,我真的以為自己在飛翔。幾乎不需要加速時間,我們胯下的戰騎瞬間超越了速度的顛峰,並且還在提升。身旁的景色瞬間向後方移去,我後腦一輕,彷彿我的靈魂脫出了肉體,在輕靈的飛翔。

  這讓人陶醉的詩意感覺並沒有持續很久,弗萊德和紅焰的坐騎左右一分,將五百騎手均勻地分成兩隊,將中間迎著敵人的那部分空間空了出來。

  在第一名溫斯頓騎士勇敢地擺脫黑暗結界的侵擾,奮力衝出那道黑幕時,他忽然發覺自己長矛所指的方向是一片生命的真空,而原本應該在讓自己的長矛染血的卑劣的敵人正在身體兩側以自己前所未見的速度飛馳。

  然後他死了,胸口帶著長矛死亡的印記。

  黑暗結界的掩護是成功的,沒有一個敵人發現我們的圖謀。當後排騎兵雙眼警惕地盯著前方的黑暗,揣度穿過這道黑幕的戰友的慘叫時,英勇的弗萊德和紅焰絲毫不受干擾地穿過了黑幕,將長矛刺進了他們的胸膛。接著,是第二柄、第三柄、第四第五乃至更多的長矛找到了他們血的歸宿。這時即便溫斯頓人已經看見了我們也沒有用了,重裝騎兵的強大慣性讓他們根本不可能停止這注定毫無意義的衝鋒,只能被動地接受兩側傳遞來的死神的請貼。

  我將長矛送入了與我打了第一個照面的騎士手中。我只覺得一陣殘忍而美妙的觸覺沿著矛柄傳到我的手中,似乎是將針扎入酒瓶的軟木塞中,滑滑的,又帶著幾分韌性。然後我看見長矛深深刺入他的胸口,又從後背穿出長長的一截。穿透他後背的槍頭凝聚著鮮艷的顏色,彷彿美麗的死亡女神正穿著血色的長袍在槍尖上舞蹈。

  直到這個時候,那死在我手中的騎士仍然在馬背上挺直了身軀,平舉長矛,擺出一副衝鋒的架勢,只是將臉略略轉向我這一側。

  我慶幸自己看不見他的眼睛。

  越過敵人的後陣,紅焰和弗萊德再次將隊列帶向更靠近城牆的兩側,留出足夠的迴環空間後就向相反的方向繞了個大圈,馬不停蹄地又向後殺去。而這個時候,我們的敵人由於隊列集中、面向城牆空間不足以及速度較慢等多種原因,還沒有完全掉過頭來,將薄弱的側面暴露在我們面前。

  又一輪屠殺開始了。溫斯頓人還沒有適應我們的速度,他們對我們的到來感到無比驚訝。而我們的騎手們在魔法的幫助下大大提升了戰鬥力。如果說第一次的襲擊出其不意打亂了他們的陣腳,那麼這一次衝撞就徹底沉沒了他們的驕傲。在這場面對面的搏殺中,他們在數量、心理和地形上都吃了大虧。他們大概無法理解為什麼眼前這些輕裝的戰士能夠爆發出如此驚人的戰鬥力,這樣的速度和機變應該不屬於這個人間才對,而他們看起來和普通的戰士又似乎沒有什麼不同。

  一個接一個沉默騎士不得不被迫永遠保持沉默了,他們曾經是戰場上的死神,但現在不得不去瞻仰真正的死神的容貌。

  數量的差距在拉大。在法術的作用下,我們的士兵完全有能力戰勝一個原本實力強於他的敵人,然後出現了兩個圍攻一個、三個圍攻一個甚至到最後五六個圍攻一個溫斯頓人的情況。當加速術的效果消失時,這場戰鬥已成定局,幾十個重裝騎兵被三百多名原本讓他們看不起的輕騎兵們圍在角落中。他們沒有任何機會了,不能衝鋒的重裝騎兵,不是真正的重裝騎兵。

  當我的劍落在他們頭上時,我覺得胸腔發緊,只想快意地大叫。我並非是喜歡殺戮,只是我覺得,這是自戰鬥開始以來我最有理由揮劍的一次。

  我是在為卡爾森報仇。

  這仇恨如此之深,甚至在某一時刻我惡毒地希望弗萊德不要接受他們的投降,讓我可以更加殘忍地對待他們。揮動長劍,我感到一陣心酸的暢快。

  我的劍流著血,我的眼流著淚。

  可仇恨不能抹殺敵人的勇敢,直到最後,預料中的投降場面都沒有出現。當最後一個絕望的重裝騎兵被弗萊德親手送入死亡之界時,我看見了的臉。

  那是一張決死戰士的臉。我們從他們手中搶走了「無敵」的榮譽,但並沒有奪去他們的驕傲和勇氣。

  一切都已經結束,我們是這大陸上第一支以同樣數量的軍隊迎戰溫斯頓重裝騎兵,並以不到一半的損失大獲全勝的軍隊,這輝煌的戰績足以載入史冊。
huro 發表於 2008-1-2 15:17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七章 動盪的城池

  在戰場上,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那麼堅信,我們會勝利。

  弗萊德在他高大的戰馬上,將「墨影」高高舉起,沿著外城城牆的邊沿狂奔而過。隨他的馬蹄踏過哪裡,哪裡的天空就滾過振聾發聵的呼喊聲:

  「必勝!必勝!必勝!」

  如果這個大陸上最強大的戰士已經倒在了我們腳下,那麼還會有什麼能夠阻擋我們前進的步伐?

  是的,我們,必勝!

  進攻重新開始了,這將是一輪不死不休的戰鬥。城,對於士兵來說,這是一個意味著雄壯威嚴高高在上的詞彙,是一個蔑視武器蔑視鮮血蔑視生命的莊嚴存在,是人類為圍困自己殺戮同胞創造出的一個反對自然的畸形怪獸。

  而現在,城在動搖。

  它的磚石沒有鬆動,它的高度不曾降低,他的根基依然穿過泥土的肌膚牢牢抓著大地的骨骼,可它的心已經在動搖了。

  它或許已經感到,對於這支剛剛創造了奇跡的軍隊來說,沒有什麼不能征服的!在他們高舉的刀槍面前,城,不過只是一塊堆得高一些的磚頭罷了。

  第一架雲梯搭上了城牆,一個瘦小靈活的身影在上升,他的身軀越過的牆頭的垛口,他出刀了,刀上有血,然後,他被刺中胸口。如果是在半天之前,他或許已經絕望地從城頭掉落,然後成為城牆下某個不為人知的靈魂了;但現在,必死的戰士帶著握住了扎進身軀的長槍,用盡最後的力量縱身躍入城牆,用自己逐漸失去熱度的身軀壓倒面前的敵人,為身後的戰友衝開一個微小的空隙。

  當對勝利的渴望已經成為一種本能,即便是最卑微懦弱的人也會慷慨赴死。

  我們在戰鬥,敵人也在戰鬥。我終於看見那金髮的王子放下了將領的矜持,以一個戰士的姿態去戰鬥。看著他的身姿,我覺得他即便沒有王室的血統和統帥的地位,也絕對會以一個勇者的身份譽滿天下。他手中的騎士劍明亮剔透,甚至連鮮血都無法玷辱它的光彩。它一次次揮向城頭最勇敢的戰士,用他們的名字增添自己的光輝。如弗萊德在坎普納維亞所做的一樣,這智勇雙全的領袖總是出現在戰場最危急的地方。即便是在拚死搏殺,他似乎也在放射著太陽般的光輝,每當他的身影閃過,都會引起一陣驕傲的喧響:

  「勇氣!光榮!勝利!為殿下!」

  彷彿與那個人並肩做戰是他們畢生的榮耀。而後,那些穿著與我們不同服色盔甲的戰士們會變成我們所不願見到的強大軍人,把剛站穩了腳跟的攻擊者重新逼退。

  「真正優秀的將領,不僅是用智略指揮士卒獲得勝利的人,而且會成為部屬的信仰,讓他們甘願為之赴湯蹈火,用生命去捍衛他的姓名。」弗萊德讚許地說,他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那個贏得了他的尊敬的傳奇般的對手,「路易斯王子就是這樣的人啊。」

  對他的這番話我不懷疑,但他漏掉了一個同樣享有這句至高評價的偉大的人,那就是他自己。弗萊德曾經在同樣不利的局面下做過相同的事情,不,他甚至做得更好。

  「可是,我會贏,傑夫,勝利是屬於我們的!」他的眼神帶著執著的熱望,那是完成一個畢生宿願的熱望。打敗他,然後把這場戰爭結束在自己手中,這或許是他現在最大的信念吧,我猜測。

  無論敵人如何英勇,勝利的天平都在無可挽回地逐漸向我們傾斜。越來越多的人越過壁壘的防線,與我們的敵人混戰在一起。甚至局部區域已經開始將敵人向後方逼迫。倒在戰團中的不僅是那些固守崗位的步兵,還有穿著鮮艷鎧甲的騎兵。在這馬匹無法正常移動的城牆上,所有的騎手都只能放棄身為一個騎士的尊嚴,和步兵一同戰鬥。此刻,他們的生命並不比別人更值錢。起碼,那些維繫著他們生命的體液的顏色與別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當血與血交融,倒下的人們和平地共同尋找自己靈魂最終的歸宿,身份與國別不再會阻礙他們友好地相處了。

  在我和紅焰都迫不及待地要求集結最精銳的兵力做決定性的衝鋒時,被弗萊德阻止了。

  「要有耐心,朋友們,城裡最起碼有八千守軍,他們的力量遠不止於此。」弗萊德向我們解釋著。

  「可我們幾乎已經勝利了。」我說。

  「如果是這樣,」弗萊德回答我,「即使不再增添攻城軍隊的數量,我們也可以取勝,這樣不是更好嗎?如果我猜對了,溫斯頓人還有後手,那麼即便現在就遣上主力,我們也仍然無法一鼓作氣拿下城池。」

  「如果是這樣……」普瓦洛不解地問,「那他們為什麼要做出這麼危險的舉動?」

  「為了試探我們的底線!」弗萊德轉頭告訴我說,「在有把握打退可能出現的更強大攻勢的情況下,適當地示弱可以讓貪功的敵人過早暴露出自己的全部實力。這時候迎頭痛擊可以徹底打消敵人的士氣,甚至有扭轉戰局的奇效。這其中的分寸需要把握的很準確,只有真正的良將才敢使用這種方法。」

  「那你也在試探他們的底線吧。」我的頭腦一閃,彷彿抓住了點什麼。

  弗萊德看著我,讚許地點了點頭。

  「不過……」他轉過頭去,望著城頭,彷彿是在自言自語地說,「敢把示弱姿態作得如此過火,甚至連自己都不惜以身犯險,這需要的可不僅僅是膽量,更是對防線彈性的深刻瞭解和對預備隊莫大的信心啊。」

  「如果是這樣,我們永遠也無法獲勝。」聽了弗萊德的話,紅焰氣餒地將手中的刀插在地上。

  「的確,如果只是這樣,我們是不可能獲勝的。」弗萊德微笑著。「所以我們的任務只是拖住他們的腳步,吸引他們的注意力。」

  「人類都是些陰險的傢伙……」紅焰的口氣有些忿忿,但臉上並沒有什麼不快的神色。

  ……

  儘管我猜對了,但我仍然不敢相信。這場已經讓幾乎八千人喪命的殘酷戰鬥居然只是兩個強者之間的相互試探。戰爭,讓身居統帥高位的人有了更多決定被人生死的權利,也讓在戰場第一線的士兵的生命更加卑賤。我心裡湧上一陣震顫,繼而是厭惡。這份厭惡並不針對某個人,更不可能針對我的朋友——他比任何人都更沒有接受厭惡的資格,他和路易斯太子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遵循著這場戰鬥的規則而已——我也不知這份厭惡針對的是什麼人,或者是什麼事,如果有的話,那應該是戰爭本身,是那操縱著人們的生命軌跡、抹殺了高尚的偉人和卑鄙的小人之間的差別、讓這不公平的世界變得更不公平的命運的浪潮吧。

  那讓人無可阻擋的命運喲……

  終於,溫斯頓防線收縮的彈性到達了頂點,我們已經控制了幾乎三分之一的城牆,倘若再任其崩塌,局勢或許就會變得無可挽回了。這個時候,敵人的舉動驗證了弗萊德的預想:

  他們的後備隊出現了。

  每個擅長用兵的將領,即便他麾下的士兵再少,也會在臨陣時備下一支預備隊,使自己的攻略在付諸實施時不至於過於死板,能夠最大可能保持調整的彈性。這些預備隊多半是些攻守兼備的全能戰士,隨時都能做好準備,面對任何有可能出現的敵人,應付戰場上不可預測的一切突發事件。但是,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也會有人備下一支作用單一的備用軍,那多半出現在戰況比較極端、戰場局勢完全可以預測的情況下。

  毫無疑問,路易斯太子已經預見到了戰場上會出現的問題,他選擇了一支正確的預備隊。

  什麼樣的軍隊會在狹窄的城牆上發揮出最大的威力,讓他們有足夠的能量扭轉這幾乎無可挽回的頹勢,重新奪回被侵佔的防線?

  重裝步兵,只有重裝步兵!

  一列列盔甲厚實的重裝步兵不知從什麼地方湧上城頭,砍下了德蘭麥亞人那幾乎已經攬住了勝利女神腰肢的手臂。

  他們緩慢地移動著,重劍在這群彪型大漢手中呼呼地作響。自從邁上城牆,他們的腳步就未曾停歇,比起他們足下的那段城牆,他們這段由鋼鐵和生命混雜著紀律與責任的城牆似乎更難以撼動。在他們面前,勇敢或許只能夠當作一個笑話來聽。許多勇敢的和更勇敢的德蘭麥亞士兵倒在了原本已經屬於他們了的城牆上,他們的勇氣值得稱讚,但他們被一個更加強勢的詞擊倒在地,沒有絲毫翻身的機會。

  那個詞是:「強大」!

  的確,在這段只能並排行走不足十個人的狹窄城牆上,有什麼能夠與這些全身披掛、力大無窮、以整齊的陣列猶如移動的山川般壓迫過來的勇士相比?在這裡,他們無疑就是最強大的存在,他們的重劍雖然無權決定敵人的生,但卻預言了敵人的死。

  如果沒有猜錯,這些就應該是路易斯王子拿得出的最後的底牌。這張底牌的確足夠大了,足足有兩千人的重裝步兵覆蓋住了整個城牆,在他們身後,大概還有近兩千名筋疲力盡的士兵在休息,當他們恢復過來的時候,這堵城牆將是我們身後這僅存的不足九千士兵不可能摧毀的堅固堡壘。

  士兵們仍在前仆後繼地向前衝去。內城城牆下,倒地呻吟的傷兵越來越多,他們正飽受著守軍弓弩和重物的蹂躪。一個士兵的左腿彎到了難以想像的角度,右腿和左手也在他落下時折斷了。他已經因痛苦喊啞了嗓子,正僅憑著右手微弱的力量一點點地向後方蹭著。離開,離開這堵堆積著血和淚水的城牆,離開這個不屬於人間的地獄,他已經不想知道在這扇牆壁背後是什麼樣的景色了,現在他希望的,是距離那裡越遠越好。只需要再堅持一下,再堅持一下,離開城頭弓弩的射擊範圍,就會有專責救護的戰友來救護他。

  在前方,他已經看見手臂上綁著白色布條的救援隊向他跑來,他們看見他了,他就要得救了,他已經可以永遠不再理會腦後的廝殺,以一個光榮的傷兵的身份等待這場戰鬥的結束了。

  然後,他死了,死於一支弩箭。那或許是一支失去了準頭的弩箭,歪歪斜斜地飛來,卻恰好穿透他的脖頸。他的後腦猛地向上一仰,眼睛裡浮現出一層死灰色,張大了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然後,他沒有再移動過。

  在他爬行方向的正前方,準備攻擊的士兵們越來越少。可能只有三兩隊士兵準備好了奔上戰場,運氣好的話,目前這種節奏的緊張攻勢或許還能支撐一頓飯的時間,然後,這些士兵之中活著的可能會不到三分之一。

  從戰場上的局面來看,繼續這場廝殺或許是無意義的了。依靠我們手中僅有的兵力,是沒有可能擊破這堵堅實的牆壁的。敵人已經開始歡呼,為了勝利,為了自己的統帥不墮的威名。

  可戰鬥仍未停止,流血還在繼續。在偉大的路易斯王子眼中,他的對手大概已經違背了一名優秀將領的品質,正在為了個人的私名用士兵的生命去賭博一場不可能的戰鬥吧。事實上,我也正陷入這樣的感情中,儘管我一刻也沒有認為弗萊德失去了這場勝利。

  「這是不是太殘忍了,弗萊德?這些勇敢的士兵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他們在幹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如果現在你給他們一個命令,他們就不必死……」

  「那樣,死的人會更多。」他回答說,「我們都知道的。」

  「這不一樣!」我的情緒有些激動,「我知道這方法可以挽救更多的人,可是這是不是就意味著這些士兵必須去死?我覺得……我覺得我們是在謀殺……」

  「想想已經死去的人,傑夫。」普瓦洛安慰我說,「想想他們。如果我們放棄,他們的生命就白白地付出了。儘管你看不見他們,可他們就在我們周圍,他們知道這一切。如果我們因為一時的慈悲而放棄了,這是對死者的侮辱。」

  「生命是不平等的,朋友。有的時候,某些人的生命確實比另外一些人寶貴。一些人必須犧牲,在這個時候,我們只能用數學的方法計算衡量生命……」弗萊德的聲音也在微微顫抖,

  「……如果這是罪過的話,就讓我來背負這罪責吧……」

  這時候,即便弗萊德願意收回他的攻擊部隊,一切也已經晚了。戰場上的最後一批戰士已經奔向敵人,去完成他們必敗的一擊。路易斯王子仍在城牆上戰鬥著,和他忠誠的將士們一起。他自然不會將這毫無長進的攻勢放在眼裡。可是,在滿是戰火狼煙的戰場上,他可能沒有注意到,達沃城的西南角有一團煙霧冉冉升騰,那道烏黑的煙柱有些奇怪,隨風飄搖,卻很難吹散,直衝向碧藍的天空,正向這世上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中傳遞著一個危險的信號……
huro 發表於 2008-1-2 15:17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八章 永遠的幸福

  「為什麼要攻打達沃?如果我們能夠切斷它的補給線,只需要圍困城池就可以獲勝啊。」在開戰前的會議中,羅迪克對弗萊德的策略提出了疑問。

  「問題就在於,我們無法完全切斷補給線。凱爾茜的干擾或許能夠造成城內一段時間的糧食短缺,但一旦溫斯頓人發現問題的嚴重性,以強大的艦隊壓制住我們,就隨時都可以重新控制河域。而暫時的糧食短缺最多只能給守軍造成混亂,卻並不致命。如果路易斯王子正是如我們所見過的那樣一個優秀將領的話,他完全能夠控制住局勢。」

  「我們能擊敗他們。在水中,我們是最強的力量!」凱爾茜驕傲地宣稱,參加會議的主要幾個海盜船長也大聲附和。

  「別激動,凱爾茜。我不懷疑,在最初的戰鬥中我們能獲得優勢,可是此後呢?溫斯頓人有最大的軍港、有設備最齊全的造船廠、有足夠的兵源,而這些都是我們所不具備的。你們的海船隻在我們的船廠中甚至連普通的維修都很困難。而如果要困死敵人,我們起碼需要半年時間。不,這不可能。」弗萊德解釋著。

  「那麼弗萊德,你花了那麼大力氣請我們來,只是為了暫時干擾補給線?我不明白。」凱爾茜認同了弗萊德的解釋,可她馬上就發現了另一個問題,並為自己遭到了忽視而不滿,「我不能在這場戰鬥中置身事外,我要參加真正的戰鬥。海盜也有海盜的尊嚴!」

  「不,我沒那個意思。事實上,凱爾茜,你們才是這場戰鬥的關鍵。事實上,我們所有人都要為你們的行動做好鋪墊,你們才是這場戰鬥的主角……」

  ……

  現在,溫斯頓人已經佔據了主動。兩千重裝步兵牢牢把守著城牆,就如同堅固的堤壩,將一波波瘋狂的攻擊狂潮碾碎在腳下。

  相比之下,我們的進攻明顯乏力。戰鬥已經進行了太久,疲憊早已悄然附著在士卒們的身上,只是原本佔優的局面讓人刻意地將它忽略了。現在,情況極轉直下,不利的局面十倍、百倍地放大了疲憊的效果,讓我們的戰士們在強大的對手面前一次次屈服。

  我們眼睜睜看著這一切,心中都明白,他們是必敗的一群,可他們也必須堅持下去。

  弗萊德的目光早已不在眼前的戰場上了,他的注意力已經越過這道城牆,甚至越過這座城市,延伸到城市那一側的晨曦河的水面上。在哪裡,埋伏著凱爾茜和她的海盜艦隊。和他們一起的,是三千名最優秀的士兵。我不知道他們是否已經接到了我們用狼煙發出的信號,如果答案是確定的,那麼他們此刻應該已經接近了達沃城的另一側,做好了登陸作戰的準備了。

  我們在等待。

  正如弗萊德所說,他們才是決定這次戰鬥勝負的真正主角。這場戰鬥從一開始,就是為了造成我們將強攻達沃城的假象,把溫斯頓人的注意力吸引到南門上來,放鬆對北側碼頭區的警惕,為凱爾茜他們製造機會。

  這支正漂流在水面上的奇兵,是弗萊德設計的圈套中最後的也是最大的一個環節,如果它按照預想發揮了作用,那給溫斯頓人帶來的,就是致命的一擊。

  為了這一擊,即便放棄這些正在抵死搏殺的士兵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現在,我們已經做了應該做的,只等著這把來自敵人背後的利劍發揮作用了。

  「看,那道煙!」忽然,紅焰指著前方大叫起來。順著他的手指,我們可以看見達沃城的背後騰起一道濃黑的煙柱。這是我們事先約定的信號。

  凱爾茜終於開始登陸了。

  根據估算,現在北側的守軍大概不足一千,以凱爾茜現有的兵力,完全可以一舉攻破。他們需要的,只是時間。

  過了不久,城中響起危急的鐘聲,這是當城市遇到大危機時才會出現的警報。隨著這鐘聲到來的,是敵人的恐慌和動搖。一種驚慌情緒掠過城頭的守衛者,他們開始左顧右盼,動作不再堅決有力。他們或許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自己守衛的這座城市正遭遇著關乎生死存亡的危險。這樣最好,未知的危險才是最令人恐慌的,隨著這危險的迫近,他們對勝利的信心已經不像片刻之前那麼堅定了。

  我們等到了這一刻,這讓對手窒息的致命一刻。

  弗萊德一聲令下,我們身後的城牆上響起了雄壯鼓聲。一隊又一隊威武的戰士踏著鼓點整齊地向前移動。這支從戰鬥開始就在休息的軍隊是我們手中最後的力量,我們正是要用他們來贏得這場勝利。

  如果一切還如剛才一般,即便是這最後的四千勁旅也不可能攻破重裝步兵把守的鋼鐵城牆。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我們的敵人依然站在那裡,但他們已經不再是群心如鐵石堅定強韌的勇士,而是些心中驚慌不定的散亂的士兵。即便他們的長劍依舊鋒利,但握劍的手已經在顫抖。

  他們已經不是不可戰勝的強大的敵人了。

  新一輪的殺戮開始了。攻城的戰士們把他們能做的事做到了最好:他們踐踏著戰友的屍體,無視危險的箭矢,嘶吼著奔向城牆,拾起前人留下的雲梯,開始了他們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段攀爬。這段攀爬是以生命作為籌碼的賭博,沒有爬到頂端人失去了贏的機會,而那些登上城牆的人則開始了新一輪的賭博,這次賭博的道具不再是長長的梯子,而是鋒利的武器。

  「向前!」這是羅迪克發佈的唯一一道命令。我們這勇武的戰友又一次走在了隊列的前沿。他站在雲梯上,大聲呼喊,躲過掉落的無數利器,第一個攀上城樓。他或許不是軍人中最勇敢的一個,但必定是其中之一。對著無數高大遠甚於自己的對手,他一次次靈巧地躲閃過致命的攻擊,把手中的劍放入敵人的血中吮吸生命。他的勇敢為士兵贏得了空間,在他身後,一個又一個無畏的戰士登上這座已經浸染了太多鮮血的牆壁。

  「向前!」無須命令,經驗豐富戰士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劍。向前,唯有向前,只有前方才有勝利,才有驕傲的榮光等待著真正的勇士。

  「看,看那邊!他們得手了!」紅焰再一次興奮地叫嚷起來。在城市的另一端,第二道煙柱沖天而起,這是凱爾茜他們成功攻破城牆的信號,這意味著這座城市有一半已經屬於我們了。

  「殺!」城中響起兵刃交擊的廝殺聲,這聲極大地鼓舞著我們。在我們的預想中,凱爾茜現在應該已經殺入城內,向南門衝來。

  崩潰了,我們的敵人徹底崩潰了。不需要真正受到內外的夾擊,只是這廝殺聲就足以讓溫斯頓人失去鬥志。我從沒見過我們強大的對手如此的慌亂。路易斯王子終於在他忠誠部屬的掩護下離開了這道防線,向著城中的堡壘離去,隨著他湛藍帥旗離去的,還有溫斯頓人的信心和勇氣。不會再有什麼變化了,戰鬥的雙方都已經拿出了最後的力量,剩下的只是純粹力量的較量,而這,對於腹背受敵的溫斯頓人來說,顯然是不利的。

  隨著一聲刺耳的碎裂聲,那道將我們前進的步伐封堵了幾乎一天的大門終於碎裂了。頑強的溫斯頓守軍從大門的縫隙處放出一蓬急促的弓箭,將最靠近的大門的攻擊者射倒在地。但這只是無用的拖延而已,沒有多久,更急促的箭雨從同樣的地方竄入城中,那些勇敢的溫斯頓弓手緊隨著被他們殺死的敵人的腳步,也無奈地離開了這個世界。有人穿過了這道破的大門,一個、兩個,然後是更多。接著,大門被拉開了。

  「全軍衝鋒!勝利屬於我們!」弗萊德高呼著必勝的口號,一馬當先衝殺出去。在他身後,是無數已經等待了許久的馬上男兒。他的戰馬穿過了城門,他的戰袍沾染著血跡。許多勇武的溫斯頓戰士在他面前倒下,然後被他忠誠的追隨者的腳步所踐踏。

  勝利,這個片刻之前還彷彿距離我們千里之遙的詞彙已經被我們抓在了手裡,再也不會丟失了。

  ……

  「凱爾茜!」紅焰的身影幾乎和他的聲音傳遞的一樣快,當弗萊德開始著手安撫市民和招降俘虜的時候,他率領著我們衝向城中喊殺聲最激烈的地方,同時呼喚著戀人的名字。我們緊跟在他的身後,幾乎要失去了他的身影。

  在城中最寬敞的道路上,一支溫斯頓殘兵正在和凱爾茜率領的軍隊做最後的抵抗。他們雖然數量不多,但佔據了有利的地形,並且在街道較高的建築上安置了弓箭手進行遠程狙擊。這裡的海盜和士兵們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代價,如果沒有這支頑強的守軍,他們這時候或許已經衝到了達沃城的南門,和我們一起將溫斯頓守軍合圍全殲了,而不會給他們留下退入中央城堡的機會。

  「衝過去,和弗萊德他們會合!我們已經勝利了!」凱爾茜清晰明亮的聲音從戰陣中傳來。我們遠遠就能看見她粉紅色的頭巾在人群中飛舞,猶如一隻帶血的蝴蝶般帶著令人驚悸的魅力。

  在她身前,強壯的海盜船長「暴風」德克揮舞著他的鐵棍,將一個又一個試圖靠近的敵人擊殺,在不經意間護衛著凱爾茜的安全。他的口中叫喊著:

  「衝啊,讓這麼幾個人堵在這裡,是我們的恥辱。讓他們見識見識什麼是真正的勇敢,拿出你們的勇氣來,我們可是讓人畏懼的骷髏旗下的男子漢啊!」

  海盜們雖然豪勇,卻無法像軍人一樣適應這正規的陣列作戰。德克因為武器的限制,不得不獨自面對三個甚至是五個對手,沒有人能在他的鐵棍範圍內與他配合。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其他人身上。純以格鬥技巧來評價,海盜們幾乎都要高於他們的對手,但現在卻不得不忍受著在他們看來弱小的敵人的挑戰。

  這景象被我們的到來打破了。

  紅焰催動胯下坐騎,從後面衝入溫斯頓人的陣列。隨著他雙刀閃過,一個可憐的輕裝步兵失去了半個頭顱。這殘酷的景象並沒有停止他的殺戮,他將自己對愛人的關心轉化為戰鬥的激情,毫無保留地向身旁的溫斯頓人傾洩著。我們隨後加入了戰鬥。

  原本就處於劣勢的溫斯頓士兵現在又失去了陣列的掩護,現在他們的戰鬥更多是在依靠自己的本能和運氣。不過即便是在這毫無希望的戰鬥裡,他們中也沒有出現一個懦弱的投降著。混戰中,一個中級軍官高呼著「甘為殿下而死」衝向我,我擋住了他的劍,我身邊的另外一個騎士將他的戰刀送入這軍官的懷中。他大意地以為結束了這個人的生命,卻被這瀕死的戰士硬生生拖下馬來。如果不是周圍的騎兵搶救及時,他或許就要在這毫不畏懼死亡的敵人手下失去脆弱的生命了。

  「凱爾茜,你沒事吧!」即便是在混戰中,紅焰也沒有忘記對愛人的關心。他一邊舞動著手中殺人的利器,一邊毫不隱瞞地大聲喊出關切的話語。如果說戰爭還有什麼好處的話,起碼,它可以讓那些在死亡邊緣行走的人更加坦誠,不必因羞怯而掩蓋一些本應讓人尊重和羨慕的情感。

  「我很好!」凱爾茜大聲回答道。她用手中的刺劍凶狠地將對手紮了個對穿,回頭向紅煙嫣然一笑。

  忽然間,她的笑容凝固了。我瞥見了她不尋常的表情,順著她的眼光向上看去。

  在一間三層建築的頂端,一個弓箭手正將手中的羽箭對準了奮戰中的紅焰。

  「閃開!」凱爾茜大叫起來,聽到喊聲的紅焰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稍一楞神,並沒有依照凱爾茜的提醒去做。

  「紅焰,閃開!」我催動戰馬奔向他,試圖為營救他做最後的一點努力。可是來不及了。雖然他和我之間只隔著七八個身影,可此時的距離卻像千山萬水那麼的遙遠。

  弓弦閃動,一隻凌厲的箭矢帶著金屬撕扯空氣的尖嘯聲奔向紅焰的脊背。我無助地向前伸出手去,卻還有幾乎一柄劍的距離才能觸摸到紅焰的臂膀。

  我救不了他。

  「閃開!」一個如同雷霆般的聲音傳來,繼而,一個魁梧高大的身影撲向紅焰。他就像一隻獵豹般高高躍起,按住紅焰的腰,將他硬生生從馬上推下來。繼而,那身影發出一聲慘呼,然後我們看見那支要命的箭深深插進那身影的後背。

  德克,那是「暴風」德克,那個豪邁又深沉的年輕的海盜船長,那個暗戀著凱爾茜的人。如果說,我們中有一個不希望紅焰獲救的人,那就應該是他。可是,正是他,在最危急的時刻將紅焰推出了死亡的門口,而他為之付出的代價,卻是自己的生命。

  「德克!」這時候,我已經搶到他的身邊。我翻身下馬,一腳踹倒了擋在我面前的敵人,抱起德克的身軀。那支箭是如此犀利,幾乎要從他的胸口穿出來,大量的血從他的傷口中噴出,他的生命也隨之不可挽回地流逝著。

  「德克!」獲救的紅焰也反應過來了,他高呼著救命恩人的名字,跪在我們身前,查看著德克的傷勢。當他看到這觸目驚心的傷痕時,不由得面色蒼白。

  「我終於……終於……還了你的情。」德克掙扎著對紅焰說。

  「是的,是的,你欠我的都還清了,可是我欠你的,永遠都還不清。」紅焰帶著眼淚回答。

  「不用……還給……我,要還……就……還給……給她……」德克努力地將頭轉向人群中那片粉紅色的雲朵。那朵雲的主人正在人群中不住地靠近,口中呼喊著朋友的名字。

  「我會的……」紅焰鄭重地保證。

  「傑夫……」德克的嘴唇蠕動著,他的聲音太小了,我只有將耳朵附在他的嘴邊,才能聽到他細微的聲音。

  「我想……我找到了……屬於……屬於我自己的……幸福……」

  這是我在他船上送給他的祝福。

  這是這個男人的最後一句話。

  為了讓他摯愛的人不必忍受悲痛,他獻出了他的生命。

  而這,就是屬於他自己的,最大,最後,卻也是永遠的幸福。

  「混蛋,你這個混蛋,你不是最好的海盜船長嗎?你不是什麼事都要和我爭嗎?你怎麼能那麼輕易就輸掉了呢,我贏的不開心,這不是我想要的……」

  凱爾茜在哭泣,那是為一個朋友掉落的淚水。我不知道這是德克的幸福,還是他的悲傷。

  在達沃城的北邊,有一條河,叫晨曦河。

  那是一條古老而執著的河。

  它日夜奔流,從不停歇,永遠向著東面的方向。

  那是海的方向。

  他把自己的一切,都流到了海中……
huro 發表於 2008-1-2 15:17
第八卷:驚變 第六十九章 陰謀

  在達沃城市中心的高地上,是高聳的中央城堡,城堡四周是正方形的防護圍牆,中間是一座大約有十幾層高的尖錐形建築。只有一條螺旋形道路能夠通往城堡大門,而這條道路最寬的地方也只能並排行駛三輛輕馬車,不可能展開大規模的戰鬥。這是城市行政和軍事管理的中心,也是這城市最後一道堅強防線。在兩百年前的一場爭奪王權的內戰中,這座城市的所有者,頑強的城守拉希德伯爵,正是在這道防線後依靠地利以一千兵馬力拒近萬叛軍長達二十天之久,最後堅守到了援軍的到來,裡應外合反敗為勝。

  不過,弗萊德不會讓這樣的情況在這場戰鬥中出現。原因很簡單,現在的城堡中沒有足夠守軍支撐那麼長時間的糧食。

  六天來,我們沒有對敵人進行攻擊,只是將下山的所有通道統統封死,開始了真正的圍困。糧倉在我們手中,碼頭也已經完全被我們控制。溫斯頓人事實上身處絕境,他們唯一的希望是最早在十天後才能到達的補給艦隊,而在已經斷糧的情況下,沒有任何軍隊可以再堅持十天那麼久。

  事實上,在我們的圍困中,三天前城堡中僅存的餘糧就已經吃完,之所以我們會知道這些,是因為當天晚上我們聽見了城堡中傳來戰馬最後的哀鳴聲。那晚我親眼看到圍牆兩側箭塔的守軍升起篝火,將一塊半生不熟的馬肉相互傳遞著,每個人只把它在嘴邊輕輕撕咬一口,然後傳遞給下一個。

  安靜的夜晚,守軍的咀嚼聲清晰可聞,夾雜在其中的是微微的啜泣聲。一個衣甲已經不再鮮亮的騎士忽然丟下手中的食物,靠在城牆上大聲地痛哭。

  戰馬,他們是騎手最忠誠的朋友,最可靠的戰友,就像他們的雙腿一樣,是不可割捨的一部分。他們從來就不是騎士口中的食物。可是現在,那些將戰馬看作自己第二條生命的馬背上的勇士們,不得不強忍著悲痛吞食朋友的肢體。我想,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責怪他們的軟弱,即便是身為對手的我們也不能。

  而這一切,已經過去三天了,即便是馬骨頭也無法讓守軍堅持這麼長的時間。城牆後面原本長著幾株高大的喬木,原本發黃的樹葉還可以在這秋日的涼風中飄搖幾日,可是忽然一夜之間它們就消失了蹤影,只留下幾叢光禿禿的枝椏,這大概就是守軍尚能支撐的原因吧。可即便如此,這座城堡依舊平靜,就如同第一天一樣。城牆和塔樓上的士兵依舊挺拔地站在那裡,警惕地注視著我們。營養不良讓他們消瘦虛弱,可他們的表情告訴我,只要有需要,他們隨時都能拿起武器戰鬥,成為任何人都不願遇見的對手。

  為了誘使敵人投降,我們使用了一切可以使用的方法:讓士兵在城堡不遠處大肆吃喝、將美酒和糧食潑灑到地上、讓炊煙順著風向飄向城堡方向……那些士兵們明明已經餓得連走路都在搖晃,卻根本不把我們的伎倆放在眼裡。任何人都知道這種堅持是沒有意義的,就連他們自己也知道,可是,起碼在現在,在這個時候,他們仍然是一支不可征服的力量。

  「他們簡直都不是人!」我氣餒地抱怨說。

  「可他們是真正的勇士。」弗萊德讚歎著,絲毫也不掩飾對敵手的欽羨,「這樣的軍隊是任何一個將領都夢寐以求的,能夠打造這樣一支軍隊的人,和歷史上任何一個創造歷史的偉大領袖相比都不遜色。」

  「他這是在謀殺他的士兵!」紅焰的心情也有些煩躁,「他已經沒有任何機會了。」

  「你錯了,我的朋友。你看看那些站崗的士兵,他們有絲毫不情願的樣子麼?我倒是認為……」弗萊德歎息著說,「不願讓統帥的威名受到投降玷辱的,正是這些不屈的部下呢……」

  我認為弗萊德的說法並非是空穴來風,路易斯王子不是個輕易用無辜者的生命增添自己武勳的人,這一點,達沃城的百姓們可以作證。在城市陷落之後,市民們並不像我們預料的那樣歡迎我們的到來,反而似乎對異國的統治者表示出了極大的惋惜。即便是在城市糧食供給緊張的時候,路易斯王子也沒有拋棄受到戰爭牽累的平民,規定每個市民可以得到士兵糧食配給的三分之二,並且在戰鬥中始終沒有將平民拖入戰場。和我們曾經聽說過的溫斯頓佔領軍的殘酷統治完全不同,王子對佔領城市的人民始終保持著仁慈友好的態度,以懷柔的方式為自己贏得了人望。在城市被攻陷,勝負已成定局時,甚至有些達沃城的市民阻止我們殺害這些友好的佔領軍。

  說老實話,我覺得路易斯王子的做法不像是一個軍人,倒像是個滿懷浪漫主義色彩的慈悲的幻想家。這樣的人絕不會為了自己的尊嚴而拖著近千士兵的生命一起墮入深淵。如果說真的是那些士兵為了統帥的榮譽寧願死守到底,我也並不感到奇怪,與他們交戰的經歷告訴我,那些像崇拜神一樣崇拜著自己統帥的軍人完全幹得出這種事。

  不得不承認,他們是讓人敬重的敵人。除了等待他們完全失去戰鬥力,我們別無他法。

  「真是不願意用這種方法戰勝他。」弗萊德望著城堡,語氣中透出難以言明的遺憾,「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率領相同的軍隊和他在戰場上堂堂正正地作戰,無論是勝利還是失敗,我都會欣然領受最後的結果。可是,這是戰爭,不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情。」

  這時候,他的眼神很寂寞。

  等待並不是這幾天我們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兩天前,我們舉行了德克的葬禮。按照海盜的傳統,他的屍體被放在一支堆滿乾柴的木排上,被推入江中。凱爾茜親手點燃了木排,作為對朋友最後的告別。按照海盜的傳說,在最深的大海深處,有一個神秘的島嶼,那是所有民靈魂的歸宿,死者將在那裡得到永恆的幸福。這個葬禮可以幫助死者的靈魂去到那裡。

  我用這個傳說的真實性詢問普瓦洛,普瓦洛意味深長地回答說:

  「重要的並不是死者的靈魂真正去了哪裡,而是生者以為他們去了哪裡,不是麼?如果這種想法讓他們覺得好過些,那麼這就是真的吧。」

  我同意這樣的說法。我覺得德克的靈魂已經不需要再到什麼讓他幸福的地方去了,他已經得到了最大的幸福。

  這種想法讓我覺得好過些,我希望這是真的。

  葬禮之後,海盜們離開了。他們已經完成了約定的任務,並從我們這裡得到了應得的報償。我對他們懷著深深的歉意,這群自由的海上之民被我們拖入了一場戰爭之中,他們有的人將生命留在了這片不屬於他們的土地上。他們原本應該在海與天交接的藍色地平線上自由地翱翔,像海風一樣穿越浪潮。而現在,他們已經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對於這些,我們只能用錢財來補償他們,但有的東西卻是錢財無法補償的。

  凱爾茜將她的船交給了鉤子和鐵錨,她希望在戰爭結束前能夠一直陪伴在紅焰身邊。儘管紅焰強烈反對,但根本說服不了她。

  唯一讓人愉快的消息來自達克拉。在昨天中午的會議中,他拄著枴杖出現在我們面前。他的傷口已經癒合,後背上最重的那道箭傷恢復得很好,只是左腿的箭傷傷到了腓骨,可能今後會有輕微的跛足。

  「就算是這樣,我跑得也比你快!」他對自己的傷口絲毫不以為意,用可能會出現的輕微殘疾和身材矮小的雷利開著玩笑。

  我們為他的康復高興萬分,這場戰鬥已經死了太多的人,如果再失去這樣一個情誼深厚的戰友,我不知道將要如何面對。

  「……千萬不要受傷,就算是死了也被受傷啊。如果不小心受了傷,也不要讓米莉婭給你治療。她的藥水比刀子還要鋒利,我幾乎是當場死在她手裡的……」達克拉的氣色很好,起碼他還有在背後說人壞話的精力。

  「這可不是對救了自己姓命的人應有的感恩態度啊。」雷利友好而刻薄地回答。

  「我說得是實話,我簡直都要懷疑她的藥是在巫婆的爐子上用蝙蝠的翅膀和蜘蛛網煉製的……」

  「嗯,那個女人,有可能。說不定明天你的傷口會長出鱗片,然後變成一個刀槍不入的怪獸。」普瓦洛從不放過任何一個在背後奚落僧侶的機會。甚至連曾經親身體會過米莉婭自製藥水可怕之處的弗萊德也不由自主地連連點頭。

  「她給我上藥的時候,我覺得她是把一柄刀子插進我的傷口裡,然後使勁地轉動,如果不是我昏過去的是時候……恩?你們怎麼都低著頭不說話?難道……」

  「達克拉先生,您換藥的時間到了,而且您現在還不應該下床走動。」米莉婭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

  「米……米……米莉婭小姐,您走路的時候為什麼總是不發出一點聲響?」達克拉的臉瞬間就白了。

  「那是為了不打擾病人休息和在別人的閒談中觀察藥物的療效。比如這次,達克拉先生,我認為上次藥物的劑量太小,藥效還不夠明顯……」

  聽著他們離開的腳步聲,我們相視一笑。我很高興在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之後,我還笑得出來。我覺得如果還笑得出來,我們的生命就還有些值得讚美的地方,尤其是當我們因為朋友的無恙而輕鬆微笑的時候……

  真希望一切都如此結束,讓我們用一場不必再有傷亡的勝利來結束這場戰鬥,也結束這場戰爭。我們可以用溫斯頓的皇儲來換回我們失去的土地,同時換取短暫的和平,直到某日某個偉大君主忽然頭腦發熱,再次發動一場愚蠢而沒有意義的戰爭,那就不是現在的我們需要考慮的問題了,不是麼?我可以順利地從軍官的位置上退役,帶著一筆或許不怎麼豐厚的津貼和幾枚什麼也代表不了的勳章,回去作我的酒館老闆。而弗萊德,他已經站在了足夠高的位置上,起碼可以在一定的範圍內實現他對朋友的諾言了。

  可惜,這只是一個短暫而美好的想像而已。不久,我願望就被一名使者的來訪擊碎了。

  當我被弗萊德的侍從帶到會議室時,空氣中的氣氛十分凝重。一個身穿便服、筋疲力盡的使者癱坐在一邊。雖然他的衣著不整,看起來很沒有精神,嘴邊卻蓄著時髦的八字鬍須,鬍鬚的兩端微微向上翹起,就像是兩道長錯了地方的眉毛。他一定吃了不少苦頭,正不顧體面地大口喝著杯中的熱牛奶。

  「這位是梅裡爾騎士,陛下的使者。」人到齊之後,弗萊德首先向我們介紹了一下這陌生的使者,「梅裡爾先生給我們帶來了一條緊急的消息……」

  「王都辰光城被圍困了!」

  「這不可能!」我失態地大叫。這消息來得太突然了,讓人沒有任何防備。

  「對,這不可能。我們已經控制了整條北部戰線,不可能有第二支溫斯頓軍隊渡過晨曦河,直到王都城下還不被我們知曉。」羅迪克也驚訝地叫出聲來。所有參加會議的軍官和都點頭附和,贊成他的說法。

  「的確不可能,先生們。」弗萊德打斷了我們,「圍困王都的,是克里特人的軍隊。」

  梅裡爾騎士帶來的消息是這樣的:

  三十天以前,就在我們正對達沃城的補給線進行騷擾時,克里特王國使臣溫伯利侯爵抵達王都。他表示,德蘭麥亞為幫助克里特王國,在抵禦溫斯頓帝國反侵略戰爭中作出了極大犧牲。克里特國王拉瑟斯五世為表示對德蘭麥亞國王的友誼,特支援德蘭麥亞大批糧食、兵器、鎧甲等戰略物資,以示謝意。

  十天後,一支由大量車馬及一千餘名押運士兵組成的克里特運輸隊到達兩國交界處的南塔列斯城,受到城主勞特森伯爵的歡迎。友好的伯爵並不知道,他迎接的是一群什麼樣的客人。

  當晚,近萬克里特大軍在暮色中強渡在千餘名內應的幫助下輕易攻取南塔列斯城,當晚同時遇襲的還包括德蘭麥亞於兩國邊界的七座城池。由於自戰爭開始以來,兩國始終保持著友好關係,並且不久前國內還在宣揚兩國友好的論調,許多守軍根本就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時間遇襲。克里特人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就完全控制了兩國疆界,並一路勢如破竹,向德蘭麥亞的內陸腹地高歌猛進。

  對於這場蓄謀已久的攻擊,德蘭麥亞顯然缺乏準備,而且長年與溫斯頓帝國的戰爭將已經為數不多的德蘭麥亞精銳幾乎全部抽調到了晨曦河沿線,加上王都辰光城原本就比較靠近克里特城,當德蘭麥亞的統治者們還在熱切期待著克里特國王的禮物時,他們忽然發現這份毫無信譽可言的戰爭禮物已經送到了自己眼皮底下。

  這時候再找特使閣下理論就已經遲了。特使居住的公館人去樓空,只在客廳的桌子上放著一張致德蘭麥亞國王米蓋拉一世的措辭微妙的信箋。信中說,鑒於德蘭麥亞王國「無力抵禦」溫斯頓帝國入侵,出於「自保」目的,克里特王國將遺憾地不得不採取「主動防衛姿態」,在德蘭麥亞境內製造「戰略彈性緩衝區」,如遇抵抗,則認為德蘭麥亞王國與溫斯頓帝國已經達成「戰略默契」,為「共同謀求克里特領土」的「侵略國家」,對此,克里特王國唯有對之進行「正義的宣戰」。

  緊隨這赤裸裸的陰謀而來的,是克里特大軍直指辰光城。梅裡爾等人授命求援的時候,克里特人的軍旗距離王都只有不到五天的路程。王都迫在眉睫,德蘭麥亞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

  我們該怎麼辦?

  這個問題只有一個答案,卻很難說得出口:只需要再過一兩天,眼前的勝利就唾手可得,我們將會創下大陸各國將領夢寐以求的功業,讓自己的名字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我們必須放棄這一切。

  弗萊德的目光望向窗外,從這裡,我們可以看見達沃城中央城堡尖細的塔頂。正在那裡的,是弗萊德一生注定的宿命的敵手。現在,他有機會在這裡獲勝,這或許是他今生唯一的一次戰勝他的機會,如果錯過了,將永遠不會再回來。

  一個細小的聲音從他嘴裡發出來,可我們都聽清楚了,那是他的決定,是他必須下達的唯一的命令:

  「全軍撤退,目標,王都辰光城……」
huro 發表於 2008-1-2 15:18
第八卷:驚變 第七十章 國王、將軍、大臣

  辰光城的情形雖然危急,但並不像我們想像的那麼糟,近兩萬克里特大軍在攻陷了扼守皇都南側通道的銀盾城堡後,只是囤兵城內,並沒有立刻對我們的王都發起進攻。

  在我們到來之前,已經有三支援軍抵達辰光城,他們是軍務大臣梅內瓦爾侯爵閣下領內的三千私兵,國王陛下的侄子、東方希特維尼亞高地的擁有者、封·加列特公爵閣下的軍隊五千人,以及西北部芬特城由年輕的米拉澤男爵的八百援兵。和兩位大貴族的陣容相比,米拉澤男爵的部屬不但數量微不足道,連鎧甲器具也很陳舊。但我覺得,年輕男爵的士兵們表現得更像是群士兵,他們警醒、可靠,即便在休息的時候也不會放鬆警惕。

  危難中的辰光城,如同一條在風雨中飄搖的小舟,而在那看不見的水面下,卻在湧動著幾道有力的暗流……

  「歡迎您的到來,我們無敵的勇士,年輕的侯爵閣下。」在皇宮前,梅內瓦爾侯爵親熱地與弗萊德擁抱在一起。當我們用一支形同民兵的散兵游勇在與溫斯頓帝國大軍的戰鬥中取得勝利之後,他就毫不羞怯地以弗萊德的發掘者自居,時常以師長的姿態向弗萊德賣好,生怕別人不知道當初是他舉薦弗萊德獨當一面的。至於當初他給我們的是一支什麼樣的軍隊,卻再也沒有人提起了。

  「啊,是梅內瓦爾大人,多日不見,您的氣色比以往更好了。不過我不得不提醒您的口誤,下官的爵位只是二等伯爵而已。」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弗萊德學會了與這些油滑的官僚們虛與委蛇。在表現恰當禮節的同時,他也知道了在什麼時候向對方表示毫無誠意的友好,儘管這個時候他總是無法掩飾皺起的眉頭。

  「我沒說錯,閣下……」軍務大臣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您在疆場上的勝利為您贏得了這個爵位。您知道,為了說服強硬的陛下,我的公主殿下花費了多大的力氣。不過,這都過去了,這是您應得的榮譽……」

  現在我們已經不是對內廷事務一竅不通的生手了,起碼我有足夠的身份和地位讓我站在這個國家最中心的大廳裡,所以我知道,他口中的公主殿下是尊貴的陛下唯一的女兒,也是他公開承認的唯一的孩子卡莫裡公主。而她的夫婿,正是梅內瓦爾先生的二兒子克裡茨子爵。

  「您的委任證書馬上就會到來,而我,年輕的先生,希望您提前知道這個消息。我不該告訴你的,可是我實在忍不住。我太高興了,畢竟您是我保舉的最優秀的人才,這證明老梅內瓦爾的眼睛還沒有花,哈哈哈……」

  「您真是讓我受寵若驚,先生。」弗萊德不卑不亢地回答,但我看得出他的情緒更糟糕了。

  「不過,在正式的委任下達之前,我還不敢僭越自己的身份。我告辭了,先生……」我的朋友帶著我們恭敬地向梅內瓦爾先生行禮告辭,表現出了甚至於一個下級官員對上司都不應有的過重的禮貌。這是弗萊德極端厭惡的表示,他情願用格外隆重的禮貌將他不喜歡的人拒之於千里之外。他或許覺得對這樣的人連自己誠實的厭惡都不值得接受吧。

  遺憾的是,梅內瓦爾先生似乎把這當成了某種具有積極意義的表示,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我們的禮儀,微笑著目送我們離開。

  「嗨,那是誰?雖然我從沒有見過您,但第一眼我就認出您來了。您是德蘭麥亞的利劍,王國的英雄,卡·古德裡安伯爵閣下吧,見到您我太高興了。」還沒有走出幾步,我們就不得不被一聲召喚喊得停住了腳步。喊住我們的是一個三十五歲上下的貴族,他長著棕色的頭髮,如果把貴族普遍存在的虛胖忽略不計的話,他的身材還是很協調的,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美男子。他的表情很和氣,彷彿隨時都可以和別人勾肩搭背成為朋友,但兩隻藍色眼眸卻彷彿兩團幽藍的火焰,燃燒著他心裡的慾望。

  「封·加列特公爵。」弗萊德從貴族徽章上認出了對方的身份。他不得不把剛從一個別有用心的示好者那裡獲得的自由抵押到另外一個身上,尊敬但並不真誠地接上話茬。

  「不用那麼拘禮,年輕的伯爵,哦,或許我應該喊你侯爵閣下,你知道這件事嗎?」他拍了下額頭,似乎恍然大悟地說:「您當然知道了,剛才梅內瓦爾先生跟您說的應該就是這件事。其實他沒有必要這麼急著告訴您,這簡直剝奪了您得到一個意外驚喜的樂趣。」

  「獲得更高的地位意味著要承擔更多的責任,閣下,我可不覺得這是什麼驚喜。」我真同情我的朋友,他試圖努力擠出一個禮節性的笑容,但他現在看上去很難看。

  「不要喊我閣下,我喜歡和年輕的軍人交朋友。」公爵閣下灑脫地揮了揮手,「不要把我當成那些老舊的貴族,我當過兵、也打過仗。如果您願意稱呼我的名字,或者像個老兵一樣喊我聲朋友或者兄弟,我會很高興地接受的。事實上,軍隊中很多將領都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希望您也能成為其中之一……」他在說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別有深意地看了弗萊德一眼,帶著明顯的拉攏含義。

  「我恐怕自己沒有這個榮幸……」弗萊德的面部肌肉似乎是在抽搐,我不知道他還能把這個不怎麼樣的微笑表情堅持多久。就在我試圖用某種方法解除他的痛苦時,宮廷禮儀官的聲音救了他:

  「國王駕到……」

  宮廷的喧嘩停止了,官員們紛紛用合適的禮節迎接國王的到來。當他坐到他的座位上,用有些沙啞的聲音說了句「平身」之後,我又一次看到了這個國家的君主。

  還只是一年不到的時間,他已經老了很多:原本一片烏黑中攙雜著幾絲銀白的頭發現在已經變成了灰白的一片,眼眶和鼻子漸漸塌陷,雙手猶如脫水的植物,枯萎得不像樣子。他的呼吸粗重,眼神渙散,如果不是眉眼間還保留著幾分莊嚴的王者之相,我甚至會以為自己認錯了人。對於這個柔弱的老人而言,將一個國家壓在他的肩膀上似乎的確過於沉重了,尤其是當他不得不面對兩大強國的欺凌戰禍的時候。他的身體看不出什麼大問題,但是他的精神狀態很差,雖然我沒有米莉婭那樣精湛的醫術,但起碼我還知道,精神上的壓力也是可以殺死人的,而且這方面的問題很難解決。

  看著他虛弱的模樣,再看一看兒媳享有皇位繼承權的軍務大臣,然後再看看同樣享有繼承權公爵閣下,我似乎明白了點什麼,但又想得不是很透徹。

  「我的將軍,你回來了,很好。」陛下看著弗萊德和我們,他的表情依舊是那麼友善。他就是一個友善的老人,這品質對於一個人來說是難得的優點,但對於一個君主,則未必是他的福氣。

  「我接到了你的戰報,你做得很好,顯揚了我德蘭麥亞的國威,挽救了這個國家。在這個時候把你們召回來實在是很可惜啊,不過我想,溫斯頓侵略軍暫時沒有什麼大的作為了。為了表示對你的表彰,我特賜予你三等候爵爵位,而你的部下們,也會得到與他們的忠誠相對的報償。」

  他做了個手勢,一個內侍將早已準備好的委任證書、和禮服徽章端上來。我們齊齊跪在地上,向國王陛下表達了謝意,而後便退到了一邊。在人群中,我發現了一雙年輕明亮的眼睛正吸附在弗萊德身上,迸射著激動的神采。那道眼神很奇怪,並非是單純的嫉妒或是羨慕,而似乎是飽含著一種讓不正常的狂熱,即便說那是崇拜似乎也並不過分。我著意打量了一下這道眼神的主人,那是個年輕的下階貴族,他身材頎長消瘦,挺拔俊秀,身上的禮服並不像他身邊的人那麼鮮亮,但整齊得體。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安靜的像塊石頭,但我彷彿覺得這個人就是一團火焰在燃燒。他沒有注意到其他人的存在,甚至連國王陛下也沒有注意,而只是把精神集中在弗萊德身上。

  有趣的年輕人,我想,而後我不禁自嘲地笑了笑。年輕人?我難道不再是一個年輕人了嗎?我只有二十二歲而已啊,是什麼讓我那麼快就覺得自己已經老了呢?

  當我把分散的精神收回的時候,國王陛下的一篇長篇大論只剩下了最後一段:「……德蘭麥亞危在旦夕,我不知道這個祖先英烈留下的偉大的名字還可以保存多久,但我相信,它絕對不會在我手中消失。現在,都城城牆下有的是優秀的戰士,我只需要一個人出來統帥他們,帶領他們,讓他們面對強敵,獲取勝利!站在這裡的各位都是德蘭麥亞最傑出的人,我希望你們中有我想要的人,他將成為這一次都城防禦戰的統帥。」

  長久的沉默,沒有一個人答話。以一個並不強大的國家的實力獨自支撐兩大強國的侵略,稍有閃失就會身敗名裂。即便是溫和的君主,在絕望時也會找到一個遷怒的對象,這時候戰敗者最好的下場也是身首異處,而最壞的……沒有人能夠想像。這可不是逞英雄的時候。

  「怎麼,沒有人嗎?一個也沒有。看看你們,有將軍,有元帥,有首相,有大臣,有皇親國戚,你們拿著豐厚的俸祿,卻在這個時候連一個能幫助我的人也沒有嗎?」陛下看著站得距自己最近的那些王國最高貴的人們,他的話語中帶著憤怒,但更多的含義是無奈和疲憊,甚至還有點絕望。

  「陛下!」這時候,封·加列特公爵咬著牙站了出來。他努力做出勇敢灑脫的模樣,右手卻在神經質地微微顫抖著,像是一個賭徒正握著兩枚骰子。

  「……臣願意用這一腔熱血報效家國,為您稍解煩憂。」

  「哦,我的侄子。」米蓋拉一世的眼神陡然亮了起來,他坐正了身體,像是對著一個絕世珍寶一樣對著他的臣子。

  「果然,願意為我分擔憂愁的,只有我的親人麼?」

  「陛下!」這時候,梅內瓦爾侯爵閣下忽然也站了出來。他的面色有些發青,語調還有些遲疑。

  「臣願替陛下分解憂愁。」

  「國務大臣閣下,您不畏強敵以身報國的精神令人尊敬,當為國家之楷模,臣民之表率。但我認為,身為國之棟樑的閣下,更宜在這危難之際保重身體,不應以高齡之年以身犯險啊。」公爵閣下一臉的尊敬之色,但眼神中卻不乏奚落之意,嘴唇也微微向上翹起。

  「多謝公爵閣下的關心,在下感激不盡。不過在下雖然心存殺敵之心,奈何年高體弱,實在力不從心了。我只是推舉我的次子克裡茨擔任統帥一職,率領王師掃平國境,拒強敵於國門之外,為陛下分憂。」

  「侯爵閣下,克裡茨伯爵雖勇猛過人,是軍中難得的良將,但年紀尚幼,統軍經驗尚淺。恕我直言,還是在軍中多歷練幾年才好。否則戰敗沙場事小,危及家國事大,若是英勇地戰死疆場,只怕閣下難捨舐犢之情。」

  「公爵大人,克裡茨雖然年幼,但已經指揮過無數大規模正規軍作戰,經驗豐富。倒是閣下您,似乎只是在東部高地剿過幾股弱匪,不適合指揮這樣的戰鬥。」

  「東部匪患由來已久,卻在在下手中一掃而清,戰績雖小,卻是勝績。男爵閣下參戰隨多,卻似乎屢戰屢敗啊……」

  漸漸地,宮廷中言辭間的火藥味濃了起來,在兩位舉足輕重的重要人物身邊,逐漸聚攏了兩群官員,各自支持一方,擺出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反對另一方的觀點:一個人隱晦地表示,公爵閣下在外「頻頻偶遇」的「紅顏知己」不幸死於交通事故,還是節哀順變,不必為國事操勞,另一個就巧妙地暗示軍務大臣只要不「再」對軍隊糧餉供給向下「調整」,公爵必會百戰百勝;一個人頗具風度地擔心公爵閣下長期「從軍在外」,讓公爵夫人「獨守空閨」,最近卻「喜得貴子」,正應當在家「好好慶祝」才是,另一個馬上關心地慰問克裡茨閣下在一間「下流的交際場所」被一群「無端生事的市民」打得鼻骨折斷,傷勢如何,「丟失」的佩劍是否找到,以及要如何恢復「被蔑視的軍威」;一個人漫不經心地打聽公爵大人在剿匪過程中養成的恐懼黑暗的「幽閉恐懼症」病情是否好轉,並好心推薦了一個有名的心理醫生,另一個又隨口提及了上次軍務大臣在夏季圍獵時掏出的繡著兒媳卡莫裡公主姓名縮寫的手帕……

  這是一場真正屬於高貴的紳士之間的、富有高雅情調和高貴理性的、用華麗文秀的辭藻包裹著的語言的盛宴,這讓我大開眼界。我曾經以為作為一個酒保,我已經掌握了足夠多的與人交際的本領,但直到現在我才發現,當你可以用一百句話把一個人的思維引到別處,而後忽然用幾個字吐露你真正的含義時,你才掌握了語言的真諦,才會成為讓人景仰的高貴的人。

  「陛下,下官想保舉一個人!」忽然,一個年輕的聲音響亮地穿過那些衣冠錦繡的大人們的喧鬧,清晰地傳進每個人的耳朵中,嚇了大家一跳。

  說話的正是剛才那個始終注視著弗萊德年輕貴族。

  「您?您是……」封·加列特公爵疑惑地看著這個在宮廷排序中列在隊尾、幾乎要排出大門的年輕人。

  「下官是史蒂文森·德·米拉澤,王國一等男爵,為解都城之圍困增援而來,昨日剛到。」

  是他?我有些吃驚。他就是那個帶領著微不足道的八百士卒增援辰光城的那個年輕的男爵?我們看過他的士兵,我說過,那些是真正的士兵。我真不能相信他們是由眼前這個看上去帶著幾分文弱的青年訓練出來的。

  「年輕人,你說。」國王陛下似乎對剛才的爭論不休厭倦不已,當有人提出新的意見時,他似乎很高興解脫了一個冗長而無意義的討論。

  陛下的支持讓許多原本想大聲呵斥這個地位卑下的年輕人的聲音消失了。男爵優雅地向陛下施禮,走上前來。他走得很慢,原本只需要十幾步的紅色地毯在他腳下滑動了很久。在這幾步路程之間,他不知不覺已經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彷彿成為了這個大廳的中心點。現在,他的目光中再也看不到任何人,那是一片自信的湖水,平靜得映不出一個影子。

  「陛下……」他停在了合適的位置:公爵和軍務大臣之間,比他們略微靠前。我不覺得他站的位置有任何的突兀,他彷彿天生就應該站在那個位置上,那一小塊地方幾乎就是為他而鋪設的。

  「我冒昧地舉薦一位更合適的人選,那就是……」他轉過頭,看向我們的方向,用他平靜的目光再一次看向我的朋友。

  「王國中將,國之利劍,您最忠誠也是最勇敢的臂膀,軍人中的軍人,最優秀的戰士,擊敗溫斯頓軍魂的偉大勇者,弗雷德裡克·卡·古德裡安侯爵閣下。」
huro 發表於 2008-1-2 15:19
第八卷:驚變 第七十一章 你的位置在哪裡

  「尊敬的陛下。」米拉澤男爵繼續說道,「侯爵閣下曾手刃溫斯頓大將開普蘭、以兩千散勇力拒溫斯頓大軍於坎普納維亞城下、將溫斯頓軍統帥路易斯太子打得潰不成軍。他的功績與德蘭麥亞歷史上的戰神內維爾元帥相比也未必遜色,臣以為,他無疑是作戰指揮官的最佳人選。」

  以弗萊德的資歷、地位和人望,似乎離這個指揮官的位置很遠,在他前面,有兩隻手也數不清的公爵、將軍有資格坐上這個掌握全國軍權的高位。不過,這時候事情變得有些出奇,沒有一個人跳出來反對這個看起來有些荒謬的建議。如果注意觀察,我們可以發現這樣一個事實:幾乎所有有資格得到這個位子的大人們都已經站在那兩團糾纏在一起的「人堆」之中,成為他們中兩位最強大的人的支持者了,而在剛才一直沒有表態的人當中,弗萊德卻是武將之中站得最靠近國王的一個。

  「陛下,此事……」弗萊德剛要表示推辭,就被梅內瓦爾大人打斷了。軍務大臣忽然無比恭順地說道:「尊貴的陛下,臣以為侯爵閣下天縱英才,勇武不凡,實是我軍中之瑰寶,當是指揮官的不二人選。臣願收回剛才的舉薦。」

  他的話一出口,大廳內立刻有幾乎一半的大人老爺們點頭稱是,紛紛附和。

  加列特公爵遲疑了片刻,他看了看忽然轉變口風的軍務大臣,又看了看站在那裡有些不知所措的弗萊德,似乎思索了片刻才下定決心,轉而開口說道:

  「陛下,如果是古德裡安侯爵,臣也認為他更適合這個職位。」

  頓時,剛才還爭得不可開交的官員們忽然一團和氣起來,攜手把一頂又一頂高帽扣到弗萊德身上,這個說他神勇無敵,那個說他運籌帷幄,這個說他英俊不凡,那個說他相貌堂堂,這個說他一拳能打死一隻虎,那個說他一腳能踢死一頭熊……至於他不適當的年齡和身份,似乎已經被大家忘到了舌頭後面,即便有人想說也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來。

  「陛下,臣年少無知,實不堪當此大任。」弗萊德反對著。

  「侯爵閣下,您已經用您的戰績證明了您的價值,獅子並不會因為年幼而畏懼綿羊,我認為您完全能夠勝任這個光榮的位置。」加列特公爵忙不迭地說,他的話贏得了幾乎所有人的贊同,似乎已經沒有人還記得,就在片刻之前,他還以「年紀尚幼、經驗尚淺」為由堅決反對克裡茨伯爵就任這個職務。

  「我年輕的侯爵,你完全有資格勝任更尊貴的職位,如果你有什麼願望,我會滿足你的要求。你會用行動證明你的忠誠,是嗎?」國王陛下以十分友好的語氣問詢弗萊德,可他的言辭卻更像是命令。還有什麼辦法呢?我的朋友只有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職位。

  「那麼,從現在開始,您就是我托付生命的人了。希望您能夠以百倍的忠誠和勇氣來保衛這個國家,我保證,您的忠誠絕不會平白付出。」

  「為您效勞就是我的榮幸。」弗萊德單膝跪倒,接受了他新的任命。片刻之間,他忽然由一個剛踏入上流社會的新進貴族一躍成為了暫時掌握著這個國家最強大的力量的人,這中間的變化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年輕的米拉澤男爵在最近的距離中目睹了這一幕,事實上,正是他促成了這一切的發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獲得了成功,由一名不知天高地厚的無名小子成為了讓掌握著這個國家的人印象深刻的年輕臣下,但他的表情絕不像是一個成功的人。當弗萊德雙手接過權杖時,一絲嫉妒閃過他的臉。

  沒錯,我相信,那是嫉妒。

  「侯爵閣下!」走出皇宮的大門,米拉澤男爵喊住了我們。

  「恭喜您,侯爵閣下,哦,或者我應該說將軍大人。」年輕的貴族說。

  「這都應該感謝您。」弗萊德沒好氣地回答,「您把我推到了黃金的坐椅上,又在我身後樹了一塊箭靶。」

  「您這麼說可真讓我寒心啊,大人。每個人都有自己天定的位置,您的位置注定不會總是那麼低。即便是全軍總指揮、王國元帥,大人,也未必是足以讓您施展才華的最好的舞台。」米拉澤男爵狡黠地笑了笑,聲調中帶著神秘莫測的挑釁意味。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會拜訪您的,希望到時候您不要把我關在門外。下官告辭了。」男爵並沒有對他的話作進一步的解釋,他在挑起了弗萊德交談的興趣之後選擇了離開,只留下我們看著他的背影沉默不語。

  男爵是守信的,在次日的中午,他如約來到了我們的營地。他來的正是時候,羅迪克等人這時候已經正在忙著整理那些剛編入自己麾下的軍隊,紅焰和普瓦洛雖然因為種族和職業等方面的原因無法正式承擔軍中的職務,但他們並沒有留在營地中,而是被都城的繁華深深吸引的小姐們拖去逛街了。只有我因為負責後勤事務,還留在弗萊德身邊。

  「大人,我可以與您單獨談談嗎?」被引入營帳的年輕貴族剛一進門就提出這個讓人不舒服的要求。他的眼睛不屑地瞥向我,示意著我正呆在不該呆的地方。

  「基德中校是我的朋友,如果您的話不能被他聽見,那麼就意味著不能被我聽見。」弗萊德的話斬釘截鐵。

  米拉澤男爵疑惑地看了看我,彷彿要從我平庸的臉上找到什麼足以吸引我朋友注意的特殊的東西一樣,但他終於沒找到。他深呼了一口氣,隨意地找了個位坐下,問了一個在我看來莫名其妙的問題:

  「您怎麼看待銀盾城堡的克里特大軍?」

  怎麼看待?什麼怎麼看待?那不是圍困都城的侵略軍嗎?雖然他們按兵不動有些奇怪。

  「那只是一個姿態,他們希望把全國的兵力吸引到這裡,時機成熟後就可以輕鬆獲得無人防禦的土地。」弗萊德不動聲色地回答著,可這答案嚇了我一跳。

  「既然您知道,那麼為什麼不制止那些正向都城增援的軍隊呢?」男爵問出了我想問的問題。

  「為了保存實力,先生。我們已經和溫斯頓人打了快三年的仗,而且事實上我們是輸家。溫斯頓人在這兩年的損失不足五萬,而我們已經失去了幾乎十萬訓練有素的士兵和大片豐饒的土地。這時候再以一城一地的力量與早有準備的克里特人交戰,或許可以拖延一陣,但結果是不會變化的。與其如此,到不如讓克里特人分散兵力,而我們集中優勢兵力,在大規模的正面戰鬥中取勝。而且,惟有讓我們的貴族老爺們失去自己的土地,他們才能夠鼓起足夠的勇氣戰鬥。」

  「您就那麼有把握取勝嗎?」男爵不依不饒地追問。

  「冬天快來了……」弗萊德這次只說了幾個字。可這幾個字的含義已經足夠多了:冬天意味著後勤補給量的增加、補給線路的交通困難等許多不利於克里特人的問題,更重要的是,克里特和德蘭麥亞分屬比利西克斯山脈的南北兩側,兩國雖然接壤,但氣候差異很大。來自南方的克里特人不可能在這不熟悉的嚴寒天氣裡完全發揮自己的戰鬥力。

  「不要侮辱您自己的智慧了,我不相信您需要我為您解釋這些,男爵。請說明您的來意吧。」弗萊德一揮手,制止了男爵的繼續發問,嚴肅地說。

  米拉澤男爵絲毫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他說:「或許您想知道昨天我為什麼會推舉您執掌兵權。」

  是的,這個問題不但弗萊德很有興趣,我也很想知道。

  「想必您已經發現了,我們可敬的國王陛下因為國事憂勞成疾,恐怕已經不久於人世。而有資格又有能力繼承國王之位的,正是昨天在殿堂上表演滑稽戲的兩位大人。哦,我說錯了,梅內瓦爾閣下的兒子才有這個資格,不過那個白癡一樣的克裡茨的野心比他的老父親小的多了,即便是從私生活方面來說,嚴格算起來,軍務大臣閣下才更像是陛下的女婿。」

  「如您所見,他們已經爭取到了大多數人的支持,成列的爵士老爺們排著隊去舔他們的屁股,他們大權在握,翻雲覆雨。這個時候,誰掌握了都城城牆下的這支大軍,誰就距離這個國家最高的寶座更近了一步……恩……事實上是已經把坐墊放到了屁股底下,沒有任何懸念。因此,雖然他們都知道坐上這個位置就要面對強大的侵略軍,還是忍不住要爭奪這個位置。」

  「而我,一個只有八百士兵的破落戶,對於他們中任何人都無關緊要。他們不管誰成了國王,都不會因為我的支持而給我回報。我不是能提供有力幫助的朋友,只是一個趨炎附勢的小貴族而已。如果他們成了統帥之後不拿我僅有的一點家底去當炮灰,我就已經很感動了。」

  「所以,我選擇了您,閣下。我想,我已經跟您留下深刻印象了,這就是我需要的。而且,我深信,隨著您逐漸認識我的才能,我會得到的更多。」

  「為什麼是我?」弗萊德問,「有那麼多的人。他們未必不比我更合適。」

  「得了,閣下,我分得出蠢材和良將之間的區別,起碼在戰場上,跟隨您活命的機會就比別人大很多。但閣下,或許您在用兵方面難有人能相比,但您在宮廷中的表現甚至連個小孩子也不如。而在這方面,我可以幫助您,也只有我能毫無保留地幫助您。我對宮廷的認識和瞭解比您深刻的多,而且又不屬於任何派別,可以讓您避開危險的政治陷阱,許多時候,這比戰場上廝殺還要可怕。所以您也需要我,正如同我需要您一樣。」

  「您可真誠實。」弗萊德不無揶揄地說。

  「對正確的人說正確的話,這一向是我的良好品質。對於您這樣的聰明人,誠實地說出慾望並不是罪過。」年輕的男爵把這句話當成是誇讚,欣然接受,「還記得我昨天跟您說的話嗎?」

  「每個人都有自己天定的位置嗎?」弗萊德問。

  「我並不怕您笑話我,我知道自己的位置在更高的地方。我不願意一生只在一個不屬於自己的位置上平庸地度過,而現在,我的椅子或許就在您的身邊吧。」米拉澤男爵驕傲地回答。我是說,他是真正帶著「驕傲」回答的這個問題,這是他內心真實的想法,他不懼怕把它誠實地告訴我們。而且,即便他的回答如此驕傲,這依然不是他內心思想的全部。他的眼睛並不僅僅停留在弗萊德身邊而已,而是看得更高。

  「您不怕為這些話惹上麻煩嗎?」連弗萊德也不太適應男爵的咄咄逼人了。

  年輕的貴族微微一笑,問道:「我會嗎?」在他看到弗萊德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之後,他忽然又帶著挑釁的口吻說道:

  「問一個我私人感興趣的問題,大人,您的野心是什麼?您認為您的位置在哪裡呢?」

  「……」

  忽然,弗萊德沉默了,他的自信、他的驕傲、他的穩重和勇敢在這一句問句面前忽然消散,就好像是雲遇到了風、水潑灑進泥土,彷彿找不到蹤影。這是他第一次在並不熟悉的人面前如此失態,也是第一次與人相處時落在下風。我猛然間覺得我十分反感正站在那裡欣賞弗萊德的失態的男爵,他的眼角里流動著某種復仇般的快意。在這兩個同樣可以被稱為絕頂人才的年輕人面前,我幾乎一句話也插不上。他們的思維是沿著我難以揣度的路線走來的,只有到結果顯露在我面前時,我才會恍然大悟。但現在,我不得不開口說話了。即便我頭腦愚笨、言辭拙劣,但我寧願自己獻醜也不願讓我的朋友被別人當作笑柄。

  「閣下……」我插嘴說,「您去過酒館嗎?」

  「是的,我去過。」男爵並沒有料想到我會在這個時候開口說話,他還沒有搞清楚我的意圖。

  「那您應該知道,酒館裡有這樣的位子,它靠前台表演的演員很近,離櫃檯也不遠,可以把正在表演的漂亮姑娘看個仔細。這樣的位置並不多,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坐到的。而且酒館並不是高檔的餐廳,不太可能預定座位。那麼,那些食客怎麼才能坐到比較好的座位上呢?」

  「哦,我不太清楚。」他似乎對我的話有點感興趣了。

  「其實很簡單,簡單得讓您不能相信。這都是些先到先得的位置,來得早的人自然有挑選座位的權利。而那些後來的人必須等他們喝完了酒之後才能坐下。」我的語調緩了一緩,然後不無惡意地對他說:

  「侯爵閣下來得比您早,先生。所以您應當排隊。」

  男爵的瞳孔頓時收縮了一下,恨恨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似乎有些虛弱的弗萊德,沒有掩飾住他眼中的嫉妒和憤怒。他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僵硬。

  「您很有趣,基德先生,很有趣。非常感謝您的提醒,我告辭了。大人,希望您能找到您想得到的東西。」

  「不必感激,這是我應當做的。」我將他送出營門。

  「你怎麼了,弗萊德。」當我用最快的速度趕回營帳時,我的朋友還在苦悶地思索。

  「我不知道,傑夫,聽了他的問題,我忽然不知道我想要什麼。我曾經以為我能夠保護所有人,但現在我知道那不可能。總會有人死,總會有人受傷害,而我無能為力。當他問我我的野心是什麼的時候,我的心裡……我的心裡忽然空空的,我不知道。」他的聲音低沉得甚至連他自己都聽不清楚。

  「戰爭讓人發狂,讓人邪惡,我的朋友。最近一段時間,我想的一直都是如何去戰勝敵人,如何殺人,如何……如何贏得這場戰爭。我似乎真的在為我自己戰鬥,為我的榮譽,為我的利益,為我一個人。可是,這些……這些沒有任何意義啊……」

  「還記得嗎?弗萊德,你答應過湯米的話。」我小心地問他。我不知道我的朋友居然被這個簡單的問題攪得那麼苦惱。我知道他是個聰明人,但我也知道,越是聰明的人就越容易胡思亂想。

  「我記得,那又怎麼樣?我不能保護所有的人,難道你真的讓我去當一個國王麼?就算我當上了國王又能怎麼樣?應該有的戰爭一點也不會少,應該死的人依然會死去。只不過現在是我們,今後換成了他們。」

  「所謂的偉大的人,他們的偉大並不在於他們保護了多少人,而在於他們堅持著保護他人的願望。」我扶住他的肩膀,「你救了我們,挽救了那麼多士兵和平民的生命,而且還想拯救更多的人。只有你不應該為自己的目標迷惘,弗萊德,或許你的理想很難實現,或許它根本就不能實現,但你在拚命地去做,而且做得很好,不是嗎?」

  「你就是那樣一個人,我的朋友,你無愧於你的誓言。對於那些在你希望去幫助的人而言,你就是他們的王。」

  我不知道我的話對不對,我只知道我自己正是這樣想的。那驕傲的米拉澤男爵無疑是個非常傑出的人,如果他處在弗萊德的位置上,我相信他也可以做出同樣了不起的功績來。但在我心中,他永遠不會成為一個像我的朋友一樣偉大的人。因為我覺得最高的位置並不在別人的頭頂,而在自己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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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V:7 大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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