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明朝的那些事兒 作者:當年明月 (已完成)

 
tyler002 2008-9-25 15:1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8 120392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16
第7部:大結局 第十四章 突圍

  事實告訴我們,那個包圍圈相當結實,眾位頭領人多勢眾,從九月被圍時起,就開始突圍,突了兩個月,也沒突出去。

  到十一月,連他們自己都認定,完蛋的日子不遠了。

  當時已是冬季,天氣非常地冷,幾萬人被圍在裡面,沒吃沒喝,沒進沒退,打也打不過,跑也跑不掉。

  然而不要緊,還有壓箱底的絕技,只要使出此招,強敵即可灰飛煙滅——投降。

  當然了,投降是暫時的,先投降,放下武器,等出了圈,拿起武器,咱再接著幹。

  但你要知道,投降也是有難度的。

  為順利投降,他們湊了很多錢,找到了京城總兵王朴,向他行賄。

  沒有辦法,因為你要投降,還要看人家接不接受你投降。為了共同的目標,適當搞搞關係,也是應該的而且按很多人的想法,首領們應該是很窮的,總兵應該是很富的,事實上,這句話倒過來說,也還恰當,比如後來的張獻忠,在谷城投降後,行賄都行到了朝廷裡,上到大學士、下到知縣,都收過他的錢。

  人不認人,錢認人,這個道理,很通用。

  問題在於,參與包圍的人那麼多,為什麼偏偏行賄王朴呢?

  這是一個關鍵問題,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充分說明,諸位頭領的腦袋,是很好使的。

  只能行賄王朴,沒有別的選擇。

  因為王朴同志,是京城來的。

  在包圍圈的全部將領中,他是最單純的,最沒見過世面。

  王朴同志雖然來自京城,見慣大場面,但西北的場面,實在是沒有見過,而在這群頭領面前,他也實在比較單純。

  他知道,打仗有兩種結果,投降就投降,不投降就打死,卻不知道還有第三種——假投降。

  他也不知道,在這個包圍圈裡的諸位頭領,都有投降的經歷,且人均好幾次,某些層次高點的,如張獻忠,那都是投降的專業人士。

  再加上無知單純的王總兵,也有點不單純,還是收了頭領們的錢,他還算比較地道,收錢就辦事,崇禎六年(1634)十一月十八日,首領們派了代表,去找王朴(錢已經送過了),表示自己的投降誠意,希望大家從此放下屠刀(當然,主要是你們),立地成佛。

  王朴非常高興,他的打算是完美的,受降,自己發點財,還能立功受獎,善莫大焉。

  他隨即下令,接受投降,並催促眾首領早日集結隊伍,交出武器。

  當然他並沒有撤除包圍,那種蠢事他還是干不出來的。

  但既然投降了,就是內部矛盾了,沒必要興師動眾,可以原地休息,要相信同志。

  你要說王朴沒有絲毫提防,那也不對,他限令頭頭們十日之內,必須全部繳械投降。

  不用十天,四天就夠了。

  二十四日,十餘萬民軍突破王朴的防線,衝出了包圍圈。

  大禍就此釀成。

  鑑於所有的軍隊都在搞包圍,河南基本是沒什麼兵,所以諸位頭領打得相當順手,很是逍遙了幾天。

  也就幾天。

  十二月三日,左良玉就追來了。

  包圍圈被破後,崇禎極為惱火,據說連桌子都踹了,當即下令處罰王朴,並嚴令各部追擊。

  左良玉跑得最快。

  之所以最快,倒不是他責任心有多強,只是按照行政劃分,河南是他的防區,如果鬧起來,他是要背黑鍋的。

  擺在面前的局勢,是非常麻煩的,十幾萬民軍湧入河南,遍地開花,壓根沒法收拾。

  左良玉收拾了,他收拾了河南境內的所有民軍——只用了二十天實踐證明,左總兵是不世出的卓越猛人,他率領幾千士兵,連續出擊,在信陽、葉縣等地先後擊潰大量民軍,肅清了所有民軍,從頭至尾,二十天。

  左良玉同志工作成績如此突出,除了黑鍋的壓力,以及他本人的努力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他所肅清的,只是河南境內的民軍,那些頭領的主力,已經跑了。

  跑到湖廣了,具體地點,是湖廣的鄖陽(今湖北鄖陽)。

  我認為,他們跑到這個地方,是經過慎重考慮的。

  跟河南接壤的幾個省份,陝西是不能去的,洪承疇在那裡蹲著,而且這人專殺投降的,去了也沒前途。

  山西也不能去,雖說曹文詔調走了,但幾年來,廣大頭領們基本被打出了恐曹症,到了山西地界,就開始發怵,不到萬不得已,也不要去。

  那就去湖廣吧。

  最早進去的是高迎祥和李自成,且去的時候,隨身帶著幾萬人,鄖陽巡撫當時就暈菜了,因為鄖陽屬於山區,平時都沒什麼人跑來,也沒什麼兵,這回大發了,一來,就來幾萬人,且都是鬧事的,各州各縣接連失陷,完全沒辦法,只好連夜給皇帝寫信,說敵人太多,我反正是沒辦法了,伸長脖子,等著您給一刀。

  這段日子,對高迎祥和李自成而言,是比較滋潤的,沒有洪承疇,沒有曹文詔,沒有左良玉,在他們看來,鄖陽是山區,估摸著也沒什麼猛人,自然放心大膽。

  這個看法是錯誤的。

  事實上,這裡是有猛人的,第四個猛人。

  說起來這位猛人所以出山,還要拜高迎祥同志所賜,他要不鬧,估計這人還出不來。

  但值得慶幸的是,在此人正式露面之前,高迎祥和李自成就跑了。

  具體跑到哪裡,就不知道了,反正是幾個省亂轉悠,看準了就打一把,其餘頭領也差不離,搞得中原各省翻天覆地,連四川也未能倖免。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只能用狠招了。

  崇禎七年,崇禎正式下令,設置一個新職務。

  明代有史以來最大的地方官,就此登場。

  在此之前,明代最大的地方官,就是袁崇煥,他當薊遼督師時,能管五個地區。

  光榮的記錄被打破了,因為這個新職位,能管五個省。

  這個職務,在歷史中的稱謂,叫做五省總督,包括山西、陝西、河南、湖廣、四川,權力極大,也沒什麼管轄範圍,反正只要是流賊出沒的地方,都歸他管。

  職位有了,還要有人來當,按照當時的將領資歷,能當這個職務的,只有兩個選擇:A:洪承疇,B:曹文詔。

  答案是C,兩者皆不是任職者,叫做陳奇瑜陳奇瑜,萬曆四十四年進士,歷任都察院御史、給事中,後外放陝西任職。

  在陝西,他的職務是右參政,而左參政,是我們的老朋友洪承疇。

  但為什麼要選他幹這份工作,實在是個讓人費解的事。

  就資歷而言,他跟洪承疇差不多,而且進步也慢點,崇禎四年的時候,洪承疇已經是三邊總督了,他直到一年後,才幹到延綏巡撫,給洪承疇打工。

  就戰績而言,他跟曹文詔也沒法比。

  無論如何,都不應該是他,但無論如何,偏就是他了。 所以對於這個任命,許多人都有異議,認定陳奇瑜有背景,走了後門。

  但事實上,陳奇瑜並非等閒之輩。

  崇禎五年的時候,由於民軍進入山西,主力部隊都去了山西,陝西基本是沒人管,兵力極少。

  兵力雖少,民變卻不少,據統計,陝西的民軍,至少有三萬多人。

  這三萬多人,大都在陳奇瑜的防區,而他的手下,只有兩千多人。

  一年後,這三萬多人都沒了——全打光了。

  因為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作為大刀都扛不起來的文官,陳奇瑜同志有一種獨特的本領——統籌。

  他是一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善於謀劃、組織,而當時的民軍,只能到處流竄,基本無組織,有組織打無組織,一打一個准。

  憑藉著突出的工作成績,陳奇瑜獲得了崇禎的賞識,從給洪總督打工,變成洪總督給他打工。

  對於領導的提拔,陳奇瑜是很感動的,也很賣力,準備收拾爛攤子。

  這是一個涉及五個省,幾十萬人的爛攤子,基本上,已經算是爛到底了,沒法收拾。

  陳奇瑜到任後,第一個命令,是開會。

  各省的總督、總兵,反正是頭銜上帶個總字的,都叫來了。

  然後就是分配任務,你去哪裡,打誰,他去哪裡,打誰,打好了,如何如何,打不好,如何如何,一五一十都講明白,完事了,散會。

  散會後,就開打。

  崇禎七年(1634)二月,陳奇瑜上任,幹了四個月,打了二十三仗。

  全部獲勝。

  陳奇瑜以無與倫比組織和策劃能力告訴我們,所謂勝利,是可以算出來的。

  多算勝,少算不勝,而況於無算乎?

  ——孫子兵法陳總督最讓人吃驚的地方,倒不是他打了多少勝仗,而在於,他打這些勝仗的目的。

  打多少仗,殺多少人,都不是最終目的,最終的目的是,再打一仗,把所有人都殺光。

  而要實現這個目標,他必須把所有的首領和民軍,都趕到一個地方,並在那裡,把他們全都送進地府。

  他選中的這個地方,叫做車廂峽。

  車廂峽谷車廂峽位於陝西南部,長幾十里,據說原先曾被當作棧道,地勢極為險要。

  所謂險要,不是易守難攻,而是易攻難守。

  此地被群山環繞,通道極其狹窄,據說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扔石頭,一扔一個准。

  更要命的是,車廂峽的構造比較簡單,只有一個進口,一個出口,沒有其他小路,從出口走到進口,要好幾天。這就意味著,如果你進了裡面,要麼回頭,要麼一條路走到黑,沒有中場休息。

  幾萬民軍,就進了這條路。

  這幾萬民軍,是民軍的主力,據說裡面還有李自成和張獻忠。

  為什麼走這條路,沒有解釋,反正進去之後,苦頭就大了去了。

  陳奇瑜的部隊堵住了後路,還站在兩邊的懸崖上,往下射箭、扔石頭,沒事還放把火玩,玩了十幾天,徹底玩殘了。

  想跑是跑不掉的,想打也打不著,眾頭領毫無辦法,全軍覆沒就在眼前,實在熬不住了。

  使用殺手鐧的時候到了。

  我說過,他們的殺手鐧,就是投降,準確地說,是詐降。

  沒條件,誰投降啊?

  ——春節晚會某小品很有道理,很現實,但在這裡,應該加上兩個字:

  沒條件,誰讓你投降啊?

  所以在投降之前,必須先送錢,就如同上次送給王朴那樣。

  於是頭領們湊了點錢,送給了陳奇瑜。

  然而陳奇瑜沒有收。

  崇禎沒看錯人,陳奇瑜同志確實是靠得住的,他沒有收錢。

  麻煩了,不收錢,我們怎麼安心投降,不,是詐降呢?

  但事實證明,頭領們的智商是很高的,他們隨即使出了從古至今,百試不爽的絕招——買通左右。

  陳奇瑜覺悟很高,可是扛不住手下人的覺悟不高,收了錢後,就開始猛勸,說敵人願意投降,就讓他們投降,何樂不為?

  陳奇瑜沒有同意。

  陳奇瑜並不是王朴,事實上,他對這幫頭領,那是相當瞭解,原先當延綏巡撫時,都是老朋友,知道他們狡猾狡猾地,所以沒怎麼信。

  我之前曾經說過,陳奇瑜是一個近似猛人的猛人。

  所謂近似猛人的猛人,就是非猛人他跟真正的猛人相比,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拿破崙輸掉滑鐵盧戰役後,有人曾說,他之所以輸,是因為缺少一個人——貝爾蒂埃。

  貝爾蒂埃是拿破崙的參謀長,原先是測繪員,此人極善策劃,參謀能力極強,但凡打仗,只要他在,基本都打贏了,當時,他不在滑鐵盧。

  但最後,有人補充了一句:

  如果只有他(貝爾蒂埃)在,但凡打仗,基本都是要輸的。

  陳奇瑜的弱點,就是參謀。

  和貝爾蒂埃一樣,陳總督是個典型的參謀型軍官,他很會參謀,很能參謀,然而參來參去,把自己弄殘了。

  軍隊之中,可以沒有參謀,不能沒有司令,因為在戰場上,最關鍵的素質,不是參謀,而是決斷。

  陳奇瑜同志只會參謀,不會決斷。

  面對手下的勸說和勝利的誘惑,他妥協了。

  陳奇瑜接受了投降,在他的安排下,近五萬民軍走出了車廂峽。

  其實陳奇瑜也很為難,既要他們投降,又不能讓他們詐降,要找人看著,但如果人太多,會引起對方疑慮,為了兩全其美,他動腦筋,想出了一個絕妙的方法:每一百降軍,找一個人看著,監督行動。

  找一個人,看一百個人。想出這個法子,只能說他的腦袋壞掉了。

  跟上次不同,這次張獻忠毫不拖拖拉拉,很有工作效率,走出車廂峽,到了開闊地,連安撫金都沒拿,反了。

  我很同情那些看守一百個人的人。

  事情到這裡,就算是徹底扯淡了,崇禎極為憤怒,朝廷極為震驚,陳奇瑜極為內疚,最終罷官了事。

  了事?那是沒可能的。

  各路頭領紛紛煥發生機,四處出戰,河南、陝西、寧夏、甘肅、山西,烽煙四起。

  估計是歷經考驗,外加煥發第二次生命的激動,民軍的戰鬥力越來越強,原本是被追著跑,現在個把能打的,都敢追著官兵跑,比如陝西著名悍將賀人龍,原本是去打李自成,結果被李自成打得落花流水,還圍了起來,足足四十多天,斷其糧食勸他投降,搞得賀總兵差點去啃樹皮,差點沒撐過來。

  到崇禎八年(1635),中原和西北,基本是全亂了,這麼下去,不用等清兵入關,大明可以直接關門。

  好在崇禎同志腦子轉得快,隨即派出了王牌——洪承疇。

  在當時,能幹這活的,也就洪承疇了,這個人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手狠且心黑,對於當前時局,他的指導思想只有一字——殺。

  殺光了,就沒事了。 就任五省總督之後,他開始組織圍剿,卓有成效,短短幾個月,民軍主力又被他趕到了河南,各地民變紛紛平息。

  接下來的程序,應該是類似的,民軍被逼到某個地方,被包圍,然後被逼無奈,被迫詐降。

  所謂事不過三,玩了朝廷兩把,就夠意思了,再玩第三把,是不可能的。

  洪承疇已經磨好刀,等待投降的諸位頭領,這一次,他不會讓歷史重演。

  是的,歷史是不會重演的。

  這次被逼進河南的民軍,算是空前規模,光是大大小小的首領,就有上百人,張獻忠、李自成、高迎祥、羅汝才、劉國能等大腕級人物,都在其中。民軍的總人數,更是達到了創紀錄的三十萬。

  為了把這群人一網打盡,崇禎也下了血本,他調集了近十萬大軍,包括左良玉的昌平兵,曹文詔的關寧鐵騎、洪承疇的洪兵,總而言之,全國的特種部隊,基本全部到齊。

  但凡某個朝代,到了最後時刻,戰鬥力都相當之差,但明朝似乎是個例外,幾十年來,幾萬人就能把十幾萬日軍打得落花流水,幾十年後,雖說差點,但還算湊合。

  和以往一樣,面對官軍的追擊,民軍節節敗退,到崇禎八年(1635),他們被壓縮到洛陽附近,即將陷入重圍,歷史即將重演。

  但終究沒有重演。

  因為在最關鍵的時刻,他們開了個會。

  開會開會的地點,在河南滎陽,故史稱「滎陽大會」。

  這是一次極為關鍵的會議,一次改變了無數人命運的會議。

  參與會議者,包括所有你曾經聽說過,或者你從未聽說過,或者從未存在過的著名頭領,用史書上的說法,是「十三家」和「七十二營」。

  家和營都是數量單位,但具體有多少人,實在不好講,某些家,如高迎祥,有六七萬人,某些營,興許是皮包公司,只有幾個人,都很難講,但加起來,不會少於二十五萬人。

  當然,開會的人也多,十三加上七十二,就算每戶只出個把代表,也有近百人。

  簡而言之,這是一次空前的大會,人多的大會。

  根據史料留下的會議記錄,會議是這樣開始的,曹汝才先說話,講述當前形勢。

  形勢就別講了,雖說諸位頭領文化都低,還是比較明白事情的,敵人都快打上來了,還講個屁?

  有人隨即插話,提出意見,一個字——逃。

  此人認為,敵人來勢很猛,最好是快跑,早跑,跑到山區,保命。

  在場的人,大都贊成這個意見。

  然後,一人大喝而起:「怯懦諸輩!」

  說話的人,是張獻忠。

  張獻忠,陝西延安府人,萬曆三十四年出生。

  歷史上,張獻忠是一個有爭議的人,誇他的人實在不多,罵他的人實在不少。

  反映在他的個人簡歷上,非常明顯。

  但凡這種大人物,建功立業之後,總會有人來整理其少年時期的材料,而張獻忠先生比較特殊,他少年時期的材料,似乎太多了點。

  就成分而言,有人說,他家世代務農,有人說,他家是從商的,也有人說,他是世家後代,還有人說,他是讀書出身。最後有人說,他給政府打工,當過捕快。

  鑑於說法很多,傳說很多,我就不多說了,簡單講下,這幾種說法的最後結果:

  務農說:務農不成,歉收,去從軍了。

  從商說:從商不成,虧本,去從軍了。

  世家說:世家破落,沒錢,去從軍了。

  讀書說:讀書沒譜,落第,去當兵了。

  打工說:沒有前途,氣憤,去當兵了。

  沒辦法,史料太多,說法太多,但所有的史料都說,他是一個不成功的人。

  無論是務農、讀書、從商、世家、打工,就算假設全都幹過,可以確定的是,都沒幹好。

  為什麼沒幹好,沒人知道,估計是運氣差了點,最後只能去從軍。

  從軍在當時,並非什麼優秀職業,武將都沒地位,何況苦大兵。

  當兵,無非是拿餉,可是當年當兵,基本沒有餉拿,經常拖欠工資,拖上好幾個月,日子過得比較艱苦。

  但奇怪的是,張獻忠不太艱苦。據史料記載,他的小日子過得比較紅火,有吃有喝,相當滋潤。家裡還很有點積蓄。

  這是個奇怪的現象,而唯一的解釋,就是他有計畫外收入。

  而更奇怪的是,他還經常被人訛,特別是鄰居,經常到他家借錢,借了還不還,他很氣憤,去找人要,人家不給,他沒轍。

  這是更為奇怪的一幕,作為手上有武器的人,還被人訛,只能說明,這些計畫外收入,都是合法外收入。

  據說,張獻忠先生除了當兵之外,還順便幹點零活,打點散工,具體包括強盜、打劫等等。

  這種兼職行為,應該是比較危險的,常在河裡走,畢竟要濕鞋,張獻忠同志終於被揭發了,他被關進監獄,經過審判,可能是平時兼職幹得太多,判了個死刑。

  關鍵時刻,一位總兵偶爾遇見了他,覺得他是個人才,就求了個情,把他給放了。

  應該說這位總兵的感覺,還是比較準的,張獻忠確實是個人才,造反的人才。

  據說平時在軍隊裡,張獻忠先生打仗、兼職之餘,經常還發些議論,說幾句名人名言,比如「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等等。

  而他最終走上造反道路,是在崇禎三年(1630),那時,王嘉胤造反,路過他家鄉,張獻忠就帶了一幫人,加入了隊伍。

  張獻忠起義的過程,是比較平和的,沒人逼他去修長城,他似乎也沒掉隊,至於爹媽死光,毫無生路等情況,跟他都沒關係,而且在此之前,他還是吃皇糧的,實在沒法訴苦。

  所以這個人造反的動機,是比較值得懷疑的。

  參加起義軍後,張獻忠的表現還湊合,跟著王嘉胤到處跑,打仗比較勇猛,打了一年,投降了。

  因為楊鶴來了,大把大把給錢,投降是個潮流,張獻忠緊跟時代潮流,也投了降。

  當然,後來他花完錢後,又順應潮流,造反了。

  此後的事情,只要是大事,他基本有份,三十六營開會、打進山西、打進河南、被人包圍、向王朴詐降、又被人包圍、向陳奇瑜詐降,反正能數得出來的事,他都幹過。

  但在這幫頭領裡,他依然是個小人物,總跟著別人混,直至這次會議。

  他駁斥了許多人想逃走的想法,是很有種的,但除了有種外,就啥都沒有了,因為敵人就在眼前,你要說不逃,也得想個轍。然而張獻忠沒轍。 於是,另一個人說話了,一個有轍的人:

  「一夫猶奮,況十萬眾乎!官兵無能為也!」

  李自成如是說。

  李自成,陝西米脂人,萬曆三十四年生人。

  這裡有個比較湊巧的事,李自成跟張獻忠,是同一年生的。

  而且這兩人的身世,都比較搞不清楚,但李自成相對而言,比較簡單。

  根據史料的說法,他家世代都是養馬的,在明代,養馬是個固定職業,還能賺點錢,起碼混口飯吃,生活水準,大致是個小康。

  所以李自成是讀過書的,他從小就進了私塾,但據說成績不好,很不受老師重視,覺得這孩子沒啥出息。

  直到有一天。

  這天,老師請大家吃飯,吃螃蟹。

  當然,老師的飯沒那麼容易吃,吃螃蟹前,讓大家先根據螃蟹寫首詩,才能開吃。

  李自成想了想,寫了出來。

  老師看過大家的詩,看一首,評一首,看到他寫的詩,沒有說話。

  因為在這首詩裡,有這樣一句話:一身甲冑任橫行。

  這位老師是何許人也,實在沒處找,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個比較厲害的人物,因為在短暫猶豫之後,他說出了一個準確的預言:

  你將來必成大器,但始終是亂臣賊子,不得善終!

  但李自成同學的大器之路,似乎並不順利,吃過飯不久,他就退學了,因為他的父親去世了。

  沒有經濟基礎,就沒有上層建築,李自成決定,先去打基礎,但問題是,他家並不是農民,也沒地,種地估計是瞎扯,所以他唯一能夠選擇的,就是給人打工。

  這段時間,應該是李自成比較鬱悶的時期,因為他年紀小,父親又死了,經常被人欺負,有些地主讓他幹了活,還不給錢,萬般無奈之下,他託了個關係,去驛站上班了。

  李自成的職務是驛卒,我說過,驛站大致相當於招待所,驛卒就是招待所服務員,但李自成日常服務的,並不是人,而是馬。

  由於世代養馬,所以李自成對馬,是比較有心得的,他後來習慣於用騎兵作戰,乃至於能在山海關跟吳三桂的關寧鐵騎打出個平手,估計都是拜此所賜。

  李自成在驛站乾得很好,相比張獻忠,他是個比較本分的人,只想混碗飯吃。

  崇禎二年,飯碗沒了。

  我說過很多次,是劉懋同志建議,全給裁掉了。

  劉懋認為,驛站紕漏太多,浪費朝廷資源,李自成認為,去你娘的。

  你橫豎有飯吃,沒事幹了,來砸我的飯碗。

  但李自成還沒有揭竿而起的勇氣,他回了家,希望打短工過日子。

  我也說過很多次,從崇禎元年,到崇禎六年,西北災荒。

  都被他趕上了,災荒時期,收成不好,沒人種地,自然沒有短工的活路,此時,李自成聽說,有一個人正在附近招人,去了的人都有飯吃。

  他帶著幾個人去了,果然有飯吃。

  這位招聘的人,叫做王左桂。

  王左桂是干什麼的,之前也說過了,作為與王嘉胤齊名的義軍領袖,他比較有實力。

  當時王左桂的手下,有幾千人,分為八隊,他覺得李自成是個有料的人,就讓他當了八隊的隊長。

  這是李自成擔任的第一個職務,也是最小的職務,而他的外號,也由此而生——八隊闖將。

  一年後,王左桂做出了一個決定,他要攻打韓城。

  他之所以要打這裡,是經過慎重考慮的,因為韓城的防守兵力很少,而且當時的總督楊鶴,沒有多少兵力可以增援,攻打這裡,可謂萬無一失。

  判斷是正確的,正如之前所說的,楊鶴確實沒有兵,但他有一個手下,叫洪承疇。

  這次戰役的結果是,洪承疇一舉成名,王左桂一舉完蛋,後來投降了,再後來,被殺降。

  王左桂死掉了,他的許多部屬都投降了,但李自成沒有,他帶著自己的人,又去投奔了不沾泥。

  不沾泥是個外號,他的真名,叫做張存孟(也有說叫張存猛),但孟也好,猛也罷,這人實在是個比較無足輕重的角色,到了一年後,他也投降了。

  然而李自成沒有投降,他又去投了另一個人,這一次,他的眼光很準,因為他的新上司,就是闖王高迎祥。

  這是極其有趣的一件事,王左桂投降了,李自成不投降,不沾泥投降了,他也沒投降。

  雖說李自成也曾經投降過,比如被王朴包圍,被陳奇瑜包圍等等,但大體而言,他是沒怎麼投降的。

  這說明,李自成不是痞子,他是有骨氣的。

  相比而言,張獻忠的表現實在不好。

  他投降的次數實在太多,投降的時機實在太巧,每次都是打不過,或是眼看打不過了,就投降,等緩過一口氣,立馬就翻臉不認人,接著幹,很有點兵油子的感覺。

  史料記載,張獻忠的長相,是比較魁梧的,他身材高大,面色發黃(所以有個外號叫黃虎),看上去非常威風。

  而李自成就差得多了,他的身材不高,長得也比較抱歉,據說不太起眼(後來老婆跑路了估計與此有關),但他很講義氣,很講原則,且從不貪小便宜。

  歷史告訴我們,痞子就算混一輩子,也還是痞子,滑頭,最後只能滑自己。長得帥,不能當飯吃。

  成大器者的唯一要訣,是能吃虧。

  吃虧就是佔便宜,原先我不信,後來我信了,相當靠譜。

  李自成很能吃虧,所以開會的時候,別人不說,他說。

  第八隊隊長,不起眼的下屬,四處尋找出路的孤獨者,這是他傳奇的開始。

  他說,一個人敢拚命,也能活命,何況我們有十幾萬人,不要怕!

  大家都很激動,他們認識到,李自成是對的,到這個份上,只能拼了。

  但問題在於,他們已經被重重包圍,在河南呆下去,死路,去陝西,還是死路,去山西,依然是死路,哪裡還有路?

  有的,還有一條。

  李自成以他卓越的戰略眼光,和無畏的勇氣,指出那條唯一道路。

  他說,我們去攻打大明的都城,那裡很容易打。

  他不是在開玩笑。

  當然,這個所謂的都城,並不是北京,事實上,明代的都城有三個。

  北京,是北都,南京,是南都,還有一個中都,是鳳陽。

  打北京,估計路上就被人幹挺了,打南京,也是白扯,但打鳳陽,是有把握的。

  鳳陽,位於南直隸(今屬安徽),這個地方之所以被當作都城,只是因為它是朱元璋的老家,事實上,這裡唯一與皇室有關的東西,就是監獄(宗室監獄,專關皇親國戚),除此以外,實在沒啥可說,不是窮,也不是非常窮,而是非常非常窮。 但鳳陽雖然窮,還特喜歡擺譜,畢竟老朱家的墳就在這,逢年過節,還喜歡搞個花燈遊行,反正是自己關起門來樂,警衛都沒多少。

  這樣的地方,真是不打白不打。

  而且進攻這裡,可以吸引朝廷注意,擴大起義軍的影響。

  話是這麼說,但是畢竟洪承疇已經圍上來了,有人去打鳳陽,就得有人去擋洪承疇,這麼多頭領,誰都不想吃虧。

  所以會議時間很長,討論來討論去,大家都想去打鳳陽,最後,他們終於在艱苦的鬥爭中成長起來,領悟了政治的真諦,想出了一個只有絕頂政治家,才能想出的絕招——抓鬮。

  抓到誰就是誰,誰也別爭,誰也別搶,自己服氣,大家服氣。

  抓出來的結果,是兵分三路,一路往山西,一路往湖廣,一路往鳳陽。

  但這個結果,是有點問題的,因為我查了一下,抓到去鳳陽的,恰好是張獻忠、高迎祥、李自成。

  沒話說了。

  但凡是沒辦法了,才抓鬮,但有的時候,抓鬮都沒辦法。

  真沒辦法。

  抓到好鬮的一干人等,向鳳陽進發了,幾天之後,他們將震驚天下。

  在洪承疇眼裡,所謂民軍,都是群沒腦子的白痴,但一位哲人告訴我們,老把別人當白痴的人,自己才是白痴。

  檢討很巧,民軍抵達鳳陽的時候,是元宵節。

  根據慣例,這一天鳳陽城內要放花燈,許多人都湧出來看熱鬧,防守十分鬆懈。

  就這樣,數萬人在夜色的掩護下,連大門都沒開,就大搖大擺地進了鳳陽城。

  慢著,似乎還漏了點什麼——大門都沒開,怎麼能夠進去?

  答:走進去。

  因為鳳陽根本就沒有城牆。

  鳳陽所以沒有城牆,是因為修了城牆,就會破壞鳳陽皇陵的風水。

  就這樣,連牆都沒爬,他們順利地進入了鳳陽,進入了老朱的龍興地。

  接下來的事情,是比較順理成章的,據史料記載,帶軍進入鳳陽的,是張獻忠。

  如果是李自成,估計是比較文明的,可是張獻忠先生,是很難指望的。

  之後的事情,大致介紹一下,守衛鳳陽的幾千人全軍覆沒,幾萬多間民房,連同各衙門單位,全部被毀。

  除了這些之外,許多保護單位也被燒得乾淨,其中最重要的單位,就是朱元璋同志的祖墳。

  看好了,不是朱元璋的墳(還在南京),是朱元璋祖宗的墳。

  雖說朱五一(希望還記得這名字)同志也是窮苦出身,但張獻忠明顯缺乏同情心,不但燒了他的墳,還把朱元璋同志的故居(皇覺寺)

  也給燒了。

  此外,張獻忠還很有品牌意識,就在朱元璋的祖墳上,樹了個旗幟,大書六個大字:「古元真龍皇帝」

  就這樣,張獻忠在朱元璋的祖墳上逍遙了三天,大吃大喝,然後逍遙而去。

  事大了。

  從古至今,在罵人的話裡,總有這麼一句:掘你家祖墳。

  但一般來講,若然不想玩命,真去挖人祖墳的,也沒多少。

  而皇帝的祖墳,更有點講究,通俗說法叫做龍脈,一旦被人挖斷,不但死人受累,活人也受罪,是重點保護對象。

  在中國以往的朝代裡,除前朝被人斷子絕孫外,接班的也不怎麼挖人祖墳,畢竟太缺德。

  真被人刨了祖墳的,也不是沒有,比如民國的孫殿英,當然他是個人行為,圖個發財,而且當時清朝也亡了,龍脈還有沒有,似乎也難說。

  朝代還在,祖墳就被人刨了的,只有明朝。

  所以崇禎聽到消息後,差點暈了過去。

  以崇禎的脾氣,但凡惹了他的,都沒有好下場,崇禎二年,皇太極打到北京城下,還沒怎麼著,他就把兵部尚書給砍了,現在祖墳都被人刨了,那還了得但醒過來之後,他卻做出了一個讓人意外的決定——做檢討。

  請注意,不是讓人做檢討,而是自己做檢討。

  皇帝也是人,是人就會犯錯誤,如皇帝犯錯誤,實在沒法交代,就得做檢討,這篇檢討,在歷史上的專用名詞,叫做「罪己詔」。

  崇禎八年(1635)十月二十八日,崇禎下罪己詔,公開表示,皇陵被燒,是他的責任,民變四起,是他的責任,用人不當,也是他的責任,總而言之,全部都是他的責任。

  這是一個相當奇異的舉動,因為崇禎同志是受害者,張獻忠並非他請來的,受害者寫檢討,似乎讓人難以理解。

  其實不難理解,幾句話就明白了。

  根據慣例,但凡出了事,總要有人負責,縣裡出事,知縣負責,府裡出事,知府負責,省裡出事,巡撫負責。

  現在皇帝的祖墳出了事,誰負責?

  只有皇帝負責。

  對崇禎而言,所謂龍脈,未必當真,要知道,當年朱元璋先生的父母死了,都沒地方埋,是拿著木板到處走,才找到塊地埋的,要說龍脈,只要朱元璋自己的墳沒被人給掘了,就沒有大問題。

  但祖宗的祖宗的墳被掘了,畢竟影響太大,必須解決。

  解決的方法,只能是自己做檢討。

  事實證明,這是一個相當高明的方法,自從皇帝的祖墳被掘了後,上到洪承疇,下到小軍官,人心惶惶,唯恐這事拿自己開刀,據說左良玉連遺書都寫了,就等著拉去砍了,既然皇帝做了檢討,大家都放心了,可以幹活了。

  當然,皇帝背了大鍋,小鍋也要有人背,鳳陽巡撫和巡按被幹掉,此事到此為止。

  崇禎如此大度,並非他脾氣好,但凡是個人,刨了他的祖墳,都能跟你玩命,更何況是皇帝。

  但沒辦法,畢竟手下就這些人,要把洪承疇、左良玉都幹掉了,誰來幹活?

  對於這一點,洪承疇、左良玉是很清楚的,為保證腦袋明天還在脖子上,他們開始全力追擊起義軍。

  說追擊,是比較勉強的,因為民軍的數量,大致有三十萬,而官軍,總共才四萬人。就算把一個人掰開兩個用,也沒法搞定。

  好在,還有一個以一當十的人,曹文詔。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17
第7部:大結局 第十五章 一個文雅的人

  為保證能給崇禎同志個交代,崇禎八年六月,曹文詔奉命出發,追擊民軍。

  曹文詔的攻擊目標,是十幾萬民軍,而他的手下,只有三千人。

  自打開戰起,曹文詔就始終以少打多,幾千人追幾萬人,是家常便飯。

  但上山的次數多了,終究會遇到老虎的。

  曹文詔率領騎兵,一口氣追了幾百里,把民軍打得落花流水,斬殺數千人。

  但自古以來,人多打人少,不是沒有道理的。

  跑了幾百里後,終於醒過來了,三千人而已,跑得這麼快,這麼遠,至於嗎?

  於是一合計,集結精銳兵力三萬多人,回頭,準備跟曹文詔決戰。

  崇禎四年起,曹文詔跟民軍打過無數仗,從來沒輸過,膽子特大,沖得特猛,一猛子就紮了進去。

  進去了就再沒出來。

  民軍已走投無路,這次他們沒打算逃跑,只打算死拼。

  而曹文詔由於太過激動,只帶了先鋒一千多人,就跑過來了。

  三萬個死拼的人,對一千個激動的人,用現在的編制換算,基本相當於一個人打一個排,能完成這個任務的,估計只有蘭博。

  曹文詔不是蘭博,但他實在也很猛,帶著騎兵沖了十幾次,所至之處,死傷遍地,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斬殺敵軍幾千人。

  眼看快到晚上,殺得差不多了,曹文詔準備走人。

  這並非玩笑,曹總兵是騎馬來的,就算打不贏,也能跑得贏。

  在混亂的包圍圈中,他集結兵力,發動突擊,很快就突出了缺口,準備回家洗澡睡覺。

  當時場面相當混亂,誰都沒認出誰,在民軍看來,跑幾個也沒關係,所以也不大有人去管這個缺口。

  但關鍵時刻,出情況了。

  曹文詔騎馬經過大批民軍時,有一個小兵正好被俘,又正好看見了曹文詔,就喊了一句:

  「將軍救我!」

  當時的環境,應該是很吵的,有多少人聽見很難說,但很不巧,有一個最不該聽見的人,聽見了。

  這個人是民軍的一個頭目,而在不久之前,他曾在曹文詔的部隊裡幹過。

  作為一個敬業的人,他立即對旁人大喊:

  「這就是曹總兵!」

  既然是曹總兵,那就別想跑了。

  民軍集結千人,群擁而上圍攻曹文詔。

  曹文詔麻煩了,此時,他的手下已經被打散,跟隨在他身邊的,只有幾個隨從。

  必死無疑。

  必死無疑的曹文詔,在他人生的最後時刻,詮釋了勇敢的意義。

  面對上千人的圍堵,他單槍匹馬,左衝右突,親手斬殺數十人,來回衝殺,無人可擋。

  沒人上前挑戰,所有的人只是圍著他,殺退一層,再來一層。

  曹文詔是猛人,猛人同樣是人,包圍的人越來越多,他的傷勢越來越重,於是,在即將力竭之時,他抽出了自己的刀。

  在所有人的注視下,他舉刀自盡。

  曹文詔就這樣死了,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依然很勇敢。

  無論如何,一個勇敢的人,都是值得敬佩的。

  崇禎極其悲痛,立即下令追認曹文詔為太子太保,開追悼會,發撫卹金,料理後事等等。

  從某個角度講,曹文詔算是解脫了,崇禎還得接著受苦,畢竟那幾十萬人還在鬧騰,這個爛攤子,必須收拾。

  所以,曹文詔死後不久,崇禎派出了另一個人。

  當時的局勢,已經是不能再壞了,鳳陽被燒了,曹文詔被殺了,皇帝也做了檢討,原先被追著四處跑的民軍,終於到達了風光的頂點。

  據史料記載,當時的將領,包括左良玉、洪承疇在內,都是畏畏縮縮,遇上人了,能不打就不打,非打不可,也就是碰一碰,只求把人趕走,別在自己防區裡轉悠,就算萬事大吉。

  對此,諸位頭領大概也是明白的,經常帶著大隊人馬轉來轉去,有一次,高迎祥帶著十幾萬人進河南,左良玉得到消息,帶人去看了看,啥都沒說就回來了。

  照這麼下去,估計高迎祥就算進京城,大家也只能看看了。

  然而一切都變化了,從那個人到任時開始。

  對這個人,崇禎給予了充分的信任,給了一個絕後而不空前的職務——五省總督。

  這個職務,此前只有陳奇瑜和洪承疇幹過,但這人上來,並非是接班的,事實上,他是另起爐灶,其管轄範圍包括江北、河南、湖廣、四川、山東。

  當時全國,總共只有十三個省,洪承疇管五個,他管五個,用崇禎的說法是:洪承疇督師西北,你去督師東南,天下必平!

  這個人就是之前說過的第四個猛人,他叫盧象升對大多數人而言,盧象升是個很陌生的名字,但在當時,這是一個相當知名的名字,而在高迎祥、李自成的嘴裡,這人有個專用稱呼:

  盧閻王。

  就長相而言,這個比喻是不太恰當的,因為所有見過盧象升的人,第一印象基本相同:這是個讀書人。

  盧象升,字建斗,江蘇宜興人。明代的江蘇,算是個風水寶地,到明末,西北打得烏煙瘴氣,國家都快亡了,這邊的日子還是相當滋潤,雇工的雇工,看戲的看戲。

  鑑於生活條件優越,所以讀書人多,文人多,詩人也多,錢謙益就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但除此外,這裡也產猛人——盧象升。

  所謂猛人,是不恰當的,事實上,他是猛人中的猛人。

  但在十幾年前,他跟這個稱呼,基本是八桿子打不著,那時,他的頭銜,是盧主事。

  天啟二年(1622),江蘇宜興的舉人盧象升考中了進士,當時吏部領導挑中了他,讓他在戶部當主事。

  據史料說,盧主事長得很白,人也很和氣,所以人緣混得很好,沒過兩年,就提了員外郎,只用了三年時間,又提了知府。

  到崇禎二年,盧象升已經是五品正廳級幹部了,就提拔速度而言,相當於直升飛機,而且盧知府人品確實很好,從來沒有灰錢收入,群眾反應很好。

  總之,盧知府的前途是很光明的,生活是很平靜的,日子是很愜意的,直到崇禎二年。

  這年是比較鬧騰的,基本都是大事,比如皇太極打了進來,比如袁崇煥被殺死,當然,也有小事,比如盧象升帶了一萬多人,跑到了北京城下。

  當時北京城下的援兵很多,有十幾路,盧象升這路並不起眼,卻是最有趣的一路,因為壓根沒人叫他來。

  盧象升是文官,平時也沒兵,但他聽說京城危急,情急之下,自己招了一萬多人,就跑過來了。

  明末的官員,是比較有特點的,最大的特點,就是推卸責任,能不承擔的,絕不承擔,能承擔的,也不承擔,算是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盧象升負責任,起碼他知道,領了工資,就該辦事。

  但遺憾(或者是萬幸)的是,盧象升同志沒能打上仗,他在城下呆了一個多月,後金軍就走了。

  當然,這未必是件壞事,因為以他當時的實力,要真跟人碰上,十有八九是個死。

  但這無所事事的一個月,卻永遠地改變了盧象升的命運,因為這段時間裡,他親眼目睹,一個叫袁崇煥的統帥,如何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囚犯。

  這件事情,最終影響了他的一生,並讓他在九年之後,做出了那個關鍵性的抉擇。

  朝廷的特點,一向是能用就使勁用,既然盧知府這麼積極,乾脆就讓他改了行。

  崇禎三年,盧象升提任參政,專門負責練兵。

  當時最能打仗、最狠的兵,除遼東,就是西北,這兩個地方的人相當彪悍,戰鬥力很強,敢於玩命,就算打到最後一個人,也不投降,是明朝主要的兵源產地。

  盧象升練兵的地方是北直隸,就單兵作戰能力而言,算是二流。

  然而事實證明,只有二流的頭頭,沒有二流的兵。

  明朝的精銳部隊,大都有自己的名字,比如袁崇煥的兵,叫做關寧鐵騎,洪承疇的兵,叫做洪兵,而盧象升的兵,叫天雄軍。

  就戰鬥力而言,明末的軍隊中,最強的,當屬關寧鐵騎,天雄軍的戰鬥力,大致排在第三(第二還沒出場),比洪兵強。

  據高迎祥和李自成講,他們最怕的明軍,就是天雄軍。

  比如關寧鐵騎,雖然戰鬥力強,但都是騎兵,衝來衝去,死活好歹都是一下子,但天雄軍就不同了,比膏藥還討厭,貼上就不掉,極其頑固,只要碰上了,就打到底,不脫層皮沒法跑。

  天雄軍的士兵,大都來自大名、廣平當地,並沒有什麼特別,之所以如此強悍,只是因為盧象升的一個訣竅。

  兩百多年後,有一個人使用了他的訣竅,組建了一支極為強悍的部隊,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曾國藩。

  沒錯,這個訣竅的名字,叫做關係。

  和曾國藩的湘軍一樣,盧象升的天雄軍,大都是有關係的,同鄉、同學、兄弟、父子,反正大家都是熟人,隨便死個人,就能憤怒一堆人,很有戰鬥力。

  但這種關係隊伍,還有個問題,那就是衝鋒的時候,一個人沖,就會有很多人跟著沖,但逃跑的時候,有一個人跑,大家也會一起跑。

  比如曾國藩同志,有次開戰,就遇到這種事,站在後面督戰,還劃了條線,說越過此線斬,結果開打不久,就有人跑路,且一跑全跑,繞著線跑,追都沒追上,氣得投了河。

  盧象升沒有這個困惑,因為每次開戰,他都站在最前面。

  事實上,盧先生被稱為盧閻王,不是因為他很能練兵,而是因為他很能殺人——親手殺人。

  之前我說過,盧象升長得很白,但我忘了說,他的手很黑。

  盧象升是個很有天賦的人,據史料記載,他天生神力,射箭水平極高,長得雖然文明,動作卻很粗野,每次作戰時,都拿著大刀追在最前面,趕得對方雞飛狗跳。

  他最早嶄露頭角,是一次激烈的戰鬥。

  崇禎六年,山西流寇進入防區,盧象升奉命出擊,對方情況不詳,以騎兵為主力,戰鬥力很強,人數多達兩萬。

  盧象升只有兩千人,剛開戰,身邊人還沒反應過來,他就一頭紮進了敵營。

  他的這一舉動,搞得對方也摸不著頭腦,被他砍死了幾個人後,才猛然醒悟,開始圍攻他。

  盧象升的大刀水平估計相當好,敵人只能圍住,無法近身,萬般無奈,開始玩陰的,砍他的馬鞍(刃及鞍)。

  馬鞍被幹掉了,盧象升掉下了馬,然後,他站了起來,操起大刀,接著打(步戰)。

  接下來的事情,就比較駭人聽聞了,盧象升就這麼操著大刀,帶著自己的手下,把對方趕到了懸崖邊。

  沒辦法了,只能放冷箭。

  敵人的箭法相當厲害,一箭射中了盧象升的額頭,又一箭,射死了盧象升的隨從。

  這兩箭的意思大致是,你他娘別欺人太甚,逼急了跟你玩命。

  這兩箭的結果大致是,盧象升開始玩命了。而且他玩命的水平,明顯要高一籌。

  他提著大刀,越砍越有勁,幾近瘋狂(戰益疾)。這下對方被徹底整懵了,感覺玩命都玩不過他,只好乖乖撤退,以後再沒敢到他的地界鬧事。

  雖然盧象升的水平很高,但在當時,他還不怎麼出名,也沒機會出頭,然而幫助他進步的人出現了,這人的名字叫做高迎祥。

  崇禎七年,高迎祥等人跑出了包圍圈,就進了鄖陽,鄖陽被折騰得夠嗆,巡撫也下了課,這事說過了。

  但這件事,對盧象升而言,有著決定性的意義,因為接替鄖陽巡撫的人,就是他。

  如果高迎祥知道這件事情的後果,估計是死都不會去打鄖陽的。

  盧象升是個聰明人,聰明在他很明白,憑藉目前的兵力,要把民軍徹底解決,是絕不可能的。

  作為五省總督(後來變成七省),他手下能夠作戰的精銳兵力,竟然只有五萬人,但在這幾省地界上轉來轉去的諸位頭領,隨便拉出來一個,都有好幾萬人,總計幾十萬,還滿世界轉悠,沒處去找。

  但他更明白,徹底解決民軍的頭領,是絕對可能的。

  民軍雖然人多勢眾,但大都是文盲,全靠打頭的領隊,只要把打頭的幹掉,立馬就變良民。

  而在所有的頭頭裡,最有號召力,最能帶隊的,就是闖王。

  強調,現在的闖王是高迎祥,不是李自成。

  高迎祥在所有的頭領中,高迎祥是個奇特的人,他的奇特之處,就是他一點也不奇特。

  明末的這幫頭領,都是比較特別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很有個性。

  但凡古代幹這行的,基本是兩種人,吃不上飯的,和混不下去的,文化修養,大都談不上,所以做事一般都不守規矩,想怎麼來就怎麼來,軍隊也是一樣,今天是這幫人,沒準明天就換人了,指望他們嚴守紀律,按時出操,沒譜。

  但高迎祥是個特例,他沒什麼個性,平時不苟言笑,打贏了那樣,打輸了還那樣。

  許多頭領打仗,明天究竟怎麼走,不管,也懶得管,打到哪算哪。

  高迎祥的行軍路線,都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並表明路標,引導部隊行進。

  更嚇人的是,高迎祥的部隊,是有統一制服的——鎧甲。

  一般說來,盔甲這種玩意,只有官軍才用(費用比較高,民軍裝備不起),大部都是皮甲,而高迎祥部隊的盔甲,是鐵甲。

  所謂重甲騎兵,就是這個意思,更嚇人的是,他的騎兵,每人都有兩三匹馬,日夜換乘,一天可以跑幾百里,善於奔襲作戰。

  就這麼個人,連洪承疇這種殺人不眨眼的角色,看見他都發怵。

  打了好幾次,竟然是個平手。

  所以一直以來,高迎祥都被朝廷列為頭號勁敵。

  盧象升準備解決這個人。

  當然,他很明白,光憑他手下的天雄軍,是很難做到的,所以,他上書皇帝,幾經周折,要來了一個特殊的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祖寬。

  祖寬,不是祖大壽的親戚,具體點講,他是祖大壽的傭人。

  但祖大壽同志實在太過厲害,一個傭人跟著他混了幾年,也混出來了,還當上了寧遠參將。

  其實對於祖寬,盧象升並不瞭解,他最瞭解的,是祖寬手下的三千部隊——關寧鐵騎。

  作為祖大壽的親信,祖寬掌管三千關寧軍,盧象升明白,要戰勝高迎祥,必須把這個人拉過來,必須借用這股力量。

  現在,他終於成功了,他認定,高迎祥的死期已然不遠。

  此時的高迎祥,正在為攻打汝寧做準備,還沒完事,祖寬就來了。

  高迎祥到底是有點水平,他從沒見過祖寬,但看架勢,似乎比較難搞,毅然決定跑路。

  但他之所以跑路,不是為逃命,而是為了進攻。

  高迎祥的戰略思想十分清晰,敵人弱小,就迎戰,敵人強大,就先跑路,多湊幾個人,人多了再打。

  一年前,曹文詔就是被這種戰法報銷的。

  這一次,他的目的地,是陝州,在這裡,有兩個人正等待著他——李自成、張獻忠。

  民軍最豪華的陣容,也就這樣了,高迎祥集結兵力,等待著祖寬的到來。

  以現有的兵力,高闖王堅信,如果祖寬來了,就回不去了。

  祖寬果然來了,也果然沒有回去,因為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又跑路了。

  高迎祥的這次選擇,是極為英明的,因為祖寬過來的時候,隊伍裡多了個人——左良玉。

  高迎祥的這套策略,對付像王朴那樣的白痴,估計還是有點用的,但祖寬這種老兵油子,那就沒招了,他立馬看穿了這個詭計,拉上了左良玉,一起去找高迎祥算帳。

  接下來是張獻忠先生的受難時間。

  其實這事跟張獻忠本沒有關係,只是高迎祥讓他過來幫忙,順道掙點外快,可惜不巧的是,碰上了硬通貨。

  跑路的時候,根據慣例,為保證都能跑掉,是分頭跑的,高迎祥、李自成是一撥,張獻忠是另一撥。

  所以官軍的追擊路線,也是兩撥,左良玉一撥,祖寬一撥。

  不幸的是,祖寬分到的,就是張獻忠。

  我說過,祖寬手下的,是關寧鐵騎,跑得很快,所以他只用了一個晚上,就追上了張獻忠,大破之。

  張獻忠逃跑了,他率領部隊,連夜前行,一天一夜,跑到了九皋山。

  安全了,終於安全了。

  然後,他就看到了祖寬。

  估計是等了很久,關寧軍很有精神,全軍突擊,大砍大殺,張獻忠主力死傷幾千人,拚死跑了出去。 又是一路狂奔,奔了幾百里,張獻忠相信,無論如何,起碼暫時是安全了。

  然後,祖寬又出現了。

  我說過,他的速度很快。

  此後的結果,是非常壯觀的,用史書的話說——伏屍二十餘里。

  張獻忠出離憤怒了,而這一次,他做出了違反常規的決定,比較有種,回頭跟祖寬決戰。

  是的,上面這句話是不靠譜的,張獻忠先生從來不會違反常規,他之所以回頭跟祖寬決戰,因為在逃跑的路上,遇上了兩個人——李自成、高迎祥。

  人多了,膽就壯了,張獻忠集結數萬大軍,在龍門設下埋伏,等待祖寬的到來。

  張獻忠的這個埋伏,難度很大,因為祖寬太猛,手下全是關寧鐵騎,久經沙場,「發一聲喊,伏兵四起」之類的場景,估計嚇不住,就算用幾萬人圍住,要衝出來,也就幾分鐘時間。

  面對困境,張獻忠同志展現了水平,他決定,攻擊中間。

  利用突襲,把敵軍一分為二,分而擊破,這是唯一的方法。

  單就質量而言,他的手下實在比較一般,但正如一位名人所說,有數量,就有質量,他集結了十倍於祖寬的兵力,開始等待。

  不出所料,祖寬出現了,依然不出所料,他沒有絲毫防備,帶領所有的兵力,進入了埋伏圈。

  張獻忠不出所料地發動了攻擊,數萬大軍發動突襲,不出所料地把關寧軍沖成了兩截。

  接下來,就是張獻忠先生意料之外的事了。

  他驚奇地發現,雖然自己的人數佔絕對優勢,雖然自己出現得相當突然,但從這些被包圍的敵人臉上,他看不到任何慌張。

  其實張先生這一招,用在大多數官軍身上,是很有效果的,對關寧軍,是無效的。這幫人在遼東,主要且唯一的工作,就是打仗,見慣大場面,所謂伏兵,無非是出來的地方偏點,時間突然點,隊伍分成兩截,照打,有啥區別?

  特別是祖寬,伏兵出現後,他非但沒往前跑,反而親自斷後,就地組織反擊,而他手下的關寧軍,似乎也沒有想跑的意思,左衝右突,大砍大殺,戰鬥從早上開始,一直打到晚上,伏兵打成了敗兵,進攻打成了防守,眼看再打下去就要歇菜,撒腿就跑。

  前後三戰,張獻忠損失極為慘重,死傷無數,被打出了毛病,據說聽到盧象升、祖寬的名字就打哆嗦。

  河南不能呆了,他率領軍隊,轉戰安徽。

  相比而言,高迎祥、李自成的遭遇,可以用八個字來形容——只有更慘,沒有最慘。

  高迎祥第一次遇見盧象升,是在汝陽城外。

  據史料記載,當時他的手下,有近二十萬人,光是營帳,就有數百里(連營百里),浩浩蕩蕩,準備攻城,看起來相當嚇人。

  而他的對手,趕來救援的盧象升,只有一萬多人。

  其實一直以來,官軍能夠打敗民軍,原因在於官軍騎馬,而民軍只能撒腳丫跑。

  但高迎祥是個例外,我說過,他的軍隊,是重甲騎兵,而且每人有兩匹馬,機動性極強,而盧象升手下能跟他打兩把的,只有關寧鐵騎,且就一兩千人。

  更麻煩的是,當盧象升到達汝陽的時候,軍需官告訴他,沒糧食。

  沒糧食的意思,就是沒飯吃,沒飯吃的意思,就是沒法打仗。

  一般說來,軍中斷糧一天,軍隊就會失去一半戰鬥力,斷糧兩天以上,全軍必定崩潰。

  盧象升的軍隊斷糧三天,沒有一個逃兵。

  這個看似沒有可能的奇蹟,之所以成為可能,只是因為盧象升的一個舉動——他也斷糧。

  他非但不吃飯,連水都不喝(水漿不入口),此即所謂身先士卒。

  所以結果也很明顯——得將士心,同仇敵愾。

  其實很多時候,群眾是好說話的,因為他們所需要的並非特權,而是公平。

  公平的盧象升,是個很聰明的人,經過幾天的觀察,他敏銳地發現,高迎祥的部隊雖然強悍,但是比較鬆散,選擇合適的突破點,還是可以打一打的。

  盧象升選擇的突破點,是城西,鑑於自己步兵太多,騎兵太少,硬衝過去就是找死,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一千多年前,諸葛亮同志鑑於實在幹不過魏國的騎兵(蜀國以步兵為主),想到了同樣的方法。

  沒錯,對付騎兵,成本最低,老少咸宜的方式,就是弓箭,確切地說,是弩。

  諸葛亮用的,叫做連弩,盧象升用的,史料上說,是強弩,具體工藝結構不太清楚,但確實比較強,因為歷史告訴我們,高迎祥的重甲騎兵,在開戰後僅僅幾個小時裡,就得到了如下結果——強弩殺賊千餘人。

  其實城西的部隊被擊破,死一千多人,對高迎祥而言,並不是啥大事,畢竟他的總兵力,有幾十萬人之多,但他的軍陣中,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導致了汝陽之戰的失敗。

  這個弱點,就是人太多。

  幾十萬人,連營百里,而據盧象升給皇帝的報告,高迎祥的主力騎兵,有五六萬人,其餘的大都是步兵以及部隊家屬。

  步兵倒還好說,家屬就麻煩了,這撥人沒有作戰能力,又大多屬於多事型,就愛瞎咋呼,看到城西戰敗,便不遺餘力地四處奔走,大聲疾呼,什麼敵人很多,即將完蛋之類。而最終的結果,就是真的完蛋了。

  汝陽之戰結束,高迎祥的幾十萬大軍就此土崩瓦解,紛紛四散逃命,但高迎祥實在有點軍事水平,及時佈置後衛,阻擋盧象升的追擊。

  其實盧象升也沒打算追擊,一萬人去追二十萬人,腦子有問題。

  但今天不追不等於明天也不追,盧象升看準機會,跟蹤追擊,在確山再次擊敗高迎祥,殺敵軍數千人。

  盧象升的亮相就此謝幕,自崇禎八年五月至十一月,他率絕對劣勢兵力,先後十餘戰,每戰必勝,斬殺敵軍總計三萬餘人,徹底扭轉了戰略局勢。

  當然,高迎祥並不這麼想,他依然認為,失敗只是偶然,他所有的兵力,是盧象升的幾十倍,戰略的主動權,依然在他的手中,今年滅不了你,那就明年。

  這個想法,讓他最終只活到了明年。

  十一月過去了,接下來的一個月,是很平靜的,盧象升沒有動,高迎祥也沒有動,原因非常簡單——過年。

  無論造反也好,鎮壓也罷,都是工作,工作就是工作,遇到法定假日,還休息還是得休息。

  休息一個月,崇禎九年正月,接著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18
第7部:大結局 第十六章 孫傳庭

  最先行動的,是盧象升,他行動的具體方式,是開會。

  開會內容,自然是佈置作戰計畫,研究作戰策略,討論作戰方案。

  相對而言,高迎祥的行動要簡單得多,只有兩個字——開打。

  從心底裡,盧象升是瞧不上高迎祥的,畢竟是草寇,沒讀過書,沒考過試,沒有文化,再怎麼鬧騰,也就是個草寇,所以對於高迎祥的動向,盧象升是很有把握的:要麼到河南開荒,要麼去山西刨土,或者去湖廣鑽山溝,還有什麼出息?

  為此,他做了充分的準備,還找到了洪承疇,表示一旦高迎祥跑到西北五省,自己馬上跑過去一起打。

  然而高迎祥的舉動,卻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闖王同志之所以叫闖王,就是因為敢闖,所以這一次,他決定攻擊一個盧象升絕對想不到的地方——南京。

  當然,在剛開始的時候,這個舉動並不明顯,他會合張獻忠,從河南出發,先打廬州,打了幾天,撤走。

  接下來,他開始攻擊和州,攻陷。

  攻陷和州後,他開始攻擊江浦,江浦距離南京,只有幾十公里。

  如果你有印象的話,就會發現,兩百多年前,曾經有人以幾乎完全相同的路線,發起了攻擊,並最終取得天下——朱元璋。

  高迎祥同志估計是讀過朱重八創業史的,所以連進攻路線,都幾乎一模一樣,可惜他不知道,真正的成功者,是無法複製的。

  朝廷大為震驚,南京兵部尚書立即調集重兵,對高迎祥發動反攻擊,經過幾天激戰,高迎祥退出江浦。

  退是退了,偏偏沒走。

  他集結幾十萬人,開始攻打滁州。

  至此可以斷定,他應該讀過朱重八傳記,因為幾百年前,朱元璋就是從和州出發,攻佔滁州,然後從滁州出發,攻下了南京。

  滁州只是個地級市,人不多,兵也不多,而攻擊者,包括李自成、張獻忠等十幾位頭領,三十萬人,戰鬥力最強,最能打的民軍,大致都來了。

  所有的頭領,所有的士兵,都由高迎祥指揮。

  高闖王終於爬上了人生山峰的頂點。

  他決定,進攻滁州,繼續向前邁步。

  山峰的頂點,再邁一步,就是懸崖。

  慘敗但至少在當時,形勢非常樂觀,滁州城內的兵力還不到萬人,幾十萬人圍著打,無論如何,是沒問題的。

  幾天後,他得知盧象升率領援軍,趕到了。

  但他依然不怵,因為盧象升的援兵,也只有兩萬多人。此前雖說吃過盧閻王的虧,但現在手上有三十萬人,平均十五個人打一個,就算用腳算,也能算明白了。

  盧象升率領總兵祖寬、游擊羅岱,向滁州城外的高迎祥發動了進攻。

  雙方會戰的地點,是城東五里橋。

  在講述這場戰役之前,有必要介紹一下滁州的地形,在滁州城東,有一條很寬的河流,水流十分洶湧。

  我再重複一遍,河流很寬,水流很洶湧。

  這場會戰的序幕,是由祖寬開始的,關寧鐵騎擔任先鋒,衝入敵陣,發動了進攻。

  戰鬥早上開始,下午結束。

  下午結束的時候,那條很寬,水流很洶湧的河流,已經斷流了,斷流的原因,史料說法如下——積屍填溝委塹,滁水為不流。

  通俗點的說法,就是屍體填滿了河道,水流不動。

  屍體大部分的來源,是高迎祥的部下,在經歷近七年的光輝創業後,他終於等來了自己最慘痛的潰敗。

  關寧鐵騎實在太猛,面對城東兩萬民軍,如入無人之境,亂砍亂殺。

  高迎祥很聰明,他立即反應過來,調集手下主力騎兵,準備發動反擊,畢竟有三十萬人,只要集結反攻,必定反敗為勝。

  紅樓夢裡的同志們曾告訴我們這樣一句話:大有大的難處。

  高迎祥的缺點,就是他優點——人太多。

  人多,嘴雜,外加剛打敗仗,通訊不暢,也沒有高音喇叭喊話,亂軍之中,誰也摸不清怎麼回事,所以高闖王折騰了半天,也沒能集中自己的部隊。

  但高闖王還是很靈活的,眼看兵敗如山倒,撒腿就往外跑,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脫離困境。

  這是很正確的,因為根據以往經驗,官軍都是拿工資的,而拿工資的人,有一個最大的特點——拿多少錢,干多少事。無論是洪承疇,還是左良玉,只要把鬧事的趕出自己管轄範圍就算數了,沒人較真。

  所謂跟蹤追擊這類活動,應該屬於加班行為,但朝廷歷來沒有發加班費的習慣,所以向來是不怎麼追的,追個幾里,意思到了,也就撤了。

  但是這一次,情況發生了變化。

  我說過,盧象升是一個好人,一個負責任的官員。這一點反映在戰鬥上,就是認死理,凡是都往死了辦。

  按照這個處事原則,他追了很遠——五十里。

  之前我還說過,盧象升的外號,是盧閻王,雖然長得很白,但手很黑,無論是民軍,還是民軍家屬,只要被他追上,統統都格殺勿論,五十里之內,民軍屍橫遍野,保守估計,高迎祥的損失,大致在五萬人以上。

  追到五十里外,停住了。

  不追,不是因為不想追,也不是不能追,而是不必追。

  擺脫了追擊的高迎祥很高興,現在的局勢並不算壞,三年前,他被打得只剩下幾千人,逃到湖廣鄖陽,避避風頭,二十天後出山,又是一條好漢,何況手上有幾十萬人乎?

  但安徽終究是呆不下去了,他轉變方向,向壽山進發,準備在那裡渡過黃河,去河南打工。

  黃河岸邊,他就遇到了明軍總兵劉澤清。

  劉澤清用大刀告訴他,此路不通。

  劉澤清並非猛人,並非大人物,也沒多少兵,但是,他有渡口。

  他就堵在河對岸,封鎖渡口,燒燬船隻,高迎祥只能看看,掉頭回了安徽。

  無所謂,到哪兒都是混。

  但在回頭的路上,他又遇見了祖大樂。

  祖大樂也是遼東系的著名將領,遇上了自然沒話說,又是一頓打,高迎祥再次夜奔。 好不容易奔到開封,又遇見了陳永福。

  陳永福是個當時沒名,後來有名的人,五年後,他堅守城池,把一個人變成了獨眼龍——獨眼李自成。

  這種人,自然不白給,在著名地點朱仙鎮(岳飛打金兀朮的地方)

  跟高迎祥幹了一仗,大敗了高迎祥。

  高迎祥終於發現,事情不大對勁了,自己似乎掉進了圈套。

  他的感覺,是非常正確的。

  得知高迎祥攻擊滁州時,盧象升曾極為驚慌,但驚慌之後,他萌生了一個計畫——徹底消滅高迎祥的計畫。

  高迎祥的想法,是非常高明的,學習朱重八同志,突襲南直隸,威脅南京,但遺憾的是,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他沒有在這裡混過。

  沒有混過的意思,就是人頭不熟,地方不熟,什麼都不熟,所以這個計畫的關鍵在於,絕不能讓高迎祥離開,把他困在此地,就必死無疑。

  劉澤清擋住了他的去路,祖大樂把他趕到了開封,陳永福又把他趕走,但這一切,只是序幕,最終的目的地,叫做七頂山。

  七頂山,位於河南南陽附近,被祖大樂與陳永福擊敗後,高迎祥逃到了這裡,就在這裡,他看到了一個等候已久的熟人——盧象升。

  當然,除了盧象升外,還有其餘一干人等,比如祖大樂、祖寬、陳永福等等。

  此時的高迎祥,手下還有近十萬人,就兵力而言,大致是盧象升的兩倍,更關鍵的是,他的主力重甲騎兵,依然還有三萬多人。

  然而戰爭的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號稱「第一強寇」的高迎祥,竟然毫無還手之力,主力基本被全殲,僅帶著上千號人奪路而逃。

  這是一個比較難以理解的事,最好的答案,似乎還是四個字——氣數已盡。

  十幾萬士兵、下屬打得乾乾淨淨,兵器、家當丟得一乾二淨,高迎祥同志這麼多年,折騰一圈,從窮光蛋,又變成了窮光蛋,基本算是白奮鬥了,應該說,他很倒霉。

  但我個人認為,有個人比他更倒霉——李自成。

  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事情,比變成光桿司令更倒霉呢?

  有的,比如,變成光棍司令。

  李自成的麻煩在於,他的老婆給他戴了綠帽子。

  這位給李自成送帽子的老婆,叫邢氏,雖然不能肯定李自成有多少老婆,但這個老婆,是比較牛的。

  按史料的說法,這位老婆基本不算家庭婦女,估計也不是搶來的,相當之強悍,打仗殺人毫無含糊,更難得的是,她還很有智謀,幫李自成管賬,據說私房錢都管。

  在管賬的時候,她見到了高傑。

  高傑,米脂人,李自成的老鄉,據說打小時候就認識,後來李自成造反,他毫不猶豫,搭伙一起幹,從崇禎二年開始,同生共死,是不折不扣的鐵哥們。

  鐵哥們,也是會生鏽的。

  李自成第一次懷疑高傑,是因為一件偶然的事。

  崇禎七年八月,時任五省總督陳奇瑜,派出參將賀人龍進攻李自成。

  賀人龍是個相當猛的人,此人戰鬥力極強,且殺人如麻,每次上戰場,都要帶頭衝鋒,被稱為賀瘋子。

  賀瘋子氣勢洶洶地到了地方,看到了李自成,打了一仗,非但沒打贏,還被人給圍住了,且一圍就是兩個月。

  但李自成並不想殺掉賀人龍,因為賀人龍是他的老鄉,而且他正在鍛鍊隊伍階段,需要人才,就寫了封信,讓高傑送過去,希望賀人龍投降。

  這個想法是比較幼稚的,賀人龍同志說到底是吃皇糧的,有穩定的工作,要他跟著李自成同志四處亂跑,基本等於胡扯,所以信送過去後,毫無回音,說拿去擦屁股也有可能。

  按說這事跟高傑沒關係,賀人龍投不投降,是他自己的事,可是意外發生了。

  去送信的使者,從賀人龍那裡回來後,沒有直接去找李自成,而是找了高傑。

  這算是個事嗎?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說是事,就是事,說不是,就不是。

  而李自成明顯是個喜歡把簡單的問題搞複雜的人,加上賀人龍同志守城很厲害,他打了兩個月,連根毛都沒拔下來,所以他開始懷疑,賀人龍和高傑,有不同尋常的關係,就把高傑撤了回來。

  無論是鐵哥們,還是鈦哥們,在利益面前,都是一腳蹬。

  對李自成同志的行為,高傑相當不爽,但這事說到底,還是高傑的責任。

  因為他回來之後,就跟邢氏勾搭上了。

  到底是誰勾搭誰,什麼時候勾搭上的,基本算是無從考證,但史料上說,是因為高傑長得很帥,而邢氏是管賬的,高傑經常跑去報銷,加上邢氏的立場又不太堅定,一來二去,就勾搭上了。

  關於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高傑同志是有體會的,在回顧了和李自成十幾年的交情、幾年的戰鬥友誼,以及偷人老婆的內疚後,他決定,投奔官軍。

  當然,他是比較夠意思的,臨走時,把邢氏也帶走了。

  對李自成而言,這是一個極為沉重的打擊,老婆跑了,除面子問題外,更為嚴重的是,他的很多秘密,老婆都知道(估計包括私房錢的位置)。

  除了老婆損失外,還有人才損失。

  在當時李自成的部下里,最能打仗的,就是高傑,此人極具天賦,投奔了官軍後,就一直打,打到老主顧李自成都歇菜了,他還在繼續戰鬥。

  高傑投降的對象,是洪承疇,洪總督突然接到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自然高興異常,立刻派兵出擊,連續擊敗李自成,斬殺萬人。

  總而言之,對各位頭領而言,崇禎九年算是個流年,老婆跑了,手下跑了,跑來跑去,就剩下自己了。

  對高迎祥而言,更是如此。

  老婆跑了,再找一個就是,十幾萬大軍都跑光了,就只能鑽山溝了。

  所以高闖王毅然決定,跑進鄖陽山區。

  兩年前,就是在那裡,被打得只剩半條命的高迎祥撿了條命,東山再起。

  盧象升聞訊,立刻找到祖寬和祖大樂,吩咐他們,立即率軍出發,追擊高迎祥。

  祖寬回答:不干。

  盧象升無語。

  之所以無語,因為他們從來就沒幹過。

  關寧鐵騎很久以前,我以為所謂戰爭,大都是你死我活,上了戰場,管你七大姑八大姨,都往死裡打,特別是明末,但凡開打,就當不共戴天,不共戴地,不共戴地球,打死了算。

  後研讀歷史多年,方才知道,以上皆為忽悠是也。

  按史料的說法,當時的作戰場景大致如下:

  比如一支官軍跟民軍相遇,先不動手,喊話,喊來喊去,就開始聊天,聊得差不多,民軍就開始丟東西,比如牲口,糧食等等,然後就退,等退得差不多了,官軍就上前,撿東西,撿得差不多,就回家睡覺,然後打個報告給朝廷,說殲敵多少多少,請求賞賜云云。

  應該肯定的是,在當時,有這種行為的官軍,只佔絕大多數,認認真真打仗的,只佔極少數,所謂「拋生口,棄輜重,即縱之去」。

  現象也好理解,因為當時鬧事的,大都是西北一帶人,而當兵的,也大都是關中人,雙方語言相通,說起來都是老鄉,反正給政府幹活,政府也不發工資(欠餉),即使發了工資,都沒必要玩命,這麼打仗,非但能領工資,還能撈點外快,最後回去了還能領賞,非常有利於創收。在史料中,這種戰鬥方式有個專用名詞:打活仗。

  因為活仗好打,且經濟效益豐富,所以大家都喜歡打,打來打去,敵人越打越多,局勢越來越惡化,直到關寧鐵騎的到來。

  其實關寧鐵騎的人數沒多少,我算了一下,入關作戰的加起來,也就五千來人,盧象升、洪承疇手下最能打的,基本就是這些人,最厲害的幾位頭領,都是被他們打下去的。

  之所以能打,有兩個原因,首先,這幫人在遼東作戰,戰鬥經驗豐富,而且裝備很好,每人均配有三眼火銃,且擅長使用突襲戰術,衝入敵陣,勢不可擋。

  而第二個原因,相當地搞笑,卻又相當地真實。

  我說過,每次打仗時,民軍都要喊話,所謂喊話,無非就是談條件,我給你多少錢,你就放我走,談妥了就撤,談不妥再打。

  但每次遇到關寧鐵騎,喊話都是沒用的,經常是話沒喊完,就衝過來了,完全不受收買,忠於職守。

  我此前曾以為,如此盡忠職守,是因為他們很有職業道德,後來看的書多了才明白,這是個誤會,套用史料上的話,是「邊軍無通言語,逢賊即殺」,意思是,遼東軍聽不懂西北方言,喊話也聽不懂,所以見了就砍。

  所以我一直認為,多學點語言,是用得著的。

  高迎祥就是吃了語言的虧,估計是屢次喊話沒成,也沒機會表達自己的誠意,所以被人窮追猛打了幾個月,也沒接上頭。

  在眾多的民軍中,高迎祥的部隊,算是戰鬥力最強的,手下騎兵,每人兩匹馬,身穿重甲,也算是山寨版的關寧鐵騎。雖說戰鬥力還是差點,但山寨版有山寨版的優勢,比如……鑽山溝。

  高迎祥鑽了鄖陽山區,祖寬是不鑽的,因為他的部隊,大部都是騎兵,且待遇優厚,工資高,要讓他們爬山,實在太過困難,盧象升協調了一個多月,也沒辦法。

  照這個搞法,估計過幾個月,闖王同志帶著山寨鐵騎出來鬧騰,也就是個時間問題。

  在這最為危急的時刻,更危急的事情發生了。

  崇禎九年(1636)四月,當盧象升同志正在費盡口水勸人進山時,遼東的皇太極做出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建國。

  皇太極建都於瀋陽,定國號為清,定年號為崇德。

  這一舉動表明,皇太極同志正式單飛,另立分店,準備單干。

  通常來講,新店開張,隔壁左右都要送點花圈花籃之類的賀禮,很明顯,明朝沒有這個打算,也沒這個預算。

  不要緊,不送,就自己去搶。

  崇禎九年(1636)六月,清軍發起進攻。

  這次進攻的規模很大,人數有十萬人,統兵將領是當時清軍第一猛將阿濟格,此人擅長騎兵突擊,非常勇猛。

  難得的是,他不但勇猛,腦子也很好用,關寧防線他是不去碰的,此次進關,他選擇的路線,是喜峰口。

  此後的戰鬥沒有懸念,明朝的主力部隊,要麼在關寧防線,要麼在關內,所以阿濟格的搶掠之旅相當順利,連續突破明軍防線,只用了半個月,就打到了順義(今北京市順義區)。

  我認為,阿濟格是個很能吃苦的人,具體表現為不怕跑路,不怕麻煩,到了北京城下,沒敢進去,就開始圍著北京跑圈,從順義跑到了懷柔(今北京懷柔區),又從懷柔跑到了密雲(今北京密雲區),據說還去了趟西山(今北京西山),圓滿完成了畫圈任務。

  當然,他也沒白跑,據統計,此次率軍入侵,共攻克城池十二座,搶掠人口數十萬,金銀不計其數。 鑑於明朝主力無法趕到,只能堅壁清野,所以阿濟格在北京呆了很長時間,而且,他還是個很有點幽默感的人,據說他搶完走人時,還立了塊牌子,上寫四個字——各官免送!

  我始終認為,王朝也好,帝國也罷,說穿了,就是個銀行,這邊收錢,那邊付錢,總而言之,拆東牆,補西牆。

  不補不行,幾百年裡,跑來拆牆的人實在太多,國家治不好,老百姓鬧事,國防搞不好,強盜來鬧事,折騰了這邊,再去折騰那邊,邊拆邊補,邊補邊拆。

  但國家也好,銀行也罷,都怕一件事——銀行術語,叫做擠兌,政治術語,叫內憂外患,街頭大媽術語,叫東牆西牆一起拆。

  明朝大致就是這麼個狀況,客觀地看,如果只有李自成、張獻忠鬧事,是能搞定的,如果只有清軍入侵,也是能搞定的,偏偏這兩邊都鬧,就搞不定了。

  於是一個月後,盧象升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他被調離前線,等待他的新崗位,是宣大總督。

  對於這個任命,無數後人為之捶腿、頓足、吐唾沫,說什麼眼看內患即將消停,盧象升卻走了,以至於局勢失去控制,崇禎昏庸等等等等。

  在我看來,這個任命,無非是挖了東牆的磚,往西牆上補,不補不行,如此而已。

  盧象升走了,兩年後,他將在新的崗位上,完成人生最壯烈的一幕。

  接班聽說盧象升離開的消息後,高迎祥非常高興,因為他很清楚,像盧閻王這樣的猛人,不是量產貨,他擦亮眼睛,等待著下一個對手的出現。

  他等來的接班人,叫做王家楨王家楨,直隸人,時任兵部侍郎,此人口才極佳,善讀兵法,出謀劃策,滔滔不絕。

  行了,直說吧,這是個廢柴。

  他之所以被派來幹這活,實在是因為嘴太賤,太喜歡談兵法,太引人注目,最終得到了這份光榮的工作。

  但王總督對自己的實力還是很明白的,剛到不久就上書皇帝,說自己身體比較弱,當五省總督太過勉為其難,干巡撫就成。

  崇禎還是很體貼的,讓他改行當了河南巡撫。

  但王巡撫剛上任沒幾天,就遇上了一件千載難逢的倒霉事。

  這件倒霉事,叫做兵變,兵變並不少見,之所以說是千載難逢,是因為參與兵變的,是王巡撫的家丁。

  連家丁都兵變,實在難能可貴,連崇禎同志都哭笑不得,直接把他趕回家賣紅薯。

  有這樣的好同志來當總督,高迎祥的好日子就此開張,沒過多久,他就出了山區,先到河南,拉起了幾萬人的隊伍,連戰連勝,此後又轉戰陝西,氣勢逼人,洪承疇拿他都沒辦法。

  四大猛人裡,曹文詔死了,洪承疇沒轍,左良玉固守,高迎祥最怕的盧象升,又去了遼東,現在而今眼目下,高闖王可謂天下無敵。

  然後,第五位猛人出場了。

  在這人出場前,高先生跟四大猛人打了近七年,越打越多,越打越風光,從幾千打到幾萬、幾十萬,基本是沒治了。當時朝廷上下一致認為,隔幾天跟他打一仗,能讓他消停會,就不錯了。至於消滅他,大致是個夢想。

  在這人出場後,夢想變成了現實。

  他沒有用七年,連七個月都沒用,事實上,直到崇禎九年(1636)

  三月,他才出山,只用了四個月,就搞定了高迎祥。

  在歷代史料裡,每到某王朝即將歇業的時候,經常看到這樣一句話,XX 死而X 亡矣。

  前面的XX,一般是指某猛人的名字,後面的X,是朝代的名字,這句話的意思是,某猛人,是某王朝最後的希望,某猛人死了,某王朝也就消停了。

  在明代完形填空裡,這句話全文如下:

  傳庭死,而明亡矣。

  傳庭者,孫傳庭也。

  孫傳庭孫傳庭是個相當奇怪的人,因為在殺死高迎祥之前,他從未帶過兵,從未打過仗,過去的三十多年裡,他主要的工作,是人事幹部。

  孫傳庭,字伯雅,山西代縣人,萬曆四十七年進士,在崇禎九年之前,歷任永城、商丘知縣,吏部主事。

  其實他的運氣不錯,我查了查,萬曆四十七年的進士,到天啟初年,竟然就當上了吏部郎中,人事部正廳級幹部,專管表彰獎勵。

  六部之中,吏部最大,而按照慣例,吏部尚書,一般都是從吏部郎中裡挑選的,孫傳庭萬曆二十一年(1593)出生,照這個算法,他噹啷中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年輕就是資本,照這個狀態,就算從此不干,光是熬,都能熬到尚書。

  然而沒過兩年,孫傳庭退休了,提前三十年退休。

  他丟棄了所有的前途和官位,毅然回到了家鄉,因為他看不順眼一個人——魏忠賢。

  看魏忠賢不順眼的人很多,而願意辭官的,不多。

  崇禎元年,魏忠賢被辦挺了,無論在朝還是在野,包括當年給魏大人鞠躬、提鞋的人,都跳出來對準屍體踩幾腳,罵幾句,圖個前程。

  但孫傳庭依然毫無動靜,沒有人來找他,他也不去找人,只是平靜地在老家呆著,生活十分平靜。

  八年後,他打破了平靜,主動前往京城,請求復職。

  出發之前,他說出了自己復出的動機:

  「待天下平定之日,即當返鄉歸隱。」

  朝廷很夠意思,這人沒打招呼就跑了,也沒點組織原則,十年之後又跑回來,依然讓他官復原職,考慮到他原先老干人事工作,就讓他回了吏部,接著搞人事考核。

  對他而言,這份工作的意思,大致就是混吃等死,但他沒有提出異議,平靜地接受,然後,平靜地等待。

  一年後,機會出現了,在陝西。

  當時的陝西巡撫,是個非常仁義的人,具體表現為每次在城牆上觀戰,都不睜眼,據他自己說,是不忍心看,但大多數人認為,他是不敢,這號人在和平時期,估計還能混混,這年頭,就只能下崗。

  巡撫這個職務,是個肥缺,平時想上任是要走後門的,但陝西巡撫,算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混飯吃的,沒準哪天就被張某某、高某某剁了,躲都沒處躲,孫傳庭就此光榮上任,因為主動申請的人,只有他一個。

  孫傳庭出發之前,皇帝召見了他。

  對於孫巡撫的勇敢,崇禎非常欣賞,於是給了孫傳庭六萬兩白銀,作為軍費。

  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按崇禎的說法,國家比較困難,經費比較緊張,也就這麼多了,你揣著走吧,省著點用。

  當年楊鶴拿了崇禎十萬兩私房錢,招撫民軍,也就用了幾個月,孫傳庭拿著六萬兩,也就打個水漂。

  但人和人是不一樣的。

  自古以來,要人辦事,就得給錢,如果沒錢,也行,給政策。

  孫傳庭很乾脆,他不要錢,只要政策,自己籌餉,自己幹活,朝廷別管,反正幹好了是你的,幹不好我也跑不掉。

  就這樣,孫傳庭拿著六萬兩白銀,來到了陝西。

  當時陝西本地的軍隊,戰鬥力很差,按照當時物價,六萬兩白銀,大致只夠一萬人半年的軍餉,最能打的將領,如曹變蛟(曹文詔的侄子)、左光先、祖寬,要麼在洪承疇手下,要麼跟著盧象升,總之,孫傳庭算是個三無人員,無錢、無兵、無將。

  但凡這種情況,若想鹹魚翻身,大都要經過臥薪嘗膽、勵精圖治、艱苦奮鬥、奮發圖強等過程,至少也得個兩三年,才閃亮登場,大破敵軍。

  孫傳庭上任的準確時間,是崇禎九年(1636)三月,他全殲高迎祥的時間,是崇禎九年(1636)七月。

  從開始,到結束,從一無所有,到所向披靡,我說過,四個月。

  他到底是怎麼完成的,到今天,也沒想明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19
第7部:大結局 第十七章 奇蹟

  此時的高迎祥,已經來到陝西。

  他之所以來陝西,是因為此時的陝西比較好混。

  雖說洪承疇一直都在陝西,而他手下的洪兵也相當厲害,但他最近正在陝北對付另一位老冤家李自成,不知是李自成讓他來幫忙,還是聽說陝西巡撫比較軟,高迎祥義無反顧地來了,單程。

  自古以來,從下至上,要想進入陝西,必先經過漢中,所以當年劉備佔據四川,要攻擊曹操的長安,必佔據漢中,此後諸葛亮六次北伐,都經過漢中出祁山作戰。

  高迎祥也不例外,但在進軍漢中的路上,有一支隊伍擋住了他。

  率領這支隊伍的,是孫傳庭。

  對於孫傳庭,高迎祥並不熟悉,也不在乎,而且這支隊伍只有萬把人,似乎也不難打,他隨即率領軍隊發起攻擊,打了幾次,損失上千人,沒打動。

  兵力佔據優勢,但多年的戰鬥經驗告訴高迎祥,這是一支比較邪門的軍隊,不能再打了,他決定繞道。

  他的直覺非常正確,那支鎮守漢中,只有萬把人的部隊,在歷史上,卻有一個專門的稱呼——秦兵。

  之前我說過,明末的軍隊,戰鬥力最強的,是關寧鐵騎,排第三的,是天雄軍,排在第二的,是秦兵。

  關寧鐵騎強悍,因為機動,天雄軍善戰,因為團結,而秦兵的戰鬥力,因為個性。

  我曾查閱明代兵部資料,驚奇地發現,秦兵的主力,大都來自同一個地方——陝西榆林。

  榆林,是個非常奇特的地方,據說每次打仗的時候,壓根不用動員,只要喊兩嗓子,無論男女老幼,抄起傢伙就上,而且說砍就砍,絕無廢話。

  因為這裡只有士兵,沒有平民。

  榆林,明朝九邊之一,自打朱元璋時起,就不怎麼種地,傳統職業就是當兵。平時街坊四鄰聊天,說的也不是今年種了多少地,收了多少糧食,大都是打了哪些地方,砍了多少人頭(按人頭收費)。幾百年下來,形成獨特個性,具體表現為,進攻時,就算只有一個,都敢衝鋒,撤退時,就算只剩一個,都不投降。

  而且這裡的人跟民軍相當有緣分,聽說民軍來了,就算只是路過,都極其興奮,衝出去就打,男女老幼齊上陣,估計是當兵的人多,什麼張大叔李大伯,上次就死在民軍手裡,喊一嗓子,能動員一群親戚,後來李自成攻打榆林,全城百姓包括大媽大爺在內,都沒一個投降,就憑這個縣,足足跟李自成死磕了八天,實在太過強悍。

  孫傳庭的兵,大致就是這些人。所以高迎祥沒辦法,是很正常的。

  但高迎祥同志是要面子的,來都來了,還讓我空手回去?無論如何,都要闖進去。

  人有的時候,不能太執著。

  執著的高迎祥經過深刻思考,多方查找,終於想到了一個方法。

  他找到了一條隱蔽的小路,從這條小路,可以繞開漢中,直逼西安,只要計畫成功,他就能一舉攻克西安,佔領陝西,大功告成。

  一千多年前,有兩個人在幾乎相同的地方,陷入了相同的困局,他們都發現了這條路,一個人說,由此地進攻,必可大獲全勝。另一個人說,若設伏於此,必定全軍覆沒!

  沒錯,這兩個人,一個叫諸葛亮,一個叫魏延,而他們發現的這條小路,叫做子午谷。

  至於結局,地球人(看過三國演義的地球人)都知道,魏延想打,諸葛亮不讓打,最後司馬懿跳出來說,就知道你不敢打。

  對於這個故事,許多人都說,諸葛亮過於謹慎,要按照魏延的搞法,早就打到長安了(魏延自己也這麼說)。

  而在高迎祥的故事裡,只有魏延,沒有諸葛亮。

  所以一千年後,他在同樣的地方,做出了不同的選擇——出兵子午谷。

  子午谷崇禎九年(1636)七月,高迎祥率領全部主力,衝入了子午谷,從這裡,他將迅速到達西安。

  但他不知道,這條路還通往另一個地點——地獄。

  子午谷之所以是小路,是因為很小,對高迎祥而言,這句話絕對不是廢話。

  由於道路狹窄,而且天降大雨,他的幾萬大軍,走了好幾天,才走了一半,人困馬乏,物資損失嚴重。

  但高迎祥毫不沮喪,因為他相信,這個出乎許多人意料的舉動,幾天之後,必將震驚天下。

  許多人確實沒料到,但許多人裡,並不包括孫傳庭。

  七月十六日,經過艱苦行軍,高迎祥終於到達黑水峪,只要通過這裡,前方就是坦途。

  然後,滿懷憧憬的高迎祥,看見了滿懷憤怒的孫傳庭。

  憤怒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已經在這裡,等了十五天。

  孫傳庭的軍事嗅覺極為敏銳,從高迎祥停止進攻的那一刻,他就意識到,這兄弟要玩花樣了。

  而他唯一可能的選擇,只有子午谷。

  所以在撤離漢中,在子午谷的黑水峪耐心等待,因為他知道,艱苦跋涉之後,出現在他面前的高迎祥,是十分脆弱的。

  總攻隨即開始,就人數對比而言,高迎祥的手下,大約在五萬人以上,孫傳庭兵力無法考證,估計在兩萬人左右,狹路相逢。

  無論是高迎祥,還是孫傳庭,都很清楚,玩命的時刻到了。

  生命的最後時刻,高迎祥展現了他令人生畏的戰鬥力,雖然極為疲勞,但他依然率軍發動多次突擊,三次擊破孫傳庭的包圍圈。

  但他終歸沒能跑掉,原因很簡單,這是一條小路。

  在小路里打仗,就好比在胡同裡打架,就算拿著青龍偃月刀,都沒有板磚好使,而且道路太窄,沒法跑開,所以他每次衝出去,沒過多久,又被圍住。

  孫傳庭的部隊也著實厲害,抗擊打能力極強,每次被沖垮,沒過多久就又聚攏,充分發揮榆林的優良傳統,作戰到底,毫不退讓。

  以死相拚,死不退讓,激戰四天。

  孫傳庭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崇禎九年(1636)七月二十日,負傷的高迎祥在山洞中被俘,與他一同被俘的,還有他的心腹將領劉哲、黃龍,他的幾萬大軍,已在此前徹底崩潰。

  縱橫世間七年的闖王高迎祥,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在過去的七年中,他曾馳騁西北,掃蕩中原,但終究未能成功。毫無疑問,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然後終究到此為止。

  科學點的說法,是運氣不好,迷信點的說法,這就是命。

  高迎祥被捕的消息傳到京城時,崇禎皇帝沒信,不是不信,是不敢信,等人到了面前,才信。

  處死高迎祥的那一刻,崇禎開始相信,自己能力挽狂瀾。

  最後的帥才高迎祥被殺了,對崇禎而言,是利好消息,而對某些頭領而言,似乎也不利空。

  高迎祥死後,許多頭領紛紛投降,比如蠍子塊、衝破天等等,原先跟著高闖王干,闖王都沒闖過去,自己也就消停了。

  但有某些人,是比較高興的,比如張獻忠。

  張獻忠跟高迎祥似乎有點矛盾,原先曾跟著打鳳陽,但後來分出去單干,也不在一個地界混,算是競爭關係,高迎祥死後,論兵力,他就是老大。

  還有一個人,雖然很悲傷,卻很實惠。

  一直以來,李自成都跟著高迎祥干,高迎祥的外號,叫做闖王,而李自成,是闖將,據某些史料上說,李自成是高迎祥的外甥,這話估計不怎麼靠譜,但關係很鐵,那是肯定的。

  高迎祥的死,給了李自成兩樣東西。

  第一樣是頭銜,從此,闖王這個名字,只屬於李自成。

  第二樣是兵力,高迎祥的殘部,由他的部將率領,投奔了李自成。

  在這個風雲變幻的亂世,離去者,是上天拋棄的,留存者,是上天眷顧的。

  對張獻忠和李自成而言,他們的天下之路,才剛邁出第一步。

  第一步,是個坑。

  我說過,對民軍頭領而言,崇禎九年(1636)是個流年,盧象升來了,打得亂七八糟,好不容易跑進山區,人都調走了,又來了個孫傳庭,還幹掉了高迎祥。

  按說壞事都到頭了,可是事實告訴我們,所謂流年,是一流到底,絕不半流而廢。

  一個比孫傳庭更可怕的對手,即將出現在他們的面前,與之前的洪承疇、曹文詔、盧象升不同,他並非一個能夠上陣殺敵的將領。

  他是統帥。

  崇禎九年(1636),阿濟格率領大軍打進來時,崇禎非常緊張,但最緊張的人並不是他,而是張鳳翼。

  張鳳翼,時任兵部尚書,他之所以緊張,是因為按慣例,如果京城(包括郊區)被襲,皇帝會不高興,皇帝不高興,就要拿人撒氣,具體地說,就是他。

  更要命的是,崇禎老闆撒氣的途徑,是追究責任,具體地說,是殺人,比如七年前,皇太極打到京城,兵部尚書王洽就被幹掉了,按照這個傳統,他是跑不掉的。

  但張部長還算識相,眼看局面沒法收拾,就打了個報告,說清軍入侵,是我的責任,我想戴罪立功,到前方去,希望批准。

  崇禎當即同意,打發他去了前線。

  但張尚書到前線後,似乎也沒去拚命,每天只幹一件事——吃藥。

  他吃的,是毒藥。

  這是一種比較特別的毒藥,吃了不會馬上死,必須堅持吃,每天吃,飯前飯後吃,鍥而不捨地吃,才能吃死。

  對於張尚書的舉動,我曾十分疑惑,想死解腰帶就行了,實在不行操把菜刀,費那麼大勁幹甚?

  過了好幾年,才想明白,高,水平真高。

  如果自殺,按當時的狀況,算是畏罪,死了沒準撫卹金都沒有,但要上陣殺敵,似乎又沒那個膽,索性慢性自殺,就當自然死亡了,還算是犧牲在工作崗位上,該享受的待遇,一點不少,老狐狸。

  這兄弟不但死得滿,算得也准,清軍九月初退兵,他九月初就死,連一天都沒耽誤。

  他死了,也就拉倒了,可是崇禎同志不能拉倒,必須繼續招工。

  但榜樣在前面,崗位風險太高,說了半天,也沒人肯幹。

  左右為難之際,崇禎想到了一個人。

  這個人很孝順,曾三次上書,請求讓自己代替父親受罰,那是在他決心處罰楊鶴的時候。

  他還清楚地記得這個人的名字——楊嗣昌。 楊嗣昌,字文弱,湖廣武陵人,萬曆三十八年進士。

  崇禎見到楊嗣昌時,很憂慮。

  局勢實在太差,民軍鬧得太凶,清軍打得太狠,兩頭夾攻,東一鎯頭西一棒,實在難於應付,如此下去,亡國是遲早的事,怎麼辦?

  楊嗣昌只說了一句,一句就夠了:

  「大明若亡,必亡於流賊!」

  如果你仔細想想,就會發現這句話實在準得離譜。

  按照楊嗣昌的說法,清軍或許很強,但短時間內,並沒有太大威脅,但如果不盡快解決民軍,大明必定崩潰。

  簡單地說,就是先解決內部矛盾,再解決外部矛盾。

  為了實現這個意圖,楊嗣昌還提出了一個計畫,這個計畫在歷史上的名字,是八個字:四正六隅,十面張網。

  四正,包括湖廣、河南、陝西、鳳陽,六隅,是指山東、山西、應天、江西、四川、延綏。簡單地說,這個優秀計畫的大致內容,是一部垃圾電影的名字——十面埋伏。

  它的大致意思是,全國範圍內,設置十個戰區,四個主要,六個次要,只要發現民軍出現,各地將聯合圍剿,簡而言之,就是劃定管轄範圍,在誰的地方出事,就讓誰去管,出事的主管,沒出事的協管。

  聽完楊嗣昌的計畫,崇禎只說了一句話:

  「我用你太晚了!」

  對於這句話,朝廷的許多大臣都認為,是徹徹底底的胡扯,無論是楊嗣昌,還是他的那個什麼十面埋伏,都是空口白說,毫無價值,在他們看來,楊嗣昌同志將是第三個被幹掉的兵部尚書。

  然而他們錯了,如果說在當時的世界上,還有一個人能夠拯救危局,那麼這個人,只能是楊嗣昌。

  兩年後,只剩十八個人的李自成,和束手投降的張獻忠,可以充分說明這一點。

  所有的轉變,都從這一刻開始,魏忠賢、清軍入侵、民變四起,朝廷爭鬥,緊張,痛苦,毫無生機,但始終未曾放棄。

  或許崇禎本人並不知道,經過長達八年暗無天日的努力,他即將迎來大明的曙光。

  奸人崇禎死前,曾說過這樣一句話:諸臣誤我!

  對於這句話,大多數人認為,是在推卸責任。

  但考證完崇禎年間的朝政,我認為,這句話比較正確,確切地說,給崇禎打工的這幫大臣,除部分人外,大多數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叫混蛋,一種叫王八蛋。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最痛苦,第一種是身居高位者,第二種是身居底層者,第一種人很少,第二種人很多。第一種人叫崇禎,第二種人叫百姓。

  而最幸福的,就是中間那撥人,主要工作,叫做欺上瞞下,具體特點是,除了好事,什麼都辦,除了臉,什麼都要。

  崇禎每天打交道的,就是這撥人,比如崇禎三年(1630)西北災荒,派下去十萬石糧食賑災,從京城出發的時候,就只剩下五萬,到地方,還剩兩萬,分到下面,只剩一萬,實際領到的,是五千。

  這事估計是辦得太噁心了,崇禎也知道了,極為憤怒,親自查辦。

  最先動手的,是戶部官員,東西領下來,不管好壞,先攔腰切一刀,然後到了地方,巡撫先來一下,知府後來一下,剩下的都發到鄉紳手裡,美其名曰代發,代著代著就代沒了。

  綜合明代史料,崇禎時期的官員,比較符合如下規律:臉皮的厚度,跟級別職務,大致成反比例成長。

  這是比較合理的,位高權重的,幾十年下來,有身份,也要面子,具體辦事的就不同了,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好欺負的,就往死了欺負,能撈錢的,就往死了撈,啥名節、臉面,都顧不上,撈點實惠才是最實在的,正如馬克思所說,資本的積累,那是血淋淋的。

  而且這撥人,還有個特點,什麼青史留名、國家社稷,那都太遙遠了,跟他們講道理,促膝談心都是沒用的,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吃硬不吃軟。教育沒有用的,罵也沒有用,往臉上吐唾沫都沒用,相對而言,比較合適的方式是,把唾沫吐到眼裡,再說上一句:孫子,我能治你!

  比如當年追查閹黨,就那麼幾個人,研究來研究去,連親手幹掉楊漣的許顯純,都研究成過失殺人,撤職了事,還是崇禎親自上陣,才把這人幹掉。

  再比如這事,案發後,崇禎非常生氣,下令嚴查,查到戶部,戶部研究半天,拉出來幾個人,說是失職,給撤了,準備結案。

  崇禎生氣了,重裝上陣,找出來幾個主犯,殺了,剩下的,充軍。

  總之,崇禎年間的朝廷,是比較混賬的,而帶頭混賬的,是溫體仁。

  溫體仁這個人,歷史上的評價不高:奸臣,徹頭徹尾的奸臣。

  我之前說過,溫體仁是個很有能力的人,精明強幹,博聞強記,善於處理政務。

  所以綜合起來,溫體仁先生的最終評價應該是,一個很有能力、精明強幹、博聞強記、善於處理政務的徹頭徹尾的奸臣。

  溫體仁,是個很複雜的壞人,複雜在無論你怎麼看,都會發現,這是個真正的好人。

  在工作中,溫體仁是個很勤勞的人,據史料記載,他兢兢業業,每天從早幹到晚,很能工作,別人幾年幹不了的事,他幾天就能搞定。

  在生活中,他是廉政典範,據說他當首輔時,給他送禮的人從門口排到街上,等幾天,他一個都不見,所有的禮品都退,退不了的就扔,比海瑞還海瑞。

  在處理與同事間的關係上,他非常謙虛,從不說別人壞話,而且很能聽取他人意見,比如有個叫文震孟的人,是他的晚輩,剛入內閣,他卻非常尊敬,遇事都要找來商量,一點架子沒有。

  綜上所訴,溫體仁同志在過去的幾年裡,在工作上、生活上嚴格要求自己,團結同事,評定應為優秀。

  那麼接下來,我們就溫體仁同志的評定問題,進行鑑定:

  在工作中,他反映敏捷,很有能力,但歷史告訴我們,要成為一個青史留名的壞人,沒有能力,是不行的。

  在生活上,他嚴格要求自己,不受賄賂,是因為他的仇人太多,要被人抓住把柄,是很麻煩的。

  在跟同事相處時,他確實很和善,比如對文震孟,相當地客氣,但原因在於,文震孟是崇禎的老師,後台很硬,而且當時他正在挖坑,等著文老師跳下去。

  如果縱觀溫體仁的經歷,可以發現,他有個歷史悠久的習慣——整人。

  崇禎二年(1629),他跟周延儒合謀,整垮了錢龍錫,進了內閣,過了幾年,他又整垮了周延儒,當了首輔,又過了兩年,他整垮了前途遠大的文震孟,維護了自己的地位。

  而且他整人的方式相當地高明,比如文震孟有個親信,因為犯了事,要受處分,順便說句,這人的事比較大,按情節,至少也是撤職。

  文震孟和皇帝關係好,名聲很好,勢力很大,且剛進內閣,對溫體仁而言,是頭號眼中釘,但面對如此難得的整人機會,他毅然放棄了,非但沒有落井下石,反而幫忙找了人,只給了個降職處分,很夠意思,文震孟很感激。

  大坑就是這樣挖成的。

  溫體仁很清楚,崇禎是個眼睛不揉沙子的人,處分官員,是只有更重,沒有最重,如果從輕處理,皇帝大人是不會答應的,肯定會加重,而文震孟同志比較正直,脾氣也大,肯定要跟皇帝死磕,下場是比較明顯的。

  事情如他所料,皇帝大人聽說後,非常震怒,把那人直接撤職,趕回家種田了,而文震孟不愧硬漢本色,跟皇帝吵了好幾天,加上溫體仁煽風點火,竟然也被免了。

  其實這些倒無所謂,在道上混的,整個把人,搞點陰謀,也沒什麼,這種事,當年張居正也沒少辦,之所以是奸臣,是因為他不辦事。

  崇禎登基以來,幹過很多事,平亂、抗金、整頓,忙完這邊又忙那邊,而溫體仁上台以來,就只幹一件事——個人進步。

  為了個人進步,他很精明,坑了錢龍錫,坑了周延儒,坑了文震孟,坑了所有的擋路或可能擋路的人。

  為了個人進步,他除了精明外,有時還很傻——裝傻。

  有一次,崇禎把他找來,有件事情要問他的看法,溫體仁當即回答:不知道。

  崇禎隨即追問,為何不知道。

  溫體仁回答:臣本愚笨(原話),只望皇上聖裁。

  為了個人進步,他很團結同志,很合群,為了整倒錢龍錫,他拉攏了周延儒,兩人齊心合力,還把錢謙益同志送回了家。

  當然,為了個人進步,他有時也不合群,很孤獨,比如他對老朋友周延儒下手時,很乾脆,沒有絲毫猶豫,整人太多,多年家裡鬼都不上門,還經常跟崇禎說,我不結黨,所以孤獨。

  明明很陰險,很狡猾,很噁心人,還動不動就說我很耿直,我很愚蠢,很能促進食慾。

  能人,兼職奸人,最奸的能人,是奸人,最能的奸人,還是奸人。

  鑑定完畢。

  在當時朝廷裡,只是混過幾年的,大致都知道溫體仁同志的本性,換句話說,都知道他是個奸人。

  可是知道沒用,因為溫體仁先生是個能幹的奸人,而且深得皇帝信任,誰都告不倒,時人有云:崇禎遭瘟(溫)。而且他本人心黑手狠兼皮厚,在朝廷混了多年,就快修煉成妖了,實在無人可比。

  俗語有雲,佔著茅坑,不拉屎。客觀地說,在內閣大臣的位置上,溫體仁的行為並不符合這句話,確切地說,他佔著茅坑,只拉屎。

  外敵入侵,內亂不止,誠此危急存亡之秋,溫體仁同志孜孜不倦,為了自己而奮鬥,整人、挖坑,忙得不亦樂乎,如果讓他繼續折騰,大明可以提前關門但不知是氣數未盡,還是墳裡的朱重八發威,天下無敵的溫體仁,終究還是等來了敵人——一個他曾戰勝過的敵人。 放他去!

  自打辯論會上掉進溫體仁的大坑,被趕回家,錢謙益已經在家呆了八年,八年裡,除了看人種地(他是地主),主要的娛樂,就是寫詩。

  這些詩大都收入他的文集,可以找來看看,心理效果明顯,心情好時看,可以抑鬱,心情不好時看,可以去自殺。

  詩的主要意思,基本比較雷同,什麼我很後悔,我要歸隱,我白活了,我沒意思,反正一句話,我這一輩子,是走了黑道。

  畢竟家裡蹲了七八年,有點怨氣很是正常,但錢謙益同志還是說錯了,他走的黑道,還沒有黑到頭。

  崇禎十年(1637),在家看人種地的錢謙益突然聽說,有一個叫張漢儒的當地師爺,寫了份狀子告他。

  要知道,錢大人雖說在上面混得很差,但到地方,還是比較惡霸的,小小師爺鬧事,容易擺平。

  然而沒過幾天,他就迎來了幾位用京城來的客人——幾位來抓他的客人。

  在被押解的路上,錢謙益才搞明白,原來那位師爺的狀子,是告御狀。

  這個世上,但凡有人的地方,就有鬥爭,但凡鬥爭,就有譜,包括政治鬥爭,一般說來,把對手弄到偏遠山區,回家養老,也就夠本了,沒必要趕盡殺絕,但這事,也因人而異,比如溫體仁,就是個沒譜的人。

  不知是他太過得意,還是太恨錢謙益,總之他沒打算按著譜走,某天突然心血來潮,想起在那遙遠的江南,還有個沒被整死的錢謙益。

  沒整死,就往死裡整。

  但他畢竟位高權重,如果要自己動手,傳出去實在太丟面子,而且容易留下把柄,所以他決定,借刀殺人。

  他借到的刀,就是張漢儒。

  之所以找到張漢儒,因為這人是個衙門師爺,小人物,無論如何,跟內閣首輔,都是扯不上關係的,而且張師爺長期在法律界工作,對拍黑磚之類的工作非常熟悉,且樂此不疲。

  果然,接到工作指示後,張師爺連夜工作,寫出了一份狀子。

  所謂小人物,在寫狀子這點上,是不恰當的,當年大人物楊漣告魏忠賢,總共二十四條大罪,而張師爺告錢謙益的罪狀,有五十八條。

  這五十八條罪狀,堪稱經典之作,包括貪污、受賄、走私、通敵、玩權、結黨,總而言之,只要你能想到的罪狀,他都寫了。

  但錢謙益倒沒怎麼慌,因為這份狀子寫得實在太過扯淡,都趕回家當老百姓了,還貪污個甚?玩權、掌控朝政,基本就是胡話,崇禎這麼精明的人,是不會信的。

  可是他到北京,就真慌了,因為他在朝廷的朋友告訴他,他的罪狀,皇帝已經批了,即將定罪。

  其實錢謙益同志應該有點思想準備,要明白,溫體仁是首輔,所有的公文,都是他票擬的,底下送上來,他簽個字,皇帝都未必看,要收拾你小子,小菜。

  錢謙益不愧是當過東林黨領導的,雖然回家消停幾年,威望依然很大,他被抓過來,很多人出面,什麼給事中、郎中、尚書,包括大學士,都幫他說話,說他很冤枉,情節很曲折。

  全無作用,皇帝知道了,也沒理。

  因為溫體仁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八年前,兵強馬壯的錢謙益,沒能幹過勢單力孤的溫體仁,是因為溫體仁同志精通心理學。

  他很清楚,說話人再多都沒用,說了能算的只有崇禎,而崇禎最討厭的事情,就是拉幫結派,幫忙的人越多,就越壞事,都八年了,錢大人還沒明白這個道理,實在毫無長進。

  所以外面越是起鬨,皇帝就越不買賬,錢謙益同志的腦袋,就離鬼頭刀越來越近。

  溫體仁已做好慶祝準備,等待著錢謙益被殺的那一天。

  對此,錢謙益頗有共識,他雖在牢裡,消息很靈通,感覺事情不太對勁,就親自寫了幾封信,託人直接交給皇帝,為自己辯解。

  但結果很不幸,皇帝大人壓根沒看,很明顯,他對錢謙益同志,是比較厭惡的。

  錢謙益終於走到了絕路,幫忙沒用,辯解沒用,找皇帝都沒用,找什麼人似乎都沒用了。

  等著他的,只有喀嚓一刀。

  有句俗語:萬事留一線,將來好見面,這句俗語,用比較通俗的話說,就是沒必要逼人太甚。

  被逼得太甚的錢謙益,在陰暗的牢房裡,終於使出了殺手鐧。

  關於錢謙益同志,之前介紹的時候,漏了一點,這位仁兄除了是東林黨的頭頭外,還有個關係——他中進士的時候,錄取他的老師,叫做孫承宗。

  孫承宗同志,大家都很熟悉了,很有本事,除了能打仗外,也能搞關係,魏忠賢在的時候,都拿他沒辦法。

  但問題是,孫承宗已經退休好幾年了,說話也不好使,讓他出面,估計也很麻煩。

  錢謙益並沒有幻想,他所以找到孫承宗,只是希望孫老師幫他找另一個人,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曹化淳。

  曹化淳,是知名人士,我依稀記得,在金庸的小說《碧血劍》裡,他是個死跑龍套的,且跑過好幾回。

  但在崇禎十年的時候,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崇禎的親信。

  在當時,能跟溫體仁較勁的,也就只有他了。

  但問題是,這位太監同志跟溫體仁無仇,錢謙益也並非他的親戚,犯不上較這個勁。

  但錢謙益認定,這個人,能幫他的忙,救他的命。

  憑什麼呢?

  就憑十年前,他曾經寫過一篇文章。

  其實這篇文章,跟曹化淳並沒有絲毫關係,但錢謙益相信,看著這篇文章的份上,曹化淳是會幫忙的。

  因為這篇文章是王安的墓誌銘。

  我講過,很久以前,魏忠賢是王安的親信,但我沒有講過,當時王安的親信,還有一個曹化淳。

  這似乎是個比較複雜的關係。大致是這麼回事。

  錢謙益去找曹化淳幫忙,因為他曾經幫王安寫過墓誌銘,而曹化淳是王安的親信,所以看在死人的面子上,多少要幫點忙,外加他的老師孫承宗,面子比較廣,托他出面,還有點活人的面子,死人活人雙管齊下,務必成功。

  成功了。

  曹化淳得知消息,非常吃驚,加上這人跟著王安,還有點良心,感覺溫體仁太過分,就答應幫個忙。

  當然,找完了人還得聽消息,錢謙益找了個人,天天去朝廷找人打聽情況,連續找了三天,都沒人理會,毫無消息,第四天,他得到準確的口信:可安心矣。

  可安心矣的意思,就是這事已經搞定,收拾行李,準備出獄。

  錢謙益也是這麼理解的,他相信曹化淳已經解決了一切。

  曹化淳原本也這麼認為,他上下活動,估計再過幾天,事情就結了。

  可是偏就沒有結。

  因為溫體仁又來了。

  溫首輔以為錢謙益必死,沒想到過了幾天,竟然連曹化淳都折騰進來了,這樣下去,事情就黃了,既然幹了,就干到底,所以他決定,連曹化淳一起整。

  他先散佈消息,說錢謙益跟曹化淳合夥,然後還找了個證人,讓他出面,指證錢謙益給曹化淳行賄,最後為萬無一失,他還請了假。

  每次但凡要整人時,溫體仁就會請假,回家呆著,這意思是在我請假期間,發生的任何事情,我既不知道,也不在場,事完了,拍拍屁股再去上班。

  其實對溫體仁而言,錢謙益死,還是不死,都沒多大關係,反正就政治地位而言,錢地主已經是個死龍套。

  可做可不做的好事,最好做,可做可不做的壞事,最好不做。可惜,溫體仁同志沒有這個覺悟。

  在他看來,錢謙益已經是個平民,而袒護錢謙益的曹化淳,不過是個司禮太監,作為內閣首輔,要辦這兩個人,是很容易的。

  可惜他不知道,曹化淳這個人的複雜程度,遠遠超出他的想像。

  因為曹化淳非但是太監,還有特務背景,他原本在東廠幹過,到司禮監後,跟現任東廠提督太監王之心是哥們,關係很鐵。

  而今溫大人竟拿他開刀,實在是搞錯了碼頭,曹公公勃然大怒,立刻跑到東廠,找到王之心,商量對策,畢竟溫體仁老奸巨猾,無懈可擊,要徹底搞倒他,必須想個辦法。

  商量半天,辦法有了。

  先去找皇帝,主動報告此事,說事情很複雜,後果很嚴重,於是皇帝大人也震驚了,下令嚴查,事情鬧大了。

  接下來,就是去抓人,溫體仁是沒法抓的,但張漢儒一干人等,隨便抓,抓回來,就直接丟進東廠。

  據說東廠的刑罰,總共有上百種,花樣繁多,能夠讓人恨自己生出來,比什麼測謊儀好用多了,所以但凡丟進這裡的人,都很誠實。

  張漢儒之流,似乎也不是什麼鋼鐵戰士,按史料的說法,進來的頭天晚上,曹化淳去審了一次,就審出來了,除了交代本人作案情況外,連幕後主使溫體仁先生的諸多言行,也一起交代了。

  曹化淳拿到口供,立馬就奔了崇禎,崇禎看過之後,沉默了很久,然後,他說了四個字:

  「體仁有黨!」

  這四個字的意思,用江湖術語解釋:溫體仁,是有門派的。

  崇禎是不喜歡門派的,作為武林盟主,任何門派他都不喜歡,像溫體仁這種人見狗嫌的傢伙,雖然討厭,但用著放心。

  然而這件事清楚地告訴他,溫體仁同志也有門派,雖然門派比較小,但再小都是門派。

  然後,他拿來了一封奏疏。

  這封奏疏是溫體仁的辭職信,按照他的傳統,為了徹底表示自己的清白,他寫了這封文書,說自己身體不好,估計也幫不了皇帝了,希望讓自己回家養老。

  類似這種客氣信件,崇禎也會客氣客氣,寫幾句挽留的話,然後該怎麼幹還怎麼幹。

  然而這一次,在這封奏疏上,他只寫了三個字。

  奏疏送到溫體仁家時,他正在吃飯,他停了下來,等待著以往聽過許多次的客套話。

  然而這一次,他只聽到了三個字——放他去。

  放他去的意思,大致有以下幾種:滾、快滾、從哪裡來,滾哪裡去。

  據說當時就暈了過去。

  溫體仁終於倒了,這位聰明絕頂的仁兄,從頂上摔了下來,他落寞地回了家,第二年,死在家鄉。

  明代最後的一位權奸,就此落幕,確實,最後一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20
第7部:大結局 第十八章 天才的計畫

  溫體仁下台,最受益的人,應該是楊嗣昌。我查了一下,他崇禎十年(1637)三月當兵部尚書,溫體仁是六月走人的,按照溫先生的脾氣,像楊嗣昌這種牛人,不睬下去,是不大可能的。

  溫體仁走了,楊嗣昌來了,不久之後,他就將進入內閣,實踐自己天才的計畫。

  按照楊嗣昌的計畫,要實現十面張網,現在的人是不夠的,必須再增兵十二萬,要增兵,就得給錢,按楊嗣昌的算法,必須增加餉銀二百八十萬兩以上。

  這個計畫極為冒險,因為這筆錢楊嗣昌是不出的,崇禎也是不出的,唯一的來源,只能是找老百姓要,具體說來,就是加租。

  比如原先你一年交一百多斤糧食,全家還能豐衣足食,張獻忠、李自成打過來的時候,你可能會出門看熱鬧,然後回家吃飯。然後官府告訴你,加租,每年交兩百斤,結果全家只能吃糠,再打過來的時候,你就會出門,幫李自成叫聲好,讓他們往死裡打,幫你出口氣。

  再後來,官府告訴你,再加租,每年交四百斤,結果全家連糠都沒法吃,不用人家打上門,你就會打好包袱,出門去找闖王同志。

  為了搞定西北民變,崇禎已經加過幾次租了,如果再加,後果不堪設想。所以很多大臣堅決反對。

  但是崇禎仍舊同意了,因為他相信,楊嗣昌的計畫,能夠挽救危局。

  最後,楊嗣昌說,要實現這個計畫,我必須用一個人。

  崇禎同意了。

  楊嗣昌推舉的這個人,叫熊文燦。

  熊文燦,貴州永寧衛人。萬曆三十五年進士。歷任禮部主事、布政使、兩廣總督。

  楊嗣昌之所以推舉熊文燦,只是因為一個誤會。

  不久前,兩廣總督的熊文燦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崇禎的一名親信太監來到廣東探訪,幹啥不知道,雖說來意不明,但對這種特派員之類的人物,熊總督心裡是有數的,轉成請過來吃飯。

  既然是吃飯,就要喝酒,吃飽喝足,再送點禮,這位太監也很上道,非常高興,一來二去,也就熟了。

  既然是熟人,也就好說話了,雙方無話不談,從國內形勢到國際風雲,什麼都說,但只有一件事,熊總督始終沒有套出來。

  你到底來幹什麼的?

  幾天後,這位太監要走,熊總督決定再請他吃頓飯,最後套口風。

  這頓飯吃得很滿意,雙方臨別,喝得也多,喝著喝著,就開始說起民變的事。

  熊總督估計是喝多了,外加豪氣干雲,當時拍著桌子大喝一聲:

  「諸臣誤國,如果我去,怎麼會讓他們鬧到如此地步(令鼠輩至是哉)!」

  他萬沒想到,有個人比他還激動。

  太監立即站了起來,他流露出多年臥底終於找到同志的表情,熱烈地握住了熊總督的手,說出了熊總督套了很多天,都沒有套出來的話:

  「我到這裡來,就是來考察你的!回去我就稟報皇上,讓您去平亂,除了你,誰還能掃清流賊!(非公不足辦此賊)」

  酒醒了。

  熊總督到底是多年的老官僚,聽到這話,當時酒就醒了,腦筋急速運轉後,憑藉二十餘年的功底,立即提出了五難,四不可。

  所謂五難,四不可,大致就是九個條件,也就是說,只有滿足了這些條件,熊總督才能勉為其難地上任。

  大致說來,這就是一篇公文,就算讓專職秘書寫,也得寫個一天兩天,熊總督轉眼就能完工,實在用心良苦。

  然而太監也並非凡人,只用一句話,就打碎了熊總督的如意算盤:

  「你放心,這些我回去都會稟報皇帝,但如果皇帝都答應,你就別推辭了。」

  就這樣,熊總督的一片報國之心穿越上千里路,來到了京城。

  崇禎知道了,楊嗣昌也知道了,在那遙遠的南方,有一個叫熊文燦的忠義之士,願意為國付出一切。

  當然了,熊總督的那些條件,自然不在話下,關鍵時刻,有人肯上,就難能可貴了,怎麼能夠吝惜條件呢?

  所以在這關鍵時刻,楊嗣昌提出了熊文燦,而崇禎也欣然同意了,他們都相信,他能圓滿實現這個天才的計畫。

  於是,遠在千里之外的熊總督接到了調令,他即將前往中原,接替無能的前任總督王家楨。

  熊文燦原先的轄區,是廣東、廣西兩個省,而他現在的轄區,包括河南、山西、陝西、湖廣、四川五省,按說,他應該很高興,高興得一頭撞死。

  兩廣總督,雖說管的都是不發達地區,盜賊也多,但好歹圖個平安,也沒人來鬧,現在這五個省,動輒就是幾十萬人武裝大遊行,且都是巨寇、猛寇,沒準哪天就被抓走,實在比較刺激。

  但既然來了,再跟皇帝說,其實我是忽悠您的,那天是喝多了,估計也不行,想來想去,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後世有很多人,對熊先生相當不屑,說他沒有能力,沒有氣魄,但在我看來,熊總督並沒有那麼不堪,他自幼讀書,當過地方官,也到過京城,還出過海(出使琉球),見過大世面,總體而言,他只有兩樣東西不會——這也不會,那也不會。

  雖說熊文燦能力比較差,比較怕事,比較沒有打過仗,但他能夠升到兩廣總督,竟然是靠一項軍功。

  這項軍功的具體內容是,他搞定了一個許多人都無法搞定的人,此人的名字,叫鄭芝龍。

  鄭芝龍,是福建一帶的著名海盜,有個著名的兒子——鄭成功。

  熊總督招降鄭芝龍後,又用鄭芝龍幹掉了其他海盜,成功搞定福建沿海,最終搞定自己,獲得提升。

  但熊總督長年以來的表現有目共睹,騙得了上級,騙不了群眾,所以他去上任的時候,許多人都認定,熊總督是壯官一去不復返了。

  崇禎十年(1637)十月,熊文燦正式來到湖廣上任,迎接他的,是下屬左良玉。

  剛開始的時候,左良玉對熊總督還比較客氣(沒摸清底細),過了幾天,發現熊總督黔「熊」技窮,除了天天開會,啥本事都沒有,索性就消失了,沒辦法,像熊總督這種熊人,左總兵是看不上的。

  熊總督也急了,他本不想來,來了,將領又不聽使喚,自己手下的兵力,加起來還不到一萬人,又要完成業績,無奈之下,只好使出老招數——招撫。

  當時在他的轄區裡,最大的兩股民軍,分別是張獻忠和劉國能。

  其中張獻忠有九萬人,劉國能有五萬。

  熊文燦決定招撫這兩個人。

  雖然在朝廷混得還行,但論江湖經驗,跟張獻忠、劉國能比,熊總督還是很傻很天真,他不知道這二位的投降史,也不瞭解黑道的規矩,更何況,他的兵還不到人家的十分之一,要想招降,是很困難的。

  但熊總督最頭疼的問題,還不是上面這些,他首先要解決的,是另一個問題——發通知。

  因為張獻忠和劉國能從事特殊行業,平時也沒住在村裡,以熊總督的情報系統,要找到這兩個人,似乎很難,情急之下,為了表示自己的誠意,熊總督派了幾百個人,以今日張貼醫治性病廣告之決心,在村頭鄉尾四處貼告示,以告知朝廷招安之誠意。

  對此,左良玉嗤之以鼻,連楊嗣昌聽說後,也只能苦笑。

  總之,在當時,熊總督在大家的眼裡,大約是個笑話,笑完了,就該滾蛋了。

  然而這個笑話,卻以一種無人可以預料的方式,繼續了下去。

  過了不久,熊總督就得到消息,民軍的同志們找來了。

  先找上門的是張獻忠,他表示,自己雖然兵強馬壯,但是很想投降,很想為國效力,但鑑於投降程序很麻煩,所以需要準備幾天。

  這是鬼話。

  類似這種話,張獻忠說的次數,估計他自己都數不清,這也是張頭領看熊總督是生人,專程忽悠一把,要換了洪承疇、盧象升等一干熟人,拉出去就剁了。

  但張獻忠派人上門,除了逗人玩,還有客觀原因。

  自打崇禎九年圍剿風暴以來,經濟形勢是一天不如一天,高迎祥垮台了,眾多頭領環境都不好,隨時可能破產裁員,包括李自成在內。

  高迎祥死後,孫傳庭就放出了話,只要搞定了李自成,他就退休回家。

  李自成在陝北對付洪承疇,已經很吃力了,又來了這麼個冤家,兩下夾攻,連吃敗仗,沒辦法,陝西沒法呆了,只好掉頭進了四川。

  偏偏年景太差,又趕上楊嗣昌開始搞十面埋伏工程,只能接著往前跑,前有追兵,後有堵截,實在沒辦法,只能以掩耳盜鈴之勢窩在原地,動彈不得。

  環境如此,張獻忠混得也差,留個後路是必要的,所以找到了熊總督,當然,投降是不會的,先談條件,過幾年實在不行了,再投降。

  但他萬沒想到,過幾天,他就會乖乖投降。

  因為幾天後,一個消息傳來,劉國能投降了。

  劉國能,外號闖塌天,在當時的諸位頭領中,他大概能排到前五名,是個相當棘手的人物。

  他得知熊總督招降的消息後,也找上門來,表示自己雖兵強馬壯,但是很想投降,鑑於投降程序很麻煩,需要準備幾天。

  其實劉國能同志的台詞,跟張獻忠的差不多,不同之處在於,他準備了幾天,就真的投降了。

  崇禎十年(1637)十一月,劉國能率五六萬大軍,向僅有一萬人的熊文燦投降,服從改編。 招安小時候,我讀水滸傳的時候,曾經相當厭惡宋江,覺得他替天行道,開始造反,很是英雄,最後卻又接受招安,去征討方臘,很是狗熊,同樣的一個人,怎麼前後差別那麼大呢?

  後來我才明白,造反的宋江,和招安的宋江,始終是同一個人。

  為什麼要造反?

  造反,就是為了招安。

  當年的宋江,原本是給政府幹活,而且還有職務,根據水滸的說法,日子過得很不錯,除了拿工資,還勾結黑社會(如晁蓋等人),吃點外快,還經常結交江湖兄弟,給錢從不小氣(宋江:你當及時雨的名號是白給的?),只是一時手快,在被檢舉之前,幹掉了自己的小妾,所以才被迫流落造反。

  劉國能的情況比較類似,跟張獻忠不一樣,他原本是讀過書的,據說還有個秀才的功名,但後來不知一時衝動,還是懵懂無知,竟然造了反,好在運氣不錯,這麼多年沒被幹掉,還混得不錯。

  但造反這活,混得不錯是不夠的,畢竟工作不太穩定,危險性大,劉國能又是個比較孝順的人,希望在家孝敬父母,所以趁此機會,準備投降,換個工作。

  劉國能這一投降,就把張獻忠嚇懵了:投降,還有搶生意的?

  眼看問題嚴重,他立即派出使者,去找熊文燦,表示近期就投降了。

  但是熊總督也硬氣了,沒有盛情挽留,反而表示,關於投降的問題,還要研究研究,才確實是否接受。

  原本投降是供不應求,現在成了供大於求,賣方市場變成買方市場,麻煩了。

  但張獻忠不愧是在朝廷裡混過的,非常機靈,立刻轉變思路,決定,送禮。

  而且張獻忠明智地意識到,熊總督的道行很深(兩廣總督是個肥差),單是送錢估計沒戲,所以他專程找了幾件古董玉器(反正是搶來的),派人送了過去,只求一件事,讓我投降。

  撈錢之餘還有政績,如此好事,對熊總督而言,不干就不是人。

  他馬上接受了投降,並且命令張獻忠等人就地安置。

  張獻忠投降的時候,手下有七八萬人,而他的駐地,在谷城(今湖北谷城)。

  消息傳來,崇禎極為高興,認定熊總督是曠世奇才,大加讚賞。

  楊嗣昌也很高興,高興之餘,他提出了一個想法。

  客觀地講,這是個比較陰險的想法,以致於後來很多人認為,如果照這個想法辦了,天下就消停了。

  這個想法的具體內容,是讓張獻忠在投降之前,辦一件事——打李自成。

  這就好比黑幫團夥,每逢拉人入夥的時候,都要讓新人幹點缺德事,比如砍人放火之類,專用術語,叫沾點血,今後才好一起幹。

  但崇禎同志實在很講道義,他表示人家剛來投降,就讓人幹這種事,似乎有點過分,所以也就這麼算了。

  對崇禎的信任,谷城的張獻忠先生如果毫無感動,那也是很正常的。作為投降專業戶,他所要考慮的,是什麼時候再造反,以及造反之後,什麼時候再投降。

  實際情況,似乎也是如此,崇禎十一年(1638)十月,張獻忠同志已經難能可貴地投降了十個月,很明顯,他也不打算打破自己以往的投降記錄,開始私下聯繫,蠢蠢欲動。而以熊總督的覺悟,估計只有張先生的砍刀砍到他的枕頭上,才能反應過來。

  然而,就在以往場景即將重播之際,一個消息,徹底地打亂了張獻忠的計畫。

  三個月前,陝西的李自成呆不下去,跑到了四川,剛到四川時,李自成過得還可以,後來洪承疇調集重兵圍剿,他就退往山區,雙方僵持不下,李自成瞅了個空,又跑回了陝西。

  以往每次李自成跑路的時候,洪承疇都禮送出境,送出去就行,確保他別回來,並不多送,但這次李自成發現,洪承疇開始講禮貌了。

  從四川出來的時候,屁股後面跟著一群能人,比如關寧軍的主要將領祖大弼、左光先以及曹文詔的侄子曹變蛟等等。

  而且這幫人很有誠意,一直跟在後面,且玩命地打,比如曹變蛟,帶著三千騎兵,跟了二十多天,連衣服都沒換(未卸甲),連續擊敗李自成,直接把人趕出了陝西。

  洪承疇之所以如此賣力,是因為挨了罵。按照防區劃定,陝西歸孫傳庭管,四川歸洪承疇管,照孫傳庭的想法,李自成進了四川,就別讓他再出去了,可是洪承疇不知怎麼回事,竟然又讓李自成跑了。

  孫傳庭自然不干,認定是洪承疇玩花樣,讓自己背黑鍋,氣得不行,就告了一狀。

  這一狀相當狠,崇禎極為憤怒,馬上就批了個處分,那意思是,你想幹就好點幹,不想幹我就干你,搞得洪承疇連覺都沒法睡,連夜開會,準備跟李自成玩真的。

  對方突然下猛招,李自成沒有思想準備,連陝西都沒呆住,只能往外跑了。

  一路往西北跑,跑了幾天幾夜,到了甘肅,終於沒人追了。

  但過了幾天,李自成才明白,不追是有理由的。

  在明代,西北是比較荒涼的,陝西的情況還湊合,再往外跑,基本就沒人了,所以壓根沒必要追,讓他自己餓死就行。

  洪承疇的想法大致如此,事情也正如他所料,李自成混得實在太慘,沒人、沒糧,一個多月,損失竟然過半,已經窮途末路。

  然而出乎洪承疇意料的是,沒過幾天,李自成竟然穿越嚴密封鎖,又回來了——從他的眼皮底下。

  據說這件事情嚇得洪大人幾天沒睡著覺,畢竟剛剛作過檢查,還出這麼大的事,隨即寫信,向崇禎請罪。

  但崇禎的領導水平實在是高,一句話都沒說,只是讓他戴罪立功。

  感動得眼淚汪汪的洪大人決心,從行動來報答領導的信任,馬上找到孫傳庭,要跟他通力合作,徹底解決李自成。

  孫傳庭很夠意思,啥也不說了,立即調兵,發動了總攻。在一個月裡,跟李自成打了四仗。

  四仗之後,李自成只剩一千人。

  只剩一千人的李自成,躲進了漢中的深山老林。

  原本幾萬精銳手下,被打得只剩一個零頭,甚至連他最可靠的親信祁總管,也帶著人當了叛徒,在山溝裡受凍的李自成,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如果是張獻忠,到這個時候,估計早就投降洗了睡了,但李自成依然不投降,他依然堅定。

  但再堅定,都要解決問題,李自成明白,老呆在山裡,終究是不行的,必須走出去。

  經過分析,他正確地認識到,四川是不能去了,陝西也不能去了,要想有所成就,唯一的目的地,是河南。

  河南有人口,有災荒,加上還有幾個從前的老戰友,所以,這是李自成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選擇。

  而從漢中到河南,必須經過南原。

  南原,位於潼關附近,是此去必經之路,為了交通安全,李自成在出發前,進行了長期偵查,摸清地形,為了麻痺敵人,他在山區蹲了一個多月,直到所有官軍撤走,才正式上路。

  一路上,李自成相當機靈,數次避過官軍,但終究有驚無險地到了南原。

  南原是他的最後一站,只要通過這裡,他的命運就將徹底改變。

  一個月前,當李自成只剩一千餘人,躲進山裡的時候,孫傳庭認為,這是殲滅李自成的最好時機,必須立刻進山圍剿,至少也要圍困。

  然而洪承疇反對,他認為既不要圍剿,也不用圍困。

  孫傳庭很憤怒,他判定,李自成必定會再次出山,而且他的進攻方向,一定是河南。

  這一次,洪承疇沒有反對,他說,確實如此。

  既然確實如此,為什麼不全力圍剿呢?

  因為最好的圍剿地點,是潼關南原,無論他從何處出發,那裡是他的必經之路。

  所以當李自成全軍進入南原之後,他才發現,自己落入了陷阱。

  據史料記載,為了伏擊李自成,孫傳庭集結了三萬以上的兵力,每隔數十里,就埋伏一群人,山溝、叢林,只要能塞人的地方,都塞滿。

  如此架勢,別說突圍,就算是擠,估計都擠不出去。

  所以從戰鬥一開始,就毫無懸念,蜂擁而上的明軍開始猛攻,挨了悶棍後,李自成開始突圍,往附近的山裡跑,然而跑進去才發現,明軍比他進來得還早,於是又往外跑,跑了一天,沒能跑出去。

  李自成部餘下的一千多人,是他的精銳親軍,九年來,南征北戰,無論是四川、陝西、鑽山溝,繞樹林,都堅定不移地跟著走。

  到了南原,就再也走不動了。

  雖然經過拚死廝殺,終究沒能突圍出去,從白天打到晚上,一千個人,只剩下了十八個。

  李自成也是十八個人之一,他趁著夜色,率領部將劉宗敏,逃出了包圍圈,他的手下全軍覆沒,老婆孩子全部被俘。

  在一片黑暗中,孤獨的李自成逃入了商洛山,在那裡,他將開始艱難的等待。

  至此,西北民變基本平息,幾位著名頭領,基本都被按平,要麼滅了,要麼投降,沒滅也沒降的,似乎也很悲哀,畢竟連被沒滅的價值都沒有,是很鬱悶的。

  張獻忠老實了,現在經濟形勢這麼差,工作不好找,如果再去造反,吃飯都成問題,所以他收回了自己的再就業計畫,開始踏踏實實當個地主。(谷城基本歸他管)

  消停了。

  民變基本平息,朝廷基本安定,要走的走了,要殺的殺了,要招安的也招安了,經過長達十年的混亂,大明終於等來了曙光。

  對目前的情況,崇禎很高興,他忙活了十年,終於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他曾對大臣說,再用十年,必將社稷興盛,天下太平。

  十年?

  一年都沒有。

  看到光明的崇禎並不知道,他看到的,並不是曙光,而是回光,迴光返照。 天朝上邦幾乎就在李自成全軍覆沒的同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再次改變了大明帝國的命運。

  崇禎十一年(1638),皇太極決定,進攻明朝,清軍兵分兩路,多爾袞率左翼軍,岳托率右翼軍,越過長城,發動猛攻。

  應該說,為了這次進攻,皇太極是很費心思的,他不去打關寧防線(也是實在打不過來),居然繞了個大圈,跑到了密雲。

  密雲的守軍很少,但幾乎沒人認為,清軍會從這裡進攻,因為這裡山多,且險,要從這裡過來,要爬很多山,而且很難爬,要爬很久。

  從這裡打進來,那是絕無可能。

  據說經常賣假古董的人,最喜歡聽到的話,就是某位很懂行的顧客,很自信地表示,古董的某某特徵,是絕對仿不出來的。

  皇太極有沒有賣過古董,那是無從考證,但他選擇的地方,就是這裡,他的戰術非常簡單,就是爬山。

  清軍到這裡後,開始爬山,確實很多山,很難爬,足足爬了三天。

  但終究是爬過來了。

  清軍爬過來的時候,薊遼總督吳阿衡正在喝酒,且喝大了,腦袋比較暈,清軍都到密雲了,他才明白過來。

  人喝醉之後,有兩個後果,一、頭疼,二、膽子大。

  這兩個後果,吳總督都有,最終後果是,頭疼的吳總督,膽大無比,帶著幾千人,就奔著清軍去了。

  喝醉的人,要是一打一,仗著抗擊打能力,還有點勝算,但要是群毆,也就只能被毆,沒過多長時間,吳總督就被毆死了,清軍突破長城防線,全線入侵,形勢萬分危急。

  密雲距離北京,今天坐車,如果沒堵車,大致是兩個鐘頭,當年騎馬,如果沒堵馬,估計也就一兩天。

  離京城一兩天,也就是離崇禎一兩天,所以消息傳到京城,大家都很恐慌,只有幾個人不慌,其中之一,就是崇禎。

  崇禎之所以不慌,是因為六個月前,他就知道清軍會入侵,而且連入侵的時間,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六個月前,有一個人將攻擊的時間,方式都告訴了他,這個人並非間諜,也不是臥底,他的名字,叫皇太極。

  半年前的一天,楊嗣昌曾在私下場合對崇禎說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比較長,所以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話:

  在東漢,開國皇帝漢光武帝劉秀,跟匈奴議和了。

  這個故事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讓崇禎去跟清朝和談。

  客觀地講,這是唯一的方法。

  就軍事實力而言,當時的清朝雖然軍隊人數不多(最大兵力二十萬),但戰鬥力相當強(某些西方軍事學家跟著湊熱鬧,說是十七世紀最強的騎兵),明朝的軍隊人數,大致在六十萬到八十萬左右,但能打仗的(遼東系、洪兵、秦兵),也就是二十多萬,要真拉開了打,估計也不太行。

  好在地形靠譜,守著幾個山口,清軍也打不過來,所以按照常理,是能夠維持的。

  但要命的是後院起火,出了李自成等一干猛人,只能整天拆東牆補西牆,所以楊嗣昌建議,跟清朝和談,先解決內部矛盾。

  其實楊嗣昌的故事,還有下半段:劉秀跟匈奴和談,搞定內部後,沒過多少年,就派漢軍出塞,把匈奴打得落荒而逃。

  所謂秋後算賬,雖然楊嗣昌沒講,但崇禎明白,所以他決定,先忍一口氣,跟清朝和談,搞定國內問題先。

  當時知道這件事情的,只有三個人,包括崇禎、楊嗣昌、太監高起潛。

  為保證萬無一失,和談使者是不能派的,楊嗣昌不知去哪裡尋摸來個算命的,跑到皇太極那邊,說要談判。

  皇太極的態度相當好,說願意和談,而且表示,如果和談成功,就馬上率軍撤回原地。

  當然,這位老兄一向不白給,末了還說了一句,如果和談不成功,我就打過去,具體時間,是在今年的秋天。

  崇禎願意和談,因為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過了幾個月,在他的暗中指使下,楊嗣昌正式提出,建議與清朝和談。

  此後的事情,打死他都想不到。

  建議提出後,按史料的說法,贊成的人很少,反對的人很多,事實上,是只有人反對,沒有人讚成。

  最先蹦出來的,是六部的幾個官員,罵了楊嗣昌,然後是一撥言官,說楊嗣昌賣國,應該拉出去千刀萬剮,全家死光光。

  但把這件事最終攪黃的,是最後出場的人,一個人——黃道周。

  黃道周同志的簡歷,我就不多說了,這位仁兄後來有個外號,叫「黃聖人」,後來跟清軍死戰到底,堪稱名副其實,黃聖人當著皇帝的面,直接跟楊嗣昌搞辯論,一通天理人欲,先把楊嗣昌說暈,然後發揮特長(他的專業是理學),從理論角度證明,楊嗣昌主張議和,是天理難容,違背人倫等等。

  說了半天,楊嗣昌基本沒有還手之力,崇禎雖然氣不過,但黃先生理論基礎太紮實,也沒辦法,等辯論完了,也不宣佈結果,當場就下了令,黃道周連降六級,到外地去搞地方建設。

  皇帝大人雖然出了氣,但和談是絕不可能了,楊嗣昌再也沒提,大家都能等,皇太極例外,他在關外等了幾個月,眼看沒了消息,認定是被忽悠,就又打了進來。

  對當時的崇禎而言,和談是最好的出路,其實問題很簡單,當年漢高祖如此英雄,還得往匈奴送人和親,皇太極從來沒要過人,無非是要點錢,弄點幹貨,也就完事了。

  但如此簡單的問題,之所以搞得這麼複雜,如此多人反對,其實只是因為一件東西——心態。

  我曾研習過交通史(中外交往),驚奇地發現,國家與國家之間的關係,和人其實差不多,窮了,就瞧不起你,打你,富了,就給你面子,聽話。

  比如美國,說誰是流氓誰就是流氓,說打誰就打誰,盟友遍佈天下,時不時還搞個會盟,弄個盟軍,朋友遍天下,全世界人民都羨慕。

  但這事你要真信了,那就傻了,要知道,那都是拿錢砸出來的,聽話,就是友好鄰邦,就給美元,給援助,很人道,不聽話,就是流氓國家,給導彈,很暴力。

  而且山姆大叔是真有錢,導彈那是貴,一百萬美元一個,照扔,一扔就幾十個,心眼太實在,我估摸著,要全換成手榴彈,從飛機上往下扔,也能扔個把月。

  歸根結底,就是兩個字,實力。

  誰有實力,誰就是大爺,沒實力,就是孫子,美國有實力,其實也就一百多年,趁著英國老大爺跟德國老大爺干仗,奮發圖強,終成超級大爺。

  相比而言,中國當大爺的時間,實在是比較長,自打漢朝起,基本就是世界先進國家,雖然中途鬧騰過,後來唐朝時又起來了,也是全世界人民羨慕,往死了派留學生,相對而言,歐洲除了羅馬帝國挺得比較久,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幫封建社會的職業文盲砍來砍去,直到明朝中期,都是世界領先。

  鑑於時間太久,心態難免有點問題,比如後來英國工業革命,開始當大爺了,就派使者到中國,見到乾隆。本意大致是要跟中國通商。

  然後,乾隆同志對他們說,回去給你們喬治(當時的英國國王)

  帶個信,就說你的孝心我知道了,你的貢品我收到了(戰艦模型),我天朝應有盡有,你就不要再費心了,給我送這些東西,是比較耽誤事的,你們那裡是蠻荒之地,生活很困難,好好種地,我這裡東西很多,賞點給你,回家好好用吧。

  幾十年後,在蠻荒之地種地的英國農民們,駕駛著戰艦打了進來。

  這種毛病由來已久,畢竟牛了太多年,近的朝鮮、越南、日本且不說,最遠的,能打到中亞、西伯利亞,自古以來,就是天朝上邦,四方來拜,外國使臣來訪,表面上好吃好喝招待著,臨走還捎堆東西,說天朝物產豐富,什麼都有,只管拿,背地裡說人家是蠻夷,沒文化,落後,看你可憐,給你幾個賞錢。

  牛的時候,怎麼幹都行,等到不牛了,還想怎麼幹都行,那就不行了。

  明朝的官員思維,大致就是如此,就軍事實力而言,談判是最好的選擇,然而沒有人選擇。

  這種行為,說得好聽點,叫堅持原則,說得不好聽,叫不識時務,明朝最後妥協的機會,就這樣被一群不識時務的人拒絕了。

  十年前,我讀到這裡的時候,曾經很討厭黃道周,討厭這個固執、不識時務的人,我始終認為,他的決策是完全錯誤的。

  直到我知道了黃道周的結局七年後,當清軍入關時,在家賦閒的黃道周再次出山,輔佐唐王。

  唐王的地盤,大致在福建一帶,他是個比較有追求的人,很想打回老家,可惜他有個不太有追求的下屬——鄭芝龍。

  鄭芝龍的打算,是混,無論清朝明朝,自己混好就行,唐王打算北伐,鄭芝龍說你想去就去,反正我不去。

  唐王所有的兵力,都在鄭芝龍的手裡,所以說了一年多,只打雷不下雨。

  這時黃道周站出來,他說,戰亦亡,不戰亦亡,與其坐而待斃,何如出關迎敵。

  唐王很高興,說你去北伐吧,然後他說,我沒有兵給你。

  黃道周說,不用,我自己招兵。

  然後他回到了家,找到了老鄉、同學、學生,招來了一千多人,大部分人都是百姓。

  隆武元年(唐王年號,1645),黃道周出師北伐,他的軍隊沒有經驗,從未上過戰場,甚至沒有武器,他們擁有的最大殺傷力武器,叫做鋤頭、扁擔。所以這支軍隊在歷史上的名字,叫做「扁擔軍」。

  黃道周的妻子隨同出征,她召集了許多婦女,一同前往作戰,這支部隊連扁擔都沒有,史稱「夫人軍」。

  就算是最白痴的白痴,也能明白,這是自尋死路。

  然而黃道周堅定地向前進發,明知必死無疑。正如當年他拒絕和談,絕不妥協。

  三個月後,他在江西婺源遭遇清軍,打了這支隊伍的第一仗,也是最後一仗。

  結果毫無懸念,武器的批判沒能代替批判的武器,黃道周全軍覆沒。黃道周被俘,被送到了南京,無數人輪番出面勸他投降,他嚴辭拒絕。

  三個月後,他在南京就義,死後衣中留有血書,內容共十六字:

  綱常萬古,節義千秋,天地知我,家人無憂。

  落款:

  大明孤臣黃道周正如當年的他,不識時務,絕不妥協。

  有人曾對我說,文明的滅絕是正常的,因為麻煩太多,天災人禍、內鬥外斗,所以四大文明滅了三個,只有中國文明流傳至今,實在太不容易。

  我想想,似乎確實如此,往近了說,從鴉片戰爭起,全世界強國(連不強的都來湊熱鬧)欺負我們,連打帶搶帶燒帶殺,還攤上個「量中華之物力」配合人家亂搞的慈禧,打是打不過,搞發展搞不了(洋務),同化也同不了(人家也有文明),軟不行,硬也不行,識時務的看法,是亡定了。

  然而我們終究沒有亡,挺過英法聯軍,挺過甲午戰爭,挺過八國聯軍,挺過抗日,終究沒有亡。

  因為總有那麼一群不識時務的人,無論時局形勢如何,無論對手有多強大,無論希望多麼渺茫,堅持,絕不妥協。

  所以我想說的是,當年的這場辯論,或許決定了大明的未來,或許黃道周並不明智,或許妥協能夠挽回危局,但不妥協的人,應該得到尊重。

  面對冷酷的世間、無奈的場景,遇事妥協,不堅持到底,是大多數人、大多數時間的選擇,因為妥協,退讓很現實,很有好處。

  但我認為,在人的一生中,至少有那麼一兩件事,應該不妥協,至少一兩件。因為不妥協、堅持雖然不現實,很沒好處,卻是正確的。

  人,是要有一點精神的,至少有一點。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22
第7部:大結局 第十九章 選擇

     明朝的道路就此確定,不妥協,不退讓。

  相應的結果也很確定,皇太極帶著兵,再次攻入關內,開始搶掠。

  這次入關的,可謂豪華陣容,清朝最能打的幾個,包括阿濟格、多爾袞、多鐸、岳托,全都來了,只用三天,就打到密雲,京城再度戒嚴。

  要對付猛人,只能靠猛人,崇禎隨即調祖大壽進京,同時,他還命令陝西的孫傳庭、山東的劉澤清進京拉兄弟一把,總之,最能打仗的人,他基本都調來了。

  但問題在於,祖大壽、孫傳庭這類人,雖然能力很強,但有個問題——不大服管,特別是祖大壽,自從袁崇煥死後,他基本上就算是脫離了組織,誰當總督,都不敢管他,當然,他也不服管。

  對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行為,崇禎很憤怒,後果不嚴重,畢竟能打的就這幾個,你要把他辦了,自己提著長矛上陣?

  但不管終究是不行的,崇禎決定,找一個人,當前敵總指揮。

  這個人必須有能力強,戰功多,威望高,威到祖大壽等猛人服氣,且就在京城附近,說用就能用。

  滿足以上條件的唯一答案,是盧象升。

  崇禎十一年(1638),盧象升到京城赴任。

  他趕到京城,本來想馬上找皇帝報到,然而同僚打量他後,問:

  你想幹嘛?

  之所以有此一問,是因為這位仁兄來的時候,父親剛剛去世,尚在奔喪,所以沒穿制服,披麻戴孝,還穿著草鞋。如果這身行頭進宮,皇帝坐正中間,他跪下磕頭,旁邊站一堆人,實在太像靈堂。

  換了身衣服,見到了崇禎,崇禎問,現在而今,怎麼辦?

  盧象升看了看旁邊的兩個人,只說了一句話:主戰!

  站在他身邊的這兩人,分別是楊嗣昌、高起潛。

  這個舉動的意思是,知道你們玩貓膩,就這麼著!

  據說當時楊嗣昌的臉都氣白了。

  崇禎倒很機靈,馬上出來打圓場,說和談的事,那都是謠傳,是路邊社,壓根沒事。

  盧象升說,那好,我即刻上陣。

  第二天,盧象升赴前線就任,就在這一天,他收到了崇禎送來的戰馬、武器。

  其實崇禎送來這些東西,只是看他遠道而來,意思意思。

  然而盧象升感動了,他說,以死報國!

  就如同九年前,沒有命令,無人知曉,他依然率軍保衛京城。

  他始終是個單純的人幾天後,盧象升得知,清軍已經逼近通州,威脅京城。

  當時他的手下,只有三萬多人,大致是清軍的一半,而且此次出戰的,都是清軍主力,要真死磕,估計是要休息的,所以大多數識時務的明軍將領都很消停,能不動就不動。

  然而盧象升不識時務,他分析形勢後,決心出戰。

  盧象升雖然單純,但不蠢,他明白,要打,白天是干不動的,只能晚上摸黑去,夜襲。

  在那個漆黑的夜晚,士兵出發前,他下達了一條名垂青史的軍令:

  刀必見血!人必帶傷!馬必喘汗!違者斬!

  趁著夜色,盧象升向著清軍營帳,發起了進攻。

  進攻非常順利,清軍果然沒有提防,損失慘重,正當戰況順利進行之時,盧象升突然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他的後軍沒有了。

  按照約定,前軍進攻之後,後軍應盡快跟上,然而他等了很久,也沒有看到後軍,雖然現在還能打,但畢竟是趁人不備,打了一悶棍,等人家醒過來,就不好辦了,無奈之下,只能率前軍撤退。

  盧象升決定夜襲時,高起潛就在現場。

  作為監軍太監,高起潛並沒有表示強烈反對,他只是說,路途遙遠,很難成功,盧象升堅持,他也就不說了。

  但這人不但人陰(太監),人品也陰,暗地裡調走了盧象升的部隊,搞得盧總督白忙活半天。

  差點把命搭上的盧象升氣急敗壞,知道是高起潛搞事,極為憤怒,立馬去找了楊嗣昌。

  這個舉動充分說明,盧總督雖然單純,腦袋還很好使,他知道高起潛是皇帝身邊的太監,且文化低,沒法講道理,要講理,只能找楊嗣昌。

  在楊嗣昌看來,盧象升是個死腦筋,沒開竅,所以見面的時候,他就給盧象升上了堂思想教育課,告訴他,議和是權宜之計,是偉大的,是光榮的。

  盧象升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楊嗣昌閉上了嘴。

  這句話也告訴我們,單純的盧象升,有時似乎也不單純。

  「我手領尚方寶劍,身負重任,如果議和,當年袁崇煥的命運,就要輪到我的頭上!」

  袁崇煥這輩子最失敗的地方,就是不講政治,相比而言,盧象升很有進步。

  九年前,他在北京城下,親眼看到了袁崇煥的下場,那一幕,在他的心裡,種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他很清楚,如果議和,再被朝裡那幫言官扯幾句,漢奸叛徒的罪名,絕對是沒個跑與其死在刑場,不如死在戰場,他下定了決心。

  楊嗣昌也急了,當即大喝一聲:你要這麼說,就用尚方寶劍殺我!

  盧象升毫不示弱:

  要殺也是殺我,關你何事?如今,只求拚死報國!

  楊嗣昌沉默了,他明白,這是盧象升的最後選擇。

  盧象升想報國,但比較惡搞的是,崇禎不讓。

  事實上,盧象升對形勢的分析是很準確的,因為夜襲失敗,朝廷裡那幫吃飽了沒事幹的言官正準備彈劾他,漢奸、內奸之類的說法也開始流傳,如果他同意和談,估計早就被拉出去一刀了。

  更麻煩的是,崇禎也生氣了,因為盧象升上任以來,清軍依然囂張,多處城池被攻陷,打算換個人用用。

  此時,一位名叫劉宇亮的人站了出來,說,我去。

  劉宇亮,時任內閣首輔,朝廷重臣,國難如此,實在看不下去,極為激動,所以站了出來。

  崇禎非常高興,大大地誇獎了劉大人幾句。

  等皇帝大人高興完了,劉大人終於說出了話的下半句:我去,閱兵。

  崇禎感覺很抑鬱,好不容易站出來,搞得這麼激動,竟然是涮我玩的?

  其實這也不怪劉首輔,畢竟他從沒打過仗,偶爾激動,以身報國,激動完了,回家睡覺,誤會而已。

  但崇禎生氣了,生氣的結果就是,他決定讓劉首輔激動到底,一定要他去督師。

  關鍵時刻,楊嗣昌出面了。

  楊嗣昌之所以出頭,並非是他跟劉首輔有什麼交情,實在是劉首輔太差,太沒水平,讓這號人去帶兵,他自己死了倒沒啥,可惜了兵。

  所以他向皇帝建議,劉首輔就讓他回去吧。目前在京城裡,能當督師的,只有一個人。

  崇禎知道這個人是誰,但他不想用。

  楊嗣昌堅持,這是唯一人選。

  崇禎最終同意了。

  三天後,盧象升再次上任。

  此時,清軍的氣勢已經達到頂點,接連攻克城池,形勢非常危急。

  然而盧象升沒有行動,他依然按兵未動。

  因為此時他的手下,只有五千人,楊嗣昌講道理,高起潛卻不講,陰人陰到底,調走了大部主力,留下的只有這些人。

  打,只能是死路一條,盧象升很猶豫。

  就在這時,他得知了一個消息——高陽失陷了。

  高陽,位處直隸(今河北),是個小縣城,沒兵,也沒錢,然而這個縣城的失陷,卻震驚了所有的人。

  因為有個退休幹部,就住在縣城裡,他的名字叫孫承宗。

  他培養出了袁崇煥,構建了關寧防線,阻擋了清軍幾十年,熬得努爾哈赤(包括皇太極)都掛了,也沒能啃動。無論怎麼看,都夠意思了。

  心血、才華、戰略、人才,這位舉世無雙的天才,已經奉獻了所有的一切,然而,他終將把報國之誓言,進行到人生的最後時刻清軍進攻的時候,孫承宗七十六歲,城內並沒有守軍,也沒有將領,更沒有糧草,彈丸之地,不堪一擊。

  很明顯,清軍知道誰住在這裡,所以他們並沒有進攻,派出使者,耐心勸降,做對方的思想工作,對於這位超級牛人,可謂是給足了面子。

  而孫承宗的態度,是這樣的,清軍到來的當天,他就帶著全家二十多口人,上了城牆,開始堅守。 在其感召之下,城中數千百姓,無一人逃亡,準備迎敵。

  每次看到這裡,我都會想起黃道周,想起後來的盧象升,想起這幫頑固不化的人,正如電影集結號裡,在得知戰友戰死的消息後,男主角嘆息一聲的那句台詞:

  老八區教導隊出來的,有一個算一個,都他媽死心眼。

  黃道周和孫承宗應該不是教導隊出來的,但確實是死心眼。

  這種死心眼,在歷史中的專用稱謂,叫做——氣節。

  失望的清軍發動了進攻,在堅守幾天後,高陽失守,孫承宗被俘。

  對於這位俘虜,清軍給予了很高的禮遇,希望他能投降,當然,他們自己也知道,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被拒絕之後,他們毫無意外,只是開始商量,該如何處置此人。

  按照尋常的規矩,應該是推出去殺掉,成全對方的忠義,比如文天祥等等,都是這麼辦的。

  然而清軍對於這位折磨了他們幾十年的老對手,似乎崇拜到了極點,所以他們決定,給予他自盡的權利。

  孫承宗接受了敵人的敬意,他整頓衣著,向北方叩頭,然後,自盡而死。

  這就是氣節。

  消息很快流傳開來,舉國悲痛。

  崇禎十一年(1638)十二月二十日,聽說此事的盧象升,終於下定了決心。

  此前,他曾多次下令,希望高起潛部向他靠攏,合兵與清軍作戰,但高起潛毫不理會。而從楊嗣昌那裡,他得知,自己將無法再得到任何支援。他的糧草已極度缺乏,兵力僅有五千,幾近彈盡糧絕。

  而清軍的主力,就在他的駐地前方,兵力是他的十倍,鋒芒正銳。

  弄清眼前形勢的盧象升,走出了大營。

  和孫承宗一樣,他向著北方,行叩拜禮。

  然後,他召集所有的部下,對他們說了這樣一番話:

  我作戰多年,身經幾十戰,無一敗績,今日彈盡糧絕,敵眾我寡,而我決心已定,明日出戰,願戰著隨,願走者留,但求以死報國,不求生還!

  十二月二十一日,盧象升率五千人,向前進發,所部皆從,無一人留守。

  出發的時候,盧象升身穿孝服,這意味著,他沒有打算活著回來。

  前進至鉅鹿時,遭遇清軍主力部隊,作戰開始。

  清軍的人數,至今尚不清楚,根據史料推斷,至少在三萬以上,包圍了盧象升部。

  面對強敵,盧象升毫無畏懼,他列陣迎敵,與清軍展開死戰,雙方從早上,一直打到下午,戰況極為慘烈,盧象升率部反覆衝擊,左衝右突,清軍損失極大。

  在這天臨近夜晚的時候,盧象升明白,敗局已定了,他的火炮、箭矢已經全部用盡,所部人馬所剩無幾。

  但他依然揮舞馬刀,繼續戰鬥,為了他最後的選擇。

  然後,清朝官員編寫的史料告訴我們,他非常頑強,他身中四箭、三刀,依然奮戰。他也很勇敢,自己一人,殺死了幾十名清兵,但他還是死了,負傷力竭而死,盡忠報國而死。

  相信很多人並不知道,盧象升雖然位高權重,卻很年輕,死時,才剛滿四十歲。

  他死的時候,身邊的一名親兵為了保住他的屍首,伏在了他的身上,身中二十四箭而死。

  他所部數千人,除極少數外,全部戰死。

  我再重複一遍,這就是氣節。

  在明末的諸位將領中,盧象升是個很特殊的人,他雖率軍於亂世,卻不擾民、不貪污,廉潔自律,堅持原則,從不妥協。

  中庸有云:

  國有道,不變塞焉,國無道,至死不變。

  無論這個世界多麼混亂,堅持自己的信念。

  我欽佩這樣的人。

  幽默記得不久前,我去央視對話節目做訪談,台下有問觀眾站起來,說,之前一直喜歡看你的書,但最近卻發現了個問題。

  什麼問題?

  之前喜歡看,是因為你寫的歷史很幽默,很樂觀,但最近發現你越來越不對勁,怎麼會越來越慘呢?

  是啊,說句心裡話,我也沒想到會這樣,應該改變一下,這麼寫,比如崇禎沒有殺袁崇煥,皇太極繼位的時候,心臟病突發死了,接班的多爾袞也沒蹦幾天,就被孝莊幹掉了,然後孤兒寡母在遼東過上了安定的生活。李自成進入山林後,沒過幾天,由於水土不服,也都過去了。

  然後,偉大的大明朝終於千秋萬代,崇禎和他的子孫們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

  是的,現在我要告訴你的是,歷史的真相。

  歷史從來就不幽默,也不樂觀,而且在目前可知的範圍內,都沒有什麼大團圓結局。

  所謂歷史,就是過去的事,它的殘酷之處在於,無論你哀嚎、悲傷、痛苦、流淚、落寞、追悔,它都無法改變。

  它不是觀點,也不是議題,它是事實,既成事實,拉到醫院急救都沒辦法的事實。

  我感覺自己還是個比較實誠的人,所以在結局即將到來之前,我想,我應該跟您交個底,客觀地講,無論什麼朝代的史書,包括明朝在內,都不會讓你覺得輕鬆愉快,一直以來,幽默的並不是歷史,只是我而已。

  雖然結局未必愉快,歷史的講述終將繼續,正如歷史本身那樣,但本著為人民服務的精神,我將延續特長,接著幽默下去,不保證你不難受,至少高興點。

  忽悠正如以往,清軍沒有長期駐守的打算,搶了東西就跑了,回去怎麼分不知道,但被搶的明朝,那就慘了。

  首先是將領,盧象升戰死,孫傳庭、洪承疇全都到了遼東,準備防守清軍,我說過,這是拆了東牆補西牆,沒辦法,不拆房子就塌了。

  其次是兵力,能打仗的兵,無論是洪兵,還是秦兵,都調到遼東了。

  所以最後的結果是,東牆補上了,西牆塌了。

  說起忽悠這個詞,近幾年極為流行,有一次我跟人聊天,說起這個詞,突然想起若有一天,此詞衝出東北,走向世界,用英文該怎麼解釋,隨即有人發言,應該是cheat(欺騙)。

  我想了一下,覺得似乎對,但不應該這麼簡單,畢竟如此傳神的詞,應該有一個傳神的翻譯,苦思冥想之後,我找到了一個比較恰當的翻譯:hereandthere回想過去十幾年,自打學習英語以來,我曾翻譯過不下兩篇英語文章,雖然字數較少(三百字左右),但回望短暫的翻譯生活,我認為這個詞是最為恰當的。

  這個詞語的靈感,主要來自於熊文燦先生。作為一個沒有兵力,沒有經驗的高級官員,他主要的武器,就是先找這裡,再找那裡,屬於純忽悠型。

  但值得誇獎的是,他的忽悠是很有效果的,在福建的時候,手下只有幾個兵,對面有一群海盜,二話不說,先找到了鄭芝龍,死乞白賴地隔三差五去找人家(所以後來有的官員彈劾他,說他是求賊),請客送禮,反覆招安,終於招來了鄭芝龍。

  雖然後來證明,鄭大人是不大可靠的,但在當時,是絕對夠用了,後來他借助鄭大人的力量,殺掉了不肯投降的海盜劉香,平定了海亂。

  這種空手道的生意,估計熊大人是做上癮了,所以到中原上任的時候,他也玩了同一套把戲,先here 招降了劉國能,再用劉國能,there招降了張獻忠,hereandthere,無本生意,非常高明。

  但這種生意有個問題,因為熊大人本人並無任何實力,只要here不行,或者there 不行,他就不行了。

  張獻忠就是個不行的人,按照他的習慣,投降的時候,就要想好幾時再造反,所以剛開始,他就不肯繳械,當然,這也有個說法,之所以不肯繳械,是因為他認為自己罪孽深重,要留著自己這幾桿槍,為朝廷效力。

  熊文燦倒是很高興,表揚了好幾次,後來他果真缺兵,去找張獻忠要幾千人幫忙,張獻忠又說還沒安頓好,先休整幾天。

  張獻忠住的地方,就在今天襄樊的谷城地區,他老人家在此,基本就是縣長了,想幹什麼就干什麼,每天都要去縣城裡轉一圈,算是視察,他手下的兵也沒消停,每天都要刻苦操練。

  與此同時,張縣長也開始意識到,自己以前的行為是有錯誤的,比如,每次打仗的時候,都用蠻力,很少動腦子,且部隊文化太低,沒有讀過兵法。為了加強理論教育,保證將來再造反的時候,有相當的理論基礎,他找來了一個叫做潘獨鰲的秀才,給他當軍師。

  這位潘獨鰲到底何許人也,待查,估計是個吳用型的人物,應該是幾次舉人沒考上,又想幹點事,就開始全心全意地給張獻忠幹活,具體說就是教書,每天晚上,在張縣長的統一帶領下,大大小小的頭目們跑去聽課,課程有好幾門,比如孫子兵法等等。學習完後,張縣長還要大家寫出學習心得,結合實際(比如再次造反後,該怎麼打仗),分析討論,學習氣氛非常濃烈。

  但他所幹過最猖狂的事,還是下面這件事。

  崇禎十二年(1639)年初的一天,谷城縣令阮之鈿接到報告,說谷城來了個人,正在和張獻忠見面。

  阮縣令的職責是監視張獻忠,加上他還比較盡責,就派了個人去打探看看到底是誰來了,談了些什麼。

  沒過多久,那人就回來了,他說談了些什麼,就不太知道了,但來的那個人,他認出來了。

  誰?

  李自成。

  阮知縣差點暈過去。 按照常理,自從一年前被打垮後,李自成應該躲在山溝裡艱苦樸素,怎麼會出來呢?還這麼大搖大擺地見張獻忠。

  讓人難以想像,這個來訪者確實是李自成,他是來找張獻忠要援助的。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李自成就這麼在谷城呆了幾天,都沒人管,又大搖大擺地走了。

  其實不是沒人管,是沒法管。

  張獻忠之所以囂張,是因為他手下還有幾萬人,而熊大人,我說過,他的主要能力,就是這裡、那裡的忽悠,要真拿刀收拾張縣長,就沒轍了。

  而且更麻煩的是,他還收了張獻忠的錢。

  在明末農民起義的許多頭領,在張頭領是個異類,異就異在他不太像綠林好漢,反而很像官僚。

  比如他在投降後,就馬上馬不停蹄地開始送禮,從熊文燦開始,每個月都要去孝敬幾趟,而且他還喜歡串門,聯絡感情,連遠在京城的諸位大人,他也沒忘了,經常派人去送點孝敬,所以每次有什麼事,他都知道得比較早。

  此外,張縣長還很講禮數,據某些史料講,他去見上級官員時,還行下跪禮,且非常周到,具有如此天賦,竟然幹了這個,實在選錯了行。

  古語有雲,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張縣長的心,似乎也差不多了,從上到下,都知道他要反,只不過遲早而已,比如左良玉,曾多次上書,要求解決張獻忠,還有阮知縣,找熊文燦講了幾次,熊大人沒理他,結果氣得阮大人回家自盡了。

  總之,無論誰說張獻忠要反,熊文燦都表示,這是沒可能的,張獻忠絕不會反。

  對此,許多史料都奮筆疾書,說熊大人是白痴,是智商有問題。

  我覺得這麼說,是典型的人身攻擊,熊大人連忽悠都能玩,絕非白痴。他之所以始終不相信張獻忠會反,是因為他不能相信。

  我相信,此時此刻,熊文燦的腦海裡,經常出現這樣一番對話,對話的時間,是兩年前,熊大人剛剛接到調令,在以找死的覺悟準備赴任之前。

  對話的地點,是廬山。對話的人,是個和尚,叫做空隱。

  熊文燦跑去了廬山,找到空隱,似乎是想算卦,然而還沒等他說話,空隱和尚就先說了:

  「你錯了!(公誤矣)」

  怎麼個錯法呢?

  「你估量估量,你有能搞定流賊的士兵嗎?(自度所將兵足制賊死命乎)

  「不能。」

  「有能夠指揮大局,獨當一面的將領嗎?(有可屬大事、當一面、不煩指揮而定者乎)

  「沒有。」

  按照上下文的關係,下一句話應該是:

  那你還幹個屁啊!

  但空隱畢竟是文明人,用了比較委婉的說法(似乎也沒太委婉):

  「你兩樣都無,上面(指皇帝)又這麼器重你,一旦你搞不定,要殺頭的!」

  熊文燦比較昏,等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話:

  「招撫可以嗎?」

  然而空隱回答:

  「我料定你一定會招撫,但是請你記住,海賊不同流賊,你一定要慎重!」

  這段對話雖然比較玄乎,但出自正統史料,並非雜談筆記,所以可信度相當高,空隱提到的所謂海賊,指的就是鄭芝龍,而流賊,就不用多說了。

  他的意思很明確,熊大人你能招降海上的,卻未必能招降地上的,可問題是,熊大人只有忽悠的能耐,就算海陸空一起來,他也只能招撫。外加他還收了張獻忠的錢,無論如何,死撐都要撐下去。

  死撐的結果,就是撐死。

  張獻忠之所以投降,不過是避避風頭,現在風頭過去,趕巧清軍入侵,孫傳庭和洪承疇兩大巨頭都到遼東,千載難逢,決不能錯過。

  於是,崇禎十二年(1639)五月,正當崇禎兄收拾清軍入侵殘局的時候,張獻忠再次反叛,攻佔谷城。

  谷城縣令阮之鈿真是好樣的,雖然他此前服毒自盡,沒有死成,又搶救過來了,但事到臨頭,很有點士大夫精神,張獻忠的軍隊攻入縣城,大家都跑了,他不跑,非但不跑,就坐在家裡等著,讓他投降,不降,殺身成仁。

  很明顯,張獻忠起兵,是有著充分準備的,因為他第一個目標,並非四周的州縣,而是曹操。

  以曹操作為外號,對羅汝才而言,是比較貼切的,作為明末三大頭領之一,他很有點水平,作戰極狡猾,部下精銳,所以張獻忠在起兵之前,先要拉上他。

  羅汝才效率很高,張獻忠剛反,他就反,並與張獻忠會師,準備在新的工作崗位上繼續奮鬥。

  順道說一句,張獻忠同志在離開谷城前,干的最後一件事,是貼佈告,佈告的內容,是一張名單,包括這幾年他送出去的賄賂,金額,以及受賄人的名字,全部一清二楚,詔告天下。

  不該收的,終究要還。

  我沒有看到那份佈告,估計熊文燦同志的名字,應該名類前茅。

  但此時此刻,受賄是個小問題,瀆職才是大問題。

  熊文燦還算反應快,而且他很幸運,因為當時世上,能與張獻忠、羅汝才匹敵的人,不會超過五個,而在他的手下,就有一個。

  在眾多頭領中,左良玉最討厭,也最喜歡的,就是張獻忠。

  他討厭張獻忠,是因為這個人太鬧騰,他喜歡張獻忠,是因為這個人雖然鬧騰,卻比較好打,他能當上總兵,基本就是靠打張獻忠,且無論張頭領狀態如何,心情好壞,只要遇到他,就是必敗無疑。

  所以左總兵毅然決定,雖說熊大人很蠢,但看在張獻忠份上,還是要去打打。

  幾天後,左良玉率軍,與張獻忠、羅汝才在襄陽附近遭遇,雙方發生激戰,慘敗——左良玉。

  所謂慘敗,意思是,左良玉帶著很多人去,只帶著很少人跑回來,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太過囂張,瞧不上張獻忠,結果被人打了埋伏。

  這次失敗還導致了兩個後果,一、由於左良玉跑得太過狼狽,丟了自己的官印,當年這玩意丟了,是沒法補辦的,所以不會刻公章的左總兵很鬱悶。

  二.熊文燦把官丟了,縱橫忽海幾十年,終於把自己忽了下去。

  一個月後,崇禎下令,免去熊文燦的職務,找了個人代替他,將其逮捕入獄,一年後,斬首。

  代替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逮捕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如果你還記得,當年推舉熊文燦的人,是楊嗣昌。

  從頭到尾,左轉左轉左轉左轉,結果就是個圈,他知道,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個選擇。

  崇禎十二年(1639)九月,楊嗣昌出征。

  明朝有史以來,所有出征的將領中,派頭最大的,估計就是他了,當時他的職務,是東閣大學士,給他送行的,是皇帝本人,還跟他喝了好幾杯,才送他上路。

  崇禎是個很容易激動的人,激動到十幾年裡,能換幾十個內閣大學士,此外,他的疑心很重,很難相信人。

  而他唯一相信,且始終相信的人,只有楊嗣昌。在他看來,這個人可信,且可靠。

  可信的人,未必可靠。

  對於崇禎的厚愛,楊嗣昌很感動,據史料說,他當時就哭了,且哭得很傷心,很動容,表示一定完成任務,不辜負領導的期望。

  當然,光哭是不夠的,哭完之後,他還向崇禎要了兩樣東西,一樣給自己的:尚方寶劍,另一樣是給左良玉的:平賊將軍印。

  然後,楊嗣昌離開了京城,離開了崇禎的視線,此一去,即是永別。

  崇禎十二年(1639)十月,楊嗣昌到達襄陽,第一件事,是開會。

  與會人員包括總督以及所有高級將領。楊嗣昌還反覆交代,大家都要來,要開一次團結的大會。

  人都來了,會議開始,楊嗣昌的第一句話是,逮捕熊文燦,押送回京,立即執行。

  然後,他拿出了尚方寶劍。

  明白。這是個批鬥會。

  總督處理了,接下來是各級軍官,但凡沒打好的,半路跑的,一個個拉出來單練,要麼殺頭,要麼撤職,至少也是處分,當然,有一個人除外——左良玉。

  左良玉很慌張,因為他的罪過很大,敗得太慘,按楊大人的標準,估計直接就拉出去了。

  但楊嗣昌始終沒有修理他,直到所有的人都處理完畢,他才叫了左良玉的名字,說,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左良玉很激動,因為楊嗣昌答應給他的,是平賊將軍印。

  在明代,將軍這個稱呼,並非職務,也不是級別,大致相當於榮譽稱號,應該說,是最高榮譽,有明一代,武將能被稱為將軍的,不會超過五十個人。

  對左良玉而言,意義更為重大,因為之前他把總兵印丟了,這種丟公章的事,是比較丟人的,而且麻煩,公文調兵都沒辦法,現在有了將軍印,實在是雪中送火鍋,太夠意思。

  楊嗣昌絕頂聰明,要按照左良玉的戰績,就算砍了,也很正常,但他很明白,現在手下能打仗的,也就這位仁兄,所以必須籠絡。先用大棒砸別人,再用胡蘿蔔喂他,恩威並施,自然服氣。

  效果確實很好,左良玉當即表示,願意跟著楊大人,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幹到底。

  對於楊嗣昌的到來,張獻忠相當緊張,緊張到楊大人剛來,他就跑了。

  因為他知道,熊文燦只會忽悠,但楊嗣昌是玩真格的,事業剛剛起步,玩不起。

  張獻忠對局勢有足夠的判斷,對實力有足夠的認識,可惜,跑得不足夠快。

  他雖然很拚命地跑,但沒能跑過左良玉,心情激動的左大人熱情高漲,一路狂奔,終於在四川截住了張獻忠。

  戰鬥結果說明,如果面對面死打,張獻忠是打不過的,短短一天之內,張獻忠就慘敗,敗得一塌糊塗,死傷近萬人,老婆孩子,連帶那位叫做潘獨鰲的軍師,都給抓了,由於敗得太慘,跑得太快,張獻忠連隨身武器都丟了(大刀),這些東西被左良玉全部打包帶走,送給了楊嗣昌。

  消息傳來,萬眾歡騰,楊嗣昌極為高興,當即命令左良玉,立即跟蹤追擊,徹底消滅張獻忠。

  左良玉依然積極,馬上率軍,尾隨攻擊張獻忠。

  局勢大好。 士為知己者死十幾天後,左大人報告,沒能追上,張獻忠跑了。

  楊嗣昌大怒,都打到這份上了,竟然還讓人跑了,幹什麼吃的,怎麼回事?

  左良玉回覆:有病。

  按左大人的說法,是因為他進入四川後,水土不服,結果染了病,無力追趕,導致張獻忠跑掉。

  但按某些小道消息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在追擊過程中,張獻忠派人找到左良玉,說你別追我了,讓我跑,結果左良玉被說服了,就讓他跑了。

  這種說法的可能性,在楊嗣昌看來,基本是零,畢竟左良玉跟張獻忠是老對頭,而且左大人剛封了將軍,正在興頭上,殘兵敗將,拿啥收買左良玉?無論如何,不會幹這種事。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

  左良玉很得意,張獻忠很落魄,左良玉很有錢,張獻忠很窮,然而張獻忠確實收買了左良玉,沒花一分錢。

  他只是託人,對左良玉說了一句話。

  這句話的大意是,你之所以受重用,是因為有我,如果沒有我,你還能如此得意嗎?

  所謂養寇自保,自古以來都是至理名言,一旦把敵人打光了,就要收拾自己人,左良玉雖說是文盲,但這個道理也還懂。

  然而就憑這句話,要說服左良玉,是絕無可能的,畢竟在社會上混了這麼多年,一句話就想矇混過關,純胡扯。

  左良玉放過張獻忠,是因為他自己有事。

  因為一直以來,左良玉都有個問題——廉政問題。文官的廉政問題,一般都是貪污受賄,而他的廉政問題,是搶劫。

  按史料的說法,左良玉的軍隊紀律比較差,據說比某些頭領還要差,每到一地都放開搶,當兵的撈夠了,他自己也沒少撈,跟強盜頭子沒啥區別。

  對他的上述舉動,言官多次彈劾,朝廷心裡有數,楊嗣昌有數,包括他自己也有數,現在是亂,如果要和平了,追究法律責任,他第一個就得蹲號子。

  所以,他放跑了張獻忠。

  這下楊嗣昌慘了,好不容易找到個機會,又沒了,無奈之下,他只能自己帶兵,進入四川,圍剿張獻忠。

  自打追繳張獻忠開始,楊嗣昌就沒舒坦過。

  要知道,張獻忠他老人家,原本就是打游擊的,而且在四川一帶混過,地頭很熟,四川本來地形又複雜,這裡有個山,那裡有個洞,經常追到半路,人就沒了,楊大人只能滿頭大汗,坐下來看地圖。

  就這麼追了大半年,毫無結果,據張獻忠自己講,楊嗣昌跟著他跑,離他最近的時候,也有三天的路,得意之餘,有一天,他隨口印出一首詩。

  這是一首詩,一首打油詩,一首至今尚在的打油詩(估計很多人都聽過),打油詩都能流傳千古,可見其不凡功力,其文如下:

  前有邵巡撫,常來團轉舞。

  後有廖參軍,不戰隨我行。

  好個楊閣部,離我三尺路。

  文采是說不上了,意義比較深刻,所謂邵巡撫,是指四川巡撫邵捷春,廖參軍,是指監軍廖大亨。據張獻忠同志觀察,這二位一個是經常來轉轉,一個是經常跟著他走,只有楊嗣昌死追,可是沒追上。

  這首詩告訴我們,楊嗣昌很孤獨。

  所有的人,都在應付差事,出工不出力,在黑暗中堅持前行的人,只有他而已。

  在史書上,楊嗣昌是很囂張的,鬧騰這麼多年,罵他的口水,如滔滔江水,延綿不絕,然而無論怎麼彈劾,就是不倒。就算他明明幹錯了事,卻依然支持他,哪怕打了敗仗,別人都受處分,他還能陞官。

  當年我曾很不理解,現在我很理解。

  他只是信任這個人,徹底地相信他,相信他能力挽狂瀾,即使事實告訴他,這或許只能是個夢想。

  畢竟在這個冷酷的世界上,能夠徹底地相信一個人,是幸運的。

  崇禎並沒有看錯人,楊嗣昌終將回報他的信任,用他的忠誠、努力,和生命。

  崇禎十三年(1640)十二月,跟著張獻忠轉圈的楊嗣昌得到了一個令他驚訝消息:張獻忠失蹤。

  對張獻忠的失蹤,楊嗣昌非常關心,多方查找,其實如張頭領永遠失蹤,那也倒好,但考慮到他突遭意外(比如被外星人綁走)的幾率不大,為防止他在某地突然出現,必須盡快找到這人,妥善處理。

  張獻忠去向哪裡,楊嗣昌是沒有把握,四川、河南、陝西、湖廣,反正中國大,能藏人的地方多,鑽到山溝裡就沒影,鬼才知道。

  但張獻忠不會去哪裡,他還有把握,比如京城、比如襄陽。

  京城就不必說了,路遠坑深,要找死,也不會這麼個死法。而襄陽,是楊嗣昌的大本營,重兵集結,無論如何,絕不可能。

  下次再有人跟你說,某某事情絕無可能,建議你給他兩下,把他打醒。

  張獻忠正在去襄陽的路上。

  對張獻忠而言,去襄陽是比較靠譜的,首先,楊嗣昌總跟著他跑,兵力比較空虛,其次,他的老婆孩子都關在襄陽,更重要的是,在襄陽,有一個人,可以置楊嗣昌於死地。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創造了跑路的新紀律,據說一晚上跑了三百多里,先鋒部隊就到了,但人數不多——十二個。

  雖然襄陽的兵力很少,但十二個人估計還是打不下來的,張獻忠雖然沒文憑,但有常識,這種事情他是不會做的。

  所以這十二個人的身份,並不是他的部下,而是楊嗣昌的傳令兵。

  他們穿著官軍的衣服,趁夜混入了城,以後的故事,跟特洛伊木馬計差不多,趁著夜半無人,出來放火(打是打不過的),城裡就此一片漿糊,鬧騰到天明,張獻忠到了。

  他攻下了襄陽,找到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就開始找那個能讓楊嗣昌死的人。

  找半天,找到了,這個人叫朱翊銘。

  朱翊銘,襄王,萬曆皇帝的名字,是朱翊鈞,光看名字就知道,他跟萬曆兄是同輩的,換句話說,他算是崇禎皇帝的爺爺。

  但這位仁兄實在沒有骨氣,明明是皇帝的爺爺,見到了張獻忠,竟然大喊:千歲爺爺饒命。

  很詭異的是,張獻忠同志非常和氣,他禮貌地把襄王同志扶起來,讓他坐好。

  襄王很驚慌,他說,我的財寶都在這裡,任你搬用,別客氣。

  張獻忠笑了,他說,你有辦法讓我不搬嗎?

  襄王想想也是,於是他又說,那你想要什麼?

  張獻忠又笑了:我要向你借一樣東西。

  什麼東西?

  腦袋。

  在殺死襄王的時,張獻忠說:如果沒有你的腦袋,楊嗣昌是死不了的。

  此時的楊嗣昌,剛得知張獻忠進入湖廣,正心急火燎地往回趕,趕到半路,消息出來,出事了,襄陽被攻陷,襄王被殺。

  此後的事情,按很多史料的說法,楊嗣昌非常惶恐,覺得崇禎不會饒他,害怕被追究領導責任,畏罪自殺。

  我個人認為,這種說法很無聊。

  如果是畏罪,按照楊嗣昌同志這些年的工作狀況,敗仗次數,陣亡人數,估計砍幾個來回,都夠了,他無需畏懼,只需要歉疚。

  真實的狀況是,很久以前,楊嗣昌就身患重病,據說連路都走不了,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按照今天的標準,估計早就住進高幹病房吊瓶了。

  然而他依然堅持,不能行走,就騎馬,吃不下,就少吃或不吃,矢志不移地追擊張獻忠。我重複一遍,這並非畏懼,而是責任。

  許多年來,無論時局如何動盪,無論事態如何發展,無論旁人如何謾罵,彈劾,始終支持,保護,相信,相信我能挽回一切。

  山崩地裂,不可動搖,人言可畏,不能移志,此即知己。

  士為知己者死。

  所以當他得知襄王被殺時,他非常愧疚,愧疚於自己沒有能夠盡到責任,沒有能夠報答一個知己的信任。

  一個身患重病的人,是經不起歉疚的,所以幾天之後,他就死了,病重而亡。

  他終究沒能完成自己的承諾。

  他做得或許不夠好,卻已足夠多。

  對於楊嗣昌的死,大致有兩種態度,一種是當時的,一種是後來的,這兩種態度,都可以用一個字來形容——活該。

  當時的人認為,這樣的一個人長期被皇帝信任,實在很不爽,應該死。

  後來的人認為,他是劊子手,罪大惡極,應該死。

  無論是當時的,還是後來的,我都不管,我只知道,我所看到的。

  我所看到的,是一個人,在絕境之中,真誠,無條件信任另一個人,而那個人終究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23
第7部:大結局 第二十章 沒有選擇

  楊嗣昌死了,崇禎很悲痛,連他爺爺輩的親戚(襄王)死了,他都沒這麼悲痛,非但沒追究責任,還追認了一品頭銜,撫卹金養老金,一個都沒少。知己死了,沒法以死相報,以錢相報總是應該的。

  其實和崇禎比起來,楊嗣昌是幸運的,死人雖說告別社會,但畢竟就此解脫,徹底拉倒。

  而崇禎是不能拉倒的,因為他還要解決另一個問題,一個更麻煩的問題。

  崇禎十三年(1340),崇禎正忙著收拾張獻忠的時候,皇太極出兵了。

  雖然此前他曾多次出兵,但這一次很不尋常。

  因為他的目標,是錦州。

  自打幾次到關寧防線挖磚頭未果,皇太極就再也沒動過錦州的心思,估計是十幾年前被袁崇煥打得太狠,打出了恐x 症,到錦州城下就打哆嗦。

  所以每次他進攻的時候,都要不遠萬里,跑路、爬山、爬長城,實在太過辛苦,久而久之,搏命精神終於爆發,決定去打錦州。

  但實踐證明,孫承宗確實舉世無雙,他設計的這條防線,歷經近二十年,他本人都死了,依然在孜孜不倦地折騰皇太極。

  皇太極同志派兵打了幾次,毫無結果,最後終於怒了,決定全軍上陣。

  同年四月,他發動所部兵力,包括多爾袞、多鐸、阿濟格,甚至連尚可喜、孔有德的漢奸部隊,都調了出來,同時,還專門造了上百門大炮,對錦州發動了總攻。

  守錦州的,是祖大壽事情的發展告訴皇太極,當年他放走祖大壽,是比較不明智的。

  因為這位仁兄明顯沒有念他的舊情,還很能幹,被圍了近三個月,覺得勢頭危險,才向朝廷求援。

  而且據說祖大壽的求援書,相當地強悍,非但沒喊救命,還說敵軍圍城,若援軍前來,要小心敵人陷阱,不要輕敵冒進,我還撐得住,七八月沒問題但崇禎實在夠意思,別說七八月,連七八天都沒想讓他等,他當即開會,商量對策。

  開會的問題主要是兩個,一、要不要去,二、派誰去。

  第一個問題很快解決,一定要去。

  就軍事實力而言,清軍的戰鬥力,要強於明軍,遼東能撐二十多年,全靠關寧防線,如果丟了,很沒戲了。

  第二個問題,也沒什麼疑問,盧象升死了,楊嗣昌快死了。

  只有洪承疇。

  問題解決了,辦事。

  崇禎十三年(1640)五月,洪承疇出兵了。

  得知他出兵後,皇太極就懵了。

  打了這麼多年,按說皇太極同志是不會懵的,但這次實在例外,因為他雖然料定對方會來,卻沒有想到,會來得,這麼多。

  洪承疇的部隊,總計人數,大致在十三萬左右。屬下將領,包括吳三桂、白廣恩等,參與作戰部隊除本部洪兵外,還有關寧鐵騎一部,總之,最能打的,他基本都調來了。

  本來是想玩玩,對方卻來玩命,實在太敞亮了。

  考慮到對方的戰鬥能力和兵力,皇太極隨即下令,繼續圍困錦州,不得主動出戰,等待敵軍進攻。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卻讓他很暈。

  因為洪承疇來後,看上去沒有打仗的打算,安營、紮寨,每天按時吃飯,睡覺,再吃飯,再睡覺,再不就是朝城裡(錦州)喊喊話,兄弟挺住等等。

  暈過之後,他才想明白,這是戰術。

  洪承疇的打算很簡單,他判定,如果真刀真槍拚命,要打敗清軍,是很困難的,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守在這裡,慢慢地耗,把對方耗走了,完事大吉。

  這是個老謀深算的計畫,也是最好的計畫。對這一招,皇太極也沒辦法,要走吧,人都拉來了,路費都沒著落,就這麼回去,太丟人。

  但要留在這裡,對方又不跟你開仗,只能耗著。

  耗著就耗著吧,總好過回家困覺。

  局勢就此陷入僵持,清軍在祖大壽外面,洪承疇在清軍外面,雙方就隔幾十里地,就不打。

  當然,清軍也沒完全閒著,硬攻不行,就開始挖地道,據說裡三層、外三層,賽過搞網絡的,密密麻麻。

  但事實告訴我們,祖大壽,那真是非一般的頑強,而且他還打了埋伏,之前跟朝廷說,他可以守八個月,實際滿打滿算,他守了兩年。

  就這樣,從崇禎十三年(1640)五月到崇禎十四年(1641)五月,雙方對峙一年。

  六月底,出事。

  洪承疇突然打破平靜,出兵,向松山攻擊挺進。

  這個舉動大大出乎清軍的意料,清軍總指揮多爾袞(皇太極回家)

  沒有提防,十萬人突然撲過來,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戰敗。

  消息傳來,皇太極暈了,一年都沒動靜,忽然來這麼一下,你打雞血了不成?

  多年的作戰經驗告訴他,決戰的時刻即將到來,於是他立即上馬,率領所有軍隊,前往松山。

  但是,有個問題。

  當時皇太極,正在流鼻血。

  一般說來,流鼻血,不算是個問題,拿張手紙塞著,也還湊合。

  但皇太極的這個鼻血,據說相當之詭異,流量大,還沒個停,連續流了好幾天,都沒辦法。

  但軍情緊急,在家養著,估計是沒轍了,於是皇太極不顧流鼻血,帶病工作,騎著馬,一邊流鼻血,一邊就這麼去了讓人難以理解的是,他沒有找東西塞鼻孔,卻拿了個碗,就放在鼻子下面,一邊騎馬一邊接著,連續兩天兩夜趕到松山,據說到地方時,接了幾十碗。

  反正我是始終沒想明白,拿這碗乾什麼用的。

  會戰地點,松山,雙方亮出底牌。

  清軍,總兵力(包括孔有德等雜牌)共計十二萬,洪承疇,總兵力共計十三萬,雙方大致相等。

  清軍主將,包括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等精銳將領,除個把人外,都很能打。

  洪承疇方面,八部總兵主將,除吳三桂外,基本都不能打。

  至於戰鬥力,就不多說了,清軍的戰鬥力,大致和關寧鐵騎差不多,按照這個比率,自己去想。

  換句話說,要攤開了打,洪承疇必敗無疑。

  但洪承疇,就是洪承疇。

  崇禎十四年(1641)七月二十八日,洪承疇突然發動攻擊,率明軍搶佔制高點乳鋒山,奪得先機。

  他十分得意,此時他的軍中的一個武官對他說了一件事:

  佔據高地固然有利,但我軍糧少,要提防清軍抄襲後路。

  然而洪承疇似乎興奮過度,把那個人訓了一頓,說:

  我幹這行十幾年,還需要你提醒?

  大多數歷史學者認為,這句話,就是他失敗的最終原因。

  因為就戰略而言,固守是最好的方法,進攻是最差的選擇,而更麻煩的是,當時的洪承疇,在進攻之前,只帶了三天的糧食。

  無論如何,只帶三天的糧食,是絕對不夠的。

  所以結論是,一貫英明的洪承疇,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最終導致了戰敗。

  我原本認為,這個結論很對,洪承疇很蠢,起碼這次很蠢。

  後來我想了想,才發現,洪承疇不蠢,起碼這次不蠢。在他看似荒謬的行動背後,隱藏著一個極為精明的打算。

  其實洪承疇並不想進攻,他很清楚,進攻極為危險,但他沒有辦法。

  因為有個人一直在催他,這個人的名字叫陳新甲,時任兵部尚書,而這位陳尚書的外號,叫小楊嗣昌。

  楊嗣昌同志的特點,是風風火火,玩命了干,能得這個外號,可見陳大人也不白給。

  自打洪承疇打持久戰,他就不斷催促出戰,要洪督師趕緊解決問題,是打是不打,多少給個交代。

  但洪承疇之所以出戰,不僅因為陳尚書嘮叨,像他這樣的老油條,是不會怕唐僧的。

  他之所以決定出戰,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兩個字——沒錢。

  我查過資料,明末時期的軍餉,以十萬人計,吃喝拉撒外加工資、獎金,至少在三十萬兩白銀以上。

  要在平時,這也是個大數,趕巧李自成、張獻忠都在鬧騰,要是洪承疇再耗個幾年,崇禎同志的褲子,估計都要當出去。

  所以不打不行。

  但洪承疇不愧為名將,所以在出發前,他想出了一個絕招:只帶三天糧食。

  要還沒明白,我就解釋一遍:

  帶上三天糧食出征,如果遇上好機會,就猛打一悶棍,打完就跑,也不怕對手斷後路。

  如果沒有機會,看情形不妙,立馬就能跑,而且回來還能說,是糧食不夠了,才跑回來的,對上面有了個交代,又不怕追究政治責任,真是比猴還精。

  精過頭,就是蠢如果換了別人,這個主意沒準也就成了,可惜,他的對手是皇太極。

  皇太極不愧老牌軍事家,剛到松山,還在擦鼻血,看了幾眼,就發現了這個破綻。

  八月二十日,就在洪承疇出發的第二天,他派遣將領突襲洪軍後路,佔領錦州筆架山糧道。

  「欲戰,則力不支;欲守,則糧已竭。」洪承疇徹底休息了。

  當然,當然,在徹底休息前,洪承疇還有一個選擇——突圍。

  畢竟他手裡還有十幾萬人,要真玩命,還能試試。

  於是他找來了手下的八大總兵,告訴他們事態緊急,必須通力合作,然後,他細緻分配了工作,從哪裡出發,到哪裡會合,一切安排妥當,散會。

  我忘了說,在這八個總兵裡,有一個人,叫做王朴。

  第二天,突圍開始。

  按照洪承疇的計畫,突圍應該是很有秩序的,包括誰進攻,誰佯攻,誰殿後,大家排好隊,慢慢來可還沒等洪承疇同志喊一二三,兩個人就先跑了。

  那兩個先跑的人,一個是王朴。

  如果沒有重名,這位王朴兄,應該就是八年前,在黃河邊上收錢,放走諸位頭領的總兵同志。

  照此看來,他還是有進步的,八年前,收錢讓別人跑,現在撒腿就跑,也沒想著找皇太極同志拿錢,實在難得。

  而另一位帶頭逃跑的,史料記載有點爭議,但大多數人認為,是吳三桂。

  無論如何,反正是散了,徹底散了,全軍潰敗,無法收拾,十餘萬人土崩瓦解,被人殺的,被踩死的,不計其數,損失五萬多人。

  洪承疇還算是鎮定,關鍵時刻,找到了曹變蛟、丘民仰,還聚了上萬人,佔據松山城,準備伺機撤退。

  可是皇太極很不識相,非要解決洪承疇,開始圍城,勸降。

  洪承疇拒不投降,派使者向京城求救。

  可他足足等了半年,也沒有等來救兵,他很納悶,為什麼呢?

  因為他糊塗了,就算用腳趾頭想,也能明白,援兵是絕不會到的。

  要知道,他老人家來,就是救援錦州的,能帶的部隊都帶了,可現在他也被人圍住,再去哪裡找人救他?

  其實洪承疇同志不知道,皇帝陛下也在等,不過他等的,不救兵,而是洪承疇的死亡通知書。

  按史料的說法,洪承疇同志被圍之後不久,京城這邊追悼會什麼的都準備好了,家屬慰問,發放撫卹,追認光榮,基本上程序都走了,就等著洪兄弟為國捐軀。

  其實洪承疇原本也這麼盤算來著,死頂,沒法頂了,就捐軀。做夢都沒想到,他連捐軀都沒捐成。

  崇禎十五年(1642)二月二十日,在這個值得紀念的日子,松山副將夏承德與清軍密約,打開了城門,洪承疇被俘。

  幾個月後,無計可施的祖大壽終於投降,這次,他是真的投降了。

  自崇禎十三年(1641)至崇禎十五年(1643),明朝和清朝在松山、錦州一帶會戰,以明軍失利告終,史稱「松錦大戰」。

  除寧遠外,遼東全境陷落,從此,明朝在關外,已無可戰。

  消息傳到北京,照例,崇禎很悲痛,雖然這幾年他經常悲痛,但這次,他尤其激動,連續幾天都淚流滿面,因為他又失去了一位好同志——洪承疇。

  按目擊者的說法,洪承疇同志被抓之後,非常堅強,表示啥也別說了,給我一刀就行,後來英勇就義,眼睛都沒眨,很勇敢,很義氣。

  所以崇禎很是感動,他親自主持了洪承疇同志的追悼會,還給他修了壇(明朝最高規格葬禮),以表彰他英勇就義的精神。

  洪承疇沒有就義,他投降了。

  當然,他剛被俘的時候,還是比較堅持原則的,沒有投降,結果過了幾天,由於平時沒有注意批評和自我批評,關鍵時刻沒能挺住,還是投降了。

  至於他投降後的種種傳奇,就不說了,可以直接跳過,說說他的結局。

  清朝統一中原時,洪承疇由於立下大功,幹了很多工作,有很大的貢獻,被委以重任,擔任要職。

  清朝統一中原後,洪承疇由於立下大功,幹了很多工作,有很大的貢獻,被剝奪一切官職,光榮退休。

  後來他死了,死後追封爵位,三等阿達哈哈番,這是滿語,漢語翻譯過來,是三等輕車都尉。

  如果你不清楚清朝爵位制度,我可以解釋,高級爵位分為公、候、伯、子、男五級,每個爵位,又分一到三等,一等為最高。

  男爵再往下一等,就是輕車都尉,三等輕車都尉,是輕車都尉中的最低等。我查了一下,大致是個從三品級別。

  我記得洪承疇活著給明朝打工時,就是從一品太子太保,死了變從三品,有性格。

  後來又過了幾十年,乾隆發話,要編本書,叫做貳臣傳。

  所謂貳臣,通俗點說,就是叛徒,洪承疇同志以其光輝業績,入選叛徒甲等。

  在此之前,似乎就是乾隆同志,還曾發話,說抗清而死的黃道周,堪稱聖人,說史可法是英雄,要給他立碑塑像。

  我又想起了陳佩斯那個經典小品裡的台詞:

  叛徒,神氣什麼!

  好像還是這個小品,另一句話是:

  你說我當時要是咬咬牙,不就挺過來了嗎?

  絮絮叨叨說這幾句,只是想說:一、歷史證明,叛徒是沒有好下場的。同志瞧不起的人,敵人也瞧不起。

  二、黃道周挺過來了,我敬佩,盧象升挺過來了,我景仰,洪承疇沒挺過來,我鄙視,但理解。

  咬牙挺過來,是不容易的。

  所以,我不接受,但我理解。

  氣數現在的崇禎,基本已經焦了,裡面打得一塌糊塗,外面打得糊塗一塌,沒法混了。

  但他還是要撐下去,直到撐死,因為最能折騰他的那位仁兄還沒出場。

  據說打崇禎十二年起,崇禎同志經常做夢,夢見有一個人,在他的手上,寫了一個字——有。

  這是個很奇怪的夢,而且還不止一次,所以他把這個夢告訴文武大臣,讓他們幫忙解釋。

  大家聽說,都說很好,說很吉利,我想了想,有道理,因為有,總比沒有好。

  然而有一個人卻大驚失色,這個人叫王承恩,是崇禎的貼身太監。

  散朝後,他找到了崇禎,對他說出了這個夢境的真實意義,可怕的寓意——大明將亡。

  按照王承恩的解釋,這個有,實際上是兩個字。上面,是大字少一撇,下面,是明字少半邊。

  所以這個字的意思,就是大明,要少一半。

  崇禎不信,不敢信,大明江山,自打朱重八起,二百多年,難道要毀在自己手上?

  個人認為,崇禎同志過於憂慮了,因為毀不毀,這事不由他。

  但這個夢實在比較準,我查了一下,他做夢的時間,大致就是那個毀他江山的人,出現的時間。

  崇禎十二年(1639),一個人從深山中走出。

  他的隨從很少,很單薄,且很不起眼,無論是張獻忠,還是皇太極,他都望塵莫及。但命中注定,他才是最終改變一切的人,五年之後。

  這人我不說,你也知道是李自成。

  李自成在山裡蹲了一年多,幹過什麼,沒人知道,只知道他出來之後,進步很快。

  一年多時間,他又有了幾千人,佔了幾個縣城。

  但就全國而言,他實在排不上,有時經濟困難,還得找張獻忠拉兄弟一把。

  鑑於生計困難,崇禎十三年(1640)初,他率軍進入河南,新年新氣象,他準備到那裡碰碰運氣。

  通常來講,這個想法沒啥搞頭,因為之前他經常全國到處出差,河南也是出差地之一,跑老跑去,沒什麼意外驚喜。

  但這次不一樣。

  崇禎十三年(1640),河南大旱。

  這場大旱,史料上說,是兩百多年未遇之大旱,河南的景象,借用古人的話: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大旱也好,沒有雞叫也罷,沒有牛,沒有豬都罷,有一樣東西,是終究不會罷的——徵稅。

  不徵稅,就沒錢打張獻忠,沒錢防皇太極,必須征。

  這麼個環境,讓人不造反,真的很難。

  至於結局,不用想也知道,勞苦大眾,固然勞苦,也是大眾,勞苦久了,大眾就要鬧事,就要不交稅,不納糧,於是接下來,就是那句著名的口號:

  吃他娘,喝他娘,開了大門迎闖王,闖王來時不納糧。

  之前我說什麼來著?氣數。

  沒錯,就是氣數。

  其實氣數這玩意,說穿了,就是個使用年限,好比餅乾,只能保質三天,你偏三年後吃,就只能拉肚子。好比房子,只能住三十年,你偏要住四十年,就只能住危房,沒準哪天上廁所的時候,被埋進去。

  什麼東西,都有使用年限,比如大米,比如王朝,比如帝國。

  不同的是,大米的年限看得見,王朝的年限看不見。

  看不見,卻依然存在。

  對於氣數,崇禎是不信的,開始不信。

  等到崇禎十四年,怕什麼來什麼,後院起火,前院也起火,盧象升死了,遼東敗了,中原亂了,信了在一次檢討會上,他緊繃了十四年的神經,終於崩潰了。

  他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說:

  我登基十四年,飽經憂患,國家事情多,災荒多,沒有糧食,竟然人吃人,流寇四起,這都是我失德所致啊,這都是我的錯啊。

  他不停地哭,不停地哭。

  我同情他。

  大臣們似乎也很同情,紛紛發言,說這不是您的錯。

  但不是皇帝的錯,是誰的錯呢?

  氣數。

  幾乎所有的人,眾口一詞,說出了這兩字。

  崇禎終於認了,他承認這是氣數。但他終究是不甘心的:

  「就算是氣數,人力也可補救,這麼多年了,補救何用?

  然後接著大哭。

  崇禎大哭的時候,李自成正在前進,在屬於他的氣數上,大踏步地前進。

  在河南,他毫不費力地招募了十幾萬人,只用了兩年時間,就佔領了河南全境,所向披靡,先後殺死陝西總督傅宗龍、汪喬年,以及我們的老熟人福王朱常洵。

  鑑於崇禎同志的倒霉史,已經太長,鑑於他受的苦,實在太多,鑑於不想有人說我拿崇禎同志混事,還鑑於我比較樂觀,不太喜歡落井下石,所以,我決定簡單點,至少保證你不至於看得太過鬱悶。

  李自成同志依然在前進,一年後,他進入陝西,擊敗了明朝的最後一位猛人孫傳庭,佔領西安。明軍就此再無還手之力。

  崇禎十六年(1643),李自成在西安,集結所有兵力,準備向京城出發,他將終究這已延續二百七十多年的帝國。

  在出發前,他發出了一道檄文,文中有八個字:

  嗟爾明朝,氣數已盡。

  嗟爾,明朝對於上述八個字,崇禎應該是認賬的,因為不認賬不行。

  上台以前,憋足了勁要干掉那個死人妖,死人妖幹掉了,又出來黨爭,後金入侵,看準了袁崇煥,要他出來上崗,一頓折騰,後金沒能折騰回去,袁督師倒給折騰沒了,本想著臥薪嘗膽,忍幾年,搞好國內經濟建設,再去收復大好河山,結果出了天災,又出來若干人等造反。

  調兵,幹掉若干人等,若干人等被幹掉,又出來了若干更狠的人(比如張獻忠、李自成),再調兵,把若干更狠的人,又打下去,投降的投降,跑的跑,正準備一鼓作氣……

  清軍打進來了。

  好吧,那就去打清軍,全部主力調到遼東,打個一年半載,好不容易把人熬走,後院又起火了,投降的不投降,跑進去的又跑出來。

  很巧,又是災荒,大荒,沒法活,於是大家跟著一起造反。

  這種編劇思路,很類似於早些年的經典電視劇《渴望》,按照當時編劇的思路,就是找個弱女子,什麼壞事、孬事、噁心人到死的事,都讓她碰上,整體流程大致是,一棍子打過來,挺住,再一棍子打過來,繼續挺住,挺到最後,就好人一生平安了。

  崇禎的故事就是這樣,他挨棍子的數量,估計比渴望女主角要多得多,抗擊打能力更強,但不同的是,他的故事沒有一個好的結局。

  因為他的故事,是真實的,而真實的東西,往往都很殘酷。

  崇禎並非一個溫和的人,他很急躁,很用力,用今天的話說,叫用力過猛,但那個爛攤子,不用力過猛,只能收攤。

  崇禎很節儉,他的衣服、襪子,都打了補丁,請注意,打補丁的,並不一定很節儉,往往很浪費,比如後來清朝的道光同志,衣服破了,讓人去打了個補丁,五十兩白銀,這哥們全然是敗家的,還說特便宜。

  而崇禎的補丁,是他找老婆打的,免費。

  此外,崇禎還有個特點:走路慢,因為走得快,裡面的破衣服就會飄出來——節儉是節儉,臉面還是要的。

  他工作很努力,每天白天上朝,晚上加班,據史料記載,大致要干七八個時辰(十四到十六個小時),累得半死不活,第二天接著幹。

  簡單地說,崇禎同志干的,是這樣一份工作,沒有工作範圍,沒有工作界限,什麼都要管,每天上班,不是跟人吵架(言官),就是看人吵架(黨爭),穿得破爛,吃得也少,跟老婆困覺較少,只睡五六小時,時不時還有噩耗傳來,什麼北邊打過來,西邊打過去,祖墳被人燒了,部將被人殺了,東西被人搶了等等。

  這工作,誰幹? 最不幸的是,崇禎同志以上所有的不幸,都無法換來一個幸福的結局——他的努力,終究失敗。

  但比最不幸更不幸的是(簡稱最最不幸),崇禎知道這點。

  知道結局(註:悲劇),也無法改變,卻依然要繼續,這就是人生的最大悲哀史料告訴我們,崇禎同志應該知道自己的結局,他多次談到命數,氣數,經常對人哀嘆:大明天下,奈何亡於朕手!

  然而他依然盡心盡力、全力以赴、日以繼夜、夜以繼日、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到長城心不死,撞了南牆不回頭,往死了干,直到最後結局到來,依然沒有放棄,直到兵臨城下的那一天,依然沒有放棄。

  一個了不起的人。

  結局到來的具體過程,就沒必要細說了,我說過,我是個有幽默感的人,很明顯,至少對於崇禎而言,這段並不幽默。

  我還說過,我是個不喜歡寫廢話的人,同樣,對崇禎而言,這段是廢話。

  當然,對李自成同志而言,這段很幽默,也不是廢話,他從陝西出發,只用了三個月時間,就到了北京。

  三月十七日,李自成的軍隊到達西直門(他從西邊來),開始攻城。

  崇禎同志有句名言,諸臣誤我,還有一句,是文臣人人可殺,三月十七日,事實證明,這兩句話很正確。

  內閣大臣拿不出主意,連話都沒幾句,且不說了,守城的諸位親信,什麼兵部尚書、吏部侍郎,壓根就沒抵抗,全部打開城門投降。

  當天,外城失陷,第二天,內城失陷崇禎住在紫禁城,就是今天的故宮,故宮有多大,去過的地球人都知道。

  這裡,就是他的最後歸宿。

  三月十八日的夜晚在這個夜晚,發生了很多事,都是後事。

  其實後事處理起來,也很簡單,就幾句話,后妃上吊,兒子跑掉(對於後患,大多數人都不留),料理完了,身邊還有個女兒。

  這個女兒,叫做長平公主,關於她的前世今生,金庸同志已經說過了,雖然相關內容(包括後來跟韋小寶同志的際遇),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是胡扯,但有一點是正確的,他確實砍斷了女兒的手臂。

  這個舉動在歷史上非常有名,實際情況,卻比許多人想像中複雜得多,但無論如何,原因很簡單,他不希望這個女兒落入敵人的手中,遭受更大的侮辱。

  不是殘忍,而是慈愛。

  我知道,許多人永遠無法理解,那是因為,他們永遠無需去理解。

  處理完一切後,崇禎決定,去做最後一件事——自盡。

  自盡,是一件比較有勇氣的事,按照某位哲學家的說法,你敢死,還不敢活嗎?沒種。

  但現實是殘酷的,而今這個世界,要活下去,比死需要更大的勇氣。

  但崇禎的死,並非懦弱,而是一種態度,負責任的態度。

  我說過,所謂王朝,跟公司單位差不多,單位出了事,領導要負責任,降級、扣工資、辭退,當然,也包括自盡。

  崇禎決定自盡,他打算用這種方式,表達他的如下觀點:

  一、絕不妥協。

  二、絕不當俘虜。

  三、尊嚴於是,在那天夜裡,崇禎登上了煤山(今天叫做景山),陪在他身邊的,還有一個叫做王承恩的太監。

  就這樣嗎?

  就這樣吧他留下了最後的遺言:

  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屍,勿傷百姓一人。

  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

  他走向了那顆樹。

  應該結束了。

  按照慣例,每個人的講述結束時,會有一句結束語,而當這個王朝結束的時候,也會有一句話,最後一句話。

  是的,這句話我已經寫過了,不是昨天,也不是前天,而是幾年以前,在我的第一本書裡,朱元璋登基那一段的最後,有一句話,就是那句,幾年前,我就寫好了。

  還記得嗎?

  所有的王朝,他的開始,正如他的結束,所以才有了這句結束語,沒錯,就是下面這句:

  走上了這條路,就不能再回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24
第7部:大結局 第二十一章 結束了

  結束了嗎?

  結束了。

  真的結束了嗎?

  沒有。

  從理論上說,文章結束了,但從實踐上說,還沒有。

  廢話。

  其實歷史和小說不一樣,因為歷史的答案,所有人都知道,崇禎同志終究是要死的,而且肯定是吊死,他不會撞牆,不會抹脖子,不會喝敵敵畏,總而言之,我不說,你們都知道。

  所以結局應該是固定的,沒有支線。

  但是,我的結局,並不是這個。換句話說,我的文章,有兩個結局,這只是第一個。

  我讀了十五年歷史,尊重歷史,所以這篇文章從頭至尾,不能說無一字無來歷,但大多數,都是有出處的。我不敢瞎編。

  所以第二個結局,也是真實的,只不過比較奇特,它一直在我的腦海裡,最後,我決定把這個比較奇特的結局寫出來。

  第二個結局徐宏祖出生的時候,是萬曆十五年。

  在這個特定的年齡出生,真是緣分,但外面的世界,跟徐宏祖並沒有多大關係,他的老家在江陰,山清水秀,不用搞政治,也不怕被人砍,比較清淨。

  當然,清淨歸清淨,在那年頭,要想出人頭地,青史留名,只有一條路——考試(似乎今天也是)。

  徐宏祖不想考試,不想出人頭地,不想青史留名,他只想玩。

  按史籍說,是從小就玩,且玩得比較狠,比較特別,不扔沙包,不滾鐵環,只是四處瞎轉悠,遇到山就爬,遇到河就下,人極小,膽子極大。

  此外,他極其討厭考試,長大後,讓他去考科舉,死都不去。該情節,放在現在,大致相當於抗拒高考。

  這號人,當年跟今天的下場,估計是差不多,被拉回家打一半死不活,絕無倖免。

  然而徐宏祖的父母沒有打他,非但沒有打他,還告訴他,你要想玩,就玩吧,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就行。

  這種看似驚世駭俗的思想,似乎很不合理,但對徐家人而言,很合理。

  對了,應該介紹一下徐宏祖同志的家世,雖然他的父母,並非什麼大人物,也沒名氣,但他有一位祖先,還算是很有名的,當然,不是好名。

  在徐宏祖出生前九十年,徐家的一位先輩進京趕考,路上遇到了一位同伴,叫做唐寅,又叫唐伯虎。

  沒錯,他就是徐經。

  後來的事情,之前講過,據說是徐經作弊,結果拉上了唐伯虎,大家一起完蛋,進士沒考上,連舉人都沒了,所以徐經同志痛定思痛,對坑害了無數人(主要是他)的科舉制度深惡痛絕,教育子孫,要與這個萬惡的制度決裂,愛考不考,去他娘的。

  對這段百年恩怨,徐宏祖是否瞭解,不清楚,但他會用,那是肯定的。更重要的是,徐家雖說沒有級別,還有點錢,所以他決定,索性不考了,出去旅遊。

  剛開始,他旅遊的範圍,主要是江浙一帶,比如紫金山、太湖、普陀山等等。後來愈發勇猛,又去了雁蕩山、九華山、黃山、武夷山、廬山等等。

  但這裡,存在著一個問題——錢。

  旅行家和大俠的區別在於,旅行家是要花錢的,列一下,大致包括以下費用:交通費、住宿費、導遊費、餐飲費、門票費,如果地方不地道,還有個挨宰費。

  我說過,徐家是有錢的,但只是有點錢,沒有很多錢,大約也就是個中產階級。按今天的標準,一年去旅遊一次,也就夠了,但徐宏祖的旅行日程是:一年休息一次。

  他除了年底回家照顧父母外,一年到頭都在外面,但就這麼個搞法,他家竟然還過得去。

  原因很簡單,比如交通費,他不坐火車、也不坐汽車(想坐也沒),少數騎馬,多靠步行(騎馬爬山試試)。

  住宿費,基本不需要,徐宏祖去的地方,當年大都沒有人去,別說三星級,連孫二娘的黑店都沒有,樹林裡、懸崖上,打個地鋪,也就睡了。

  餐飲費,也沒有,我考察過,徐宏祖同志去的地方,也沒什麼餐館,每次他出發的時候,都是帶著乾糧,而且他很扛餓,據說能扛七八天,至於喝水,山裡面,那都是礦泉水。

  門票費也是不用了,當年誰要能在徐宏祖同志去的地方,設個點收門票,那只能說明,他比徐宏祖還牛,該收。

  挨宰費是沒有的,但挨宰是可能的,且比較敞亮,從沒有暗地加價坑錢,都是拿刀,明著來搶。要知道,沒門票的地方,固然沒有奸商,卻很可能有強盜。

  據本人考證,徐宏祖最大的花銷,是導遊費用。作為一個旅行家,徐宏祖很清楚,什麼都能省,這筆錢是不能省的,否則走到半山腰,給你挖個坑,讓你鑽個洞,那就休息了。

  就這樣,家境並不十分富裕的徐宏祖,穿著儉樸的衣服,沒有隨從,沒有護衛,帶著乾糧,獨自前往名山大川,風餐露宿,不怕吃苦,不怕挨餓,一年只回一次家,只為攀登。

  從俗世的角度,徐宏祖是個怪人,這人不考功名,不求做官,不成家立業,按很多人的說法,是毀了。

  我知道,很多人還會說,這種生活荒謬,是不符合常規的,是不正常的,是缺根弦的,是精神有問題的。

  我認為,說這些話的人,是吃飽了,撐的,人只活一輩子,如何生活,都是自己的事,自己這輩子渾渾噩噩地沒活好,厚著臉皮還來指責別人,有多遠,就去滾多遠。

  徐宏祖旅行的唯一阻力,是他的父母。他的父親去世較早,只剩他的母親無人照料。聖人曾經教導我們:父母在,不遠遊。

  所以在出發前,徐宏祖總是很猶豫,然而他的母親找到他,對他說了這樣一番話:「男兒志在四方,當往天地間一展胸懷!」

  就這樣,徐宏祖開始了他偉大的歷程。

  他二十歲離家,穿著布衣,沒有政府支持,沒有朋友幫助,獨自一人,遊歷天下二十餘年,他去過的地方,包括湖廣、四川、遼東、西北,簡單地說,全國十三省,全部走遍。

  他爬過的山,包括泰山、華山、衡山、嵩山、終南山、峨眉山,簡單地說,你聽過的,他都去過,你沒聽過的,他也去過。

  此外,黃河、長江、洞庭湖、鄱陽湖,金沙江、漢江,幾乎所有江河湖泊,全部遊歷。

  在遊歷的過程中,他曾三次遭遇強盜,被劫去財物,身負刀傷,還由於走進大山,無法找到出路,數次斷糧,幾乎餓死。最懸的一次,是在西南。

  當時,他前往雲貴一帶,結果走到半路,突然發現交通中斷,住處被當地土著圍,過了幾天,外面又來了明軍,又開始圍,圍了幾天,就開始打,打了幾天,就開始亂。徐宏祖好歹是見過世面的,跑得快,總算順利脫身。

  在旅行的過程中,他還開始記筆記,每天的經歷,他都詳細記錄下來,鑑於他本人除姓名外,還有個號,叫做霞客,所以後來,他的這本筆記,就被稱為《徐霞客遊記》。

  崇禎九年(1636),五十歲的徐宏祖決定,再次出遊,這也是他的最後一次出遊,雖然他自己沒有想到。

  正當他考慮出遊方向的時候,一個和尚找到了他。

  這個和尚的法號,叫做靜聞,家住南京,他十分虔誠,非常崇敬雞足山迦葉寺的菩薩,還曾刺破手指,血寫過一本法華經。

  雞足山在雲南。

  當時的雲南雞足山,算是蠻荒之地,啥也不通,要去,只能走著去。

  很明顯,靜聞是個明白人,他知道自己要一個人去,估計到半路就歇了,必須找一個同伴。

  徐宏祖的名氣,在當時已經很大了,所以他專門找上門來,要跟他一起走。

  對徐宏祖而言,去哪裡,倒是個無所謂的事,就答應了他,兩個人一起出發了。

  他們的路線是這樣的,先從南直隸出發,過湖廣,到廣西,進入四川,最後到達雲貴。

  不用到達雲貴,因為到湖廣,就出事了。

  走到湖廣湘江(今湖南),沒法走了,兩人坐船準備渡江。

  渡到一半,遇上了強盜。

  對徐宏祖而言,從事這種職業的人,他已經遇到好幾次了,但靜聞大師,應該是第一次。此後的具體細節不太清楚,反正徐宏祖趕跑了強盜,但靜聞在這場風波中受了傷,加上他的體質較弱,剛撐到廣西,就圓寂了。

  徐宏祖停了下來,辦理靜聞的後事。

  由於路上遭遇強盜,此時,徐宏祖的路費已經不足了,如果繼續往前走,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當地人勸他,放棄前進念頭,回家。

  徐宏祖跟靜聞,是素不相識的,說到底,也就是個伴,各有各的想法,靜聞沒打算寫遊記,徐宏祖也沒打算去禮佛,實在沒有什麼交情。而且我還查過,他此前去過雞足山,這次旅行對他而言,並沒有太大的意義。

  然而他說,我要繼續前進,去雞足山。

  當地人問:為什麼要去。

  徐宏祖答:我答應了他,要帶他去雞足山。

  可是,他已經去世了。

  我帶著他的骨灰去。答應他的事情,我要幫他做到。

  徐宏祖出發了,為了一個逝去者的願望,為了實現自己的承諾,雖然這個逝去者,他並不熟悉。

  旅程很艱苦,沒有路費的徐宏祖背著靜聞的骨灰,沒有任何資助,他只能住在荒野,靠野菜乾糧充飢,為了能夠繼續前行,他還當掉了自己所能當掉的東西,只是為了一個承諾。

  就這樣,他按照原定路線,帶著靜聞,翻閱了廣西十萬大山,然後進入四川,越過峨眉山,沿著岷江,到達甘孜松潘。

  渡過金沙江,渡過瀾滄江,經過麗江、經過西雙版納,到達雞足山。

  迦葉寺裡,他解開了背上的包裹,拿出了靜聞的骨灰。

  到了。

  我們到了。

  他鄭重地把骨灰埋在了迦葉寺裡,在這裡,他兌現了承諾。

  然後,他應該回家了。

  但他沒有。

  從某個角度講,這是上天對他的恩賜,因為這將是他的最後一次旅途,能走多遠,就走多遠吧。

  他離開雞足山,又繼續前行,行進半年,翻越了崑崙山,又行進半年,進入藏區,遊歷幾個月後,踏上歸途。

  回去沒多久,就病了。

  喜歡鍛鍊的人,身體應該比較好,天天鍛鍊的人(比如運動員),就不一定好,旅遊也是如此。

  估計是長年勞累,徐宏祖終究是病倒了,沒能再次出行。崇禎十四年(1641),病重逝世,年五十四。

  他所留下的筆記,據說總共有兩百多萬字,可惜沒有保留下來,剩餘的部分,大約幾十萬字,被後人編成《徐霞客遊記》。

  在這本書裡,記載了祖國山川的詳細情況,涉及地理、水利、地貌等情況,被譽為十七世紀最偉大的地理學著作,翻譯成幾十國語言,流傳世界。

  好的,總結應該出來了,這是一個偉大的地理學家的故事,他為了研究地理,四處遊歷,為地理學的發展做出了突出貢獻,是中華民族的驕傲。

  是這樣嗎?

  不是的。

  其實講述這人的故事,只想探討一個問題,他為何要這樣做。

  沒有資助,沒有承認(至少生前沒有),沒有利益,沒有前途,放棄一切,用一生的時間,只是為了遊歷?

  究竟為了什麼?

  我很疑惑,很不解,於是我想起另一個故事。

  新西蘭登山家希拉里,在登上珠穆朗瑪峰後,經常被記者問一個問題:你為什麼要爬?

  他總不回答,於是記者總問,終於有一次,他答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無法再問的答案:因為它(指珠峰),就在那裡!

  因為它就在那裡。

  其實這個世上很多事,本不需要理由,之所以需要理由,是因為很多人喜歡找抽,抽久了,就需要理由了。

  正如徐霞客臨終前,所說的那句話:「漢代的張騫,唐代的玄奘,元代的耶律楚材,他們都曾遊歷天下,然而,他們都是接受了皇帝的命令,受命前往四方。」

  「我只是個平民,沒有受命,只是穿著布衣,拿著枴杖,穿著草鞋,憑藉自己,遊歷天下,故雖死,無憾。」

  說完了。

  我要講的那樣東西,就在這個故事裡。

  我相信,很多人會問,你講了什麼?

  用如此之多的篇幅,講述一個王朝的興起和衰落,在終結的時候,卻說了這樣一個故事,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重複一遍,我要講的那樣東西,就在這個故事裡,已經講完了。

  所以後面的話,是講給那些不明白的人,明白的人,就不用繼續看了。

  此前,我講過很多東西,很多興衰起落、很多王侯將相、很多無奈更替、很多風雲變幻,但這件東西,我個人認為,是最重要的。

  因為我要告訴你,所謂千秋霸業,萬古流芳,以及一切的一切,只是糞土。先變成糞,再變成土。

  現在你不明白,將來你會明白,將來不明白,就再等將來,如果一輩子都不明白,也行。

  而最後講述的這件東西,它超越上述的一切,至少在我看來。

  但這件東西,我想了很久,也無法用準確的語言,或是詞句來表達,用最欠揍的話說,是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然而我終究是不欠揍的,在遍閱群書,卻無從開口之後,我終於從一本不起眼,且無甚價值的讀物上,找到了這句適合的話。

  這是一本檯曆,一本放在我面前,不知過了多久,卻從未翻過,早已過期的檯曆。

  我知道,是上天把這本檯曆放在了我的桌前,它看著幾年來我每天的努力,始終的堅持,它靜靜地,耐心地等待著終結。

  它等待著,在即將結束的那一天,我將翻開這本陪伴我始終,卻始終未曾翻開的檯曆,在上面,有著最後的答案。

  我翻開了它,在這本檯曆上,寫著一句連名人是誰都沒說明白的名人名言。

  是的,這就是我想說的,這就是我想通過徐霞客所表達的,足以藐視所有王侯將相,最完美的結束語:成功只有一個——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度過人生。

  ——全文完——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26
第7部:大結局 後記

  本來沒想寫,但還是寫一個吧,畢竟那麼多字都寫了。

  記得前段時間,去央視面對面訪談,主持人問我,書寫完的時候,你有什麼感覺?

  其實這個問題,我曾經問過我自己很多次,高興、興奮、沮喪,什麼都有可能。

  但當這刻來到的時候,我只感覺,沒有感覺。

  不是矯情。

  怎麼說呢,因為我始終覺得寫這玩意,是個小得沒法再小的事。

  然而很快有人告訴我,你的書在暢銷排行榜蹲了幾天,幾月,幾年,然後是幾十萬冊、幾百萬冊,直到某天,某位仁兄很是激動地對我說,改革開放三十年,這本書發行量,可以排進前十五名。

  有意思嗎?說實話,有點意思。

  雷打不動的,還有媒體,報紙、期刊、雜誌、電視台,從時尚到社會,從休閒到時局,從中央到地方,從中國到外國,借用某位同志的話,連寵物雜誌都上門找你。平均一天幾個訪問,問的問題,也大致雷同,翻來覆去,總也是那麼幾個問題,每天都要背幾遍,像我這麼乏味的人,誰願意跟我聊,那都是交差,我明白。

  外型土得掉渣,也硬拽上若干電視講壇,講一些相當通俗,相當大眾,相當是人就能聽明白的所謂歷史(類似故事會),當然,該問的還得問下去,該講的可能還得講下去。

  這個沒意思,沒意思,也得接著混。

  我始終覺得,我是個很平凡的人,扔人堆裡就找不著,放在通緝令上,估計都沒人能記住,到現在還這麼覺得,今天被人記住了,明天就會被人忘記,今天很多人知道,明天就不知道,所以所謂後記,所謂感想,所謂獲獎感言之類的無聊的,亂扯的,自欺欺人的,胡說八道的,都休息吧。

  那麼接下來,說點有必要說的話。

  首先,是感謝,非常之感謝。

  記得馬未都同志有次對我說,這世上很多人都有不喜歡你的理由。因為你成名太早,成名太盛,太過年輕,人家不喜歡你,那是有道理的,所以無論人家怎麼討厭你,怎麼逗你,你都得理解,應該理解。

  我覺得這句話很有道理,所以一直以來,我都無所謂。

  但讓我感動的是,廣大人民群眾應該還是喜歡我的,一直以來,我都得到了許多朋友的幫助,沒有你們,我撐不到今天,謝謝你們,非常真誠地謝謝你們。

  謝謝。

  然後是心得,如果要問我,有個什麼成功心得,處世原則,我覺得,只有一點,老實做人,勤奮寫書,無它。

  幾年來,我每天都寫,沒有一天敢於疏忽,不惹事,不鬧事,即使所謂盛名之下,我也從未懈怠,有人讓我寫文章推薦商品,推薦什麼就送什麼,還有的希望我做點廣告,費用可以到六位數,順手就掙。

  我沒有理會。因為我不是商人。

  出版商親自算給我聽,由於我堅持把未出版部分免費發表,因此每年帶來的版稅損失,可以達到七位數,這還不包括盜版,以及各種未經許可的文本。

  我依然堅持,因為我相信,這是個自由的時代,每個人有看與不看的自由,也有買和不買的自由,任何人都不應該被強迫。

  這是我的處世原則,我始終堅持,或許很多人認為這麼幹很吃虧,但結果,相信你已經看到。

  好的,還有歷史,既然寫了歷史,還要說說對歷史的看法。

  就剩幾句了,虛的就算了,來點實在的吧。

  很多人問,為什麼看歷史,很多人回答,以史為鑑。

  現在我來告訴你,以史為鑑,是不可能的。

  因為我發現,其實歷史沒有變化,技術變了,衣服變了,飲食變了,這都是外殼,裡面什麼都沒變化,還是幾千年前那一套,轉來轉去,該犯的錯誤還是要犯,該殺的人還是要殺,岳飛會死,袁崇煥會死,再過一千年,還是會死。

  所有發生的,是因為它有發生的理由,能超越歷史的人,才叫以史為鑑,然而我們終究不能超越,因為我們自己的慾望和弱點。

  所有的錯誤,我們都知道,然而終究改不掉。

  能改的,叫做缺點,不能改的,叫做弱點。

  順便說下,能超越歷史的人,還是有的,我們管這種人,叫做聖人。

  以上的話,能看懂的,就看懂了,沒看懂的,就當是說瘋話。

  最後,說說我自己的想法。

  因為看得歷史比較多,所以我這個人比較有歷史感,當然,這是文明的說法,粗點講,就是悲觀。

  這並非開玩笑,我本人雖然經常幽默幽默,但對很多事情都很悲觀,因為我經常看歷史(就好比很多人看電視劇一樣),不同的是,我看到的那些古文中,只有悲劇結局,無一例外。

  每一個人,他的飛黃騰達和他的沒落,對他本人而言,是幾十年,而對我而言,只有幾頁,前一頁他很牛,後一頁就慫了。

  王朝也是如此。

  真沒意思,沒意思透了。

  但我堅持幽默,是因為我明白,無論這個世界有多絕望,你自己都要充滿希望。

  人生並非如某些人所說,很短暫,事實上,有時候,它很漫長,特別是對苦難中的人,漫長得想死。

  但我堅持,無論有多絕望,無論有多悲哀,每天早上起來,都要對自己說,這個世界很好,很強大。

  這句話,不是在滿懷希望光明時說的,很絕望、很無助、很痛苦、很迷茫的時候,說這句話。

  要堅信,你是一個勇敢的人。

  因為你還活著,活著,就要繼續前進。

  曾經有人問我,你怎麼瞭解那麼多你不應該瞭解的東西,你怎麼會有那麼多六七十歲的人才有的感受。我說我不知道。跟我一起排話劇的田沁鑫導演說,我是上輩子看了太多書,憋屈死了,這輩子來寫。

  我沒話說。

  還會不會寫?應該會,感覺還能寫,還寫得出來,畢竟還很年輕,離退休尚早,尚能飯。

  繼續寫之前,先歇歇,累得慌。

  是的,這個世界還是很有趣的。

  最後送一首食指的詩給大家,我所要跟大家講的,大致就在其中了吧。

  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

  當灰燼的余煙嘆息著貧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寫下:相信未來

  當我的紫葡萄化為深秋的露水

  當我的鮮花依偎在別人的情懷

  我依然固執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淒涼的大地上寫下:相信未來

  我要用手指那湧向天邊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陽的大海

  搖曳著曙光那枝溫暖漂亮的筆桿

  用孩子的筆體寫下:相信未來

  我之所以堅定地相信未來

  是我相信未來人們的眼睛

  她有撥開歷史風塵的睫毛

  她有看透歲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們對於我們腐爛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悵、失敗的苦痛

  是寄予感動的熱淚、深切的同情

  還是給以輕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諷

  我堅信人們對於我們的脊骨

  那無數次的探索、迷途、失敗和成功

  一定會給予熱情、客觀、公正的評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

  朋友,堅定地相信未來吧

  相信不屈不撓的努力

  相信戰勝死亡的年輕

  相信未來、熱愛生命

  二十多歲寫,寫完還是二十多歲,有趣。

  是的,這個世界還是很有趣的。

  無需害怕。

  無需絕望。

  要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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