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明朝的那些事兒 作者:當年明月 (已完成)

 
tyler002 2008-9-25 15:1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8 120405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06
第7部:大結局 第四章 夜半歌聲

  真正的機會到來了。

  十月二十三日,工部主事陸澄源上書,彈劾崔呈秀,以及魏忠賢。

  崇禎決定,開始行動。

  因為他知道,這個叫陸澄源的人並不是閹黨分子,此人職位很小,但名氣很大,具體表現為東林黨當政,不理東林黨,閹黨上台,不理閹黨,是公認的混不吝,軟硬都不吃,他老人家動手,就是真要玩命了。

  接下來的是例行程序,崇禎照例批評,崔呈秀照例提出辭職。

  但這一次,崇禎批了,勒令崔呈秀立即滾蛋回家。

  崔呈秀哭了,這下終於完蛋了。

  魏忠賢笑了,這下終於過關了。

  丟了個兒子,保住了命,這筆交易相當划算。

  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兩天後,兵部主事錢元愨上書,痛斥崔呈秀,說崔呈秀竟然還能在朝廷裡混這麼久,就是因為魏忠賢。

  然後他又開始痛斥魏忠賢,說魏忠賢竟然還能在朝廷裡混這麼久,就是因為皇帝。

  不知錢主事是否過於激動,竟然還稍帶了皇帝,但更令人驚訝的是,這封奏疏送上去的時候,皇帝竟然全無反應。

  幾天後,刑部員外郎史躬盛上疏,再次彈劾魏忠賢,在這封奏疏裡,他痛責魏忠賢,為表達自己的憤怒,還用上了排比句。

  魏忠賢終於明白,自己上當了,然而為時已晚。

  說到底,還是讀書太少,魏文盲並不清楚,朝廷鬥爭從來只有單項選擇,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天啟皇帝死的那天,他的人生就只剩下一個選擇——謀逆。

  他曾勝券在握,只要趁崇禎立足未穩,及早動手,一切將盡在掌握。

  然而,那個和善、親切的崇禎告訴他,自己將繼承兄長的遺願,重用他,信任他,太陽照常升起。

  於是他相信了。

  所以他完蛋了。

  現在反擊已不可能,從他拋棄崔呈秀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威信,一個不夠意思的領導,絕不會有夠意思的員工。

  閹黨就此土崩瓦解,他的黨羽紛紛辭職,乾兒子、乾孫子跟他劃清界線,機靈點的,都在家寫奏疏,反省自己,痛罵魏公公,告別過去,迎接美好的明天。

  面對鋪天蓋地而來的狂風暴雨,魏忠賢決定,使出自己的最後一招。

  當年他曾用過這一招,效果很好。

  這招的名字,叫做哭。

  在崇禎面前,魏忠賢嚎啕大哭,失聲痛哭,哭得死去活來。

  崇禎開始還安慰幾句,等魏公公哭到悲涼處,只是不斷嘆氣。

  眼見哭入佳境,效果明顯,魏公公收起眼淚,撤了。

  哭,特別是無中生有的哭,是一項歷史悠久的高難度技術,當年嚴嵩就憑這一招,哭倒了夏言,最後將其辦挺。他也曾憑這一招,扭轉了局勢,幹掉了楊漣。

  魏公公相信,憑藉自己聲情並茂的表演,一定能夠感動崇禎。

  崇禎確實很感動。

  他沒有想到,一個人竟然可以噁心到這個程度,都六十的人了,幾乎毫無廉恥,眼淚鼻涕說下就下,不要臉,真不要臉。

  到現在,朝廷內外,就算是掃地的老頭,都知道崇禎要動手了。

  但他就不動手,他還在等一樣東西。

  其實朝廷鬥爭,就是街頭打架鬥毆,但鬥爭的手段和程序比較特別,拿磚頭硬幹是沒辦法的,手持西瓜刀殺入敵陣也不是不行的,必須遵守其自身規律,在開打之前,要先放風聲,講明老子是哪幫哪派,要修理誰,能爭取的爭取,不能爭取的死磕,才能動手。

  崇禎放出了風聲,他在等待群臣的響應。

  可是群臣不響應。

  截至十月底,敢公開上書彈劾魏忠賢的人只有兩三個,這一事實說明,經過魏公公幾年來的言傳身教,大多數的人已經沒種了。

  沒辦法,這年頭混飯吃不易,等形勢明朗點,我們一定出來落井下石。

  然而崇禎終究等來了一個有種的人。

  十月二十六日,一位國子監的學生對他的同學,說了這樣一句話:

  「虎狼在前,朝廷竟然無人敢於反抗!我雖一介平民,願與之決死,雖死無撼!」

  第二天,國子監監生錢嘉征上書彈劾魏忠賢十大罪。

  錢嘉征雖然只是學生,但文筆相當不錯,內容極狠,態度極硬,把魏忠賢罵得狗血淋頭,引起極大反響。

  魏忠賢得到消息,十分驚慌,立即進宮面見崇禎。

  遺憾,他沒有玩出新意,還是老一套,進去就哭,哭的痛不欲生,感覺差不多了,就收了神功,準備回家。

  就在此時,崇禎叫住了他:

  「等一等。」

  他找來一個太監,交給他一份文書,說:

  「讀。」

  就這樣,魏忠賢親耳聽到了這封要命的文書,每一個字都清清楚楚。

  他痛苦地抬起頭,卻只看到了一雙冷酷的眼睛和嘲弄的眼神。

  那一刻,他的威望、自信、以及抵抗的決心,終於徹底崩潰。

  精神近乎失常的魏忠賢離開了宮殿,但他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地方,在那裡,還有一個人,能挽救所有的一切。

  魏忠賢去找的人,叫做徐應元。

  徐應元的身份,是太監,不同的是,十幾年前,他就是崇禎的太監。事到如今,只能求他了。

  徐應元是很夠意思的,他客氣地接待了魏忠賢,並給他指出了一條明路:立即辭職,退休回家,可以保全身家性命。

  魏忠賢思前想後,認了。

  立即回家,找人寫辭職信,當然,臨走前,他沒有忘記感謝徐應元對他的幫助。

  徐應元之所以幫助魏忠賢,是想讓他死得更快。

  和魏忠賢一樣,大多數太監的習慣是見風使舵,落井下石。

  一直以來,崇禎都希望,魏忠賢能自動走人(真心實意),畢竟閹黨根基太深,這樣最省事。

  在徐應元的幫助下,第二天,魏忠賢提出辭職了,這次他很真誠。

  同日,崇禎批准了魏忠賢的辭呈,一代巨監就此落馬。

  落馬的那天,魏忠賢很高興。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放棄了爭權,無論如何,崇禎都不會也沒有必要趕盡殺絕。

  一年前,東林黨人也是這樣認為的。 應該說,魏忠賢的生活是很不錯的,混了這麼多年,有錢有房有車,啥都不缺了,特別是他家的房子,就在現在北京的東廠胡同,二環裡,黃金地段,交通便利,我常去附近的社科院近代史所開會,曾去看過,園林假山、深宅大院,上千平米,相當氣派,但據說這只是當年他家的角落,最多也就六分之一。

  從河北肅寧的一個小流氓,混到這個份上,也就差不多了,好歹有個留京指標。

  但這個指標的有效期,也只有三天了。

  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一日,崇禎下令,魏忠賢勞苦功高,另有重用——即日出發,去鳳陽看墳。

  得到消息的魏忠賢非常沮喪,但他不知道,崇禎也很沮喪。

  崇禎是想幹掉魏忠賢的,但無論如何,魏公公總算是三朝老監,前任剛死兩個月,就干掉他實在不好意思。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改變了他的決定。

  當他宣佈趕走魏忠賢的時候,有一個人站了出來,反對他的決定,而這個人,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或許是收了錢,或許是說了情,反正徐應元是站出來了,公然為魏忠賢辯護,希望皇帝給他個面子。

  面對這個伺候了自己十幾年,一向忠心耿耿的老太監,崇禎毫不猶豫地做出了抉擇:

  「奴才!敢與奸臣相通,打一百棍,發南京!」

  太監不是人啊。

  順便說一句,在明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數太監的專用蔑呼,而在清代,奴才是朝廷大多數人的尊稱(關係不好還不能叫,只能稱臣,所謂做奴才而不可得)。

  這件事情讓崇禎意識到,魏忠賢是不會消停的。

  而下一件事使他明白,魏忠賢是非殺不可的。

  確定無法挽回,魏公公準備上路了,足足準備了三天。

  在這三天裡,他只幹了一件事——打包。

  既然榮華於我如浮雲,那就只要富貴吧。

  但這是一項相當艱苦的工作,幾百個僕人幹了六天,清出四十大車,然後光榮上路,前呼後擁,隨行的,還有一千名隸屬於他本人的騎兵護衛。

  就算是輕度弱智的白痴,都知道現在是個什麼狀況,大難當頭,竟然如此囂張,真是活膩了。

  魏忠賢沒有活膩,他活不到九千九百歲,一百歲還是要追求的。

  事實上,這個大張旗鼓的陣勢,是他最後的詭計。

  這個詭計的來由是歷史。

  歷史告訴我們,戰國的時候,秦軍大將王翦出兵時,一邊行軍一邊給秦王打報告,要官要錢,貪得無厭,有人問他,他說,我軍權在手,只有這樣,才能讓秦王放心。

  此後,這一招被包括蕭何在內的廣大仁人志士(識相點的)使用,魏忠賢用這招,說明他雖不識字,卻還是懂得歷史的。

  可惜,是略懂。

  魏公公的用意是,自己已經無權無勢,只求回家過幾天舒坦日子,這麼大排場,只是想告訴崇禎老爺,俺不爭了,打算好好過日子。

  然而,他犯了一個錯誤——沒學過歷史唯物主義。

  所謂歷史唯物主義的要點,就是所有的歷史事件,都要根據當時的歷史環境來考慮。

  王翦的招數能夠湊效,是因為他手中有權,換句話說,他的行為,實際上是跟秦王簽合同,我只要錢要官,幫你打江山,絕不動你的權。

  此時的魏忠賢,已經無權無官,憑什麼簽合同?

  所以崇禎很憤怒,他要把魏忠賢餘下的都拿走,他的錢,還有他的命。

  魏忠賢倒沒有這個覺悟,他依然得意洋洋地出發了。

  但聰明人還是有的,比如他的心腹太監李永貞,就曾對他說,低調,低調點好。

  魏忠賢回答:

  若要殺我,何須今日?

  今日之前,還無須殺你。

  魏忠賢出發後的第三天,崇禎傳令兵部,發出了逮捕令。

  這一天是十一月六日,魏忠賢所在的地點,是直隸河間府阜城縣。

  護衛簇擁的魏公公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處境,幾天來,他在京城的內線不斷向他傳遞著好消息:他的親信,包括五虎、五彪紛紛落馬,老朋友王體乾退了,連費勁心思拉下水的徐應元也被發配去守陵,翻身已無指望。

  就在他情緒最為低落的時候,京城的快馬又告訴他一個最新的消息:皇帝已經派人追上來了。

  威嚴的九千九百歲大人當場就暈了過去。

  追上來,然後呢?逮捕,入獄,定罪,斬首?還是挨剮?

  天色已晚,無論如何,先找個地方住吧,活過今天再說。

  魏忠賢進入了眼前的這座小縣城:他人生中的最後一站。

  阜城縣是個很小的縣城,上千人一擁而入,擠滿了所有的客店,當然,魏忠賢住的客店,是其中最好的。

  為保證九千歲的人有地方住,許多住店的客人都被趕了出去,雖然天氣很冷,但這無關緊要,畢竟他們都是無關緊要的人。在這些人中,有個姓白的書生,來自京城。

  所謂最好的客店,也不過是幾間破屋而已,屋內沒有輝煌的燈光,十一月的天氣非常的冷,無情的北風穿透房屋,發出淒冷的呼嘯聲。

  在黑暗和寒冷中,偉大的,無與倫比的,不可一世的九千九百歲蜷縮在那張簡陋的床上,回憶著過往的一切。

  隆慶年間出生的無業游民,文盲,萬曆年間進宮的小雜役,天啟年間的東廠提督,朝廷的掌控者,無數孫子的爺爺,生祠的主人,堪與孔子相比的聖人。

  到而今,只剩破屋、冷床,孤身一人。

  荒謬,究竟是自己,還是這個世界?

  四十年間,不過一場夢幻。

  不如死了吧。

  此時,他的窗外,站立著那名姓白的書生。

  在這個寒冷的夜晚,沒有月光,在黑暗和風聲中,書生開始吟唱。

  夜半,歌起在史料中,這首歌的名字叫做《桂枝兒》,但它還有一個更貼切的名字——五更斷魂曲。

  曲分五段,從一更唱到五更:

  一更,愁起聽初更,鼓正敲,心兒懊惱。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

  進羊羔,斟美酒,笙歌聒噪.如今寂廖荒店裡,只好醉村醪。

  又怕酒淡愁濃也,怎把愁腸掃?

  二更,淒涼二更時,展轉愁,夢兒難就。

  想當初,睡牙床,錦繡衾稠。

  如今蘆為帷,土為坑,寒風入牖。

  壁穿寒月冷,簷淺夜蛩愁。

  可憐滿枕淒涼也,重起繞房走。

  三更,飄零夜將中,鼓咚咚,更鑼三下。

  夢才成,又驚覺,無限嗟呀。

  想當初,勢頃朝,誰人不敬?

  九卿稱晚輩,宰相為私衙。

  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四更,無望城樓上,敲四鼓,星移斗轉。

  思量起,當日裡,蟒玉朝天。

  如今別龍樓,辭鳳閣,淒淒孤館。

  雞聲茅店裡,月影草橋煙。

  真個目斷長途也,一望一回遠。

  五更,荒涼鬧攘攘,人催起,五更天氣。

  正寒冬,風凜冽,霜拂征衣。

  更何人,效慇勤,寒溫彼此。

  隨行的是寒月影,吆喝的是馬聲嘶。

  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

  五更已到,曲終,斷魂。

  多年後,史學家計六奇在他的書中記下了這個夜晚發生的一切,但這一段,在後來的史學研究中,是有爭議的,就史學研究而言,如此詭異的景象,實在不像歷史。

  但我相信,在那個夜晚,我們所知的一切是真實的。

  因為歷史除了正襟危坐,一絲不苟外,有時也喜歡開開玩笑,算算總賬。

  至於那位姓白的書生,據說是河間府的秀才,之前為圖嘴痛快,說了魏忠賢幾句壞話,被人告發前途盡墨,於是編曲一首,等候於此不計舊惡,幫其送終。

  但在那天夜裡,魏忠賢聽到的,不是這首曲子,而是他的一生。

  想當初,開夜宴,何等奢豪。想當初,勢頃朝,誰人不敬?

  如今寂廖荒店裡,只好醉村醪,如今勢去時衰也,零落如飄草。

  魏忠賢是不相信天道的。當無賴時,他強迫母親改嫁,賣掉女兒,當太監時,他搶奪朋友的情人,出賣自己的恩人。

  九千九百歲時,他泯滅一切人性,把鐵釘釘入楊漣的腦門,把東林黨趕盡殺絕。

  他沒有信仰,沒有畏懼,沒有顧忌。、然而天道是存在的,四十年後,他把魏忠賢送到了阜城縣的這所破屋裡。

  這裡距離魏公公的老家肅寧,只有幾十里。四十年前,他經過這裡,踏上了前往京城的路。

  現在,他回來了,即將失去所有的一切。

  我認為,這是一種別開生面的折騰,因為得到後再失去,遠比一無所有要痛苦得多。

  魏公公費盡心力,在成功的路上一路狂奔,最終卻發現,是他娘的折返跑。

  似這般荒涼也,真個不如死!

  真個不如死啊!

  那就死了吧。

  魏忠賢找到了布帶,搭在了房樑上,伸進自己的脖子,離開了這個世界。

  天道有常,或因人勢而遲,然終不誤。

  落水狗第二天早上,魏忠賢的心腹李朝欽醒來,發現魏忠賢已死,絕望之中,自縊而亡。

  在魏忠賢的一千多陪同人員,幾千朝廷死黨裡,他是唯一陪死的人。

  得知魏忠賢的死訊後,一千多名護衛馬上行動起來,瓜分了魏公公的財產,四散奔逃而去。

  魏公公死了,但這場大戲才剛剛開始。

  別看今天鬧得歡,當心將來拉清單——小兵張噶清單上的第一個人,自然是客氏。

  雖然她已經離宮,但崇禎下令,把她又拎了進來。

  進來後先審,但客氏為人極其陰毒,且以耍潑聞名,問什麼都罵回去。

  於是換人,換了個太監審,而且和魏忠賢有仇(估計是專門找來的),由於不算男人,也就談不上不打女人,加上沒文化,不會吵架,二話不說就往死裡猛打。

  客氏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軟貨,一打就服,害死后妃,讓皇后流產,找孕婦入宮冒充皇子,出主意害人等等,統統交代,只求別打。

  但那位太監似乎心理有點問題,坦白交代還打,直到奄奄一息才罷休。

  口供報上來,崇禎十分震驚,下令將客氏送往浣衣局做苦工。

  當然了,這只是個說法,客氏剛進浣衣局,還沒分配工作,就被亂棍打死,跟那位被她關入冷宮,活活渴死的后妃相比,這種死法沒準還算痛快點。

  客氏死後,她的兒子被處斬,全家被發配。

  按身份排,下一個應該是崔呈秀。

  但是這位兄弟實在太過自覺,自覺到死得比魏公公還要早。

  得知魏忠賢走人的消息後,崔呈秀下令,準備一桌酒菜,開飯。

  吃飯的方式很特別,和韋小寶一樣,他把自己大小老婆都拉出來,搞了個聚餐,還擺上了多年來四處搜刮的古玩財寶。

  然後一邊吃,一邊拿起他的瓶瓶罐罐(古董),砸。

  吃一口,砸一個,吃完,砸完,就開始哭。

  哭好,就上吊。

  按日期推算,這一天,魏忠賢正在前往阜城縣的路上。

  兄弟先走一步。

  消息傳到京城,崇禎非常氣憤,老子沒讓你死,你就敢死?

  隨即批示:

  「雖死尚有餘辜!論罪!」

  經過刑部商議,崔呈秀應該斬首。

  雖然人已死了,不要緊,有辦法。

  於是剛死不久的崔呈秀又被挖了出來,被斬首示眾,怎麼殺是個能力問題,殺不殺是個態度問題。

  接下來是抄家,無惡不作的崔呈秀,終於為人民做了件有意義的事,由於他多年來勤奮地貪污受賄,存了很多錢,除動產外,還有不動產,光房子就有幾千間,等同於替國家攢錢,免去了政府很多麻煩。

  作為名單上的第三號人物,崔呈秀受到了高標準的接待,以此為基準,一號魏忠賢和二號客氏,接待標準應參照處理。

  所以,魏忠賢和客氏被翻了出來,客氏的屍體斬首,所謂死無全屍。

  魏忠賢慘點,按崇禎的處理意見,挖出來後剮了,死後凌遲,割了幾千刀。

  這件事情的實際意義是有限的,最多也就是魏公公進了地府,小鬼認不出他,但教育意義是巨大的,在殘缺的屍體面前,明代有史以來最大,最邪惡的政治團體閹黨,終於徹底崩盤。

  接下來的場景,是可以作為喜劇素材的。

  魏忠賢得勢的時候,無數人前來投奔,上至六部尚書,大學士,下到地方知府知縣,能拉上關係,就是千恩萬謝。

  現在而今眼目下,沒辦法了,能撤就撤,不能撤就推,比如薊遼總督閻鳴泰,有一項絕技——修生祠,據我統計,他修的生祠有十餘個,遍佈京城一帶,有的還修到了關外,估計是打算讓皇太極也體驗一下魏公公的偉大光輝。

  憑藉此絕活,當年很是風光,現在麻煩了,追查閹黨,頭一個就查生祠,誰讓修的,誰出的錢,生祠上都刻著,跑都跑不掉。

  為證明自己的清白,閻總督上疏,進行了耐心的說明,雖說生祠很多,但還是可以解釋的,如保定的生祠,是順天巡撫劉詔修的,通州的生祠,是御史梁夢環修的,這些人都是我的下級,作為上級領導,責任是有的,監督不夠是有的,檢討是可以的,撤職坐牢是不可以的。

  但最逗的還是那位國子監的陸萬齡同學,本來是一窮孩子,賣力捧魏公公,希望能夠混碗飯吃,當年也是風光一時,連國子監的幾位校長都爭相支持他,陸先生本人也頗為得意。

  然而學校領導畢竟水平高,魏公公剛走,就翻臉了,立馬上疏,表示國子監本與魏忠賢勢不兩立,出了陸萬齡這種敗類,實在是教育界的恥辱,將他立即開除出校。

  據統計,自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至次年二月,幾個月裡,朝廷的公文數量增加了數倍,各地奏疏紛至沓來,堪稱數十年未有之盛況。

  這些奏疏字跡相當工整,包裝相當精美,內容相當扯淡:上來就痛罵魏忠賢,痛罵閹黨,順便檢舉某些同事的無恥行徑,最後總結:

  他們的行為讓我很憤怒,跟我不相干。

  心中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話:我不是閹黨,皇帝大人,您就把我們當個屁放了吧。

  效果很明顯,魏忠賢倒台一個月裡,崇禎毫無動靜,除客氏崔呈秀外,大家過得都還不錯。

  事實上,當時的朝廷,大學士、六部尚書、都察院乃至於全國各級地方機構,都由閹黨掌握,所謂法不責眾,大家都有份,你能把大家都拉下水嗎?把我們都抓了,找誰幫你幹活?

  所以,在閹黨同志們看來,該怎麼幹還怎麼幹,該怎麼活還怎麼活。

  這個看法在大多數人的身上,是管用的。

  而崇禎,屬於少數派。

  一直以來,崇禎處理問題的理念比較簡單,就四個字——斬草除根。所謂法不責眾,在他那裡是不成問題的,因為他的祖宗有處理這種問題的經驗。

  比如朱元璋,胡惟庸案件,報上來同黨一萬人,殺,兩萬人,殺殺,三萬人,殺殺殺。無非多說幾個殺字,不費勁。

  時代進步了,社會文明了,道理還一樣。

  六部尚書是閹黨,就撤尚書,侍郎是閹黨,就撤侍郎,一半人是閹黨,就撤一半,全是,就全撤,大明沒了你們就不轉嗎?這年頭,看門的狗難找,想當官的人有的是,誰怕誰!

  值得一提的是,雖然上述奏疏內容雷同,但崇禎的態度是很認真的,他不但看了,而且還保存下來。

  很簡單,真沒事的人是不會寫這些東西的,原本找不著閹黨,照著奏疏抓人,賊准。

  十一月底,準備工作就緒,正式動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07
第7部:大結局 第五章 算賬

  最先處理的,是魏忠賢的家屬,比如他侄子魏良卿,屁都不懂的蠢人,也封到公爵了(寧國公),還有客氏的兒子候國興(錦衣衛都指揮使),統統拉出去剁了。

  接下來,是他的親信太監,畢竟大家生理結構相似,且狼狽為奸,算半親戚,優先處理。

  這撥人總共有四個,分別是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秉筆太監李永貞、李朝欽、劉若愚。

  作為頭等罪犯,這四位按說都該殺頭,可到最後,卻只死了兩個,殺了一個。

  第一個死的是李朝欽,他是跟著魏忠賢上吊的,並非他殺,算自殺。

  唯一被他殺的,是李永貞。其實這位兄弟相當機靈,早在九月底,魏公公尚且得意的時候,他就嗅出了風聲,連班都不上了,開始在家修碉堡,把院子封得嚴嚴實實,只留小洞送飯,每天窩在裡面,打死也不出頭。

  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李永貞沒有看到勝利的一天,到了十月底,他聽說魏忠賢走人了,頓時大喜,就把牆拆了,出來放風。

  剛高興幾天,又聽到消息,皇帝要收拾魏公公了,慌了,再修碉堡也沒用了。

  於是他使出了絕招——行賄。

  當然,行賄崇禎是不管用的,他拿出十餘萬兩銀子(以當時市價,合人民幣六千萬至八千萬),送給了崇禎身邊的貼身太監,包括徐應元和王體乾。

  這兩人都收了。

  不久後,他得到消息,徐應元被崇禎免了,而王體乾把他賣了。

  在名列死亡名單的這四位死太監中,最神秘的,莫過於王體乾了。

  此人是魏忠賢的鐵桿,害死王安,迫害東林黨,都有他忙碌的身影,是閹黨的首腦人物。

  但奇怪的是,當我翻閱幾百年前那份閹黨的最終定罪結果時,卻驚奇地發現,以他的豐功劣跡,竟然只排七等(共有八等),罪名是諂附擁戴,連罰款都沒交,就給放了。

  伺候崇禎十幾年的徐應元,光說了幾句話,定罪比他還高(五等),這個看上去很難理解的現象,有一個簡單的答案:王體乾叛變了。

  據史料分析,王體乾可能很早就「起義」了,所以一直以來,崇禎對魏忠賢的心理活動、鬥爭策略都瞭如指掌,當了這麼久臥底,也該歇歇了。

  所以他錢照收,狀照告,第二天就匯報了崇禎,李永貞得知後,決定逃跑。

  跑吧,大明天下,還能跑去非洲不成?

  十幾天後,他被抓捕歸案。

  進了號子,李太監還不安分,打算自殺,他很有勇氣地自殺了四次,卻很蹊蹺地四次都沒死成,最後還是被拉到刑場,一刀了斷。

  名單上最後一位,就是劉若愚了。

  這位仁兄,應該是最有死相的,早年加入閹黨,一直是心腹,壞事全幹過,不是臥底,不是叛徒,坦白交代,主動退贓之類的法定情節一點沒有,不死是不可能的。

  可他沒死。

  因為劉若愚雖然罪大惡極,但這個人有個特點:能寫。

  在此之前,閹黨的大部分文件,全部出於他手,換句話說,他算是個技術人員,而且他知道很多情況,所以崇禎把他留了下來,寫交代材料。劉太監很敬業,圓滿地完成了這個任務,他所寫的《酌中志》,成為後代研究魏忠賢的最重要史料。

  只要仔細閱讀水滸傳,就會發現,梁山好漢們招安後,宋江死了,最能打的李逵死了,最聰明的吳用也死了,活下來的,大都是身上有門手藝的,比如神醫安道全之流。

  以上事實清楚地告訴我們,平時學一門技術是多麼的重要。

  處理完人妖後,接下來的就是人渣了,主要是「五虎」和「五彪」。

  五虎是文臣,分別是(排名分先後):兵部尚書崔呈秀、原兵部尚書田吉、工部尚書吳淳夫、太常寺卿倪文煥、副都御史李燮龍。

  五彪是武官,分別是:左都督田爾耕、錦衣衛指揮許顯純、都督同知崔應元、右都督孫雲鶴、錦衣衛僉事楊寰。

  關於這十個人,就不多說了,其光輝事蹟,不勝枚舉,比如田爾耕,是迫害「六君子」的主謀,並殺害了左光斗等人,而許顯純大人,曾親自把釘子釘進楊漣腦門。用今天的話說,足夠槍斃幾個來回。

  因為此十人一貫為非作歹,民憤極大,崇禎下令,將其逮捕,送交司法部門處理。

  經刑部、都察院調查,並詳細會審,結果如下:

  崔呈秀已死,不再追究,其他九人中,田爾耕、許顯純曾參與調查楊漣、左光斗等人的罪行,結果過失致人死亡,入獄,剩餘七人免官為民,就此結案。

  這份判決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恬不知恥崇禎很不滿意,隨即下令,再審。

  皇帝表態,不敢怠慢,經過再次認真細緻的審訊,重新定罪如下:

  以上十人,除崔呈秀已死外,田爾耕、許顯純因為過失致人死亡,判處死緩,關入監獄,其餘七人全部充軍,充軍地點是離其住處最近的衛所。

  鑑於有群眾反應,以上幾人有貪污罪行,為顯示威嚴,震懾罪犯,同時處以大額罰款,分別是倪文煥五千兩,吳淳夫三千兩,李燮龍、田吉各一千兩。結案。

  報上去後,崇禎怒了。

  拿釘子釘耳朵,打碎全身肋骨,是過失致人死亡,貪了這麼多年,只罰五千、三千,你以為老子好糊弄是吧。

  更奇怪的是,案子都判了,有些當事人根本就沒到案,比如田吉,每天還出去遛彎,十分逍遙。

  其實案子審成這樣,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審訊此案的,是刑部尚書蘇茂相,都察院左都御史曹思誠。

  蘇茂相是閹黨,曹思誠也是閹黨讓閹黨審閹黨,確實難為他了。

  憤怒之餘,崇禎換人了。他把查處閹黨的任務交給了吏部尚書王永光。

  可王永光比前兩位更逗,命令下來他死都不去,說自己能力有限,無法承擔任務。

  很不湊巧,王永光同志雖然不是閹黨,也不想得罪閹黨。

  按蘇茂相、曹思誠、王永光以及無數閹黨們的想法,形勢是很好的,朝廷內外都是閹黨,案子沒人敢審,對五虎、五彪的處理,可以慢慢拖,實在不行,就判田爾耕和許顯純死刑,其他的人能放就放,不能放,判個充軍也就差不多了。

  沒錯,司法部長、監察部長、人事部長都不審,那就只有皇帝審了。

  幾天後,崇禎直接宣佈了對五虎五彪的裁定,相比前兩次裁決,比較簡單:

  田吉,殺!吳淳夫,殺!倪文煥,殺!田爾耕,殺!許顯純,殺!

  崔應元,殺!孫雲鶴,殺!楊寰,殺!李燮龍,殺!

  崔呈秀,已死,挖出來,戳屍!

  以上十人,全部抄家!沒收全部財產!

  什麼致人死亡,什麼入獄,什麼充軍,還他娘就近,什麼追贓五千兩,都去死吧!

  曹思誠、蘇茂相這幫等閹黨本來還有點想法,打算說兩句,才發現,原來崇禎還沒說完。

  「左都御史曹思誠,閹黨,免職查辦!」

  「刑部尚書蘇茂相,免職!」

  跟我玩啊,玩死你們!

  隨即,崇禎下令,由喬允升接任刑部尚書,大學士韓曠、錢龍錫主辦此案,務必追查到底,寧可抓錯,不可放過。

  挑出上面這幾個人辦事,也算煞費苦心,喬允升和閹黨向來勢不兩立,韓曠這種老牌東林黨,不往死裡整,實在對不起自己。

  徹底掃蕩,一個不留!

  幾天過去,經過清查,內閣上報了閹黨名單,共計五十多人,成果極其豐碩。

  然而這一次,崇禎先更為憤怒,他當即召集內閣,嚴厲訓斥:人還不夠數,老實點!

  大臣們都很詫異,都五十多了,還不夠嗎?

  既然皇上說不夠,那就再撈幾個吧。

  第二天,內閣又送上了一份名單,這次是六十幾個,該滿意了吧。

  這次皇帝大人沒有廢話,一拍桌子:人數不對,再敢糊弄我,以抗旨論處!

  崇禎是正確的,內閣的這幾位仁兄,確實糊弄了他。

  雖然他們跟閹黨都有仇,且皇帝支持,但閹黨人數太多,畢竟是個得罪人的事,閹黨也好,東林黨也罷,不過混碗飯吃,何必呢?

  不管了,接著糊弄:

  「我們是外臣,宮內的人事並不清楚。」

  崇禎冷笑:

  「我看不是不知道,是怕得罪人吧!(特畏任怨耳)」

  怪事,崇禎初來乍到,他怎麼知道人數不對呢?

  崇禎幫他們解開了這個迷題。

  他派人抬出了幾個包裹,扔到閣臣面前,說:

  「看看吧。」

  打開包裹的那一刻,大臣們明白,這次賴都賴不掉了。

  包裹裡的,是無數封跟魏忠賢勾搭的奏疏,很明顯,崇禎不但看過,還數過。

  混不過去,只能玩命幹了。 就這樣,自天啟七年(1627)十二月,一直到崇禎元年(1628)三月,足足折騰了四個月,閹黨終於被徹底整趴下了。

  最後的名單,共計二百六十一人,分為八等。

  特等獎得主兩人,魏忠賢,客氏,罪名:首逆,處理:凌遲。

  一等獎得主六人,以崔呈秀為首,罪名:首逆同謀,處理:斬首。

  二等獎得主十九人,罪名:結交近侍,處理:秋後處決。

  三等獎得主十一人,罪名:結交近侍次等,處理:流放此外,還有四等獎得主(逆孽軍犯)三十五人,五等獎得主(諂附擁戴軍犯)十六人,六等獎得主(交結近侍又次等)一百二十八人,七等獎得主(祠頌)四十四人,各獲得充軍、有期徒刑、免職等獎勵。

  以上抽獎結果,由大明北京市公證員朱由檢同志公證,有效。

  對此名單,許多史書都頗有微辭,說是人沒抓夠,放跑了某些閹黨,講這種話的人,腦袋是有問題的。

  我算了一下,當時朝廷的編制,六部只有一個部長,兩個副部長(兵部有四個),每個部有四個司(刑部和戶部有十三個),每個司司長(郎中)一人,副司長(員外郎)一人,處長(主事)兩人。

  還有大衙門都察院,加上各地御史,才一百五十人,其餘部門人數更少,總共(沒算地方政府)大致不會超過八百人。

  人就這麼多,一下子刨走兩百六十多,還不算多?

  其實人家也是有苦衷的,畢竟魏公公當政,不說幾句好話,是混不過去的,現在換了領導,承認了錯誤,也就拉倒了吧。

  然而崇禎不肯拉倒,不只他不肯,某些人也不肯。

  這個某些人,是指負責定案的人。

  大家在朝廷裡,平時你來我往,難免有點過節,現在筆在手上,說你是閹黨,你就是閹黨,大好挖坑機會,不整一下,難免有點說不過去。

  比如大學士韓曠,清查閹黨毫不積極,整人倒是毫不含糊,罵過魏公公的,不一定不是閹黨,罵過他的,就一定是閹黨,寫進去!

  更搞笑的是,由於人多文書多,某些兄弟被擺了烏龍,明明當年罵的是張居正,竟然被記成了東林黨,兩筆下去就成了閹黨,只能認倒霉。

  此外,在這份名單上,還有幾位有趣的人物,比如那位要在國子監裡給魏公公立牌坊的陸萬齡同學,屁官都不是,估計連魏忠賢都沒見過,由於風頭太大,竟然被訂為二等,跟五虎五彪一起,被拉出去砍了。

  那位第一個上疏彈劾魏公公的楊維垣,由於舉報有功,被定為三等,拉去充軍。

  而在案中扮演了滑稽角色的陳爾翼、楊所修,也沒能跑掉,根據情節,本來沒他們什麼事,鑑於其雙簧演得太過精彩,由皇帝特批六等獎,判處有期徒刑,免官為民。

  復仇總體說來,這份名單雖然有點問題,但是相當湊合,弘揚了正氣,惡整了惡人,雖然沒有不冤枉一個好人,也沒有放過大多數壞人,史稱「欽定逆案」。

  其實崇禎和魏忠賢無仇,辦案子,無非是魏公公擋道,皇帝看不順眼,幹掉了。

  但某些人就不同了。幹掉是不夠的,死了的人挫骨揚灰,活著的人趕盡殺絕,才算夠本!

  黃宗羲就是某些人中的優秀代表。

  作為「七君子」中黃遵素的長子,黃宗羲可謂天賦異稟,不但精通儒學,還懂得算術、天文,據說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沒有他不知道的,被稱為三百年來學術之集大成者,與顧炎武、王夫之並稱。

  更讓人無語的是,黃宗羲還懂得經濟學,他經過研究發現,每次農業稅法調整,無論是兩稅法還是一條鞭法,無論動機如何善良,最終都導致稅收增加,農民負擔加重,換句話說,不管怎麼變,最終都是加。

  這一原理後被社科院教授秦暉總結,命名為「黃宗羲定律」,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經過調研,採納這一定律,於2006 年徹底廢除了農業稅,打破了這個怪圈。

  善莫大焉。

  但這四個字放在當時的黃宗羲身上,是不大恰當的,因為他既不善良,也不大度。

  當時恰好朝廷審訊許顯純,要找人作證,就找來了黃宗羲。

  事情就是這麼鬧起來的。

  許顯純此人,說是死有餘辜,還真是有餘辜,拿錘子砸人的肋骨,用釘子釘人耳朵,釘人的腦袋,六君子、七君子,大都死在他的手中,為人惡毒,且有心理變態的傾向。

  此人向來冷酷無情,沒人敢惹,楊漣如此強硬,許先生毫不怯場,敢啃硬骨頭,親自上陣,很有幾分硬漢色彩。

  但讓人失望的是,輪到這位變態硬漢入獄,當場就慫了,立即展現出了只會打人,不會被人打的特長。

  他全然沒有之前楊漣的骨氣,別說拿釘子頂腦門,給他幾巴掌,立馬就暈,真是窩囊死了。

  值得慶幸的是,崇禎的監獄還比較文明,至少比許顯純在的時候文明,打是打,但錘子、釘子之類的東西是不用的,照此情形,審完後一刀了事,算是便宜了他。

  但便宜不是那麼容易找到的。

  審訊開始,先傳許顯純,以及同案犯「五彪」之一的崔應元,然後傳黃宗羲。

  黃宗羲上堂,看見仇人倒不生氣,表現得相當平靜,回話,作證,整套程序走完,人不走。

  大家很奇怪,都看著他。

  別急,先不走,好戲剛剛開場。

  黃宗羲來的時候,除了他那張作證的嘴外,還帶了一件東西——錐子。

  審訊完畢,他二話不說,操起錐子,就奔許顯純來了。

  這一刻,許顯純表現出了難得的單純,他不知道審案期間拿錐子能有啥用,只是呆呆地看著急奔過來的黃宗羲,等待著他的答案。

  答案是一聲慘叫。

  黃宗羲終於露出了猙獰面目,手持錐子,瘋狂地朝許顯純身上戳,而許顯純也不愧孬種本色,當場求饒,並滿地打滾,開始放聲慘叫。

  許先生之所以大叫,是有如意算盤的:這裡畢竟是刑部大堂,眾目睽睽之下,難道你們都能看著他毆打犯人嗎?

  答案是能。

  無論是主審官還是陪審人員,沒有一個人動手,也沒有人上前阻攔,大家都饒有興致的看著眼前的這一幕,黃宗羲不停地扎,許顯純不停地喊,就如同電視劇裡最老套的台詞:你喊吧,就是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你!

  因為所有人都記得,這個人曾經把鋼釘扎進楊漣的耳朵和腦門,那時,沒有人阻止他。

  但形勢開始變化了,許顯純的聲音越來越小,鮮血橫流,黃宗羲卻越扎越起勁,如此下去,許先生被扎死,黃宗羲是過癮了,黑鍋得大家背。

  於是許顯純被拉走,黃宗羲被拉開,他的錐子也被沒收。

  審完了,仇報了,氣出了,該消停了。

  黃宗羲卻不這麼認為,他轉頭,又奔著崔應元去了。

  其實這次審訊,崔應元是陪審,無奈碰上了黃惡棍,雖然沒挨錐子,卻被一頓拳打腳踢,鼻青臉腫。

  到此境地,主審官終於認定,應該把黃宗羲趕走了,就派人上前把他拉開,但黃宗羲打上了癮,被人拉走之前,竟然抓住了崔應元的鬍子,活生生地拔了下來!

  當年在獄中狂施暴行的許顯純,終於嘗到了暴行的滋味,等待著他的,是最後的一刀。

  什麼樣的屠夫,最終也只是懦夫。

  如許顯純等人,都是欽定名單要死的,而那些沒死的,似乎還不如死了的好。

  比如閹黨骨幹,太僕寺少卿曹欽程,好不容易撿了條命,回家養老,結果所到之處,都是口水(民爭唾其面),實在呆不下去,跑到異地他鄉買了個房子住,結果被人打聽出來,又是一頓猛打,趕走了。

  還有老牌閹黨顧秉謙,家鄉人對他的感情可謂深厚,魏忠賢剛倒台,人民群眾就衝進家門,燒光了他家,顧秉謙跑到外地,沒人肯接待他,最後在唾罵聲中死去。

  而那些名單上沒有,卻又應該死的,也沒有逃過去。比如黃宗羲,他痛毆許顯純後,又派人找到了當年殺死他父親的兩個看守,把他們幹掉了。

  大明是法制社會,但凡幹掉某人,要麼有司法部門批准,要麼償命,但黃宗羲自己找人幹了這倆看守,似乎也沒人管,真是沒王法了。

  黃宗羲這麼一鬧,接下來就熱鬧了,所謂「六君子」、「七君子」,都是有兒子的。

  先是魏大中的兒子魏學濂上書,要為父親魏大中伸冤,然後是楊漣的兒子楊之易上書,為父親楊漣伸冤,幾天後,周順昌的兒子周茂蘭又上書,為父親周順昌伸冤。

  順便說一句,以上這幾位的上書,所用的並非筆墨,而是一種特別的材料——血。

  這也是有講究的,自古以來,但凡奇冤都寫血書,不用似乎不夠份量。

  但崇禎同志就不干了,拿上來都是血跡斑斑的東西,實在有點發怵,隨即下令:你們的冤情我都知道,但上奏的文書是用墨寫的,用血寫不和規範,今後嚴禁再寫血書。

  但他還是講道理的,崇禎二年(1629)九月,他下令,為殉難的東林黨人恢復名譽,追授官職,並加封謚號。

  楊漣得到的謚號,是忠烈,以此二字,足以慨其一生。

  至此,為禍七年之久的閹黨之亂終於落下帷幕,大明有史以來最強大,最邪惡的勢力就此倒台。縱使它曾驕橫一時,縱使它曾不可一世。

  遲來的正義依然是正義。

  在這個世界上,所謂神靈、天命,對魏忠賢而言,都是放屁,在他的身上,只有一樣東西——迷信。

  不信道德,不信仁義,不信報應,不信邪不勝正。

  迷信自己,迷信力量,迷信權威,迷信可以為所欲為,迷信將取得永遠的勝利。

  而在遍覽史書十餘載後,我信了,至少信一樣東西——天道。

  自然界從誕生的那刻起,就有了永恆的規律,春天成長,冬天凋謝,週而復始。

  人世間也一樣,從它的起始,到它的滅亡,規則恆久不變,是為天道。

  在史書中無數的屍山血河、生生死死背後,我看到了它,它始終在那裡,靜靜地注視著我們,無論興衰更替,無論歲月流逝。

  它告訴我,在這個污穢、混亂、骯髒的世界上,公道和正義終究是存在的。

  天道有常,從它的起始,到它的滅亡,恆久不變。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08
第7部:大結局 第六章 復起

  崇禎是一個很有想法的人,很想有番作為,但當他真正站在權力的頂峰時,卻沒有看到風景,只有一片廢墟。

  史書有云:明之亡,亡於天啟。也有史書云:實亡於萬曆。還有史書云:始亡於嘉靖。

  應該說,這幾句話都是有道理的,經過他哥哥、他爺爺、他爺爺的爺爺幾番折騰,已經差不多了,加上又蹦出來個九千歲人妖,裡外一頓猛捶,大明公司就剩一口氣了。

  朝廷紛爭不斷,朝政無人理會,邊疆烽火連天,百姓民不聊生,乾柴已備,只差一把火。

  救火員崇禎登場。

  他澆的第一盆水,叫做袁崇煥。

  崇禎是很喜歡袁崇煥的,因為他起用袁崇煥的時間,是天啟七年(1627)十一月十九日。

  此時,魏忠賢剛死十三天,屍體都還沒爛。

  幾天後,在老家東莞數星星的袁崇煥接到了復起任職通知,大吃一驚。

  吃驚的不是復起,而是職務。

  袁崇煥當時的身份是平民,按慣例,復起也得有個級別,先干個主事(處級),過段時間再提,比較合理。

  然而他接受的第一個職務,是都察院右都御史,兵部左侍郎。

  兵部右侍郎,是兵部副部長,都察院右都御史,是二品正部級,也就是說,在一天之內,布衣袁崇煥就變成了正部級副部長。

  袁部長明顯沒緩過勁來,在家呆了幾個月,啥事都沒幹,卻又等來了第二道任職令。

  這一次,他的職務變成了兵部尚書,督師薊遼。

  明代有史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任職令誕生了。

  因為兵部尚書,督師薊遼,是一個很大的官,很大所謂兵部尚書就是國防部部長,很牛,但最牛的官職,是後四個字——督師薊遼。

  我之前曾經說過,明代的地方官,最大的是布政使、按察使和指揮使,為防互相扯皮,由中央下派特派員統一管理,即為巡撫。

  鑑於後期經營不善,巡撫只管一個地方,也擺不平,就派高級特派員管理巡撫,即為總督。

  到了天啟崇禎,局勢太亂,連總督都搞不定了,就派特級特派員,比總督還大,即為督師。

  換句話說,督師是明代除皇帝外,管轄地方權力最大的官員。

  而要當巡撫、總督、督師的條件,也是不同的。

  要當巡撫,至少混到都察院僉都御史(四品正廳級)或是六部侍郎(副部級),才有資格。

  而擔任總督的,一般都是都察院都御史(二品部級),或是六部尚書(部長)。

  明代最高級別的幹部,就是部級,所以能當上督師的,只剩下一種人——內閣大學士。

  比如之前的孫承宗,後來的楊嗣昌,都是大學士督師。

  袁崇煥例外。

  就在幾個月前,他還只是袁百姓,幾月後,他就成了袁尚書,還破格當上了督師,而袁督師的管轄範圍包括薊州、遼東、登州、天津、萊州等地,換句話說,袁督師手下,有五六個巡撫。

  任職令同時告知,立刻啟程,趕到京城,皇帝急著見你。

  崇禎確實急著見袁崇煥,因為此時的遼東,已經出現了一個更為強大的敵人。

  自從被袁崇煥打跑後,皇太極始終很消停,他沒有繼續用兵,卻開始了不同尋常的舉動。

  皇太極和他老爹不同,從某種角度講,努爾哈赤相當之野蠻,打仗,佔了地方就殺,不殺的拉回來做奴隸,給貴族當畜牲使,在後金當官的漢人,只能埋頭幹活,不能騎馬,不能養牲口,活著還好,要是死了,老婆就得沒收,送到貴族家當奴隸。

  相比而言,皇太極很文明,他尊重漢族習慣,不亂殺人,講信用,特別是對漢族前來投奔的官員,那是相當的客氣,還經常賞賜財物。

  總而言之,他很溫和。

  溫和文明的皇太極,是一個比野蠻揮刀的努爾哈赤更為可怕的敵人。

  張牙舞爪的人,往往是脆弱的,因為真正強大的人,是自信的,自信就會溫和,溫和就會堅定。

  無需暴力,無需殺戮,因為溫和,才是最高層次的暴力。

  在皇太極的政策指引下,後金領地逐漸安定,經濟開始發展穩固,而某些在明朝混不下去的人,也開始跑去討生活,這其中最典型的人物,就是範文程。

  每次說到這個人,我都要呸一口,呸。

  呸完了,接著說。

  說起漢奸,全國人民就會馬上想起吳三桂,但客觀地講,吳三桂當漢奸還算情況所迫,範文程就不同了,他是自動前去投奔,出賣自己同胞的,屬於漢奸的最原始,最無恥形態。

  他原本是個舉人(另說是秀才),因為在大明混得不好,就投了皇太極,在此後幾十年的漢奸生涯中,他起了極壞的作用,更諷刺的是,據說他還有個光榮的嫡系祖先——范仲淹。

  想當年,范仲淹同志在宋朝艱苦奮鬥,抗擊西夏,如在天有靈,估計是要改家譜的。不過自古以來,爺爺是好漢,孫子哭著喊著偏要當漢奸的,實在太多,古代有古代的漢奸,現在有現代的漢奸,此所謂漢奸恆久遠,遺臭永流傳。

  在範文程的幫助下,皇太極建立了朝廷(完全仿照明朝),開始組建國家機器,進行奴隸制改造,為進入封建社會而努力。

  要對付這個可怕的敵人,必須立刻採取行動。

  在紫禁城裡的平台,懷著憧憬和希望,皇帝陛下第一次見到了袁崇煥。

  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召見,史稱平台召對。

  他們見面的那一天,是崇禎元年(1628)七月十四日。

  順便說一句,由於本人數學不好,在我以上敘述的所有史實中,日期都是依照原始史料,使用陰曆。而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陰曆七月十四日,是鬼節。

  七月十四,鬼門大開,陰風四起。

  那天有沒有鬼出來我不知道,但當天的這場談話,確實比較鬼。

  談話開始,崇禎先客套,狠狠地誇獎袁崇煥,把袁督師說得心潮澎湃,此起彼伏,於是,袁督師激動地說出了下面的話:

  「計五年,全遼可復。」

  這句話的意思是,五年時間,我就能恢復遼東,徹底解決皇太極。

  這下吹大發了。

  百年之後的清朝史官們,在經過時間的磨礪和洗禮後,選出了此時此刻,唯一能夠挽救危局的人,並給予了公正的評價。

  但這個人不是袁崇煥,而是孫承宗。

  翻閱了上千萬字的明代史料後,我認為,這個判斷是客觀的。

  袁崇煥是一個優秀的戰術實施者,一個堅定的戰鬥執行者,但他並不是一個卓越的戰略制定者。

  而從他此後的表現看,他也不是一個能正確認識自己的人。

  所有的悲劇,即由此言而起。

  崇禎很興奮,興奮得連聲誇獎袁崇煥,說你只要給我好好幹,我也不吝惜賞賜,旁邊大臣也猛添柴火,歡呼雀躍,氣氛如此熱烈,以至於皇帝陛下決定,休會。

  但腦袋清醒的人還是有的,比如兵科給事中許譽卿。

  他抱著學習的態度,找到了袁崇煥,向他討教如何五年平遼。

  照許先生的想法,袁督師的計畫應該非常嚴密。

  然而袁崇煥的回答只有四個字:聊慰上意!

  翻譯過來就是,隨口說說,安慰皇上的。

  差點拿筆做筆記的許譽卿當時就傻了。

  他立刻小聲(怕旁邊人聽見)地對袁崇煥說:

  「上英明,豈可浪對?異日按期責功,奈何?」

  這句話意思是,皇上固然不懂業務,但是比較較真,現在忽悠他,到時候他按日期驗收工作,你怎麼辦?

  袁督師的反應,史書上用了四個字:憮然自失。

  沒事,牛吹過了,就往回拉。

  於是,當崇禎第二次出場的時候,袁督師就開始提要求了。

  首先是錢糧,要求戶部支持,武器裝備,要求工部支持然後是人事,用兵、選將,吏部、兵部不得干涉,全力支持。

  最後是言官,我在外打仗,言官唧唧喳喳難免,不要讓他們煩我。

  以上要求全部得到了滿足,立即。

  崇禎是個很認真的人,他馬上召集六部尚書,開了現場辦公會,逐個落實,保證兌現。

  會議就此結束,雙方各致問候,散夥。

  在這場召對中,崇禎是很真誠的,袁崇煥是很不真誠的,因為當時的遼東局勢已成定論,後金連衙門都修起來了,能夠守住就算不錯,你看崇禎兄才剛二十,又不懂業務,就糊弄他,是很不厚道的。

  就這樣,袁崇煥胸懷五年平遼的口號,在崇禎期望的目光中,走向了遼東。

  可他剛走到半路,就有人告訴他,你不用去了,去了也沒兵。

  就在他被皇帝召見的十天後,寧遠發生了兵變。

  兵變的原因,是不發工資。

  我曾翻閱過明代戶部記錄,驚奇地發現,明朝的財政制度,是非常奇特的,因為幾乎所有的地方政府,竟然都沒有行政撥款。也就是說,地方辦公經費,除老少邊窮地區外,朝廷是不管的,自己去掙,掙得多就多花,掙得少就少花,掙不到就滾蛋。

  而明朝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八十,都用在了同一個地方——軍費。

  什麼軍餉、糧草、衣物,打贏了有賞錢,打輸了有補償,打死了有安家費,再加上個別不地道的人吃空額,扣獎金,幾乎每年都不夠用。

  寧遠的情況大致如此,由於財政困難,已經連續四個月沒有發工資。

  要知道,拖欠軍餉和拖欠工錢是不一樣的,不給工資,最多就去法院告你,讓你吃官司,不給軍餉,就讓你吃大刀。

  最先吃苦頭的,是遼東巡撫畢自肅,兵變發生時,他正在衙門審案,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綁成了粽子,關進了牢房,和他一起被抓的,還有寧遠總兵朱梅。

  抓起來就一件事,要錢,可惜的是,翻遍巡撫衙門,竟然一文錢沒有。

  其實畢自肅同志,確實是個很自肅的人,為發餉的事情,幾次找戶部要錢,諷刺的是,戶部尚書的名字叫做畢自嚴,是他的哥哥,關係鐵到這個份上,都沒要到錢,可見是真沒辦法了。

  但苦大兵不管這個,幹活就得發工錢,不發工錢就干你,畢大人最先遭殃,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關鍵時刻部下趕到,說你們把他打死也沒用,不如把人留著,我去籌錢。

  就這樣,兵變弄成了綁票,東拼西湊,找來兩萬銀子,當兵的不干,又要鬧事,無奈之下,巡撫衙門主動出面,以政府做擔保,找人借了五萬兩銀子(要算利息),補了部分工資,這才把人弄出來。

  畢自肅確實是個好人,出來後沒找打他的人,反而跟自己過不去,覺得鬧到這個局勢,有很大的領導責任,但他實在太過實誠,為負責任,竟然自殺了。

  畢巡撫是個老實人,袁督師就不同了,聽說兵變消息,勃然大怒:

  竟敢鬧事,反了你們了!

  立刻馬不停蹄往地方趕,到了寧遠,衙門都不進,直接就奔軍營。

  此時的軍營,已徹底失去控制,軍官都不敢進,進去就打,鬧得不行,袁崇煥進去了,大家都安靜了。

  所謂鬧事,也是有欺軟怕硬這一說的。

  袁崇煥首先宣讀了皇帝的諭令,讓大家散會,回營休息,然後他找到幾個心腹,只問了一個問題:

  「誰帶頭鬧的?」

  回答:

  「楊正朝,張思順。」

  那就好辦了,先抓這兩個。

  兩個人抓來,袁崇煥又只問了一個問題:想死,還是想活。

  不過是討點錢,犯不著跟自己過不去,想活。

  想活可以,當叛徒就行。

  很快,在兩人的幫助下,袁崇煥找到了參與叛亂的其餘十幾個亂黨,對這些人,就沒有問題,也沒有政策了,全部殺頭。

  領頭的沒有了,自然就不鬧了,接下來的,是追究領導責任。

  負有直接責任的中軍部將吳國琦,殺頭,其餘相關將領,免職的免職,查辦的查辦,這其中還包括後來把李自成打得滿世界亂逃的左良玉。

  兵變就此平息,但問題沒有解決,畢竟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老不發工資,玉皇大帝也鎮不住。

  袁崇煥直接找到崇禎,開口就要八十萬。

  八十萬兩白銀,折合崇禎時期米價,大致是人民幣六億多。

  袁崇煥真敢要,崇禎也真敢給,馬上批示戶部尚書畢自嚴,照辦。

  畢自嚴回覆,不辦。

  崇禎大發雷霆,畢自嚴雷打不動,說來說去就一句話,沒錢。

  畢尚書不怕事,也不怕死,他的弟弟死都沒能發出軍餉,你袁崇煥算老幾?

  事實確實如此,我查了一下,當時明朝每年的收入,大致是四百萬兩,而明朝一年的軍費,竟然是五百萬兩!如此下去,必定破產。

  明朝,其實就是公司,公司沒錢要破產,明朝沒錢就完蛋,而軍費的激增,應歸功於努爾哈赤父子這十幾年的搶掠帶折騰,所謂明亡清興的必然結局,不過如此。

  雖說經濟緊張,但崇禎還是滿足了袁崇煥的要求,只是打了個折——三十萬兩。

  錢搞定了,接下來是搞人。首先是遼東巡撫,畢巡撫死後,這個位置一直沒人坐,袁崇煥說,乾脆別派了,撤了這個職務拉倒。

  崇禎同意了。

  然後袁崇煥又說,登州、萊州兩地(歸他管)乾脆也不要巡撫了,都撤了吧。

  崇禎又同意了。

  最後袁崇煥還說,為方便調遣,特推薦三人:趙率教、何可綱、祖大壽(他的鐵桿),趙率教為山海關總兵,何可綱為寧遠總兵,原任總兵滿桂、麻登雲(非鐵桿),另行任用。

  崇禎還是同意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請示任用這三個人的時候,袁崇煥曾經說過一句話:

  「臣選此三人,願與此三人共始終,若到期無果,願殺此三人,然後自動請死。」

  此後的事情證明,這個誓言是比較準的,到期無果,三人互相殘殺,他卻未能請死。

  至此,袁崇煥人也有了,錢也有了,薊遼之內,已無人可與抗衡。

  不,不,還是有一個。

  近十年來,歷任薊遼總督,無論是袁應泰、熊廷弼,王化貞,都沒有管過他,也管不了他。

  「孤處天涯,為國效命,曲直生死,惟君命是從。」

  臣左都督,掛將軍印領尚方寶劍,總兵皮島毛文龍泣血上疏。

  決定袁崇煥想殺掉毛文龍。

  這個念頭啥時候蹦出來的,實在無法考證,反正不是一天兩天了,而殺人動機,只有四個字:看不順眼。

  當然,也有些人說,袁崇煥要殺掉毛文龍,是要為投敵做準備,其實這個說法並不新鮮,三百多年前袁崇煥快死那陣,京城裡都這麼說。

  但事實上,這是個相當無聊的講法,因為根據清朝《滿文老檔》的記載,毛文龍曾經跟皇太極通過信,說要投敵,連進攻路線都商量好了,要這麼說,袁崇煥還算是為國除害了。

  鑑於清朝有亂改史料的習慣,再加上毛文龍一貫的表現,其真實性是值得商榷。

  袁崇煥之所以決定幹掉毛文龍,只是因為毛文龍不太聽話。

  毛文龍所在的皮島,位於後金的後方,要傳命令過去,要麼穿越敵軍陣地,要麼坐船,如果不是什麼驚天劇變,誰也不想費這個事。

  躲在島上,長期沒人管,交通基本靠走,通訊基本靠吼,想聽話也聽不了,所以不太聽話。 更重要的是,毛文龍在皮島,還是很有點作用的,他位於後金後方,經常派游擊隊騷擾皇太極,出來弄他一下,又不真打,實在比較噁心。被皇太極視為心腹大患。

  但這個人也是有問題的,毛總兵駐守皮島八年,做得最成功的不是軍事,而是經濟,皮島也就是個島,竟然被他做成了經濟開發區,招商引資,無數的客商蜂擁而至,大大小小的走私船都從他那兒過,收錢就放行,他還參股。

  打仗倒也真打,每年都去,就是次數少點——六次,大多數時間,是在島上列隊示威,或者派人去後金那邊摸個崗哨,打個悶棍之類。

  但總體而言,毛文龍還是不錯的,一人孤懸海外,把生意做得這麼大,還牽制了皇太極,雖說打仗不太積極,但以他的兵力,能固守就及格了。

  鑑於以上原因,歷代總督、巡撫都是睜隻眼閉隻眼,放他過去了。

  但袁崇煥是不閉眼的,他的眼裡,連粒沙子都不容。

  幾年前,當他只是個四品寧前道的時候,就敢不經請示殺副總兵,現在的袁督師手握重權,小小的皮島總兵算老幾?

  更惡劣的是,毛文龍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八年多賬目不清,還從不接受檢查,且虛報戰功,也不聽招呼,實在是罪大惡極,必須幹掉!

  其實毛總兵是有苦衷的,說我撈錢,確是事實,那也是沒辦法,就這麼個荒島,要不弄點錢,誰跟你干?說我虛報戰功,也是事實,但這年頭,不打仗的都吹牛,打仗的都虛報,多報點成績也正常,都照程序走,混個屁啊?

  我曾查閱明代戶部資料及相關史料,毛文龍手下的人數,大致在四萬多人左右,按戶部撥出的軍餉,是鐵定不夠用的,換句話說,毛總兵做生意賺的錢,很多都貼進了軍餉,很夠意思。

  可惜對袁崇煥同志而言,這些都沒有意義,在這件事上,他是純粹的對人不對事。

  大難即將臨頭的毛總兵依然天真無邪,直到他得知了那個消息。

  崇禎二年(1629)四月,薊遼督師袁崇煥下令:凡運往東江之物資船隊,必須先開到寧遠覺華島,然後再運往東江。

  接到命令後,毛文龍當場暈菜,大呼:

  「此乃攔喉切我一刀,必定立死!」

  只是換個地方起運,為什麼立死呢?

  因為毛總兵的船隊是有貓膩的,不但裡面夾雜私貨,還要順道帶商船上島,袁督師改道,就是斷了他的財路,只能散夥。

  他立即向皇帝上疏,連聲訴苦,說自己混不下去了,連哭帶嚇唬,得到的,卻只是皇帝的幾個字: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怎麼從長,喝西北風?

  在他最困難的時候,一個最不可能幫助他的人幫助了他。

  窮得發慌的毛文龍突然收到了十萬兩軍餉,這筆錢是袁崇煥特批的。

  拿錢的那一刻,毛文龍終於明白了袁崇煥的用意:拿我的錢,就得聽我的話。

  也好,先拿著,到時再慢慢談。

  然而袁崇煥的真實用意是:拿我的錢,就要你的命!

  說起來,毛文龍算是老江湖了,混了好幾十年,還是吃了沒文化的虧,要論耍心眼,實在不如袁崇煥。

  他做夢也想不到,很久以前,袁督師就打算幹掉他。

  早在崇禎元年(1628)七月,袁崇煥在京城的時候,曾找到大學士錢龍錫,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毛文龍)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殺之。」

  這還不算,殺的方法都想好了:

  「入其軍,斬其帥!」

  後來他給皇帝的奏疏上,也明明白白寫著:

  「去年(崇禎元年)十二月,臣安排已定,文龍有死無生矣!」

  「安排已定」,那還談個屁但談還是要談,因為毛總兵手下畢竟還有幾萬人,佔據要地,如果把他咔嚓了,他的部下起來跟自己死磕,那就大大不妙了。

  所以袁崇煥決定,先哄哄他。

  他先補發了十萬兩軍餉,然後又在毛總兵最困難的時候,送去了許多糧食和慰問品,並寫信致問候。

  毛文龍終於上當了,他十分感激,終於離開了皮島老巢,親自前往寧遠,拜會袁崇煥。

  機會來了。

  在幾萬重兵的注視下,毛文龍進入了寧遠城。

  他拜會了袁崇煥,並受到了熱情的接待,雙方把酒言歡,然後……

  然後他安然無恙地走了。

  袁崇煥確實想殺掉毛文龍,但絕不是在寧遠。

  這個問題,有點腦子的人就能想明白,如果在寧遠把他幹掉了,他手下那幾萬人,要麼作鳥獸散,要麼索性反出去當土匪,或是投敵,到時這爛攤子怎麼收?

  所以在臨走時,袁崇煥對毛文龍說,過一個月,我要去你的地盤閱兵,到時再敘。

  因為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就是在他自己的地盤上幹掉他。

  崇禎二年(1629)五月二十九日,袁崇煥的船隊抵達雙島。

  雙島距離皮島很近,是毛文龍的防區,五月三十日,毛文龍到達雙島,與袁崇煥會面。

  六月初一夜晚,袁崇煥來到毛文龍的營房,和他進行了談話,雙方都很客氣,互相勉勵,表示時局艱難,要共同努力,渡過難關。

  這是兩人三次談話中的第一次。

  既然在自己的地盤,自然要威風點,毛文龍帶來了三千多士兵,在島上列隊,準備迎接袁崇煥的檢閱。

  六月初三,列隊完畢,袁崇煥上島,開始檢閱。

  出乎意料的是,毛文龍顯得很緊張,幾十年的戰場經驗告訴他,這天可能要出事,所以在整個檢閱過程中,他的身邊都站滿了拿刀的侍衛。

  然而袁崇煥顯得很輕鬆,他的護衛不多,卻談笑自若,搞得毛文龍相當不好意思。

  或許是袁崇煥的誠意感動了毛文龍,他趕走了護衛,就在當天深夜,來到了袁督師的營帳,和他談話。

  這是他們三次談話中的第二次。

  第二天,和睦的氣氛終於到達了頂點,一整天都在吃吃喝喝中度過,夜晚,好戲終於開場。

  毛文龍來到袁崇煥的營帳,開始了人生中的最後一次談話。

  一般說來,兩人密談,內容是不會外洩的,好比秦朝趙高和李斯的密謀,要想知道,只能靠猜。

  我不在場,也不猜,卻知道這次談話的內容,因為袁崇煥告訴了我。

  一個月後,在給皇帝的奏疏中,袁崇煥詳細記錄了在這個殺戮前的夜晚,他和毛文龍所說的每句話。

  袁崇煥說:

  「你在邊疆這麼久,實在太勞累了,還是你老家杭州西湖好。」

  毛文龍說:

  「我也這麼想,只是奴(指後金)尚在。」

  袁崇煥說:

  「會有人來替你的。」

  毛文龍說:

  「此處誰能代得?」

  袁崇煥沒有回答這個問題,接著說:

  「我此來勞軍,你手下兵士每人賞銀一兩,布一匹,米一石,按人頭髮放。」

  毛文龍說:

  「我這裡有三千五百人,明天就去領賞。」

  討論了一些細節問題後,談話正式結束。

  毛文龍的命運就此結束。

  他不知道,這個夜晚的這次談話,是他最後救命的機會,而所有的秘密,就藏在這份看似毫不起眼的記錄裡。

  現在,讓我來翻譯一下這份記錄:

  在談話的開始,袁崇煥說杭州西湖好,解釋:毛文龍你回老家吧,只要你把權力乖乖讓出來,可以不殺你。

  毛文龍說工作任務重,不能走,解釋:我在這兒很舒坦,不想走。

  袁崇煥說,可以找人替你,解釋:這裡不是缺了你不行,大把人可以代替你。

  毛文龍說,此處誰代得,解釋:都是我的人,誰能替我!

  這算是談崩了,接下來的,是袁崇煥的最後一次嘗試。

  袁崇煥說,按人頭髮放賞賜,解釋:把你的家底亮出來,到底有多少人,老實交代。

  毛文龍說,這裡的三千五百人,明天領賞,解釋:知道你想查我家底,就是不告訴你!

  談不攏,殺吧。

  六月五日袁崇煥在山上設置了大帳,準備在那裡召見毛文龍。

  然後他走到路邊,等待著毛文龍的到來。

  毛文龍列隊完畢,準備上山。

  袁崇煥攔住了他,說,不用這麼多人,帶上你的親信將領就行了。

  毛文龍表示同意,帶著隨從跟著袁崇煥上了山。

  在上山的路上,袁崇煥突然停住腳步,對著毛文龍身旁的將校們,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們在邊疆為國效力,每月的糧餉只有一斛,實在太辛苦了,請受我一拜!」

  袁督師如此客氣,大家受寵若驚,紛紛回拜,所以,在一片忙亂之中,許多人都沒有聽懂他的下一句話:

  「你們只要為國家效力,今後不用怕無糧餉。」

  這句話的意思是,就算你們的毛總兵死了,只要繼續幹,就有飯吃。

  一路走,一路聊,袁崇煥很和氣,毛文龍很高興,氣氛很好,直到進入營帳的那一刻。

  「毛文龍!本部院與你談了三日,只道你回頭是遲也不遲,哪曉得你狼子野心總是欺誑,目中無本部院,國法豈能容你!」

  面對袁崇煥嚴厲的訓斥,毛文龍卻依舊滿臉堆笑——還沒反應過來。

  太突然了,事情怎麼能這樣發展呢?

  袁崇煥到底有備而來,毛總兵腦袋還在運算之中,他就拋出了重量級的武器——十二大罪。

  這十二大罪包括錢糧不受管轄、冒功、撒潑無禮、走私、干海盜、好色、給魏忠賢立碑、未能收復遼東土地等等。

  這十二大罪的提出,證明袁崇煥同志的挖坑功夫,還差得太遠。

  類似這種材料公文,罵的是人是鬼不要緊,有沒有事實也不要緊,貴在找得準,打得狠,比如楊漣參魏忠賢的二十四大罪,就是該類型公文的典範。

  但袁崇煥給毛文龍栽的這十二條,實在不太高明,所謂冒功、無禮、好色,只要是人就干過,實在擺不上台。而最有趣的,莫過於給魏忠賢立碑,要知道,當年袁巡撫也幹過這出,他曾向朝廷上書,建議在寧遠給魏忠賢修生祠,可惜由於提早下課,沒能實現。

  這些都是扯淡,其實說來說去就兩個字:辦你。

  文龍兄尚在暈菜之際,袁督師已經派人脫了他的官服,綁起來了。

  綁成粽子的毛文龍終於清醒過來,大喊一聲:

  「文龍無罪!」

  敢喊這句話,是有底的,畢竟是自己的地盤,幾千人就等在外邊,且身為一品武官,總鎮總兵,除皇帝外,無人敢殺。

  但袁崇煥敢,他敢殺毛文龍,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原因:他是袁崇煥,四品文官就敢殺副總兵的袁崇煥。

  第二個原因是一件東西,他拿了出來給毛文龍看。

  當看到這件東西時,毛文龍終於服軟了,這玩意他並不陌生,事實上再熟悉不過了,因為他自己也有一件——尚方寶劍。

  活到頭了。

  雖說文龍兄手裡也有一把尚方寶劍,可惜那是天啟皇帝給的,所謂尚方寶劍,是皇帝的象徵,不是死皇帝的象徵,人都死了,把死人送給你的寶劍拿出來,嚇唬鬼還行,跟現任皇帝的劍死磕,只能是找死了。

  手持尚方寶劍的袁崇煥,此刻終於說出了他的心聲和名言:

  「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是朝廷的將首!」

  毛文龍明白,今天這關不低頭是過不去了,馬上開始裝孫子:

  「文龍自知死罪,只求督師恩赦。」

  統帥認慫了,屬下自然不湊熱鬧,毛文龍的部將毫無反抗,當即跪倒求饒,只求別把自己搭進去。

  其實事情到此為止,教訓教訓毛文龍,也就湊合了。

  然而袁崇煥很執著。

  局勢盡在掌握,勝利就在眼前,這一切的一切沖昏了他的頭腦,讓他說出了下面的話:

  「今日殺了毛文龍,本督師若不能恢復全遼,願試尚方寶劍償命!」

  這話很準。

  然後他面向京城的方向請旨跪拜,將毛文龍拉出營帳,斬首。

  遼東的重量級風雲人物毛文龍,就此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

  可惜毛總兵並不知道,他是可以不死的,因為袁崇煥根本就殺不了他,只要他向袁崇煥索要一樣東西。

  這件東西,就是皇帝的旨意。

  在古往今來的戲台、電視劇裡,尚方寶劍都是個很牛的東西,扛著到處走,想殺誰就殺誰。

  這種觀點,基本上是京劇票友的水平,別的朝代且不說,在明朝,所謂尚方寶劍,說起來是代天子執法,但大多數時,也就做個樣子,表示皇帝信任我,給我這麼個東西,可以狐假虎威一下,算是特別賞賜。

  一般情況下,真憑這玩意去砍人的,是少之又少,最多就是砍點中低級別的阿貓阿狗,敢殺朝廷一品大員的,也只有袁崇煥這種二桿子。

  換句話說,袁崇煥要干掉毛文龍,必須有皇帝的旨意,問題在於,毛文龍同志當官多年,肯定也知道這一點,他為什麼不提出來呢?

  對於這個疑問,我曾百思不得其解,經過仔細分析材料,我才發現,原來毛文龍同志之所以認栽,只是出於一個偶然的誤會:

  因為當袁崇煥拿出尚方寶劍,威脅要殺掉毛文龍的時候,曾說過這樣一句話,正是這句話,斷送了毛文龍的所有期望。

  他說:我五年平遼,全憑法度,今天不殺你,如何懲戒後人?皇上給我尚方寶劍,就是為此!

  這是句相當轉悠人的話,特別是最後一句,皇上給我尚方寶劍,就是為此。

  為此——到底為什麼?

  所謂為此,就是為了維護紀律,也就是客氣客氣的話,沒有特指,因為皇帝並未下令,用此劍殺死毛文龍。

  但在毛文龍聽來,為此,就是皇帝發話,讓袁同志拿著傢伙,今天上島來砍自己,所以他沒有反抗。

  換句話說,毛文龍同志之所以束手待斃,是因為他的語法沒學好,沒搞清主謂賓的指代關係,弄錯了行情。

  從小混社會,有豐富江湖經驗的毛總兵就這麼被稀里糊塗地干掉了。這就是小時候不好好讀書的惡果。

  人幹掉了,接下來的是擦屁股程序。

  首先是安慰大家,我只殺毛文龍,首惡必辦,脅從不問,然後是發錢,袁崇煥隨身帶著十萬兩(約六千多萬人民幣),全都發了,只是這種先殺人,再分錢的方式,實在很像強盜打劫。

  而最後,也最重要的一步,是安撫。

  毛文龍手下這幾萬人,基本都是他的親信,要保證這些人不跑,也不散夥,袁崇煥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先是換了一批將領,安插自己的親信,然後又任命毛文龍的兒子毛承祿當部將,這意思是,我雖然殺了你爹,但那是公事,跟你沒有關係,照用你,別再鬧事。

  幾大棒加胡蘿蔔下去,效果很好,沒人鬧,也沒人反,該幹啥還幹啥,袁崇煥很高興。

  毛文龍就這麼死了,似乎什麼都沒有改變。

  但後果是有的,且非常非常非常非常嚴重。

  最高興的是皇太極,他可以放心了,因為毛文龍所控制的區域,除皮島外,還有金州、旅順等地區,而毛總兵人品雖不咋樣,但才能出眾,此人一死,這些地盤就算沒人管了,他可以放心大膽地進攻京城。

  而自信的袁督師認定,他的善後工作非常出色,但他不知道的是,在那群被他安撫的毛文龍部下里,有這樣三個人,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

  這三位仁兄就不用多介紹了,都是各類「辮子戲」裡的老熟人了,前兩位先是造反,折騰明朝,後來又跟著吳三桂造反,折騰清朝,史稱「三藩」。

  而最後這位孔有德更是個極品,他是清朝僅有的兩名漢人封王者之一(另一個是吳三桂),當漢奸能當出這麼大成就,實在是因為他的漢奸當得非常徹底。

  多年後鎮守桂林時,他遇到了明末第一名將李定國,被打得滿地找牙,氣不過,竟然自焚了,清朝認為這兄弟很夠意思,就追認了個王。

  這三位仁兄原先都是山東的礦工,覺得掙錢沒夠,就改行當了海盜,後來轉正成了毛文龍的部將,事實證明,這三個人只有毛文龍能鎮住,因為兩年後,他們就都反了。

  事實還證明,他們是很有點水平的,後來當漢奸時很能打仗,為大清的統一事業做出了卓越貢獻。

  再提一句,那位被袁督師提拔的毛文龍之子毛承祿後來也反了,不過運氣差點,沒當上漢奸,就被剁了。

  所謂文龍該死,結果大致如此。

  但跟上述結果相比,下面這個才是最為致命的。

  到底是朝廷裡混過的,殺死毛文龍後,袁崇煥立刻意識到,這事辦大了。

  所以他立即上書,向皇帝請罪,說這事我辦錯了,以我的權力,不應該殺死毛文龍,請追究我的責任,等待皇帝處分。

  袁崇煥認識錯誤的態度很誠懇,方法卻不對,如果要追究責任,處分、撤職、充軍都是不夠的,唯一能夠擺平此事的方法,就是殺人償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09
第7部:大結局 第七章 殺人

  在明朝,殺一個人很難嗎?

  答案是不難,拍黑磚、打悶棍、路上遇到劫道的,手腳利落的,也就一根菸功夫。

  但要合法地殺掉一個人,很難。

  因為大明是法制社會,徹頭徹尾的法制社會。

  這絕不是開玩笑,只要熟讀以下攻略,就算你在明朝犯了死罪,要想不死,也是可能的。

  比如你在明朝犯了法(殺了人),就要定罪,運氣要是不好,定了個死罪,就要殺頭。

  但暫時別慌,只要你沒幹造反之類的特種行當,不會馬上被推出去殺掉,一般都是秋後處決。

  有人會問,秋後處決不一樣是處決嗎?不過是多活兩天而已。

  確實是多活了,但只要你方式得當,就不只是多活兩天,事實上,據記載,最高記錄是二十多年。

  之所以出現這種奇怪的現象,是因為要處決一個人,必須經過覆核,而在明朝,覆核的人不是地方政府,也不是最高法院大理寺,甚至不是刑部部長。

  唯一擁有覆核權的人,是皇帝。

  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論你在哪裡犯罪,市區、縣城乃至邊遠山區,無論你犯的是什麼罪,殺人、放火或是砸人家窗戶,且無論你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還是王侯將相,只要你犯了死罪,除特殊情況外,都得層層報批,縣城報省城,省城報刑部,刑部報皇帝,皇帝批准,才能把我幹掉。

  自古以來,人命關天。

  批准的方式是打勾,每年刑部的官員,會把判刑定罪的人寫成名單,讓皇帝去勾,勾一個殺一個。

  但問題是,如果你的名字在名單上,無非也就讓皇帝大人受累勾一筆,秋後就拉出去砍了,怎麼可能活二十多年不死呢?

  不死攻略一:

  死緩二十多年的奇蹟,起源於皇帝大人的某種獨特習慣,要知道,皇帝大人在勾人的時候,並不是全勾,每張紙上,他只勾一部分,經常會留幾個。

  此即所謂君臨天下,慈悲為懷,皇帝大人是神龍轉世,犯不著跟你們平頭百姓計較,少殺幾個沒關係。

  但要把你的性命寄託在皇帝大人打勾上,實在太懸,萬一那天他心情欠佳,全勾了,你也沒轍。

  所以要保證活下來,我們必須另想辦法。

  不死攻略二:

  相對而言,攻略二的生存機率要高得多,當然,成本也高得多。

  攻略二同樣起源於皇帝大人的某種習慣——日理萬機。

  要打通攻略二,靠運氣是沒戲的,你必須買通一個人,但這個人不是地方官員(能買通早就買了),也不是刑部(人太多,你買不起),更加不是皇帝(你試試看)。

  而是太監。

  皇帝大人從來不清理辦公桌,也不整理公文的,每次死刑名單送上來,都是往桌上一放,打完勾再換一張,畢竟我國幅員遼闊,犯罪分子一點不缺,動不動幾十張勾決名單,今天勾不完,放在桌上等著明天批。

  但是皇帝們絕不會想到,明天勾的那張名單,並不是今天眼前的這張。

  玄機就在這裡,既然皇帝只管打勾,名字太多,又記不住,索性就把下面名單挪到上面去,讓沒出錢的難兄難弟們先死,等過段時間,看著關係戶的那張名單又上來了,就再往下放,週而復始,皇帝不批,就不能殺,就在牢裡住著,反正管吃管住,每年全家人進牢過個年,吃頓團圓飯,不亦樂乎。

  而能幹這件事的,只有皇帝身邊的太監,而且這事沒啥風險,也就是把公文換個位置,又沒拿走,皇帝發現也沒話說。

  但這件事也不容易,因為能翻皇帝公文的,大都是司禮監,能混到司禮監的,都不是凡人,很難攀上關係,且收費也很貴,就算買通了,萬一哪天他忘了,或是下去了,該殺還是得殺。

  無論費多大功夫,能保住命,還是值得的。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以上攻略不適用於某些特殊人物,比如崇禎,工作幹勁極大,喜歡打勾,一勾全勾完,且記性極好,又比較討厭太監,遇到這種皇帝,就別再指望了。

  綜上所述,在明代,要干掉一個人,是很難的。

  之所以說這麼多,得出這個結論,只是要告訴你,袁崇煥的行為,有多麼嚴重。

  殺個老百姓,都要皇帝覆核,握有重兵,關係國家安危的一品武官毛文龍,就這麼被袁崇煥殺了,連個報告都沒有。

  僅此一條,即可處死袁崇煥。

  更重要的是,此時已有傳言,說袁崇煥殺死毛文龍,是與皇太極配合投敵,因為他做了皇太極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這種說法是比較扯的,整個遼東都在袁崇煥的手中,他要投敵,打開關寧防線就行,毛文龍只能在島上看著。

  事情鬧到這步,只能說他實在太有個性了。

  在朝廷裡,太有個性的人注定是混不長的。

  但袁崇煥做夢也沒想到,他等來的,卻是一份嘉獎。

  崇禎二年(1629)六月十八日,崇禎下令,痛斥毛文龍專橫跋扈,目無軍法,稱讚袁崇煥處理及時,沒有防衛過當,加以獎勵。

  這份旨意說明了崇禎對袁崇煥的完全推崇和信任,以及對毛文龍的完全唾棄。

  他是這樣說的,不是這樣想的。

  按照史料的說法,聽說此事後,崇禎「驚惶不已」。

  驚惶是肯定的,好不容易找了個人收拾殘局,結果這人一上來,啥都沒整,就先干掉了幫自己撐了八年的毛總兵,腦袋進水了不成?

  但崇禎同志不愧為政治家,關鍵時刻義無反顧地裝了孫子:人你殺了,就是罵你,他也活不了,索性罵他幾句,說他死得該再吐上幾口唾沫,沒問題。

  袁崇煥非常高興,殺人還殺出好了,很是歡欣鼓舞了幾天,但他並不清楚,他可以越權,可以妄為,卻必須滿足一個條件。

  這個條件的名字,叫做辦事。

  要當督師,可以,要取消巡撫,可以,遼東你說了算,可以,殺掉毛文龍,也可以,但前提條件是,你得辦事,五年平遼,只要平了,什麼都好辦,平不了嘛,就辦你。

  袁崇煥很清楚這點,但畢竟還有五年,鬼知道五年後什麼樣,慢慢來。

  但兩個月後,一個人的一次舉動,徹底改變了他的命運,順便說一句,這人不是故意的。

  崇禎二年(1629)十月,皇太極準備進攻。

  雖然之前曾被袁崇煥暴打一頓,狼狽而歸,但現實是嚴峻的,上次搶回來的東西,都用得差不多,又沒有再生產能力,不搶不行啊。

  可問題是,關寧防線實在太硬,連他爹算在內,都去了兩次了,連塊磚頭都沒能敲回來。

  皇太極進攻的消息,袁崇煥聽到過風聲,一點不慌。

  北京,背靠太行山脈和燕山山脈,通往遼東的唯一大道就是山海關,把這道口子一堵,鬼都進不來,所以袁崇煥很安心。

  關卡是死的,人是活的。

  冥思苦想的皇太極終於想出了通過關寧防線的唯一方法——不通過關寧防線。

  中國這麼大,不一定非要從遼東去,飛不了,卻可以繞路。

  遼東沒法走,那就繞吧,繞到蒙古,從那兒進去,沒轍了吧。

  就這樣,皇太極率十萬軍隊(包括蒙古部落),發動了這次決定袁崇煥命運的進攻。

  這是一次載入軍事史冊的突襲,皇太極充分展現了他的軍事才華,率軍以不怕跑路的精神,跑了半個多月,從遼東跑到遼西,再到蒙古。

  蒙古邊界沒有堅城,沒有大炮,皇太極十分輕鬆地跨過長城,在地圖上畫個半圓後,於十月底到達明朝重鎮遵化。

  遵化位於北京西北面,距離僅兩百多公里,一旦失守,北京將無險可守。

  袁崇煥終於清醒了,但大錯已經釀成,當務之急,是派人擋住皇太極。

  估計是欺負皇太極上了癮,袁崇煥沒有親自上陣,他把這個光榮的任務交給了趙率教。

  皇太極同志帶了十萬人,全部家當,以極為認真的態度來搶東西,竟然只派個手下,率這麼點人(估計不到一萬)來擋,太瞧不起人了。

  趙率教不愧名將之名,得令後率軍連趕三天三夜,於十一月三日到達遵化,很不容易。

  十一月四日,出去打了一仗,死了。

  對於趙率教的死,許多史料上說,他是被冷箭射死,部下由於失去指揮,導致崩潰,全軍覆沒。

  但我認為趙率教死不死,不是概率問題,是個時間問題,就那麼點人,要對抗十萬大軍,就算手下全變成趙率教,估計也擋不住。

  趙率教陣亡,十一月五日,遵化失陷。

  佔領遵化後,後金軍按照慣例,火光衝天,鬼哭狼嚎,再講一下,不知是為了留個紀念,還是覺得風水好,清軍入關後,把遵化當成了清朝皇帝的墳地,包括所謂「千古一帝」的康熙、乾隆以及「名垂青史」的慈禧太后,都埋在這裡。

  幾具有名的屍體躺在無數具無名的屍體上,所謂之霸業,如此而已。

  最後說幾句,到了民國時期,土匪出身的孫殿英又跑到遵化,挖了清朝的祖墳,據說把乾隆、慈禧等一干偉大人物的屍體亂踩一通,著實是死不瞑目。當然,由於此事幹得不地道,除個別人(馮玉祥)

  說他是革命行為外,大家都罵,又當然,罵歸罵,從墳裡掏出來的寶貝,什麼乾隆的寶劍,慈禧的玉枕頭(據說是蔣介石拿了),還是收歸收。

  幾百年折騰來,折騰去,也就那麼回事。

  但遵化怎麼樣,對當時的袁崇煥而言,已經不重要了。

  十一月五日,得知消息的袁督師明白,必須出馬了。隨即親率大軍,前去迎戰皇太極。

  十一月十日,當他到達京城近郊,剛鬆口氣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意外的消息。

  原任兵部尚書王洽被捕了,而接替的他的人,是孫承宗。

  王洽剛上任不久就下台,實在是運氣太差,突然遇上這麼一出,打也打不過,守也守不住,只好撤職,一般說來,老闆開除員工,也就罷了,但崇禎老闆比較牛,撤職之後又把他給砍了。

  關鍵時刻,崇禎決定,請孫承宗出馬,任內閣大學士、兵部尚書。

  在這場史稱「己巳之變」的戰爭中,這是崇禎做出的最英明,也是唯一英明的決定。

  此時的袁崇煥已經到達遵化附近的薊州,等待著皇太極的到來,因為根據後金軍之前的動向看,這裡將是他的下一個目標。

  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皇太極繞開薊州,繼續朝京城挺進。

  情況萬分緊急,因為從種種跡象看,他的最終目的就是京城。

  但袁崇煥不這麼看,他始終認為,皇太極就是個搶劫的,兜圈子也好,繞路也罷,搶一把就走,京城並無危險。

  其實孫承宗也這樣認為,但畢竟是十萬人的搶劫團夥,所以他立即下令,袁崇煥應立即率部,趕到京郊昌平、三河一帶佈防,阻擊皇太極。

  到此為止,事情都很正常。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都很不正常。

  袁崇煥知道了孫承宗的部署,卻並未執行,當年的學生,今天的袁督師,已無需服從老師的意見。

  他召集軍隊,開始了一種極為詭異的行動方式。

  十一月十一日,袁崇煥率軍對皇太極發動追擊,說錯了,是只追不擊。

  皇太極繞過薊州,開始北京近郊旅遊,三河、香河、順義一路過去,所到之處都搶劫留念。袁崇煥一直跟著他,搶到哪裡就跟到哪裡。

  就這樣,袁崇煥幾萬人,皇太極十萬人,共十多萬人在北京周圍轉悠,從十一日到十五日,五天一仗沒打。

  袁崇煥在這五天裡的表現,是有爭議的,爭議了幾百年,到今天都沒消停。

  爭議的核心只有一個:他到底想幹什麼?

  大敵當前,既不全力進攻,也不部署防守,為什麼?

  當時人民群眾的看法比較一致:袁崇煥是叛徒。

  不攻也不守,跟著人家兜圈子,不是叛徒是什麼?

  更重要的是,皇太極在這五天裡沒閒著,四處搶劫,搶了又沒人做主,郊區居民異常憤怒,都罵袁崇煥。

  朝廷的許多高級官員也很憤怒,也罵袁崇煥,因為他們也被搶了(北京城市土地緊張,園林別墅都在郊區)

  民不聊生,官也不聊生,叛徒的名頭算是背定了。

  所以每當翻閱這段史料時,我總會尋找一樣東西——動機。

  叛徒是不對的,要叛變不用等到今天,他手下的關寧軍是戰鬥力最強的部隊,將領全都是他的人,只要學習吳三桂同志,把關一交,事情就算結了。

  失誤也不對,憑他的智商和水平,跟著敵人兜圈之類的蠢事,也還幹不出來。

  所以我很費解,費解他的舉動為何如此奇怪,直到我想起了三年前他對熊廷弼說過的四個字,才終於恍然大悟。

  「主守,後戰」

  致命漏洞

  袁崇煥很清楚,以戰鬥力而言,如果與後金軍野戰,就算是最精銳的關寧鐵騎,也只能略佔上風,要想徹底擊敗皇太極,必須用老方法:憑堅城,用大炮。

  而這裡,唯一的堅城,就是北京。

  為實現這一戰略構想,必須故意示弱,引誘皇太極前往北京,然後以京城為依託,發動反擊。

  鑑於袁崇煥同志已經死了,也沒時間告訴我他的想法,但事情的發展印證了這一切。

  十一月十六日,當皇太極終於掉頭,衝向北京時,袁崇煥當即下令,向北京進發。

  袁崇煥堅信,到達京城之時,即是勝利到來之日。

  但事實上,命令下發的那天,他的死期已然注定。

  因為在計畫中,他忽視了一個十分不起眼,卻又至關重要的漏洞。

  一直以來,袁崇煥的固定戰法都是堅守城池,殺傷敵軍,待敵疲憊再奮勇出擊,從寧遠到錦州,屢試不爽。

  所以這次也一樣,將敵軍引至城下,誘其攻堅,待其受挫後,全力進攻,可獲全勝。

  很完美,很高明,如此完美高明的計畫,大明最偉大的戰略家,城裡的孫承宗先生竟然沒想到。

  孫承宗想到了。

  他堅持在北京外圍迎敵,不想誘敵深入,不想大獲全勝,並不是他愚蠢,而是因為他不但知道袁崇煥的計畫,還知道這個計畫的致命漏洞。這個漏洞,可以用五個字來概括:這裡是北京。

  無論理論還是實戰,這個計畫都無懈可擊,之前寧遠的勝利已經證明,它是行得通的。

  但是這一次,它注定會失敗,因為這裡是北京。

  寧遠也好,錦州也罷,都是小城市,裡面當兵的比老百姓還多,且位居前線,都是袁督師說了算,讓守就守,讓撤就撤,不用討論,不用測評。

  但在京城裡,說話算數的人只有一個,且絕不會是袁崇煥。

  袁督師這輩子什麼都懂,就是不懂政治,皇上坐在京城裡,看著敵軍跑來跑去,就在眼皮子底下轉悠,覺都睡不好,把你叫來護駕,結果你也跑來跑去,就是不動手,把皇帝當猴耍,現在連招呼也沒打,就突然衝到北京城下,到底想幹什麼?!

  洞悉這一切的人,只有孫承宗。

  所以謙虛的老師設置了那個無比保守,卻也是唯一可行的計畫。

  然而驕傲的學生拒絕了這個計畫,他認為,自己已經超越了老師。

  就在袁崇煥率軍到達北京的那一天,孫承宗派出了使者。

  這位使者前往袁崇煥的軍營,只說了一段話:皇上十分賞識你,我也相信你的忠誠,但是你殺掉了毛文龍,現在又把軍隊駐紮在城外,很多人都懷疑你,希望你盡力為國效力,若有差錯,後果不堪設想。

  雖然在史料上,這段話是使者說的,但很明顯,這是一個老師,對他學生的最後告誡。

  孫承宗的判斷一如既往,很準。

  袁崇煥到北京的那一天,是十一月十七日,很巧,他剛到不久,另一個人就到了——皇太極。

  跳進黃河都洗不清了。

  我曾查過當時的佈陣方位,皇太極的軍隊在北城,而袁崇煥在南城的廣渠門,雖說比較遠,但你剛來,人家就到,實在太像帶路的,要人民群眾不懷疑你,實在很難。

  更重要的是,明朝有規定,邊防軍隊,未經皇帝允許,不得駐紮於北京城下。但袁崇煥同志實在很有想法,誰都沒請示,就到了南城。

  到這份上,如果還不懷疑袁崇煥,就不算正常了。

  京城裡大多數人很正常,所以上到朝廷,下到賣菜的,全都認定,袁崇煥有問題。

  唯一不正常的,是崇禎。

  他沒有罵袁崇煥,只是下令袁崇煥進城,他要親自召見。

  召見的地點是平台,一年前,袁崇煥在這裡,得到了一切。現在,他將在這裡,失去一切。

  其實袁崇煥本人是有思想準備的,一年過去,寸土未復不說,還讓皇太極打到了城下,實在有點說不過去,皇帝召見,大事不妙。

  如果是叛徒,是不會去的,然而他不是叛徒,所以他去了。

  跟他一起進去的,還有三個人,分別是總兵滿桂、黑雲龍、祖大壽。

  祖大壽是袁崇煥的心腹,而滿桂跟袁崇煥有矛盾,黑雲龍是他的部下。

  此前我曾一度納悶,見袁崇煥,為什麼要拉這三個人進去,後來才明白,其中大有奧妙。

  袁崇煥的政治感覺相當好,預感今天要挨整,所以進去時脫掉了官服,穿著布衣,戴黑帽子以示低調。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是他做夢都想不到的。

  崇禎沒有發火,沒有訓斥,只是做了一個動作:

  他解下了自己身上的大衣,披到了袁崇煥的身上。

  袁督師目瞪口呆。

  一年多啥也沒幹,敵人都打到城下了,竟然還這麼客氣,實在太夠意思了。

  在以往眾多的史料中,對崇禎同志都有個統一的評價:急躁。

  然而這件事情充分證明,崇禎,是一個成熟、卓越的政治家。

  一年前開會,要錢給錢,要糧給糧,看誰順眼就提誰(比如祖大壽),看誰不順眼就換誰(比如滿桂),無所謂,只要把活幹好。

  一年了,寸土未復,幹掉了牽制後金的毛文龍,皇太極來了,也不玩命打,跟他在城邊兜圈子,嚴重違反治安規定,擅自帶兵進駐城下,還是那句話,你到底想幹什麼?

  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是正常人,就要解決袁崇煥了。

  崇禎不是正常人,他是皇帝,一個有著非凡忍耐力,和政治判斷的皇帝。

  以他的脾氣,換在以往,早就把袁崇煥給剁了,現在情況緊急,必須裝孫子。

  所以自打袁崇煥進來,他一直都很客氣,除了脫衣服,就是說好話,你如何辛苦,如何忠心,我如何高興等。

  其實千言萬語就一句話:你的工作乾得很不好,我很不高興,但是現在不能收拾你。

  到這個份上,還能如此克制,實在難得,如果要給崇禎同志的表現打分的話,應該是十分。

  而袁崇煥同志之後的表現,應該是負分。

  說的事情沒有做到,做的事情不應該做,又讓皇帝大人吃那麼多苦頭,卻得到了這樣的嘉獎,袁崇煥受寵若驚。

  所謂受寵若驚,是受寵後自己吃驚,他接下來的舉動,卻讓別人吃驚。

  在感謝皇帝大人的恩典後,袁崇煥開始了一場讓無數人匪夷所思許多年的演說:

  他首先描述了敵情,按照他的說法,敵軍異常強大,且傾盡全力,準備拿下北京,把皇帝陛下趕出去,連繼位的日子都定好了,很難抵擋。

  這段話是徹頭徹尾的胡說,且是故意的胡說,皇帝大人不懂業務,或許還會亂想,袁崇煥是專業人士,明知皇太極是窮的沒辦法,才來搶一把的,搶完了人家即回去了,竟然還要蒙領導,實在太不像話了。

  但問題的關鍵在於,為什麼?

  袁崇煥的這一表現,被當時以及後來的許多人認定,他是跟皇太極勾結的叛徒。

  從經濟學的觀點來看,這是不太可能的,所謂勾結,總得有個理由,換句話說,有個價錢,但問題是,當年皇太極同志,可是很窮的。

  要知道,皇太極之所以來搶,是因為家裡沒錢,沒錢,怎麼跟人勾結呢?

  雖說此前也有李永芳、範文程之類的人前去投奔,但事實上,也都並非什麼大人物,比如李永芳,只是個地區總兵,而且就這麼個小人物,努爾哈赤同志都送了一個孫女,一個駙馬的(額駙)頭銜,還有無數金銀財寶,才算把他套住。

  範文程更不用說,大明混不下去,到後金混飯吃的,只是一個舉人而已,皇太極都給個大學士,讓他當主力參謀。

  李永芳投降的時候,是地區副總兵,四品武官,努爾哈赤就搭進去一個孫女,按照這個標準,如果要買通明代最大地方官,總管遼東、天津、登州、萊州、薊州五個巡撫的袁崇煥,估計他就算把女兒、孫女全部打包送過去,估計也是白搭。

  至於分地盤,就更不用說了,皇太極手裡的地方,也就那麼大,要分都拿不出手,誰跟你干?

  當然,如果你非要較真,說他們倆一見如故,不要錢和地盤,老子也豁出去跟你干,我也沒辦法。

  所以從經濟學的角度講,只要袁崇煥智商正常,是不會當叛徒的。

  他糊弄皇帝的唯一原因,是兩個字——心虛。

  沒法不心虛,跟皇帝吹了牛,說五年平遼,不到一年,人家就帶兵來平你了,之前幹掉了毛總兵,在北京城下又跟人兜圈,不經許可衝到城下,這事幹得實在太糙。

  不把敵人說得狠點,不把任務描述得艱巨點,怎麼混過去?

  可他萬萬沒想到,這一糊弄,就糊弄過了。

  皇帝當場傻眼不說,大臣們都嚇得不行,戶部尚書畢自嚴的舌頭伸了出來,半天都沒收回去。

  客觀地講,袁督師幹了一件相當缺德的事,但精彩的表演還沒完,等大家驚訝完後,他又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始終認為,這句話讓他最終送了命。

  「我的士兵連日征戰,希望能夠進城修整。」

  沒救了。

  在明朝,邊防軍隊未經許可進駐城下,基本就算造反,竟然還要兵馬入城休息,實在太囂張了。

  當然,這個要求是有前科的,之前不久,滿桂在城外與後金軍大戰,中途曾經進入德勝門甕城休息,按袁崇煥的想法,他的地位比滿桂高,滿桂能進甕城,他也能進。

  舉動如此可疑,大家本來就猜忌你,還要帶兵入城,遼東人參吃多了。

  所以崇禎立即做出了答覆:不行。

  袁督師倒也不依不饒:那我自己進城。

  答覆:不行。

  會議就此結束。

  這一天是崇禎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三日,根據種種跡象顯示,崇禎判定,袁崇煥不可再用。

  但除掉此人,還需要時間,至少七天。

  幕後人物袁崇煥的宿命已經注定。

  但他的悲劇,不在於他最後被殺,而是他直到被殺,也不知道為什麼。

  事實上,致他於死地的那幾條罪狀裡,有一條是很滑稽的。

  這條滑稽的罪狀,來源於三天前的一次偶然事件。

  三天前,是十一月二十日。

  在這一天,皇太極率軍發動了進攻。

  這是自于謙保衛戰後,京城發生的最大規模的戰鬥,皇太極以南北對進戰術,分別進攻北城的德勝門和南城的廣渠門。

  為保證不白來,皇太極下了血本,北路軍五萬餘人,由他親率,隨同攻擊的包括大貝勒代善,濟爾哈朗等,而守衛北城的,是滿桂。

  南路軍也不白給,共四萬人,三貝勒莽古爾泰帶隊,還包括後來辮子戲裡的主要角色多爾袞、多鐸,守在這裡的,就是袁崇煥。

  戰鬥同時開始。

  袁崇煥率所部九千餘人,在城外列陣迎敵。

  莽古爾泰雖然比較蠢,但算術還是會的,四萬對九千,往前衝就是了。

  但戰術還是要講的,他先率軍先沖袁崇煥的左翼,沖不動,退了。

  過了一會,又率軍衝擊明軍右翼,還是沖不動,又退了。

  估計是自尊心受到了傷害,第三次,他率領全部主力,直接撲袁崇煥。

  後果很嚴重。

  袁崇煥帶來的,是明軍最精銳的部隊——關寧鐵騎。

  而且據某些史料講,包括祖大壽、吳襄在內的一干猛人,都在這支部隊裡。

  幾乎就在莽古爾泰衝鋒的同時,袁崇煥發動了反衝鋒。

  此戰無需介紹戰術,因為基本沒有戰術,雙方騎兵對沖,誰更能砍,誰就能贏。

  戰鬥過程極其慘烈,四小貝勒之一的阿濟格的坐騎被射死,他身中數箭,差點當場完蛋,莽古爾泰本人被擊傷。

  袁崇煥也很懸,為鼓勵士兵,他親自上陣參加衝鋒,據史書記載,他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身中數箭,竟然毫髮無傷,有如神助。

  同樣身中數箭,阿濟格被射得奄奄一息,袁督師還能繼續奮鬥,秘訣在於四個字——「重甲難透」。

  這四個字的意思是,袁督師身上的盔甲厚,箭射到他身上,一點事都沒有。

  在關寧鐵騎的攻擊下,後金軍開始敗退。

  但八旗軍的戰鬥力相當強悍,加上莽古爾泰腦子不好用,還有幾把力氣,再次集結部隊,發動了第二次衝鋒。

  死磕的力量是很大的,袁督師的中軍被沖散,他在亂軍之中被人圍攻,差點被剁,還在部下反應快,幫他格了幾刀(格之獲免),才從鬼門關爬出來。

  穩住陣腳後,關寧軍開始反擊,然後又是你打過來,我打過去,一直折騰了八個鐘頭,直到晚上六點,莽古爾泰終於支持不住,敗退,沒來得及跑的,都被趕進了護城河。

  廣渠門之戰結束,後金累計傷亡一千餘人,明軍大勝。

  南城勝利之際,北城的滿桂正在苦苦支撐。

  進攻德勝門的軍隊,包括皇太極的親軍主力,戰鬥力非常強,滿桂先派部將迎戰,沒一會就被打回來,關鍵時刻,滿桂同志表現出了高昂的革命鬥志,親自上陣,並指揮城頭炮兵開炮支援。

  在他的光輝榜樣映照下,城下明軍勇猛作戰,城上明軍勇猛開炮,後金軍死傷慘重,但不知城頭上的哪位仁兄,點炮的時候太過勇猛,一哆嗦偏了准頭,一炮直奔滿桂同志,當場就把他撂倒,遍體負傷,還在撿了條命,被人護著回去養傷了。

  主帥雖然撤走,但在大炮的掩護下,明軍依然奮戰不已,付出重大傷亡後,皇太極被迫撤退,德勝門之戰就此結束。

  這一天對袁崇煥而言,是很光榮的,他憑藉自己的精兵良將,在京城打敗了實力強勁的八旗軍。

  更重要的是,同一天出戰的滿桂,是他的死敵,當著皇帝的面,一個打出去,一個抬回來,實在很有面子。

  可是他想不到,滿桂同志的這筆帳,最終會算到他的身上,因為在那天戰役結束時,一個流言開始在京城流傳:

  開炮打傷滿桂的,就是袁崇煥。

  這個說法是不可信的,因為滿桂在德勝門作戰,而袁崇煥在廣渠門,今天在北京,要跑個來回,估計都要一個鐘頭,無論如何,袁崇煥都是過不去的。

  但袁督師背這個黑鍋,也不是全無道理,他跟滿桂從寧遠就開始干仗,後來硬把滿總兵擠回關內,從來就不待見這人,現在滿桂受傷了,算在他頭上也不奇怪。

  從毛文龍開始,到滿桂,再到崇禎,袁崇煥一步步將自己逼入絕境,雖然他自己並不知曉。

  袁崇煥,廣西藤縣人,自「蠻夷之地」而起,奮發讀書,然資質平平,四次落第,以三甲僥倖登科,後赴遼東,得孫承宗賞識,於遼東潰敗之時,以獨軍守孤城,屹然不倒,先後擊潰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護衛遼東。

  後受閹黨所迫離職,蒙崇禎器重再起,然性格跋扈,調離滿桂,安插親信,以尚方寶劍殺毛文龍,奉調守京,不顧大局,擅自駐防於城下,致京郊怨聲四起,後不惜性命,與皇太極苦戰,大破敵軍,不顧生死,身先士卒。

  我想,差不多了。

  最終命運揭曉之前,袁崇煥的表現大致如此。

  他並不是一個天賦異稟的人,經過努力和奮鬥,還有難得的機遇(比如孫承宗),才最終站上歷史的舞台。

  他並不完美,不守規章,不講原則,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私心很重,聽話的就提,不聽話的就整(或殺)。

  而某些所謂「專家」的所謂「力挽狂瀾」,基本就是扯淡,關於這個問題,我曾在社科院明史學會的例會上,跟很多專家討論過多次,客觀地講,以他的戰略眼光(跟著皇太極繞京城跑圈)和實際表現(擅殺毛文龍),守城出戰確屬上乘,讓他繼續鎮守遼東,還能鬧出什麼事來也難說,所謂挽救危局,隨便講幾句吧。

  袁崇煥絕不是叛徒,也絕不是一個關鍵性人物,他存在與否,並不能決定明朝的興衰成敗。換句話說,以他的才能,無論怎麼折騰,該怎麼樣還怎麼樣。

  對於這個悲劇性的結論,我不知道袁崇煥是否知道,他的一生豐富多彩,困守孤城,決死拚殺、遭人排擠、縱橫馳騁、身處絕境,人家遇不上的事,他大都遇上了。

  但無論何時、何地,得意、失意,他一直在努力,他堅信,自己的努力終將改變一切。

  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崇禎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七日,京城九門換防,一切準備就緒。

  最終的結局已經注定,無需改變,也無法改變。。

  就在這天,堅定的袁崇煥開始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後一戰——左安門之戰。

  袁崇煥列隊於城外。

  因為不能入城,只能背城佈陣,背對著冰冷的牆磚,在京城凜冽的寒風中,他面對皇太極,展開了波瀾壯闊人生的最後一幕。

  後金軍用潮水般的進攻,證明了自己還想進北京搶一把的美好願景,但關寧鐵騎用倒在他們面前的無數屍體證明,你們不行。

  雙方在左安門外持續激戰,經過長達五個多小時的拉鋸,皇太極終於支持不住,再次敗退。左安門之戰,以明軍獲勝告終。

  結束了,都結束了。

  一個將軍最好的歸宿,就是在最後一場戰役中,被最後一顆子彈打死——巴頓。我原先認為,說這句話的人,應該是吃飽了撐的外加精神失常,現在我明白了,他是對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10
第7部:大結局 第八章 堅持到底的人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一日,袁崇煥得到指示,皇帝召見立即進城。

  召見的理由是議餉,換句話說就是發工資。

  命令還說,部將祖大壽一同覲見。

  從古到今,領工資這種事都是跑著去的,袁崇煥二話不說,馬上往城裡跑,所以他忽略了如下問題:既然是議餉,為什麼要拉上祖大壽?

  跑到城下,卻沒人迎接,也不給開城門,等了半天,丟下來個筐子,讓袁督師蹲進去,拉上來。

  這種入城法雖說比較寒摻,但好歹是進去了,在城內守軍的指引下,他來到了平台。

  滿桂和黑雲龍也來了,正等待著他。

  在這個曾帶給他無比榮譽和光輝的地方,他第三次見到了崇禎。

  第一次來,崇禎很客氣,對他言聽計從,說什麼是什麼,要什麼給什麼。第二次來,還是很客氣,十一月份了,城頭風大(我曾試過),二話不說就脫衣服,很夠意思。

  第三次來,崇禎很直接,他看著袁崇煥,以低沉的聲音,問了他三個問題:

  一、你為什麼要殺毛文龍。

  二、敵軍為何能長驅直入,進犯北京。

  三、你為什麼要打傷滿桂。

  袁崇煥沒有回答。

  對於他的這一反應,許多史書上說,是沒能反應過來,所以沒說話。

  事實上,他就算反應過來,也很難回答。

  比如毛文龍同志,實在是不聽話外加不順眼,才剁了的,要跟崇禎明說,估計是不行的。再比如敵軍為何長驅直入,這就說來話長了,最好拿張地圖來,畫幾筆,解釋一下戰術構思,最後再順便介紹自己的作戰特點。

  至於最後滿桂問題,對袁督師而言,是很有點無厘頭的,因為他確實不知道這事。

  總而言之,這三個問題下來,袁督師就傻了。

  對於袁督師的沉默,崇禎更為憤怒,他當即命令滿桂脫下衣服,展示傷疤。

  其實袁崇煥是比較莫名其妙的,說得好好的,你脫衣服幹嘛?又不是我打的,關我屁事。

  但崇禎就不這麼想了,袁崇煥不出聲,他就當是默認了,隨即下令,脫去袁崇煥的官服,投入大牢。

  這是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很驚訝的舉動,雖然有些人已經知道,崇禎今天要整袁崇煥,但萬萬沒想到,這哥們竟然玩大了,當場就把人給拿下,更重要的是,袁崇煥手握兵權,是城外明軍總指揮,敵人還在城外呢,你把他辦了,誰來指揮?

  所以內閣大學士成基命、戶部尚書畢自嚴馬上提出反對,說了一堆話:大致意思是,敵人還在,不能衝動,衝動是魔鬼。

  但崇禎實在是個四頭牛都拉不回來的人物,老子抓了就不放,袁崇煥軍由祖大壽率領,明軍總指揮由滿桂擔任,就這麼定了!

  現在你應該明白,為什麼兩次平台召見,除袁崇煥外,還要叫上滿桂、黑雲龍和祖大壽。

  祖大壽是袁崇煥的心腹,只要他在場,就不怕袁軍嘩變,而滿桂是袁崇煥的死敵,抓了袁崇煥,可以馬上接班,如此心計,令人膽寒。

  綜觀崇禎的表現,斷言如下:但凡說他蠢的,真蠢。

  但這個滴水不漏的安排,還是漏水。

  袁崇煥被抓的時候,祖大壽看上去並不吃驚。

  他沒有大聲喧嘩,也沒有高調抗議,甚至連句話都沒說。畢竟抓了袁崇煥後,崇禎就馬上發了話,此事與其他人無關,該幹什麼還幹什麼。

  但史書依然記下了他的反常舉動——發抖,出門的時候邁錯步等等。

  對於這一跡象,大家都認為很正常——領導被抓了,抖幾抖沒什麼。

  只有一個人發現了其中的玄妙。

  這個人叫余大成,時任兵部職方司郎中。

  祖大壽剛走,他就找到了兵部尚書梁廷棟,對他說:

  「敵軍兵臨城下,遼軍若無主帥,必有大亂!」

  梁廷棟毫不在意:

  「有祖大壽在,斷不至此!」

  余大成答:

  「作亂者必是此人!」

  梁廷棟沒搭理余大成,回頭進了內閣。

  在梁部長看來,余大成說了個笑話,於是,他就把這個笑話講給了同在內閣裡的大學士周延儒。

  這個笑話講給一般人聽,也就是笑一笑,但周大學士不是一般人。

  周延儒,字玉繩,常州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

  周延儒同志的名氣,是很大的,十幾年前我第一次翻明史的時候,曾專門去翻他的列傳,沒有翻到,後幾經查找才發現,這位仁兄被歸入了特別列傳——奸臣傳。

  奸臣還不好說,奸是肯定的,此人天資聰明,所謂萬曆四十一年進士,那是謙虛的說法,事實上,他是那一年的狀元,不但考試第一,連面試(殿試)也第一。

  聽到這句話,嗅覺敏銳的周延儒立即起身,問:

  「余大成在哪裡?」

  余大成找來了,接著問:

  「你認為祖大壽會反嗎?」

  余大成回答:

  「必反。」

  「幾天?」

  「三天之內。」

  周延儒立即指示梁廷棟,密切注意遼軍動向,異常立即報告。

  第一天,十二月二日,無事。

  第二天,十二月三日,無事。

  第三天,十二月四日,出事。

  祖大壽未經批示,於當日凌晨率領遼軍撤離北京,他沒有投敵,臨走時留下話,說要回寧遠。

  回寧遠,也就是反了,皇帝十分震驚,關寧鐵騎是精銳主力,敵人還在,要都跑了,攤子怎麼收拾?

  周延儒很鎮定,他立即叫來了余大成,帶他去見皇帝談話。

  皇帝問:祖大壽率軍出走,怎麼辦?

  余大成答:袁崇煥被抓,祖大壽心中畏懼,不會投敵。

  皇帝再問:怎麼讓他回來?

  余大成答:只有一件東西,能把他拉回來。

  這件東西,就是袁崇煥的手諭。

  好辦,馬上派人去牢裡,找袁督師寫信。

  袁督師不寫。

  可以理解,被人當場把官服收了,關進了號子,有意見難免,加上袁督師本非善男信女,任你說,就不寫。

  急眼了,內閣大學士,外加六部尚書,搞了個探監團,全跑到監獄去,輪流勸說,口水亂飛,袁督師還是不肯,還說出了不肯的理由:

  「我不是不寫,只是寫了沒用,祖大壽聽我的話,是因為我是督師,現我已入獄,他必定不肯就範。」

  這話糊弄崇禎還行,余大成是懂業務的:什麼你是督師,他才聽你的話,那崇禎還是皇上呢,他不也跑了嗎?

  但這話說破,就沒意思了,所以余大成同志換了個講法,先捧了捧袁崇煥,然後從民族大義方面,對袁崇煥進行了深刻的教育,說到最後,袁督師欣然拍板,馬上就寫。

  拿到信後,崇禎即刻派人,沒日沒夜地去追,但祖大壽實在跑得太快,追上的時候,人都到錦州了。

  事實證明,袁督師就算改行去賣油條,說話也是算數的,祖大壽看見書信(還沒見人),就當即大哭失聲,二話不說就帶領部隊回了北京。

  局勢暫時穩定,一天後,再度逆轉。

  十二月十七日,皇太極再度發起攻擊。

  這次他選擇的目標,是永定門。

  估計是轉了一圈,沒搶到多少實在玩意,所以皇太極決定,玩一把大的,他集結了所有兵力,猛攻永定門。

  明軍於城下列陣,由滿桂指揮,總兵力約四萬,迎戰後金。

  戰役的結果再次證明,古代遊牧民族在玩命方面,有優越性。

  經過整日激戰,明軍付出重大傷亡,主將滿桂戰死,但後金軍也損失慘重,未能攻破城門,全軍撤退。

  四年前,籍籍無名的四品文官袁崇煥,站在那座叫寧遠的孤城裡,面對著只知道攢錢的滿桂、當過逃兵的趙率教、消極怠工的祖大壽,說:

  「「獨臥孤城,以當虜耳!」

  在絕境之中,他們始終相信,堅定的信念,必將戰勝強大的敵人。

  之後,他們戰勝了努爾哈赤,戰勝了皇太極,再之後,是反目、排擠、陣亡、定罪、叛逃。

  趙率教死了,袁崇煥坐牢了,滿桂指認袁崇煥後,也死了,祖大壽終將走上那條不歸之路。

  共患難者,不可共安樂,世上的事情,大致都是如此吧。

  密謀永定門之戰後,一直沒撈到硬貨的皇太極終於退兵了——不是真退。

  他派兵佔據了遵化、灤城、永平、遷安,並指派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鎮守,以此為據點,等待時機再次發動進攻。

  戰局已經壞到不能再壞的地步,雖然外地勤王的軍隊已達二十多萬,鑑於滿桂這樣的猛人也戰死了,誰都不敢輕舉妄動,朝廷跟關外已基本失去聯繫,遼東如何,山海關如何,鬼才知道,京城人心惶惶,形勢極度危險。

  然後,真正的拯救者出現了。

  半個月前,草民孫承宗受召進入京城,皇帝對他說,從今天起,你就是大學士,這是上級對你的信任。

  然後皇帝又說,既然你是孫大學士了,現在出發去通州,敵人馬上到。

  對於這種平時不待見,臨時拉來背鍋的欠揍行為,孫承宗沒多說什麼,在他看來,這是義務。

  但要說上級一點不支持,也不對,孫草民進京的時候,身邊只有一個人,他去通州迎敵的時候,朝廷還是給了孫大學士一些人。

  一些人的數量是,二十七個。

  孫大學士就帶著二十七個人,從京城衝了出來,前往通州。

  當時的通州已經是前線了,後金軍到處劫掠,殺人放火兼干車匪路霸,孫大學士路上就干了好幾仗,還死了五個人,到達通州的時候,只剩二十二個。

  通州是有兵的,但不到一萬人,且人心惶惶,總兵楊國棟本來打算跑路了,孫承宗把他拉住,硬拽上城樓,巡視一週,說明白不走,才把大家穩住。

  通州穩定後,作為內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孫承宗開始協調各路軍隊,組織作戰。

  以級別而言,孫大學士是總指揮,但具體實施起來,卻啥也不是。

  且不說其他地區的勤王軍,就連嫡系袁崇煥都不聽招呼,孫承宗說,你別繞來繞去,在通州佈防,把人擋回去就是了,偏不聽,協調來協調去,終於把皇太極協調到北京城下。

  然後又是噼裡啪啦一陣亂打,袁督師進牢房,皇太極也沒真走,佔著四座城池,隨時準備再來。京城附近的二十多萬明軍,也是看著人多,壓根沒人出頭,關寧鐵騎也不可靠,祖大壽都逃過一次了,難保他不逃第二次。

  據說孫承宗是個水命,所以當救火隊員實在再適合不過了。

  他先找祖大壽。

  祖大壽是個比較難纏的人,且向來囂張跋扈,除了袁崇煥,誰的面子都不給。

  但孫承宗是例外,用今天的話說,當年袁督師都是給他提包的,老領導的老領導,就是領導的平方。

  孫大學士說:袁督師已經進去了,你要繼續為國效力。

  祖大壽說,袁督師都進去了,我不知哪天也得進去,還效力個屁。

  孫承宗說:就是因為袁督師進去了,你才別鬧騰,趕緊給皇帝寫檢討,就說你要立功,為袁督師贖罪。

  祖大壽同意了,立即給皇帝寫信。

  這邊糊弄完了,孫承宗馬上再去找皇帝,說祖大壽已經認錯了,希望能再有個機會,繼續為國效命。

  話剛說完,祖大壽的信就到了,皇帝大人非常高興,當即回覆,祖大壽同志放心去幹,對你的舉動,本人完全支持。

  雖然之前他也曾對袁崇煥說過這句話,但這次他做到了,兩年後祖大壽在大凌河與皇太極作戰,被人抓了,後來投降又放回來,崇禎問都沒問,還接著用,如此鐵桿,就是孫承宗糊弄出來的。

  孫承宗搞定了祖大壽,又去找馬世龍。

  馬世龍也是遼東系將領,跟祖大壽關係很好,當時拿著袁崇煥的信去追祖大壽的,既是此人。這人的性格跟祖大壽很類似,極其強橫,唯一的不同是,他連袁崇煥的面子都不給,此前有個兵部侍郎劉之綸,帶兵出去跟皇太極死磕,命令他帶兵救援,結果直到劉侍郎戰死,馬世龍都沒有來。

  但是孫大學士仍然例外,什麼關寧鐵騎、關寧防線,還有這幫認人不認組織的武將,都是當年他弄出來的,能壓得住陣的,也只有他。

  但手下出去找了幾天,都沒找到這人,因為馬世龍的部隊在西邊被後金軍隔開,沒消息。

  但孫承宗是有辦法的,他出了點錢,找了幾個人當敢死隊,拿著他的手書,直接衝過後金防線,找到了馬世龍。

  老領導就是老領導,看到孫承宗的信,馬世龍當即表示,服從指揮,立即前來會師。

  至此,孫承宗終於集結了遼東系最強的兩支軍隊,他的下一個目標是:擊潰入侵者。

  皇太極退出關外,並派重兵駐守遵化、永平四城,作為後金駐關內辦事處,下次來搶東西也好有個照應。

  這種未經許可的經營行為,自然是要禁止的,崇禎三年(1630)

  二月,孫承宗集結遼東軍,發起進攻。

  得知孫承宗進攻的消息時,皇太極並不在意,按年份算,這一年,孫承宗都六十八了,又精瘦,風吹都要擺幾擺,看著且沒幾天蹦頭了,實在不值得在意。

  結果如下:

  第一天,孫承宗進攻欒城,一天,打下來了。

  第二天,進攻遷安,一天,打下來了。

  第三天,皇太極坐不住了,他派出了援兵。

  帶領援兵的,是皇太極的大哥,四大貝勒之一的阿敏。

  阿敏是皇太極的大哥,在四大貝勒裡,是很能打的,派他去,顯示了皇太極對孫承宗的重視,但我始終懷疑,皇太極跟阿敏是有點矛盾的。

  因為戰鬥結果實在是慘不忍睹。

  阿敏帶了五千多人到了遵化,正趕上孫承宗進攻,但他剛到,看了看陣勢,就跑路了。

  孫承宗並沒有派兵攻城,他只是在城下,擺上了所有的大炮。

  戰鬥過程十分無聊,孫承宗對炮兵的使用已經爐火純青,幾十炮打完,城牆就轟塌了,阿敏還算機靈,早就跑到了最後一個據點——永平。

  如果就這麼跑回去,實在太不像話,所以阿敏在永平城下襬出了陣勢,要跟孫承宗決戰。

  決戰的過程就不說了,直接說結果吧,因為從開戰起,勝負已無懸念,孫承宗對戰場的操控,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大炮轟完後,騎兵再去砍,真正實現了無縫對接。

  阿敏久經沙場,但在孫老頭面前,軍事技術還是小學生水平,連一天都沒撐住,白天開打下午就跑了,死傷四千餘人,連他自己都負了重傷,差點沒能回去。

  就這樣,皇太極固守的關內四城全部失守,整個過程只用五天。

  消息傳到京城,崇禎激動了,他二話不說,立馬跑到祖廟向先輩匯報,並認定,從今以後,就靠孫承宗了。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自崇禎二年十一月起,皇太極率軍進入關內,威脅北京,沿途燒殺搶掠,所過之地實行屠城,屍橫遍野,史稱「己巳之變」。

  在這場戰爭中,無辜百姓被殺戮,經濟受到嚴重破壞,包括滿桂在內的幾位總兵陣亡,袁崇煥下獄,明朝元氣大傷。

  但一切已經過去,對於崇禎而言,明天比昨天更重要。

  當然,在處理明天的問題前,必須先處理昨天的問題。

  這個問題的名字叫做袁崇煥。

  對話怎麼處理袁崇煥,這是個問題。

  其實崇禎並不想殺袁崇煥。

  十二月一日,逮捕袁崇煥的那天,崇禎給了個說法——解職聽堪。

  這四個字的意思是,先把職務免了,再看著辦。

  看著辦,也就是說可以不辦。

  事實上,當時幫袁崇煥說話的人很多,看情形關幾天沒準就放了,將來說不定還能復職。

  但九個月後,崇禎改變了主意,他已下定決心,處死袁崇煥。

  為什麼?

  對於這一變化,許多人的解釋,都來源於一個故事。

  故事是這樣的:

  崇禎二年(1629)十一月二十八日,在北京城外無計可施的皇太極,決定玩個陰招。

  他派人找來了前幾天抓住的兩個太監,並把他們安排到了一個特定的營帳裡,派專人看守。

  晚上,夜深人靜之時,在太監的隔壁營帳,住進了兩個人,這兩個人用人類能夠聽見的聲音(至少太監能聽見),說了一個秘密。

  秘密的內容是袁崇煥已經和皇太極達成了密約,過幾天,皇太極攻擊北京,就能直接進城。

  這兩個太監不負眾望,聽見了這個秘密,第二天,皇太極又派人把他們給送了回去。

  他們回去之後,就找到了相關部門,把這件事給說了,崇禎大怒,認定袁崇煥是個叛徒,最終把他給辦了。

  故事講完了。

  這是個相當智慧且相當胡扯的故事。

  二十年前,我剛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曾相信過這個故事,後來我長大了,就不信了。

  但把話說絕了,似乎不太好,所以我更正一下:如果當事人全都是小學二年級水平,故事裡的詭計是可以成功的。

  因為這個故事實在太過幼稚。

  首先,你要明白,崇禎不是小學二年級學生,他是一個老練成熟的政治家,也是大明的最高領導。

  三年前,滿朝都是閹黨,他啥都沒說,只憑自己,就擺平了無法無天的魏忠賢,兩年前,袁崇煥不經許可,幹掉了毛文龍,他還是啥都沒說。

  明朝的言官很有職業道德,喜歡告狀,自打袁崇煥上任,他的檢舉信就沒停過,說得有鼻子有眼,某些問題可能還是真的,他仍然沒說。

  敵軍兵臨城下,大家都罵袁崇煥是叛徒,他脫掉自己的衣服,給袁崇煥披上,打死他都沒說。

  所以最後,他聽到了兩個從敵營裡跑出來的太監的話,終於說了:

  殺掉袁崇煥。

  無語,徹底的無語。

  我曾十分好奇,這個讓人無語的故事到底是怎麼來的。經過比對記載此事的幾十種史料,我確定,這個故事最早出現的地方,是清軍入關後,由清朝史官編撰的《清太宗實錄》。

  明白了。

  記得當年我第一次去看清朝入關前的原始史料,曾經比較煩,因為按照常規,這些由幾百年前的人記錄的資料,是比較難懂的,而且基本都是滿文,我雖認識幾個,但要看懂,估計是很難的。

  結果大吃一驚。

  我看懂了,至少明白這份資料說些什麼,且毫不費力,因為在我翻開的那本史料裡,有很多繡像。

  所謂繡像,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插圖,且畫工很好,很詳細,打仗、談事都畫出來,是個人就能看明白。

  後來我又翻過滿洲實錄,也有很多插圖,比如寧遠之戰、錦州之戰,都畫得相當好。

  這是個比較奇怪的現象,古代的插圖本圖書很多,比如金瓶梅、西遊記等等,但通常來講,類似政治文書、歷史記錄之類的玩意,為示莊重,是沒有插圖的,從司馬遷、班固,到修明史的張廷玉,二十五史,統統地沒有。順便說句,如果哪位仁兄能夠找到司馬遷版原始插圖史記,或是班固版插圖漢書,記得通知我,多少錢我都收。

  疑惑了很久後,我終於找到了答案——文化。

  後金是遊牧民族,文化比較落後,雖說時不時也有範文程之類的文化人跑過去,但終究是差點,漢字且不說,滿文都是剛造出來的,認識的人實在太少。

  但這麼多年,都幹過些什麼事,必須要記,開個會、談個話之類的,一個個傳達太費勁,寫成文字印出去,許多人又看不懂,所以就搞插圖版,認字的看字,不認字的就當連環畫看,都能明白。

  而在軍事作戰上,這點就更為明顯了。

  努爾哈赤、皇太極以及後來的多爾袞,都是卓越的軍事家,能征善戰,但基本都是野路子練出來的,屬於實幹派,在這方面,明朝大致相反,孫承宗袁崇煥都是考試考出來的,屬於理論派。

  打仗這個行當,和打架有點類似,被人拍幾磚頭,下次就知道該拿菜刀還是板磚,朝哪下手更狠,老是當觀眾,很難有技術上的進步。

  所以在戰場上,捲袖子猛幹的實幹派往往比讀兵書的理論派混得開。

  但馬克思同志告訴我們,理論一旦與實踐結合,就會產生巨大的能量,成功範例如孫承宗等,都是曠世名將。

  皇太極等人及時意識到了自己工作中的不足,於是他們擺事實,找差距,決定普及理論。

  在明朝找人來教,估計是不行了,所以教育的主要方法,是讀兵書。反正兵書也不是違禁品,找人去明朝採購回來,每人發一本,慢慢看。

  工作進行得十分順利,託人到關內去賣,但採購員到地方,就傻眼了。

  因為從古至今,兵書很多,什麼太公兵法、孫子兵法、六韜三略且不說,光是明代,兵書就有上百種,是出版行業的一支生力軍。

  面對困難,皇太極們沒有氣餒,他們經過仔細研討比較,終於確定了最終的兵法教材,並大量採購,保證發到每個高級將領手中。

  此後無論是行軍還是打仗,後金軍的高級將領們都帶著這本指定兵法教材,早晚閱讀。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三國演義。

  其實沒必要吃驚,畢竟孫子兵法之類的書,確實比較深奧,到京城街上拉個人回來,都未必會讀,要讓天天騎馬打仗的人讀,實在勉為其難,當時三國演義裡的語言,大致就相當於是白話文了,方便理解,而且我相信,這本書很容易引起後金將領們的共鳴——有插圖。

  沒錯,答案就在這本書中。

  所謂反間計的故事,如不知來源,可參考三國演義之蔣幹中計,綜合上述資料,以皇太極們的文化背景,能編出這麼個故事,差不多了。

  但更關鍵的,是下一個問題——為什麼要編這個故事。

  這個問題困惑了我三年,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找到了答案——我的答案。

  我認定,這是一個陰謀,一個蓄謀已久且極其高明的陰謀。

  關於此陰謀的來龍去脈,鑑於本人為此思考了很久,所以我決定,歇口氣,等會再講。

  其實改變崇禎主意的,並不是那個幼稚的反間計,而是一次談話。

  這次談話發生在一年前,談話的兩個人,分別是內閣大學士錢龍錫,和剛剛上任的薊遼督師袁崇煥。

  談話內容如下:

  錢龍錫:平遼方略如何?

  袁崇煥:東江、關寧而已。

  錢龍錫:東江何解?

  袁崇煥:毛文龍者,可用則用之,不可用則除之。

  翻譯一下,意思大致是這樣的:錢龍錫問,你上任後準備怎麼幹。

  袁崇煥答,安頓東江和關寧兩個地方。錢龍錫又問:為什麼要安頓東江。

  袁崇煥答:東江的毛文龍,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殺了他。

  按說這是兩人密談,偏偏就被記入了史料,實在是莫名其妙。

  而且這份談話記錄看上去似乎也沒啥,錢龍錫問袁崇煥的打算,袁崇煥說準備收拾毛文龍,僅此而已。

  但殺死袁崇煥的,就是這份談話記錄。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七日,御史高捷上疏,彈劾錢龍錫與袁崇煥互相勾結,一番爭論之後,錢龍錫被迫辭職。

  著名史學家孟森曾說過,明朝有兩大禍患,第一是太監,其次是言官。

  我認為,這句話是錯的,言官應該排在太監的前面,如太監是流氓,言官就是流氓2.0 版本——文化流氓。

  鑑於明代政治風氣實在太過開明,且為了保持政治平衡,打朱元璋起,皇帝就不怎麼管這幫人,結果脾氣越慣越大,有事說事,沒事說人,逮誰罵誰,見誰踩誰(包括皇帝),到了崇禎,基本已經形成了有組織,有系統的流氓集團,許多事情就壞在他們的手裡。

  在這件事上,他們表現得非常積極,此後連續半年,關於袁崇煥同志叛變、投敵乃至於生活作風等多方面問題的黑材料源源不斷,一個比一個狠(許多後人認定所謂袁崇煥投敵賣國的鐵證,即源自於此)。

  就這麼罵了半年,終於出來個更狠的。

  崇禎三年(1630)八月,山東御史史范上疏,彈劾錢龍錫收受袁崇煥賄賂幾萬兩,連錢放在哪裡,都說得一清二楚。

  太陰險了。

  在明代,收點黑錢,撈點外快,基本屬於內部問題,不算啥事,但這封奏疏卻截然不同。

  因為他說,送錢的人是袁崇煥。

  這錢就算是閻王送的,都沒問題,惟獨不能是袁崇煥。

  因為袁崇煥是邊帥,而錢龍錫是內閣大臣,按照明朝規定,如果邊帥勾結近臣,必死無疑(有謀反嫌疑)。

  十天後,崇禎開會,決定,處死袁崇煥。

  崇禎二年(1629)十二月袁崇煥入獄,一群人圍著罵了八個月,終於,罵死了。

  事情就是這樣嗎?

  不是在那群看似漫無目的,毫無組織的言官背後,是一雙黑手,更正一下,是兩雙。

  這兩雙手的主人,一個叫溫體仁,一個叫周延儒。

  周延儒同志前面已經介紹過了,這裡講一下溫體仁同志的簡歷:

  男,浙江湖州人,字長卿,萬曆二十六年進士。

  這兩人後面還要講,這裡就不多說了,對這二位有興趣的,可以去翻翻明史,順提一下,很好找,直接翻奸臣傳,周延儒同志就在嚴嵩的後面,接下來就是溫體仁。

  應該說,袁崇煥從「聽堪」,變成了「聽斬」,基本上就是這二位的功勞。但這件事情,最有諷刺意味的,也就在這裡。

  因為溫體仁和周延儒,其實跟袁崇煥沒仇,且壓根就沒想幹掉袁崇煥。

  他們真正想要除掉的人,是錢龍錫。

  有點糊塗了吧,慢慢來。

  一直以來,溫體仁和周延儒都想解決錢龍錫,可是錢龍錫為人謹慎,勢力很大,要剷除他非常困難,十分湊巧,他跟袁崇煥的關係很好,這次恰好袁崇煥又出了事,所以只要把袁崇煥的事情扯大,用他的罪名,把錢龍錫拉下水,就能達到目的。

  袁崇煥之所以被殺,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錢龍錫,錢龍錫之所以出事,不是因為他自己,而是因為袁崇煥。

  幕後操縱,言官上疏,罵聲一片,只是為了一個政治目的。

  接下來要解開的迷題是,他們為什麼要除掉錢龍錫。

  有所謂專家認為,這是一個復仇的問題,是由於黨爭引起的,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閹黨,因為被整,所以借此事打擊東林黨,報仇雪恨。

  我認為,這是一個歷史基本功問題,是由於史料讀得太少引起的。

  周延儒和溫體仁絕不是閹黨,雖然他們並非什麼好鳥,但這一點我是可以幫他們二位擔保的,事實上,閹黨要有他們這樣的人才,估計也倒不了。

  崇禎元年(1628),就在崇禎大張旗鼓猛捶閹黨的時候,溫體仁光榮提任禮部尚書,周延儒榮升禮部侍郎,堂堂閹黨,如此頂風作案,公然與嚴懲閹黨的皇帝勾結獲得提升,令人髮指。

  在攻擊袁崇煥的人中,確實有閹黨,但這件事情的幕後策劃者,卻絕非同類,當一切的偽裝去除後,真正的動機始終只有倆字——權力。

  內閣的權力很大,位置卻太少,要把自己擠上去,只有把別人擠下來,事實上,他們確實達到了目的,由於袁崇煥的事太大,錢龍錫當即提出辭職,而跟錢龍錫關係很好的大學士成基命幾個月後也下課,周延儒和溫體仁先後入閣,頂替了他們,成為了大學士。

  而袁崇煥,只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

  崇禎三年(1630)八月十六日,崇禎在平台召開會議——第四次會議。

  第一次他提拔袁崇煥,袁崇煥很高興。第二次,他脫衣服給袁崇煥,袁崇煥很感動。第三次,他抓了袁崇煥,袁崇煥很意外,第四次,他要殺掉袁崇煥,袁崇煥不在。

  袁崇煥雖沒辦法與會(坐牢中),卻毫無妨礙會議的盛況,參加會議的各單位有內閣、六部、都察院、大理寺、通政司、五府、六科、錦衣衛等等,連翰林院都來湊了人數。

  人到齊了,崇禎開始發言,發言的內容,是列舉袁崇煥的罪狀,主要包括給錢給人給官,啥都沒幹,且殺掉毛文龍,放縱敵人長驅而入,消極出戰等等。

  講完了,問:

  「三法司如何定罪?」

  沒人吱聲。

  弄這麼多人來,說這麼多,還問什麼意見,想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於是,崇禎說出了他的裁決:

  依律,凌遲。

  現場鴉雀無聲。

  袁崇煥的命運就這樣確定了。

  他是冤枉的。

  在場的所有人,都是凶手。

  溫體仁、周延儒未必想幹掉袁崇煥,崇禎未必不知道袁崇煥是冤枉的,袁崇煥未必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死。

  但他就是死了。

  很滑稽,歷史有時候就是這麼滑稽。

  袁崇煥被押赴西市,行刑。

  或許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死,他永遠也不會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有著許多或明或暗的規則,必須適應,必須放棄原則,背離良知,和光同塵,否則,無論你有多麼偉大的抱負,多麼光輝的理想,都終將被湮滅。

  袁崇煥是不知道和光同塵的,由始至終,他都是一個不上道的人,他有才能,有抱負,有個性,施展自己的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彰顯自己的個性,如此而已。

  那天,袁崇煥走出牢房,前往刑場,沿途民眾圍觀,罵聲不絕。

  他最後一次看著這個他曾為之奉獻一切的國家,以及那些他用生命護衛,卻謾罵指責他的平民。

  傾盡心力,嘔心瀝血,只換來了這個結果。

  我經常在想,那時候的袁崇煥,到底在想些什麼。

  他應該很絕望,很失落,因為他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冤屈才能被洗刷,他的抱負才能被瞭解,或許永遠也沒有那一天,他的全部努力,最終也許只是遺臭萬年的罵名。

  然而就在行刑台上,他念出了自己的遺言:

  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

  死後不愁無勇將,忠魂依舊守遼東。

  這是一個被誤解、被冤枉、且即將被千刀萬剮的人,在人生的最後時刻留下的詩句。

  所以我知道了,在那一刻,他沒有絕望,沒有失落,沒有委屈,在他的心中,只有兩個字——堅持。

  一直以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告訴我,袁崇煥的一生是一個悲劇。

  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在我看來,他這一生,至少做到了一件事,一件很多人無法做到的事——堅持。

  蠻荒之地的苦讀書生,福建的縣令,京城的小小主事,堅守孤城的寧遠道,威震天下的薊遼督師,逮捕入獄的將領,背負冤屈死去的囚犯。

  無論得意,失意,起或是落,始終堅持。

  或許不能改變什麼,或許並不是扭轉乾坤的關鍵人物,或許所作所為並無意義,但他依然堅定地,毫無退縮地堅持下來。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也沒有放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11
第7部:大結局 第九章 陰謀

  袁崇煥是一個折騰了我很久的人。

  圍繞這位仁兄的是是非非,叛徒也罷,英雄也好,幾百年吵下來,毫無消停跡象但一直以來,對袁崇煥這個人,我都感到很納悶。因為就歷史學而言,歷史人物的分類大致分為三級:

  第一級:關鍵人物,對歷史發展產生過轉折性影響的,歸於此類。

  典型代表:張居正。如果沒這人,就沒有張居正改革,萬曆同志幼小的心靈沒準能茁壯成長,明朝也沒準會早日完蛋,總而言之,都沒準。再比如秦檜,也是關鍵人物,他要不干掉岳飛,不跟金朝和談,後來怎麼樣,也很難說。總而言之,是能給歷史改道的人。

  第二級:重要人物,對歷史產生重大影響的,歸於此類。

  典型代表:戚繼光。沒有戚繼光,東南沿海的倭寇很難平息。但此級人物與一級人物的區別在於,就算沒有戚繼光,倭寇也會平息,無非是個時間問題,換句話說,這類人沒法改道,只能在道上一路狂奔。

  第三級:雞肋人物,但凡史書留名,又不屬於上述兩類人物的,皆歸於此類。

  典型代表:太多,就不扯了,這類人基本都有點用,但不用似乎也沒問題,屬路人甲乙丙丁型。

  袁崇煥,是第二級。

  明末是一個特別亂的年代,朱氏公司已經走到懸崖邊,就快掉下去了,還有人往下踹(比如皇太極之流),也有人往上拉(比如崇禎,楊嗣昌),出場人物很多,但大都是二、三級人物,折騰來折騰去,還是亡了。

  一級人物也有,只有一個。

  只有這個人,擁有改變宿命的能力——我說過了,是孫承宗。

  關寧防線的構建者,袁崇煥、祖大壽、趙率教、滿桂的提拔者,收拾爛攤子,收復關內四城,趕走皇太極的護衛者。

  從頭到尾,由始至終,都是他在忙活。

  其實二級人物袁崇煥和一級人物孫承宗之間的差距並不大,他有堅定的決心,頑強的意志,卓越的戰鬥能力,只差一樣東西——戰略眼光。

  他不知道為什麼不能隨便殺總兵,為什麼不能把皇太極放進來打,為什麼自己會成為黨爭的犧牲品。

  所以他一輩子,也只能做個二級人物。

  好了,現在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為什麼一個二級人物,會引起這麼大的爭議呢?不是民族英雄,就是個賣國賊?

  賣國賊肯定不是,所謂指認袁崇煥是賣國賊的資料,大都出自當時言官們的奏疏,要麼是家在郊區,被皇太極燒了,要麼是跟著溫體仁、周延儒混,至少也是看袁崇煥不順眼,這幫人搞材料,那是很有一套的,什麼黑寫什麼,偶爾幾份流傳在外,留到今天,還被當成寶貝。

  其實這種黑材料,如果想看,可以找我,外面找不到的,我這裡基本都有,什麼政治問題、經濟問題、生活作風問題,應有盡有,編本袁崇煥黑材料全集,綽綽有餘。

  至於民族英雄,似乎也有點懸,畢竟他老人家太有個性,幹過些不地道的事,就水平而言,也不如孫老師,實在有點勉為其難。

  所以一直以來,我都在思考這個問題,從未間斷,因為我隱約感到,在所謂民族英雄與賣國賊之爭的背後,隱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直到有一天,我找到了這個秘密的答案:陰謀。

  那一天,我跟幾位史學家聊天,偶爾有人說起,據某些史料及考證,其實弘光皇帝(朱由崧,南明南京政權皇帝)跟崇禎比較類似,也是相當勤政,賣命干沒結果。

  這位弘光同志,在史書上,從來就是皇帝的反面教材,吃喝嫖賭無一不精,所以我很奇怪,問:

  「若果真如此,為何這麼多年,他都是反面形象?」

  答:

  「因為他是清朝滅掉的。」

  都解開了。

  崇禎很勤政,崇禎並非亡國之君,弘光很昏庸,弘光活該倒霉,幾百年來,我們都這樣認為。

  但我們之所以一直這樣認為,只是因為有人這樣告訴我們。

  之所以有人這樣告訴我們,是因為他們希望我們這樣認為。

  在那一刻,我腦海中的謎團終於解開,所有看似毫不相關的線索,全都連成了一線。

  崇禎不該死,因為他是被李自成滅掉的,所以李自成在清朝所修明史裡面的分類,是流寇。

  而我依稀記得,清軍入關時,他們的口號並非建立大清,而是為崇禎報仇,所以崇禎應該是正義的。

  弘光之所以該死,因為他是被清軍滅掉的,大清王朝所剿滅的對象,必須邪惡,所以,弘光應該是邪惡的。

  在百花繚亂的歷史評論背後,還是只有兩字——利益。

  但凡能爭取大明百姓支持的,都要利用,但凡是大清除掉的,都是敵人。只為了同一個目的——維護大清利益,穩固大清統治。

  掌握這把鑰匙,就能解開袁崇煥事件的所有疑團。

  其實袁崇煥之所以成為幾百年都在風口浪尖上轉悠,只是因為一個意外事件的發生。

  由於清軍入關時,打出了替崇禎皇帝報仇的口號,所以清朝對這位皇帝的被害,曾表示極度的同情,對邪惡的李自成、張獻忠等人,則表示極度的唾棄(具體表現,可參閱明史流寇傳)。

  因此,對於崇禎皇帝,清朝的評價相當之高,後來順治還跑到崇禎墳上哭了一場,據說還叫了幾聲大哥,且每次都以兄弟相稱,很夠哥們,但到康乾時期,日子過安穩了,發現不對勁了。

  因為崇禎說到底,也是大明公司的最後一任董事長,說崇禎如何好,如何死得憋屈,說到最後,就會出現一個悖論:

  既然崇禎這麼好,為什麼還要接受大清的統治呢?

  所以要搞點醜聞緋聞之類的玩意,把人搞臭才行。

  但要直接潑污水,是不行的,畢竟誇也誇了,哭也哭了,連兄弟都認了,轉頭再來這麼一出,太沒水準。

  要解決這件事,絕不能揮大錘猛敲,只能用軟刀子背後捅人。

  最好的軟刀子,就是袁崇煥。

  陰謀的來龍去脈大致如上,如果你不明白,答案如下:

  要詆毀崇禎,無需謾罵,無需污衊,只需要誇獎一個人——袁崇煥。

  因為袁崇煥是被崇禎幹掉的,所以只要死命地捧袁崇煥,把他說成千古偉人,而如此偉人,竟然被崇禎幹掉了,所謂自毀長城,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把崇禎與歷史上宋高宗(殺岳飛)之流歸為同類。

  當然了,安撫大明百姓的工作還是要做,所以該誇崇禎的,還是得誇,只是誇的內容要改一改,要著力宣傳他很勤政,很認真,很執著,至於精明能幹之類的,可以忽略忽略,總而言之,一定要表現人物的急躁、衝動,想幹卻沒幹成的形象。

  而要樹立這個形象,就必須借用袁崇煥。

  之後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把袁崇煥樹立為英雄,沒有缺點,戰無不勝,只要有他在,就有大明江山,再適當渲染氣氛,編實錄,順便弄個反間計故事,然後,在戲劇的最高潮,偉大的英雄袁崇煥,被崇禎殺掉了。

  多麼愚蠢,多麼自尋死路,多麼無可救藥。

  就這樣,在袁崇煥的嘆息聲中,崇禎的形象出現了:

  一個很有想法,很有能力,卻沒有腦子,沒有運氣,沒有耐心,活活被憋死的皇帝。

  最後,打出主題語:

  如此皇帝,大明怎能不亡?

  收工。 袁崇煥就這樣變成了明朝的對立面,由於他被捧得太高,所以但凡跟他作對的(特別是崇禎),都成了反面人物。

  肯定了袁崇煥,就是否定了崇禎,否定了明朝,清朝弄到這麼好的擋箭牌,自然豁出去用,所以幾百年下來,跟袁督師過不去的人也很多,爭來爭去,一直爭到今天。

  說到底,這就是個套。

  幾百年來,崇禎和袁崇煥,還有無數的人,都在這個套子裡,被翻來覆去,紛爭、吵鬧,自己卻渾然不知。

  所以,應該戳破它。

  當然,這一切只是我的看法,不能保證皆為真理,卻可確定絕非謬誤。

  其實無論是前世的紛爭,還是後代的陰謀,對袁崇煥本人而言,都毫無意義,他竭盡全力,立下戰功,成為了英雄,卻背負著叛徒的罪名死去。

  很多人曾問我,對袁崇煥,是喜歡,還是憎惡。

  對我而言,這是個沒有意義的問題,因為我堅信歷史的判斷和評價,一切的缺陷和榮耀,都將在永恆的時間面前,展現自己的面目,沒有偽裝,沒有掩飾。

  所以我竭盡所能,去描述一個真實的袁崇煥:並非天才,並非優等生,卻運氣極好,受人栽培,意志堅定,卻又性格急躁,同舟共濟,卻又難以容人,一個極其單純,卻又極其複雜的人。

  在這世上,只要是人,都複雜,不複雜的,都不是人。

  袁崇煥很複雜,他極英明,也極愚蠢,曾經正確,也曾經錯誤,其實他被爭議,並不是他的錯,因為他本就如此,他很簡單的時候,我們以為他很複雜,他很複雜的時候,我們以為他很簡單。

  事實上,無論叛徒,或是英雄,他都從未變過,變的,只是我們自己。

  越過幾百年的煙雲,我看到的袁崇煥,並沒有那麼複雜,他只是一個普通的人,在那個風雲際會的時代,抱持著自己的理想,堅持到底。

  即使這理想永遠無法實現,即使這注定是個悲劇的結尾,即使到人生的最後一刻,也永不放棄。

  有時候,我會想起這個人,想起他傳奇的一生,他的光榮,他的遺憾。

  有時候,我看見他站在我的面前,對我說:

  我這一生,從沒有放棄。

  抽籤對袁崇煥而言,一切都結束了,但對崇禎而言,生活還要繼續,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當然,未必會更好。

  他親手除掉了有史以來最龐大、最邪惡的閹黨,卻驚奇地發現,另一個更強大的敵人,已經站立在他的面前。

  這是一個看不見的敵人。

  崇禎上台不久,就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他是皇帝,大家也認這個皇帝,交代下去的事,卻總是干不成,工作效率極其低下。

  因為自登基以來,所有的大臣都在干同一件事——吵架。

  今天你告我,明天我告你,瞎折騰,開始崇禎還以為這是某些閹黨的反撲,但時間長了才發現,這是純粹的、無組織、無紀律的吵架。

  一夜之間,朝廷就變了,正事沒人幹,盡吵,且極其複雜,當年朝廷鬥爭,雖說殘酷,好歹還分個東林黨,閹黨,帶頭的也是魏忠賢、楊漣之類的大腕,而今不同了,黨爭標準極低,只要是個人,哪怕是六部裡的一個主事處長,都敢拉幫結夥,逮誰罵誰,搞得崇禎摸不著頭腦:是誰弄出來這幫龜孫?

  就是他自己。

  這一切亂象的源頭,來源自一年前崇禎同志的一個錯誤決定。

  解決魏忠賢後,崇禎認為,除惡必須務盡,矯枉必須過正,干人必須徹底,所以開始拉清單,整閹黨,但凡跟魏忠賢有關係的,拍馬屁的,站過隊的,統統滾他娘的。

  這是一個極其不地道的舉動,大家到朝廷來,無非是混,誰當朝就跟誰混,說幾句好話,服軟低頭,也就是混碗飯吃,像楊漣那樣的英雄人物,我們都是身不能至,心嚮往之,起碼在精神上支持他,現在反攻倒算,打工一族,何苦呢?

  但崇禎同志偏要把事做絕,砸掉打工仔的飯碗,那就沒辦法了,大家都往死裡整,當年你說我是閹黨,整頓我,沒事,過兩年我上來,不玩死你不算好漢。

  特別是東林黨,那真不是善人,逮誰滅誰,不聽話的,有意見的,就打成閹黨,啥事都幹不成。

  比如天啟七年(1627),除掉魏忠賢後,崇禎打算重建內閣,挑了十幾個人候選,官員就開始罵,這個有問題,那個是特務,搞得崇禎很頭疼,選誰都有人罵,都得罪人,抓狂不已。

  在難題面前,崇禎體現出了天才政治家的本色,閉門幾天,想出了一個中國政治史上前所未有的絕招,只要用這招,無論選誰,大家都服氣,且毫無怨言——枚卜。

  天啟七年(1627)十二月,在崇禎的親自主持下,枚卜大典召開。

  就讀音而言,枚卜和沒譜是很像的,實際上,效果也差不多,因為所謂枚卜,用今天的話說,就是抓鬮。

  具體方法是,把候選人的名字寫在字條上,放進金瓶,然後搖一搖,再拿夾子夾,夾到的上崗,沒夾到下課,完事。

  內閣大學士,大致相當於內閣成員,首輔大學士就是總理,其他大學士就是副總理,是大明帝國除皇帝外的最高領導——抓鬮抓出來的。

  有人曾告訴我,論資排輩是個好政策,我不信,現在我認為,抓鬮也是個好政策,你最好相信。

  抓鬮抓出來的,誰也沒話說,且防止走後台,告黑狀、搞關係等等,好歹就是一抓,都能服氣,實為中華傳統厚黑學、稀泥學之瑰寶。

  崇禎同志的首任內閣就此抓齊,總共九人,除之前已經在位的三個,後面六個全是抓的,包括後來被袁崇煥拖下水的錢龍錫同志,也是這次抓出來的。

  這是明朝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內閣之一,具體都是誰就不說了,因為沒過一年,除錢龍錫外,基本都下課了。

  下課的原因不外務以下幾種:被罵走,被擠走,被趕走,自己走。

  不是不想幹,實在是環境太惡劣,明朝這幫大臣都不省油,個個開足馬力,誰當政,就把誰往死裡罵,特別是言官,人送外號「抹布」:

  乾淨送別人,骯髒留自己,貼切。

  但歸根結底,還是這幫孫子欠教育,內閣大臣又比較軟,好好說話,就是不聽,首任內閣剛成立,就一擁而上,彈來罵去,當即干挺五個。

  這下皇帝也不干了,你們把人趕走,是痛快了,老子找誰幹活?

  所以崇禎元年(1628)十一月,崇禎決定,再抓幾個。

  吏部隨即列出候選名單,準備抓鬮。

  在這份名單上,有十一個人,按說抓鬮這事沒譜,能不能入閣全看運氣,但這一次,幾乎所有的人都認定,有一個人,必定能夠入閣。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錢謙益。 三國演義到了八十回後,猛人基本都死絕了,稍微有點名的,也就是姜維、劉禪之類的雜魚。明末倒也湊合,還算名人輩出,特別是干仗的武將,什麼袁崇煥、皇太極、張獻忠、李自成,知名度都高。文臣方面就差多了,到了明末,特別是崇禎年間,十幾年裡,文臣無數,光內閣大臣就換了五十個,都是肉包子打狗,就算研究歷史的,估計也不認識,而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錢謙益。

  錢謙益,字受之,蘇州常熟人,萬曆三十六年進士,名人,超級名人。

  錢謙益之所以有名,很大原因在於,他有個更有名的老婆——柳如是。

  關於這個人的是是非非,以後再說,至少在當時,他就很有名了。

  因為他不但飽讀詩書,才華橫溢,且是東林黨的領導。閹黨倒台,東林上台,理所應當,朝廷裡從上到下,基本都是東林黨,現在領導要入閣,就是探囊取物。

  所以連錢謙益自己都認為,抓鬮只是程序問題,入閣只是時間問題,洗個澡,換件衣服,就準備換單位上班了。

  可這世上,越是看上去沒事的事,就越容易出事。

  作弊錢謙益入內閣,一般說來是沒有對手的,而他最終沒有入閣,是因為遇上了非一般的對手。

  在崇禎十餘年的統治中,總共用過五十個內閣大臣,鑑於皇帝難伺候,下屬不好管,大部分都只幹了幾個月,就光榮下崗。

  只有兩個人,能夠延續始終,把革命進行到底,這兩個人,一個是周延儒,一個是溫體仁。

  雖然二位兄弟在歷史上的名聲差點(奸臣傳),但要論業務能力和智商,實在無與倫比。

  不幸的是,錢謙益的對手,就是這兩位。

  之所以要整錢謙益,不是因為他們也在吏部候選名單上,實際上,他們連海選都沒入,第一輪幹部考察就被刷下來了。

  海選都沒進,為什麼要坑決賽選手呢?

  因為實在太不像話了。

  海選的時候,錢謙益的職務是禮部右侍郎,而周延儒是禮部左侍郎,溫體仁是禮部尚書。

  同一個部門,副部長入閣,部長連決賽都沒進,豈有此理。

  所以兩個豈有此理的人,希望討一個公道。

  在後世的史書裡,出於某種目的,溫體仁和周延儒的歸類都是奸臣,也就是壞人,但仔細分析,就會發現,至少在當時,這兩位壞人,都是弱勢群體。

  在當時的朝廷,東林黨勢力極大,內閣和六部,大都是東林派,所以錢謙益基本上算是個沒人敢惹的狠角色。

  但溫部長和周副部長認為,讓錢副部長就這麼上去,實在太不公平,必須鬧一鬧。

  於是,他們決定整理錢謙益的黑材料,經過不懈努力,他們找到了一個破綻,七年前的破綻。

  七年前(天啟元年)

  作為浙江鄉試的主考官,錢謙益來到浙江監考,考試、選拔、出榜,考試順利完成。

  幾天後,他回到了北京,又幾天後,禮部給事中顧其中上疏彈劾錢謙益,罪名,作弊。

  批判應試教育的人曾說,今日之高考,即是古代之進士科舉,罪大惡極。

  我覺得這句話是不恰當的,因為客觀地講,高考上榜的人,換到明代,最多就是秀才,舉人可以想想,進士可以做夢。

  明代考完,如果沒有意外,基本能有官做,且至少是處級(舉人除外),高考考完,大學畢業,如果沒有意外,且運氣好點,基本能有工作。

  明代的進士考試,每三年一次,每次錄取名額,大概是一百五十多人,現在高考,每年兩次,每次錄取名額……

  所以總體說來,明代的進士考試,大致相當於今天的高考+公務員考試+高級公務員選拔。

  只要考中,學歷有了,工作有了,連級別都有了,如此好事,自然擠破頭,怕擠破頭,就要讀書,讀不過,就要作弊。

  鑑於科舉關係重大,明代規定,但凡作弊查實,是要掉腦袋的。

  但由於作弊前景太過美妙,所以作弊者層出不窮,作弊招數也推陳出新。由低到高,大致分為四種。

  最初級的作弊方式,是夾帶,所以明朝規定,進入考場時,每人只能攜帶筆墨,進考場就把門一鎖,吃喝拉撒都在裡面,考完才給開門。

  為適應新形勢的需要,同學們開動腦筋,比如把毛筆鑿空,裡面塞上小抄,或是在硯台裡面夾藏,更牛一點的,就找人在考場外看準地方,把答案綁在石頭上扔進去,據說射箭進去的也有,面對新局面,朝廷規定,毛筆只能用空心筆桿,硯台不能太厚,考場內要派人巡邏等等。

  這是基本技術,更高級一點的,是第二種方法:槍手代考,明朝的同學們趁著照相技術尚未發明,四處找人代考,當然朝廷不是吃素的,在准考證上,還加上了體貌特徵描述,比如面白,無須,高個等等。

  以上兩項技術,都是常用技術,且好用,為廣大人民群眾喜聞樂見,所以流傳至今,且發揚光大,今日之大學,繼承前輩遺志者,大有人在。

  但真正有錢,有辦法的,用的是第三種方法——買考題。

  考試最重要的,就是考題,只要知道考題,不愁考不上,所以出題的考官,都是重點對象。

  但問題是,明代規定,知情人員如果賣題,基本是先下崗再處理,輕則坐牢,重責殺頭,風險太大,而且明朝為了防止作弊,還額外規定,所有獲知考題人員,必須住進考場,無論如何,不許外出。

  所以在明朝,賣考題的生意是不好做的。

  雖然買不到考題,但天無絕人之路,有權有勢的同學們還有最後一招殺手鐧,此招一出,必定上榜——買考官。

  不過,這些考官並不是出題的考官,而是改題的考官。

  是的,知不知道題目並不重要,就算你交白卷,只要能搞定改題的人,就能金榜題名。

  但問題是,給錢固然容易,那麼多卷子,怎麼對上號呢?

  最原始的方法,是認名字,畢竟跟高考不同,考試的人就那麼多,看到名字就錄取。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從此以後,試卷開始封名,實行匿名批改。

  但作弊的同學們是不會甘心失敗的,有的做記號,有的故意在考卷裡增大字體,只為對改卷的考官說一句話:我就是給錢的那個!

  這幾招相當地有效,且難以禁止,送進去不少人,面對新形勢朝廷不等不靠,經過仔細鑽研,想出了一個絕妙的對策。

  具體方法是,所有的考卷收齊後,密封姓名,不直接交給考官,而是轉給一個特別的人。

  這個人並非官員,他收到考卷後,只幹一件事——抄。

  所有的考卷,都由他重新抄寫,然後送給考官批改,全程由人監督。

  這招實在太狠,因為所有的考卷,是統一筆跡,統一形式,考官根本無從判斷,且毫不影響考試成績,可謂萬無一失。

  綜上所述,作弊與反作弊的鬥爭是長期的,艱苦的,沒有盡頭的,同學們為了前途,雖屢戰屢敗,但屢敗屢戰,到明代,鬥爭達到了高潮。

  高潮,就發生在天啟元年的浙江。

  在這次科舉考試中,監考程序非常嚴密,並實行了統一抄寫制度,按說是不會有問題的。

  但偏偏就出了問題。

  因為有人破解了統一抄寫制度。

  雖然筆跡相同,試卷相同,但這個方法,依然有漏洞,依然可以作弊。

  作弊的具體方法是,考生事前與考官預定密碼,比如一首唐詩,或是幾個字,故意寫在試卷的開頭,或是結尾,這樣即使格式與字跡改變,依然能夠辨別出考卷作者。

  在這次考試中,有一個叫錢千秋的人,買到了密碼。

  密碼是七個字——一朝平步上青雲。按照約定,他只要將這七個字,寫在每段話的末尾,就能平步青雲,金榜題名。

  事情非常順利,考試結束,錢千秋錄取。

  這位錢同志也相當守規矩,錄取之後,乖乖地給了錢,按說事情就該結了。

  可是意外發生了。

  因為這種事情,一個人是做不成的,必須是團夥作案,既然是團夥,就要分贓,既然分贓,就可能不勻,既然不勻,就可能鬧事,既然鬧事,就必定出事。

  錢千秋同志的情況如上,由於賣密碼給他的那幫人分贓不勻,某些心態不好的同志就把大家都給告了,於是事情敗露,捅到了北京。

  但這件事情說起來,跟錢謙益的關係似乎並不大,雖然他是考官,並沒有直接證據證實,他就是賣密碼的人,最多也就背個領導責任。

  不巧的是,當時,他有一個仇人。

  這個仇人的名字,叫做韓敬,而滑稽的是,他所以跟錢謙益結仇,也是因為作弊。

  十年前,舉人錢謙益從家鄉出發,前往北京參加會試,而韓敬,是他同科的同學。

  在考場上,他們並未相識,但考試結束時,就認識了,以一種極為有趣的方式。

  跟其他人不同,在考試成績出來前,錢謙益就準備好當狀元了,因為他作弊了。

  但他作弊的方式,既不是夾帶,也不是買考官,甚至不是買密碼,而是作弊中的最高技巧——買朝廷。

  買考題、買考官都太小兒科了,既然橫豎要買,還不如直接買通朝廷,讓組織考試的人,給自己定個狀元,直接到位,省得麻煩。

  所以在此之前,他已經通過熟人,買通了宮裡能說得上話的幾個太監,找好了主考官,考完後專門找出他的卷子,給個狀元了事。

  當然,辦這種事,成本非常巨大,據說錢同志花了兩萬兩白銀,按今天的人民幣算,大致是一千二百萬。

  能出得起這個價錢,還要作弊,可見作弊之誠意。

  兩萬白銀,買個官也行了,錢謙益出這個價,就是奔著狀元名頭去的,但他萬沒想到,還有個比他更有誠意的。

  在考試前,韓敬也很自信,因為他也出了錢,且打了包票,必中狀元。

  可是卷子交上去後,他卻得到了一個讓人震驚的消息——他的卷子被淘汰了。

  淘汰是正常的,要真有水平,就不用出錢了。

  可問題是,人找了錢出了,怎麼能收錢不辦事呢?

  韓敬在朝廷裡是有關係的,於是連夜找人去查,才知道他的運氣不好,偏偏改他卷子的人,是沒收過錢的,看完卷子就怒了,覺得如此胡說八道的人,怎麼還能考試,就判了落榜。

  落榜不要緊,找回來再改成上榜就行。

  韓敬同學畢竟手眼通天,找到了其他考官,幫他找卷子重新改。

  可是找來找去,竟然沒找到,後來才知道,因為那位考官太討厭他的卷子,直接就給扔廢紙堆裡了,翻了半天垃圾,才算把卷子給淘回來。

  按常理,事已至此,重新改個上榜進士,也就差不多了,但韓敬同學對名次的感情實在太深,非要把自己的卷子改成第一名。但名次已經排定,且排名都是出了錢的(比如錢謙益),你要排第一,別人怎麼辦?

  關鍵時刻,韓敬使出了絕招——加錢。

  錢謙益找太監,出兩萬兩,他找大太監,加價四萬兩,跟我鬥,加死你!

  四萬兩,大致是兩千四百萬人民幣,出這個價錢,買個狀元,無語。

  更無語的,是錢謙益,出了這麼多錢,都打了水飄,好在太監辦事還比較地道,雖然沒有狀元,也給了個探花(第三名)。

  花這麼多錢,買個狀元,並不是吃飽了撐的,要知道,狀元不光能當官,還能名垂青史。自古以來,狀元都是最高榮譽,且按規定,每次科舉的錄取者,都刻在石碑上,放在國子監裡供後代瞻仰(現在還有),狀元的名字就在首位,幾萬兩買個名垂青史,值了。

  但錢謙益同志是不值的,雖說也是探花,但花了這麼多錢,只買了個次品,心理極不平衡,跟韓敬同學就此結下樑子。

  韓敬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他雖然加了錢,買到了狀元,卻並不知道得罪錢謙益的後果。

  因為錢同學雖然錢不夠多,關係不夠硬,卻很能混,進朝廷後沒多久就交了幾個朋友,分別叫做孫承宗、葉向高、楊漣、左光斗。

  概括成一句話,他投了東林黨。

  萬曆末年,東林黨是很有點能量的,而錢謙益也並不是個很大方的人,所以沒過幾年搞京察的時候,韓敬同志就因為業績不好,被整走了。

  背負血海深仇的韓敬同志,終於等到了現在的機會,他大肆宣揚,應該追究錢謙益的責任。

  但是說來說去,畢竟只是領導責任,經過朝廷審查,錢千秋免去舉人頭銜,充軍,主考官(包括錢謙益)罰三個月工資。

  七年之後。

  在周延儒和溫體仁眼前的,並不是一起無足輕重的陳年舊案,而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很多史書裡,這都是一段催人淚下的段落,強大且無恥的溫體仁和周延儒,組成了惡毒的同盟,坑害了無辜弱小的錢謙益。

  我覺得,這個說法,如果倒轉過來,是比較符合事實的。

  首先,溫體仁和周延儒無不無恥,還不好講;錢謙益無辜,肯定不是。

  溫體仁之所以要整錢謙益,是個心態問題。

  他是當年內閣首輔沈一貫的門生,錢謙益剛入夥的時候,他就是老江湖了,在朝廷裡混跡多年,威信很高,而且他還是禮部部長,專管錢謙益,居然還被搶了先,實在鬱悶。

  周延儒則不同,他是真吃虧了,且吃的就是錢謙益的虧。

  其實原本推選入閣名單時,排在第一的,應該是周延儒,因為他狀元出身,且受皇帝信任,但錢謙益感覺此人威脅太大,怕幹不過他,就下了黑手,派人找到吏部尚書王永光,做了工作,把周延儒擠了。

  其次,在當時朝廷裡,強大的那個,應該是錢謙益。他是東林黨領袖,一呼百應,從上到下,都是他的人,溫體仁周延儒基本算是孤軍奮戰。

  當時的真實情況大致如此。

  形勢很嚴峻,但同志們很勇敢,在共同的敵人面前,溫體仁、周延儒擦乾眼淚,決定跟錢謙益玩命。

  周延儒問溫體仁,打算怎麼幹。

  溫體仁說,直接上疏彈劾錢謙益。

  周延儒問,然後呢?

  溫體仁說,沒有然後。

  周延儒很生氣,因為他認為,溫體仁在拿他開涮,一封奏疏怎麼可能幹倒錢謙益呢?

  溫體仁沒有回答。

  周延儒告訴溫體仁,先找幾個人通通氣,做些工作,搞好戰前準備,別急著上疏。

  第二天,溫體仁上疏了。

  就文筆而言,這封奏疏非常一般,主要內容是彈劾錢謙益主使作弊,也沒玩什麼寫血書,沐浴更衣之類的花樣,也沒做工作,沒找人,遞上去就完了。

  然後他告訴周延儒,必勝無疑。

  周延儒認為,溫體仁是瘋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12
第7部:大結局 第十章 鬥爭技術

  辯論

  事情的發展,跟周延儒想得差不多,朝廷上下一片嘩然,崇禎也震驚了,決定召開御前會議,辯論此事。

  辯論議題:浙江作弊案,錢謙益有無責任。

  辯論雙方:

  正方,沒有責任,辯論隊成員:錢謙益、內閣大學士李標、錢龍錫、刑部尚書喬允升,吏部尚書王永光……(以下省略)

  反方,有責任,辯論隊成員:溫體仁、周延儒(以下無省略)。

  崇禎元年(1628)十一月六日,辯論開始。

  所有的人,包括周延儒在內,都認定溫體仁必敗無疑。

  奇蹟,就是所有人都認定不可能發生,卻終究發生的事。

  這場驚天逆轉,從皇帝的提問開始:

  「你說錢謙益受賄,是真的嗎?」

  溫體仁回答:是真的。

  於是崇禎又問錢謙益:

  「溫體仁說的話,是真的嗎?」

  錢謙益回答:不是。

  辯論陳詞就此結束,吵架開始。

  溫體仁先聲奪人,說,錢千秋逃了,此案未結。

  錢謙益說:查了,有案卷為證。

  溫體仁說:沒有結案。

  錢謙益說:結了。

  刑部尚書喬允升出場。

  喬允升說:結案了,有案卷。

  溫體仁吃了秤砣:沒有結案。

  吏部尚書王永光出場。

  王永光說:結案了,我親眼看過。

  禮部給事中章允儒出場

  章允儒說:結案了,我曾看過口供。

  溫體仁很頑強:沒有結案!

  崇禎做第一次案件總結:

  「都別廢話了,把案卷拿來看!」

  休會,休息十分鐘。

  再次開場,崇禎問王永光:刑部案卷在哪裡?

  王永光說:我不知道,章允儒知道。

  章允儒出場,回答:現在沒有,原來看過。

  溫體仁罵:王永光和章允儒是同夥,結黨營私!

  章允儒回罵:當年魏忠賢在位時,驅除忠良,也說結黨營私!

  崇禎大罵:胡說!殿前說話,竟敢如此胡扯!抓起來!

  這句話的對象,是章允儒。

  章允儒被抓走後,辯論繼續。

  溫體仁發言:推舉錢謙益,是結黨營私!

  吏部尚書王永光發言:推舉內閣人選,出於公心,沒有結黨。

  內閣大臣錢龍錫發言:沒有結黨。

  內閣大臣李標發言:沒有結黨。

  崇禎總結陳詞:推舉這樣的人(指錢謙益),還說出於公心!

  二次休會再次開場,錢龍錫發言:錢謙益應離職,聽候處理。

  崇禎發言:我讓你們推舉人才,竟然推舉這樣的惡人,今後不如不推。

  溫體仁發言:滿朝都是錢謙益的人,我很孤立,恨我的人很多,希望皇上讓我告老還鄉。

  崇禎發言:你為國效力,不用走。

  辯論結束,反方,溫體仁獲勝,逆轉,就此完成。

  史料記載大致如此,看似平淡,實則暗藏玄機。

  這是一個圈套,是溫體仁設計的完美圈套。

  這個圈套分三個階段,共三招。

  第一招,開始辯論時,無論對方說什麼,咬定,沒有結案。

  這個舉動毫不明智,許多人被激怒,出來跟他對罵指責他然而這正是溫體仁的目的。

  很快,奇蹟就發生了,章允儒被抓走,崇禎的天平向溫體仁傾斜。

  接下來,溫體仁開始實施第二步——挑釁。

  他直接攻擊內閣,攻擊所有大臣,說他們結黨營私。

  於是大家都怒了,紛紛出場,駁斥溫體仁。

  這也是溫體仁的目的。

  至此,崇禎認定,錢謙益與作弊案有關,應予罷免。

  第三階段開始,內閣的諸位大人終於意識到,今天輸定了,所以主動提出,讓錢謙益走人,溫體仁同志隨即使出最後一招——辭職。

  當然,他是不會辭職的,但走到這一步,擺擺姿態還是需要的。

  三招用完,大功告成。

  溫體仁沒有魔法,這個世界上也沒有奇蹟,他之所以肯定他必定能勝,是因為他知道一個秘密,崇禎心底的秘密。

  這個秘密的名字,叫做結黨。

  溫體仁老謀深算,他知道,即使朝廷裡的所有人,都跟他對立,只要皇帝支持,就必勝無疑,而皇帝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結黨。

  崇禎登基以來,幹掉了閹黨,扶植了東林黨,卻沒能消停,朝廷黨爭不斷,幹什麼什麼都不成,所以最恨結黨。

  換句話說,錢謙益有無作弊,並不重要,只要把他打成結黨,就必定完蛋。

  事實上,錢謙益確實是東林黨的領袖,所以在辯論時,務必不斷挑事,耍流氓,吸引更多的人來罵自己,都無所謂。

  因為最後的決斷者,只有一個。

  當崇禎看到這一切時,他必定會認為,錢謙益的勢力太大,結黨營私,絕不可留。

  這就是溫體仁的詭計,事實證明,他成功了。

  通過這個圈套,他騙過了崇禎,除掉了錢謙益,所有的人都被他蒙在鼓裡,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這場辯論的背後,真正的勝利者,是另一個人——崇禎。

  其實溫體仁的計謀,崇禎未必不知道,但他之所以如此配合,是因為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當時的朝廷,東林黨實力很強,從內閣到言官,都是東林黨,雖說就工作業績而言,比閹黨要強得多,但歸根結底,也是個威脅,如此下去再不管,就管不住了。

  現在既然溫體仁跳出來,主動背上黑鍋,索性就用他一把,敲打一下,提提醒,換幾個人,阿貓阿狗都行,只要不是東林黨,讓你們明白,都是給老子打工的,老實幹活! 當然明白人也不是沒有,比如黃宗羲,就是這麼想的,還寫進了書裡。

  但搞倒了錢謙益,對溫體仁而言,是純粹的損人不利已,因為他老兄太過討嫌,沒人推舉他,鬧騰了半天,還是消停了。

  消停了一年,機會來了,機會的名字,叫袁崇煥。

  畫了一個圈,終於回到了原點。

  之後的事,之前都講了,袁督師很不幸,指揮出了點問題,本來沒事,偏偏和錢龍錫拉上關係,就這麼七搞八搞,自己進去了,錢龍錫也下了水。

  在很多人眼裡,崇禎初年是很亂的,錢謙益、袁崇煥、錢龍錫、作弊、通敵、下課。

  現在你應該明白,其實一點不亂,事實的真相就是這麼簡單,只有兩個字——利益,周延儒的利益,溫體仁的利益,以及崇禎的利益。

  錢謙益、袁崇煥、還有錢龍錫,都是利益的犧牲品。

  而這個推論,有一個最好的例證,袁崇煥被殺掉後,錢龍錫按規定,也該幹掉,死刑批了,連刑場都備好,家人都準備收屍了,崇禎突然下令:不殺了。

  關於這件事,許多史書上都說,崇禎皇帝突然覺悟。

  我覺得,持這種觀點的人,確實應該去覺悟一下,其實意思很明白,教訓教訓你,跟你開個玩笑,臨上刑場再拉下來,很有教育意義。

  周延儒和溫體仁終究還是成功了,崇禎三年(1630)二月,周延儒順利入閣,幾個月後,溫體仁入閣。

  溫體仁入閣,是周延儒推薦的,因為崇禎最喜歡的,就是周延儒,但周兄還是很講義氣,畢竟當年全靠溫兄在前面踩雷,差點被口水淹死,才有了今天的局面,拉兄弟一把,是應該的。

  其實就能力而言,周延儒和溫體仁都是能人,如果就這麼幹下去,也是不錯的,畢竟他們都是惡人,且手下並非善茬,換個人,估計壓不住陣。

  但所謂患難兄弟,基本都有規律,拉兄弟一把後,就該踹兄弟一腳了。

  最先開踹的,是溫體仁。

  錢龍錫被皇帝赦免後,第一個上門問候的,不是東林黨,而是周延儒。

  周兄此來的目的,是邀功,什麼皇上原本很生氣,很憤怒,很想幹掉你,但是關鍵時刻,我挺身而出,在皇帝面前幫你說了很多好話,你才終於脫險云云。

  這種先挖坑,再拉人,既做婊子,又立牌坊的行為,雖很無聊,卻很有效,錢龍錫很感動,千恩萬謝。

  周延儒走了,第二個上門問候的來了,溫體仁。

  溫體仁的目的,大致也是邀功,然而意外發生了。

  因為錢龍錫同志剛從鬼門關回來,且經周延儒忽悠,異常激動,溫兄還沒開口,錢龍錫就如同連珠炮般,把監獄風雲,脫離苦海等前因後果全盤托出。

  特別講到皇帝憤怒,周延儒挺身而出,力挽狂瀾時,錢龍錫同志極為感激,眼淚嘩嘩地流著。

  溫體仁安靜地聽完,說了句話。

  這句話徹底止住了錢龍錫的眼淚:

  「據我所知,其實皇上不怎麼氣憤。」

  啥?不氣憤?不氣憤你邀什麼功?混蛋!

  所以錢龍錫氣憤了。類似這種事情,自然有人去傳,周延儒知道後,也很氣憤——我拉你,你踹我?

  溫體仁這個人,史書上的評價,大都是八個字:表面溫和,深不可測。

  其實他跟周延儒的區別不大,只有一點:如果周延儒是壞人,他是更壞的壞人。

  對他而言,敵人的名字是經常換的,之前是錢謙益,之後是周延儒。

  所以在搞倒周延儒這件事上,他是個很堅定,很有毅力的人。

  不久之後,他就等到了機會,因為周延儒犯了一個與錢謙益同樣的錯誤——作弊。

  崇禎四年,周延儒擔任主考官,有一個考生跟他家有關係,就找到他,想走走後門,周考官很大方,給了個第一名。

  應該說,對此類案件,崇禎一向是相當痛恨的,更巧的是,這事溫體仁知道了,找了個人寫黑材料,準備下點猛藥,讓周延儒下課。

  不幸的是,周延儒比錢謙益狡猾得多,聽到風聲,不慌不忙地做了一件事,把問題搞定了,充分反映了他的厚黑學水平。

  他把這位考生的卷子,交給了崇禎。

  應該說,這位作弊的同學還是有點水平的,崇禎看後,十分高興,連連說好,周延儒趁機添把火,說打算把這份卷子評為第一,皇帝認為沒有問題,就批了。

  皇帝都過了,再找麻煩,就是找抽了,所以這事也就過了。

  但溫體仁這關,終究是過不去的。

  崇禎年間的十七年裡,一共用了五十個內閣大臣,特別是內閣首輔,基本只能幹幾個月,任期超過兩年的,只有兩個人。

  第二名,周延儒,任期三年。

  第一名,溫體仁,任期八年。

  溫首輔能混這麼久,只靠兩個字,特別。

  特別能戰鬥,特別能折騰。

  在此後的一年裡,溫體仁無怨無悔、鍥而不捨地折騰著,他不斷地找人黑周延儒,但皇帝實在很喜歡周首輔,雖屢敗屢戰,卻屢戰屢敗,直到一年後,他知道了一句話。

  就是這句話,最終搞定了千言萬語都搞不定的周延儒。

  全文如下:

  「余有回天之力,今上是羲皇上人。」

  前半句很好懂,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

  後半句很不好懂,卻很要命。

  今上,是指崇禎,所謂羲皇上人,具體是誰很難講,反正是原始社會的某位皇帝,屬於七十二帝之一,就不扯了,而他的主要特點,是不管事。

  翻譯過來,意思是,我的能量很大,皇上不管事。

  這句話是周延儒說的,是跟別人聊天時說的,說時旁邊還有人。

  溫體仁把這件事翻了出來,並找到了證人。

  啥也別說了,下課吧。 周延儒終於走了,十年後,他還會再回來,不過,這未必是件好事。

  朝廷就此進入溫體仁時代。

  按照傳統觀點,這是一個極其黑暗的時代,在無能的溫體仁的帶領下,明朝終於走向了不歸路。

  我的觀點不太傳統,因為我看到的史料告訴我,這並非事實。

  溫體仁能夠當八年的內閣首輔,只有一個原因——他能夠當八年的內閣首輔。

  作為內閣首輔,溫體仁具備以下條件:首先,他很精明強幹,據說一件事情報上來,別人還在琢磨,他就想明白了,而且能很快做出反應,其次,他熟悉政務,而且效率極高,還善於整人(所以善於管人)。

  最後,他不是個好人。當然,對朝廷官員而言,這一點在某些時候,絕對不是缺點。

  估計很多人都想不到,這位溫體仁還是個清官,不折不扣的清官,做了八年首輔,家裡還窮得叮噹響,從來不受賄,不貪污。

  相對而言,流芳千古的錢謙益先生,就有點區別了,除了家產外,也很能掙錢(怎麼來的就別說了),經常出沒紅燈區,六十多歲了,還娶了柳如是,明朝亡時,說要跳河殉國,腳趾頭都還沒下去,就縮了回來,說水冷,不跳了,就投降了清朝,清朝官員前來拜訪,看過他家後,發出了同樣的感嘆:你家真有錢。

  溫體仁未必是奸臣,錢謙益未必是好人,不需要驚訝,歷史往往跟你所想的並不一樣。英雄可以寫成懦夫,能臣可以寫成奸臣,史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誰來寫。

  溫體仁的上任,對崇禎而言,不算是件壞事,就人品而言,他確實很卑劣,很無恥,且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但要鎮住朝廷那幫大臣,也只能靠他了。

  應該說,崇禎是有點想法的,畢竟他手中的,不是爛攤子,而是一個爛得不能再爛的攤子,邊關戰亂,民不聊生,政治腐敗,朝廷混亂,如此下去,只能收攤。

  崇禎同志一直很擔心,如果在他手裡收攤,將來下去了,沒臉見當年擺攤的朱重八(後來他用一個比較簡單的方法辦到了)。

  所以執政以來,他幹了幾件事,希望力挽狂瀾。

  第一件事,就是肅貪。

  到崇禎時期,官員已經相當腐敗,收錢辦事,就算是好人了。對此,崇禎非常不滿,決心肅貪。

  問題在於,明朝官場,經過二百多年的磨礪,越來越光,越來越滑,潛規則、明規則,基本已經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規章,大家都在裡邊混,就談不上什麼貪不貪了,所謂天下皆貪,即是天下無貪。

  當然,偶爾也有個把人,是要突破規則,冒冒頭的。

  比如戶部給事中韓一良,就是典型代表。

  當崇禎下令整頓吏治時,他慷慨上書,直言污穢,而且還說得很詳細,什麼考試作弊內幕,買官賣官內幕,提成、陋規等等,為到達警醒世人的目的,他還坦白,自己身為言官,幾個月之內,已經推掉了幾百兩銀子的紅包。

  崇禎感動了,這都什麼年月了,還有這樣的人啊,感動之餘,他決定在平台召開會議,召見韓一良及朝廷百官,並當眾嘉獎提升。

  皇帝很激動,後果很嚴重。

  因為韓一良同志本非好鳥,也沒有與貪污犯罪死磕到底的決心,只是打算罵幾句出出氣,沒想到皇帝大人反應如此強烈,無奈,事都幹了,只能硬著頭皮去。

  在平台,崇禎讓人讀了韓一良的奏疏,並交給百官傳閱,大為讚賞,並叫出韓一良,提升他為都察院右僉都御史。

  原本只是七品,一轉眼,就成了四品。

  我研讀歷史,曾總結出一條恆久不變的規律——世上的事,從沒有白給的。

  韓一良同志還沒高興完,就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此文甚好,希望科臣(指韓一良)能指出幾個貪污的人,由皇帝懲處,以示懲戒。」

  說話的人,是吏部尚書王永光。

  王永光很不爽,自打聽到這封奏疏,他就不爽了,因為他是吏部尚書,管理人事,說朝廷貪污成風,也就是說他管得不好,所以他決定教訓韓一良同志。

  這下韓御史抓瞎了,因為他沒法開口。

  自古以來,所謂集體負責,就是不負責,所以批評集體,就是不批評。韓御史本意,也就是批評集體,反正沒有具體對象,沒人冒頭反駁,可以過過嘴癮。

  現在一定要你說出來,是誰貪污,是誰受賄,就不好玩了。

  但崇禎似乎很有興趣,當即把韓一良叫了出來,讓他指名道姓。

  韓一良想了半天,說,現在不能講。

  崇禎說,現在講。

  韓一良說,我寫這封奏疏,都是泛指,不知道名字。

  崇禎怒了:你一個名字都不知道,竟然能寫這封奏疏,胡扯!五天之內,把名字報來! 事兒大了,照這麼搞,別說陞官,能保住官就不錯,韓一良回去了,在家抓狂了五天,憋得臉通紅,終於憋出了一份奏疏。很明顯,韓一良是下了功夫的,因為在這份奏疏裡,他依然沒有說出名字,卻列出了幾種人的貪污行徑,並希望有關部門嚴查。當然,他也知道,這樣是不過了關的,就列出了幾個人——已經被處理過的人。

  反正處理過了,罵絕祖宗十八代,也不要緊。

  這封極為滑頭的奏疏送上去後,崇禎沒說什麼,只是下令在平台召集群臣,再次開會。

  剛開始的時候,氣氛是很和諧的,崇禎同志對韓一良說,你文章裡提到的那幾個人,都已經處理了,就不必再提了。

  然後,他又很和氣地提到韓一良的奏疏,比如他曾經拒絕紅包,達幾百兩之多的優秀事蹟。

  戲演完了,說正事:

  「是誰送錢給你的!說!」

  韓一良同志懵了,但優秀的自律精神鼓舞了他,秉承著打死也不說的思想,到底也沒說。

  崇禎也很乾脆,既然你不說,就不要干了,走人吧。

  韓一良同志的陞官事蹟就此結束,御史沒撈到,給事中丟了,回家。

  然而最傷心的,並不是他,是崇禎。

  他不知道,自己如此坦白,如此真誠,如此想幹點事,怎麼連句實話都換不到呢?

  這個問題,沒人能回答但要說他啥事都沒幹成,也不對,事實上,崇禎二年(1629),他就干過一件大事,且相當成功。

  這年四月,刑部給事中劉懋上疏,請求清理驛站。

  所謂驛站,就是招待所,著名的偉大的政治家、軍事家、哲學家王守仁先生,就曾經當過招待所的所長。

  當然,王守仁同志幹過的職務很多,這是最差的一個。因為在明代,驛站所長雖說是公務員,論級別,還不到九品,算是不入流,還要負責接待沿途官員,可謂人見人欺。

  所以一直以來,驛站都沒人管。

  但到崇禎這段,驛站不管都不行了。

  因為明代規定,驛站接待中央各級官員,由地方代管。

  這句話不好理解,說白了,就是驛站管各級官員吃喝拉撒睡,但費用自負。

  因為明代地方政府,並沒有辦公經費,必須自行解決,所以驛站看起來,級別不高,也沒人管。

  但驛站還是有油水的,因為畢竟是官方招待所,上面來個人沒法接待,追究到底,還是地方官吃虧,所以每年地方花在驛站上的錢,數額也很多。

  而且驛站還有個優勢,不但有錢,且有政策——攤派。

  只要有接待任務,就有名目,就能逼老百姓,上面來個人,招待所所長自然不會自己出錢請人吃飯,就找老百姓攤,你家有錢,就出錢,沒錢?無所謂,你們要相信,只要是人,就有用處,什麼挑夫、轎伕,都可以干。

  其實根據規定,過往官員,如要使用驛站,必須是公務,且出示堪合(介紹信),否則,不得隨便使用。

  也就是說說。

  到崇禎年間,驛站基本上就成了車站,按說堪合用完了,就要上交,但這事也沒人管,所以許多人用了,都自己收起來,時不時出去旅遊,都用一用,更缺德的,還把這玩意當禮物,送給親朋好友,讓大家都撈點實惠。鑑於驛站好處如此之多,所以但凡過路官員,無論何等妖魔鬼怪,都是能住就住,不住也宰點錢,既不住也不宰的,至少也得找幾個人抬轎子,順便送一程。

  比如我國最偉大的地理學家徐霞客,雲遊各地(驛站),拿著堪合四處轉悠,絕對沒少用。

  劉懋建議,整頓驛站,不但可以節省成本,還能減輕地方負擔。

  但問題是,怎麼整頓。

  劉懋的方法很簡單,一個字——裁。

  裁減驛站,開除富餘人員,減開支,嚴管介紹信,非緊急不得使用。

  按照他的說法,只要執行這項措施,朝廷一年能省幾十萬兩白銀,且地方負擔能大大減輕。

  崇禎很高興,同意了,並且雷厲風行地執行了。

  一年之後,上報執行成果,裁減驛站二百餘處,全國各省累計減少經費八十萬兩,成績顯著。

  不久之後,劉懋就滾蛋了。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看上去是好事,實際上不是,比如這件事。

  劉懋同志幹這件事,基本是「損人不利己」,國家沒有好處,地方經費節省了,也省不到老百姓頭上,地方吃驛站的那幫人又吃了虧,要跟他拚命,鬧來鬧去折騰一年,啥都沒有,只能走人。

  崇禎同志很掃興,好不容易幹了件事,又幹成這幅熊樣,好在沒有造成嚴重後果,反正驛站有沒有無所謂,就這麼著吧。

  事實上,如果他知道劉懋改革的另一個後果,估計就不會讓他走了,他會把劉懋留下來,然後,砍成兩截。

  因為匯報裁減業績的人,少報了一件事:之所以減掉了八十餘萬兩白銀的經費,是因為裁掉驛站的同時,還裁掉了上萬名驛卒。

  崇禎二年(1629),按照規定,銀川驛站被撤銷,驛卒們統統走人。

  一個驛卒無奈地離開了,這裡已無容身之所,為了養活自己,他決定,去另找一份工作,一份更有前途的工作。

  這個驛卒的名字,叫做李自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13
第7部:大結局 第十一章 投降?

  換句話說,崇禎上台以後,是很想幹事的,但有的事,幹了也白干,有的事,幹了不如不干,朝廷就是這麼個朝廷,大臣就是這幫大臣,沒法干。

  所以他很失落,很傷心,但更傷心的事,還在後頭。

  因為上面這些事,最多是不能干,但下面的事情,是不能不干。

  崇禎四年(1631),遼東總兵祖大壽急報:被圍。

  他被圍的地方,叫做大凌河。

  一年前,孫承宗接替了袁崇煥的位置,成為薊遼總督。

  雖然老頭已經七十多了,但實在肯靠譜,上任不久,就再次巡視遼東,轉了一圈,回來給崇禎打了個報告。

  報告的主要內容是,關錦防線非常穩固,但錦州深入敵前,孤城難守,建議在錦州附近的大凌河築城,擴大地盤,穩固錦州。

  這個報告體現了孫承宗同志卓越的戰略思想。七年前,他穩固山海關,恢復了寧遠,穩固寧遠,恢復了錦州,現在,他穩固錦州,是打算恢復廣寧,照這麼個搞法,估計是想穩固瀋陽,恢復赫圖阿拉,把皇太極趕進河裡。

  想法好,做得也很好,被派去砌城的,是總兵祖大壽、副總兵何可綱。

  在袁崇煥死前,曾向朝廷舉薦過三個人,分別是趙率教、祖大壽、何可綱。

  他在舉薦三人時,曾說過:

  「臣選此三人,願與此三人共始終,若到期無果,願殺此三人,然後自動請死。」

  袁崇煥的意思是,我選了這幾個人,工作任務要是完不成,我就先自相殘殺,然後自殺。

  這句話比較準,卻也不太準。

  因為袁崇煥還沒死,趙率教就先死了。袁崇煥死的時候,祖大壽也沒死,逃了。

  現在,只剩下了祖大壽和何可綱,他們不會自殺,卻將兌現這個諾言的最後一部分——自相殘殺。

  投降帶了一萬多人,祖大壽跟何可綱去砌磚頭了,砌到一半,皇太極來了。

  皇太極之所以來,也是不能不來,因為當他發現明軍在大凌河築城時,就明白,孫老頭又使壞了。

  如果讓明軍在大凌河站住腳,錦州穩固,照孫承宗的風格,接下來必定是蠶食,慢慢地磨,今天佔你十畝地,站住了,明天再來,還是十畝,玩死你。

  所以,他親率大軍,前往大凌河,準備拆遷。

  但祖大壽辛苦半年多,自然不讓拆,早早收工,把人都撤了回來,準備當釘子戶。

  然而,當皇太極氣喘吁吁地趕到大凌河城下時,卻又不動手了。

  他只是遠遠地紮營,然後在城下開始挖溝。

  皇太極很賣力,在城下呆了一個多月,也不開打,只是圍城挖溝,挖溝圍城,經過不懈努力,竟然沿著大凌河城挖了個圈,此外,他還很有誠意地找來木頭,圍城修了一圈柵欄。

  如此用功,只因害怕。

  鑑於此前他在寧遠、錦州吃過大虧,看見城頭的大炮就哆嗦,所以決定,不攻城,只圍城,等圍得差不多了,再攻。

  對於這一舉動,祖大壽嗤之以鼻,並不害怕,事實上,得知圍城後,他還派人在城頭喊話:

  「我軍糧草充足,足以支撐兩年,你奈我何?」

  皇太極聽到了,並不生氣,想了個很絕的回答,又派了個人去回話:

  「那就困你三年!」

  所謂糧食支撐兩年,自然是吹牛的,幾天倒還成,而且祖大壽當時手下的部隊,有一萬多人,雖然皇太極的兵力是兩萬多,但以他的水平,守半個月沒問題。

  更重要的是,他還有個指望——援軍。

  大凌河被圍的消息傳來後,孫承宗立刻開始組織援軍,先派了幾撥小部隊,由吳襄帶頭,往大凌河奔,據說後來的著名人物吳三桂也在部隊裡。

  可惜,這支部隊剛到松山,就被打回去了。

  皇太極早有準備,因為他的部隊,攻城不在行,打野戰沒問題,反正這破樓拆定了,來幾撥打幾撥!

  孫承宗也很硬,這城樓修定了,就是用人擠,也要擠進去!

  崇禎四年(1631),最大規模的援軍出發了。

  這支援軍由大將張春率領,共四萬餘人,奔襲大凌河,列陣迎敵。

  大客戶上門,皇太極自然親自迎接,到陣前一看,傻眼了。

  統帥張春是個不怎麼出名,卻有點水平的人,他千里迢迢趕到大凌河,卻擺出防守的陣勢,收縮兵力,廣建營寨,然後架起大炮,等皇太極來打。

  因為就雙方軍事實力而言,跟皇太極玩騎兵對砍,基本等於自殺。

  擺好陣勢,準備大炮,還能打幾天。

  這是個極為英明的抉擇,可惜,還不夠。

  戰鬥開始,皇太極派出精銳騎兵,以左右對進戰術,攻擊張春軍兩翼。

  但張春同志很有水平,陣勢擺的很好,大炮打得很準,幾輪下來,後金軍隊損失慘重。

  在戰場上,英明是不夠的,決定戰爭勝負的,是實力。

  進攻失敗後,皇太極拿出了他的實力——大炮。

  由於之前被大炮打得太慘,皇太極決定,開發新技術,造大炮。

  經過刻苦偷學,後金軍造出了自己的大炮,共三十門,雖說質量如何不能保證,至少能響。

  所以當巨大的轟鳴聲從後金軍隊中傳出時,張春竟然產生錯覺,認為是自己的大炮炸膛,還派人去查,但殘酷的事實告訴他,敵人已經馬刀換炮了。

  但張春認定,無論如何,都要頂住,他親自上陣督戰,希望穩住陣腳。

  這個願望落空了。

  為保證此戰必勝,張春來的時候,還帶上了一員猛將——吳襄。

  按原先的想法,吳將軍是本地人,跟皇太極也打了不少仗,熟悉情況。

  應該說,這個說法是很對的,吳襄到底瞭解情況,一看仗打成這樣,立馬就跑了。

  這種搞法極其噁心,並直接導致了張春的潰敗。

  明朝四萬援軍就此覆滅,而城內的祖大壽,基本可以絕望了。

  但絕望的祖大壽不打算放棄,他決定突圍。

  突圍的地點,選在南城,據他觀察,南城敵人最為薄弱。

  按祖大壽的想法,能突出去最好,突不出去就回來,也就是試試。

  但他萬沒想到,這一試,竟然解決了一個貝勒。

  幾天後,祖大壽發動突圍,與後金軍發生激戰。

  圍困南城的,是皇太極的哥哥莽古爾泰,此人屬於大腦很稀缺,四肢很發達類型,故被稱為後金第一猛將(粗人代名詞),但這次,他遇上了更猛的祖大壽。

  戰鬥非常激烈,祖大壽不愧為名將,帶著城裡的兵(並非關寧軍)

  往死裡沖,重創城南軍隊。

  莽古爾泰感覺不對,便向皇太極請求援兵,但出乎意料的是,援兵竟然遲遲不到,莽古爾泰只能親自督陣,用上所部全部兵力,才擋住了祖大壽的突圍,損失極為慘重。

  莽古爾泰在四大貝勒裡,排行第三(皇太極第四),被弟弟忽悠了,實在是氣不過,所以他立即找到皇太極,說自己損失過重,要求換防。

  但皇太極壓根不搭理他,莽古爾泰氣不過,就把刀抽了出來,要砍皇太極,幸好被人攔住,才沒出事。

  搞笑的是,莽古爾泰同志回去後,居然慫了,且越想越怕,連夜都跑到皇太極那裡承認錯誤。

  皇太極倒也乾脆,直接綁了關進牢房,不久後莽古爾泰就死了,死因不明。

  這已經不是皇太極第一次耍詐了,他老人家雖然靠兄弟上台,卻很信不過兄弟,按照他的想法,四大貝勒是沒有必要的,只要一個就夠了。

  為達到這一目的,每到打硬仗時,他都故意安排兄弟上陣,所謂「打死敵人除外患,打死自己除內亂」。

  比如崇禎三年,他聽說孫承宗出兵關內四城,明知敵人很猛,就派二貝勒阿敏出征,被打了個稀里嘩啦回來,趁機撤了兄弟的職。

  這次也差不多,如此說來,他大概還差祖大壽個人情。

  但祖大壽的情況並未改變,他依然出不去,援軍依然沒法來,他依然不投降。

  皇太極想招降祖大壽,很想,所以他費勁心機,先是往城裡射箭,夾帶信件,可是祖大壽的習慣很不好,總不回。

  打了個把月,回信了。

  這也是迫不得已,當初被圍的時候,實在太過突然,按照明朝規定,軍事部隊執行任務時,身邊只帶三天乾糧,現在都三十天了,吃什麼?

  吃人。

  大凌河城裡,除了一萬多軍隊外,還有兩萬多民工,幾千匹馬。

  還好,沒有糧食,吃馬也能活,過了幾十天,馬吃完了。

  沒辦法,只能吃人了。

  當兵的開始吃民工,而且很有組織性,今天吃幾個,就殺幾個,挑好人,組織起來殺掉,分吃。

  殺掉的人除了肉吃完外,連骨頭都沒剩,收起來當柴禾燒,用人骨烤人肉,真正是物盡其用。

  就是這樣,也沒有投降。

  但祖大壽已經到極限了,這樣下去,沒被後金軍打死,也被城裡的兵給吃了。所以他開始跟皇太極聯繫。

  聯繫的話題很簡單,兩個字——投降。

  皇太極知道城裡很困難,很缺糧食,但他並不知道,祖大壽很堅韌。

  祖大壽根本不想投降,他只是拖延時間,等待援軍,但時間越來越長,援軍卻越來越少,於是,經過審慎地思考,祖大壽做出了一個抉擇,脫離苦海的抉擇。

  他與皇太極的使者進行了會談,表示願意投降。

  崇禎四年(1631),祖大壽召集眾將,宣佈決定,投降。

  所有的人都贊成,只有一個人反對——何可綱。

  袁崇煥沒有看錯人,何可綱是一個靠得住的人,他嚴辭拒絕了祖大壽的提議,即使餓死,絕不投降!

  袁崇煥也沒有說錯,他的魔咒最終應驗了。

  大家都投降,你不投降,就只有殺了你了。

  祖大壽用行動,完成了袁崇煥諾言的最後部分:自相殘殺。

  他命令將拒不投降的何可綱推出城外,斬首示眾。

  何可綱死前,並不驚慌,也不憤怒,只有鄙視,對叛徒祖大壽的鄙視。或許在他看來,這是最後的解脫,他終究沒有辜負袁崇煥的期望。

  但他並不知道,堅持到底的人,並不只他一個,堅持的方式,除死外,還有其它方式,比死更痛苦的方式。 殺死何可綱後,祖大壽出城投降。

  對於祖大壽同志,皇太極顯示了最高程度的敬意,比對兄弟還客氣,帶著所有高級官員出營迎接,連跪拜禮都免了,拉進大營後,管吃管喝,吃完喝完又送土特產,安排休息。

  祖大壽很感動,隨即提出,希望為後金立功,並擬出了一個方案:

  錦州的守將,都是自己的手下,雖然現在有巡撫丘禾嘉坐鎮,但只要能潛入城內,召集部下,就能殺掉丘禾嘉,攻陷錦州。

  皇太極同意了他的方案,給祖大壽湊了幾百人,假裝大凌河逃兵,護送他進入錦州,並派出多爾袞率領軍隊,隱藏在錦州附近,等待祖大壽的信號。

  信號是炮聲,按照約定,祖大壽如順利入城,應於十一月二日放炮,第二天動手,殺掉丘禾嘉,如一切順利,就鳴炮通知城外後金軍,裡應外合,攻克錦州。

  兩天後,在皇太極的注視下,祖大壽率領隨從,出發前往錦州。

  事情非常順利,十一月一日,在後金軍的暗中護送下,祖大壽順利入城。

  從某個角度看,皇太極是個生意人。

  其實他並不相信祖大壽,所以勸降又放走,還客客氣氣地請客送禮,只是希望得到更大的回報。

  十一月二日,當他聽到錦州城內傳來炮聲時,他終於放心了,祖大壽傳出入城信號,這次生意不會虧本了。

  但是第二天,他沒有聽到炮聲,很明顯,祖大壽還沒有動手。

  第三天,也沒有炮聲。

  就在他極度懷疑之刻,卻收到了祖大壽的密信。

  這封信是祖大壽從城中送出的,大致內容是說,由於出發倉促,且錦州軍隊很多,身邊的人又少,暫時無法動手,過兩天再說。

  既然如此,就多等兩天。

  兩天,沒信。

  又兩天,還沒信。

  到第三個兩天,終於有信了。

  皇太極又收到了祖大壽的信,寫得相當客氣,首先感謝皇太極同志的耐心等待,然後訴苦,說錦州城內防布森嚴,難以動手,希望皇太極繼續等著,估計到來年,就能辦這事了。

  被人涮了。

  其實從開始,祖大壽就沒打算投降,堂堂大明總兵,怎麼能投降呢?

  但不投降就出不去,所以他決定,投個降,先出去。

  但是何可綱反對。

  此時,祖大壽有兩種選擇,第一,當著大家告訴何可綱,我們不是投降,是忽悠皇太極的,等出去後,我們就找個機會跑路,回家洗了睡。

  但這麼幹,難保不被人舉報,保密起見最好別講。且何可綱本是個二桿子,要死就死,投降就投降,投什麼假降?

  第二;殺了他。

  只能這樣。

  於是何可綱死去了,祖大壽活下來,為了同一個目標。

  事實上,祖大壽回到錦州後,啥都沒幹,就說自己跑回來了,繼續一心一意地鎮守錦州,堅決打擊皇太極。

  但剛涮完人家,就不認賬,實在太過缺德,所以他在十一月二日的時候,還是按約定放了幾炮,就當是給皇太極同志留個紀念,說聲拜拜。

  至於送信解釋情況,說自己暫時無法下手,倒也並非客氣,實在是沒辦法,因為他的許多部下和親屬,還在皇太極那邊,自己跑了,還不客氣客氣,就扯淡了。所以這幾封信的意思也很明確,就是說我雖然騙了你,但你也消消氣,別把事情做絕,將來沒準還能合作。

  當然,關於這件事,也有爭議說祖大壽同志不是詐降,是真降,只不過回錦州後人手不足沒法下手,所以才沒幹。

  這種說法是不太靠譜的,因為很快,他就接受了錦州防務,鎮守錦州,要多少人手有多少人手,也沒幹。

  袁崇煥終究沒有看錯人。

  但這件事情最奇特的地方,既不是祖大壽忽悠,也不是皇太極被忽悠,而是崇禎。

  錦州守將,巡撫丘禾嘉是一個極其謹慎的人,雖然祖大壽沒說實話,但他已多方查證,確認了祖大壽的投降,並且寫成了報告,上報崇禎。

  奇怪的是,報告送上去了,崇禎也看了,卻沒有任何反應,壓根就沒理這事,依然委任祖大壽鎮守錦州。

  在這世上混,大家都不容易,睜隻眼閉隻眼算了吧。

  最倒霉的反倒是孫承宗,他開始砌牆的時候,很多人就不服氣,現在牆沒砌好,就給人拆了,還收拾了施工隊,於是又是一片口水鋪天蓋地而來,孫承宗比較識趣,一個月後就辭職走人了。

  歷經三朝風雲,關寧防線的構架者,袁崇煥、祖大壽的提拔者,忠誠的愛國者,力挽狂瀾的偉大戰略家孫承宗,結束了。

  但這並不是他的終點,七年之後,他將在另一個舞台上,演出他人生最輝煌的一刻,以最壯烈的方式。

  意外的意外大凌河失陷了,皇太極走了,孫承宗也走了,這就是崇禎四年大凌河之戰的結果。

  但還有一個結果,是很多人並不知道,也沒有料到的。

  而這個結果的出現,和袁崇煥同志有莫大的關係。

  袁崇煥殺掉毛文龍後,皮島的局勢很穩定,過了一年,就開始鬧事。

  鬧事的根本原因,還是毛文龍,因為這位兄弟太有才能,以致於他在島上的時候,大肆招兵,不但招漢人,還招滿人。

  畢竟不管漢人滿人,都認錢,而且滿人作戰勇猛,更好用,加上毛文龍會忽悠,越招越多,許多關外的人還專程坐船來參軍,到最後竟然有上千人。

  但毛文龍死後,繼任的人能力差點,沒法控制局面,就兵變了,先是士兵互砍,然後是將領互砍,最後總兵黃龍專程帶兵上島,才算把事鎮住。

  但這件事一鬧,許多人都不想在島上呆了,其中有兩個人,這兩個人是孔有德和耿仲明。

  但到底去哪裡,還是個問題,這二位仁兄都是山東人,原先還是礦工,出來闖關東,現在闖不下去,一合計,還是回老家。

  當然,回去挖礦是不能的,既然是兵油子,還是當兵合算,找來找去,聽說登萊巡撫孫元化那裡缺人,就去了。

  孫元化,明代偉大的科學家,徐光啟的學友,特長是炸藥學、彈道學,簡而言之,是搞大炮的。

  據說這人不但精通物理、化學,還懂葡萄牙語,當年還上過葡萄牙火炮培訓班,屬於放炮專家。

  當時他正跟葡萄牙人搞科學試驗(造大炮),手下缺人,孔有德帶人跑過來,十分之高興,當即就把人給收編了。

  其實孫先生雖說致力於科學研究,也曾打過仗,之前還曾當過寧遠副使,給袁崇煥答打過工,也見過世面。

  可惜,知識分子就是知識分子。

  他並不知道,所謂孔有德、耿仲明,屬於有奶便是娘型,是典型的兵油子,給錢就開工,不給錢就打老闆,招這麼倆員工,只好認倒霉。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這兩位礦工兄弟還是很聽話的,也服管,估計換了老闆,也想好好幹兩天。

  然而意外發生了。

  祖大壽在大凌河築城,被人圍攻,朝廷四處調援兵,孫元化歸孫承宗管,孫承宗找他要兵,他就把孔有德派去了。

  孔有德很聽命,立馬就出發,前去拯救祖大壽。

  走到半路,意外的意外發生了。

  因為此時已經是十月份(陰曆),天開始下雪,孔有德估計是走得急了點,不知是糧食沒帶夠,還是當兵的想開小灶,反正是幾個人私自到老百姓家打獵,把人家裡的雞給吃了。

  吃完了,被人發現了。

  吃了就吃了吧,並非什麼大事,大不了賠幾隻。

  可問題是,當地的老百姓比較彪悍,且沒說賠雞,把人抓住以後,先修理了一頓,打得很慘。

  消息傳上去,當即炸鍋,孔有德怒了,這還了得,後金軍老子都沒怕過,怕老百姓?二話不說,索性搶你娘的。

  問題是,搶完了怎麼辦,畢竟大明是法制社會,犯了法,是要殺頭的,所以孔有德破罐子破摔,反了。

  孔有德同志原本是挖礦的,也沒什麼政治目標,更不打算替天行道,但既然反了,替天搶一把還是要的。

  他帶領部隊,開始沿路搶劫。

  此時,得到消息的孫元化急得不行,連忙找來山東巡撫余大成商量對策,談來談去,談出一個結果——招安。

  想出這麼個招,原因在於他們認定,孔有德的反叛是出於誤會,只要把他拉回來,安慰安慰,沒準再給幾隻雞,就能解決問題。

  更重要的是,這件事如果追究起來,黑鍋就背定了,趁著現在事情還不大,瞞報情況拉人回來,還能保住官位,所以不能動武,只能招安。

  事實證明,瞞報注定是要穿幫的。

  孫元化派出使者,找到孔有德,告訴他,趕緊歸隊投降,否則就什麼什麼。

  孔有德很害怕,當即表示願意投降,前往登州接受整編。

  孫元化很滿意,坐在城裡等著孔有德,幾天後,孔有德順利到達登州,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攻城。

  孫元化同志畢竟是知識分子,他並不知道,像孔有德這種兵油子,本沒有道德觀念,算是無賴,而能鎮得住他的,也只有更無賴的無賴,比如毛文龍。

  而孫專家最多也就是個技術員,對孔有德而言,不欺負是白不欺負。

  還好守軍反應快,立即出城迎敵。

  但就戰鬥力而言,雙方差距實在太大,登州城裡的部隊,平時最多也就打打土匪,跟從皮島來的孔有德相比,只能算儀仗。

  所以沒過多久,部隊就被孔有德軍擊潰,退回城內。

  雖然失利,但大體還算不錯,因為登州城有大炮,據城堅守,應該沒有問題。

  可惜孫元化同志疏忽了極為重要的一點——他忘記了一個人:耿仲明。

  耿仲明還在城內,作為孔有德的鐵桿、老鄉、戰友兼同事,如果不拉兄弟一把,是不地道的。

  耿仲明很地道,所以他連夜打開了城門,放孔有德進城,登州淪陷了。

  孫元化很有點骨氣,聽說叛軍入城,就準備自殺,但手慢了點,導致自殺未遂,被俘。

  孔有德到底是混社會的,講點江湖道義,沒有殺孫元化,只是把他扣作人質,同時,他又致信山東巡撫余大成,要求和談。

  好在余大成還比較清醒,知道事情鬧大了,當即上報朝廷,登州失陷。

  崇禎大怒,搞這麼大的事,現在才來匯報,幹什麼吃的!

  他馬上下令,免去孫元化,余大成的職務,委派謝漣為信任登萊巡撫,接替孫元化,平定叛亂。

  很快,孔有德也得知了這個消息,他明白,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但他對孫元化似乎很有感情,到這份上,都沒動他一根指頭,竟然給放了。

  但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難得幹了件好事,也能把孫專家害死。

  因為這事從頭到尾,孫專家的責任太大,所以孫元化千里迢迢投奔朝廷後,就被朝廷逮了,送到京城,審訊完畢,竟然判了死刑,拉出去砍了。現在的孔有德很麻煩,他雖然佔據了登州,但也就是個縣城,且還在明朝腹地,上天沒路,下地沒門,渡海沒船,基本是歇菜了。

  但非常難得,孔有德同志很樂觀,他非但沒有走,還幹起了大買賣,找來了當年的同事李九成、耿仲明,陳友時,還拉上毛文龍的兒子毛承祿,並廣泛招募各地犯罪分子,擴編軍隊。

  更搞笑的是,他們還組織政府,開始封官,封到一半,發現沒有官印,還專門抓了幾個刻印章的,幫他們刻印,很有點過日子的意思。

  當然,他們在百忙之中,沒有忘記自己的主業——搶劫,原先只搶個把縣,現在牛了,統籌搶劫,分兵幾路,從登州開始,沿著山東半島去搶,搞得民不聊生。

  崇禎決定解決問題。

  但新任巡撫謝漣剛到任,就發現,在圍剿孔有德之前,他必須先突圍。

  孔有德同志手下這幫兵,打後金軍,只能算是湊合,但打關內這幫人,實在是綽綽有餘,謝漣到達萊州之後,就被圍了。

  但孔有德攻城的水平明顯是差點,雙方陷入僵持,你進不來,我出不去。

  朝廷倒真急眼了,聽說新到的巡撫又被圍住,立即增兵,兩萬多人,直奔萊州。

  孔有德聽說朝廷援兵到了,也不含糊,加班加點地攻城,現炒現賣,拉出了登州城裡的大炮,猛轟城頭,竟然轟死了新到任的山東巡撫(謝漣是登萊巡撫)。

  謝漣雖說打仗沒譜,還是比較硬的,死撐,等援兵來。

  他等來的不是援兵,而是一個做夢也想不到的消息。

  圍城的孔有德派出了使者,交給他一封信,信中表示,希望謝大人開恩,願意投降。

  聽明白了,不是要謝大人投降,而是要謝大人接受投降。

  這是個比較搞笑的事,深陷重圍還沒投降,包圍的人倒要投降了,鬼才信。

  謝漣信了,因為形勢擺在眼前,朝廷援兵即刻就到,孔有德是聰明人,投降是他僅存選擇。

  他決定親自出城,接受投降。

  謝大人到底還是知識分子,他不知道,孔有德同志雖然是個聰明人,卻是個聰明的壞人,從他反叛那天起,就沒打算回頭。

  時候到了,孔有德張燈結綵,鑼鼓喧天,親自在城門迎接。謝巡撫很受感動,帶著幾個隨從出城受降。

  為示莊重,他還去找萊州總兵,讓他一起出城。

  總兵不去。

  不但不去,還勸謝巡撫,最好別去。

  跟謝漣不同,這位總兵,是從基層幹起來的,比較瞭解兵油子的特點,認定有詐,堅持不去。

  保住萊州,就此一舉。

  接下來的過程很有戲劇性,謝漣出城後,受到了孔有德的熱情接待,手下紛紛上前,親密地圍住了謝巡撫,把他直接拉倒了大營。

  一進去,就變臉了。

  孔有德的打算是,先把謝巡撫綁起來,當作人質,然後又把隨同的一個知府拉到城下,逼他傳話,讓裡面的人投降。

  這位知府表示配合,到城下,讓喊話,就真喊了:

  「我死後,你們要好好守城!(汝等固守)」

  按常規,此時發生的事情,應該是賊兵極其憤怒,殘忍地殺害了知府大人。

  但事情並非如此,因為知府大人固然有種,但更有種的,是那位不肯出城的總兵。

  他聽說巡撫被人劫了,知府在下面喊話,二話不說,就讓人裝炮彈,看準敵人密集地區,開炮。

  敵人的密集地,也就是知府大人所在地,幾炮打下去,叛軍死傷慘重,知府大人也在其中,壯烈捐軀。

  雖然巡撫夠傻,好在知府夠硬,總兵夠狠,萊州終究守住。

  但孔有德還是溜了,趕在援軍到來之前。

  這麼鬧下去,就沒完了,崇禎隨即下令,出狠招,調兵。

  照目前情況看,要收拾這幫人,隨便找人沒有效果,要整,就必須惡整。

  所以,他調來了兩個猛人。

  第一個,新任山東巡撫朱大典,浙江金華人,文官出身,但此人性格堅毅,飽讀兵書,很有軍事才能。

  但更猛的,是第二個。

  此時的山東半島,基本算孔有德主管,巡撫的工作,他基本都干,想怎麼來怎麼來,看樣子是打算定居了。

  而且此時他的手下,已經有四五萬人,且很有戰鬥經驗,對付一般部隊,綽綽有餘。

  所以派來打他的,是特種部隊。

  崇禎五年(1632)七月,明軍先鋒抵達萊州近郊,與孔有德軍相遇,大敗之。

  孔有德很不服氣,決定親自出馬,在沙河附近布下陣勢,迎戰明軍。

  他迎戰的,是明軍先鋒,明軍先鋒,是關寧鐵騎,統領關寧鐵騎的,是吳三桂。

  第二人,吳三桂也。

  雖然按年齡推算,此時的吳三桂,還不到二十,但已經很猛,只要開戰就往前衝,連他爹都沒法管,對付孔有德之流,是比較合適的。

  戰鬥的進程可以用一個詞形容——殺雞焉用牛刀。

  關寧鐵騎的戰鬥力,已經講過了,這麼多年來,能跟皇太極打幾場的,也就這支部隊。

  而孔有德的軍隊,雖然也在遼東轉悠,但基本算是游擊隊,逢年過節跟毛文龍出來打黑槍,實在沒法比。

  反映在戰鬥力上,效果非常明顯。

  孔有德的軍隊一觸擊潰,被吳三桂趕著跑了幾十里,死了近萬人,才算成功逃走。

  原本孔有德的戰術,是圍城打援,圍著萊州,援軍來一個打一個。

  但這批援軍實在太狠,別說打援,城都別圍了,立馬就撤。

  萊州成功解圍,但吳三桂的使命並未結束,他接下來的目標,是登州。

  被徹底打怕的孔有德退回登州,在那裡,他糾集了耿仲明、李九成、毛承祿的所有軍力,共計三萬餘人固守城池,他堅信,必定能夠守住。

  其實朱大典也這麼想,倒不是孔有德那三萬人太多,而是因為登州城太厚。

  登州,是明代重要的軍事基地,往寧遠、錦州送糧食,大都由此地起航,所以防禦極其堅固。

  更要命的是,後來孫元化來了,這位兄弟是搞大炮的,所以他修城牆的時候,是按炮彈破壞力來算。

  換句話說,平常的城牆,也就能抗鑿子鑿,而登州的城牆,是能扛大炮的,抗擊打能力很強。

  更麻煩的是,孫巡撫是搞理科的,比較較真,把城牆修得賊厚且不說,還充分利用了地形,把登州城擴建到海邊,還專門開了個門,即使在城內支持不住,只要打開此門,就能立刻乘船溜號,萬無一失。

  所以朱大典很擔心,憑藉目前手中的兵力,如果要硬攻,沒準一年半載還打不下來。

  按朱大典的想法,這是一場持久戰,所以他籌集了三個月的糧食,準備在登州城過年。

  到了登州,就後悔了,不用三個月,三天就行。

  孔有德到底還是文化低,對於登州城的技術含量,完全無知。

  聽說明軍到來,跟耿仲明一商量,認為如果龜縮城內,太過認慫,索性出城迎戰,以示頑抗到底之決心。這個決心,只維持了一天。

  率軍出城作戰的,是跟孔有德共同叛亂的李九成,他威風凜凜地列隊出城,擺好陣勢,隨即,就被幹掉了。

  明軍出戰的,依然是關寧鐵騎,來去如風,管你什麼陣勢不陣勢,就怕你沒出來,出來就好辦,騎兵反覆衝鋒,見人就打,叛軍四散奔逃,鑑於李九成站在隊伍最前面(最威風),所以最快被幹掉,沒跑掉的全數被殲。

  此時城裡的叛軍,還有上萬人,但孔有德明顯對手下缺乏信心,晚上找耿仲明,毛承祿談話,經過短時間磋商,決定跑路。

  說跑就跑,三個人帶著部分手下、家屬、沿路搶劫成果,連夜坐船,從海邊跑了。

  按孔有德的想法,跑他個冷不防,這裡這幫傻人不知道,還能頂會,為自己爭取跑路時間。

  然而意外發生了,他過高估計了自己手下的道德水準,畢竟誰都不傻,孔有德剛跑,消息就傳了出去,而類似孔有德這類黑社會團夥,只要打掉領頭的,剩下的人用掃把都能幹掉。

  於是還沒等城外明軍動手,城裡就先亂了,登州城門洞開,逃跑的逃跑,投降的投降,跳海的跳海,朱大典隨即率軍進城,收復登州。

  事情算是結了,但孔有德這幫人在山東亂搞了半年,不抓回來修理修理太不像話,所以將領們紛紛提議,要率軍追擊孔有德。

  但朱大典沒有同意。

  不同意出兵,是因為不需要出兵。

  逃到海上的孔有德很得意,雖說登州丟了,但半年來東西也沒少搶,地主當不成,還能當財主。

  得意到半路,遇上個人,消停了。

  他遇上的這個人,名叫黃龍。

  孔有德跟黃龍算是老熟人,因為黃龍曾經當過皮島總兵,還管過孔有德。

  孔有德怕的人比較少,而黃龍就屬於少數派之一,孔有德之所以投孫元化,就是因為黃龍太厲害,在他手下太難混。

  在最不想見人的地方,最不想見人的時候,遇上了最不想見的人,孔有德很傷心。

  老領導黃龍見到了老部下孔有德,倒也沒客氣,上去就打,孔先生當即被打懵,部下傷亡過半,連他的親人都沒倖免(他搶劫是帶家屬的),紛紛墮海而亡。

  但最不幸的還不是他,而是毛承祿。

  這位仁兄先是老爹(毛文龍)被殺,朝廷給了個官,也不好好幹,被孔有德拉下水搞叛亂,落到這般地步,而關鍵時刻,孔有德不負眾望,毅然拋棄了這位老上級的公子,把他丟給了黃龍。

  而孔有德和耿仲明不愧幹過海盜,雖說打海戰差點,但逃命還湊合,拚死殺出血路,保住了性命。

  毛承祿就不行了,被抓住後送到了京城,被人千刀萬剮。

  黃龍的戰役基本上徹底摧毀了叛軍,孔有德和耿仲明逃上岸的時候,已經是光桿司令了。山東叛亂就此結束。

  這次叛亂歷時半年,破壞很大,而最關鍵的是,叛亂造成了兩個極為重要的結果——足以影響歷史的結果。

  第一個是壞結果:鑑於生意賠得太大,既沒錢,也沒人了,回本都回不了,孔有德、耿仲明經過短時間思想鬥爭,決定去當漢奸,投靠皇太極。

  其實這兩個人投降,倒也沒什麼,關鍵在於他們曾在孫元化手下混過,對火炮技術比較瞭解,且由於一貫打劫,卻在海上被人給劫了,很是氣憤,不顧知識產權,無私地把技術轉讓給了皇太極,從此火炮部隊成為了後金的固定組成部分,雖說孔有德、耿仲明文化不高,學得不地道,造出來的大炮準頭也差點,但好歹是弄出來了。

  更重要的是,由於他們辛苦折騰半年,弄回來的本錢,連同家屬,都被明軍趕進海裡餵魚,虧了老本,所以全心全意給後金打工,向明朝復仇。

  一年後,他們找到了復仇的機會。

  除錦州、寧遠外,明朝在關外的重要據點,大都是海島,這些海島有重兵駐守,時不時出來打個游擊,是後金的心腹大患,其中實力最強的守島人,叫做尚可喜。

  之前我說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是山東老鄉,且全都是挖礦的,現在孔有德決定改行挖人,勸降尚可喜。

  一邊是國家利益,民族大義,一邊是老鄉、老同事,尚可喜毫不為難地做出了抉擇——當漢奸。

  當英雄很累,當漢奸很輕鬆。

  第二個是好結果,經過這件事,崇禎清楚地認識到,關內的軍隊,是很廢的,關外的軍隊,是很強的,所以有什麼麻煩事,可以找關外軍隊解決(比如打農民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14
第7部:大結局 第十二章 純屬偶然

  山東的叛亂是個麻煩事,但要看跟誰比,要跟西北比,就不算個事。

  據說朱元璋當年建都的時候,曾經找人算過一卦,大致內容跟現在做生意的差不多,比如這筆生意能做多少年,有什麼忌諱等等。

  據說那位算卦的半仙想了很久,說了八個字:

  始於東南,終於西北。

  朱元璋建都南京,就是東南,按照這句話的指示,最後收拾他的人,是從西北過來的。

  這句話看起來很玄,實際上倒未必。這位半仙懂不懂算卦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是懂歷史的,自古以來,中原政權完蛋,自己把自己折騰死的除外,大多數外來的什麼匈奴、蒙古,都在西北一帶。

  但就崇禎而言,肯定是不信的,因為對明朝威脅最大的,是後金。

  而後金的位置是東北,就算是被滅了,也是始於東南,終於東北。

  但事實告訴我們,算卦這種事,有時是很準的。

  西北很早就有人鬧事了,但原先並不大,最多就是幾十個人,搶個商舖,拿幾把菜刀,鬧完後上山當匪,殺掉的最高官員,也就是個知縣,如果混得好,沒準將來還能招安,當正規軍。

  但到崇禎元年,事情鬧大了。

  整個陝西、甘肅一帶,民變四起,殺掉知縣,只能算起步了,個別地方還幹掉了巡撫,而且殺完搶完且不散夥,經常到處流竄,到哪搶哪。

  這種團夥,史書上稱之為流賊。

  流賊的特點是,四處跑,搶完就走,打一槍換個地方,組織性不強,昨天搶完,今天就走,可以,昨天被搶,今天加入搶別人,也可以。成員流動性很大,但都有固定領導團隊。

  當時的西北,類似這種團隊有很多,優秀的團隊管理者也很多,但久而久之,問題出現了,由於成員流動性太大,且沒有固定辦公場所,團夥成員文化又低,天天跟著混,時間長了,很難分清誰是誰。

  為妥善解決這個問題,團隊首領們想出了一個絕招——取外號。

  所以在崇禎元年,陝西巡撫呈交皇帝的報告上,有如下稱呼:

  飛天虎、飛山虎、混天王、王和尚、黑殺神、大紅狼、小紅狼、一丈青、上天龍、過天星。

  全是外號。

  取這樣的外號,是很符合實際需要的,畢竟團隊成員文化比較低,你要取個左將軍、右都督之類的稱號,他也不知道是啥意思,而且這種外號,大都是神魔鬼怪,叫起來相當威風。

  至於這上面提到的諸位神魔到底是誰,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鑑於該行當風險很大,且從業者很多,要是運氣不好,剛入行,把外號取好就被幹掉,也很正常。而且許多外號由於過於響亮,使用率很高,經常是幾個人共用一個外號,要搞清楚誰是誰,實在很難。

  無論叫什麼,姓甚名誰,其實都無所謂,說這麼多,只是要你知道,當時的西北,已經不可收拾。

  按一般史書的說法,這種情況之所以出現,是因為明朝末年,朝廷腐敗,經濟蕭條,貪官污吏,苛捐雜稅數不勝數,民不聊生,於是鋌而走險。

  這種說法,就是傳說中的套話,雖說不是廢話,也差不多。

  因為事實並非如此。

  很多人並不知道,明朝末年的民間經濟並沒有蕭條,比如東南沿海,經濟真是不要太好,開生意做買賣,相當紅火,大家齊心協力,正在搞資本主義萌芽,蕭什麼條?

  賦稅也沒多少,以往兩百多年,官田的賦稅,只有百分之十,民間地主的賦稅,最多也就收百分之二十。後來開徵三餉也才到百分之四十。當然,個把地主惡霸除外。

  西北之所以湧出這麼多英雄好漢,只是因為崇禎運氣不好,遇到了一件東西。

  中庸有云:國之將興,必有禎祥,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其實遇到妖孽,倒也沒什麼,畢竟還有實體,實在不行,找人滅了它。

  崇禎遇上的,叫做災荒。

  翻開史書,你會不禁感嘆,崇禎同志的運氣實在太差:

  崇禎元年,陝西旱災。崇禎二年,陝西旱災,崇禎三年,陝西旱災,崇禎四年,陝西旱災…………

  災荒之後,沒有糧食吃,就是饑荒。

  沒有糧食吃,就吃人。

  對受災的人而言,吃人,並非童話。

  據說當時西北各地的小孩,是不能四處亂跑的,如果沒看住,跑了出去,基本就算沒了。

  注意,不是失蹤,是沒了。

  失蹤的意思,是被拐賣了,沒了的意思,是被吃了。

  據說,當時還有人肉市場,具體幹什麼買賣,看名字就知道。

  據說這麼多,只想告訴你,這並不是童話,也不是神話,而是真話。

  既然有災荒,朝廷為什麼不賑災呢?

  答案很簡單,沒錢。

  此前有個經濟學家對我說,明朝滅亡的真正原因,是沒錢。

  我表示同意,財政赤字太多,爭得沒有花的多,最後垮台。

  但他看了看我,說:我說的沒錢,不是沒有收入,是沒錢。

  有什麼區別嗎?

  然後,他講了一個小時,再然後,我翻了一個月的經濟學,明白了區別。

  我很想從頭到尾,把我明白的事情告訴你們。但如果這樣做,我會很累,你們也會很累,所以我決定,用幾句話,把這個問題說清楚。

  明朝滅亡,並非是簡單的政治問題,事實上,這是世界經濟史上的一個重要案例。

  所謂沒錢,是沒有白銀。

  明朝,是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之一,到崇禎接班的時候,商品經濟已經十分發達,而商品經濟十分發達的標誌,就是貨幣。

  明朝的貨幣,是白銀。

  簡單地說,沒錢的意思,就是沒有白銀,沒有白銀,無論你有多少經濟計畫,有多少財政報表,都是胡扯淡。

  舉個例子,陝西受災,朝廷估算,要賑災,必須一百萬兩白銀,但是就算你把皇帝的聖旨拿到陝西,也換不來一兩銀子,因為沒有白銀,所以無法賑災。

  好了,下一個問題,為什麼沒有白銀。

  先糾正一下,不是沒有白銀,而是白銀不夠。

  為什麼白銀不夠?

  這是個很複雜的經濟學問題,我不太想講,估計人也不太想聽。

  但不講似乎也不行,簡單說兩句。

  用大家都能明白的話說,就是白銀有限,朝廷用掉了一兩白銀,未必能掙回來一兩,加上我國人民,素來以勤儉節約聞名,許多人拿到真金白銀,不喜歡花,要麼存在家裡,要麼溶掉,做幾個香爐、人像之類的,還能美化環境,所以市場的白銀越來越少。

  更重要的是,明朝的商品經濟實在太過發達,經濟越發達,需要的白銀就越多,可是白銀就那麼多,所以到最後,白銀就不夠用了。

  這種現象,在經濟學上有一個通稱——通貨緊縮。

  我知道,有人會提出這樣的問題——為什麼不用紙幣?

  很好,如果你提出這個問題,說明你很聰明。

  但我要告訴你,在你之前的六百多年,有人問過這個問題。這個人的名字,叫朱元璋。 六百多年前,他就想到了這個問題,所以開始發行紙幣。

  在經濟學中,有這樣一句諺語:棍棒打不垮經濟理論。

  這句話的通俗意思是,無論你多牛,都要照規矩來。

  朱元璋就是牛人,也要按規矩來。雖然他發行了紙幣,一千、一萬都印過,可惜的是,幾百年來,大家還是認白銀,就不認紙幣,再牛都沒用。

  這個問題到此為止,多餘的話就不說了,你只要知道,崇禎同志是想賑災的,之所以賑災不成,是因為沒有錢,之所以沒有錢,是因為沒有白銀,之所以沒有白銀……

  當然,之所以西北先鬧起來,除去天災、銀禍外,還有點地方特色。

  西北一帶,向來比較缺水,比較窮困,比較沒人理,外加地方官比較扯淡,所以這個地方的人,過得比較苦。

  生活艱苦,飯都沒處吃,自然沒條件讀書。

  沒條件讀書,自然考不上功名,考不上功名,自然沒官做。

  沒官做,也得找事做。

  西北一帶的人,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當兵。

  生活艱苦,民風自然彪悍,當兵是最合適的工作。

  除了當兵之外,還有一份極為合適的工作——驛站。

  驛站雖說比較小,但好歹是官辦的,也算是吃皇糧的,而且各省都有撥款,搞點潛規則,多少能撈點油水,養活自己,是不成問題的。

  據統計,光是甘肅陝西,就有幾萬人指著驛站過日子。

  崇禎二年(1629),驛站沒了。

  之前我說過,被裁掉了,裁掉它的,是一個叫做劉懋的好人。

  崇禎同志的運氣實在太差,災荒、錢慌、又奪了人家的飯碗,如果不鬧,就不正常了。

  他不是故意的。

  所有的一切,都是偶然。偶然的災荒,偶然裁掉驛站,偶然的地點。

  如果其中任意一個偶然沒有發生,也許就不會有最後的滅亡。

  可惜,全都偶然了。

  我曾經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我認定,在這些偶然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必然,一個真正的,決定性的原因。

  就是這個原因,導致了明朝的滅亡。

  我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這個最終的原因,四個字——氣數已盡。

  這個世界上的一切,大致都是有期限的,一個人能紅兩年,很可能是偶然的,能紅十年,就是有道行的,能紅二十年,那是劉德華。

  公司也一樣,能開兩年,很正常,能開二十年,不太正常,能開兩百年的,自己去數。

  封建王朝跟公司差不多,只開個幾年就捲鋪蓋的,也不少。最多也不過三百年,明朝開了二百多年,夠意思了。

  撫戰當然,崇禎是不會這樣想的,無論如何,他都要撐下去,否則將來到地下,沒臉見開舖的朱元璋。

  所以他派出了楊鶴。

  楊鶴,湖廣武陵人(湖南常德),時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經朝廷一致推薦,楊鶴被任命為兵部侍郎,三邊總督,接替之前總督武之望的職務。

  工作交接十分簡單,應該說,基本不用交接,因為楊鶴到任的時候,武之望已經死了。

  不是他殺,是自殺。

  武總督是個很有責任感的人,鑑於西北民變太多,估計回去也沒什麼好果子吃,索性自殺。

  而楊鶴之所以接替這個職務,是因為一次偶然的談話。

  楊鶴是一個進步比較慢的人,在朝廷裡混三十多年,才當上僉都御史,混成這樣,全靠他那張嘴。

  皇帝喜歡魏忠賢,他罵魏忠賢,皇帝討厭熊廷弼,他為熊廷弼辯護。想什麼說什麼,幾起幾落,該怎麼來還怎麼來。

  崇禎元年,他被重新委任為御史,當時民變四起,大家都在商議對策。

  有一次,幾個人聚到一起,聊天,聊的就是這個,楊鶴就在其中。

  楊鶴是都察院的,這事跟他本無關係,他之所以摻和進來,還是兩個字——嘴欠。

  反正是吹牛,不用動真格的,就瞎聊,這個說要打,那麼說要殺,如此熱鬧,楊鶴終於忍不住了,他說,不能打,也不能殺。

  然後他提出了自己的理論——元氣說。

  在他看來,造反的人,說到底,也還是老百姓,如果殺人太多,就是損傷元氣,國家現在比較困難,應該培養元氣,不能亂殺。。

  幾句話,就把大家徹底說懵了,對於他的觀點,大家有著相同的評價——胡說八道。

  不殺人,怎麼平亂?

  這是一個不為絕大多數人接受的理論,不要緊,有一個人接受就行。

  不久之後,崇禎知道了這個理論,十分高興,召見了楊鶴。

  好事一件接著一件,很快,吏部主動提出,鑑於楊鶴同志的理論很有使用價值,正好前任三邊總督武之望死了,正式提名楊鶴同志升任該職務。

  楊鶴不想去,原因很簡單,本來就是吹吹牛的,壓根不會打仗,去了幹啥?被人打?

  但是牛都吹了,外加吏部支持,皇帝支持,如此重任在肩,咬咬牙就去了。

  可是楊同志不知道,吏部之所以支持他,是因為討厭。皇帝之所以支持他,是因為省事。

  和楊鶴不同,吏部的同志們都是見過世面的,知道平亂是要砍人的,砍人是要死人的,死人是要流血的,楊鶴這套把戲,也只能忽悠人,為達到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的效果,讓後來的無數白痴書呆子明白,亂講話要倒霉,才著力推薦他去。

  死在那邊最好,就算不死,也能脫層人皮相比而言,崇禎的用心是比較善良的,他之所以喜歡楊鶴,是因為楊鶴提出了很好的理論——省錢的理論。

  不花錢,不殺人,不用軍餉,不用調兵,就能平息叛亂,太省了。

  就算是忽悠人的,最多把楊鶴拉回來砍了,很省成本,如此生意,不做白不做。

  就這樣,一腦袋漿糊的楊鶴去陝西上任,至少在當時,他的自我感覺很好。

  楊鶴理論之中,最核心的一條,叫做和氣。

  用他自己的話說,殺人是傷和氣的,所以能救活一個,就是一個,畢竟參加民變的,原先就是民,這個理論,一年前,應該是對的楊鶴同志到任後,就發現不對了。

  有一次,農民軍進攻縣城,被擊退,抓住了幾個俘虜,由楊鶴審問。

  但還沒問,楊鶴就發現了一件極為詭異的事——他似乎見過這幾個。

  確實見過,閱兵的時候見過。

  沒錯,這幾個人曾經站在閱兵的隊伍裡,曾經是他的部下。

  強,弱,之間農民軍的戰鬥力很強嗎?

  對於這個疑問,最好的答案,應該是個反問——農民軍的戰鬥力怎麼會強呢?

  在中國歷史上,造反這類活,從來都是被動式,閒著沒事幹,但凡有口飯吃,是不會有人造反的,成本高,門檻也高。

  但遺憾的是,造反這份工作,除了成本、門檻高外,技術含量還高。

  要知道,明朝參加這項活動的,主要是農民,農民的基本工作,是種地,基本工具,是鋤頭。

  而阻止他們參與這項活動的,是明軍士兵,士兵的基本工作,是殺人,基本工具,是刀劍。

  所以在明末大多數情況下,幾百個農民軍跟幾百個明軍對戰,是不太可能發生的,據史料記載,大部分情況,是幾萬農民軍,戰勝了幾百明軍,或是幾百農民軍,搞定十幾個看衙門的捕快。

  而更大多數情況,是幾千明軍追著幾萬、甚至十幾萬農民軍跑。

  沒辦法,畢竟打仗是個技術活,聖賢曾經說過,把武器交給沒有受過訓練的民眾,讓他們去打仗,就是讓他們送死。

  沒有訓練,沒有武器,沒有兵法,沒有指揮,就沒有勝利。

  但楊鶴先生驚奇地發現,他面對的情況,是完全不同的。

  西北的民軍裡,除了業餘造反的以外,還有很多專業造反的人士——明軍,而且數量很多。

  他們精通戰術,作戰狡猾,而且懂得明軍的弱點,非常難以對付,且數量越來越多,民變越來越大。

  出現此類情況,歸根結底,原因就兩個字——沒錢。

  之前我說過,朝廷沒有錢,沒有錢的結果,除了沒錢賑災外,還沒錢發軍餉。

  據統計,當時全國的部隊,大致有上百萬人,而能夠按時領軍餉的,只有遼東軍區的十餘萬人。

  而且就連遼東軍,也不能保證按時發工資,拖幾個月,也是經常的事。袁崇煥同志就曾經處理過相關事務。

  遼東是前線,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就別提了,西北一帶,既然不是前線,自然沒錢,有的人幾年都沒拿到工資,窮得叮噹響,據說連武器都賣了,只求換頓飯吃。

  沒錢賑災,老百姓吃苦,也沒轍,沒錢發餉,當兵的吃苦,就有轍了。

  兜裡沒錢,手裡有刀,怎麼辦?

  涼拌,開搶!

  情況就是如此,官兵越來越少,民軍越來越多,局勢越來越撐不住。

  楊鶴面對的形勢大致如此,大家都明白,就他不明白,等他明白了,跑也跑不掉了。

  如果換個會打仗的,能用兵的,多少還能撐幾天,但楊鶴同志的主要特長,是招撫理論,這就比較麻煩了,據說當時朝廷裡,有些人開玩笑,說楊鶴如果能撐一年,就倒著爬出去。

  就當時的情況看,這位仁兄爬出去的可能性,大致是零。楊鶴同志的下崗日期,指日可待。

  一年後,楊鶴向崇禎呈交了名單,在這份名單上,有這樣十幾個名字:

  神一魁、王左桂、王嘉胤、紅狼、小紅狼、點燈子、過天星、獨頭虎……(以下略去XX 字)

  以上人等,全部歸降。

  這些人是干嘛地,看名字就能猜到,但這些人什麼份量,估計你就不知道了。

  在當時的起義軍中,最能打的,就是神一魁,此人具體情況不詳,但應該受過軍事訓練,作戰十分強悍,屬於帶頭大哥級人物。

  王左桂、王嘉胤,如果你不知道,那不怪你,對這二位兄弟,只提一點就夠了:當時,在王左桂的手下,有個小頭目,叫做李自成。

  王嘉胤營門口站崗的,叫做張獻忠。

  至於後面那幾位,就不說了,說了也沒人知道,你只要明白,他們都是當時一等一的牛人,隨便一個擺出來,都能攪得天翻地覆。

  都投降了。

  除這些人之外,當時陝西、甘肅境內幾乎所有的農民軍,都投降了。

  他們投降的對象,就是那個一腦袋漿糊,啥也不懂,不會打仗的楊鶴。

  奇蹟就這樣發生了,發生在所有人的眼前。

  楊鶴不懂兵法,不熟軍事,但他有一樣別人沒有的武器——誠意。

  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楊先生很有誠意地尋找叛軍,很有誠意地進行談判,很有誠意地勸說投降,最後,他的誠意得到了回報。

  事實證明,農民軍之所以造反,並不是吃飽了撐的,只是因為吃不飽,現在既然朝廷肯原諒他們,給他們飯吃,自然願意投降,畢竟造反這事,要經常出差,東跑西跑風險太大。

  而對於楊總督,他們也是很客氣的,很有點宋江喜迎招安的意思。

  比如神一魁投降,約好地點,楊鶴打開城門,派出群眾代表,熱烈歡迎,眾多民軍頭目大部到場,在楊總督的率領下,前往關帝廟,在關老爺面前,宣誓投降(關老爺靠得住)。

  雖然此前雙方素未謀面(可能在往城下射箭時看過幾眼),但雙方都表現出了相當的熱情,特別是楊總督,獲得了民軍的一致推崇,他們趕走了楊鶴的轎伕,堅持一定要親自把他抬到總督府,並以此為榮。

  一時間,西北喜訊接連,朝廷奔走相告,楊鶴跟各民軍領袖的關係也相當好,逢年過節,還互相送禮,致以節日的問候。

  局面大好,大好,有效期,半年。

  楊鶴同志讀過很多書,幹過許多工作,明白很多道理,但是他並不知道,從招撫的第一天開始,他就已經失敗了。

  因為有一個問題,他始終沒弄明白。

  正是這個問題,注定了他的悲慘結局。

  這個問題是,他們為什麼要造反?

  答案是,為了活下去。

  怎樣才能活下去呢?

  有錢,有糧食。

  要說明這個問題,可以用一個三段論:

  造反,是因為沒錢、沒糧食,投降,是因為有錢,有糧食。

  楊鶴有錢,有糧食嗎?

  沒有。

  所以停止投降,繼續造反。

  在招降之前,楊鶴曾經認為,只要民軍肯投降,事情就結束了,可是投降之後,他才明白,事情才剛開始。

  光是神一魁的部隊,就有三萬多人,這麼多人,怎麼安置?

  招來當兵,就別扯了,連自己手下那點人的軍餉都解決不了,招來這些人,喝西北風?

  趕回家種地,似乎也是白扯,年年災荒,要能回家種地,誰還造反?

  對於這個悖論,崇禎同志是知道的,也想了辦法。

  他先找了幾萬兩銀子,安排發放。然後又從自己的私房錢(內庫)

  裡,拿出了十萬兩,交給楊鶴,讓他拿去花。

  應該說,這一招還是很有效果的,民軍們拿到錢,確實消停了相當長的時間。

  具體是多長呢?

  我前面說過了,半年。

  半年,把錢都花完了,自然就不投降了,該怎麼著還怎麼著,繼續反!

  為了活下去。 為了活下去。

  猛人出場崇禎四年(1631),領了半年工資後,神一魁再次反叛,西北群起響應,而且這次陣勢更大,合計有三十多萬人。

  搞到這個地步,朝廷極為不滿,許多大臣紛紛上告。

  楊鶴很委屈,他本來就不是武將,之所以跑來辦這事,實在是被人弄來的,原來是吹吹牛而已,你偏認真,來了之後,都沒閒著,天天忙活這事,錢花完了,人家又反了,我有什麼辦法?

  崇禎更委屈,原本看你吹得挺好,覺得你能辦事,才把你派過去,這麼信任你,你招降了人,我立馬就給你十幾萬兩銀子,連老子的私房錢都拿出來了,你把錢花完了,這幫人又反了,十萬兩都打了水飄,你幹什麼吃的?

  楊鶴委屈,就寫信給崇禎,說我本不想幹,你硬要我幹,我要招撫,也是沒有辦法。

  崇禎委屈,就寫了封命令:錦衣衛,把楊鶴抓起來。

  崇禎四年(1631)九月,楊鶴被捕,後發配袁州。

  鑑於楊鶴的黑鍋實在太重,由始至終,朝廷沒人替他說話。

  例外總是有的。

  命令傳出後,一個山海關的參政主動上書,要求替楊鶴承擔處罰。

  如此黑鍋都敢背,是不正常的,但這個人幫楊鶴背鍋,就是再正常不過了。

  這位參政,是楊鶴的兒子,叫做楊嗣昌。

  崇禎沒有理睬,楊鶴先生的命運未能改變,依然去了袁州。

  幫父親背鍋,看起來,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導致了兩個重大後果。

  從這份奏疏上,崇禎看到了一個忠於父親的人,按照當時的邏輯,忠臣,必定就是孝子,所以他記住了楊嗣昌的名字,他認定,此人將來必可大用。

  而楊嗣昌背黑鍋不成,父親被發配了,對他而言,莫過於奇恥,從此,他牢牢記住了那些降而復叛的人,此仇,不共戴天。

  楊鶴離開了,但這場大戲才剛開始,事實上,真正的猛人,才剛出場。

  一年前,招撫失敗後,民軍首領王左桂派出起義軍,進攻軍事重鎮韓城,韓城派人去找楊鶴,告急。

  楊鶴很急,因為他的政策是招撫,手中實在沒有兵,但到這節骨眼上,就是自己拿菜刀,也不能不去了。

  但他終究沒有掌握菜刀技術,無奈,他想起了一個人。

  這個人的手上也沒有兵,但楊鶴相信,這個人是有辦法的。

  第一個猛人就此登場,他的名字,叫做洪承疇。

  洪承疇接到了求援的命令,從某種程度上說,這是個相當扯淡的命令,你是總督都沒辦法,我怎麼辦?

  但他並未抱怨,召集了自己的下人和親兵,並就地招募了一些人,踏上了前往韓城的道路。

  這是文官、陝西參政洪承疇的第一次出征,這年,他三十七歲。

  洪承疇,字彥演,號亨九。福建南安人。

  根據記載,此人的家世,可謂顯赫一時:

  曾祖父洪以詵,字德謙,中憲大夫,太傅兼太子太師、武央殿大學士。

  曾祖母林氏、一品夫人。

  祖父洪有秩,資政大夫、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祖母戴氏,夫人。

  有這麼一份簡歷,基本就可以吃閒飯了。

  可惜,洪承疇沒能吃閒飯,事實上,他連飯都吃不上。

  因為所有的這些簡歷,都是後來封的,換句話說,是他掙回來的。

  洪承疇出生時,他的父親因為家境貧寒,外出打工去了,他的母親雖然窮,卻比較有文化,從小就教他讀書寫字。

  洪承疇很聰明,據說7 歲就能背三字經,這是很了不起的,比如說我,27 的時候,還只能背人之初,性本善。

  萬曆四十三年(1615 年),洪承疇23 歲,參加全省統考(鄉試),他的成績很好,全省第19 名。

  第二年,他到北京參加全國統考,成績更好,全國第17 名,二甲。

  然後分配工作,他被分配到刑部。

  這個結果對他而言,是比較倒霉的。

  原因我說過,在明代,要想將來入閣當大學士,必須當庶吉士,進翰林院。以洪承疇的成績,應該能進,可是偏就沒進。

  此後的十幾年,洪承疇混得還可以,當上了刑部郎中,又被外放地方,當了參政。

  參政這個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通常混到最後,就是光榮退休。

  沒考上翰林的進士,混飯吃的小參政,到歷史留名,罵聲不絕,餘音繞柱的大人物,只是因為,他外放的地方,是陝西。

  剛去陝西的時候,洪承疇帶了很多書,因為他只是一個書生,他沒有打過仗,也沒有殺過人。

  據說在世界上,有這樣一種人,他們天生就會打仗,天生就會殺人。

  這是事實,不是據說。

  洪承疇是一個真正的天才,軍事天才,他帶著臨時拼起來的家丁、僕人、伙伕,就這麼上了戰場,卻沒有絲毫的膽怯。

  面對優勢敵軍,他憑藉卓越的指揮,輕易擊敗了起義軍,斬殺五百餘人,解圍韓城。

  在洪承疇人生中,有過無數次戰役,有過無數個強大的對手,最重要的,是這一次。

  這個微不足道的勝利,讓洪承疇明白,他是多麼的強大,強大到可以力挽狂瀾,可以改變無數人的命運。

  他要憑藉著自己的努力,挽救這個末落的王朝,創造太平的盛世。

  諷刺的是,他最終做到了,卻是以一種他做夢也未曾想到的方式。

  洪承疇是一個務實的人,具體表現在,他正確地意識到,楊鶴是一個蠢貨。

  招撫是沒有用的,錢是不夠用的,唯一有用的方式,是鎮壓。

  三十年以來,書,是他僅有的寄託。

  戰後,他丟掉了書,做出了一個新的抉擇——開戰。

  奇蹟就是這樣發生的,此後的兩個月裡,洪承疇率領這支純粹的雜牌部隊,連戰連勝,民軍聞之色變,望風而逃。

  在歷史上,他的這支軍隊,有一個專門的稱呼——「洪兵」。

  洪承疇是文官,楊鶴也是文官,這是兩個人的共同點,也是他們唯一的共同點。

  對待民軍,楊鶴是很客氣的,投降前,他好言好語招撫,投降後,他好吃好喝招待。

  而洪承疇的態度有點差別,投降前,他說,如果不投降,就殺掉你們,投降後,他說,你們投降了,所以殺掉你們。

  對於這件事情,我始終很疑惑,讀聖賢書,就讀出這麼個覺悟?

  自古以來,殺人放火之類的事,從來沒斷過,但公認最無恥的事,就是「殺降」,人家都投降了,你還要幹掉他,太過缺德。

  但更讓我疑惑的是,這種缺德事,洪承疇同志非但幹了,還經常幹。 比如那位曾經圍過韓城,被洪承疇打跑的王左桂,後來也投降了。洪承疇聽說後,決定請他吃飯。

  還沒吃完,一群人衝進來,把王左桂剁了。

  我始終覺得,這事幹得相當齷齪,就算動手,起碼也得等人家吃完飯。

  落在他手上的民軍頭領,不是抵擋到底被殺,就是不抵抗投降被殺,總之,無論抵抗到底,還是不抵抗到底,都得被殺。

  但事實告訴我們,在某些時候,這種方法是有效的,至少對某些人很有效。

  這個某些人,是指張獻忠之類的人。

  關於張獻忠的具體情況,這裡先不講,關於他後來有沒有在四川幹過那些事,也不講,只講一個問題——投降的次數。

  我曾經在圖書館翻過半個月的史料,查詢張獻忠先生投降的相關問題,我知道他是經常投降的,但我不知道,他能經常到這個份上。

  簡單地說,他的投降次數,用一隻手,是數不過來的,兩隻手都未必,而且他投降的頻率也很高,有一次,從投降到再反,只用了十幾天。

  這是難能可貴的,一般說來,投降之後,也得履行個程序,吃個飯,洗個澡,找個地方定居,以上工作全部忙完,至少也得個把月,但張先生效率之高,速度之快,實在令人咂舌。

  相比而言,李自成就好得多了,雖然他也投降,但還是很有幾分硬氣的,說不投降,就不投降,屬於硬漢型人物。

  大體而言,當時許多民軍的行為程序是,起兵、作戰、被官軍包圍,投降,走出包圍圈,拿起武器,繼續作戰。

  此類表演,基本算是固定節目,數不勝數,很快,你就會看到兩個典型案例。

  洪承疇跟楊鶴不同,他是一個現實主義者,在他看來,要徹底扭轉形勢,不能招撫,不能受降,只有一個辦法——趕盡殺絕。

  這種方式的效果相當明顯,短短幾個月內,西北局勢開始穩定,各路民軍紛紛受挫,首領被殺。

  他的優異表現得到了很多人的關注,包括崇禎。對他而言,高昇是遲早的事。

  但他畢竟太年輕,資歷太淺,還要繼續等。

  兩個月後,一件事情的發生,縮短了洪承疇的等待時間。

  崇禎四年(1631),估計是有心臟病,或是膽囊炎,起義軍進攻延綏巡撫鎮守城池的時候,這位巡撫大人竟然被活活嚇死。

  沒膽的人死了,就讓有膽的人上,洪承疇接替了他的位置。

  進步是沒有止境的,又過了兩個月,他的頂頭上司楊鶴被抓了,總督的位置空了出來,沒人能頂替,也沒人願意頂替,除了洪承疇。

  崇禎四年(1631)十月,洪承疇正式接任三邊總督。

  噩夢開始了。

  當時的起義軍,已經遍佈西北,人數有幾十萬,雖說其中許多都是湊人數的,某些部隊還攜家帶口,什麼八十老母,幾歲小孩都帶上,但看起來,確實相當嚇人。

  比如寧夏總兵賀虎臣,有一次聽說起義軍到境內觀光,立即帶了兩千精兵,準備出戰,到地方後,他看到了起義軍的前鋒隊伍。

  然而他沒有動手,就在那裡看著,靜靜地看著,看了會,就走了。

  因為他始終沒有看到這支隊伍的尾巴。

  這是一列長隊,從前到後,長幾十里對這樣的起義軍,看看就行了,真要動手,就傻了。

  問題在於,當時的西北,到處都是這樣的隊伍,穿街過巷,比遊行還壯觀,見著就發怵。

  然後,洪承疇來了在這個世界上,洪承疇害怕的東西,大致還不多。

  在給朝廷的報告裡,他天才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西北民變,人數雖多,但大都是脅從,且老幼俱在,並無戰力,真正精壯之人,十之一二而已,擊其首,即可大破之。

  這意思是,雖然鬧事的人多,但真正能打仗的,十個人裡面,最多也就一兩個,把這幾個人幹掉,事情就結了。

  實踐證明,他的理論非常正確,所謂幾十萬義軍,真正能打仗的,也就幾萬人而已。

  而這幾萬人中,最強悍的,是三個人,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

  只要除掉這三個人,大局必定。

  這三個人中,王左桂已經被殺掉了,所以下一個目標,是王嘉胤。

  然而就在此時,洪承疇得知了一個驚人的消息——王嘉胤死了。

  王嘉胤是被殺的,殺掉他的人,是他的部下。

  他的部下之所以要殺他,實在是被人逼得沒辦法。

  逼他們的人,叫做曹文詔。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15
第7部:大結局 第十三章 第二個猛人

     對曹文詔這個人,洪承疇曾經有過一個評價:世間良將,天下無雙。

  曹文詔,山西大同人,和洪承疇不一樣,他沒有履歷,沒讀過書,沒有背景,出人頭地之前,他只是個小兵。

  十年前,他在一個人的手下當兵,跟著此人去了遼東。這個人叫做熊廷弼。

  九年前,廣寧兵敗,明軍潰敗,他沒有逃跑,而是堅持留了下來,見到了他第二個上司——孫承宗。

  六年前,孫承宗走了,他還是留了下來,此時,他已經當上了游擊,而他的新上司,就是袁崇煥。

  兩年前,他跟著袁崇煥到了京城,守護北京,結果袁崇煥被抓,他依然留了下來。

  一年前,他跟隨孫承宗前往遵化,在那裡,他奮勇作戰,擊退後金大將阿敏,並最終收復關內四城。

  然後,他來到了西北。

  對於這個人,我想就沒必要多說了,從熊廷弼、孫承宗到袁崇煥,他都跟過,從努爾哈赤、皇太極到阿敏,他都打過。

  什麼世面都見過,什麼牛人都跟過,現在把他調回來,打農民軍。

  而且他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跟著他回來的,還有一千人。

  這一千人,是他的老部下,他們隸屬於一支特殊的部隊——關寧鐵騎。

  關寧鐵騎,是明朝最精銳的特種部隊,但人數並不多,大致在六千人左右,其中一半,在祖大壽的手中,曹文詔帶回來的,只是六分之一。

  而他的對手王嘉胤,手下的民軍主力,在三萬人左右。

  王嘉胤什麼來歷,說法很多,靠譜的不多,但在當時那一撥人裡,他是很牛的,之前我說過,在他手下,有個叫張獻忠的小嘍囉,順便再說句,後來威震天下、被稱為「闖王」的高迎祥(李自成是闖王2.0 版本),都是他的人,給他打工。

  而且這人很難得,很有點組織才能,連個縣都沒佔住,就開始搞政府機構,但最搞笑的是,他還大膽地搞了機構改革,突破常規,明朝有的,他有,明朝沒有的,他也有,不但有六部都察院,還有宰相。

  當然,對於這些,曹文詔是沒有興趣的,到任後一個月,他就動手了。

  按通常的說法,他率數倍於民軍的官兵,以壓倒性的優勢,發動了進攻。

  但事實是有點區別的,王嘉胤的兵力前面說過,是三萬人,而曹文詔帶去的人,是三千。

  估計王嘉胤原先沒在部隊混過,也不大知道曹文詔何許人也,對曹總兵的來訪,他倒不是很緊張,畢竟就三千人,還能咋樣。

  王嘉胤認為,就算曹文詔再強,就算他手下有關寧鐵騎,但畢竟是十個打一個,無論如何,都是不會輸的。所以他擺好了陣勢,準備迎敵。

  他太單純了。

  要知道,打了十幾年仗,換了三任領導,從努爾哈赤打到皇太極,還能混到現在,光憑勇猛,十條命都是不夠的。

  曹文詔之所以出名,不是因為勇猛,而是因為耍詐。

  此人身經百戰,通曉兵法,到地方後,壓根沒動手,先斷了王嘉胤的糧道。

  王嘉胤慌了,要堅守,沒有糧食,要突圍,又沒法衝出去。

  就這樣,王嘉胤沖了兩個月,終於,在他即將放棄時,奇蹟出現了。

  曹文詔的包圍圈,竟然出現了漏洞,王嘉胤終於找到機會,衝出重圍。

  王嘉胤感覺很幸運,雖說被困了兩個月,但好歹還是出來了。換個地方,還能接著幹。

  可惜他並不知道,曹文詔是一個沒有漏洞的人,他所有的失誤,都是故意的。

  把人圍起來,然後死磕,是可以的,但是損失太大,最好的方法,是把他們放出來,然後一路追著打。

  在這個思想的指導下,王嘉胤逃了出來,逃出來後,就後悔了。

  因為從他逃出來那天起,曹文詔就跟在他屁股後面,緊追不放,追上就是一頓猛捶,五天之內打了五仗,王嘉胤一敗塗地。

  更可氣的是,曹文詔似乎不打算一次把他玩死,每次打完就撤,等你跑遠點,下次再打,反正他的部隊是騎兵,對此,王嘉胤極為鬱悶。

  其實曹文詔也很鬱悶,誰讓你有三萬人,我只有三千,只能慢慢打。

  打了兩個月,王嘉胤崩潰了,王嘉胤的部下也崩潰了,在某個混亂的夜晚,王嘉胤被部下殺死,部分投降了曹文詔。

  王左桂死了,王嘉胤也死了,剩下的,還有神一魁。

  在所有的起義軍中,最能打的,最能堅持的,就是神一魁。

  為了徹底剷除這個心腹之患,洪承疇決定,跟曹文詔合作。

  所謂合作,就是客氣客氣,就官職而言,洪承疇是總督,曹文詔是總兵,洪承疇是進士,曹文詔是老粗,基本上,洪承疇怎麼說,曹文詔就怎麼做,相當聽話。

  幾年後的那場悲劇,即源自於此。

  其實這個時候,神一魁已經掛了,真正掌控軍權的,是四個人:

  紅軍友、李都司、杜三、楊老柴。

  雖說頭頭死了,但勢頭一點沒消停,光主力部隊,就有五萬人,聚集在甘肅鎮原,準備進攻平涼。

  所以洪承疇決定,一次性徹底解決問題。

  除曹文詔之外,他還調來了王承恩、賀虎臣等人,基本上西北最能打的幾個總兵,都到齊了。

  到齊了,就是群毆。

  群毆之後,民軍撐不住了,決定向慶陽撤退。

  想法是好的,可惜做不了,特別是曹文詔,由於他率領的關寧鐵騎,每人都有兩匹馬,騎累一匹就換一匹,機動性極強,跟幽靈似的,民軍往哪跑,他就等在哪。跑來跑去,沒能跑出去。

  經過兩個月的僵持,雙方終於在鎮原附近的西濠決戰,史稱西濠之戰。

  整個戰役的過程,大致相當於一堂生動的騎兵訓練課,剛開打,還沒緩過勁,曹文詔就率軍衝入了敵軍,亂砍亂殺,大砍大殺,基本上是怎麼砍怎麼有。

  砍完了,退回來,歇會,歇完了,再衝進去,接著砍,所謂如入無人之境,大致就是這個狀態。

  民軍的陣腳大亂,與此同時,洪承疇派出了他的主力洪兵,連同賀虎臣的寧夏兵,王承恩的甘肅兵,發動總攻,敵軍就此徹底崩潰。

  此戰,民軍損失近萬人,首領杜三、楊老柴被生擒(曹文詔抓的)。

  殘餘部隊全部逃散。

  通常狀態下,都打殘了,也就拉倒了。

  洪承疇不肯拉倒,打殘是不夠的,打死是必須的。

  神一魁的四個頭領,抓了兩個,還剩兩個——紅軍友、李都司。

  這個艱巨的任務,由曹文詔接手,他率領自己的兩千騎兵,開始了追擊。 接下來,是曹文詔的表演時間。

  面對曹文詔的追擊,幾萬軍隊幾乎無法抵抗,連戰連敗,死傷近萬,主要原因,還是曹文詔太猛。

  曹總兵是見過大世面的,最猛的八旗軍他都沒怕過,打半業餘的民軍,自然沒問題,每次進攻,他都帶頭衝鋒,打得民軍頭目膽顫心驚,時人有云:「軍中有一曹,西賊聞之心膽搖」。

  這種說法是客觀的,卻是不全面的,因為曹總兵不但玩硬的,還玩陰的。

  在追擊的路上,曹文詔的手下報告,他們抓住了一個叫李宮用的敵軍將領,按日常慣例,處理方法都是拉出去砍了,但曹文詔想了想,對手下說,放了這個人。

  此後的事情,用史書上的話說,「文詔乃縱反間,紿其黨,殺紅軍友。」

  這句話的意思是,曹文詔放走了這個人,並利用他使了個反間計,忽悠了他的同黨,殺掉了四大首領中的紅軍友。

  其實我也很想告訴你,這個反間計到底怎麼使的,只是我查了很多史料,也沒查個明白,有一點是肯定的,對民軍而言,曹文詔,是最為恐懼的敵人。

  人恐懼了,就會逃跑,逃無可逃,就不逃了。

  神一魁剩下的,只有李都司了。

  他很恐懼,所以他逃跑,但殘酷的事實告訴他,繼續跑,是沒有前途的。

  所以他決定,不跑了,回頭,決戰曹文詔!

  等等,再想想想明白了,不跑了,回頭,伏擊曹文詔!

  沒辦法,對付這樣的猛人,還是伏擊比較靠譜。

  他們伏擊的地點,叫做南原。

  為保證圈套成功,他們圍住了附近的一群明軍,吸引曹文詔前來救援。

  曹文詔來了,但在這裡,他看到了敵軍上千名騎兵,二話不說就追。

  追到了南原,穿進了圈套,伏兵四起。

  應該說,伏兵還是有點作用的,受到突然襲擊,曹文詔的部隊被打亂,曹文詔被沖散。

  李都司估計是讀過史書的,至少看過淝水之戰,他當即派人在軍中大喊:曹文詔已死!

  很快,就喊成了口號,鑑於曹文詔不知被衝到哪去了,所以這個謠言很有點用,明軍開始動搖。

  然後,曹文詔就開始闢謠了,不用話筒,用長矛。

  精彩表演開始,史書上的說法,是「持矛左右突,匹馬縈萬眾中。

  諸軍望見」。

  拿著長矛,左衝右突,單槍匹馬在萬軍之中,如入無人之境,然後,大家都看見了他。

  遇上這麼個人,謠言是不管用了,伏擊也別扯了,所以最後的結果,只能是「大敗,殭屍蔽野」

  數過來,這應該是第二次大敗了。但對於洪承疇和曹文詔而言,還沒完。

  殘餘部隊的殘餘繼續逃跑,曹文詔繼續追擊,然後是大敗、復大敗,又復大敗。一路敗到平涼,李都司終於不用敗了,洪承疇殺掉了他。神一魁的四大頭領,最終無人倖免。

  但到這份上,曹總兵還沒消停,他繼續追擊殘敵,竟然追到了甘肅、寧夏,連續幾戰,把殘敵趕盡殺絕,至此,神一魁的勢力徹底退出歷史舞台。西北之內,反軍所剩無幾。

  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崇禎元年的三大民軍領袖,就此結束他們的戲份,在這個舞台上,他們注定只是個配角。

  主角配角死光了,但龍套並沒死,因為活不下去的人,終究還是活不下去,頭頭死了,就另找活路。

  秉持這個原則,王左桂、王嘉胤、神一魁的殘部,以及所有無法活下去的人,為了生存,繼續戰鬥。

  但鑑於陝西、甘肅打得太狠,他們跑到了山西。

  雖說是半業餘組織,但吃了這麼大的虧,總結總結經驗是應該的,於是,在王嘉胤部將王自用的號召下,所有剩下來的民軍領袖,聚集在一塊,開了個會。

  會議的內容,是檢討教訓,互相學習,互相促進,順便再選領導。

  其實也不用選,一般這種事,都是論資排輩,經過群眾推舉,王自用以資歷最多,工齡最長,順利當選新任頭頭。

  鑑於曹文詔、洪承疇之類猛人的出現,大家共同認為,必須團結起來,協同作戰。

  當時去開會的,共有三十六支部隊,史稱「三十六營」。

  跟以往一樣,這三十六位頭目,有三十六個外號,大致如下:

  紫金梁、闖王、八大王、曹操、闖塌天、闖將、掃地王、黑煞神……

  就外號水平而言,跟水滸傳還沒在一個檔次上,梁山好漢們的文化程度,估計是夠格的,什麼急先鋒、拚命三郎、花和尚,都是現代的流行用語,相比而言,掃地王之類的外號,實在讓人不知所謂。

  而且就人數而言,也差點,水滸好漢們,總共是一百單八個,這次只有三十六個,也就夠個天罡。

  但在某一點上,他們跟梁山好漢是很相似的,不可思議的相似。

  你應該還記得,梁山好漢排隊時,排在第一的,並不是及時雨宋江,而是托塔天王晁蓋。

  然而晁蓋並不是真正的主角,因為後來他被人給掛了。

  這次的三十六位老大也一樣,排在第一的紫金梁,就是王自用,他是當時的首領,後來倒沒被人掛,自己掛了。

  真正的主角,是後面的五位,外號你不知道,那就對個號吧:

  闖王——高迎祥八大王——張獻忠曹操——羅汝才闖塌天——劉國能最後,是最牛的一位,闖將——李自成這是極為有趣的五個人,他們性格不同,關係不同,有的是上下級,有的是戰友,有的是老鄉,為了生存,揭竿而起。

  然而在此後的十幾年裡,他們終將因為各自的原因,選擇各自的道路,或互相猜忌,或者互相排擠,互相殘殺,直至人生的終點。

  終點太遠了,從起點說起吧。

  開完這次會後,各位老大紛紛表示,要統一思想,集中力量,共同行動。

  這次開會的起義軍,總兵力,近二十萬人,開完後就分開了。

  分開去打仗。

  他們兵分幾路,開始向山西各地進軍。

  崇禎得知,立即下令山西巡撫,全力圍剿。

  當時的山西巡撫,是個水貨。

  這位仁兄調兵倒很有一套,聽說敵人來了,馬上四處拉人,陝西、甘肅、寧夏的兵都被他拉了過來,光是總兵,就有三個。

  但這人有個毛病,喜歡排兵佈陣,把人調來調去,指揮亂七八糟,還沒等他布出個形狀,幾路民軍連續攻克多地,鬧得天翻地覆。

  於是崇禎惱火了,他決定換人,換一個能讓這三十六位首領做噩夢的人——曹文詔。

  曹文詔算是出頭了,原先在遼東系,也就是個游擊,榮歸故里後,短短一年時間,就升了副總兵,現在是總兵。 山西總兵,大致相當於軍區司令員,但按崇禎的意思,這個總兵,大致相當於總司令,因為根據命令,所有追剿軍,都要服從曹文詔的指揮。

  對於這個安排,三十六位頭頭是有準備的,所以他們決定,以太原一帶為基地,協同合作,集中優勢兵力,擊潰曹文詔。

  崇禎六年(1633),曹文詔正式上任,積極備戰,準備進攻。

  大戰即將開幕,但在開幕之前,這場戲又擠上來一個人。

  對這個人,曹文詔是比較熟悉的,因為在到西北之前,他經常見到這個人。

  此人之所以上場,是被崇禎臨時硬塞進來,一般說來,但凡在歷史舞台上混的,除個別猛人外(如朱元璋),藝術生涯都比較短,混個幾年就得下場。

  但這位仁兄,上場的時間實在很長,曹文詔下去了,他沒下去,明朝亡了,他都沒下去,直到死在場上,都是主角。

  隆重介紹,第三個猛人,左良玉。

  就知名度而言,左良玉是比較高的,在很大程度上,他要感謝孔尚任,因為這位仁兄把他寫進了自己的戲裡(桃花扇),雖然不是啥正面角色,但好歹是露了臉。

  左良玉,字崑山,無學歷,文盲。

  左良玉的身世,是非常秘密的,秘密到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從小父母雙亡,由叔父撫養長大,就這麼個出身,你讓他飽讀詩書,就是拿他開涮。

  沒書讀,也得找工作,長大以後,左良玉去當了兵,小兵。

  他的成長經歷,跟曹文詔類似,但他混得比曹文詔好,到崇禎元年的時候,就已經混到了都司。

  順便說一句,他之所以混得好,跟個人努力關係不大,只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

  天啟年間,他還是個小兵時,有一次機緣巧合,遇到了一個人。

  當時的左良玉,實在沒啥特點,誰都瞧不上,但這個人算是例外,看見左良玉後,驚為天人,說他很好,將來很強大,就說了幾句話,建議朝廷給他提了個游擊。

  這位慧眼識才的仁兄,叫做侯恂,希望你還記得他,因為天啟二年,他還曾經提拔過另一個人——袁崇煥。

  按侯恂的說法,左良玉是個難得的人才,很快就會出人頭地。

  但事情跟他所說的,似乎還是有點差距,左良玉一直到崇禎元年,還是個小人物。

  但不負侯恂所望,左良玉終究還是出名了,只是出名的方式,比較特別。

  這事之前也提過,崇禎元年,寧遠兵變,巡撫畢自肅自盡,袁崇煥來收拾殘局,收拾來收拾去,就把左良玉給收拾了。

  當兵的沒拿到工資,才兵變,左良玉有工資,自然不參加,但手下的兵嘩變,他負領導責任,就這麼被趕回了家。

  回家呆了幾天,又回來了。

  袁崇煥死後,孫承宗又把他招了回來,去打關內四城,就是在那裡,他開始暫露頭角,和曹文詔並肩作戰,收復了遵化。

  恰好,這段時間侯恂也混得不錯,順道給他提了副將,從此順風順水。

  客觀地講,左良玉同志的進步,基本上是靠侯恂的,但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侯恂是個眼光很準的人,袁崇煥,他沒有看錯,左良玉,也沒有。

  根據史料記載,左良玉身材很高,作戰很猛,且足智多謀,雖說沒文化,但很懂兵法,每次打仗都給人下套挖坑,此外,他個人的戰鬥技術也相當厲害。

  除作戰外,左良玉還有點個人技術,他使用的兵器,不是長矛,而是弓箭,據說百發百中,而且左右手都能射箭,速度極快。

  到山西后,果然不同反響。

  先在涉縣打了一仗,大敗之,然後在輝縣打了一仗,大敗之,最後到了武安,被大敗之。

  這是個比較奇怪的事,當時左良玉的手下,有七八千人,竟然被農民軍全殲,他自己帶著幾個手下好不容易才跑回來,實在很沒有名將風采。

  不過不要緊,就算名將,也有發揮失常的時候,何況還有個不會發揮失常的名將。

  對於皇帝的任命,曹文詔很感動。

  猛人被感動,反映在行動上,就是猛打,猛殺。

  崇禎六年(1633)二月,文詔開始攻擊。

  他追擊的敵人,有二十萬,而他的兵力,是三千人。

  不用懷疑,你沒有看錯,這就是曹文詔所有,且僅有的兵力。

  他的追擊之旅,第一站是霍州。在這裡,他遇上了自己的第一個對手——上天龍。

  上天龍究竟是誰,就別問了,我只知道,他是死在曹文詔手下的第一個首領。

  上天龍手下,有上萬人,擺好陣勢,曹文詔率軍衝鋒。

  這位兄弟抵抗的時間,也就是那一沖的瞬間——一沖就垮。

  垮得實在太快,所以頭頭也沒來得及跑,就被曹文詔殺了。

  他的第二站,是孟縣。

  孟縣,離太原沒多遠,在這裡等待著他的,是混世王。

  混世王這個外號,是很有點哲學意味的,畢竟在世上,也就是個混,但曹文詔用實際行動生動地告訴他,混是容易的,混成王是很難的。

  雙方在孟縣相遇,混世王的兵力,大致是曹文詔的六倍。

  六十倍都沒用。

  曹文詔毫無費力,就擊潰了混世王,混世王想跑,沒跑掉,被曹文詔斬殺當時的太原,算是民軍的天下,因為這裡是三十六營首領,紫金梁王自用的老巢,此外,如闖王高迎祥、闖將李自成等猛人,也都在那一帶混。

  曹文詔來後,就沒法混了。

  在他到任幾個月後,史書上出現了這樣的記載,「五台、盂縣、定襄、壽陽賊盡平。」

  曹文詔實在太猛,他連續作戰,連續獲勝,先後擊潰十幾支民軍,但凡跟他作戰的,基本都撐不過一天,此後,他又在太谷、范村、榆社連續發起攻擊,「賊幾消盡。」

  其實打到這個份上,就算夠意思了,但曹文詔是個比較較真的人,非要干到底,因為那個最終的目標,就在他的眼前——紫金梁。

  曹文詔是明白人,他知道,就憑對方這二十多萬人,即使站在那裡不動,讓他砍,三千人,也得砍上十天半月。

  所以最快,最方便的辦法,就是干掉紫金梁。

  為實現這個目標,他發動了連續攻擊,關於這段時間的經歷,史書上的記載,大致是時間、地名、斬殺人數——曹文詔斬殺的人數。

  短短十五天內,曹文詔率軍七戰七勝,打得紫金梁到處亂跑,先到澤州、再到潤城、沁水,每到一地,最多一天,曹文詔就到,到了就打,打了就勝。

  紫金梁原本的想法,是集中兵力,跟曹文詔死磕。

  但事實證明,死磕未必能行,死倒是肯定的。

  一個月,紫金梁的兵力已經損失了近三分之一,這麼下去,實在賠不起了。

  於是他做出決定,分兵。

  紫金梁現在的想法,是曹文詔再猛,也沒法分身,分兵之後,就看運氣了,誰運氣不好,被逮著,命苦不能怨政府。

  就這麼辦了,紫金梁分工,他去榆社,老回回(三十六營之一)

  去武鄉,過天星(三十六營之一)去高澤。 關於結局,史書上記載如下:「文詔皆擊敗」

  到底怎麼辦到,我到今天也沒弄明白。

  但紫金梁、八大王們明白了,混到今天,再不躲就沒命了。

  曹文詔是山西總兵,山西是沒法呆了,往外跑。

  跑路的方向,有兩個,一個是直隸(河北),另一個是河南。

  紫金梁去了河南,至少在那裡,他還是比較安全的。

  這個想法再次被證明,是錯誤的,因為曹文詔同志是很負責的,別說中國河南,就算歐洲的荷蘭,估計照去。

  在曹文詔的追擊下,紫金梁王自用吃了大虧,好不容易跑到河南濟源,終於解脫了。

  人死了,就解脫了。

  所幸,他還算是善終,在被曹文詔幹掉之前,就病死了。

  崇禎六年五月,紫金梁死去了,三十六營聯盟宣告結束。

  紫金梁結束了他的使命,接替他的,將是一個更為強大的人。

  合謀當然,對當時的起義軍而言,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曹文詔還在追。

  紫金梁死後,曹文詔繼續攻擊,在林縣,他遇上了滾地龍率領的民軍主力,一晚上功夫,全滅敵軍,殺死滾地龍,此後又攻下濟源,在那裡,他殺死了三十六營的重要頭領老回回。

  洪承疇在陝西,陝西消停了,曹文詔在山西,山西也消停了。雖然河南也不安全,但對於眾位頭領而言,能去的地方,也只有河南了,具體的地點,是河南懷慶。

  河南懷慶,位於河南北部,此地靠近山西五台山地區,地段很好,想打就打,不想打就鑽山溝,是個好地方。

  於是,崇禎六年(1633)六月,山西、陝西的民軍基本消失——全跑去河南了。

  河南的日子還算湊合,雖說曹文詔經常進來打幾圈,但時不時還能圍個縣城,殺個把知縣,混得還算湊合,到崇禎六年六月,來這裡的民軍,已經有十幾萬人。

  但好日子終究到頭了,因為另一個猛人,來到了河南——左良玉。

  三年前,孫承宗收復關內四城的時候,最能打的兩個,就是左良玉和曹文詔。

  就軍事天賦而言,兩人水平相當,也有人說,左良玉還要厲害點,之所以打仗成績不好,說到底還是個人員素質問題。

  曹文詔率領的,是關寧鐵騎,所謂天下第一強軍,戰鬥力極強,打起來也順手。

  但左良玉估計是跟袁崇煥關係不好,來的時候,沒有分到關寧鐵騎(大多數在祖大壽的手上),只能在當地招兵。

  這就比較麻煩了,倒不是說當地人不能打仗,關鍵在於,參加民軍鬧事的,大都也是當地人。

  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都是苦人家,閉隻眼就過去了,官軍也好,民軍也罷,都是混飯吃,何必呢?

  而這一次,左良玉得到了一支和以往不同的軍隊—昌平兵。

  明代的軍隊,就戰鬥力而言,一般是北方比南方強,北方的軍隊,最能打的,自然是遼東軍,問題在於,遼東軍成本太高,給錢不說,還要給地,相對而言,昌平兵性價比很高,而且就在京城附近,也好招。

  帶著這撥人,左良玉終於翻身了,他連續出擊,屢戰屢勝,先後斬殺敵軍上萬人,追著敵軍到處跑。

  到崇禎六年(1633)九月,不再跑了民軍主力被他趕到了河南武安,估計是跑得太辛苦,大家跑到這裡,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我們有十幾萬人,還跑什麼?就在這裡,跟左良玉死磕。

  這是一個極為錯誤的抉擇。

  敵人不跑了,左良玉也不跑了,他開始安靜下來,不發動進攻,也不撤退。

  對左良玉的反常舉動,民軍首領們很納悶,但鑑於左總兵向來彪悍,他們一致決定等幾天,看這位仁兄到底想幹什麼。

  左良玉想幹的事情,就是等幾天。

  他雖然很猛,也很明白,憑自己這點兵力,追著在屁股後面踹幾腳還可以,真捲袖子上去跟人拚命,是萬萬不能地。

  在對手的配合下,左良玉安心地等了半個月,終於等來了要等的人。

  根據崇禎的統一調派,山西總兵曹文詔、京營總兵王朴、總兵湯九州以及河南本地軍隊,日夜兼程,於九月底抵達武安,完成合圍。

  對首領們而言,現在醒悟,已經太晚了。

  下面,我們介紹下在這個包圍圈裡的諸位英雄,據史料記載,除了知名人物高迎祥、張獻忠、羅汝才、李自成外,還有若干歷史人物,如薛仁貴、劉備(都是外號)、以及某些新面孔,比如鞋底光(一直沒想明白這外號啥意思,估計是說他跑得快),逼上路(這個外號很有覺悟)、一塊雲(估計原先干過詩人)、三隻手(這個……);某些死人,比如混世王、上天龍……(應該之前已經被曹文詔幹掉了)。

  大抵而言,所有你知道,或是不知道的,都在這個圈裡。

  對諸位首領而言,崇禎六年的冬天應該是過不去了。

  因為除被圍外,他們即將迎來另一個相當可怕的消息。按規定,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指認一名前線總指揮,根據級別,這個包圍圈的最高指揮者,必定是曹文詔。

  當然,如果真是曹文詔管這攤子事,歷史估計就要改寫了,因為以他老人家的脾氣,逮住這麼個機會,諸位首領連全屍都撈不著。

  可是,不是曹文詔。

  因為一個偶然的事件。

  崇禎六年九月,曹文詔被調離,赴大同任總兵。

  關於這次任命,許多史書上都用了一個詞來形容——自毀長城。

  打得好好的,偏要調走,純粹是找抽。

  而這筆帳,大都算到了御史劉令譽的頭上。

  因為據史料記載,曹文詔當年在山西的時候,跟劉御史住隔壁,曹總兵書讀的少,估計也不大講禮貌,欺負了劉御史,兩人結了梁子。

  後來劉御史到河南巡視,曹總兵跟他聊天,聊著聊著不對勁了,又開始吵,劉御史可能吃了點虧,回去就記住了,告了一黑狀,把曹文詔告倒了,經崇禎批准,調到大同。

  史料是對的,說法是不對的。

  因為按照明代編制,山西總兵和大同總兵,算是同一級別,而且崇禎對曹文詔極為信任,別說一狀,一百狀都告不倒。

  真正的答案,在半年後揭曉。

  崇禎七年(1634)初,皇太極率軍進攻大同。

  崇禎是個很苦的孩子,上任時年紀輕輕,小心翼翼地裝了兩年孫子,幹掉了死太監,才算正式掌權,掌權之後,手下那幫大臣又鬥來鬥去,好不容易幹了幾件事(比如裁掉驛站),又幹出來個李自成。

  辛辛苦苦十幾年,最後還是沒轍史料告訴我們,崇禎很勤奮,他每天只睡幾個小時,天天上朝,自己和老婆都穿舊衣服,也不好色(沒有時間),兢兢業業這麼多年,沒享受權力,盡承擔義務。這樣的皇帝,給誰誰都不干。

  可憐可憐的崇禎同志之所以要把曹文詔調到大同,是因為他沒有辦法。

  家裡的事要管,外面的事也得管,畢竟手底下能打仗的人就這麼多,要有兩個曹文詔,這事就結了。

  對於皇太極的這次進攻,崇禎是有準備的,但當進攻開始的時候,才發現準備不足。

  皇太極進攻的兵力,大致在八萬人左右,打寧遠沒指望,但打大同還是靠譜的。

  自進攻發起之日,一個月內,大同防線全面擊破,各地紛紛失守,曹文詔雖然自己很猛,蓋不住手下太弱,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擊破周邊地區後,皇太極開始集結重兵,攻擊大同。

  大同是軍事重鎮,一旦失陷,後果不堪設想,就兵力對比而言,曹文詔手下只有兩萬多人,而主力關寧鐵騎,只有一千多人,失陷只是時間問題。

  於是崇禎也玩命了,在他的調派下,吳襄率關寧鐵騎主力,日夜兼程趕往大同,參與會戰。

  曹文詔也確實厲害,硬扛了十幾天,等來了援兵。

  皇太極眼看沒指望,搶了點東西也就撤了。

  崇禎七年(1634)的風波就此平息,手忙腳亂,終究是搞定了。

  曹文詔同志就慘了,雖然他保住了大同,但作為最高指揮官,責任是跑不掉的,好在朝廷裡有人幫他說幾句話,才撈了個戴罪立功。

  但皇太極這次進攻,導致的最嚴重後果,既不是搶了多少東西,殺了多少人,也不是讓曹總兵被黑鍋,而是那個包圍圈的徹底失敗。

  其實在崇禎十七年的統治中,有很多次,他都有機會將民軍徹底抹殺。

  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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