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明朝的那些事兒 作者:當年明月 (已完成)

 
tyler002 2008-9-25 15:1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8 120402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2-4-27 22:32
明朝那些事兒4 第七章 徐階的覺醒
【徐階】
粗略計算下,徐階應該算是一個死過三次的人。當然,沒死成。
弘治十六年(1503)十月,徐階誕生在浙江宣平,由於他的父親是松江華亭人(今上海市),所以後代史書把他算作松江人。
徐階有著一個幸福的家庭,他的父親是當地縣丞(八品),雖說官小,但畢竟是經濟發達地區,混口飯吃也不是太難。總體而言,他家還算比較富裕,比照成分大致相當於小型地主。
雖然家境寬裕,不用上街賣報紙,滾煤球,也不用怕餓死凍死,但徐階卻曾比任何人都更靠近死神。
他的第一次死亡經歷是在周歲那一年,家人抱著徐階在枯井邊乘涼,不小心摔了一跤,自己倒沒怎麼著,拍拍屁股上的土站起來,一琢磨感覺不對,手裏似乎少了點什麼東西,回頭一看,徐階已經掉進井裏了。
這可算是缺了大德,自由落體的徐階雖然沒有跌進水裏,卻也和井底硬地來了次親密接觸。
我一直認為,投井自盡算是個比較痛苦的死法,比投江差遠了,就如同而今的房地產市場,想死都找不到個寬敞的地方,還是投江好,想往哪跳就往哪跳,不用考慮落地面積,末了還能欣賞無敵江景,想看哪里就看哪,誰也擋不住。
枯井雖然摔不死人,但應該能摔殘,小徐階掉下井後,全家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半天才把他撈出來(沒有工程機械),等重見天日時,徐階兄卻既不哭也不鬧——暈過去了。
他這一暈可大了去了,無論如何搶救,掐人中灌湯灌藥就是不醒,連續幾天都是如此,到了第三天,大夫告訴他們:快準備棺材。
第四天,徐階醒了。
徐階,繼續成長吧,下一次你會離死亡更近。
正德二年(1507),徐階隨父親外出趕路,父親在前面走,他在後面緊跟著,在經過一座高山的時候,徐階一不小心,又出了點意外,當然,他並沒有掉進枯井,相對而言,他這次掉的地點比較特別——懸崖。
等老爹聽見響聲回過頭來時,徐階已經跌落山崖。
這位父親大人即刻放聲大哭,枯井多少還有個盼頭,懸崖底下就是閻王的地盤了,地府招人那叫一收一個准。
痛快哭完了,還得去下面收屍,父親帶了幾個幫手繞到了懸崖下,可是左找右找卻始終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總不能飛了吧,父親抬起頭,看見了掛在樹上的兒子。
從此以後,徐階的經歷就成了街知巷聞的奇談,所有的人都認為如此大難竟然不死,此人必有後福。
這話似乎沒錯,從此徐階的生命踏入了坦途,但人生的最大一次考驗仍在前方等待著他,只有經受住這次比死亡更為痛苦的折磨,他才能成長為忍辱負重、獨撐危局的中流砥柱。
這之後的日子是平淡無奇的,正德八年(1513),徐階的父親辭去了公職,回到了華亭縣老家,在這裏,徐階受到了良好的教育,他十分聰明,悟性很高,四年之後,他一舉考中了秀才,進入縣學成為生員。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七歲的徐階前往南京參加鄉試,結果落榜,只得打道回府,繼續備考。
但這對他而言未必是件壞事,因為就在第二年,一個人來到了他的家鄉,並徹底改變了徐階的一生。
正德十五年(1520),一位新科進士成為了華亭的知縣,他的名字叫聶豹。
應該說聶豹是一個稱職的知縣,而在公務之外,他還有一個愛好——聊天,每天下班之後,他都會跑到縣學,和那班秀才一起探討經史子集。
正是在那裏,他遇到了徐階。
當聶豹第一次和徐階交談時,這個年輕人高超的悟性和機智的言辭就讓他大吃一驚,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前途不可限量的可造之材。
於是,當談話結束,眾人紛紛散去的時候,聶豹私下找到了徐階,問了他一個問題:是否願意跟隨自己學習。
徐階不傻,他清楚這意味著什麼,所以他毫不猶豫地作了肯定的答復。
自此之後,徐階拜聶豹為師,向他求學。
但徐階沒有想到,這個看上去極為尋常的縣官,卻並非一個普通人,他即將展示給徐階的,是一個神秘新奇的世界。
不久之後,徐階便驚奇地發現,聶豹教給他的,並不是平日談論的經史文章、更不是考試用的八股,而是一門他聞所未聞的學問。
在徐階看來,這是一種極其深邃神秘的學識,世間萬物無所不包,而更為奇怪的是,連經世致用、為人處世的原理也與他之前學過的那些聖人之言截然不同。
但他並沒有猶豫,在之後的兩年裏,他一直在刻苦認真地學習鑽研著,日夜不輟。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這個與眾不同的老師正在教授給他一種特別的智慧,並將最終成為他一生中最為重要的財富。
嘉靖元年(1522),應天府即將舉行鄉試,這一年徐階二十歲。
他對聶豹的欽佩和崇拜已經達到了頂點,在這兩年之中,他曾無數次發問,無數次得到解答,他掌握了聶豹所傳的精髓,瞭解了這套獨特的體系,但兩年來,仍然有一個讓他十分好奇的疑問,沒有得到答案。
於是在他離家赴考的那天,他向為自己送行的聶豹提出了這個最後的問題:
“你怎麼會懂得這麼多呢?”
聶豹神秘地笑了:
“那是另一個人教我的。”
“幾年前,我在江西求學之時(聶豹是江西吉安人)遇到一人,聽其所講極為怪異,甚是不以為然,當時我年少氣盛,與他反復爭辯幾日,終於心服口服。”
聶豹抬起頭,走出了他的回憶,看著這個即將踏上人生征程的年輕人,說出了最終的答案:
“當日我雖未曾拜師,卻蒙他傾囊以授,我所教給你的一切,都是當年他傳授於我的,你今此去前途未蔔,望你用心領悟此學,必有大用。”
“此學即所謂‘致良知’之心學,傳我此學者,名王守仁。”
【致命的考驗】
徐階牢牢地記住了王守仁這個名字,他拜別聶豹,就此翻開了自己傳奇人生的第一頁。
南京的鄉試十分順利,徐階如行雲流水般答完考題,提前交卷離開了考場,他很有信心,認定自己必可一舉中第。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自信十足的時候,他的卷子卻已經被丟在了落榜者的那一堆裏。
他的運氣實在不好,當時的應天府批卷考官看到他的卷子,卻如同是地球人看到了外星人,順手就往地上一扔:這寫得是什麼玩意兒!
就在徐階先生即將成為複讀生的時候,上天又一次朝他微笑了。
此時,主考官恰好走了進來,看見了這一幕,他撿起了卷子,仔細看了很久,然後走到那位批卷官的面前,說出了自己的結論:
“當為解元。”
所謂解元,就是第一名,目瞪口呆的批卷官半天才反應過來,卻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落榜。
解元和落榜實在反差太大,雙方爭執不下,最後終於達成妥協,錄取徐階,不點解元。
當時的徐階對這一切絲毫不知,完全被蒙在鼓裏,不過無所謂,他已經獲得了更進一步的資格,一年之後,他將見識真正的大場面,去面對這個帝國的統治者們。
嘉靖二年(1523),徐階前往北京,參加了會試,看來京城的考官水準確實不錯,他的文章沒有再受到非難,雖然沒有拿到會元,卻也十分順利地進入了殿試。
徐階的心理素質還行,見了大老闆也不怎麼慌張,鎮定自若地完成了自己的答題。殿試後,內閣大臣審讀答卷,看到他的文章,都極為驚訝,讚歎不已,認為此科狀元非他莫屬。
就在此刻,另一個人走入審卷室,和鄉試時如出一轍,他也找到了徐階的試卷。
這個人叫林俊,時任刑部尚書,沒事遛彎路過,就順便進來看看,他拿起卷子認真地看了一會,評語脫口而出:
“好文章!當評第一名!”
這回麻煩了。
應該說這位尚書大人給了個不錯的評價,可是問題在於,這話實在不該由他來說。
說來慚愧,這位仁兄雖說愛才,也是高級幹部,卻有一個缺點——人緣不好,當時的內閣大臣費宏等人和他有著很深的矛盾,平時就看他很不順眼,現在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便就此作出了推論——此文作者與他有著不可告人的關係。
托林大人的這一聲吆喝,本來眾望所歸的狀元徐階就變成了探花徐階。
頭等獎變成了三等獎,但也算湊合了,冤就冤點吧,不過領導的眼睛畢竟是雪亮的,就在徐階金榜題名,去朝廷見考官、拜碼頭的時候,他的才能終於得到了肯定。
在那裏,徐階見到了朝中第一號人物——楊廷和。
當這個二十一歲的青年出現在這位官場絕頂高手面前的時候,楊廷和立即作出了判斷:
“此少年將來功名必不在我等之下!”
公報私仇的費宏也挨了領導的批評:
“你是怎麼做事的,為何沒把他評為第一呢?!”
佩服、佩服,楊廷和先生這麼多年還真沒白混。
發達了,探花徐階的前景一片光明,比強光燈還亮,領導賞識他,作為高考全國第三名,翰林院向他敞開大門,一條大道展開在他的腳下,庶起士——升官——入閣,榮華富貴正等待著他。
懷著極度的喜悅,徐階衣錦還鄉,他的父親激動萬分,自己一生也只混了個正八品縣辦公室主任(縣丞),兒子竟然這麼有出息,這輩子算是賺大發了。母親顧氏也是一把鼻涕一把淚,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在他們忙著興奮流淚的時候,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卻已悄然來到了門口。
這個人就是聶豹,不久之前他剛剛得知,自己很快就要離開此地,去福建擔任巡案禦史,在這即將離別的時刻,他找到了徐階。
在過去的日子裏,如同當年的那個人一樣,他無私地將平生所學盡數傳授給了這個叫徐階的年輕人,但他十分清楚,這位學生雖然極為聰明,卻仍未能領會那最為精要關鍵的一點。
當他進入大堂,看到那個因過度喜悅而忘乎所以的青年時,他立即意識到,揭示那個秘訣的時候到了。
“我就要離開這裏了,望你多加保重。”
徐階臉上的笑顏變成了錯愕,他張大了嘴,似乎想說點什麼。
聶豹卻笑著搖搖手:
“你日後之前程無可限量,我沒有什麼禮物可以送你,就為你上最後一課吧。”
“心學之要領你已盡知,但其中精要之處唯‘知行合一’四字而已。若融會貫通,自可修身齊家,安邦定國。”
聶豹頓了一下,看著屏氣傾聽的徐階,繼續說道:
“你天資聰敏,將來必成大器,但官場險惡,仕途坎坷,望你好自珍重,若到艱難之時,牢記此四字真言,用心領悟,必可轉危為安。”
“即使日後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切記!”
徐階肅立一旁,莊重地向老師作揖行禮,沉聲答道:
“學生明白了。”
然而聶豹的反應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不,你並不明白,”聶豹神秘地笑了,“至少現在沒有。”
嘉靖三年(1524),懷著滿心的喜悅和一絲疑惑,徐階拜別聶豹,前往京城赴任。
作為帝國的優秀人才,他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七品編修,這裏雖然沒有外放地方官的威風和油水,卻是萬眾矚目的中心,因為一旦進入這裏,半隻腳就已經踏入了內閣。
此時的徐階少年得志,前途看漲,還剛剛辦完了婚事,娶了個漂亮老婆,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好事都讓他一人趕上了,可是到達人生頂點的徐階萬萬沒有想到,他剛摸到幸福大門的把手,就即將滑入痛苦的深淵。
嘉靖三年(1524)八月,剛進翰林院的徐階板凳還沒坐熱,就接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的父親去世了。
徐階是個孝順的兒子,他極為悲痛,報了父喪,二話不說就打起背包回了家,在家守孝一呆就是三年。
剛到單位上班,領導沒混熟,同事關係也沒搞好,就回家晾了三年,也真算是流年不利,但徐階並不知道,這一切不過是熱身運動,一場致命的劫難即將向他襲來。
嘉靖六年(1527),徐階回到了北京,官復原職,開始在翰林院當文員,整日抄抄寫寫,研究中央文件。
平淡的日子過了三年,麻煩來了,從他看到張璁的那封奏摺開始。
之後的事情我們已經說過了,張璁要整孔老二,徐階反對,於是張璁要整徐階,最後徐階滾蛋。
好像很簡單,事實上不簡單。
當徐階鼓起勇氣駁倒張璁的時候,他並不怎麼在意,大不了就是罷官嘛,你能把老子怎麼樣?還能殺了我?
沒錯,就是殺了你。
由於徐階罵得太痛快了,都察院的幾個禦史也湊了熱鬧,跟著罵了一把,又惹火了張璁,這下徐階慘了,張先生缺少海一樣的心胸,充其量也就陰溝那麼寬,他當即表示要把帶頭的徐階幹掉。
天真的徐階萬沒想到,發表個人意見、頂撞領導竟然要掉腦袋,不過事情到了這個份上,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索性豁出去了,死也不當孬種!
他毫不畏懼,直接放話出來:要殺就殺,老子不怕!
但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徐階沒有想到,還有更為悲慘的命運在前方等待著他,因為在這個世界上,死亡從來就不是最狠毒的懲罰。
就在他靜坐等待處罰的時候,另一個噩耗傳來,他的妻子突然病逝了,只留下了一個兩歲的孩子。
徐階悲痛萬分,他成婚僅僅六年,妻子就永別而去,但更讓他痛苦不已的是,他連辦理妻子後事的能力都沒有,因為他得罪了張大人,不能四處走動,必須呆在原地等候處理。
事實上,在當時很多人的眼裏,徐階已然是必死無疑,因為根據路邊社報導,都察院已經放出風來,都禦史汪鋐受張璁指使,給徐階定了死罪。
徐階終於沒有能夠逃脫死神的第三次玩弄,其實殺頭也沒什麼,眼一閉,心一橫,根據傳統說法,就當是多個碗大的疤(雖然治不好)。但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把你關起來先不殺你,吊著你玩,讓你感覺每一天都可能是人生的最後一天。
徐階所承受的就是這樣的痛苦,每日籠罩在死亡陰影下,隨時都可能有人闖進來宣佈他的死期,但除了死亡的恐懼外,他還有更為深切的痛楚——妻死子幼,而家裏的情形還真是應了那句老臺詞——上有七十歲的老母,下有吃奶的孩子。
正所謂辛辛苦苦二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為了遠大前程、幸福家庭,用了二十年,現在前程盡毀、家破人亡,卻只用了十幾天。
有時候,天堂到地獄只有一步之遙。
這突然發生的一切足以讓人發瘋,相信只要是人類,就會難以忍受。
可是人生最痛苦的地方就在於,明明已經無法忍受,卻還要忍受下去。
當都察院內定的死罪傳到徐階耳朵裏時,重壓之下的他終於忍無可忍了,於是他抖擻精神,決定,從頭再忍。
不忍又能怎樣呢?
徐階開始準備後事了,他叫來了自己的好友沈愷,交給他一些銀兩,只委託他兩件事情:
“請安葬我的妻子,把我的孩子帶回華亭老家,交給我的母親。”
沈愷認真地點點頭,接受了他的委託。
得到承諾的徐階放心了,他大聲地說道:
“死就死吧,如今我已了無牽掛!請你替我轉告張學士(即張璁,時任謹身殿大學士),此事我一人所為,絕無悔意!”
上天一向是很幽默的,一心求死的徐階偏偏還就死不了,都察院的處決意見送到刑部,恰好刑部的幾個司局級幹部是徐階的老鄉兼好友,就把這事給壓了下去,還四處幫他活動,最後終於大事化小、小事化無了。
當然了,張璁是不會甘休的,既然殺不掉你,就毀掉你的前途,此後再也不用回翰林院上班了,更別想什麼尚書、內閣,老老實實地去福建吧。
更為可惡的是,這位張學士還在皇帝面前狠狠地告了一狀,搞得嘉靖也是激動異常,竟然讓人在柱子上刻下了八個大字——徐階小人,永不敘用,看樣子是害怕自己記性不好,把這事給忘了(事後證明他記性確實不好)。
好了,有了這八字評語,徐階的前程就算到此為止了。
但他沒有多說什麼,收拾行李便準備上路,而在赴任之前,他還要回一趟華亭,去拜別在家的母親。
徐階連殺頭都不怕,自然也不怕罷官,但對辛勤養育自己的母親,他始終懷著歉疚,榮華富貴已付之流水,何以見母?何以報歸?
但當他見到母親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了。
母親顧氏聽他講完所有的經過後,卻欣慰地笑了:
“你因勇於直言而被貶官,這是我的榮耀啊!”
然後她站起身,去為一臉驚訝的兒子準備遠行的行李。
畢竟我並非孤身一人啊!徐階笑了。他最終下定了決心。
出發,去福建!普天之下,豈有絕人之路!
徐階是幸運的,因為綜合前人經驗,但凡上天要你吃苦,一定會有好處給你,這次也不例外,如往常一樣,老天爺早已準備好了一份珍貴的禮物,等待著徐階去領取。
當然了,在此之前,他不把徐階折騰個七葷八素是不會甘休的,因為老天爺他老人家的習慣是永遠不會改變的——先收貨、再付款。
【秘訣、醒悟】
福建延平府的推官是個好位置嗎?
答案是不,延平位於閩北位置,而且多是山區,在那裏當知府連轎子都沒法多坐,經常要騎馬,而推官更是夠嗆,因為它專管司法以及各類刑事案件。
所謂窮山惡水出刁民,不巧延平完全符合這個條件,所以此地大案要案頻發,而且其司法系統的下屬官員大都由本地人擔任,包庇徇私,也十分難搞。如此看來,當年張璁發配他的時候還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
於是,當個子矮小的上海人徐階出現在當地屬下面前的時候,當慣了地頭蛇的人們幾乎同時確定:這人很快就會滾蛋的。
總體上看,這句話的語法和真實性是沒錯的,但主語的指向並非徐階,而是他們自己。
徐階上任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處理積案,托手下的福,延平府這幾年的司法成績十分突出,案件推積如山,卻總不處理,監獄已經成為了延平最適合居住的地方,老犯人沒處理,新犯人又關進來。聲勢日益壯大。
當年也沒有什麼羈押期限,說關你就關你,說多久就多久,完全就沒個譜。拖個三五年,判個一兩年,審完後掐指頭一算,當庭釋放也算是常事。
於是徐階對下屬們說,從明天開始,加班加點審查案件。
下屬們反應十分熱烈,紛紛表示一定要協助領導搞好工作。徐階非常之高興。
第二天,所有官員都按時報到,然而徐階驚奇地發現,這幫人雖然坐在了辦公室裏,卻只是一心一意地磨洋工,出工不出力,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徐階終於明白了,眼前的這群看似親切的部下,整日笑臉相迎,呼前擁後,背地裏卻搞非暴力不合作,推三阻四,其實只為一個目的——把自己趕走。
徐階憤怒了,他言辭訓斥了幾個怠工的官員,卻沒有想到,這些人的脾氣比他還大,當場就頂了他幾句,之後索性不來了。
爛攤子丟給你,看你一個人怎麼辦!
徐階握緊了拳頭,他知道指望不上這些人了,但問題擺在眼前,一個人怎麼辦呢?
其實很多事一個人也是可以辦的,只要你有足夠的決心。
徐階打開了塵封的卷宗,開始逐件審查整理案件,在這個陌生的地方,他沒有助手、沒有朋友,在孤燈下艱難地工作,經過一個多月的努力,他最終完成了這件看似無法完成的任務。
該判的判了,該放的放了,什麼千古奇冤、罪大惡極的也都處理了。這個世界第一次徹底清靜了。
地頭蛇們跌破了眼鏡,他們想不到,這個看上去白白淨淨的外地人竟然如此驃悍,可他們更想不到的是,這並不是事情的終結。
在不久之後,徐階突然下令逮捕了幾個法司衙門的官員——那幾位非暴力不合作行動的領導人,罪名是貪污受賄,以他們的那些爛底,這類證據實在並不難找。於是分流的分流,下崗的下崗。
從此沒有人再敢和徐階作對,因為他們已經認識到,在這個文弱書生的身體裏,蘊藏著極為可怕的力量。
在很多記載中,這個故事常常被引用,以說明徐階的良好的工作態度,並體現了其全心全意為百姓服務的思想境界等等等等。
其實事情並非那麼簡單。
在這層光環的下面,隱藏著徐階性格的另一面——先隱而後發,俗語又叫秋後算賬,或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而二十年後那些驚心動魄的事情,也明確地告訴了我們,在這位斯文讀書人的心中,始終銘刻著這樣一個人生信條——有仇必報。
不久之後,徐階的名聲就隨著這件事情傳遍了延平,喜歡他的人很多,恨他的人也不少。幾位被他下崗分流的人還找來了當地的黑社會,揚言要給他放點血。
於是有人找到他,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已經不是京官了,在這小地方撈點外快,混日子就行,何必那麼認真呢?
徐階的回答是這樣的:
“我雖官小,卻有職責在身,一日不敢懈怠。此地雖偏,亦可勵精圖治!”
說得好,說得好,可是勵精圖治的徐階先生,你很快就會遇到一個真正的麻煩,而這個麻煩,是你無法解決的。
事情是這樣的,延平一帶雖然窮,卻還有個天然優勢——產礦。這礦出產的東西也比較特別——銀。
當年那個時候,銀礦的地位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印鈔廠,只要能挖出來,就能用出去,還不用擔心通貨膨脹問題。
延平是個民風驃悍的地方,所謂民風驃悍,通俗點講就是不讀書、敢鬧事,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不吃白不吃。
於是各地未經生產安全部門批准的小銀窯紛紛開張,四處刨坑挖洞,還勾結地方黑社會,稱霸一方,魚肉百姓。
剛剛斷完冤案的徐階意氣風發,他準備再顯身手,徹底解決這幫為害百姓的人渣。但讓他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雖然三令五申,反復清查,情況卻絲毫沒有好轉。官員們依然喝茶聊天,惡霸們依然盜挖銀兩。
徐階並不是個天真的人,他十分清楚,官員們之所以採取這樣的態度,是因為在那些被盜掘的銀子中,必定有屬於他們的一份。
官匪勾結,蛇鼠一窩,沒有人肯執行他的命令。這一次,徐階真的無計可施了,檔可以自己看,案件也可以自己審,但是要他手提鋼刀、深入虎穴剿匪,這玩笑就開得太大了。
最初,在徐階看來,這只是一件他必須解決的治安案件,但他沒有想到,對這件事情的處理將成為他一生的轉捩點。
時間一天天過去,事情卻毫無進展,在逐日的等待中,徐階開始疑惑了。
即使在被張璁惡整,皇帝訓斥的時候,徐階也從未畏懼過,因為他一直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對的,是站得住腳的,但是現在他似乎有點心虛了。
二十多年以來,雖然飽經風雨,但徐階始終是一個十分自信的人,他相信自己學到的四書五經,相信自己聽到的聖賢之言,那些歷史上的名臣名相和他們的不朽功績一直都是他學習的榜樣。徐階曾經堅定地認為,只要信守聖人的教誨,遵循禮儀廉恥,必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可是現在出問題了,徐階驚奇地發現,雷厲風行、剛正不阿,在現實中失去了作用,至少在現在這件事情上,一點作用也沒有。
而他的屬下們並沒有相同的道德覺悟,也不打算培養類似的品德,他們並不理會徐階的苦心,只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等待著徐階的離去,然後繼續獲取他們的利益。
徐階想不通,他忿忿不平了,他出離憤怒了,這個世界怎麼會是這個樣子!
它不是書中所記載的那個太平盛世,更不是人心向善的桃花源,這是一個醜陋的世界,所有的人最為關心的,只是自己的利益得失。
所謂捨身取義,所謂心懷天下,在他那些貪婪的下屬心中,統統歸結為兩個字——放屁。
絕望的情緒彌漫在徐階的心中,他突然發現,自己二十多年所信奉的聖人之道、處事原則原來竟然毫無用處,連福建延平府的幾個奸吏惡霸都解決不了,治理天下、青史留名?真是笑話!
徐階終於遇到了他人生中的最大危機——信仰的危機,多年所學已然無用,世上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相信?可以堅持!?
然而他最終沒有放棄,因為他還有第二個選擇——良知之學,知行合一。
我的一位哲學系畢業的好朋友曾經這樣對我說:大學裏不應該開設哲學本科專業,因為學生不懂。
這是一句至理名言,作為這個世界上最為高深的智慧,哲學是無數天才一生思考、生活的結晶,他們吃過許多虧,受過許多苦,才最終將其濃縮為書本上的短短數言。
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人是不會懂得這些的,他們太天真,太幼稚,他們或許能夠在考試中得到一百分,卻不可能真正瞭解其中的含義。所以他們雖然手握真理,卻無法使用,滿懷熱情地踏入社會,卻被撞得頭破血流。
徐階大致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也不懂,雖然他瞭解心學的所有內容,卻並不知道該怎樣去做。至於六年前聶豹告訴他的那四個字,則更是不得要領。
什麼是知行合一?答:就是知與行的合一。評:廢話。
徐階反復思考著這四個字,卻始終摸不著頭腦,聶豹說話時那鄭重肅穆的表情依然浮現在他的眼前,他肯定這位先生不是在拿他尋開心。
但問題是他怎麼都看不出這四個字有什麼作用,難道像念咒一樣把它念出來,礦霸們就能落荒而逃,官員們就會老實辦事?所謂良知之學,所謂光明之學,在這個現實的世界中,又有何用處?
于茫茫黑暗之中,光明何處去尋?!
百思不得其解的徐階沉默了,在官員們的冷眼旁觀和冷嘲熱諷中,他開始了漫長的思考。
在痛苦的思索中,他終於發現,自己可能犯了一個根本的錯誤,他堅守二十餘年的信念和原則是存在很大問題的。這套傳統道德體系或許是對的,卻並無用處。真正決定大多數人行為的,是另一樣東西。
只要找到這樣東西,就能解決所有的難題。於是徐階決定,否定自己所有的過往,把一切推倒重來,去找到那樣東西。
說教沒有用,禮儀廉恥沒有用,忠孝節義也沒有用,這玩意除了讓人昏昏欲睡外,並沒有任何作用。
在剝除這個醜惡世界的所有偽裝之後,徐階終於找到了最後的答案——利益。
胸懷天下、捨生取義的絕對道德確實是存在的,可惜的是這玩意太高級,付出的代價太高,從古自今,除了個別先進分子外,大多數人都不願消費。
利益,只有充足的利益,才有驅動人們的魔力,這就是這個世界的真實面目,極其的殘酷,卻異常的真實。
在這個殘酷的現實面前,徐階終於明白了知行合一的真意,無論有多麼偉大正直的理想,要實現它,還必須懂得兩個字——變通。只有變通,只有切合實際的行動,才能適應這個變化萬千的世界。
於是在醒悟的那一天,徐階丟棄了他曾信奉幾十年的文字和理念,面對那些肆無忌憚的礦霸貪官,作出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決定。
不久之後,徐階的隨從們驚奇地發現,幾乎在一夜之間,那些霸佔銀礦的地方黑社會突然退隱江湖,老老實實地回了家。
在納悶和興奮的情緒交織中,他們向徐階通報了這個好消息,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徐階並沒有絲毫的驚訝和喜悅,似乎這早在他預料之中。
而事實確實如此。
幾天前,徐階帶領著幾個親信,來到了銀礦的所在地,他沒有去那裏的官衙,而是找到了另一群人——當地的裏長。
當然,這些所謂的裏長並不是什麼善類,盜礦的好處自然也有他們的一份,就在他們不知這位大人來意、惶恐不安的時候,徐階亮出了底牌:剷除那些礦霸,我將給你們更大的利益。
於是一切都解決了,這些以往雷打不動的人突然煥發了生機,他們立刻動員起來,發動各村各戶,連夜把參與盜礦的人抓了起來,刻不容緩。
在徐階的政策影響下,各地各村紛紛效仿,興起了打擊礦盜的高潮,對這種特殊的群眾運動,當地官員個個目瞪口呆,束手無策。礦盜幹不下去,只好走人,危害當地十餘年的禍患就此解除。
徐階終於成功了,他沒有死守所謂的絕對道德,用利益打倒了利益。但當他將所有內情坦誠相告的時候,一位隨從卻十分不以為然,憤然而起,指責徐階的處理方式是耍滑頭,搞妥協。
“是的,這是妥協,”徐階平靜地回答道,“但我贏了。”
經歷了艱辛的歷練,徐階終於知道了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也徹底領悟了心學的含義和聶豹留給他的那個秘訣。
“知行合一,我想我已經明白了。”徐階注視著當年他來時的方向,作出了這個自信的回答。
嘉靖十三年(1534),徐階終於熬出了頭,他因政績優秀,被提任為湖廣黃州(今湖北黃岡)同知,可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還沒來得及赴任,就又得到消息——他再次被提升,改任浙江學政。
在浙江幹了三年教育工作後,徐階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二次轉機,這一次他的職位是江西按察副使。
作為江西的高級官員,徐階再也不用每天爬山溝、深夜翻檔案了。
但是麻煩還是找到了他的門上。
一天,他家的門衛突然前來通報,說有一個人想見他,徐階還以為有何冤情,便同意了。
可是這位仁兄進來之後,即不哭也不鬧,卻直截了當地向徐階表示,自己積極肯幹,要求進步,通俗點說,就是升官。
徐階笑了,他從未見過如此莫名其妙的人,你說升官就升官?憑什麼?可是很快他就笑不出來了,因為這位找上門來的人說出了他如此自信的理由:
我是夏首輔的親戚。
這實在是個很合理的理由,也十分正常,提拔夏言的親戚,夏言自然也會提拔自己,公平交易,符合市場規律。而已經學會變通的徐階似乎沒有理由拒絕。
然而他拒絕了,留下一句話後,他把這個人趕出了家門。
“我到此為官,是來管束你們(爾曹屬我誨),不是濫用職權,謀求晉升的!”
這位仁兄灰頭土臉地走了,自然不肯幹休,馬上給夏言寫信痛徐階,還四處揚言,要給徐階好看。
徐階聽到了風聲,卻一點都不以為意,不理不睬,只當是沒聽見。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事件,經歷磨難,懂得變通的徐階已然成為了一個熟悉官場規則的人,他很清楚,討好夏言能給自己帶來什麼,但他卻堅定地回絕了。
在很早以前,徐階曾決心做一個正直的人,匡扶社稷,為國盡忠,許多年過去了,他受到過無數打擊、經歷了很多痛苦,卻從未背叛過自己的初衷。
事實證明,他始終是一個堅持原則的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嘉靖十八年(1539),堅持原則的徐階遇上了堅持原則的夏言,於是他又一次得到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在外歷練八年之後,他即將踏上回京的道路。
一般來說,大興土木搞工程是當官拿回扣發財的不二法門,所以凡有修理河道、建築糧倉之類的項目,各級官員無不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而徐階大概是唯一的例外。
但在他即將離開的時候,卻也出人意料地提出了一個類似的要求——修建一個祠堂。
祠堂一般都是用來紀念某人的,可讓經辦官員驚訝的是,徐階所要紀念的這個人,既不是他的朋友,更不是他的親屬,事實上,他根本沒有見過這個人。
“此人是我的老師。”徐階這樣回答旁人的疑問。
於是在王守仁祠堂建成的那天,徐階親自到訪,在眾人詫異的眼光中,他整肅衣冠,向這位偉大的先輩跪拜行禮:
“我曾隨文蔚(聶豹字文蔚)公習閣下之道,磨礪十年方有所悟,雖未能相見,實為再傳弟子,師恩無以為報,唯牢記良知之學,報國濟民,匡扶正道,誓死不忘!”
拜別了這位素未謀面的導師,徐階踏上了返京之路。
近十年的磨礪與歷練,那個不諳世事的青年翰林,已然變成了一個工於心計,老謀深算的官場老手。
但這並不是徐階的唯一收穫,更重要的是,他終於領悟了所謂光明之學的真意。
領教了黑暗中的掙扎、沉浮,天真幼稚的徐階終於回到了真實的世界——一個醜惡現實的社會,但耐人尋味的是,那門追求光明的奇特心學正是誕生於在這黑暗的世界中,倔強地閃耀著自己的光芒。而創立者王守仁先生一生飽經風雨坎坷,卻懷著一顆光明之心死去。
因為天真的理想主義者縱使執著、縱使頑強,卻依然是軟弱的。他們並不明白,在這世上,很多事情你可以不理解,卻必須接受。
只有真正瞭解這個世界的醜陋與污濁,被現實打擊,被痛苦折磨,遍體鱗傷、無所遁形,卻從未放棄對光明的追尋,依然微笑著,堅定前行的人,才是真正的勇者。
不經歷黑暗的人,是無法懂得光明的。
背負著黑暗活下去吧,徐階,堅持下去,你會找到光明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2:06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八章 天下,三人而已

【徐階的班底】

  重返京城的徐階開始在新單位上班,他的職務是東宮洗馬兼翰林院侍讀,簡單說來就是太子黨兼宰相培訓班學員,十年之後,他再次進入了帝國的權力中心。

  但這次他不再像十年前那樣得意了,因為一路走來,他已為自己的囂張付出了代價,而且他還得知,自己能夠死魚翻身,竟然是托那位夏首輔的福。

  他簡直難以相信,在朝廷的官場上,還有如此不計前嫌,公正處事的人,徐階的心中充滿了感激,他決定帶上禮物,去拜會這位前輩。

  可當他見到夏言的時候,才發現自己似乎打錯了算盤。夏先生對他十分冷淡,也沒收他的禮,只是板著臉看著他,還沒等他說完感謝詞,就揮手打斷了他,丟下一句話,讓他走人:

  「我對你並無好感,召你回京,只是為國選材而已,你無需謝我,今後也不必再來。」

  徐階收回了禮物,臉上卻露出了笑容,因為他已經瞭解,眼前這個做了好事也不認賬的老頭,雖然看似古板嚴肅,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徐階的判斷是正確的,自從進入朝廷以來,夏首輔曾多次親自查問他的工作情況,並曾對他讚不絕口。但這一切,他從沒有在徐階的面前提起過。

  就這樣,六十多歲的夏首輔與三十多歲的徐翰林建立了一種奇特的關係,一種沒有利益,沒有交易的真誠關係。

  夏言是個有著堅定道德原則的人,他雖然深通官場原則,但也不怕皇帝,不畏權貴,敢於直言,不搞山頭主義,只要對國家有利的事情,他都願意去做。所以他願意提拔那些有能力的人,即使他並不喜歡這個人——比如徐階。

  此外,夏言還有一個特點——從不拉幫結派,無論有多少人主動登門投靠,他都加以推辭,是個結結實實的官場光棍,但如果你認為這是一種高尚的品德,那就大錯特錯了。

  要知道,夏言先生也是官場的老狐狸,他不搞小團體,那是做給皇帝看的,皇帝是最大的光桿司令,只喜歡比他更光的人。

  按說這一招沒錯,但夏言做得過了頭,在工作中從不團結同志,每天昂頭走道,也不怕摔跤,以致於大臣們編了這樣一句順口溜——「不見夏言,不知相尊」。

  混到了這份上,也就離死不遠了。

  相對而言,徐階的情況要好一些,他多少也能搞點關係,交幾個朋友,但和同時代的絕頂政治高手相比,他的臉還不夠厚,心還不夠黑,如果失去夏言的庇護,僅憑現有的資源,要應對即將逼近的那幾個可怕的敵人,結局只有死路一條。

  但上天似乎始終保佑著這個人,自從他踏入東宮的那天起,一個強大而神秘的政治組織就已開始緊密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當時的東宮,雲集了朝廷中的精英分子,他們大多是翰林出身,且年紀不大,在官場中混的時間不長,相對比較簡單。但敏銳的徐階卻驚奇地發現,在這裡,似乎活躍著一個秘密的政治組織,成員彼此之間有著十分緊密的聯繫。

  出於好奇,他結交了其中的兩個人,一個叫趙時春,另一個叫唐順之。

  作為嘉靖二年(1523)的探花,徐階在擺資歷時,是很有點炫耀資本的。但如果翻開這兩個人的履歷,就會發現人外有人實在不是句空話。

  趙時春,平涼人,十四歲中舉,嘉靖五年(1526)會試第一名,會元。

  唐順之,武進人,嘉靖八年(1529)會試第一名,會元。

  徐階之所以去接近他們,主要是出於好奇,因為他發現,這幫人的言談舉止十分奇特,不同於常人,但當他小心翼翼接觸對方的時候,才發覺這兩個人對他抱有同樣濃厚的興趣。

  趙時春和唐順之熱情地接納了他,並很快成為了他的朋友,而隨著瞭解的深入,徐階吃驚地發現,他和這兩個人有著很多共同點,從處事原則到政治見解,竟然如此驚人的相似。很快,他們由朋友變成了同志。

  所謂同志,是指志同道合的人。

  但在這種融洽的氣氛中,徐階的疑心卻越來越大,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種相似絕不是偶然的,在它的背後一定隱藏著什麼。

  直到有一天,他聽到唐順之的那句話後,才最終解開了這個疑惑。

  「我是王畿的弟子。」

  徐階笑了,很久以前,聶豹曾對他提過這個名字,他十分清楚地記得,王畿是王守仁的嫡傳弟子。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卻因為一個共同的身份走到了一起——王學門人。

  「還有其他人嗎?」徐階終於明白,到底是什麼把這些不相干的人聯繫在一起。

  「是的,還有很多人。」唐順之意味深長地答道。

  就這樣,徐階成為了他們中的一員,因為他們秉持著同一個信念,遵從同一個人的教誨。

  這是一個特別的團體,將他們聚攏在一起的不是利益,而是一種共同的政治理念。

  出人意料的是,後進的徐階卻很快成為了團體的領導者,經常組織大家搞活動(學習交流心學),這是一個比較奇怪的現象,因為按照輩分來算,唐順之才是真正的第三代嫡傳弟子,而徐階的老師聶豹並未正式拜師(自封的),論資排輩怎麼也輪不到徐階。

  但大家對此毫無異議,因為他們十分清楚,處於事業上升期的徐階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徐階就此擁有了自己的第一個班底,而他的這一段經歷卻往往為人們所忽視,這並不奇怪,因為和當時為數眾多的政治幫派相比,無論人力還是物力,這個組織實在一點也不起眼,但事實證明,正是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團體,在那場決戰的最後一刻,發起了決定勝負的一擊。

  東宮是沒有什麼事情幹的,徐階就這樣在王守仁理論培訓班呆了四年,等來了一個新的職位。

  嘉靖二十二年(1543),徐階被任命為國子監祭酒,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國家行政學院校長,這裡的學生不用參加公務員考試就能當官,雖說名額有限,但只要能混出來,職業前景還算不錯,見到徐校長自然也得畢恭畢敬行禮,這就是徐階的第二個人脈資源。

  加快速度吧,徐階,你的戰前準備時間已不多了。

  兩年校長任期之後,徐階得到了一份至關重要的工作——吏部左侍郎,即人事部副部長。

  徐階實在應該感到幸運,如果沒有這份工作,他將極有可能失去站上決鬥舞台的資格,被人幹淨利落地干掉,或是淪為一個不起眼的配角了此一生。

  科學研究證明,上至三皇五帝、下到二十一世紀,遠達非洲叢林食人部落,近抵家門口的老大媽居委會,無論哪個國家,哪個時代,人事部門都是最牛的,說提你就提你,讓你滾你就得滾。

  因此,明代的吏部向來都是最難纏的衙門,所謂話難聽、臉難看是也,一個小小的六品主事就敢訓地方布政使,你還不敢還嘴,老老實實地給人家當孫子,要不爺爺不高興,給你小子檔案寫上兩筆,管保你消停二十年。

  徐階卻是唯一的例外,自打他進入吏部後,就沒有訓過一個人,每逢有地方官晉見,只要他有時間,都親自接待,還要談上個十幾分鐘,搞得很多人誠惶誠恐,激動不已。回去時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逢人就講,兄弟我在吏部的時候,徐侍郎如何如何,太夠哥們意思了。

  不過據本人估算,按照徐階的工作強度,估計能把那些人的名字記住就很不錯了,鬼才記得說過些啥,但無論如何,徐階借此獲得了廣泛的群眾基礎,成為了官場上炙手可熱的人物。

  繼續努力,那場驚天巨變很快就要來臨了,還有一年。

  此時的嚴嵩也正在緊密地籌劃著,情況已到了極為危險的地步,夏言佔據高位,自己的偽裝已經暴露,圖窮匕見,必須採取措施除掉他。

  但嚴嵩沒有信心,因為夏言比他的前任張璁強得多,他有才幹,有城府,而且從不畏懼,善於鬥爭,實在是太強大了。

  然而此時,有一個人站了出來,他告訴嚴嵩,其實,夏言很容易對付。

  這個人叫嚴世蕃,是嚴嵩的兒子。此人長得很有特點——肥頭大耳,還瞎了一隻眼睛,算是個半盲。就這副長相,走在街上都影響市容,但事實證明,他確實是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

  「夏言才高善斷,貌似剛硬,卻處事猶豫,優柔寡斷,雖身居高位,其實並不可怕,算不上什麼了不得的人物。」

  嚴世蕃自信地看著他的父親,接著說道:

  「所謂舉世奇才,放眼當今天下,三人而已!」

  「第一個,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楊博。」

  楊博,蒲州人,嘉靖八年(1529)進士,考試成績一般,高考後分配到偏僻地方上當縣長,和同學們比起來,混得那叫一個灰頭土臉,但這位仁兄可謂金魚豈是池中物,一到下雨就翻身,很有幾把刷子,雖是文官,卻也精通軍事,後來不知怎麼地,被當時的內閣大學士翟鑾看中了,調到京城,先在兵部武選司當處長,然後去了職方司(俗稱最窮最忙)當司長。

  因為他升得太快,很多人都不服,但事實證明,高級領導的眼光是不會錯的,楊博確實是一個天才,他有著一項極為特別的本領——過目不忘,據說大到國家政事,小到各地地形地貌,只要他見過一次,都能熟記於心。此外他還能說好幾地方言,這要換到今天估計也是個月薪過萬的金領。

  因此,他除了幹好日常工作外,還經常給領導當秘書,出去視察。

  而他最為光輝的經歷就發生在當秘書的日子裡。

  有一次,翟學士奉命去巡邊,就是所謂的視察國境,慰問官兵,這是個苦差事,當年又沒有直升飛機,這邊防哨所要是建在窮鄉僻壤,高原地帶,大學士也得爬山溝,見到人喝杯茶才好走人交差。

  唯恐一去不復返的翟學士決定帶上楊博,事實證明,這一舉措是十分英明的。大明天下著實不太光明,一路上風吹冒淋就不說了,到了肅州,竟然碰上了劫道的。

  這也真是怪事,朝廷的第二號人物(翟鑾內閣排名第二)竟然被強盜打劫,但在那年頭,管你是啥幹部,人家強盜也是干本職工作,一句話,交錢!

  更為奇怪的是,見到這群劫匪,翟學士的隨身侍衛竟然沒有一個站出來,而翟學士本人也是目瞪口呆,因為這是一幫有政治背景的劫匪——蠻番。

  所謂蠻番,是指當地少數民族或是不開化人群,這幫人靠山吃山,聽說大官到了,不但不怕攤派(窮地方也沒啥好攤的),反而奔走相告,秉承大官大搶,小官小搶的精神,熱情動員大家去劫道,反正天高皇帝遠,不搶白不搶。

  當然了,他們劫道也是先禮後兵的,先派人去接觸,所謂「邀賞」,給錢最好,要是邀不到,咱們就回家去操傢伙。

  思前想後,翟學士決定用武力解決問題,可是身邊侍衛卻不執行他的命令,原因很簡單:對方人多,真的很多(數百遮道)。

  這是打頭陣的,人家還特地放了話,七大姑八大姨的還沒到呢,吃完飯就來。

  麻煩了,這偏僻地方,地方衙門也沒多少人,要調兵來救,只怕等人到了,翟學士的腦袋已經被人拿去當夜壺了。

  關鍵時刻,面子不重要了,既然打不得,翟學士便打算開溜,然而這時楊博站了出來:

  「有我在,必保大人無恙!」

  翟鑾十分好奇地看著楊博,停住了腳步。

  其實在這個世界上,只要你敢忽悠,什麼奇蹟都是可能發生的。

  正所謂:只有想不到,沒有忽不了。

  楊博召集了所有的侍衛,讓他們整理好著裝,拿好禮儀裝備,然後威風凜凜地走出了營房,還沒等蠻番反應過來,楊博就對著他們大喝一聲:

  「列隊迎接!」

  這一嗓子把劫匪吼糊塗了,被劫的還敢這麼囂張?

  囂張的還在後面,楊博接著喊道:

  「翟大人是內閣大學士,親率大軍先行至此,你們出來迎接,竟然只來了這個幾個人,其餘的人哪去了?!若還敢如此輕慢,就把你們都抓起來!」

  您一被劫的還嫌咱們人手少?這下子搞得強盜們也無所適從了,正在躊躇不定的時候,楊博又發話了:

  「看在你們出來迎接的份上,還是給你們一些賞賜,下次注意!」

  這就是傳說中的又打又拉,楊博兄可謂是聰明絕頂,要知道人家強盜也講究吉利,從來不走空趟,給點錢也是個意思。

  翟學士終於安全地回到了京城,而楊博也因此名聲大噪,成為了朝中頭等重臣。

  「第二個人,是錦衣衛指揮使、都督同知陸炳。」

【明代最強錦衣衛】

  嘉靖十八年(1539)二月丁卯。

  夜四鼓嘉靖行宮。

  外出巡遊的嘉靖在他的行宮中安睡,與此同時,幾縷黑煙卻開始在陰暗的角落裡升騰。

  瞬息之間,火起,由於風大天黑,火勢蔓延很快,又不易控制,侍衛們倉促之間不熟悉方向(此為行宮),找不到皇帝,眼看火勢越來越大,很多侍衛已然放棄了希望,準備上街買白布籌劃追悼會了。

  正在此時,只見說時遲,那時快(評書用語,藉著用用),一位兄弟突然淋濕上衣,光著膀子就往火海裡沖,眾人正瞠目結舌,沒過多久,這位救火隊員又背著一個人衝了出來。

  大家正感嘆這哥們真傻,為一年幾十兩銀子還真敢玩命,等到看清他背上的人時,大家又一致感嘆,這條命玩得真值,值大了。

  嘉靖皇帝就這樣被人背出了火海,可謂九死一生。

  等到侍衛安置好了皇帝,這位救人者洗了把臉,露出真面目的時候,大家卻又徹底喪失了感嘆的勇氣,即刻一哄而散,有多遠跑多遠。

  因為這是個職業特殊,不好招惹的人,他就是陸炳,時任錦衣衛南鎮撫司最高長官。

  縱觀整個明代,特務組織層出不窮,但貫徹始終的只有兩個,錦衣衛和東廠。

  錦衣衛的歷史最為久遠,但東廠卻後來居上,因為掌管東廠的是太監,雖然由於不幸挨了一刀,體力往往不如常人(練過葵花寶典的除外),卻容易成為皇帝的親信,而錦衣衛長官指揮使身體沒有明顯缺陷,自然要稍遜一籌。

  久而久之,錦衣衛的地位越來越低,個別不爭氣的長官竟然會主動給東廠太監下跪,自永樂之後,在大多數時間裡,東廠一直佔據著壓倒性優勢,而錦衣衛只能無奈地扮演著配角。

  只有一個例外。

  似乎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在這風雲激盪的時代,陸炳出現了,在這個可怕的人手中,錦衣衛將成為最為恐怖的鬥爭武器。

  但更為有趣的是,這位威震天下十餘年,讓人聞名喪膽的錦衣衛陸炳,其實算不上是個壞人。

  陸炳,出生在一個不平凡的家庭,家裡世代為官,請注意「世代」兩個字,厲害就厲害在這裡,這個「世代」到底有多久?

  一般來說,怎麼也得有個一百年吧?

  一百年?那是起步價,六百年起!還不打折!

  據說他家從隋唐開始就做官,什麼五代十國、大宋蒙元,無數人上上下下,打打殺殺,似乎和他家關係不大,雖然中間也曾家道中落,苦過一段時間,但基本上總能混個鐵飯碗,其堅韌程度,連五代時候的那位超級老油條馮道,也是望塵莫及。

  到了明代,這一家子更是不得了,陸炳的父親陸松接替了祖上的職位,成為了一名宮廷儀仗,不久之後,又被一位藩王挑中,成為了貼身隨從。

  應該說,在明代跟著藩王混實在沒有太大的前途,不是跟著造反被砍死(成功者只有朱棣先生),就是呆在小地方悶死。可偏偏這位藩王是個例外——興獻王。

  他的兒子就是嘉靖,這個大家都知道了,可陸松雖然運氣不錯,他的老婆運氣卻更好——被召入王府當了乳母,為什麼說運氣好呢?

  因為她喂養的那個孩子正是嘉靖。

  可是陸炳兄當時年紀還小,又不能丟給幼兒園,於是陸炳只得隨著母親進了王府,母親喂奶,他在一邊玩。

  幾年後,他依然在那裡玩,只是旁邊多了一個朋友。

  陸炳先生的童年是這樣度過的,和他一起玩的那個夥伴後來進京成為了皇帝,陸炳則始終跟隨在他的身邊,護衛著他。

  簡單概括一下,陸炳和皇帝吃同樣的奶長大,玩同樣的遊戲,用今天的話說,是光屁股的朋友。

  所以你大可排除他投機的可能性,這位兄弟之所以去客串救火隊員,其主要原因在於,裡面的那個人是他的朋友。

  這就是陸炳的家庭情況,祖上七八代不是官僚,就是地主,這要趕上劃成份那年頭,估計得拉著遊街兩三個月。

  所謂富家多敗子,然而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陸炳,卻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太不同尋常了。

  有時你在生活中會遇到這樣一種人,學習比你好,體育比你強,家裡比你富,長得比你帥……好了,就不列舉了,總之一句話,不比你也氣死你。

  陸炳大致就屬於這個類型,小夥子長得很帥,體格也好,更為特別的是,他有一種獨特的走路姿勢——「行步類鶴」。

  真是人才啊,只要回家翻翻趙老師的動物世界,看看鶴是怎麼走道的,你就明白,陸炳先生實在太不簡單了。要換了一般人,非得累死不可。

  有錢有勢,相貌出眾,姿態「優雅」,有這樣的條件,你想不囂張都難,可偏偏這兄弟還有一個特點——謙虛謹慎。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出身顯貴的陸炳是一個十分低調的人,對周圍的人也十分客氣,沒有一點高幹子弟的架子。更讓人稱奇的是,這位兄弟的官位竟然是自己考來的。

  明代科舉分兩種,文舉是其中一種,全國人爭幾百個名額,難度超高,然而還有一種考試比這玩意更難考,那就是武舉。

  文考是千軍萬馬走獨木橋,那武考大致就算是走鋼絲了。考試這玩意也要看運氣,什麼心理素質、營養程度、考官喜好之類的多了去了,要是掉下去,不要緊,淹不死的爬起來再考。

  可這一套在武考那邊就行不通了,因為那是要抄真傢伙干仗的,考試內容豐富多彩,除了馬戰、步戰外,還要考弓箭射擊技術,這幾場夾帶複印資料是沒用的,您要不會,趁早別上場,沒準就被人給廢了。

  但最不幸的事情在於,您就算挺過了體能測試,武藝展示,到最後關頭,還有一道缺德的關卡——策論。

  所謂策論,也就是給你個題目,讓你寫答案,比如什麼我國周邊軍事形勢等等。

  這就是難為人了,搞這一行的人基本都是武將世家出身,說得不好聽就是職業軍事文盲,以大老粗居多,能把自己姓甚名誰、字什麼寫清楚就很值得表揚了,您還指望這幫人寫策論?

  當然了,高人不是沒有的,陸炳就是其中一個,這位仁兄嘉靖八年(1529)參加會試,不但功夫了得,還極有文采,就此一舉中第。

  如此的精英人才,又是皇帝的鐵兄弟,自然不用發配地方,考試結束之後,陸炳被授予了一個特殊的職位——錦衣衛副千戶。從此他就成為了這個神秘機構的一員。

  此後他認真積極工作,一路高昇,到了嘉靖十八年(1539), 這位仁兄把皇帝從火裡撈起來之後,終於更上層樓,成為了特務中的特務——大特務(錦衣衛指揮使)。

  事實證明,這位陸指揮實在是個不同凡響的人,一般來說,特務的主要工作不外乎四處探頭,打小報告,栽贓陷害等等,可是陸指揮上任後干的第一件事卻著實讓下屬們目瞪口呆——平反冤獄。

  錦衣衛下屬兩大鎮撫司,分別為南鎮撫司和北鎮撫司,南鎮撫司管理錦衣衛的經常事務,而北鎮撫司卻只管一個監獄——就是那個鼎鼎大名的「詔獄」,又稱「錦衣獄」。

  「詔獄」,俗稱人間地獄,一旦蹲進去,如果不從身上留下點紀念品,只怕是很難出來的,前期裡面主要關達官顯貴,後來門檻降低,張三李四王二麻子的也能到此一遊。

  管監獄的這幫人素質也確實不高,總是干點敲詐勒索之類的事,甭管有罪沒罪,關進來就打,打完就要錢,沒錢接著打,景況極慘,估計竇娥到了這裡,都不覺得自己冤。而且這幫人態度十分認真,冤案也能做得天衣無縫,文書一應俱全,一點都看不出破綻,想整治他們根本沒門。

  所以歷代錦衣衛指揮都知道,都不管,於是陸炳來管。

  有一天,他突然召集辦案人員來開會,等到這幫搞冤案的兄弟到了地方,陸炳先招待客人,問候致意,然後十分客氣地點出幾個案子,讓他們講講案件情況。

  這幫老油條自然不說實話,說東扯西,來來去去,啥也不說。

  陸炳倒也不生氣,只是叫來了一個下屬,對他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

  「出去把門關上,沒有我的命令,一個也不准放出去!」

  然後他怡然自得地坐了下來,悠閒地看著面如土色的屬下們。

  意思已經擺明了,今天不把問題說清楚,大家就都別走了,反正我住這,看誰熬得過誰。

  這幫兄弟也著實沒種,一見到這個架勢,很快就老實交待了。

  事情解決了,可有一點他們始終也想不通,案卷做得密不透風,欺上瞞下綽綽有餘,怎麼會被人看破呢?

  其實陸炳並沒有看案卷,他只是去了一趟詔獄。

  詔獄裡蠅蟲滿天,惡臭撲鼻,除了犯人,看守都不願意在裡面多呆,但陸炳去了。

  他在牢裡仔細盤問了許多犯人,耐心聽他們陳述冤情,然後一一記錄下來,認真盤查。

  冤情就此大白。

  這樣看來,陸炳似乎是個好人。

  但是與此同時,他的也有著另一面——黑暗的一面。

  因為升得太快,當陸炳成為錦衣衛最高長官的時候,他的很多屬下都是他曾經的領導,對這個毛頭小子自然很不滿意,也從不聽話。

  陸炳對此十分清楚,卻從不發火,而且非常敬重前輩。

  但這一切都是假象,當這些老同志被迷魂湯灌得迷迷糊糊的時候,陸炳下手了,依然不動聲色。

  很快,那些不服從領導的老資格們紛紛被調走,或是勒令退休,倉促之間很多人不知所措,卻也無計可施。陸炳的搶班奪權大計就此完成。

  所謂事可以做絕,話不能說絕,是也。

  「第三個人,是我。」嚴世蕃最後這樣講。

  應該說,他確實沒有吹牛。

  嚴世蕃這個人,看起來不起眼,他沒有楊博的急智,也沒有陸炳的深沉,為人處事十分囂張跋扈,從來都不招人喜歡,但他卻極有可能是三個人中最為厲害的一個。

  因為他的優點雖然簡單,卻很實用——聰明。

  他實在是一個聰明到極點的人,據說他跟人談話,對方說上句,他就知道人家下句要說什麼,而且他看人極準,無論你是老奸巨滑還是天真爛漫,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此外,他還有一門獨門絕技,是另外兩人望塵莫及的,那就是寫青詞。

  嚴嵩寫不好青詞,雖然他很努力,但確實是寫不好,無奈之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兒子代筆,結果出人意料,送上去的青詞受到了嘉靖同志的表揚。應該說,嚴嵩能夠得寵,很大程度上要感謝這位槍手。

  然而舉世奇才嚴世蕃之所能夠陞官,完全是靠他爹,這倒也不值得奇怪,對這種特殊人才,搞搞特殊化似乎也很正常。

  於是在老爹的提攜下,嚴世蕃當上了工部左侍郎兼尚寶司少卿,大致相當於建設部副部長,兼機要室主任。

  估計當時的朝廷裡,最肥的就是這兩個位置,天天搞工程,和包工頭打交道,拿回扣那是家常便飯,加上他還管機要印章,和嚴老爹那是一拍即和,兒子通報消息,老子索賄受賄,貪得不亦樂乎。

  所以在嚴世蕃看來,天下雖大,卻只有三人而已:楊博、陸炳,和他自己,夏言並不足道。

  說是這樣說,但嚴嵩卻用冷笑回應了自己的兒子:

  「夏言是首輔,位高權重,人事升浮,只在舉手之間,你空口亂言,又能拿他怎麼樣?」

  嚴世蕃自信地笑了:

  「夏言雖然厲害,卻並非不可戰勝,只要滿足一個條件,三年之內,此人必亡!」

  嚴嵩終於興奮了起來,他好奇地等待著嚴世蕃的那個條件。

  「三人之中,若得其二,一定能夠擊敗夏言!」

  嚴嵩洩氣了。

  「我曾與楊博交往數次,此人不願加入我們。」

  這話沒錯,楊博兄胸懷韜略,平日就喜歡在兵部呆著畫地圖,自然不來趟這趟渾水。

  「那陸炳呢?」嚴世蕃依然滿懷希望。

  「你不知道嗎,他是夏言的人。」嚴嵩苦笑著回答。

  這話也沒錯,陸炳兄自幼貴族出身,還是很有點政治理想的,十分欽佩清正廉潔的夏言,雖然他確實比較貪錢,卻也瞧不上名聲太差的嚴嵩,見面點頭打個招呼,老死不相往來。

  於是嚴嵩父子又回到了起點,但值得欣慰的是,只要嚴世蕃的腦袋不出現突然進水之類的意外,三人中還是有一個站在他們一邊的。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2:07
第4部:粉飾太平 第九章 致命的疏漏

【轉機】

  嚴嵩父子絞盡腦汁準備對付夏言,然而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還沒等他們動手,夏言就找上門來了。

  事情是這樣的,估計是嚴世蕃貪得過了頭,惹惱了很多人,結果被人給告了,今時不同往日,告狀信落到了夏言的手裡,這位仁兄自然是二話不說,準備好材料就要去找領導匯報。

  嚴嵩慌了,他聽到風聲之後,即刻找來自己的貪污犯兒子商量對策,緊要關頭,這位天下三才之一也嚇得不行,掐了自己幾下才緩過神來。

  然後他提出了一個似乎十分荒謬的解決方法:去找夏言求情。

  嚴嵩不同意,因為他認為自己十分清楚夏言的個性,這位仁兄對待朋友都要嚴格要求,何況自己是他的死對頭。

  嚴世蕃卻堅持他的意見:

  「這是唯一的活路!」

  於是父子倆帶好所有裝備,包括禮物、錢、擦眼淚的絹布等等,到了夏言的門口,門衛通報,嚴次輔求見。

  很久之後,傳來回應:夏首輔身體不適,兩位改日再來。

  改日再來?別逗了,到時不知道腦袋還在不在呢!

  於是嚴嵩用上了第一件裝備——錢。

  當然了這錢不是給夏言的,而是塞到了門衛的手裡,大家都不容易,兄弟你放我過去吧。

  買通了門房,嚴嵩父子走進了夏言的住處。

  夏言正躺在床上裝病,聽見這兩人來了,假裝沒醒,翻了個身繼續睡。

  不要緊,自然有辦法讓你起床。

  站在房間裡的嚴嵩和嚴世蕃突然悲痛欲絕,當場痛哭失聲,哀嚎留涕聲震天動地。

  雖然這套把戲在歷史上屢見不鮮,卻屢試不爽,而要使出這一招,也並非凡人可行,要知道,突然之間悲從心頭起,鼻涕眼淚說下就下,毫不含糊,對臉部肌肉和中樞神經的技巧控制已到出神入化之地步,百年之後,猶讓人歎為觀止。

  夏言再也忍不住了,這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卻突然跑進來兩個活寶哭喪,覺也沒法睡,而且自己躺在床上,他們對著床哭,實在是太不吉利。

  於是,他站了起來。

  他的毀滅就是從這一次起床開始的。

  夏言走到嚴嵩的面前,扶起了這個比自己大兩歲,跪在地上痛苦不止的老人,嘆了一口氣:

  「分宜(嚴嵩是江西分宜人),你這又是何必呢?」

  何必?要不是為了腦袋,鬼才跪你。

  嚴嵩立刻停住了哭聲,醒了鼻涕,拉著嚴世蕃,以莊重的裝孫子形象站立在夏言的面前。

  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來幹什麼,想要什麼,我非常清楚。

  於是夏言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揮揮手,表明自己的態度。

  嚴嵩和嚴世蕃大喜過望,立刻再次磕頭謝恩,千恩萬謝而去。

  歷史證明,落水狗如果不打,就會變成惡狼。

  夏言實在是個不錯的老頭,他雖貌似古板,實際上胸懷寬廣,心存仁義,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可是在權力的擂台上,不折不扣的好人注定是要完蛋的。

  不久之後,這位老好人就遇到了麻煩,在批閱御史公文(告狀信)

  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陸炳。

  陸炳兄實在是個耐不住寂寞的人,雖說他還有點原則,卻也喜歡搞三搞四,收點黑錢,搞點貪污。慢慢地,事情也越鬧越大,最後捅到了御史那裡。

  於是夏言發火了,雖然他和陸炳的關係不錯,但對於這個人的不法行為,還是有必要加以懲戒的。然而就在他打定主意之後不久,陸炳就找上門了。

  陸炳不是吃乾飯的,他是搞特務工作的,在他的英明領導下,錦衣衛已經成為了最為可怕的情報機器,但凡京城裡有什麼風吹草動,他總是第一個知道。這次也不例外。

  在京城裡,陸炳很少有害怕的人,夏言是唯一的一個,這位錦衣衛大人十分清楚,夏首輔是個二愣子,翻臉就不認人,還特別能戰鬥,無論你是什麼來頭,什麼關係,只要認準了,統統打翻在地,還會狠狠踩上兩腳。

  驚慌失措的陸炳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走了嚴世蕃的老路,上門求情。

  他不是空手去的,還派人拿了三千兩銀子和他一起走。他知道夏言久經沙場,混了幾十年,說話是浪費感情,還不如來點實惠的。

  從這件事情上,就足以斷定,陸炳的水平不如嚴世蕃,因為他跟夏言打了多年交道,竟然不知道這位仁兄不收黑錢。

  所以當夏言看到陸炳,以及他帶來的那些東西時,只說了兩個字——出去。

  還加上一句——從哪裡帶來的,就帶回哪裡去。

  陸炳也懵了,他情急之下,只得用出了嚴世蕃曾用過的那一招——痛哭流涕,下跪求饒。

  當然結果還是一樣,夏言依然原諒了他,這似乎有點讓人難以理解,你既然不準備處理人家,幹嘛要這麼窮折騰。

  陸炳帶著眼淚離開了夏言的家,心中卻已充滿了怒火,名聲不重要了,原則也不再重要了,無論如何,一定要報這一箭之仇!

  當陸炳受辱的消息傳開後,嚴世蕃找到了他的父親,說了這樣一句話:

  「夏言的死期不遠了。」

  嚴世蕃這樣說是有把握的,他已經找到了一個絕佳的機會,必能將夏言一舉剷滅。

  嚴嵩還是一頭霧水,朝廷裡都是夏言的人,插個腳都不易,怎麼動手?

  然而嚴世蕃告訴他,不需要拉幫結派,培養親信,眼下有一件事,只要其中略施小計,夏言就必死無疑。

  嚴世蕃所說的那件事情,發生在一年以前。

  嘉靖二十五年(1546),兵部侍郎兼總督三邊軍務曾銑向嘉靖上了一份奏疏,就此拉開了這幕大戲。

  曾銑是一位極具軍事能力的將領,他雖是文官出身,卻喜歡軍事,做了幾年縣令後,被委任為遼東巡案御史,從此開始在戰場上打滾,並顯現出他的軍事天賦。

  應該說曾銑是一個奇怪的人,怪就怪在別人不願打仗,他卻是打仗上了癮,只要有機會,他就絕對不會放過。

  他幹過最損的一件事情發生在除夕之夜,大家打了一年仗,好不容易準備過年,曾銑來了。

  「大家收拾一下,準備出兵作戰!」

  都大過年的了,大家都消停兩天吧,這時候動刀動槍多不吉利,沒人願意出去拚命。而且蒙古人行蹤不定,出去也未必能找到人。

  可是主帥的命令不能不聽,於是大家商量了一個辦法,找到了一個人去向曾銑的老婆說情,希望能夠延期。

  不到一杯茶功夫,消息傳來,去說情的那位仁兄被砍了,頭被掛了出來。

  那就不要爭了,還是出去拚命吧。

  說來也巧,軍隊出發不久,真的發現了久違的蒙古老朋友們,一頓窮追猛打,敲鑼打鼓,得勝回營。

  但所有的人心中都有著同一個疑問:過年了,連偵察兵都休息,你怎麼就知道蒙古人在附近呢?

  「你們沒有發現嗎,今天附近的喜鵲烏鴉特別吵。」曾銑得意地笑了。

  他的這輩子毀就毀在了得意上。

  曾銑注定是個閒不住的人,他決定再接再厲,在自己的崗位上為國家做出更大的貢獻。於是他在那封奏疏上提出了一個建議——收復河套。

  河套地區,即今天的寧夏及內蒙古賀蘭山一帶,原本是屬於明朝所有的,但這片地方就在蒙古部落家門口,蒙古鄰居們時不時來串個門,「拿」點東西走,政府開始還管管,慢慢地也力不從心了。久而久之,這片地方就成為了蒙古的勢力範圍。

  開始人們還不怎麼在乎,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丟了就丟了吧。

  可後來人們才發現,放棄河套是一個嚴重的錯誤。

  因為蒙古人圈這塊地,並不是為了開商店做生意,也不想開發房地產,他們佔據河套,只是為了更好地完成搶劫任務。

  而失去河套的明朝就如同在街邊擺攤的小販,每天都不得安生,總要被整治那麼幾回,不是殺你的人,就是搶你的貨。

  曾銑終於無法忍受了,他或許比較性急,卻是一個愛惜百姓、立志報國的人,大明天下,豈容得胡虜肆虐!

  於是,他以滿腔的報國激情寫下了那篇誓要恢復河套的檄文:此一勞永逸之策,萬世社稷所賴也。——這就是曾銑的美好理想和一腔熱血。

  文章送上去後,嘉靖先生也激動了,這真算破天荒了,要知道這位道士雖說是天天煉丹讀經,畢竟只是兼職,血性還是有的,便也熱血沸騰了一把,當即表示,贊同曾銑的意見,並發文內閣商議。

  問題就出在內閣。

  夏言看到了這封奏疏,當即拍案叫好,表示絕對支持,然後另起一文,上書表示贊成。當然了,和往常一樣,他沒有徵詢另一個配角嚴嵩的意見。

  但他卻忽視了一個十分怪異的現象:以往,即使他不打招呼,嚴嵩也早已湊上前來,表示支持或是贊成,但這一次,這位馬屁精卻只是坐在一旁,閉目養神,好像根本不知道這回事。

  急性子的夏言興沖沖地跑去西苑了,他要表達自己的興奮。而那個坐在陰暗角落裡的嚴嵩,卻露出了笑容。

  夏言終於糊塗了一回——嚴嵩做出了這樣的判斷。

  所謂百密一疏,沉浮宦海十多年的夏言卻還沒有摸透這位皇帝的心思,收復領土對國家自然是好事,可嘉靖先生卻不一定會這樣想。

  要知道,這位道士兄是個不愛惹事的人,他的願望很簡單,就想燒燒香,唸唸經,閒來無事搞點化學用品(所謂仙丹),多活幾年而已。

  收復領土如果順利,自然是好,那要是不順利呢,要是打了敗仗呢,那就麻煩了,損兵折將,天天要看戰報、要運糧食,要徵兵,要商議對策,不累死也得煩死。

  總而言之,他的熱度只有三分鐘,從四分鐘起,所有敢於妨礙他私生活的人都將成為他的障礙。

  嚴嵩的猜測是正確的,不久之後,嘉靖先生突然下發了一道詔令,言簡意賅:

  【今逐套賊,師果有名乎?

  兵食果有餘,成功可必乎?

  一銑何足言,如生民荼毒乎?】

  大致意思是,我想出兵收復失地,但是問題很多啊,沒有一個合理的名義、士兵糧草也不充足,也不能保證勝利,還會連累老百姓啊。

  當然了,這只是書面意思,它的隱含意思就簡單得多了:

  你曾銑算什麼東西,竟敢給我添麻煩,給我找不自在?

  嚴嵩看到這道諭令,立刻急忙地跑回了家,機會已經來了,但要如何去做,還得去找那個天才兒子商議。

  「正是大好時機,立刻上書彈劾夏言,還猶豫什麼?」嚴世蕃似乎有點驚訝。

  嚴嵩沒有夏言那樣的慈悲心腸,之所以猶豫,只是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難道還能把夏言罵死不成?

  於是嚴世蕃告訴他,雖然自己也不知道怎麼辦,但只要與一個人合作,夏言必死無疑!

  然後他連夜去拜訪了陸炳。

  這對於陸炳而言,實在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自那次事件之後,報仇已經成為了他的人生主題。

  這兩位天下英才一拍即和,開始商量對策。

  商議過程是這樣的:嚴世蕃對陸炳說,你官大,又是皇帝的親信,你出面去對付夏言。

  陸炳認真地注視著嚴世蕃,告訴他:還是你去吧,我在背後支持你。

  其實這麼多年混下來,大家都不傻,夏言當年對抗張璁的孤單英雄形象,仍然牢牢地銘刻在兩人的大腦裡,那唾沫橫飛、無所畏懼的景像一想起來就讓人打哆嗦。

  無論如何,到目前為止雙方已經達成了一個共識,夏言很凶悍,誰都惹不起。

  膽小歸膽小,但問題還是要解決的。兩位天才苦心鑽研良久,終於還是找到了夏言的死穴——曾銑。

  和夏言相比,曾銑是一個理想的突破口,只要處置了曾銑,就一定能夠把夏言拖下水。

  可是曾銑遠在邊塞,而且平素行為端正,也沒有什麼把柄好抓,陸炳思索片刻,突然眼前一亮:

  「我想到一個人,如果他也肯加入,一定能幫我們解決這個問題。」

  「事不宜遲,我馬上去見這個人。」嚴世蕃已經火燒眉毛了。

  陸炳卻笑了,「你見不到的,因為他還在監獄裡。」

  陸炳所說的那個人,叫做仇鸞。這位仁兄來頭不小,他就是正德年間平定安化王之亂的大將仇鉞的後人,襲爵咸寧侯,鎮守甘肅。

  而這位兄台之所以會蹲大獄,那還要拜曾銑所賜。他在甘肅的時候,和曾銑鬧矛盾,而且此人人品欠佳,在當地干過一些壞事,曾銑一氣之下,向上級告了狀,仇鸞就此被關進監獄,接受改造。

  所有的人選都已找到,所有的計畫都已完備,只等待最後的攻擊。

【死亡的連環】

  夏言又一次在嘉靖的面前發言了,內容和以往一樣,希望能夠加強軍備,恢復河套。而嘉靖也一如既往地不置可否。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嚴嵩終於開口說話了。

  「復套之舉斷不可為!」

  然後他大幅陳述了反對的理由,從軍備到後勤,每一句話都說到了嘉靖的心坎裡,皇帝大人聽得連連點頭。

  旁邊的夏言卻沒有注意到這些,憤怒和震驚已沖昏了他的頭腦,他這才明白,在那次內閣會議上,嚴嵩為何會違背一貫的馬屁精神,一言不發。

  「你既然反對,當時為何不說,現在才站出來歸咎於我,是何居心?」

  盛怒之下的夏言決定反擊了,在以往的罵戰中,他一直都是勝利者,所以他認為這次也不例外。

  可這次確實例外了,因為他的真正對手並不是嚴嵩,而是坐在最高位置上的嘉靖。

  嘉靖的怒火也已燃到了頂點,以往的一幕幕情景都出現在他的眼前:不戴香葉冠、諷刺修道、蠻橫無理、嚴嵩的讒言、太監的壞話,這些已經足夠了。

  於是他喝住了夏言,給了他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評語——「強君脅眾」。

  夏言打了個寒顫,他很清楚這句話意味著什麼。

  徹底失去皇帝信任的夏言徹底完了,嘉靖二十七年(1548), 他再次被迫退休,離開了京城,而在此之前,曾銑已經被逮捕入獄。

  應該說皇帝對夏言還是不錯的,准許他以尚書銜(正部級)退職,享受相應的退休待遇。畢竟在一起二十多年了,好好回家過日子吧。

  夏言就這樣帶著滿腹悲憤和一絲寬慰上了路,雖然結局不好,畢竟也風光過,這輩子值了。

  可是政治高手就如同江湖大俠,想要金盆洗手一走了之,那是很難的,須知做大俠雖然風光,幹掉大俠卻更為風光。

  而政治高手們在打架時,從來不會玩三板斧,他們都是耍套路的,從毫不起眼的起手式,環環相扣,直到最後那致命的一擊。

  夏言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心灰意冷收拾行李的時候,一封上訪信已經送到了嘉靖的手裡。

  這封信來自監獄,署名是仇鸞,信中列舉了曾銑的幾大罪狀,包括貪污軍餉、打了敗仗不上報,沒有打仗卻冒功等等,當然了,這玩意並不是仇大老粗寫出來的,其主要代筆者是嚴嵩和嚴世蕃。

  信中所列舉的種種惡行自然不是曾銑的所為,事實上,很多倒是仇鸞本人的壯舉,但栽贓本來就不需要藉口和理由,所以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封文書雖然說了很多惡毒的話,不過最為可怕的,卻是其中十分不起眼的一句——結交近侍(夏言)。

  當這句話出現在嘉靖眼前的時候,他改變了主意:

  「夏言現在何處?快馬追他回來!」

  此時夏言剛剛走到通州,畢竟在朝廷幹了這麼多年,他也早有心理準備,所以當他聽來人說要帶自己回去的時候,並不慌張,而是端坐在自己的馬車上,鎮定地問道:

  「我的罪名是什麼?」

  但當那個四字答案傳到他耳裡的時候,夏言的意志徹底崩潰了,只說出了一句話,就從車上摔了下來。

  「我死定了!」

  判斷完全準確。

  在明代朝廷中,官員們時常會犯錯誤,其實犯錯不要緊,人生還很漫長,只要你熬得住,東山再起也並非不可能,但也有幾條高壓線,是絕對不能碰的,三十萬伏,一觸即死。

  藩王擅自入京算一個,邊將結交近臣也算一個。

  因為它們都暗藏著一個隱含的意義——圖謀不軌。天王老子也好,江洋大盜也罷,只要膽敢觸碰那最高的皇權,一句話——殺你沒商量。

  回到京城的夏言試圖辯解,卻沒有起到任何效果,嘉靖二十七年(1548)十月,曾銑和夏言的結局被最終確定。

  【曾銑,按律斬,妻子流放兩千里,廉,死時家無餘財。

  死前唯留遺言:「一心報國」。

  曾銑死,仇鸞出獄。

  夏言,棄市,妻子流放廣西,從子從孫削職為民。

  夏言起自微寒,豪邁而有俊才,縱橫駁辯,人莫能屈,雖身處宦海,仍心繫天下,胸懷萬民,然終為嚴嵩所害。

  言死,嵩禍及天下。】

  嚴嵩終究還是獲勝了,自嘉靖十七年以來,經過十餘年的鬥爭,他終於戰勝了夏言,用一種極為卑劣的手段。

  雖說政治鬥爭的手段總是卑劣的,但嚴嵩的行為卻與以往不同,他為了自己的私利,殺害了兩個無辜的人,一個勵精圖治、忠於職守的將領,和一個正直無私,勤勉為國的大臣。

  而這兩個人想做的,只是收復原本屬於大明的領土,救贖無數在蒙古鐵騎下掙扎呻吟的百姓而已。

  嚴嵩贏了,他終於贏了,他成為了朝廷首輔,從這一天開始,朝政就這樣了,不會再有人起早貪黑地去打理,嚴首輔可以勾結自己的兒子,大大方方地貪,光明正大地貪,他十分清楚,沒有人能管他,也沒有人敢管他。

  河套也就這樣了,蒙古人一如既往地衝進百姓的家裡,燒殺淫掠,無所不為。因為他們也十分清楚,從此沒人能阻止他們,也沒人敢阻止他們。

  當然,這一切對於嚴嵩和嚴世蕃來說,似乎並不重要,反正韃靼的馬刀砍不到他們的頭上,也不用擔心老婆被人搶走,此刻的他們,正彈冠相慶,歡慶著自己的勝利。

  與此同時,徐階的表現卻極為反常,夏言被陷害、被關押,然後身首異處,家破人亡,這一幕幕的慘劇就發生在他的眼前,而他只是平靜地看著這一切,絲毫不予理會。

  在夏言被殺的前夕,連平素與他關係一般的喻茂堅(刑部尚書)

  也看不下去了,毅然站出來說了幾句公道話,結果被皇帝扣了一年工錢。可是徐階依然沉默不語,寂寂無聲。

  所有的人都鄙視徐階的為人,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過去的十年裡,夏言曾不記私仇,努力提拔、栽培徐階,希望他成為國家的棟樑,然而在這關鍵時刻,徐階卻背棄了他的恩師,不發一言,不上一書,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徐階默默地接受了所有的嘲諷與鄙視,每天照常去吏部上班,照常應付那些官員們,照常談笑風生,那個人的死和他似乎沒有任何關係。

  時間是消磨痕跡的利器,隨著時光的流逝,夏言、曾銑從人們的腦海中消失了,他們的冤情、委屈、孤兒寡母也已慢慢地被人忘記。

  但有一個人卻並沒有忘記,從來沒有。

  在無數個深夜,徐階曾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但當清晨來臨時,他卻又顯得若無其事。

  如果回到二十年前,他還是那個年輕氣盛的翰林,情境可能會完全不同,大致流程應該是義憤填膺、慷慨激昂——憤而上書、人心大快——奸臣當道、下旨責罰——流放充軍、斬首示眾。(最後一項視運氣好壞二選一)

  二十年過去了,他經歷了無數的磨礪,掌握了心學的真諦,那個熱血澎湃的青年早已消失無蹤,他終於明白,這個世界是現實的,要適應這個世界,並且繼續生存下去,必須採用合適的方法。

  他也想如其他人那樣,好好激動一番,上書大罵奸臣嚴嵩,為夏言叫屈,但他更明白,這樣做不會有任何效果。

  嚴嵩比張璁要厲害得多,他歷經三朝,混跡官場四十餘年,工於心計,城府極深,而在他的身邊,除了掌管錦衣衛的陸炳,還有那個絕世之才嚴世蕃。

  他們已經組成了一條可怕的權力鏈鎖,絞殺任何敢於阻擋他們的人。

  而自己,什麼也沒有。

  要想戰勝這樣一群敵人,幾乎是不可能的,自己和夏言的關係人盡皆知,夏言已經死了,嚴嵩必定不會放過一個和他聯繫如此密切的人,現在唯一的屏障已經失去,再也沒有保護,沒有幫助。

  我將獨自面對所有的敵人,只有我自己。

  「即使日後身處絕境,亦需堅守,萬勿輕言放棄!」

  是的,這句話我一直牢記在心,要隱忍,要忍受痛苦和折磨,要堅強地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勝利的希望。

  但有些事是永遠不會被忘卻的,那個古板嚴肅的老頭,那個品性正直,口硬心軟的人,那個不計前嫌,一心為公的人。而嚴嵩,你為了自己的權位和利益,無恥地殺害了這個人。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2:07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十章 隱藏的精英

【另外的三個人】

  在嚴世蕃的眼中,天下英才只有三人而已,但事實證明,這位仁兄雖然聰明,卻是一個不太識數的人,因為他只數對了一半。

  楊博、陸炳、嚴世蕃確實是芸芸眾生中的異類,他們機智過人、精於算計,堪稱不世出的奇才。但老天爺實在太喜歡熱鬧,就在嚴世蕃自以為天下盡入己手時,上天卻給這齣戲送來了另外三個人,三個更可怕的人。

  按照嚴世蕃先生的邏輯編號繼續下去,第四個人的位置應該屬於徐階。在經受了無數考驗之後,他已經具備了逐鹿天下的實力。但嚴世蕃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在他的眼裡,這個小侍郎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

  徐階仍然隱藏著自己,當時機到來的時候,他將揭下自己的面紗,給嚴世蕃一個大大的驚喜。

  第五個人,叫做高拱。

  如果說嚴世蕃只是輕視徐階的話,那麼高拱這個名字他可能從沒有聽過。

  這也怪不得他,因為高拱實在太不起眼了。

  高拱,正德七年(1512)出生,河南新鄭(今河南新鄭市)人,嘉靖七年(1528)河南省鄉試第一名,嘉靖二十年(1541)考中進士,被分配到翰林院。

  而當嚴世蕃縱論天下之才的時候,高拱先生的職稱只是翰林院的編修,不過是機關裡的一個小抄寫員。這種小角色,自然難入嚴奇才的法眼。

  然而他終將成為一個撼動天下的人。

  根據影視劇的規律,最厲害的人總是最後出場,這次也不例外,而最先發現這位奇才的人,正是徐階。

  夏言下台後(當時尚未被殺),徐階的處境很慘,原先對他恭恭敬敬的人,眼見他沒了靠山,紛紛就此拿出了當年翻書的速度,跟他翻了臉。

  除了同僚的擠兌冷遇外,徐階在吏部也倒了黴,新來的吏部尚書聞淵不喜歡徐階,總是找他的茬。

  得罪了老闆,混不下去的徐階只好另找出路,好在他和大老闆的關係還算不錯(擅寫青詞),皇帝大人毛筆一揮,給他安排了新單位:

  「你去翰林院吧!」

  這個決定改變了無數人的命運。

  嘉靖二十六年(1548)底,徐階來到了翰林院,成為了掌院學士。

  他的第一個使命是教育去年剛剛考進來的庶吉士。

  庶吉士是大明的精英,只有在科舉中考到一甲(三人)和二甲頭名的人才有資格加入這個光榮的行列。而庶吉士的培訓大致相當於現在的崗前培訓,在這裡結業後,學員們會進入翰林院,成為一名普通的翰林官。

  當然,之後的事情就各安天命了,如果經歷從幾年到幾十年不等的以死相搏、勾心鬥角,你還沒有被殺頭、流放、貶官,臉皮越來越厚,心越來越黑,你將很有可能進入內閣,成為這個帝國真正的統治者。

  一般說來,翰林院的掌院學士是不會理會庶吉士的,最多不過是在入學時見個面,訓幾句話,說些大家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話,然後拍拍屁股走人。

  但徐階依然保持了他的傳統作風,雖說這幫新人即無背景,也不起眼,他仍然抽出時間,挨個談話,當然了,他的目的絕不僅僅是鼓勵他們認真學習,鬼知道將來這裡面會不會出幾個一二品的猛人,還是先搞好關係為妙。

  正是在這一系列談話中,他遇見了那個伴隨他後半生,奮鬥不息,名垂千古的人。

  雖然庶吉士已經是精英中的精英,但這個人仍然給徐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談吐和見識,還有無與倫比的聰慧,都讓徐階驚嘆不已。

  「你叫什麼名字?」

  「張居正。」

  張居正,我會記下這個名字。

  徐階滿意地完成了他的談話工作,未來的歲月還很長,他有充分的時間去認真觀察這個年輕人。

  張居正就是第六個人,當時的他還沒有登上舞台參與角逐的機會。

  在這個風雲際會的年代,這六位英才將交織成一個死亡的繩結,用他們的智慧和意志去爭奪最高的獎賞——權力,失敗者將成為繩結的犧牲品,被無情地絞殺。只有最具天賦、最精明、最狡詐、最堅毅的人,才能終結這場殘酷的遊戲,解開那個死結。

  而這位最後的勝利者,將成為大明天下的統治者。

  不過話說過來,至少在當時,這後兩位還是指望不上的,高拱同志依然在做他的抄寫員,而張居正同學還在培訓班認真刻苦學習。

  所以徐階依然只能靠他自己。

  嚴嵩是一個警惕性很高的人,他十分清楚徐階與夏言的關係,並非對此人毫無防備,但問題在於,這位徐侍郎似乎對他構成不了什麼威脅,頂了天也就是個副部長,皇帝面前也說不上什麼話,翻不起天大的浪。

  所以防備歸防備,他並沒有把徐階放在眼裡。

  嚴嵩的判斷很準確,現在的徐階,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即使你把刀交到他的手裡,他也不知從何砍起。

  但世界是不斷變化的,嘉靖二十九年(1550),徐階迎來了第一個機會。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次機會是由嚴嵩陣營中的仇鸞先生友情提供的。

  蒙古也算是大明的老冤家了,來來回回已經搞了二百年,雙方都精力充沛,再累再苦都不在話下,洗個澡睡一覺起來接著幹。

  事易時移,當年的瓦剌已經消停了,取而代之的是韃靼,而在小王子之後,該部落又出了一位擅長殺人放火的優秀領袖——俺答。

  關於這位兄台的事蹟就不多講了,只需知道這是一個很能殺,很能搶,善於破壞的人就行了。

  嘉靖二十九年(1550)六月,這位仁兄估計是家裡缺東西了,帶領上萬騎兵向明朝發動了進攻,他的目標是大同。

  明軍抵敵不住,全軍潰敗,一番混戰後,總兵張達戰死,於是大同向朝廷告急,指揮官死了,蛇無頭不行,請你即刻再派一個過來。

  大同總兵是一個級別很高的官階,相當於邊防軍司令員,尋常時候,能夠補到這個官,那是祖宗保佑,但在這個節骨眼上去大同,只能說是祖墳埋錯了地。

  蒙古人還在城外,即使打退敵人,也未必有功,但如果丟了重鎮大同,則格殺勿論。而且刀劍無眼,也不認你官銜高低,身為總兵不幸殉國,也只能算你背運。

  這就是傳說中的黑鍋,誰也不想背,但就在眾人推脫之時,嚴嵩站了出來,高興地告訴大家,他有一個合適的人選,必定可以退敵。

  他說的這個人就是仇鸞。

  說實話,在這件事情上,嚴嵩也是個冤大頭,他原本以為仇鸞名將之後,就算不如曾銑,多少也有那麼兩下子。所以他推薦仇鸞,希望此人可以再立新功。

  可是仇鸞先生實在難得,雖說干了多年的武將,卻連一下子也不會。聽說嚴嵩推薦了自己,頓如五雷轟頂,但是事已至此,不上也得上了,仇鸞壯著膽子去了大同。

  似乎仇將軍的運氣還不錯,他剛到地方,就得知俺答已經搶劫完畢,撤退了。興高采烈的仇鸞頓時來了勁,他立刻向兵部上書,沉痛地表示,沒有能夠與俺答交戰,為國爭光,實在是遺憾之至。

  不要緊,仇鸞先生,機會總是有的。

  七月,俺答又來了。

  其實這也怪不得俺答,他的部落沒有手工業,也沒有輕工業,除了搶,他沒有第二條路。

  仇鸞這回頭大了,如果打了敗仗,別說官位,腦袋也難保,但他也很清楚,以自己那幾把刷子,想打敗俺答,那無異是一個夢想。

  但仇鸞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竟然想出了一個解決問題的辦法,不但可以趕走俺答,還不用大動干戈。

  仇先生是一個懂得價值規律的人,他明確地意識到,俺答過來無非是想搶東西,只要給錢,讓他滿意而歸,就萬事大吉了。

  於是在一個深夜,他暗中派出使者,給俺答送去了很多錢,希望他拿錢走人,不要妨礙自己當官。

  要說俺答兄也真是好樣的,拿錢就辦事,當即表示,請仇總兵放心,我這就全軍撤退。

  仇鸞滿意了,不用拚命,還送走了瘟神,沒有更好的結果了。

  可是自以為聰明的仇總兵忽略了關鍵的一點——俺答只是說撤退,沒說要撤回家。

  不久之後,大同副將回報,俺答已經撤走了。仇鸞十分高興,但在準備慶祝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多問了一句:

  「俺答退兵之後,去了哪裡?」

  「薊州。」部下回答道。

  當這兩個字傳進仇鸞耳朵裡時,他幾乎當場暈倒:

  「大事不好!」

  薊州,是北京的門戶。

  當俺答攻破薊州,破牆入關到達昌平(今北京市昌平區)的時候,他驚奇地發現,自己的鐵騎竟然沒有遇到任何抵抗,糧食、財物、人口都擺在他的面前,等待他去搶掠。

  他自然是不會客氣的,搶完了昌平,他又流竄到密雲、懷柔,圍著北京城一路搶過去,踏踏實實地搞了一次北京環城游。

  殺完了,也搶夠了,俺答卻不走了。他留在了通州,窺視著這座雄偉的京城。因為他已經敏銳地意識到,在大明示弱的背後,似乎隱藏著某種不可告人的原因。

  其實事情沒有俺答想得那麼複雜,原因十分簡單——沒兵。

  說來滑稽,當時的京城確實是個空架子,一百年前北京保衛戰之時,在于謙的建議下,喪失戰鬥力的京城三大營被改造成了十二團營,兵力縮減為十四萬人。

  按說這個數字也不少了,但當兵部尚書丁汝夔清點人數準備作戰時,才驚奇地發現,所謂十幾萬大軍,其實只有五萬多人!

  而更為麻煩的是,其中很多人的年齡已足夠進養老院了,只是拿著根長矛站在隊伍裡充數。

  其實丁汝夔並不奇怪,此等現象再正常不過了,這就是傳說中的軍隊貪污第一絕技——吃空額。(多報人數冒領工資)

  丁大人熟悉潛規則,也不想去反貪,但問題是,敵人就在門口,你總得想個辦法把人送走。

  皇帝自然不可能再給俺答送禮,讓他回去打大同,無奈之下,嘉靖先生只好下達總動員令,命令周圍駐軍前來勤王。

  第一個趕到的,正是大同總兵仇鸞。

  他是拚命趕過來的——不拚命不行,要知道,皇帝大人之所以如此狼狽地被人堵在城裡,那完全是背了他的黑鍋。如果不及時過來,難保俺答兄和皇帝和平談判,討價還價的時候,不會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當初仇總兵和我談的時候,價碼是……

  滿頭冷汗的仇鸞帶著兩萬騎兵趕到了北京,嘉靖被他的熱情感動,非但沒有懷疑他,還極為信任地告訴他:

  「京城的防務就交給你了。」

  這下子是徹底完了,仇鸞悲憤之餘,準備去跳護城河了,結果又被部下拉了回來,大同已經如此狼狽,何況是京城?

  無計可施的他想來想去,竟然又找到了老辦法——談判。

  他再次私下派人出城,找到了俺答,等到來人說明來意,連久經沙場的俺答先生也大吃一驚,剛剛在大同談完,仇總兵又到了京城,竟然跑得比自己還快,速度實在驚人。

  仇鸞提出了條件,只要不攻城,什麼都好商量。

  俺答也不含糊,不攻城可以,讓我入貢就行。

  雖然仇鸞已經決定要不惜一切代價,但這個要求,卻是他不能接受的。

  所謂入貢,不過是肆意妄為、踐踏國格的體面說法,如果答應了這個條件,俺答就能派出他的使者,到大明的地盤強拿強要,提出各種苛刻條件。

  這是國家形象問題,換句話說,就算給得起錢,也丟不起人。

  仇鸞不敢信口開河,只能立刻上報嘉靖。

  太上老君也解決不了蒙古問題,於是嘉靖道長穿上黃袍,召開了內閣會議。

  與會人員有內閣大學士嚴嵩、李本、張治,還有時任禮部尚書的徐階。

  皇帝大人也慌了神,他拿著俺答送交的入貢書,問大臣們怎麼辦。

  李本不說話,張治也不說話,因為在內閣裡他們說了也不算。

  平日滔滔不絕,說話算數的嚴嵩卻突然啞巴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也不出聲。

  但皇帝大人的工資不是白拿的,嘉靖直接向嚴嵩發問了:

  「現在該怎麼辦?」

  嚴嵩先生既不能治軍,也不能治國,其主修專業是拍馬屁和整人,可是俺答先生是要實惠的,不吃這一套,自然沒有辦法。

  但他還是說出了自己的「辦法」:

  「這不過是一幫餓賊,搶掠完了自然會走,皇上不必擔心。」

  這是一個十分無恥的回答。

  在嚴嵩先生的邏輯體系裡,保住官位,安享富貴才是最重要的,至於城外的百姓,搶了就搶了,殺了就殺了,反正與己無關。

  徐階憤怒了,拋開個人恩怨不談,他簡直無法相信,這竟是一個朝廷首輔說出的話,雖然這裡還輪不到他說話,卻也已忍無可忍:

  「敵人已經打到了城下,殺人放火,無惡不作,怎麼能說是一群餓賊!」

  嚴嵩驚訝地回過頭,看著這個毫不起眼的禮部尚書,他終於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似乎輕視了這個人的能量。

  坐在皇位上的嘉靖霍然站了起來,他看著徐階,讚許地點點頭,然後又換了一副面孔,冷冷地盯著貪生怕死的嚴嵩:

  「俺答的貢書呢?」

  嚴嵩慌忙拿出了文書,準備呈交給皇帝。

  嘉靖擺了擺手,他不打算研究文件,只問了一句話:

  「你準備怎麼辦?」

  在嘉靖逼視的目光中,嚴嵩卻恢復了鎮定,他從容地回答:

  「這是禮部的事。」

  所謂禮部的事,就是徐階的事,在一般人看來,這只是一句推卸責任的話,但事實上,這句話卻是極為凶險,暗藏殺機。無論徐階如何回答,都將惹禍上身。

  俺答入貢,說到底是個外交問題,嚴嵩推給禮部,雖說不大仗義,倒也算是合情合理,如果徐階推托,皇帝自然饒不了他。

  但如果徐階滿口答應,則必定會大難臨頭,因為入貢問題,也是個很丟臉的政治問題,嘉靖根本就不想答應,只是迫於形勢,才找大臣商議,要是膽敢在這個時候搞包干,等到俺答一走,秋後算帳,自然死罪難逃。

  嚴嵩摸透了嘉靖的心思,他正靜靜地等待著徐階進入陷阱。

  徐階愣了一下,立刻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回答:

  「此事是我禮部職責,臣願一力承擔!」

  然而在嚴嵩露出笑容之前,徐階就說出了下半句:

  「但入貢之務為國家大事,一切聽憑皇上做主,禮部必定遵旨照辦!」

  嚴嵩第一次感到驚慌了,站在眼前的這個禮部尚書,竟然是一個比夏言更為狡詐的對手。

  嘉靖卻沒有嚴嵩的心思,他只想解決問題:

  「你有辦法嗎?」

  徐階終於等來了機會,他開始侃侃而談:

  「以臣看來,敵軍兵臨城下,以目前京城的防務,既不能戰也不能守。」

  「那該怎麼辦?」

  「目前唯一的辦法,是拖延時間,等待援軍到來,聚集力量,再對俺答發動反擊。」

  嘉靖高興地連連點頭,卻也提出了一個實際的問題——如何拖延時間。

  徐階微笑著,拿起了那份被引為恥辱的俺答入貢文書,自信地告訴驚恐不安的皇帝陛下——辦法就在這份入貢書裡。

  外交,是指處理國與國之間關係的方法,但它還有另外一個通俗的解釋——用最禮貌的方式,說出最骯髒的話。

  如果以後一種解釋為標準,那麼徐階就是一個極為高明的外交家,他敏銳地在俺答的文書中發現了一個問題——只有漢文,沒有蒙文。

  按照慣例,外交文書是需要兩種文字的,但這不過是個形式而已,並沒有人認真遵守。

  然而大明這一次決定仔細認真地履行程序,於是俺答的使者得知,他要把入貢書帶回去,重新加上蒙文內容。

  聽到使者的話,俺答的腦子有點亂了,他雖然打仗是把好手,但玩政治的能力實在差得太遠。這位仁兄思前想後,也不知道只寫漢文有什麼問題——你們能看明白不就行了嗎?

  百思不得其解的俺答唯恐自己是沒文化,不懂外交禮儀,被人取笑,還真的去找了一幫人搞公文,可還沒等他的文書完成,新的鄰居就到了。

  北直隸地區前來勤王的軍隊及時趕到了,城外明軍人數已經達到了八萬餘人,而俺答也終於明白,自己又上當了。

  失去了銳氣的蒙古軍準備退卻了,反正他們也搶夠了,殺夠了,算是滿載而歸。

  但在城內的嘉靖並不是傻瓜,他雖然不懂軍事,卻是一個極為聰明的人,局勢的變化逃不過他的眼睛,於是他召見了兵部尚書丁汝夔,命令他準備對韃靼軍發動反擊。

  丁汝夔接受了命令,但在發動反攻之前,他還必須去拜見嚴嵩。

  在很多的書籍中,嚴嵩被描述為一個窮凶極惡的人物,他比山區的土匪更狡詐,比變態殺人狂更為殘忍,從貪污受賄、殺人放火到隨地吐痰、亂搞男女關係無所不包,可謂是人渣中的人渣。

  但如果客觀分析史料,就會發現這位仁兄其實是個很膽小的人,他這一輩子的原則是能躲就躲,能推就推,只要自己的官位權勢不變就行,百姓死活、社稷興衰與他毫不相干,他也不想管。

  這種行為用今天的法律術語來形容,叫作「行政不作為」,又稱佔著茅坑不拉屎、磨洋工等等。嚴嵩就是這樣一個人,他不願意惹事,不願意管事,只關心他自己的利益。應該說,他確實是一個膽小的人。

  但是膽小的嚴嵩,依然是人渣中的人渣。

  因為正是他的置若罔聞、大私無公,才使得朝中政務懈怠,大臣尸位素餐,敵人肆無忌憚,燒殺搶掠——皇帝在修道,您首輔也不管,那還有誰管?

  不過嚴嵩先生的不想管,並不是不管,只要關乎他利益的事情,他是絕不會坐視不理的。

  丁汝夔瞭解這一點,他很清楚,如果沒有得到嚴大人的首肯,擅自行動,夏言就是前車之鑑。

  他向嚴嵩告知了皇帝的諭令,提出了自己的疑問:現在怎麼辦?

  嚴嵩思索片刻,便說出了一個讓他意想不到的答案:

  「不要發動反攻。」

  看著大惑不解的兵部尚書,嚴嵩為他的答覆作出了解釋,一個極端無恥的解釋:

  「如果發動反攻,就有可能戰敗,若在邊界戰敗,還可以假冒勝仗報功,但在天子腳下,如果失敗,皇上一定會知道,那時就不好辦了,不如任俺答搶掠,不久之後必將自己撤走,我們便不用負任何責任。」

  這就是大明帝國內閣首輔的治國哲學,真可謂是流氓到了極點。

  但丁汝夔畢竟也在官場混了多年,不是那麼好糊弄的,他十分清楚,皇帝的命令是反攻,如果照嚴大人的話辦事,到時候皇帝追究起來,那是要殺頭的。

  然而嚴嵩拍著胸脯跟他打了保票:

  「你放心,有我在,必定平安無事!」

  丁汝夔安心回家睡覺了,他相信嚴長官是不會忽悠他的。

  事實證明,嚴嵩先生的保票確實不是毫無價值——可以當廢紙賣,五毛錢一斤。

  在之後的幾天裡,城外的俺答軍肆意搶掠,並開始打包,準備帶走,帶不走的就放火燒掉。而城內的駐軍非但不去找蒙古人結帳,連服務費都不敢收,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揚長而去。

  俺答終於走了,嘉靖終於憤怒了,蒙古人大搖大擺地走了,正如他們大搖大擺地來,沒有帶走一絲雲彩,卻帶走了財物、糧食和無數的大明百姓。

  他緊急召見了丁汝夔,厲聲訊問:

  「為什麼不出戰!?」

  丁汝夔沉默了,這是他唯一的選擇,事已至此,即使擺出嚴嵩,自己也未必能免罪,而且還將失去所有退路,無論如何,他只能相信嚴長官了。

  得不到回答的嘉靖火冒三丈,下令把這位兵部尚書關進了監獄。

  嚴首輔似乎還是很夠意思的,在獄中,丁汝夔不斷接到嚴嵩的指示,讓他放心坐牢,堅持挺住,就有辦法。

  丁尚書就這樣堅持挺了下來,一直挺到了刑場上。

  當明晃晃的鬼頭刀在尚書大人面前閃耀的時候,丁汝夔這才明白,自己被人賣了,還在幫人家數錢。

  事到如今,他唯有仰天大呼一聲:

  「嚴嵩奸賊,你忽悠我啊!」(嵩賊誤我)

  但痛斥之後,他最終醒悟了自己的罪過,滿目焦土、生靈塗炭,嚴嵩固然是主謀,他卻也是幫凶。

  於是他向站在一旁的人們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王郎中現在何處?」

  所謂王郎中,即兵部職方司郎中王尚學,前面說過,這個職方司大致相當於的今天的總參謀部,按照明代律令,如果謀劃錯誤打了敗仗,職方司的長官郎中是要連坐負領導責任的(最窮最忙,還要背黑鍋,所以沒人去)。

  應該說丁汝夔還是很夠意思的,他在獄中曾反覆表示,事情是自己一個人幹的,不關職方司的事。

  所以當他得知,王尚學已經逃過一死,發配充軍的時候,這才終於舒了一口氣,留下了最後一番話:

  「當初王郎中曾反覆勸我出戰,但我為嚴嵩所誤,沒有聽他的意見,這是我的錯啊!」

  嘉靖二十九年(1550)的這次風波在丁汝夔的嘆息聲中結束了,在這場劫難中,大明遭遇了慘痛的失敗,京城被人圍了一星期,京郊地區狼藉一片,俺答在大明的眼皮底下燒殺搶掠,無人可擋。

  東西丟盡了,臉也丟盡了,這個建國以來少有的恥辱被後世稱為「庚戍之變」,永遠地記入了史冊。

  但就在一片哀鳴聲中,某些事情正在悄悄地發生著變化。

  徐階無疑是勝利者,危難之際,他挺身而出,承擔重任,在嘉靖的心裡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這個不惹人注意的配角,終於登上了五光十色的舞台中央。

  但伴隨著機遇到來的,還有危險,因為那個可悲的失敗者、膽怯者,已經意識到了這位政治新星的可怕,在今後的日子裡,他將全力以赴,把這個足以威脅他的人扼殺在搖籃之中。

  雖然在國家大事上,他是一個膽小鬼,但只要觸及到個人利益,他將變得比趙子龍先生更加勇敢。

  徐階,繼續走吧,越往前走,你將越能感受到這場遊戲的殘酷,在前面等待著你的,是更狡詐的對手,和更陰險的圈套。

  當然了,除了政局的微妙變化外,大明王朝也並非毫無收穫。

  丁汝夔死後,吏部侍郎王邦瑞暫時代理兵部事宜,開始收拾殘局。

  在整理防務的工作中,他無意間發現,有一本叫《備俺答策》的書在軍中廣為流傳,書中記載對付俺答的各種方略,極有見地,合乎兵法。

  王邦瑞立刻叫來了下屬:

  「此書作者何人,任何官?」

  下屬告訴他,此人是世襲將軍,進京參加武進士考試,因遇到俺答進攻,臨時參戰,時任京城九門總旗牌官,戰爭結束後,已經調防薊門。

  王邦瑞感嘆不已,在反覆翻閱此書並打探此人情況後,他在兵部的檔案中寫下了這樣的記錄:

  戚繼光,山東東牟人,世襲登州衛指揮僉事,青年而資性敏慧,壯志而騎射優長。評:將才。

【陷阱】

  自從「庚戍之變」後,徐階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雖然沒有進入內閣,卻享受著內閣成員待遇,被封為太子太保(從一品),還經常被叫到西苑,陪皇帝陛下聊天喝茶,成為了朝中的紅人。

  徐階有點忘乎所以了,際遇的變化使他產生了錯覺,皇帝的寵信,同僚的逢迎,這一切都讓他相信,勝利似乎已經不再遙遠。

  事實上,真正的機會並未到來,而他的水平也還差得太遠。

  而之後那場突如其來的打擊,很快就將他從美夢中驚醒。

  這件事是從死人開始的,不久前,孝烈皇后死了,按說死了就死了,開追悼會埋掉拉倒,可是嘉靖先生搞禮儀搞上了癮,下文給禮部,要求讓這位皇后進入宗廟(專用術語袝廟)。

  這是違反禮儀規定的,堅持原則的徐階先生隨即上了一封奏疏,表示女後不能入廟,只能放到奉先殿。

  當嚴嵩聽到這個消息後,當即拍手稱快,因為他知道,徐階馬上要倒霉了。

  嚴嵩是對的,徐階很快就為他的原則付出了代價,嘉靖先生大怒,當即把徐階叫了進來,怒罵了一頓。

  這個場景如果放在夏言身上,下一幕必然是對罵,夏先生一貫無懼無畏,為了原則,和皇帝干仗也是家常便飯。

  徐階和夏言一樣,也是個堅持原則的人,但這熟悉的一幕卻並未出現,徐階只是低著頭,聽著皇帝那無理的怒斥。

  我還記得,夏言就是這樣死去的。那人頭落地的場景回映在他的眼前。

  於是,在嚴嵩那旁側虎視眈眈的目光下,徐階作出了決定:

  「皇上聖明!」

  犧牲尊嚴是不夠的,要想在這場殘酷的遊戲裡笑到最後,還必須背離原則,因為眼前的敵手,是一個不講原則的人。

  而要戰勝一個無原則的對手,唯一的方法就是放棄所有的原則。

  稱宗也好,袝廟也罷,哪怕你自封玉皇大帝,哪怕你把自家的奶媽、傭人都放進宗廟,我也不管了。

  在時機到來之前,這是必須付出的代價。

  徐階及時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贊同了皇帝的意見,躲過了一劫。然而他沒有料到,自己曾經的一個無意舉動已惹下大禍,而更為不幸的是,嚴嵩已經抓住了這個破綻。

  在這之後的一天,嘉靖在西苑單獨接見嚴嵩。雙方有意無意地開始閒聊,聊著聊著,話題就轉到了徐階的身上。

  出人意料的是,嚴嵩在談到徐階的時候,竟然是讚不絕口,反覆誇獎這人勤於政事,用心幹活,而且青詞寫得也很好。一番話說得嘉靖連連點頭。

  當然,你要是指望嚴嵩先生突發精神失常,那是不現實的,精彩的在後面:

  「徐階這個人確實不缺乏才能啊,」嚴嵩嘆息一聲,補上了最為關鍵的一句:

  「只不過是多了點二心而已。」

  這就是傳說中罵人的最高境界——先誇後罵,誇罵合一。

  嘉靖收起了微笑,沉重地點了點頭,他贊同嚴嵩的意見。

  這句話是有來由的,嘉靖三十年(1551)二月,徐階曾經向皇帝上書,請求早立太子。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上書建議了,之前還有幾回,只不過都被嘉靖壓了下來。在禮部尚書徐階看來,立太子是必需的,也是出於禮儀需要,當然也有潛含意思:您每天都煉丹服丹,哪天突然食物中毒掛了,咱們也得有個準備吧。

  不過這個要求在嘉靖看來,就變成了另一個意思——我還沒死,就準備另起爐灶了。

  就這樣,老謀深算的嚴嵩只用一句話,就粉碎了徐階在皇帝心目中的美好形象,使他再次沉入了谷底。

  這之後,皇帝對徐階的態度越來越冷淡,很少召他進入西苑,也不再好言相向。

  雖然皇帝沒有明確的表態,敏銳的徐階依然感受到了這種疏遠,用不著去打聽,他也知道是嚴嵩搞的鬼。

  同僚們的嗅覺是十分靈敏的,之前處於事業上升期的徐階是鳳凰,但涅磐之後,自然就變成了野雞。眾人就此紛紛離去,徐階又一次回到了孤立無援的起點。

  殘酷的事實教育了徐階,他終於明白,自己雖然得寵,但在皇帝心中的地位還遠遠趕不上嚴嵩,而他要挑戰的,是朝中第一大政治集團——嚴黨,有著數不清的關係網和錦衣衛的幫助。更重要的是,在嚴嵩這位政治厚黑高手面前,他的功力還差得太遠。

  但是不要緊,現在還來得及,我將重新開始。

  從此,徐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隨便議論朝政,可嘉靖卻似乎並不領情,對他仍十分冷淡,但徐階並沒有慌張,在仔細分析形勢後,他終於發現了一條制勝之道。

  而這條道路,正是死去的夏言用生命告訴他的。

  受到嚴嵩蠱惑的嘉靖已經厭煩了徐階,然而他卻沒有發現,自己四周的人已經悄悄改變了態度,經常會誇獎徐階的才德(左右多為言者),久而久之,他慢慢地改變了對這個人的看法。

  從某個角度來看,夏言正是死在了那些被他怠慢的太監手中,而徐階絕對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

  此外,沉默的徐階開始認真在家裡寫青詞,用心搞好文字創作,而滿意的嘉靖也終於改變了態度,經常叫他上門聊天。

  另一方面,不管在人前人後,只要說到嚴嵩,徐階總是讚譽有加,還經常上門聯絡感情,雖說嚴老狐狸還把他當對手,但徐階的行為卻也或多或少地打動了他。

  畢竟只是個小角色而已,不用再費多大力氣。嚴嵩依然相信自己的判斷。

  於是在經歷了大起大落之後,朝局又一次恢復了平靜,雙方暫時處於了休戰狀態。

  然而在這片寂靜的背後,徐階正密切注視著嚴嵩的一舉一動,上朝、退朝、應酬、結夥。他耐心地審視著這位老江湖各種舉動,在尋找破綻的同時,他也在不斷地學習著敵人的權謀與手段。

  在日復一日的揣摩與觀察中,徐階漸漸縮小了自己與對手的差距,他已經成為了一個足智多謀、深不可測的人物。

  但隱忍和沉寂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它終將爆發在最後那一刻,雖然徐階已經麻痺了嚴嵩,獲得了皇帝的信任,但他十分清楚,要想取得勝利,現在的條件還不夠,他必須主動發起攻擊,以獲得更多的資源和更大的優勢。

  進攻的時候到了,但不能打草驚蛇,也不能最後攤牌。目前所缺少的,只是一個合適的攻擊目標。

  經過仔細的考量,徐階終於找到了這個標靶。

  於是在等待兩年之後,徐階打破了這片死般的寧靜,將他的矛頭指向了那個合乎要求的人——仇鸞。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2:08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十一章 勇氣

【氣勢】

  仇鸞的這一生可以用一個詞來形容——無奈。

  這位兄台是世襲的候爵,這個爵位得來實屬不易,他的先輩仇鉞先生東奔西跑,南征北伐,平定安化王之亂後,又跑到京郊去打劉六、劉七(農民起義),最後還被分配去邊界站崗喝風,才混到了這張長期飯票。

  仇鸞接替了爵位,本也想好好幹,可是無奈啊,他實在不是那塊料。守甘肅,玩忽職守坐了牢,守大同,要靠談判,守北京,還是談判。

  這已不是單純的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仇先生用事實證明,他本來就是個窩囊到底的廢物。

  當然,其實偶爾仇鸞也想雄起一次,他也曾經做過嘗試,比如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帶領大軍出塞,在經過一個叫貓兒莊的地方時,遇上了敵人。仇鸞從容不迫地參加戰鬥,在他的英明指揮下,最終此戰以明軍陣亡二百餘人,傷二百二十人的戰績告終。

  事後,仇鸞自豪地上報朝廷請功,因為他認為自己的戰功還算顯赫——斬殺敵人五個。

  人賤到這個地步,可算是天下無敵了。

  可這位賤兄運氣竟然還不錯,「庚戍之變」後,最該被追究責任的他竟然逃了過去,還被封為大將軍,皇帝也十分信任他。

  風光無限的仇鸞越發驕橫,連嚴嵩也不放在眼裡,見到他竟敢呼來喝去,悔青了腸子的嚴嵩萬沒料到,這頭白眼狼竟反咬一口,但此人正當紅,無論如何也惹不起,只得忍氣吞聲。

  政壇就如同股市一般,暴漲必然暴跌,仇鸞耍威風的時候,高拱正在東宮當教書先生,張居正還在新單位打掃衛生,其餘四位絕頂高手都在一旁裝孫子,而以仇先生這樣的白痴資質,竟然如此囂張,是因為他根本不懂官場的第一原則——穩。

  不穩就必然倒霉,仇鸞兄的厄運很快就到了。

  他雖然已經位極人臣,卻不能光榮退休,畢竟是武將,受到表揚之後還得回去賣命。可是仇兄實在太不堅挺,總是在邊界上被俺答追著跑,為一勞永逸,他創造性地提出了馬市的建議。

  這一建議的提出充分證明,仇鸞先生沒有鷹的眼睛、豹的速度,卻有著豬的腦子。

  所謂馬市,就是明朝給俺答貨物,俺答給明朝馬,看上去很公平,實際上是一種勒索,因為仇鸞沒有實力,俺答隨便給幾匹爛馬,就敢獅子大開口,不給就打你,而仇先生被人打落門牙,也只能往肚裡吞。

  更讓他始料不及的是,俺答兄沒有受過文化教育,也不懂得誠信兩字怎麼寫,雖然簽了合同,卻從不執行,拿了大明的東西,該搶的還去搶,星期天也不休息。

  邊界越來越亂,財物越丟越多,局勢已經無法控制了,仇鸞頭暈腦脹,得了重病。不過這位仁兄病中神智依然清醒,兵部侍郎蔣應奎奉命暫時執掌大將軍印,病得半死不活的他竟然還拖著不給。

  賴賬是暫時的,不久之後,他會連自己的命一起交出去。

  很快他就收到了皇帝的諭令,全文意思簡明扼要——沒收兵權,回京候審!

  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根據內線通報,向皇帝告狀的人竟然是和他一同陞官,且關係密切的徐階。

  仇鸞連氣帶病,就此一命嗚乎,跑到地府去跟閻王大人談判了。

  仇大將軍其實並不知道,在徐階的眼中,自己只是一塊大肥肉。

  徐尚書對人一貫和氣,而且越是深仇大恨,越是和藹可親。而仇鸞受到的禮遇程度,僅次於嚴嵩大人。

  徐階之所以想除掉仇鸞,原因是這個傢伙太可恨,明明啥也不會,卻冒功請賞禍害國家,而且他也是當年害死夏言的幫凶之一,自然不在話下。

  而更重要的是,打倒仇鸞可以獲取更多的資本,不但能贏得皇帝的信任,還能增加威信,拉攏百官,壯大自己的政治勢力。

  於是打定主意的徐階看準了時機,一口氣把甘肅失職、大同談判、北京密謀全都兜了出來,算了總帳。

  嘉靖憤怒至極,馬上下令仇鸞回京交待問題,並收繳其兵權。

  緊盯著仇鸞的,還有嚴嵩,當他得知仇鸞已經失勢時,立刻找來了陸炳,準備把仇鸞一舉解決。

  陸炳不愧為第一錦衣衛,辦事效率極高,在錦衣衛特務的努力挖掘下,仇鸞先生從小到大干過的壞事全都被挖了出來,什麼通敵賣國、貪污受賄、調戲婦女等等無所不包。

  勝券在握的嚴嵩覲見了嘉靖,一五一十地將以上罪狀詳細告知,嘉靖氣急敗壞,當即下達命令:

  將仇鸞的屍首(此時已病死)挖出來,砍掉腦袋,巡視九邊!

  看著滿臉殺氣的皇帝,嚴嵩決定趁熱打鐵,借刀解決自己的心頭之患:

  「據臣所知,徐階與仇鸞平日關係緊密,陛下不可不察。」

  可嚴嵩萬萬沒有想到,聽到這句話的皇帝突然消弭了憤怒,展露出一副陰晴不定的表情。

  他拿出了那封密疏,笑著交給了嚴嵩:

  「你看看吧。」

  嚴嵩打開了文書,看到了那個醒目的落款——徐階。

  文淵閣大學士、內閣首輔、少師嚴嵩終於害怕了,他打了個寒戰,哆哆嗦嗦地交回了奏疏,在嘉靖嘲諷的笑容中離去。

  他已經明白了,那個沉默的人,那個不起眼的吏部侍郎,那個對他畢恭畢敬的人,並不是一個政治暴發戶,更不是投機者。

  他是一個有企圖的權力野心家,是一個不亞於自己的權謀高手。

  他所謀奪的,並不只是一個尚書或是內閣學士的官位,而是自己的位置——內閣首輔。

  必須徹底地消滅他,在他取代自己之前。

  事後證明,嚴嵩正確地判斷了徐階的能力,卻錯估了他的目的,這位徐兄弟想要的絕不只是他的官位。

  嚴嵩回到家裡,將自己的意圖告訴了奇才嚴世蕃,可是出乎他意料,這位獨眼兒子竟然告訴他,不要和徐階公開對抗了。

  「為什麼?」

  「他已成氣候,動不得了。」

  嚴世蕃確實不負才名,這個論斷十分準確,此時的徐階已今非昔比,他現在的頭銜全稱是: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太子太傅(從一品)、內閣次輔徐階。

  天子之下的第二號人物,鬥敗仇鸞的英雄,皇帝的貼身親信(近期),不怕死的大可以去試試。

  很難對付,但並非不能對付,嚴世蕃客觀分析形勢後,想出了一條對策——壓制。

  畢竟嚴嵩仍是首輔,不但有皇帝的信任,還有為數眾多的同黨和特務,只要死死盯住徐階,束縛住他的行動,無須大動干戈,等到風頭一過,這位政治新貴將就將被徹底扼殺。

  這條策略充分地表現了嚴世蕃先生的鬥爭水平,事實證明,這個軟刀子殺人的計謀十分有效,扶搖直上的徐階沒有對手,也沒有人和他公開作對,但在暗地裡,卻有無數雙眼睛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更讓他鬱悶的是,在處理朝廷公務時,無論他提出什麼意見方案,總是被無理駁回,而面對這一切,他毫無辦法。

  因為在明代的內閣中,首輔和次輔雖然都是內閣成員,但說話算數的只有首輔,如果攤上個難伺候的首輔,其餘的內閣成員就只有端茶倒水的份了,不服還不行,官大一級壓死你。

  就這麼來來往往,徐階被壓得喘不過氣,嚴嵩也無法趕盡殺絕,政局再次進入了僵持狀態。

【旁觀者】

  當徐階竭盡全力與嚴嵩生死相搏的時候,其餘五位絕頂高手卻有著不同的表現。

  徐階的最大敵人是嚴世蕃,要知道,嘉靖三十一年(1552) 時,嚴老先生已經七十多歲了,雖然精神還行,沒有老年痴呆的跡象,但論鬥智水平,是無法與徐階相比的,而他那精妙的策劃和毒辣的手段,全部出自於嚴世蕃,如果沒有這個獨眼兒子,估計他早就完蛋了。

  最悠閒的人是楊博,他已經暫時脫離政壇,調任兵部左侍郎,專職幹起了軍事,不過這位仁兄平生有一個最討厭的人——仇鸞,為此,他曾收集材料,上書彈劾仇先生三十條罪狀(比陸炳還多),恨屋及烏,對於嚴嵩一夥,他從來就沒有什麼好感。

  雖然在個人感情上,他偏向徐階,但也僅此而已,楊博先生是官場老油條,知道自己實力不足,也不想和嚴嵩公開作對。不過無論如何,他還是支持徐階的(僅限於精神層面)。

  最憤怒的人,是張居正,庶吉士畢業後,他就被分配到翰林院當上了編修,在親眼目睹了朝政懈怠、俺答燒殺的一幕幕慘象後,這位二十多歲的翰林官已然成為了一名標準意義上的憤青。

  作為徐階的學生,他曾多次寫信給自己的老師,希望他挺身而出,對抗剷除禍國殃民的嚴黨,卻從未得到明確的答覆。他不瞭解徐階,也不瞭解自己:此時的他,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小人物的憤怒是毫無用處的。

  相對於張居正而言,高拱就要聰明得多了,剛滿四十歲的他雖然外表沉默寡言,卻工於心計,城府極深,他十分清楚鬥爭形勢和政局走向,在這六個人中,只有他才是真正的中間派。

  他既不投靠佔優勢的嚴嵩,也不理會隱忍的徐階,外面風高浪湧,他卻紋絲不動,因為他早已在錯綜複雜的局勢中,找到了最終致勝的法寶。

  嘉靖三十一年(1552),飽讀詩書的高拱離開翰林院,成為了裕王的講官,他十分努力工作,用心教導裕王,日夜不離,深得裕王信任。

  無利不起早,高拱如此盡心盡力,其實原因十分簡單,三年前(嘉靖二十八年),嘉靖的太子去世了,剩下的只有兩個兒子——裕王和景王。

  兩人都生於嘉靖十六年(1537),而裕王比景王早出生一個月。

  出乎很多人的意料,這六人之中,最為苦惱的人其實是陸炳。

  在許多人眼裡,陸炳是嚴嵩的爪牙,聽從嚴黨的指揮,實際情況絕非如此。

  事實上,陸炳的勢力遠遠超出一般人的想像,此人不但心思縝密,精明強幹,還善於在朝中結交朋友,人脈甚廣。

  更為重要的是,這位手握錦衣衛的特務頭目,還擔當著一個極為機密的任務。

  要知道,嘉靖先生二十多年都呆在小黑屋裡煉丹,也不上朝,可大到朝廷政局、小到大臣娶小老婆、逛妓院,他都瞭如指掌,其關鍵就在於陸炳。

  在這位兄弟的統領下,錦衣衛晝伏夜出,四處打探小道消息,朝中重臣的府邸,都有他安插的錦衣衛臥底,連嚴嵩、徐階等人也不例外。

  所以每次嚴嵩來求他幫忙的時候,總是十分客氣,時不時還得給他送禮,唯恐得罪了這位大特務,哪天心血來潮,在他的院子裡塞幾件龍袍兵器,那麻煩就大了。

  深得皇帝的信任,掌握大臣的隱私,然而強勢的陸炳,卻並不是一個作惡多端的人。

  身為名門之後,陸炳自幼就接受了嚴格的教育,忠奸善惡,是非分明。而在進入官場後不久,他便依照最原始的準則作出了判斷:嚴嵩是壞人,夏言是好人。

  然而現實是殘酷的,在權力和利益面前,他改變了自己的初衷,與嚴嵩合謀,最終害死了夏言。

  對於這件事情,嚴嵩自然是心安理得,陸炳卻是引以為恥,羞於提及。

  嚴嵩和陸炳都是搞經濟的高手,具體手法卻大不相同,嚴嵩貧富通吃、老少咸宜,陸炳卻只向為富不仁的大戶下手,從不為難窮人,而且他還經常拿錢出來接濟一些正直的大臣,遇上皇帝發怒要整人,他會站出來說情保全,絕不落井下石。

  應該說,陸炳大致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可是在殘酷的政治鬥爭和現實的利益面前,良心實在不太值錢。

  隨著嚴黨的不斷壯大,國家禍患的日益嚴重,陸炳的立場也在不斷搖擺著,但作為一個既得利益者,他仍然保持著與嚴黨的合作關係,直到沈鏈事件的發生。

  沈鏈,是一位錦衣衛。嘉靖十七年中進士,在地方幹了幾年縣長,幾經曲折之後加入錦衣衛,成為了陸炳的手下。

  在眾多的錦衣衛中,沈鏈算是個十分奇特的人,他為人剛正,嫉惡如仇,明明是個特務,卻比言官還積極,經常上書議論時政。一般說來,這種性格的人很難在特務機關混下去,可更為奇特的是,最高長官陸炳居然十分欣賞他的個性,認定他是個人才,不但不難為他,反而處處加以維護。

  當時的沈鏈任職錦衣衛經歷,只是錦衣衛中的一個基層幹部,長得也沒啥特點,丟到人堆裡就找不著了,但事實證明,陸炳的眼光沒有錯,沈鏈確實是個不同凡響的人。

  在「庚戍之變」中,他第一次嶄露了頭角。

  當時俺答圍城,要求入貢,而那封所謂的入貢書,跟勒索信屬於同一性質,措辭蠻橫,極端無禮。

  可是當皇帝傳旨,要大臣討論入貢問題時,只有司業趙貞吉(王門弟子)挺身而出,表示反對,在內閣意見沒有下達前,其餘的老狐狸們都保持了沉默。

  正是在這片沉默中,沈鏈站了出來,公開支持趙貞吉的意見。

  沈鏈的出現讓眾人吃了一驚,而之前打死也不說的吏部尚書夏邦謨此刻卻突然跳出來,用譏諷的口氣問道:

  「閣下現任何官?」

  這意思很明白:你算是個什麼屁官,哪有你說話的份!

  沈鏈鎮定自若地大聲答道:

  「我是從七品錦衣衛經歷沈鏈,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當言之!」

  浩然正氣,聲震寰宇。

  正二品的尚書無顏面對從七品的經歷,羞愧地退了下去。

  沈鏈用他的直言征服了在場的人,也贏得了陸炳的尊重。此後,陸炳安排沈鏈作為他的貼身侍從,隨同進出各處。

  陸炳這樣做,除了表示器重外,也是為了保護這位直性子的下屬,免得他到外面惹事。

  可是他萬沒想到,這個安排卻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因為他經常出入的地方,正是嚴嵩的家。

  沈鏈秉性剛直,遇到小奸小惡都要去插一腳,眼睛容不得沙子,更何況是嚴嵩這種大奸大惡的巨型花崗岩,所以每次到大貪官嚴嵩家吃飯,他總是「不忿」,用今天的話說,就是不爽,非但不苟言笑,還跟嚴世蕃幹過幾仗。但他畢竟是陸炳的人,嚴氏父子也不敢把他怎麼樣。

  然而事情最終激化了,在親眼目睹「庚戍之變」的恥辱,百姓家破人亡的慘劇後,沈鏈終於忍無可忍,一次醉酒之後,他憤然寫下了那封著名的上疏,曆數嚴嵩十大罪狀,噴射出心底的怒火:

  「大學士嵩,貪婪之性疾入膏肓,愚鄙之心頑於鐵石!」

  於是神仙也保不住他了。

  沈鏈的結局又一次證實了嚴嵩對皇帝的巨大影響力,文書剛送上去,諭令就下來了:錦衣衛沈鏈,處以杖刑,發配居庸關外。

  得知消息的陸炳焦急萬分,卻又無計可施,只能跑去給沈鏈送行。

  看著這位即將發配邊疆的屬下,陸炳感嘆良久:

  「你這又是何必呢?」

  然而身受杖傷、已然一無所有的沈鏈卻依舊昂起了頭:

  「掃除奸惡,天理!」

  看著那單薄卻堅毅的背影,陸炳發出了最後的嘆息:「我不如沈鏈啊!」

  在勇敢的從七品錦衣衛經歷沈鏈的面前,從一品少保、兼太子太傅、左都督陸炳,是一個軟弱的人。

  六年後,在嚴世蕃的指使下,沈鏈被殺害於宣府,他的兩個兒子沈袞、沈褒也被關入監牢,並活活打死,是為斬草除根。

  對於龐大的嚴黨而言,這次事件不過是一場小小的風波,沈鏈那徒勞無益的努力什麼都沒能改變。

  然而這徒勞無益的努力,卻是一個普通人無畏的證明,沈鏈這個平凡的名字就此被鐫刻於史冊之上,永不磨滅。

  他並不需要改變什麼,因為他的勇敢已經說明了一切。

  勇敢的沈鏈死去了,膽怯的陸炳還活著,他仍舊看重自己的利益,不願也不敢去對抗那股可怕的勢力。但他依然被深深地觸動了,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悄然改變自己的立場,向著另一個方向邁出了關鍵的一步。

  嘉靖三十一年(1552)的政局就是這樣,大家都知道嚴嵩貪婪腐化,嚴黨為禍國家,但大家也知道,嚴嵩奸詐狡猾,嚴黨權大勢大,反對它必定遭殃,投奔它必定發達。

  而沈鏈之舉之所以能名留史冊,是因為僅此一位,畢竟大多數人都是利益的動物,於是嚴黨的成員越來越多,勢力越來越大,而那個隱忍的徐階依舊隱忍著。

  對於嚴嵩而言,嘉靖三十一年是個好年份,皇帝大人安心修道,將國事完全託付給他,百官臣服,那幾個不服氣的也收拾了,沈鏈被趕跑了,仇鸞被打倒了,而他唯一的對手徐階也被壓得毫無招架之功。

  不會再有人敢與我作對了。這是嚴嵩最為自信得意的時刻。

  然而他錯了,無須等待多久,他將迎接自己從政以來最為猛烈的攻擊,而這次攻擊,正是他覆滅之路上的第一聲喪鐘。

  與之前的沈鏈如出一轍,這次攻擊的發起者也是一個小人物,不過在明代歷史上,這位小人物卻有著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稱號。

【明代第一硬漢】

  嘉靖二十六年(1547)是一個極不平常的年份,其特別之處就在於那一年的科舉。

  因為在這次進士考試錄取的名單中,有著這樣幾個名字:張居正、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

  張居正就不用說了,李春芳和殷士瞻都是後來的內閣重臣,風雲人物,而這位王世貞先生更是值得一提,此人是明代「後七子」的領軍人物,引領文壇二十餘年,無人可比,而更具傳奇色彩的是,據說他閒來無事,曾寫就一書,書名《金瓶梅》。

  當然,王世貞先生只是此書的作者嫌疑人之一,但此人名聲之大,影響之遠,可謂驚世駭俗,這是年頭久了,要換在幾百年前,王先生就是超一流的明星人物。

  而當新科進士們整齊列隊,帶著榮耀和笑容大步邁出大明門的時候,這四位仁兄正佔據著前列最風光的位置。

  能走在隊伍的前面,是因為他們有著足夠的資本,李春芳是那一科的狀元,張居正、殷士瞻都是前二甲頭名,庶吉士。王世貞更不在話下,他的父親王忬是都察院右都御史,二品大員。在當時人們的眼中,這是一群注定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

  然而在那支隊伍的後列,還走著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與前面那四位相比,此人著實不值一提,他家境貧寒、沒有背景,考試成績也一般,不是庶吉士,一般說來,這號人的最終命運也就是外派縣官,或是在六部混個職位,苦熬資歷直到退休。

  歷史是喜歡開玩笑的,這個被所有人忽視的人卻最終成為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偉人,當李春芳、殷士瞻、王世貞這些昔日的風雲人物,被歷史的黃沙掩沒,被無數人遺忘的時候,幾乎所有的歷史教科書都記下了他的名字,他的光芒只有張居正堪與比擬。

  楊繼盛,即使再過五百年,這個名字仍將光耀史冊。

  楊繼盛,字仲芳,河北容城人,正德五年(1510)生,家裡很窮。

  楊繼盛不但窮,還很苦,因為他七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也沒閒著,給他找了個繼母,更不幸的是,這位繼母也不是省油的燈,缺少博愛精神,沒把他當兒子,只讓他做雜役。

  在苦難的童年中,楊繼盛開始成長。

  童工楊繼盛的主要工作是放牛,他沒有父母的疼愛,也沒有零花錢,犯了錯還要挨打,然而楊繼盛沒有辦法,日子只能這樣一天天地過。

  突然有一天,他牽著牛回家的時候,對家裡人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想讀書。」

  在沒有希望工程的明代,這句話對於楊繼盛的家人而言,大致是一個笑話。

  家裡沒有錢,即使有,也輪不到你。

  楊繼盛的哥哥隨即給了他一個輕蔑的答覆:

  「你才多大年紀,讀什麼書?」

  「我能放牛,就不能讀書嗎?」一個倔強的聲音這樣回答。

  然而倔強不能解決問題,楊繼盛還是不能去上學,但在他的堅持下,父母最終准許他去私塾旁聽,但前提是必須幹好本職工作(放牛)。

  於是每天放牛之後,楊繼盛都會把牛系在學堂門前,然後站在窗外,或是躲到角落裡,忍受著那些交過學費的學生鄙視的目光,認真地聽著課。

  這對他而言,已經是一種奢侈的享受。

  站了六年之後,楊繼盛的熱情終於感動了他的父母,於是他們把十三歲的兒子送進了私塾。在這裡楊繼盛努力學習,不負眾望,先後考中了秀才和舉人。

  可是舉人楊繼盛依然是個窮人,雖然不用再交賦稅,但他不會鑽營,生活依然窘迫,為了節省費用備考,他進入了有國家補貼的國子監。

  在這裡,他遇見了那個和藹的國子監校長(祭酒)徐階。

  如以往一樣,徐階認真細緻地慰問每個學生的情況,當然,也和以往一樣,他並沒有記住其中的大多數人。

  楊繼盛就在被忽視的大多數人中,作為一名國子監的普通監生,他沒有官僚的背景,也沒有庶吉士的前途,自然也沒有被徐階牢記的理由。

  但徐階沒有想到,十年之後,這個貧寒而不起眼的學生,將犧牲自己的生命,為他打開那道勝利之門。

  在明代,要想陞官,是要考試的,但這一關實在太難,官僚子弟吃不了苦,只好另覓他途,而要繼承父親的世襲官位,必須等到老爹死掉或是退休,是不太靠譜的。

  所以國子監就成了最好的選擇,因為監生可以直接做官,雖然名額極少,但總比沒有強。

  於是在官僚子弟彙集的國子監,楊繼盛成為了一個孤獨的異類,同學們奢侈享樂、揮霍無度,楊繼盛卻只能每日讀書,按時就寢,因為他沒有錢,只能靠監生那點可憐的補助。

  但楊繼盛從未自慚形穢,他相信自己的能力,他不需要依靠任何人。

  當權貴子弟為了那幾個可憐的名額爭得頭破血流的時候,楊繼盛卻在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科舉中一舉中第,成為了一名進士。

  楊繼盛的運氣實在一般,他被分配到冷衙門南京吏部,當上了六品主事,之後又改任兵部員外郎。和他的同學相比,既沒有庶吉士的光輝前景,也沒有地方官的油水實惠。

  然而楊繼盛沒有怨言,他只是默默地工作,努力地干活。

  他不是一個聰明人,至少比張居正還差得遠,雖然他很勤奮,但勤奮是永遠無法彌補天分的。他缺乏大局觀,不會搞同事關系,不會拉幫結派,政務能力也很一般。

  他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但他不以為意,因為對於出身貧寒的他而言,這一切已經足夠了。

  雖然這個世界很複雜,官場很狡詐,但在楊繼盛那裡卻十分簡單,因為他的為官之道只有一條:報效國家、體恤百姓。

  這是大多數新官員們口頭禪和必喊口號,很多人喊得比他更響亮,卻沒有記住。

  楊繼盛記住了,而且他照做了。作為一個窮人家的孩子,他很知足,很感恩,他所期望的,只是踏踏實實地為國為民做幾件事而已。

  所以當「庚戌之變」後,仇大將軍要開「馬市」再次妥協退讓的時候,楊繼盛當即站出來,憤然上書,反對馬市。

  仇鸞十分惱火,就告了楊繼盛的黑狀,將其關進詔獄,並貶官發配偏遠地區狄道。

  狄道十分荒涼,少數民族聚居,本地人不愛好讀書,只喜歡鬧事,到這裡做官基本相當於勞改。

  然而楊繼盛毫無畏懼,因為他是一個簡單的人,用簡單的方式,過簡單的生活。

  他吃粗茶淡飯,住簡陋的房子,教當地人識字讀書,解決紛爭,不收一文不取一物,連蠻夷之地的鄉民也被他感化,大家都稱他為「楊父」。

  居廟堂之上,處江湖之遠,皆憂其民者,方可為官。

  不久後,仇鸞密謀敗亡,嘉靖想起了楊繼盛的忠言,便詔令他復官,先升他為知縣,一月後升南京戶部主事,三天後升刑部員外郎。

  坐著直升飛機的楊繼盛還沒有到頂,很快他又回到了京城,這一次他的任職地點是兵部武選司。

  兵部最窮的地方是職方司,而最富的無疑是武選司。武將陞遷謫降,手中大筆一揮即可,又閒又富,肥得流油。

  而毫無背景的楊繼盛之所以能夠得到這個職位,完全是因為嚴嵩的推薦。

  嚴嵩之所以保舉楊繼盛,自然不是欣賞他的正直無私,只是因為仇鸞是他的敵人,而楊繼盛曾經反對仇鸞,在他看來,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的朋友。

  可是嚴嵩並不知道,在楊繼盛的敵人名單上,仇鸞只排第二,第一名的位置一直是留給他老人家的。

  嚴嵩認為自己能夠利用楊繼盛與仇鸞的矛盾,能夠用官位和利益收買這個人,能夠將他收為己用,然而他錯了,因為他並不瞭解楊繼盛。

  這是一個沒有私仇的人,他的心中只有公憤,即使整他個人,只要有益國家,他也毫無怨言,此即所謂大公無私。

  大私無公的嚴嵩自然是無法理解這種品格的,他正在家裡等待著新同黨的加入,卻沒有想到,毀滅之路已然就此打開。

  當嚴嵩自信十足的時候,楊繼盛卻已看清了事情的真相,朝局黑暗、民生凋敝,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是嚴嵩,這位本應用心勤政的內閣首輔貪污受賄、結黨營私,幹過的好事可謂罄竹難書(不是寫不完,是不太好找),心中裝著他自己,唯獨沒有全世界。

  於是楊繼盛決定上書彈劾這個人。

  在明代,彈劾可謂是家常便飯,比如你看某人不順眼,可以上書彈劾,和某人有仇,可以上書彈劾,政治鬥爭需要,可以上書彈劾,閒來無事找點活幹,也可以上書彈劾。彈劾的理由也是千奇百怪,比如不講個人衛生、衣服沒穿對、腰帶沒系好,長相難看也可以彈,總之是只要想得到,就能彈得了。

  而在這種環境下,明代的官員們已經養成了習慣,大凡一個官員干到三品副部級,如果檔案裡沒有十幾份彈章,那就是件極不正常的事情。

  你彈劾我,我彈劾你,幸福的日子一天天地過,幾十年混下來,一次也沒被彈劾過的,不是人,是神。

  在彈劾如吃飯穿衣的時代,平凡而不起眼的楊繼盛卻因此萬古流芳,是因為他使用了最為特別的一種彈劾方式——死劾。

  在很多情況下,彈劾是一種政治手段,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大家同朝為官,混個功名也不容易,彈劾貪污,下次就少貪點,彈劾禮儀,那就注意點形象,就算是彈劾長相不佳,最多不過是去整容,你來我往,相敬如賓。

  而死劾,並非是簡單的文書,它是一種態度,一種決心,彈劾的罪狀是足以置對方死地的罪名,彈劾的對象是足以決定自己生死的人,彈劾的結果是九死一生。

  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以生命為賭注,冒死上劾,是為死劾。

  死劾,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若非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類的糾紛,是斷然不會有人用這一招的,嚴嵩沒有殺楊繼盛的爹,更不會搶他的老婆,相反,他提拔了楊繼盛,並希望將他收入門下。

  然而楊繼盛拒絕了陞官發財的機會,他已經下定決心,死劾嚴嵩。

  嚴嵩不是他的仇人,他卻依然不忿,為夏言不忿、為朝局不忿、為死在蒙古馬刀下的萬民不忿,為天下不忿!

  以天下為己任者,是然。

  他並非不知道這樣做的下場,沈鏈的遭遇就在眼前,並非沒有人勸過他,深通王學,熟悉鬥爭之道的唐順之及時看出了苗頭,作為楊繼盛的朋友,他曾寫信勸告:

  「願益留意,不朽之業,終當在執事而為。」

  作為王學左派的嫡傳弟子(聶豹、徐階屬右派),唐順之十分清楚當時的政治環境,所以他苦口婆心相勸,希望楊繼盛不要出頭,以避禍患。

  楊繼盛看了信,卻只是笑而不答。

  他的人生只剩下了一件事情。

  在上書彈劾之前,楊繼盛齋戒了三天。

  這是他一生中最後的自由時光,四十二歲的楊繼盛回顧了他的過去,從童年的貧寒,到青年的求索,熬過了繼母的虐待,熬過了仇鸞的陷害,現在的他,是兵部武選司員外郎,前景光輝,仕途遠大。

  然而現在他準備放棄所有一切,去完成那件必死無疑的大業。

  因為放牛的楊繼盛、歷經磨難的楊繼盛、看盡官場黑暗的楊繼盛,依然是同一個楊繼盛。

  在黑暗中的楊繼盛,是一個純潔的人。而面對這片窒息的黑暗,他無力反抗,只能發出那最後的吶喊。

  楊繼盛雖然不聰明,卻也不笨,他十分明白,唐順之的話是對的。

  死劾確實並不是一個好的方法,但他沒有更好的方法。他沒有錢財,沒有權勢,沒有庶吉士的背景和入閣的希望,更沒有張居正和徐階的智慧。歸根結底,他只是個出身農家、天賦平凡的普通人。

  他唯一擁有的,只是他的性命。

  而彈劾後的流程他也很清楚,嚴嵩的誣告、錦衣衛的拷打、詔獄的長期關押,如果運氣好,可能還有行刑人的大刀。在這樣恐怖的環境下,根本不用指望什麼九死一生,只有十死無生。

  然而他依然決定這樣做。

  明知不能成功,明知必死無疑,依然慷慨而行。一般說來這種行為有著很多稱呼,比如愚蠢、不自量力、飛蛾撲火等等,在西方人的眼中,這更是一種不可思議的違反邏輯的行為。

  而在中國古老的哲學中,這種行為有著一個恰如其當的名稱:

  明知不可而為之。

  我深信,這正是我們這個偉大民族的魂魄。

【勇往直前】

  楊繼盛已經了無牽掛。

  他拿起了筆,在鋪開的紙張上寫下了悲憤的心聲:

  【臣孤直罪臣楊繼盛,請以嵩十大罪為陛下陳之!】

  當楊繼盛將這封千古名疏封存妥當,遞送內閣轉交西苑之時,他已經完成了一個偉大的轉變,昔日那個放牛的貧農子弟,歷經幾十年的風雨,終將成為一位不朽的英雄。

  就在嘉靖收到這封上疏後不久,消息靈通的嚴嵩便從皇帝的侍從那裡得知了奏疏的內容。

  面對這個從五品小官義正言辭的控訴,嚴嵩害怕了,他雖然是內閣首輔,雖然是皇帝的寵臣,卻依然害怕這個來自最底層的無畏的聲音。

  而且根據多年的從政經驗,他迅速作出了判斷——這人是來玩命的。

  但就在他驚惶不定的時候,獨眼龍軍師嚴世蕃又出場了,聽完那慌不擇言的講述後,他卻只是鎮定地說了一句話:

  「奏疏在哪裡,拿給我看。」

  仔細閱覽之後,嚴世蕃露出了笑容,他告訴自己那慌張的父親,不用害怕,其實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幾乎就在嚴嵩知曉奏疏內容的同時,徐階也知道了,這也是沒辦法,十六世紀是信息的時代,想在保住腦袋,混碗飯吃,就得時刻掌握朝廷的最新動態。

  徐階驚嘆於楊繼盛的勇氣,他萬沒想到,當年那個沉默的學生竟然有如此的血性,如此的勇敢,孤軍突起,去挑戰那個他絕對無法戰勝的對手。

  他敬佩這個人,因為這個人做了連他都不敢去做的事情。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危險已向自己逼近。

  因為楊繼盛是他的學生,而在那年頭,師生關係就是政治關係,楊繼盛上書,他雖然並不知情,卻也絕對脫離不了關係。而目前政局敵強我弱,還遠不到攤牌的時候,如此時與嚴黨開戰,必定功虧一簣。

  徐階坐臥不安,直到他拿到奏疏全文,這才松了一口氣。

  因為在這封奏疏的末尾,楊繼盛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大學士徐階蒙陛下特擢,乃亦每事依違,不敢持正,不可不謂之負國也」。

  真糊塗也好,假聰明也罷,這句關鍵的話最終挽救了徐階,保存了他的實力。

  政壇的地震看似已經不可避免,嚴嵩驚慌失措,徐階忐忑不安,而楊繼盛卻只是鎮定自若,靜候處理。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在這件事情中,最為恐慌的並不是以上三位,而是另一個似乎毫不相關的人——高拱。

  無論是嚴嵩還是徐階,高拱都是以禮相待,所以這件事對高拱並沒有太大的影響,然而就在他抱著看熱鬧的心態,打開奏疏的抄本,看到那句要人命的話時,頓如五雷轟頂,馬上抄起文書去找徐階。

  他所看到的那句話,正是嚴世蕃所注意的那一句。

  看著面無人色,氣喘吁吁的高拱,徐階十分納悶,然而當他順著高拱的指向,仔細研讀那句話時,立刻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這句讓嚴世蕃笑顏逐開,讓高拱嚇破膽的話是這樣寫的——願陛下聽臣之言,察嵩之奸,或召問裕、景二王。

  徐階的臉白了,他很清楚,這是一句授人以柄的話,很容易被理解為裕王指使楊繼盛,借攻擊嚴嵩之名逼宮犯上,若被嚴黨利用,後果不堪設想。

  高拱之所以跑來找徐階,原因在於他認為楊繼盛是徐階的學生,上書必定是徐階指使,準備借此和嚴黨決戰。

  而徐階敢於攤牌,必然有著全盤計畫,但無論你徐兄有何打算,也得給兄弟劃個道出來,讓我早有準備,免得無故遭殃。

  然而徐階誠懇地告訴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件事,也沒有後著。

  這下子高拱傻眼了,一直以來,裕王和嚴黨的關係並不好,而皇帝寧可信任他身邊的道士,也不願相信自己的兒子,以嚴世蕃的智商,絕不會放過這個一網打盡的機會。

  看著團團亂轉的高拱,徐階也是焦急萬分,至少到目前為止,他們還算是某種程度上的盟友,裕王如果倒了,對他只有壞處沒有好處。

  但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千鈞一髮,面對幾近絕望的高拱,徐階絞盡腦汁,終於想出了最後的辦法:

  「事已至此,只能去找那個人了,聽天由命吧。」

  徐階和高拱到底是政治老手,此時的嚴世蕃確實正打著裕王的主意,準備一箭雙鵰,借刀殺人。在他的指點下,嚴嵩把禍水引向了二王。

  這個話題徹底觸痛了嘉靖的神經,他立刻派人前去詔獄質問楊繼盛(此時已經下獄):與二王有何種關係,為何要引出二王?

  楊繼盛雖然耿直,卻並不笨,他意識到了問題中隱含的巨大風險,大聲答道:

  「除了二王,朝中還有人不怕嚴嵩嗎?!」

  聽到答案的嘉靖這才松了口氣,但危機還遠未結束,因為嚴世蕃先生從來就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也從未期盼楊繼盛會頭腦發熱,主動配合。事實上,他的計畫才剛剛開始。

  嚴世蕃深知,雖然朝中嚴黨勢力龐大,但要想除掉楊繼盛,拉裕王下水,必須借助另一個人的力量,而對於那個人,他是有把握的。

  算盤打得確實不錯,可惜他的對手是徐階。

  據說在象棋中,能看到後兩步的就是高手,看到後三手以上的就是大師水平,而在政治這種特殊的遊戲中,徐階是當之無愧的特級大師。他不但算出了嚴世蕃的企圖,還算準了他的預定目標。

  於是在嚴世蕃動手之前,他搶先一步,找到了那個關鍵的人——陸炳。

  楊繼盛和裕王的命運,就握在陸炳的手中。因為這位仁兄不但是特務頭子,還是詔獄的監獄長,在監獄裡做點手腳,搞份假口供,然後派出個把錦衣衛,深更半夜栽贓一下裕王,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

  陸炳是嚴黨的同盟,無論如何,他沒有拒絕嚴世蕃的理由,然而徐階依然登門拜訪了,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

  因為他相信自己的判斷——陸炳還是一個有良心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已沒有別的方法。

  面對陸炳這樣的老江湖,講客套或是談交情,無異於是自取其辱,徐階開門見山:

  「此事不宜牽涉過廣,望三思而行。」

  陸炳看著徐階,沉默不語。

  他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但他不願表態,也不能表態。

  反正已經說了,徐階又提出了另一個要求:

  「那個人還望老兄多加保全。」

  聽到這句話,陸炳終於開口了:

  「此人之事上通天子,非我所能為。」

  意思是,這件事情已經通天,我是罩不住的。

  這是句實話,徐階也只能嘆氣了:

  「唯望老兄多加留意。」

  陸炳點了點頭,這個要求並不過分。

  徐階走了,嚴世蕃來了。

  當然,他的來意和徐階完全相反——把楊繼盛整死,順帶梢上裕王。

  陸炳熱情地接待了他,還不斷點頭表示同意。

  嚴世蕃滿意地走了,然而事情的發展並非如他所料。

  此後嚴嵩父子天天在家裡等待著好消息的到來,可是日子一天天過去,陸炳那邊卻毫無動靜。

  嚴世蕃沒有再去找過陸炳,作為官場老手,他很清楚對方的這種態度所代表的意義——拒絕。

  沈鏈離去時的背影,是陸炳永遠無法忘懷的,所以在關鍵的時刻,他作出了這個關鍵的抉擇。

  他雖然沒有挺身而出的勇氣,卻依然堅守著僅存的良知。

  外面大風大浪,鬥得你死我活,而事件的中心人物楊繼盛卻是異常的平靜,他鎮定地呆在牢房中,等待著即將來臨的暴風驟雨。

  在陸炳的授意下,詔獄的看守並沒有難為楊繼盛,但嚴嵩的能量卻並不是陸炳可以左右的,很快,楊繼盛就為他的勇敢付出了代價。

  他被拖出了牢房,接受了廷杖一百的處罰。

  廷杖是用大棍子打屁股,一般說來,如果是所謂「用心打」,六十廷杖就足以將人活活打死,即使不死也脫層皮,極為痛苦。

  一位同僚實在看不下去了,他託人送給楊繼盛一副蛇膽,告訴他:

  用此物可以止痛。

  然而楊繼盛再次表現了他的無畏與勇氣:

  「我楊椒山(楊繼盛號椒山)自己有膽,用不著這個!」

  有種,實在太有種了。

  楊繼盛沒錢買通行刑人,又得罪了財雄勢大的嚴嵩,一般說來是必死無疑了。

  可讓人驚嘆的是,楊繼盛挨了一百杖,雖說皮開肉綻,傷筋動骨,竟然還是保住了一條命。除了他身體好外,估計也有某些場外因素——行刑者是錦衣衛。

  不過一百杖還是結結實實的一百杖,不是打在棉花上的,楊繼盛依然只剩下了半條命,等待著他的不是救護車或高幹病房,只有潮濕而散發著惡臭的詔獄。

  然而正是在這個恐怖陰森的地方,楊繼盛幹出了一件聳人聽聞、挑戰人類極限的事情。

  雖說是硬漢,畢竟不是鐵人,廷杖打折了他的腿骨,腿肉被打掉,一片血肉模糊,已經昏迷的楊繼盛被拖回了牢房,沒有人給他包紮,在蠅蟲滋生,骯髒陰冷的空氣中,他的傷口開始惡化感染。

  在那個深夜,楊繼盛被腿上的劇痛喚醒,藉著微光,他看見了自己的殘腿和碎肉,卻並沒有大聲呻吟叫喊,只是叫來了一個看守:

  「這裡太暗,請幫我點一盞燈借光。」

  這是一個比較合理的要求,看守答應了,他點亮一盞燈,靠近了楊繼盛的牢房。

  就在光亮灑入黑暗角落的那一刻,這位看守看見了一幕讓他魂飛魄散、永生難忘的可怕景象:

  楊繼盛十分安靜地坐在那裡,他低著頭,手中拿著一片破碎碗片,聚精會神地刮著腿上的肉,那裡已經感染腐爛了。

  他沒有麻藥,也不用鐵環,更沒有塞嘴的白毛巾,只是帶著一副平靜的表情,不停地刮著腐肉,碗片並不鋒利,腐肉也不易割斷,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劇烈疼痛,然而楊繼盛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在這個深夜,單調的摩擦聲回映在監房裡,在寂靜中訴說著這無與倫比的勇敢與剛強。

  在昏暗的燈光下,楊繼盛獨立完成著這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可以肯定)的手術,當年關老爺刮骨療毒(真假還不一定),也還有個醫生(特級醫師華佗),用的是專用手術刀,旁邊一大群人圍著,陪他下棋解悶。

  相比而言,楊繼盛先生的手術是自助式的,沒有手術燈,沒有寬敞的營房,陪伴他的只有蒼蠅蚊子,他沒有消毒的手術刀,只有往日吃飯用的碎碗片。

  楊繼盛繼續著他的工作,腐肉已經刮得差不多了,骨頭露了出來,他開始截去附在骨頭上面的筋膜。

  掌燈的看守快要崩潰了,看著這恐怖的一幕,他想逃走,雙腿卻被牢牢地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他曾見過無數個被拷打得慘不忍睹的犯人,聽到過無數次淒慘而恐怖的哀嚎,但在這個平靜的夜裡,他提著油燈,面對這個鎮定的人,才真正感受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懼和震撼。

  於是他開始顫抖,光影隨著他的手不斷地搖動著。

  一個沉悶的聲音終於打破了這片死一般的寂靜:

  「不要動,我看不清了。」

  二十年前,曾有一部極為轟動的電影《第一滴血》,後來還拍了續集,裡面的蘭博兄極為彪悍,曾把火藥灑在傷口上,給自己消毒,國人為之側目,皆視其為硬漢偶像。

  然而許多人並不知道,在四百多年前,有一個叫楊繼盛的人曾經比蘭博還要蘭博,而他們之間的最大區別在於:蘭博是假的,楊繼盛是真的。

  楊繼盛就這樣活了下來,就這樣名震天下,就這樣永垂青史,因為他的堅忍、頑強、以及正直。

  嚴嵩明白,陸炳是指望不上了,但刻骨的仇恨與畏懼是不會消弭的,楊繼盛非殺不可!

  此時案件已經轉到了刑部,侍郎王學益是嚴黨成員,嚴嵩指使他從速解決楊繼盛,因為罵人是沒法殺頭的,嚴大人送佛送上天,指定了罪名:詐傳親王令旨。

  可是副部長報上去,部長何鰲卻不批,郎中史朝賓還明確表示,絕不執行。

  嚴嵩發怒了,他撤了史朝賓的官,並託人告訴何鰲,再不聽話,你就跟史郎中一起走。

  何鰲妥協了,刑部就此遞交了處理意見——依律處決。

  然而嚴嵩萬萬沒有想到,他費盡心機的這份文書竟然還是無法執行,而他也無可奈何——皇帝不批。

  嘉靖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鋒銳少年了,他已經做了三十年皇帝,經歷了無數風波,鬥倒了無數權臣,該吃的吃了,該玩的玩了,該整的夜整了,剩下的唯一願望就是多活幾年。

  所以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修道事業中去,把國事交給手下的大臣。

  而這位聰明的皇帝之所以敢於放權,是因為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裡,所有的大臣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沒有人是他的對手,沒有人能猜透他的心思。

  一般說來,老闆越聰明,員工也就越難受,嘉靖老闆是不好伺候的,他不但天資聰慧,而且善於耍詐,你說東,他就偏往西,你讓他吃飯,他偏要睡覺,總之是讓你摸不著他的譜。

  然而情況發生了變化,在這種日積月累的折騰中,大明公司的幾位頂尖員工終於超越了老闆的水平,成為了真正的領導者。

  在這些足以掌控老闆的超級員工名單中,有著嚴嵩和嚴世蕃的名字,當然,還有徐階。在此之後不久,兩個更為厲害的人也將被列入這個名單,而他們所掌控的,將是天下。

  耍猴的時代即將結束,被猴耍的時代即將開始。

  但至少在楊繼盛的問題上,嘉靖暫時還沒有被耍弄,他十分清楚此案奧秘,畢竟楊繼盛的目標只是嚴嵩,嚴嵩想借刀殺人,他卻不想被人當槍使。

  楊繼盛的案子就這麼拖了三年,懸而不決,直到三年後的那起意外事件。

  嘉靖三十四年(1555),楊繼盛仍在獄中頑強地堅持著,外面的同僚同事們卻忍耐不住了,人關了這麼久,吃了這麼多苦,連個說法都沒有,你當言官們是飯桶不成?

  於是一時之間群臣上書,要求釋放楊繼盛,聲勢浩大,甚囂塵上。

  嚴嵩沉不住氣了,此時,嚴黨的中堅人物,著名貪官鄢懋卿向他進言:

  養虎為患。

  嚴嵩點了點頭。

  恰在此時,嚴嵩看到了他的乾兒子,嚴黨的另一干將趙文華送來的一份論罪奏疏,在這份奏疏上,寫著兩個人的名字。

  嚴嵩思索片刻,拿起了筆,在這兩個名字的後面,又加上了三個字:楊繼盛。

  因為他十分清楚,名列這份奏疏上的人,必死無疑。而皇帝在盛怒之下,是不會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筆誤的。

  嚴嵩充分地發揮了他的聰明才智,歷時三年,用盡手段,他終於把自己的死敵楊繼盛送上了黃泉之路。

  然而他萬萬不會想到,在他寫下楊繼盛名字的那一刻,他已犯下了一個最為致命的錯誤,覆亡之門就此打開。

  在隱忍的日子裡,徐階時刻注意著嚴嵩的言行,而他遲遲不動手,是因為他一直未能發現嚴嵩的破綻。

  縱橫官場四十餘年的嚴嵩是真正的精英,他雖然貪污受賄,雖然結黨營私,卻無人能抓住他的把柄,因為他知道哪些錢可以拿,哪些不能拿,哪些人要打,哪些人要拉。

  所以這麼多年來,他只受到過一次真正的威脅,然而那位慈悲為懷的夏言先生放過了他,此後他變得更加謹慎小心,狡詐無情。

  然而他終於大意了,楊繼盛的死劾激起了他的憤怒,混淆了他的思維判斷,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殺死楊繼盛。

  楊繼盛就是奔著死來的。

  他不受嚴嵩的收買,不聽朋友的勸告,明知毫無勝利的希望,卻依然押上自己的一切,以死罪彈劾嚴嵩,因為他的目的很明確:

  只求一死。

  用死來表達他的憤怒,用死來喚醒膽怯的人們,如同春秋時的鑄劍師那樣,楊繼盛用他的生命鑄就了那柄斬殺奸邪的利劍。

  事實證明,楊繼盛的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圈套,而嚴嵩義無反顧地跳了進去。

  嘉靖三十四年(1555)九月,正如嚴嵩所預料的那樣,憤怒的嘉靖批示了這封奏疏:秋後處決。

  消息傳出之後,一個女人在自己簡陋的房中,完成了另一封奏疏。

  這個女人是楊繼盛的妻子,偉人的老婆自然也不是常人,在上書裡,這個弱女子提出了一個公平的交換條件——倘以罪重,必不可赦,願即斬臣妾首,以代夫誅。

  一命換一命,很公平。

  嚴嵩看到了這封奏疏,然後扔進了文書堆裡。

  楊繼盛的妻子文化不高,這封文書是她口述,由王世貞代寫的,在臨刑前,他再次來到獄中,去向他的同年兼好友告別。

  王世貞是個講義氣的人,之前他曾多次探監,給楊繼盛送來湯藥,幫助他熬了下來。

  可是事已至此,回天乏術,於是在詔獄中,王世貞和他的朋友見了最後一面。

  眼前的楊繼盛已經不成人形了,他沒有父母的疼愛,眾人的追捧,他很平凡,即使在那支光榮的進士隊伍中,他也只是一個為人忽視、沉默寡言的人,輝煌顯赫從未屬於過他。

  而今的他,只剩下了殘肢破衣、遍體鱗傷,還有即將到來的死亡命運。

  楊繼盛卻只是平靜地提出了最後的要求:

  「我的後事,就勞煩你了。」

  楊繼盛沒有錢,他的妻子也沒有錢,對他而言,要想找口棺材入土為安,是比較困難的。

  王世貞用力地點了點頭,這已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所有的事情都交代完了,楊繼盛即將走向他人生的最後舞台——刑場。

  在這最後訣別的時候,王世貞終於不禁放聲大哭:

  「椒山,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啊!」

  然而此時的楊繼盛笑了,他倚著牆壁,用殘腿支撐著自己的身體:

  「元美(王世貞字元美),不必如此,」在昏暗的牢房中,他的臉上映射出無比自豪的光芒:

  「死得其所,死又何懼!」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初一日,楊繼盛英勇就義。

  在這場實力懸殊的戰鬥中,手無寸鐵的楊繼盛,堅持到了最後一刻,只憑藉他的信念和勇氣。

  臨刑前,他賦詩一首:

  【浩氣還太虛,丹心照千古。

  生平未報恩,留作忠魂補。】

  歷經磨難,矢志不移,叫做信念。

  不畏強權,雖死無懼,叫做勇氣。

  在這一天,嚴嵩在他的府邸裡歡慶自己的勝利,而嘉靖依然在西苑繼續著他的修道事業。

  在這一天,楊繼盛用他的死向全天下人揭示了嚴嵩的真面目,之前威風八面,不可一世的嚴黨就此走上滅亡之路,因為有這樣一句古話——眾怒難犯。

  也就在這一天,努力營救卻終未如願的徐階,在他學生血淋淋的屍首前,領悟了政治鬥爭的最終秘訣:

  對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2:09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十二章 東南的奇才


  嚴嵩之所以能夠肯定那份奏疏上的兩個人必死無疑,是因為整治這兩人的幕後黑手正是他。

  這兩個人分別是閩浙總督張經,和浙江巡撫李天寵。

  而這兩位位高權重的封疆大吏之所以會人頭落地,只是因為一個無聊的人,去出了一趟無聊的差。

  嘉靖三十二年(1553)十一月,都察院右都御史兼兵部右侍郎,正部級官員張經,被任命為總督前往浙江,他肩負著一個特殊的使命——抗倭。

  不久之後,都察院右僉都御史李天寵,奉旨來到浙江,取代駐守當地的王忬(王世貞的父親),成為了新的浙江巡撫,張經的下級。

  這兩位仁兄都察院出身,合作得也還不錯,面對著日益嚴重的倭寇之亂,盡心竭力,日夜勤勉。

  就在他們埋頭苦幹的時候,嘉靖三十三年(1554),另一個人也來到了浙江,他就是通政司通政使兼工部右侍郎,副部級官員趙文華,可這位兄台既不是總督,也不是巡撫,之所以千里迢迢跑來這裡,除了觀光旅遊外,倒也背負著一個特殊的使命——祭海。

  讓你去祭海,你就老老實實地祭海,完事後帶點土特產回京也就行了,可趙侍郎卻偏偏是個有抱負的人,他對倭寇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也想摻和一把。

  一般說來,京城的領導要親臨指導,地方官員高興還來不及,可是張經總督卻不買他的帳,對他不理不睬,十分冷淡。

  原因很簡單,張經的官比他大。

  在明代,總督不是地方官員,而是中央派駐地方工作的領導,工資、戶口都掛在中央,比如張經,原先是都察院右都御史,此次是掛銜下派,而趙文華只是奉命出差,幹點臨時工作。

  論資歷就更沒法說了,張經兄十七年前(嘉靖十六年)就已經是副部級兵部侍郎,而那時趙文華卻只是一個小小的正處級刑部主事。

  大家同在京城裡混,互相知根知底,高級幹部見得多了,眼界自然比地方幹部高得多。

  老子是二品正部級、兩省總督,你小子不過是個三品副部級侍郎,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風,你算哪根蔥?

  同理,中央都察院正四品右僉都御史,浙江巡撫李天寵也不願買趙文華的帳,每天管他三頓飯,就盼他早點滾蛋。

  然而事實證明,趙文華確實算根蔥,還是根大蔥,你們敢欺負我,我就讓我爹來收拾你們!

  他爹就是嚴嵩,雖然他姓趙,嚴嵩姓嚴,但所謂有奶就是娘,有權就是爹,不必奇怪。

  嚴嵩之所以支持乾兒子趙文華,是因為當年他當國子監校長的時候,趙文華是他的學生。而據他觀察,這位學生雖然沒有什麼能力,卻很能拍馬屁,很聽話,於是他安插趙文華去了通政司。

  嚴嵩是不做慈善事業的,他讓趙文華當通政使,其中有著很深的用意。

  通政司是一個副部級部門,最高長官通政使也只是三品,但這個部門對嚴嵩而言卻極為重要,因為它主管全國各地送入京城的公文。

  由於名聲太差,全國的眾多御史官員經常上書彈劾嚴黨,雖說有嚴嵩在內閣壓陣,但這位仁兄已經七十多歲了,難保有漏網之魚,萬一捅到皇帝那裡,事情就麻煩了。

  而趙文華兄的主要工作就是每天在機關蹲守,發現可疑郵件即刻予以刪除(銷毀或是壓住),他兢兢業業,工作完成得很好,也由此成為了嚴黨的第一號骨幹。

  接到兒子的告狀信,嚴老爹卻作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覆,他託人告訴趙文華,張經並不好惹,在沒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最好還是乖乖聽話。

  趙文華無計可施,但這位仁兄是個比較執著的人,又從中央要了一個觀察敵情的名義,硬是賴著不走。他要留在這裡,等待張經的失誤。

  而不久之後,他就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當時的浙江沿海,倭寇氣焰已經十分囂張,有兩萬餘人盤踞於此,根本不把明軍放在眼裡。

  張經也並非等閒之輩,他四處調兵,積極部署數月之久,卻遲遲不動兵。

  趙文華反覆催促,張經依然紋絲不動。

  而張總督之所以有如此舉動,和他之前的一段經歷有著很大的關係。

  嘉靖十六年(1537),總督兩廣軍務、兵部侍郎張經,奉命去平定廣西斷藤峽叛亂,在長期艱苦的山區作戰中,他養成了穩重進兵的習慣,更重要的是,在這次戰爭中,他還發現了一個十分可怕而特別的戰鬥群體——狼土兵。

  狼土兵以少數民族為主,大都不習文化,好勇鬥狠,戰鬥力十分彪悍,當年曾讓張經吃盡了苦頭,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而到了浙江之後,張經才發現,那些被朝中大臣輕視,所謂烏合之眾的倭寇,卻是一幫前所未見的強敵。

  在皇帝同志專心修道,大臣們專心鬥爭的時候,日本正處於極度混亂的戰國時期,全國分成三四十個諸侯國,你打我,我打你,打贏的自然風光,打輸的就只能跑路。日本就那麼大,土地又不多,還時常噴火山亂地震,實在不是個人呆的地方。於是眾多討生活的倭人就不遠萬里,為了日本人民的致富事業跑到了中國。

  這幫倭人不請自來,而且燒殺搶掠,無惡不作,故文言有云:

【倭人為寇,是為倭寇。】

  但惡劣的品行並不能否定他們的戰鬥力,且不說這幫人的武藝和戰術水平,單說人家冒著掉進海裡餵魚的危險,跑上千里路來搶劫,就能充分說明他們的犯罪決心和毅力。

  而與倭寇相比,張總督手下的大都是浙江、山東等經濟發達地帶的兵,他們當兵是為了混碗飯吃,就算不當兵還能種田,犯不著去拚命。

  於是張經決定,調狼土兵進入浙江,抗擊倭寇。

  這個決定為他贏得了暫時的勝利,卻永遠地送了他的命。

  張經萬萬沒有想到,就在他費盡心力調兵遣將的時候,趙文華已經設計好了一個圈套,準備將他致於死地。

  張總督久經官場,並不是個善茬,上任一年多來,他已在當地安插了自己的親信,而對於趙文華,他也安排了專人監視,總而言之,整個浙江已然成了他的地盤。

  然而就在這樣的環境下,趙文華依然找到了一個盟友,這個人的名字叫胡宗憲。

  胡宗憲,字汝貞,徽州人,嘉靖十七年(1538)進士。

  胡宗憲的考試成績很一般,運氣卻不錯,他沒能選上庶吉士,分配到地方當了縣官,不久後因年度考核優良,升為御史,巡視宣府、大同。

  之所以說他運氣好,是因為在明代朝廷,御史是個不錯的行當,以罵人為主業,天不怕地不怕,想罵誰就罵誰,如果運氣好,摸準了政治方向,罵對了人,沒準還能官運亨通,一飛衝天。

  不過胡宗憲的這份御史工作卻有點特殊,因為宣府和大同是當時的軍事前線,刀光劍影,呆在這的都是些粗人武夫,如果胡亂告狀,沒準晚上就被人趁黑給剁了。

  於是胡宗憲在那裡老老實實地啃了幾年乾糧,這段經歷最終成就了他,因為正是在那個地方,這位安靜的御史開始進入另一個新奇的領域——兵法。

  在血肉橫飛,生死懸於一線的戰場,胡宗憲懂得了戰爭的法則,而蒙古騎兵燒殺搶掠、難民家破人亡、哭天搶地的慘象,也讓他瞭解了戰爭的殘酷。在經歷了血與火的洗禮後,那個曾經喋喋不休、滿口聖人之言的書呆子,已然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實用主義者。

  因為在邊關表現良好,胡宗憲奉調前往浙江,擔任浙江巡按,似乎是為了考驗他的能力,就在他離開這裡之前,上天給他安排了一次畢業考試。

  當時駐守大同的左衛軍突然接到諭令,命令他們即刻轉移駐防至陽和一帶,事實證明,這是個一道要人命的諭令。

  大同已經是前線了,而陽和不但更為靠前,且條件極其艱苦,當兵的過得苦,好不容易在當地安個家,轉眼間又要妻離子散,自然是打死不搬。

  可是命令不能不執行,於是大夥一合計,索性鬧事不干了,嘩變!

  這下子問題嚴重了,情況報到大同參將那裡,開會徵集意見:這事怎麼解決,誰去解決?

  沒人應聲。

  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個超級黑鍋,這不是農民起義,而是士兵嘩變,全部都是抄傢伙的職業打手,也不講道理,要是跑去談判,十有八九就把自己捐給了國家(學名是為國捐軀)。

  但如果放任不管,這幫人萬一成了叛軍,知根知底,帶著蒙古人回來搶劫,麻煩就大了,所以黑鍋總得背,具體說來是總得有人去背,可是誰也不背。

  這時胡宗憲站了出來,他說:我去。

  參將大喜,問:你要帶多少人?

  胡宗憲答:不用,我一個人去。

  在短暫的目瞪口呆,鴉雀無聲之後,大家集體起立,走到營帳外,熱情地為勇敢的胡御史送別,感謝他犧牲小我,成全大家的背鍋精神。

  胡宗憲不是白痴,也沒有背黑鍋的嗜好,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只是因為他有十足的把握。

  他一個人騎著馬跑到了嘩變士兵的營地,對那些手持兵器、情緒激動的人們說了幾句話,奇蹟就發生了,士兵們停止了吵鬧,安靜地回到了自己的營帳。

  當大家再次看到胡宗憲時,都極為驚訝,踴躍上前詢問,他到底用了什麼方法,解決了如此棘手的事。

  胡宗憲一臉輕鬆回答道:沒什麼,我只是告訴他們,諭令已經取消,他們不用遷徙了。

  於是大家又懵了,遷移是上級的命令,總兵(相當於軍區司令)

  都沒發話,你怎麼敢信口開河?今天你忽悠過去,過兩天沒準就直接造反了!

  然而胡宗憲鎮定地看著驚恐的同僚們,告訴他們:絲毫不必擔心。

  事實證明了胡宗憲的預言,很快,上級下達指令,之前的諭令取消,軍隊仍在原地佈防。

  準確的人心洞察力、驚人的局勢判斷力,這就是胡宗憲的卓越才能。

  嘉靖三十三年(1554),奇才胡宗憲來到了浙江,他將在這裡開創自己的偉大事業。

  其實在當時的浙江,胡宗憲只是個小人物,因為他的級別太低(浙江巡按)。

  巡撫和巡按雖只有一字之差,品級卻差很遠,胡宗憲是都察院監察御史,奉命巡按浙江,負責監察紀檢事務,他的品級只有七品。而李天寵則是四品都察院右僉都御史,奉命巡撫浙江,負責浙江全省的管理事務,相當於省長。

  趙文華好歹是個副部級,之所以對胡宗憲一見如故,稱兄道弟,實在是因為他太過孤單。在張經的陰影下,沒人願意陪他玩,只有胡宗憲對他禮遇有加。

  於是他向這個新朋友和盤托出了自己的計畫,並許下了一個美好的祝願,只要計畫成功,你就是新的浙江巡撫!

  趙文華是一個壞人,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但一個壞人,能夠幹到副部級侍郎,說明他是一個有能力的壞人。

  趙侍郎的計畫是這樣的,他準備告張經的黑狀,罪名是張經畏懼倭寇,拿了朝廷的錢,不幫朝廷辦事,消極避戰。

  看上去很簡單,實際上不簡單。

  張經不是吃素的,趙文華上書後不久,他就得到了消息,但他的反應卻十分怪異,不但沒找趙文華算帳,也不上書辯解。

  因為他已有了絕對的把握,籌劃已久的行動即將開始,狼土兵已經到位,各路大軍也已到齊,只等他一身令下,發動總攻。

  有凶悍的狼土兵助陣,張經相信他會取得勝利,而到那時,捷報將是對趙文華攻擊的最好回應。

  看上去是正確的,實際上是錯誤的。

  志得意滿的張經沒有想到,在這個看似天衣無縫的應對中,有著兩個小小的疏漏:他並沒有真正看懂那封告狀的上書,而更重要的是,他低估了趙侍郎的水平。

  作為嚴黨的主力成員,趙文華並不是一個簡單的人,事實上,張經即將開始的軍事行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但他仍然敢在此時上書,是因為他已料定,此書一上,張經如不勝,尚有活路,如若戰勝,則必死無疑!

  嘉靖三十四年(1555)五月,缺錢花的倭寇耐不住寂寞,開始大舉向嘉興進犯,卻就此掉入了陷阱。

  張經等待良久的機會終於到來,他當即調集手下大軍水陸並進,在王江涇與敵軍遭遇,大破倭寇,斬殺敵一千九百餘人,史稱「王江涇大捷」。

  這是東南自倭亂以來的最大勝仗,張經十分得意,當即寫下告捷文書送往京城,等待著朝廷的封賞。

  事實證明,這次朝廷的辦事效率相當之高,沒過多久,張經就等到了他應得的賞賜,不是金銀財寶,高官厚祿,而是兩個人,具體說來是兩個錦衣衛。

  他們送給張總督的見面禮是一副閃亮的鐐銬,然後大聲傳達了皇帝大人的賀詞:

  「經(張經)欺誕不忠,著令入京問罪!」

  張經的腦袋有點亂,明明自己打了勝仗,怎麼就成了「欺誕不忠」?

  張總督之所以一頭霧水,是因為他並不清楚趙文華那封上書的奧妙。

  嘉靖剛看到這份黑材料的時候,起初並不在意,直到他順手交給了身邊的一個人——嚴嵩。

  嚴嵩自然明白趙兒子的意圖,當即展現了他的表演功底,作沉思狀良久,突然換上了一副憂國憂民的表情,開始痛斥倭寇侵害百姓的慘狀,最後指出主題——擁兵自重,坐觀倭亂,都是張經惹的禍。

  嘉靖生氣了,後果很嚴重,他當即下令緝拿張經回京。

  諭令下達後不久,張經的報捷文書就送到了,看似張經就要涉險過關,但正如趙文華所料的那樣,嘉靖做出了一個十分缺心眼的判斷:

  「張經著實可惡,聞文華劾,方一戰!」

  混跡江湖三十多年的嘉靖同志就這樣完蛋了,經過多年的磨礪,他的脾氣個性以及各種權術花招,早已被嚴黨摸得一清二楚,現在也只能是被玩沒商量了。

  張經倒了,李天寵也沒戲了,這對難兄難弟手拉手上了刑場,一同被殺。

  趙文華兌現了他的諾言,李天寵死後不久,他利用自己在朝中的關係,破格再破格,短短一個月,就把七品基層御史胡宗憲直接提拔為四品右僉都御史,並巡撫浙江。從芝麻官到封疆大吏,其晉陞速度堪比飛毛腿導彈。

  趙文華十分欣賞胡宗憲,因為胡宗憲的出眾能力,以及在逆境中的支持。但胡宗憲卻不喜歡趙文華,因為在他的眼中,趙文華著實不是個東西。

  胡宗憲是一個身世並不簡單的人,他出生在豪門望族,六十年前,他的曾祖胡富考中進士,還曾經擔任過正部級幹部——南京戶部尚書,顯赫一時。

  望族出身的胡宗憲是一個天才,他二十二歲中舉,二十六歲中進士,無論在地方,還是軍隊,無論是處理政務還是平息叛亂,他都顯現出了非同尋常的才能。

  混跡政壇多年,胡宗憲很清楚趙文華和他的乾爹是些什麼貨色,這幫人幹活不足,整人有餘,實在是一幫垃圾。

  然而問題在於,國家大權就掌握在這群垃圾的手中,順之者昌,逆之者亡,胡宗憲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很現實。

  於是當不學無術的趙文華來到浙江,當張經、李天寵都對其嗤之以鼻時,他意識到了其中蘊藏的機會。

  所以他接近了趙文華,對他的到來表示歡迎,不顧旁人的鄙視和議論,拜會他,巴結他,耐心地聽著他自吹自擂,並伴著逢迎的笑臉,雖然他很清楚,眼前這個唾沫橫飛的人,只是一個惡棍加白痴的合體。

  對於出身高貴、有著強烈道德感的胡宗憲而言,這是一種讓他極其噁心的應酬,但他依然賣力地表演著。

  因為在他的心中,有著報效國家的使命,有著救濟黎民的責任,因為在他接受詔令,前往浙江之前,曾立下這樣的誓言:

  「此去浙江,不平倭寇,不定東南,誓不回京!」

【傳說中的高手】

  胡宗憲眼睜睜地看著張經、李天寵被陷害,被處死,然後在眾人的指責聲中坐上了浙江巡撫的寶座,沒有絲毫的避諱和慚愧。

  相反,他很得意,人見人怕、權傾天下的嚴黨,原來是如此的愚鈍,趙文華、嚴嵩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被他利用,為他鋪路,而在此之後,這個最為強大的政治集團將成為他的後盾,去幫助他實現自己的理想。

  他始終問心無愧。

  因為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並不只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因為他的理想,叫做報國救民。

  在胡宗憲看來,張經做得還不夠好,他雖然調來了戰鬥力強悍的狼土兵,整頓了軍備,募集了糧餉,但無論是整體策劃還是作戰時機,總要慢那麼一拍,最終才會被趙文華有機可趁。

  總而言之,這是個勤奮的人,但缺少天賦。

  胡宗憲認為自己是有天分的,所以他當仁不讓地接替了前任的工作,他相信自己能夠幹得比張經更好。

  雖然當時天下人都為張經的無辜被殺感到遺憾,但對於倭寇而言,張經的死則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悲劇,因為事實證明,繼任者胡宗憲是一個更為可怕的敵人。

  當然,這是後來的事。

  剛剛上任的胡宗憲終於實現了夢想的第一步,但還沒等他喘口氣,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就讓他從美夢中醒了過來。

  應該說,猛人不只張經一個,蘇松巡撫曹邦輔也算同類,在王江涇大捷之後,他徵集所屬兵力,再次擊潰倭寇。由於人事更替,這次行動沒有經過上級的批准,等到趙文華知道的時候,俘虜都押回來了。

  深感丟了面子的趙文華當即給胡宗憲下令,讓他立刻追殲殘敵。

  這是一個胡宗憲等待多時的機會,他即刻調集了四千精兵,發動了追擊戰,然後他坐在家裡,等待著捷報的到來。

  很快,他就如願得到了戰報,言簡意賅:慘敗!告急求援!

  此戰損失極其慘重,所謂「宗憲兵死者千餘」,一共就去四千人,差不多死了一半。大出所料的胡宗憲慌忙命令副將劉燾率軍增援,不久之後戰報再次傳來——復大敗。

  這還不是最壞的結果,士氣大振的倭寇居然反過頭來,再次進攻浙東一帶,把當地搶了個底朝天,這才揚長而去。

  沉痛的失敗教育了胡宗憲,他終於意識到,倭寇之亂比他想像中要厲害得多,而在這幫強盜的身上,似乎隱藏著極為強大的力量。

  胡宗憲的大體判斷沒有錯,但他並不清楚,如果說倭寇是強盜,那他們就是有史以來最為可怕的強盜,因為他們中間的很多人,都是精通刀法的武林高手。

  在史料上,有著這樣一個廣為人知的戰役記錄:

  嘉靖三十四年(1555),四十餘名倭寇從浙江平湖入境,向杭州進逼,搶掠之後逃向淳安。這本來只是一起搶掠事件,搶也就搶了,事也不大,可這幫路盲不知是不是沒有嚮導,轉了半個多月,居然轉到了南直隸(今江蘇一帶),在常州、蘇州附近搶了一把,竟跑到了南京城下!

  最後在大軍圍捕下,這群小毛賊才最終被殲滅,據說當時被他們殺死砍傷的平民士兵已達三千餘人。

  四十多個人,在大明帝國的眼皮底下轉悠了一個多月,想搶就搶,十幾萬駐軍束手無策,這不是一單簡單的搶劫案,也不是單純的軍事行動,而是一起嚴重的政治事件!

  四十個人就敢到南京搞自助遊,要有四千個人,沒準就敢去北京集資建房了(打不過地產商)。

  一直以來,這個故事都被用來說明明軍的腐朽、無戰鬥力,但很多人並不清楚,在它的背後,隱藏著讓人驚心動魄的真相。

  這是一次非同尋常的搶掠,因為參與這次搶劫的四十多個倭寇並不是一般人,他們是浪人。

  所謂浪人,就是失去土地的日本武士,關於武士群體就不多說了,但很多人可能並不知道,即使在日本國內,武士也是一個十分稀少的品種。

  在日本戰國時期,名義上的最高統治者是天皇,實際控制者是各大諸侯,又稱為大名,而武士是大名的屬下。即使是如織田信長之類的大諸侯,手下的武士也不過一兩千人而已。

  作為武士團體的成員,他們從小就接受過嚴格的武術和體能訓練,大多數人都練習劍道,練就了一身砍人的技術,即使參加黑社會火拚,拿西瓜刀對砍,估計一個對付五六個都不成問題。

  更為可怕的是,他們其中的某些人還曾練習過「陰流」,這是日本刀術中的一門絕技,傳自日本的絕頂高手,「劍聖」上泉信綱。

  雖說練這門功夫的人並不多,也並非個個都是劍聖,但足可稱得上是一流高手。而在當時到中國來搶掠的日本人中,也有著他們的身影。

  有證據顯示,在嘉靖三十四年的這次事件中,參與搶劫的四十多名案犯,並非跑船的日本農民,他們幾乎都是戰敗丟掉土地、找不到工作的武士。

  而證據,就是他們隨身攜帶的那件特殊武器。

  其實那些被稱為倭寇的搶劫犯,是一支名副其實的多國部隊,除了日本人外,還有西班牙人,葡萄牙人,中國沿海的漁民、海盜等等,總之,大家是為了同一個目標(發財)走到一起來的。

  這些人使用的武器也是五花八門,西班牙和葡萄牙的老外們一般用火槍或佩劍,漁民、海盜沒有固定裝備,逮著什麼用什麼。

  但這支無組織、無紀律的雜牌部隊之所以會有強悍的戰鬥力,是因為其中有著一群作戰頑強的日本武士與浪人,而無論在哪裡作戰,和誰作戰,他們都會使用同一種武器——武士刀。

  不管在中國還是日本,只有武士或浪人才裝備武士刀,其實誰能帶,誰不能帶,也沒有專門的認證機構來管,真正的原因在於這種管制刀具是很貴的。

  武士刀的製作十分複雜,要使用很多種不同的鐵和鋼料,然後用火爐加熱,同時由工匠大力捶打,可謂是千錘百煉,耗時長,純係手工製造,絕無批量生產。

  由於此刀製作精良,且鐵鋼比例合理,所以兼具韌性和硬度,無論是拿去劈柴,還是砍人,都相當有效。

  但擁有武士刀,也不一定是件好事,因為你就算買得起,也不一定養得起。由於該刀採用鐵鋼合金製造,容易生鏽,所以必須得好好伺候著,隔三差五就要去找人磨刀(使用特製磨刀石,費用很高),每天都要用油擦刀(據說還一定要用植物油),比上機油還麻煩。

  就這麼個玩意,價格昂貴不說,天天都要保養,比大爺還難服侍,除了那幫死心眼的日本武士,誰都不願意折騰這東西。非但如此,這幫孫子把刀看得比命還重,1945 年日本戰敗後,侵華日軍中許多有武士背景的軍官還曾向中國方面提出申請,希望帶走他們的家傳寶刀,表示如不允許,就切腹自盡。

  不久之後得到答覆:切腹自便,把刀留下。

  日本的許多名刀就此留在了中國,這也是為什麼無數日本人不遠千里,帶著大捆鈔票,跑到中國買刀的原因。

  而根據史料記載,嘉靖三十四年的那批倭寇基本都是攜帶武士刀的浪人,且武藝高強、機動靈活,搶一票換一個地方,從不走空趟。

  這樣的四十多個倭寇,其戰鬥能力可想而知,在當時,大致就相當於四十多個特種兵,而駐守各地的,大都是戰鬥力極差的守備兵,或是民團團練,基本上也就算個民兵水平。

  民兵打特種兵,能打贏那才叫怪事,這幫劫匪也不攻城,搶了就跑,放在今天就是持械流竄犯,自然是難以圍捕,所以才會出現所謂打到南京城下的怪事。

  這才是倭寇的真實實力,胡宗憲面對的就是這樣一群敵人,時而集中,時而分散,大隊倭寇戰鬥力強,不好打,小隊倭寇機動靈活,沒法打,為了幾十個人調集數千大軍圍捕,實在丟不起這個人,還不如去上吊。

  就在胡宗憲一籌莫展的時候,一支奇特的武裝出現了,他們組成了民兵聯防隊,四處圍剿倭寇。而更讓人驚訝的是,曾縱橫千里、無人可擋,連政府軍都不怕的浪人倭寇,碰到他們卻總是全軍覆沒,落花流水。

  因為浪人們固然是劍道高手,這幫兄弟卻是高手中的高手——少林寺的和尚。

  嘉靖三十三年(1554),南京中軍都督府都督同知萬表終於無法忍受了,流動倭寇四處出沒,使他焦頭爛額,卻又無計可施。

  苦思冥想之下,他突然靈機一動,召見了杭州及蘇州兩地的寺院主持,交給了他們一個任務。

  幾天之後,一支由蘇杭兩地上百名和尚組建的巡防隊正式成立,主旨只有一個——殺死倭寇。

  這幫和尚都是精挑細選的武僧,個個自幼苦練武藝,精通棍法,老家也都在附近,聽見倭寇兩個字就手癢,聽到消息,紛紛踴躍報名,經也不念了,抄起棍子就上了戰場。

  事實證明,中華武術確實是博大精深,拿刀的武士幹不過拿棍的和尚,管你什麼「陰流」、「劍道」,幾棍子掃過去全部滾蛋。

  和尚聯防隊取得了較好的社會效應,在嘉靖三十三年(1554)至嘉靖三十六年(1557)間,該隊在杭州灣及松江府(今上海附近)一帶與倭寇作戰多次,無一敗績,令倭寇聞風喪膽。

  而最為生猛的一次戰役,發生在松江附近的翁家港,當時一百多名倭寇跑到這裡,還沒開搶就撞到聯防隊,此時這幫和尚已然名聲大噪,所以倭寇們見到光頭掉頭就跑,聯防隊二話不說,拖著棍棒就追。

  一般說來,追個幾里路也就完事了,但這幫和尚比較較真,竟然跟著追了六天,一路打一路追,一直跑到嘉興,全殲所有倭寇(據說連倭寇的家屬也幹掉了),這才收兵回營。

  然而少數幾個和尚是無礙大局的,要想解決倭寇,胡宗憲真正需要的,是幾個重量級人物的加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2:10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十三章 天下第一幕僚

【絕世高人】

  胡宗憲尋找的,不是個把能打的和尚,武林高手打打群架還行,在千軍萬馬的戰場上,也只是廢柴一根,只有運籌帷幄的將領,才能為他解決根本問題。

  幸運的是,他沒費多少功夫,就找到了第一個人選。

  在胡宗憲沒來之前,俞大猷已孤軍奮戰了很久。

  俞大猷,福建晉江人,弘治十七年(1504)生人,家庭比較貧困。

  但他的運氣還不錯,祖上是世襲百戶,雖說不是什麼大官,畢竟有口飯吃。父親死後,他繼承了百戶爵位,嘉靖十四年(1535), 俞大猷更進一步,在當年的武會試中一舉中第,成為千戶,並被分配駐守金門。

  俞大猷同志的早年經歷就是如此,看上去毫無特別之處,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實際上,這位仁兄是一位了不得的絕世高人。

  本文所用史料眾多,且來源龐雜,還包括十幾種明清刻本,為了不影響閱讀,加上我這人比較懶,故文中未註明史料出處和史籍原文,但此處必須破例,因為下面即將講述的內容實在過於離奇,如不舉出實據,估計難逃忽悠之嫌,故列文如下:

  【「予昔聞河南少林寺有神傳擊劍之技,後自雲中回取道至寺。

  僧自負精其技者千餘人,咸出見呈之。視其技,已失古人真訣。明告眾僧,皆曰:『願受指教。』予曰:『此必積之歲月而後得也。』」】

  看不明白不要緊,我來解釋。

  這段話的意思是,我聽說河南的少林寺武藝高明,所以專門前去拜訪,寺裡的和尚十分囂張地告訴我,他們這裡的僧人武藝高強,且人數眾多,還拉出了幾個表演給我看。

  我看過之後,覺得這幫人實在不爭氣,老祖宗的真傳都給丟了,就明白告訴和尚們,你們這套已經不行了,趁早一邊涼快去。和尚們十分謙虛地對我說:願意接受我的指教。而我也十分囂張地告訴他們:

  你們還要練很久才行。

  鄭重聲明,這話不是我說的,要找人算帳請諸位去找俞大猷同志,與我無關,因為此文就出自俞大猷同志的自述文集。

  我雖然不願幫俞大猷背黑鍋,卻可以替他證明一點,那就是俞先生的的確確是一位功夫了得的絕頂高手。

  從童年開始,俞大猷就是個特別的人物,和眾多成功人士一樣,他喜歡讀書,可他讀的卻不是大學、中庸之類的考試書目,而是一本奇特的著作——易經。

  要說這本書,那可真算得上是萬金油,上至外星生物,天外來客,下到世界文明,人類前途,都可以從這本書裡推出來,反正隨你去讀。

  俞大猷就是易經解讀派的忠實會員,他苦讀多年,終有所悟,萬幸的是,這位兄台沒有走火入魔,擺攤算命,多少還是讀出了點名堂——兵法。

  從易經中,俞大猷領悟了所謂百萬合一之兵法(雖將百萬,可使合為一人也)。雖然說起來比較玄乎,但從後來的實際效果看,這套理論倒也不全是忽悠。

  而在兵法之外,俞大猷在另一工種上的成就可謂驚世駭俗,那就是武學,他曾拜當時的著名劍客李良欽為師,學習劍術。他的天賦極高,外加勤學苦練,武藝非常精湛。

  特別是劍法,他十分擅使「荊楚長劍」,據說劍法已至化境。曾有數十人看他不順眼,打算群毆他一頓,結果被他打得落花流水,奪路而逃。

  俞兄不但武藝了得,還善於總結經驗,曾著有武學專著《劍經》,後來在清除倭寇的同時,也順道闖蕩江湖,屢次和人拼刀比劍,在砍砍殺殺中不斷磨練劍法,嘉靖四十年(1561)的時候,估計是周圍的人都打遍了,這位仁兄覺得沒意思了,就跑到外面去找人打。前述的少林寺事件就發生在這段時間內。

  很明顯,在這段自述裡,俞大猷故意忽略了一個重要內容,要知道,少林和尚雖然吃素,卻不好欺負,你俞大猷跑這麼遠,人家給你演示武藝,你還說人家不行,一句話,你就是來砸場子的。

  雖然俞大猷沒有寫,但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在少林寺是鬧過事的,就算沒有動刀動槍,至少也是露了兩手,不然人家憑什麼「皆曰:願受指教」。

  估計俞大猷同志還是有點覺悟,覺得自己這事幹得不地道,所以也沒多提,不過從他讓人家多練幾年的口氣看,他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俞大俠仗劍打遍天下,縱橫江湖,可謂風光無限,但在遇到胡宗憲之前,作為一個極具稟賦的軍事天才,他的經歷只能用一個詞來概括——哭笑不得。

  俞大猷這輩子的前四十年是十分鬱悶的,因為他比較喜歡管閒事,守金門的時候,他上書監司,要求打擊海賊。結果被打了一頓,得到了上級的答覆:

  「你個屁大的小官,憑什麼上書?」

  憑什麼小官就不能上書?俞大猷不明白。

  挨了這頓莫名其妙的打,俞大猷依然我行我素。

  不久之後,安南地區叛亂,兵部尚書毛伯溫準備出戰,按說這事和他沒關係,但俞大猷再次挺身而出管了閒事。

  他向毛伯溫上書,陳述了自己的用兵方案,請求從軍。

  尚書大人看到了他的上書,十分欣賞,誇獎了他,卻不用他。

  誇了我,為什麼不用我?俞大猷還是不明白。

  這又是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但俞大猷仍不氣餒。

  嘉靖二十一年(1542),機會又來了,俺答進攻山西,皇帝下令在全國範圍內選拔作戰人才。俞大猷報了名,這次運氣似乎不錯,毛尚書看到了他的名字,把他推薦給了宣大總督翟鵬。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推薦,所謂宣大總督,是明朝邊疆的兩大最高長官之一(另一個是薊遼總督),一般都是正部級官員擔任,作為兵部尚書的推薦人,俞大猷前途閃閃放光芒。

  畢竟是兵部領導的面子,翟鵬親自接見了俞大猷,隨口問了他一些軍事問題,結果卻讓他大吃一驚。

  翟鵬原以為這人是個關係戶,沒多大能耐,打算應付一下了事,可是俞大俠卻反客為主,侃侃而談,堂上眾人大驚失色。

  就在大家目瞪口呆的時候,一件讓他們更為吃驚的事情發生了,翟總督竟然離開座位,主動走下台來,向俞大猷行禮。

  這是絕對的爆炸性新聞,是百年難得一見的景象。

  翟鵬並不是武將,他是文官,因為按照明代慣例,除個別情況外,只有文官才能擔任高級軍事長官,即使同樣品級,文官的地位也要高於武將。而在許多文進士的眼中,武將都是一群沒讀過書的大老粗,武進士也不例外。

  然而正部級總督翟鵬,向眼前的無名小輩俞大猷行禮了,因為他的才學與執著。

  按說事情到了這裡,俞大俠應該翻身了,可是最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也就發生在這兒。

  雖然總督向他行禮,雖然總督知道他的才學,但總督還是不用他!

  都到了這個份上,為什麼就是不用我呢?俞大猷抓破腦袋也不明白(我也是)。

  鬱悶的日子還是過去了,老上級毛伯溫最終提拔了他,先把他派到福建打海盜,這位兄弟二話不說,剛到地方衣服都不換就親自帶兵上陣,幹掉對方三百多人,上級看他如此生猛,又派他去廣東鎮壓少數民族叛動。

  在廣東,俞大猷第一次全方位展現了他的牛人本色。他沒有調集大軍進攻,卻只是帶了幾個隨從,找到了叛軍的巢穴,勸告他們歸順朝廷。

  當然,空口說白話是沒用的,叛軍也不是白痴,為加強說服教育的效力,形象展現不投降的後果,俞大俠趁興當場表演了自己的老本行——劍術,一套劍法耍得虎虎生威,煞有聲勢,把叛軍兄弟糊得一楞一楞,末了還美其名曰:教習擊劍。

  叛軍倒也不是嚇大的,他們很快就推出了自己的精神領袖——一個據說打死過老虎的人,繼續頑抗明軍。

  但俞大俠明顯比老虎厲害,他沒費多大勁就干掉了這位打虎英雄,最終平定叛亂。

  折騰來折騰去,俞大俠終於翻了身,嘉靖三十一年(1542), 俞大猷調任寧波參將,不久後又升任蘇松副總兵(相當於軍分區副司令員)。

  此時,張經已經上任,俞大猷是他的下屬。

  之後就是以前講過的那些事,趙文華搗亂,催促張經出戰,張經準備不足,不願出戰,一拖再拖。

  然而在這一幕的背後,還隱藏著另一個細節:

  張經是拒絕出戰的,但為了給趙文華面子,他曾命令另一位將領出擊倭寇,而這個人正是俞大猷。

  出乎意料的是,一向積極肯幹、愛管閒事的俞大猷竟然拒絕了,原因很簡單:當時倭寇有兩萬人,他手下只有三百兵,而俞大俠是學過算術的。

  俞大俠雖然熱血沸騰,卻也不想平白無故人間蒸發,張總督這事幹得實在不地道,事情也成了連環套,趙文華催張經,張經催俞大猷,俞大猷不干。

  俞大俠就這樣硬挺著,一直挺到了王江涇大捷。在這次戰役中,他不計前嫌,協同張經,大破倭寇,立下戰功。

  可是事情壞就壞在這個不計前嫌上。

  由於他表現過於英勇,趙文華認死了他是張經的人,搶了他的功勞,還找機會整他,貶了他的官。無奈之下,胡宗憲也只能保持沉默。

  俞大猷這輩子過得實在不容易,總是遇上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明明被賞識,居然不陞官,明明打了勝仗,居然被降職。

  不要急,俞大俠,更莫名其妙的事情還在後頭。

  被貶官的俞大猷不喊冤,也不氣餒,王江涇大捷之後不久,他作為蘇松巡撫曹邦輔的下屬,參加了滸墅戰役,再次大破倭寇,按說事情到這裡,也算圓滿完結了。

  可是(這個詞經常出現在俞大猷的人生中),不久後,閒不住的俞大猷又參加了胡宗憲的追擊戰(即之前提到的那次),雖然最終戰敗,但俞大猷在戰鬥中傾盡全力,表現十分英勇。

  其實有時候,十分英勇也不是個好事。

  戰後,趙文華故伎重演,把責任推給了曹邦輔,曹巡撫氣得想撞牆,恨透了趙文華和胡宗憲,但是嚴老太爺在中央呆著,他也不想去摸老虎屁股,於是一怒之下,瞄準了俞大猷。

  曹巡撫在上書中大罵俞大猷,說他縱敵逃竄,之所以會下此黑手,只是因為俞大猷同志在跟隨胡宗憲作戰中過於英勇,曹邦輔據此認定,俞大俠必定是胡宗憲的人。

  這一狀告得相當黑,連皇帝都發怒了,暴跳如雷,免去了俞大猷的世襲百戶,讓他安分守己,否則砍頭示眾。

  不計前嫌,就是張經的人,惡整。十分英勇,就是胡宗憲的人,還是惡整。俞大猷徹底鬱悶了。

  皇帝諭令下來後,幾乎所有的人一致認為,俞大猷再不會鬧騰,也不會再多管閒事了。

  然而俞大猷收起了諭令,叫來了自己的副手王崇古,對他下達了一道命令:準備出海,追擊倭寇。不久之後,他的艦隊在老鸛嘴截獲倭寇,並發動總攻,焚燬敵巨艦八艘,殺敵一千餘人。

  這是一次真正意義上的冒險,並沒有人要求俞大猷這樣做,而根據以往經驗,他打贏了未必有功,打輸了卻必定有過。對他而言,打這一仗沒有好處,只有吃虧。

  但是他仍然這樣做了,他不怕吃虧。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自嘉靖十四年(1535)以來,這位仁兄在官場裡吃了無數悶虧,背了無數黑鍋,只是因為他的愛管閒事,因為他的忠於職守,因為他報效國家的執著。

  俞大猷就是這樣一個執著的人,因為執著而偉大。

  其實一直以來遭受不公正待遇的俞大猷並不孤獨,因為有一個人始終在注視著他,這個人就是胡宗憲。

  通過幾年的觀察,胡宗憲瞭解並理解了這個人,他相信此人正是他苦苦尋找的理想人選,並將成為他的得力助手。於是當嘉靖三十五年(1556),都督劉遠因為作戰不利被撤職後,胡宗憲通過趙文華的關係,獲得了內閣的支持,將俞大猷扶上了浙江總兵官(大致相當於浙江軍分區司令員)的寶座。

  這是胡宗憲找到的第一個關鍵人物。

  但隨著抗倭工作的不斷深入,胡宗憲發現,他的精力和智商已經無法適應繁重而複雜的事務,所以絕頂聰明的胡宗憲,決定招聘一個幕僚,而招聘的首要條件,就是這個人要比他更聰明。

  很快,他就找到了第二個關鍵的人:

  四百年後,國畫大師齊白石老先生曾在瞻仰一幅古人作品時,發出這樣的感嘆:願為青藤門下走狗!

  這句話的通俗意思是,如果我能到青藤門下,給他當條狗,就心滿意足了。

  青藤者,徐渭也,徐渭者,徐文長也。

  在明代,有所謂三大才子之稱,入選的條件很簡單:博覽群書、博學多才,但事實證明,由於競爭激烈,越簡單的標準越難達成,評來評去,連唐伯虎兄這樣的人才最終也沒能擠進去。

  所以最終能贏得公認,獲此殊榮的,只有三個人:解縉、楊慎、徐渭。

  作為永樂大典的總編官,解縉被公認為博學第一,而跟皇帝過不去,聚眾鬧事的楊慎,因為整天呆在山溝裡,無事可幹,據說讀遍了天下群書,被推為博覽第一。

  徐渭之所以排在第三,不是他的學問差,只是因為他生得晚。論博學,他不如解縉,論博覽,他不如楊慎,然而他卻成為了三人之中,名聲最大,傳說最多的人物。

  獲此殊榮,此人實在當之無愧。

  徐渭,正德十六年(1521)生,浙江紹興人,平生一大癖好是給自己取名字外號,曾用名數不勝數,如徐文清、青藤道士、田水月、漱老人等等等等,當然其中最有名的,還是徐文長。

  張愛玲曾經說過,出名要趁早,而徐渭兄絕對符合張小姐的說法,因為他出名的時候,只有十歲。

  在上小學三年級、漢字尚未認全的年齡,徐渭已經完成了一項壯舉,他通讀了著名文學家楊雄的名文《解嘲》,但這位牛人並不滿足於讀懂,他還別出心裁,改寫了這篇著名文章(即今天的所謂惡搞),最後還給自己大作起了個比較對仗的名字——《釋毀》。

  徐渭絕對是中國歷史上的著名人物,他少年時期的傳奇故事可謂是家喻戶曉,在我還不知道唐伯虎兄有八個老婆的時候,就已經聽說過徐文長智鬥地主、徐文長智懲貪官之類的故事。

  雖然傳說十分動聽,但我卻可以肯定,其中大部分都是假的。因為真正的徐渭先生,是沒有精力去幹這些閒事的,在三十歲之前,他一直忙著幹一件事——考試。

  徐渭的前二十年還是很順利的,二十歲時,他考中了秀才,此時他的名聲已經不小了,恰好當時的吏部郎中薛蕙到了浙江,聽說了他的才能,叫來一聊,頓時驚為天人,連連讚譽他是最傑出的人才。

  有了這位中央正廳級別幹部的吹捧,徐渭的名氣更大了,他抖擻精神,準備再接再厲,參加鄉試考取舉人,直至那最後的目的地——北京。

  在春風得意的徐渭看來,這不過是走個程序而已。

  毫無疑問,徐渭確實是個少有的天才,他多才多藝,年紀輕輕就名滿全國,然而在個人前途問題上,他卻犯了個致命的認識錯誤。

  因為科舉考試,只認進士,不認天才。

  一說起明代的科舉考試制度,總是千人踩、萬人踹,什麼葬送人才,禁錮思想等等,比黑社會還黑,比十大酷刑還狠,但歷史已經證明,在那年頭,這是一個最為科學的制度。

  在科舉的考場上,沒有絕對的公正,卻有相對的公平,無論你是世家子弟,還是貧苦百姓,要想奔出美好前途,只有一個選擇——拿起手中的筆,把那張考卷答完。然後封上你的姓名,等待著命運的來臨。

  事實證明,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才是中第的最佳途徑,想玩花樣,走後門,幾乎肯定是死路一條。

  在明代考場上,作弊不是鬧著玩的,進去之前要搜身,如果夾帶,就要取消考試資格,幾年內不准再考,要是你膽子再大一點,準備搞點串通考官、買份考題之類的招數,最好還是先收拾行李,安排後事。

  因為當年幹這行風險極大,一旦被發現,殺頭或是流放,那都是說不準的事兒。

  作弊難度過大,想搞歪門邪道的諸位朋友,估計只能靠拉關係走後門,但殘酷的事實告訴我們,即使你是當朝首輔的兒子,也只能說明你的悲哀,因為在整個明代,高幹子弟參加科舉大都沒有什麼好名次,要是你真走了狗屎運,考了前幾名,也不要忙著高興,恰恰相反,這意味著你爹很快就要遭殃。

  明代歷任首輔如張居正、王錫爵等,雖然平時在朝中威風八面,但只要聽說兒子考了前幾名,就會馬上去洗把臉,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謾罵。因為根據慣例,兒子的捷報剛送到,最多幾個時辰,言官的罵章就要到了,什麼子憑父貴、作弊嫌疑之類,鋪天蓋地。

  明代的言官們是很有民主精神的,幾乎個個都有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氣度,外加唾液系統非常發達,且極具窮追猛打的狗仔隊精神,遇到這種事情當然不會放過,逮住就咬,咬住就不放。

  而要向從這漫天口水裡爬起來,是需要相當的勇氣和臉皮的,比如那位後來的首輔王錫爵,兒子中了鄉試第一名後,實在禁不住罵,竟然把兒子趕回了家,直到十三年後,他早已卸任回家,才讓兒子參加會試。

  當然了,老子是朝廷高級幹部,兒子考試名列前茅,卻不挨罵的,也還是有的,不過是絕無僅有,這對英雄父子,就是楊廷和,以及他的兒子,三大才子之一的楊慎。

  楊慎兄考中了狀元,老爹卻沒有挨罵,這是因為楊慎兄名聲太大,水平太牛,牛到大家達成共識,如果楊慎考不中,那才說明考試有問題。

  同樣的命運似乎又降臨到了徐渭的身上,他名聞天下,才高八斗,去參加小小的鄉試,所有的人都認為,中舉對他而言,不過是個名次問題。

  可是上天偏偏要玩徐渭一把,他第一次參加鄉試,沒有考中。沒關係,擦擦汗,三年後接著考。

  第二次,徐渭又沒有考中,老天爺玩了他第二把。

  同樣的遊戲發生在三年後,徐渭第三次落第了。

  鬱悶到極點的徐渭遇到了一個無法解答的難題——為什麼就是考不中呢?

  正是在這人生最艱難的時候,他遇見了改變他一生的人——胡宗憲。

  在那次追擊戰失利後,打了敗仗的胡宗憲已經不是浙江巡撫了,但出人意料的是,這位仁兄非但沒有降職,反而升任了總督。

  因為他的靠山趙文華充分地發揮了自己栽贓的特長,不但把有功的曹邦輔貶了官,還順帶捎上了當時的總督楊宜,硬給他背了個領導責任。

  於是曹邦輔和楊宜就此走人,胡宗憲成為了新任總督,他終於可以全力以赴地開始自己的雄圖大業。

  在這之後不久,他聽說了關於徐渭的種種傳說,經過實際考察,他決定收編這位才子,作為自己的幕僚參謀。

  胡宗憲天性聰明絕頂,是一個十分自負的人,他雖然逢迎趙文華和嚴嵩,但在心底裡卻根本瞧不起這兩個人,而此時的他,更是威風八面,上有嚴嵩撐腰,下有心腹爪牙,除了福建和浙江外,連南直隸、廣東各省都要賣他的面子。

  這也就罷了,偏偏這位胡總督還是個相當可怕的人,據史料記載,胡宗憲生來相貌非凡,而且有一種逼人的氣勢,不怒自威,大致相當於今天所說的官威,令人望而生畏。

  比如俞大猷,這位同志是出名的硬骨頭,敢於堅持原則,不怕丟飯碗,外加還有一身縱橫天下的武藝,曾有人戲言,就算他死了,黑白無常都不敢來帶他走。

  但就是這麼一位響噹噹的大俠,浙江軍分區司令員,每次遇到胡宗憲的時候都小心翼翼,連頭都不敢抬,有時還會發抖。

  相對而言,徐渭的層次實在太低,連個舉人都考不中,雖然有名,也只是個有名的窮光蛋而已。

  現在總督看上了窮光蛋,打算請他當幕僚(師爺)。在紹興一帶,當師爺是常事,但能遇到胡宗憲這樣的大主顧,還是可遇不可求的,更何況是人家主動來請,在很多人看來,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徐渭還是比較直率的,面對總督的使者,他用一口流利的紹興話快速作出了回答,但他說完之後,使者卻一動不動——實在聽不懂。

  無奈之下,使者請來了翻譯,這才瞭解了徐渭的意思,真可謂是言簡意賅——從哪裡來,回哪裡去!誰讓你來,你讓他來!

  面對這位超級牛人,使者也無話可說,只好乖乖回去,哆哆嗦嗦地轉達了這位窮秀才的原話。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貫狂傲不羈的胡宗憲竟然沒有發火,他思索片刻,便對下屬說道:我去找他。

  驕橫的胡總督竟然讓步了,讓步給一個窮秀才,這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怪事。

  然而事實證明,胡總督沒有做虧本買賣,和這位窮秀才後來作出的貢獻相比,別說是讓步,讓他磕頭他都值了。

  自古以來,風流才子就是很多高官拉攏的對象,但實際上,這些所謂才子除了吟詩作對、附庸風雅外,並沒有任何作用。比如著名的王羲之、王徽之父子,字寫得很好,詩文也很不錯,但在日常工作中,他們則應該直接被劃入低能一族。

  王羲之就不說了,官做得不小,卻幾十年如一日領工資,混日子,他的兒子王徽之更離譜,這位仁兄曾在軍中當過騎兵參軍,多少也算個武官,但整天只是東遊西蕩,啥事不干,渾似夢遊。有一天,有人問了他這樣一個問題:

  「你到底是干什麼的?」

  王徽之同志認真地思考了這個問題,作出了回答:

  「我經常看見有人牽著馬在我前面走,我可能是管馬的。」

  在歷史中,這種才子兼白痴可謂是數不勝數,而徐渭似乎也應歸入此類。

  因為徐渭的情況和以上兩位十分類似,他身負盛名,且多才多藝,十分擅長書法、繪畫、詩文,齊白石老先生看了他的畫,便願意到他門下當條狗,雖是個人意願不好推廣,倒也充分體現了徐渭的繪畫水平。

  然而對於大眾的厚愛,徐渭兄卻十分低調,極其謙虛,從他的自我評價中可見一斑:

  吾書第一,詩次之,文次之,畫又次之。

  照這個說法,讓後人敬佩不已的高超畫技,竟然是徐渭先生最不用心(相對而言)的專業,實在是聳人聽聞。

  萬幸的是,徐渭先生並不孤獨,因為據我所知,還有一位廣為人民群眾傳頌的人,也有著相同的繪畫水平,他就是著名的神筆馬良同志。

  牛到這個程度,也算是相當可以了,然而牛得上了天的徐渭先生,在現實生活中卻是相當失敗,讀了二十多年書,連舉人都考不中,基本生活也無法保障,似乎比那位王徽之也好不了多少。

  可是胡宗憲依然親自前去拜訪了他,操著一口徽州話,連說帶比劃,糊弄了半天,終於把人帶了回去。

  胡宗憲是一個喜歡實幹的人,極度討厭說空話的文人,而他之所以對徐渭如此看重,如獲至寶,只是基於自己的一個直覺判斷——除了詩詞書畫外,這個人還有著更為出眾的能力。

  他的判斷是正確的。

  事實上,徐渭對自己的能力排序是錯誤的,因為他最突出的能力既不是繪畫,也不是書法,更不是詩詞,而是兵法。

  徐渭是一個精通兵法的人,且絕非紙上談兵,這也是個怪事,胡宗憲懂兵法,那是在邊界喝了幾年風,看了無數死人,千辛萬苦才有所悟。

  徐秀才天天坐在家裡,也沒機會上戰場觀摩,光憑幾本兵書就熟知兵法作戰,只能說他太有才了。

  就這樣,穿著一身破衣爛衫的徐渭,大搖大擺地進了總督府,他也真不把自己當外人,好吃好穿不說,看見什麼好就拿什麼,除了胡宗憲的老婆,沒有他不敢開口要的。

  更為滑稽的是,這位仁兄吃飽了飯後,就喜歡四處瞎轉悠,不分場合不分地點,有一次胡宗憲在議事堂召開重要軍事會議,與會者包括俞大猷、盧鏜等高級將領,大家正屏氣凝神地聽胡總督訓話,徐渭突然闖了進來。

  看見這位師爺門都不敲,疾行而入,胡宗憲還以為有何緊急事務,當即閉上嘴,等著徐先生的指示,總督不說話,自然沒人敢出聲,於是會場一片寂靜,大家聚精會神地看著這位天外來客。

  徐師爺果然不同凡響,在眾人的目光注視中,他一言不發,輕鬆自如地繞場一週,然後揚長而去。

  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半天才回過神來:這人莫不是個神經病吧?

  胡宗憲是一個十分嚴肅的人,對下屬也缺乏耐心,動輒質問謾罵,誰要敢在他開會的時候來這麼一手,打個半死拖出去喂狗也不奇怪。

  然而對這位拿他開涮的窮秀才,胡宗憲卻表現出了極大的容忍,壓根就沒提過這事,放任不管。

  胡宗憲的謙虛謹慎收到了回報,在度過開始的磨合期後,徐渭開始映射出耀眼的光芒,他的文筆極好,切中要點,上至皇帝,下到縣府,胡宗憲的一切來往公文都由他包辦,連老牌公文專家嚴嵩都幾次來信,表揚胡宗憲的公文寫作。

  然而對胡宗憲影響深遠的,並不是這些往來文書,而是一次不經意的談話。

  成為總督的胡宗憲原本以為,在他的光輝領導下,倭寇之亂可以很快平息,但自嘉靖三十四年(1555)後,這場禍亂卻越發嚴重,搶劫犯們越來越勤奮,每年都要來光顧幾十次。胡宗憲不肯示弱,分兵出擊,全力進剿,結果卻是敗多勝少,入不敷出。

  就在胡宗憲又一次為戰敗抓耳撓腮、苦思對策的時候,徐渭來到他的身邊,對焦頭爛額的總督大人說了這樣一句話:先定大局,謀而後動。

  胡宗憲就此找到了通往勝利的道路。

  他終於醒悟,原來一直以來,自己都在為一城一池之得失拚命,而獲取勝利的關鍵,他卻從未把握。

  撩開了前方的重重迷霧,胡宗憲終於發現,在那些亂七八糟的漁民、海盜、日本人、西班牙人、葡萄牙人的背後,隱藏著兩個真正的對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2:11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十四章 強敵

【漢奸?海盜?】

  實事求是地講,日本人之所以能夠成為倭寇軍的主力,絕非是智商有何過人之處,只是因為他們腦子一根筋,打仗不怕死,總是衝在最前面,正是所謂好用又結實。

  而根據史料記載,這幫遠道而來的日本搶劫犯基本不識路,腦袋也不好使,如果讓他們自己上岸轉悠,沒準就被人販子給賣了。

  其實日本人到中國沿海混飯吃,從朱元璋時代就已經開始了,但兩百多年你搶我抓,也沒出什麼大亂子。嘉靖年間,倭寇之所以如此龐大,且有組織、無紀律,實在要拜兩位仁兄所賜,這兩個人,一個叫汪直,另一個叫徐海。

  汪直,是明史上的稱呼,其他史書大都稱王直,十分湊巧,這位兄台正是胡宗憲的老鄉,他也是徽州人,要說起這位兄弟的傳奇經歷,那實在是三天三夜都講不完。

  在許多史書上,汪直的定義大致如此:生性狡詐偷雞摸狗,後遊蕩到日本,勾結倭寇,為日本人帶路進犯中國,是罪大惡極的狗漢奸。

  這的確是一個極其醒目,且振奮人心的結論,但在我看來,它很有可能是錯誤的。

  而且至少我可以肯定一點:汪直不是漢奸。

  請諸位熱血青年先不要忙著抄傢伙,等我講完再動手也不遲,本人不是翻案一族,也無意向這方面發展,下此結論,只是因為汪直不符合漢奸的定義。

  什麼是漢奸?在嘉靖年間,所謂漢奸,就是給日本倭寇幹活的人。

  按此標準,汪直實在不夠格,因為這位兄台確實沒幫日本人幹活,恰恰相反,是日本人給他打工。

  汪直,號五峰,其實那一切傳奇風波的起始,只是因為一樁生意。

  作為胡宗憲的最強對手,汪直自幼就是一個十分聰明的人,不過很可惜,他的聰明並不在讀書上。

  汪直的腦袋似乎很難接受四書五經的信號,讀書對他而言是一種折磨,所以機靈的他很快就給自己找到了另一條出路——做生意。

  一般人做生意,都是由小做起,先得擺地攤、開雜貨店,慢慢地才能倒鋼材、賣軍火。而汪直卻大為不同,從經濟學的角度講,汪老闆的生意起點相當高——國際貿易。

  所謂國際貿易,說穿了就是把國內的貨賣到國外,再倒回來。汪直很明白,在街頭賣香菸是很難發財的,只有轉口貿易才能致富。在明代,海上貿易是被明令禁止的,所謂「片板不得下海」,抓住了不是鬧著玩的,但是歷史無數次證明,棍棒打不倒經濟規律,發家致富的意志和決心是無法阻攔的。

  汪直就是早期下海的發起人之一,他找到了一個叫徐惟學的合夥人,說服他一同外出經商,這個徐惟學也不是善類,早年還幹過幾年強盜,心一橫變賣了家產也下了海。

  汪直的第一筆貿易是在廣東進行的,他帶著貨物在一個深夜悄悄出海,向著更遠的南方駛去。

  在今天的東南亞一帶,汪直以極為懸殊的價格賣出了他的貨物,當巨額的利潤流入口袋的時候,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興奮。

  於是他下定決心,賭上自己的一切,把這筆生意做到底。

  隨著生意的不斷進行,汪直的船隊越來越龐大,手下越來越多,利潤也越來越豐厚,汪老闆終於成功致富,成為眾人模仿的榜樣。

  如果事情就此打住,應該還不算太壞,汪直的行為從法律上定義,應該算是走私,而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樹大招風,被省長兼海關關長胡宗憲盯住,然後在某一次走私中被查私大隊長俞大猷抓住,之後判刑、流放或是殺頭。

  但汪老闆的慾望是無法滿足的,見好就收也絕不是他的人生信條,不久之後,他終於做出了一個改變無數人命運的選擇。

  東南亞的業務潛力已經不大了,為了獲取更多的利益,汪老闆決定轉向日本市場。原因很簡單——日本人的錢好賺。

  就地理而言,日本實在是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除了火山和地震外,差不多什麼都缺,汪直販運貨物到這裡,想開多高價就開多高價,獨此一家,愛買不買。

  除了提高日本的生活水平外,汪老闆還為減少日本人口作出了卓越的貢獻,因為在提供日常物品的同時,他還走私一種十分特別的貨物。

  其實這種貨物大家並不陌生,在國家貿易品的排名中,近幾百年來,它始終盤踞排行榜第一名——軍火。

  在東南亞貿易中,汪直和葡萄牙人成了鐵哥們,葡老外們喜歡中國的瓷器、茶葉,口袋裡卻沒錢,只好拿槍去換,且唯恐汪直不收,所以價格便宜,算是半賣半送。

  汪直充分發揮了奸商的本色,每次都表現得極其為難,還經常表示下不為例,結果一轉手,就把它們送到了日本,以十倍的價格。

  別說十倍,就是一百倍,估計日本人也照買不誤,當時正是戰國時代,彼此之間打來打去不亦樂乎,大刀長矛也用膩了,大家都改玩槍了。

  在汪直的訂貨名單中,島津、織田等諸侯都是大客戶,汪老闆還比較講信用,有時還會去調查戰爭殺傷情況,確保售後服務。

  當然了,在貿易進行中,也有一些不和諧的插曲,東南亞和浙江沿海向來是海盜聚集地,汪直的船隊經常由於目標太大,被人搶劫,汪老闆氣得不行:我運的是軍火,你竟敢搶我?!

  一怒之下,他組織了私人武裝,開始還只是護航,後來發現海盜這活兒來錢更快,索性兼職幹起了海盜,就這樣,汪直由一個海外淘金者變成海商,最後又成為了武裝走私集團的頭目。

  然而這遠不是終點,隨著業務的不斷擴大,汪氏海外貿易有限公司兼海盜無限集團急需尋找一個固定的辦公場所。當然困難是存在的,嘉靖先生雖說忙著修道,但絕不會允許汪老闆在他鼻子下面開辦事處。

  為了公司的長遠發展,汪直決定把總公司搬到日本,具體位置在日本九州南部(今日本沖繩附近),他在那裡佔據了一片地方,作為自己的基地。

  汪老闆的生意做得很大,他不但有大型船隊,私人武裝,還過了一把皇帝癮,在他的轄區內,住著四千多名中國移民,服從他的管理,他還僱用了很多來找工作的日本人,身體好的擔任保鏢或是打手,體格差的就安排掃大街,當下人使喚。

  汪直對公司的發展十分滿意,還給自己的這片自留地取了個名字——「宋國」。

  必須說明的是,汪老闆在日本開公司,是沒有經過當局允許的,也沒有到有關部門註冊,成立多年一分稅錢也沒交過。這事往大了說,就是非法侵佔他國領土,是對國家尊嚴的大膽挑釁。

  但從頭到尾日本人連個屁都不敢放,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敢。

  在日本史書裡,戰國被描述成一個英雄輩出的時代,無數勇猛之士在萬軍之中橫衝直撞,著實壯觀。

  但是實際情況可能並非如此,比如日本歷史上著名的桶狹間戰役,那位威震日本,號稱無人可擋的大諸侯今川義元,手底下的全部兵力不過四五萬人,僅此而已。

  當時,一般戰役兩方人數加在一起也就五六千人,要擺在中國,這也就是個儀仗隊,不過倒怪不得日本同志們,畢竟人口有限,要組織個大規模戰役難度太大,說句寒摻話,能戰死個幾千人已經很不容易了。

  汪老闆之所以如此囂張,也正是欺負日本人少,當時光隸屬於他的軍隊人數已經近萬,而且都配備最新型火槍,其所在的九州地區民風彪悍,諸侯十分好戰,汪直卻對他們毫無顧忌,還經常派幾千人拿著洋槍,開著戰船,從他們的海岸招搖過市,這幫人別說武力對抗,連吱都不敢吱一聲。

  恰恰相反,他們對汪直十分客氣,逢年過節還要送禮上貢,唯恐得罪了這位有錢又有槍的大爺。

  公正地說,汪直確實算不上漢奸,因為估計日本也沒人能用得起他這樣的漢奸,倒是很多人日本人要眼巴巴地求他,靠他吃飯。

  這就是汪直,這就是胡宗憲即將面對的頭號對手,遠比任何日本劍道高手都要可怕的對手。

  相對而言,第二號人物的實力要差一些,但他卻比汪直更具傳奇色彩——因為一個女人。

  徐海,徽州人,胡宗憲的第二強敵。

  說來真是湊巧,他也是徽州人,老天爺實在很公平,誰惹出的麻煩誰來收拾,最終的決戰將在這三個徽州人之間展開,只有一個勝利者。

  汪直不是漢奸,但徐海是漢奸,貨真價實的漢奸。

  徐海的別號叫做普靜,這個稱呼看上去很像是和尚的法號,而實際上,它確實是一個和尚的法號。

  在少年的時候,徐海曾經是杭州寺廟的和尚,每天撞鐘唸經,過著平靜的生活,然而有一天,他的叔叔跑來,告訴他自己已經找到了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還有個非常可靠的朋友作合夥人,只要你參加,管保前途遠大,衣食無憂。

  徐海考慮了很久,終於接受了叔叔的邀請,離開了寺廟,去幹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

  應該說,這個邀請並非全是忽悠,這份工作確實讓他衣食無憂,而且從某種程度上講,也可以說是前途遠大。

  但問題在於,他的叔叔名叫徐乾學,那位非常可靠的朋友叫做汪直,而那份有前途的工作,自然是走私。

  徐海就這麼下了水,開始跟著汪老闆跑船,隨著生意越做越大,他的收入越來越多,相關業務(駕船、搶劫)也越來越嫻熟,如無意外,他將很有可能成為汪直手下的走私頭目,其結局無非兩種:要麼攢點錢,回家買房子娶老婆,要麼一直幹下去,直到被抓住或是被打死。

  可是命運之手卻將他推向了第三條路,一條更為奇異的道路。

  徐乾學原本是汪直的合夥人,雙方初始合作愉快,可慢慢地,這位兄台不滿意了,兩人雖然一同下海,但汪直的能力超過他,生意大過他,利潤也高過他,思前想後,徐乾學決定分出去單干。

  單干,要有資本,徐老闆的錢不夠,便四處找人借,而其中最大的一筆借款,債主恰好是日本倭寇。有了錢,徐老闆就開始幹起了走私兼海盜,但事實證明,他忽略了一個重要的經濟學問題:任何帶有商業性質的活動,都是有風險的,走私和海盜也不例外。

  徐乾學運氣不太好,他的船隊經常遇上風暴和明軍,好幾次血本無歸,買走私貨要錢,手下的搶劫犯們也要領工資,加上倭寇催款,徐乾學焦頭爛額。

  欠銀行的錢,還不了最多不過是坐牢,可是欠倭寇的錢,還不起就沒那麼簡單了,那可是拿命換來的,絕不容許變成壞賬,可是徐乾學的家產已經賣光了,也沒有什麼可抵押的,於是無奈之下,他幹了一件十分缺德的事——低押自己的侄子。

  在徐叔叔看來,侄子也算是他的財產,就這樣,徐海成為了倭寇的財產人質。

  此時的徐海倒還不以為然,以為不過是多吃幾頓日本料理,不久後叔叔就會把他贖回來,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徐乾學實在沒有做生意的命,回去後不但沒翻本,反而賠得更多,最後還因債務糾紛丟了性命。

  當這一消息傳到徐海耳朵裡時,面對著血本無歸、暴跳如雷的倭寇,他沒有慌張,鎮定地用一句話挽救了自己:

  「留下我的性命,我跟你們一起幹。」

  反正錢也沒了,為了不致人財兩空,徐海就此成為了倭寇的一員,當然,在那些日本人看來,他們不過是多了個端茶倒水的人而已。

  然而事實並非如此,徐海的能量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從本質上看,汪直是一個一流的商人,二流的海盜,通俗點說,他最擅長的是經濟,之後才是軍事。而徐海卻恰恰相反,在成為一個成功商人之前,他是一個軍事天才。

  徐海沒有受過什麼教育,算是自學成才,但他有著驚人的天賦,極具組織才能,而且十分精於海上作戰,和那些死腦筋的日本人比,他實在是個過於突出的人,所以沒多久他就加入了倭寇搶劫公司,成為了正式成員,獲得了自由,之後還曾一度躋身管理層,當上了高級領導。

  徐海發達了,他利用自己的才能和與倭寇的良好關係,在眾多的海盜中脫穎而出,擁有了固定的勢力範圍和強大的部屬。

  但必須說明的是,此時的徐海依然是倭寇手下的棋子,他沒有汪直那樣的實力,只能靠日本人吃飯。

  他的致富方式十分類似於舊中國的買辦,每次帶領倭寇進犯之前,他都會與對方簽訂合同,列明帶多少人,去搶哪裡,事後分紅份額等等,條款十分清晰,倭患如此猖獗,這位漢奸可謂是始作俑者之一。

  但作為漢奸,和抗日電影裡那些搖頭晃腦的同行相比,徐海是很特別的——他是一個十分強悍的漢奸。

  胡宗憲曾領教過徐海的厲害,有一次,倭寇大規模進犯浙江一帶,胡宗憲派游擊將軍宗禮率軍主動出擊,恰好遇到徐海的船隊,雙方在三里橋大戰。

  一開始,宗禮根本沒把徐海的雜牌水軍放在眼裡,而事實似乎也是如此,雙方交戰後徐海軍一觸即潰,宗禮大喜過望,發動軍隊繼續作戰,再次擊敗徐海。

  兩次連續的勝利讓宗禮相信,徐海不過是個浪得虛名的小角色,於是他又發動了第三次攻擊,而徐海的水軍似乎已經失去了反抗能力,第三次大敗。

  但就在宗禮準備預寫他的第四次捷報時,徐海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一個真理——沒有人能隨隨便便成功。

  在明軍防備鬆懈之時,徐海悄悄集結了他的精銳水軍,出其不意地發動了反攻,為了讓宗禮相信自己的柔弱,他退卻了三次,至此一舉收回成本,明軍大敗,幾乎全軍覆沒,宗禮本人戰死。

  這就是胡宗憲面對的兩個強敵,強悍的汪直、狡詐的徐海,要平息倭寇,必須除掉這兩個人。

  可在仔細考量雙方實力之後,胡宗憲終於悲哀地發現,他根本毫無勝算。

  汪直自不必說,這位土皇帝富可敵國,兵強馬壯,比日本諸侯還厲害,徐海雖然稍微差一點,但他極其狡猾,且精於水戰,憑藉明朝的海軍,要徹底消滅他幾乎是不可能的。

  思前想後,胡宗憲對時局感到絕望了,然而此時,徐渭卻從容地告訴他,其實要解決這兩個人,並不困難。

  這一次,胡宗憲沒有相信他的師爺,因為這句話實在太不靠譜。

  且不說這兩個人手下有上萬名武裝海盜,更重要的是,他們還佔據著一種特殊的資源——錢。

  根據某些歷史學者統計,汪直的商業貿易額曾一度超過浙江全省的財政收入,海盜竟然比政府還有錢,到底誰是政府?

  面對如此可怕的金融武裝集團,胡宗憲找不到任何自信的理由,在他看來,想戰勝這兩個對手,無異於痴人說夢。

  「用武力是很難戰勝他們的。」徐渭點點頭,他同意胡宗憲的看法,「但要戰勝他們,並不一定要動用武力。」

  不用武力?這幫人不遠千里來搶劫,莫非你請他們喝杯茶,給個紅包他們就肯走人不成?

  「是的。」徐渭作出了肯定的回答。

【縝密的計謀】

  徐渭告訴胡宗憲,其實一直以來,他並不瞭解汪直,因為這位仁兄歸根結底,只不過是個生意人。

  做生意的人,只求財,不求氣,汪直所想要的,並非大明江山,只不過是自由通商的權利。

  「但是海禁是歷代祖制,我也無能為力。」胡宗憲只能無奈地嘆氣。

  徐渭的臉上露出了狡詰的笑容:

  「我並沒有說要給他這個權利。」

  胡宗憲終於明白了徐渭的意圖,開放海禁是不可能的,但談判是可能的,兩者之間並不矛盾。談判只是實現目的的手段,他們並不需要做出任何承諾。

  「首先,我們必須與汪直取得聯繫,招他上岸商談。」

  「但汪直呆在海外,且素與我們為敵,他怎麼肯來呢?」胡宗憲對此並不樂觀。

  「你忘了嗎?」徐渭又一次露出了笑容,「他的母親和妻子在你的手上。」

  自從汪直下海之後,朝廷就把他列入了黑名單,他的母親和老婆都被關進了監獄,已經吃了好幾年牢飯,胡宗憲隨即簽發了特赦令,把他們放了出來,不但好吃好住,還分給她們一套房子。

  胡宗憲的想法很簡單,善待汪直的家眷,以顯示自己的談判誠意,但很快,他發現自己的想法過於簡單了。

  釋放管飯分房是十分容易的,但在做完這些之後,胡宗憲才意識到一個重要的疏漏——怎麼讓汪直知道呢?

  要知道,汪老闆雖然還是中國國籍,卻已移居海外,找倭寇帶話又不太靠譜,胡宗憲傻了眼,苦思冥想後他決定冒一次險。

  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一月,胡宗憲派出了他的使者蔣州、陳可願,他們的使命簡單明了:去日本,找到汪直,告訴他所有的一切。

  這基本上應該算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海上交通安全且不說,即使到達日本,在那個兵荒馬亂的地方,想找到一個人,談何容易。

  但是事情的發展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意料,兩人在日本九州成功登陸,見到了當地的大名(諸侯),很明顯,大明帝國東南總督的名號還是有相當威懾力的,日本土財主給了胡宗憲很大的面子,熱情招待了兩位使者。

  不管事情辦成與否,白吃一頓總是好的,然而就在兩人狼吞虎嚥之際,卻聽到了這樣一個詢問:是否有興趣見見本地一個叫毛海峰的人。

  那位無心插柳的日本領主剛說完這句話,就驚奇地發現,兩個原本一心一意努力吃飯的人立刻丟掉了筷子,連聲大叫道:現在帶我們去!

  因為這是一個他們極其熟悉的名字,毛海峰,是汪直的養子。

  蔣州和陳可願終於找到了要找的人,在毛海峰的引薦下,傳奇人物汪直第一次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汪直的開場白是並不友善的,除了胡宗憲擋他發財,和他作對外,全家人被明軍殺光也是他大發雷霆的主因。

  所以當蔣州告訴他,他的家眷不但沒死,政府還分了房子,衣食無憂,並且拿出了他家人的親筆信時,汪直的態度徹底轉變了。

  他十分高興,還連聲為自己辯解,說他並不想幹這行,早就有歸順之意,並且願意幫助胡宗憲平定倭亂。

  蔣州和陳可願萬沒想到,事情竟然進展得如此順利,大喜過望,而汪直也確實很夠意思,不但管吃管住,還帶著他們遊覽日本全國,各地諸侯聽說汪直出訪,紛紛列隊熱烈歡迎(財神爺來了),比將軍大人還威風,看得兩位使者目瞪口呆。

  排場也耍了,世面也見了,蔣州和陳可願開始提醒汪直,應盡快回國與胡宗憲商談具體事宜,汪直滿口答應,並預定了出發日期。

  出航的日子到了,然而就在船隻即將起錨出發的時候,汪直卻作出了一個意想不到的舉動。

  他突然強拉著蔣州,跳上了岸,目送著船隻的離去,笑著對驚恐的使者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還不能去,你也不能走。」

  汪直不是三歲小孩,幾十年江湖也絕不是白混的,他從不相信任何人的空口許諾,包括胡宗憲在內。

  就這樣,毛海峰帶著陳可願,來到了胡宗憲的管轄地,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正是談判。

  雖然有了重大進展,但沒有看到汪直本人,胡宗憲依然很失望,而當他看到那封汪直給他的親筆信時,這種情緒到達了頂點。

  這是一封很能體現汪直特點的文書,在開頭部分,他十分恭敬地表示,自己願意接受朝廷招撫,痛改前非,為國效力,之後突然話題一轉,開始吹噓自己,大意是本人在日本混了很多年,現在很牛,一般的諸侯都可以搞定,但由於日本諸侯太多,敵情複雜,本著幫助國家徹底清除倭寇的精神,我暫不能回國,目前正與朝廷特使蔣州巡視各諸侯,處理外交事務,等到告一段落,我會立刻回國報到。

  當然,光講廢話是沒用的,最後他亮出了自己的真實條件——開放海禁。

  胡宗憲勃然大怒,他知道自己被汪直涮了,說來說去,這個老滑頭一點也沒有鬆口,而他開出的條件是胡宗憲絕對無法答應的。

  所以折騰來折騰去,事情依然毫無進展。

  在猶豫的關口,徐渭再次出現,用他的智慧拯救了胡宗憲,他告訴自己的東家:現在的汪直過於強大,絕不可能作出妥協,但這個對手也並非毫無破綻,只要找到合適突破口,就能戰勝這個強敵。

  事實上,這個突破口就在眼前——毛海峰。

  作為汪直的全權代表和貼身親信,毛海峰也是一個極其狡猾的人,但是和老狐狸胡宗憲相比,他還有不小的差距。

  出乎他的意料,胡總督對他這個倭寇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的輕蔑,反而禮遇有加,每天好酒好肉招待,毛海峰是個比較實在的人,吃人家的嘴軟,感覺不好意思,便向胡宗憲表示希望能幫點忙。可是胡宗憲卻總是笑而不答,啥也不讓他幹。

  這事要放在嚴嵩這類人的身上,估計還求之不得,偏偏毛海峰臉皮厚度不夠,堅持表示一定要干活,掃大街也行。

  於是胡宗憲終於勉強地答應了,他十分為難地表示,在舟山一帶盤踞著一夥倭寇,十分凶悍,而自己沒有能力解決他們。

  還沒等胡宗憲把話說完,毛海峰就跳了起來,跑回船上召集手下抄起傢伙去了舟山。

  結果是毫無懸念的,汪直出來幹海盜的時候,舟山的那幫小兄弟還在穿開襠褲,聽說汪老闆的隊伍到了,還沒等毛海峰動手,倭寇們已經逃竄一空。

  胡宗憲親自迎接了這位得勝歸來的英雄,並主動為他請功,算得上是興高采烈。

  他確實應該高興,當然這與舟山的那幫小毛賊並無干係,真正的原因在於,自毛海峰發動進攻的那一刻開始,一個重大的轉變已然發生:從此以後,在所有倭寇的眼中,汪直將不再是他們的朋友。

  前任倭寇,現任抗倭英雄毛海峰看著開懷大笑的胡宗憲,也露出了開心的笑容,當然,其實他並不知道對方在笑些什麼。此時此刻,他的唯一感覺是,胡總督是個很夠意思的人。

  事實上,胡宗憲確實很講義氣,他把戰利品全部交給了毛海峰,還額外給了很多賞賜,並且表示,自己絕不會虧待和政府合作的人。

  毛海峰十分感激,胡宗憲的慷慨與大方超出了他的預料,但他依然保持著警惕,因為還有一件事情,是他始終放心不下的。

  不久後,毛海峰找到了胡宗憲,小心翼翼地表示,自己已經呆了很長時間,是時候回去找汪直匯報談判情況了。

  毛海峰十分清楚,作為汪直的養子和親信,他有著很高的人質價值,如果胡宗憲玩花樣,他將到牢房裡繼續自己衣食無憂的賓客生活。

  然而胡總督的反應卻著實出人意料,他看著不安的毛海峰,只是平靜地說了一句話:我親自為你送行。

  此外,他還十分禮貌地送給毛海峰許多土特產,並托他向汪直帶去自己的良好敬意,期盼他早日到訪。

  毛海峰終於被徹底打動了,他懷著對胡宗憲的無限好感回到了領地,並把他所看到的一切告訴了自己的養父,雖然事情仍然毫無進展,但正如徐渭所預料的那樣,強大的海盜頭目汪直終於露出了破綻,一個致命的缺口已經打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2:12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十五章 天才的謀略

【一個特殊的女人】

  汪直暫時穩住了,胡宗憲決定著手對付他的另一個強敵——徐海。

  從策略上分析,胡宗憲用在汪直身上的,應該算是懷柔戰術,在實力不佔優勢的情況下,向對方示好,以談判麻痺對手,等待時機的到來。

  事實證明,這一戰術達到了預定的目標,所以胡宗憲決定故伎重演,在徐海身上進行二次實踐。

  然而徐渭表示了反對。

  偉大的馬克思主義告訴我們: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徐渭先生雖然沒有研究過這一偉大理論,卻也能無師自通,他告訴胡宗憲,徐海是不能招撫的,因為此人和汪直不同。

  汪直多少還算個商人,財大氣粗,而且軍力強大,難以擊潰,加上這位仁兄十幾年胡亂鬧騰,既不要錢也不要官,只是一門心思想向朝廷要通商政策,對這號人,只能小心伺候,慢慢忽悠。

  徐海則是個徹頭徹尾的海盜,還有個響亮的稱號——「狗漢奸」。

  加上他年輕氣盛,擅長打砸搶,而且正處於事業上升期,對他妥協,只能增加他的囂張氣焰,所以對付徐海,只能用強硬的手段。

  胡宗憲同意徐渭的觀點,卻又提出了疑慮:徐海雖然實力較差,但此人精於海戰,極具軍事天才,以明朝海軍的實力,很難戰勝敵軍,之前的那次慘敗就是範例,一旦開戰,難有勝算。

  徐渭再次露出了洋洋自得的笑容,他走到胡宗憲的面前,一本正經地糾正了總督大人的邏輯錯誤:

  所謂強硬的手段,並不一定是指武力。只要能夠消滅對手,可以使用任何方法。

  而對付徐海的指導方針也就此確定——萬勿妥協,趕盡殺絕。

  為實現這一目標,徐渭和胡宗憲進行了詳盡的分析與商議,終於制定出了一個幾乎天衣無縫的計畫。事情發展證明,徐海最終正是在這個計畫的推動下,被無情地絞殺。

  這個計畫的第一步,從一個間諜開始。

  由於徐海長期在國外工作,很少回國探親,即使每次回來,也都忙於工作(搶劫),且十分匆忙(不跑就完了),但他的老家畢竟還在這裡,還有許多親戚和同鄉。為了徹底摸清徐海的底細,胡宗憲決定玩一把無間道,派一個人前去臥底。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羅龍文,沒有官銜,他之所以能夠被選中執行如此光榮的任務,是因為他具備兩個優勢:首先他是徐海的老鄉,兩人家住同村,容易溝通感情。而更重要的是,這位羅先生有一個不太光彩的特長——挑撥是非。

  用今天的話講,這是一個心理比較陰暗的人,唯恐天下不亂,喜歡鬧事,然而胡宗憲依然選中了他,因為他正需要這樣的人。

  靠著一個由大才子徐渭編劇的感人故事和老鄉的身份,羅龍文成功地打入了徐海犯罪集團內部,在那裡,他善於挑事的特長將得到充分地發揮。

  沒過多久,胡宗憲就從羅龍文那裡得到了他想要的情報,正如徐渭所料,貌似強大的徐海集團是不難擊破的,因為它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內訌。

  和汪直不同,徐海海盜公司不是獨資的,除了徐海之外,還有兩位投資者,一個叫陳東,另一個叫葉麻。

  說來滑稽,這兩位仁兄原先其實並不是海盜,也不是走私犯,而是正正經經的商人,無奈虧了老本,欠了一屁股債,被高利貸追殺,於是心一橫,下海當了海盜,成為了徐海的合夥人。

  也就是說,在徐海的公司裡,除了他這個董事長外,還有兩位執行董事,並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的。

  胡宗憲迅速抓住了這個漏洞,命令羅龍文發揮特長,四處煽風點火,搬弄是非,事實證明,羅龍文同志確實具備無恥小人的天賦,他的工作卓有成效,每次搶劫完後他總是搶先把最值錢的財物弄到手,並交給徐海,徐董事長自然很滿意,但兩位董事的臉色卻是一天比一天難看。

  徐海和陳東、葉麻之間的友誼已經不復存在了,胡宗憲的計畫獲得了初步成功。但接下來的工作卻更為艱巨,畢竟徐海的實力雄厚,如果不解決他本人,單靠分化瓦解,也是無濟於事的。

  為了進一步搞清徐海的底,胡宗憲寫了一封勸降信,派人交給了徐海,對於胡宗憲而言,這是一個極其尋常的舉動,他曾給無數倭寇海盜寫過信,內容千篇一律,只是對象不同,他也從不期望會有什麼意外驚喜。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無意識的舉動,讓他找到了一件毀滅徐海的利器。

  在倭寇中,徐海算是很有禮貌的一個,他很快就託人捎了回信,當然內容絕對不會是我搶夠了,決定放下屠刀,歸順政府,回家務農之類。只是反覆強調自己的不得已,自己的悔恨,希望政府體諒。一句話,鑑於年景不好,老子還要再搶上幾年。

  這是一封常見的忽悠信,但利器就隱藏在這封信裡。

  胡宗憲看過之後,並沒有注意到其中的玄機,隨手交給了徐渭。

  徐渭看完之後,卻思考良久,對胡宗憲說了這樣一句話:

  「這封信十分奇怪。」

  胡宗憲接過信,反覆看了很久,也沒有找出答案:

  「此信格式規範,且用語恰當有禮,我看不出哪裡奇怪。」

  「怪就怪在這裡,」徐渭面帶疑惑地說道:「實在是太規範有禮了。」

  胡宗憲恍然大悟。

  雖然不排除個別逼上大海的特例,但肯下海乾倭寇的,一般都不會是什麼優等生,對於這些倭寇們的文化程度,胡宗憲曾經做過統計,大約百分之八十以上都是半文盲,剩下那百分之二十是純文盲。

  這就是件怪事了,徐海那幾把刷子,胡宗憲心裡還是有數的,這種高水平公文他就是照著抄也會抄錯,更別說是獨立創作,所以在這篇文章的背後,必定有一個得力的槍手。而如此重要的來往公文,徐海肯放心地交由這個槍手處理,可見此人地位必定非同一般。

  於是他交給了羅龍文一個新的任務,務必要確認這個人的身份。

  沒過多久,羅間諜就找到了這個人,結果讓他也大吃一驚。因為這位槍手既不是五大三粗的倭寇,也不是被脅迫的教書先生,竟然是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徐海的老婆。

  這個女人的名字叫做王翠翹,她的知名度將遠遠超越同時代的徐海、汪直、甚至胡宗憲。

  在認識徐海之前,王翠翹是一名妓女。這是一種非常古老的職業,但凡幹這行的人,都會成為道學家們口誅筆伐的對象。然而歷史證明,妓女未必不如道學家,道學家未必趕得上妓女,而作為一個平凡的女人,王翠翹足以名留青史。

  幹這一行,大都有個慣例,要麼不出名,要麼出大名,王翠翹就出了大名,別號「江南名妓」,無數文人雅客爭相慕名而來,只為一睹她的風采。

  能引發如此轟動,主要還是靠實力,王翠翹不但知書達理,儀態優雅,而且和善近人,有所謂「如沐春風」的美譽。當然,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有來由的。

  在十幾年前,王翠翹是一個出身名門的女子,只是因為父親犯罪,不得已才淪落風塵,而她從小受到的良好家教和與生俱來的高貴氣質也讓無數人趨之若鶩,追求者不計其數,據說還曾經有人不遠千里專程前來,想把她娶回家。

  徐海就是追求大軍中的一員,而他能從眾多應徵者中脫穎而出,確實讓很多人跌破了眼鏡。和那些富商高官相比,徐海著實沒有優勢,工作不穩定,收入也不穩定,經常住在船上(工作需要),除了名聲很大(海盜、漢奸)之外,真可謂是乏善可陳。

  但是閱人無數的王翹翠依然選中了他,選中了這個可能明天腦袋就要搬家的倭寇,這似乎是一個毫無邏輯的選擇,不是因為金錢,也不是因為權勢。

  如果說一定要找出一個理由的話,我相信它的名字叫愛情。

  王翠翹就這樣開始了她的新生活,漂泊不定卻無比幸福的生活——至少到目前為止是幸福的。

  這是一段注定不會長久的幸福,畢竟她丈夫的工作屬於高風險行業,沒準明天人就沒了,對於這一點,她也有著相當的認識和心理預期。

  但無論如何,她也不會想到,在不久之後,她將會用自己的手把丈夫推入無底深淵。

  從那封回信上,胡宗憲敏銳地察覺到了一個信息:對於徐海而言,王翠翹是一個有影響力的關鍵人物。

  既然如此,那事情就好辦了。胡宗憲相信,他已經找到了徐海的破綻。

  很快,胡宗憲就給徐海送去了許多財物,表示自己的善意,在意外之餘,徐海還是高興地笑納了,然而他忽略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那就是在這些禮物中,還夾雜著許多女人專用的珠寶手飾,胭脂水粉。

  對於這些物件,徐海自然是大手一揮,送給了王翠翹。

  這正是胡宗憲的真正目的。

  就在王翠翹為得到的禮物高興不已的時候,胡宗憲派去的臥底找到了她,並告知這些禮物是胡總督專門送給她的,希望她能夠勸說徐海改惡從善,歸順朝廷。

  胡宗憲的這一招十分厲害,是看準了才幹的,他明白,像徐海這樣的亡命之徒,根本不在乎生死,無論是好言相勸還是武力威逼,都起不到什麼作用,因為他們只認實力。

  但徐海的老婆就不同了,作為一個女人,自然不會熱衷於殺人放火之類的工作,更不會喜歡整天東躲西藏,居無定所,女人嫁人,所期待的不過是一個家而已。

  事實證明,胡宗憲的判斷完全正確,王翠翹接受了胡宗憲的提議,開始給徐海吹枕頭風,勸他歸順於胡宗憲。

  王翠翹的鼓動起了相當的作用,徐海開始有所動搖,但他畢竟不是個簡單人物,絕對不會被如此輕易地迷惑。所謂投降,仍然只是個遙遙無期的目標。

  就在此時,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徹底改變了這一切,對於徐海而言,他已沒有太多選擇的時間。

  事情是這樣的,在一次出航中,徐海屬下的一群日本倭寇遇到了幾條運輸船,在未徵得徐海同意的情況下,他們洗劫了這幾條船,之後也未上報。因為在他們看來,搶劫是本質工作,不搶才是消極怠工,對於努力工作的人,徐海是絕不會批評的,這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事,無足掛齒。

  按說道理是沒錯的,可問題是,這幫日本二百五在搶劫前沒動腦子,連旗號都不看,就不分青紅皂白搶了一把,他們並不知道,雖說海上有無數條船可以搶,但偏偏有幾條是動不得的,那就是汪老闆的船隊。

  不能動的也動了,汪直暴跳如雷,加上鑑別力有限,把帳直接算在了徐海的頭上,誓言報仇雪恨,而汪直與徐海的友好合作關係也到此結束。

  當然,老奸巨滑的汪老闆不會自己動手,他決定借刀殺人,將徐海即將進犯的消息告訴了胡宗憲,並且提供了具體的進攻路線和部署,並向他預祝勝利。

  得到情報的胡宗憲迅速完成了防務,等待著徐海的到來,事實上,連他也沒有料到,這次進犯將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收穫。

  而對於這一切,徐海卻依然被蒙在鼓裡。

  這是一次規模很大的入侵,總人數約在兩萬左右,作為一個漢奸,徐海領來了日本大隅、薩摩二島的上萬倭寇,加上他的嫡系部隊,以及董事會另兩位股東陳東、麻葉的全部部屬,準備好好地幹一票。

  為了圓滿完成這次搶劫,徐海押上了全部的本錢,並制定了一個十分周密的計畫,在戰役的開始階段,他將調遣軍隊向防備森嚴的上海、慈溪等多處同時發動進攻,以擾亂明軍的判斷,當胡宗憲手忙腳亂的時候,他再率領主力軍隊攻擊浙江富庶地區,進行搶掠。

  按照徐海的一貫作風,他無私地把進攻上海慈溪,當炮灰墊腳石的任務交給了日本友人,把攻擊薄弱地區進行搶劫的重任留給了自己。

  為了實現日本同行光榮地去死,義無反顧地去死的武士道主義精神,把背黑鍋啃骨頭進行到底,徐海在出發前反覆對他們強調,他們即將面對的,是最為強悍的明軍,即將進行的,是一場艱苦的戰鬥,正是實現個人價值(戰死)的最好時機。

  當然,除了忽悠國際人士外,徐海也表現出了一搶到底的決心,在出發之前,他當眾燒燬了幾條船隻,以示此戰有進無退。

  在燃燒的熊熊烈火面前,徐海向著自己祖國的方向,下達了總攻令。

  此時的徐海風光無限,作為行動的總策劃,上萬日本倭寇被他左右,陳東和麻葉也依附於他,聽從他的調遣。而他也從不介意用屠刀砍掉自己同胞的腦袋,燒掉他們的房屋,搶掠他們的妻女,從他被自己的親叔叔出賣的那一刻起,所有的道德和原則就已被徹底拋棄。

  躊躇滿志的徐海就此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大規模的一次搶掠——也是最後一次。

  嘉靖三十五年(1556),徐海率軍抵達江浙沿海,如之前安排的那樣,日本炮灰們先行出發,去啃硬骨頭。

  可這幫炮灰還沒上岸,就被明朝海軍擋了回來,死活過不去。徐海沒有辦法,只好改變計畫,親率主力提前進攻,可原本不設防的地方竟然變得比鐵桶還堅固,抵抗十分頑強,攻擊多次也未能得逞。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徐海終於意識到,自己似乎已經落入了圈套。他準備退卻了。

  然而不久後,局勢卻突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經過幾輪試探,胡宗憲感到對方銳氣已盡,隨即命令水軍即刻出發,發動對徐海的反擊,事後證明,他在錯誤的時間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結果讓他大失所望,明軍大敗,這也再次驗證了徐海的可怕,雖說損兵折將,但他打起仗來卻一點也不含糊,先後五次擊敗明軍,氣焰極其囂張,陳東和麻葉也趁勢發動反攻,攻破多處明軍據點,沿海許多地方紛紛戒嚴,百姓隨時準備撤離。

  就在形勢即將失去控制時,關鍵人物俞大猷出場了。

  聽說俞大猷率軍趕到,焦頭爛額的胡宗憲終於鬆了一口氣,感嘆地對徐渭說道:這下沒事了,好險,好險!

  胡宗憲之所以如此安心,是因為俞大猷有一個公認的作戰特點——「計定而後大舉,兵集而後齊發」。通俗點說就是不見兔子不撒鷹,不見鬼子不拉弦。

  俞大猷是一個十分特別的將領,在作戰之前,他會仔細評估雙方的實力對比,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即使情勢一片大好,他也絕不出擊(估計這和他被整的次數太多有關),但他一旦準備出擊,就意味著已有必勝的把握。

  胡宗憲十分瞭解他的這一特點,所以才會如此放心,而事實也正是如此,所謂名將就是名將,和那些二流貨色確實不同,俞大猷主動收縮陣型,等待徐海來攻,徐海倒也真識貨,看到這個架勢,感覺是個老手,不敢輕敵冒進,之後雙方交戰多次,徐海始終未能取勝,再也無法前進一步。

  俞大猷穩住了陣腳,卻不主動進攻,徐海嘗到了厲害,倒也賴著不走,雙方在海上僵持著,事情似乎又回到了起點。

  就在這個關鍵時刻,俞大猷突然接到了一道極其怪異的命令。

  這是一道由胡宗憲親自發出的手諭,主要內容如下:休戰,撤回杭州。

  在這緊要關頭,怎麼能夠撤軍呢?敵軍如果進逼怎麼辦?俞大猷百思不得其解,但手諭言辭極其嚴厲,毫無商量餘地,權衡利弊後,他遵照命令,撤了回來。

  胡宗憲是一個聰明人,絕不會重蹈當年宋高宗十二道金牌召回岳飛的覆轍,之所以在這個時候召回俞大猷,只是因為他剛剛得到了一封信件,而他確信,對於徐海而言,此信比俞大猷和他手下的數萬士兵更有殺傷力。

  這封信是毛海峰帶來的,作者就是他的養父汪直。

【連鎖的陷阱】

  俞大猷退卻時,徐海並沒有追擊,對於這位名將,他始終心懷著警惕,打了這麼多天一步都不讓,現在居然主動撤退,必有詭計。

  這實在是抬舉俞大俠了,幾十年來,無論做官還是打仗,他都是個實誠人,要說玩陰謀的頂級高手,那還得說是胡總督。

  所以當胡宗憲的使者帶著那封信到訪時,並未引起他足夠的警惕和戒心。

  不出胡宗憲所料,這封信給了徐海極大的刺激,在刀光劍影裡混了十幾年的徐漢奸第一次露出了驚慌失措的表情。

  關於此信的具體內容不甚明了,但徐海的反應是清晰而確實的:

  「連老船主也投降了嗎?!」

  老船主就是江湖朋友給汪直的敬稱,汪老闆縱橫倭寇業數十年,是這一行的老前輩,只要混這行,都要給他三分面子,徐海也不例外。

  於是徐海開始猶豫了,連汪直都頂不住了,看來行業前景確實不佳,加上此前王翠翹的勸說,與陳東、麻葉的矛盾,徐海決定重新考慮自己的前途。

  這是一個極其完美的心理戰術,胡宗憲只用了一個小小的花招,就把徐海拉入陷阱。

  作為倭寇業的大哥級人物,汪直可謂老奸巨猾,對他而言,忽悠是可能的,投降是不會的。跟胡宗憲談判幾年,除了表面文章外,汪直絲毫不肯讓步,還整天想著把胡總督當槍使,他為明軍提供倭寇的情報,只是希望借政府之手替他幹掉自己的競爭對手,搞壟斷經營。

  然而胡宗憲也不是等閒之輩,他也有自己的打算,因為這些應酬文章雖然忽不了他,卻可以拿去忽別人。

  於是,從羅龍文開始,到王翠翹,再到這封信件,徐海在胡宗憲的縝密策劃下,一步步地走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

  徐海徹底動搖了,但他仍然不肯屈服,便對送信的使者說出了下面這番話:

  「我很想退兵,但此來我軍兵分三路,若要撤退,不是我一個人說了算的。」

  所謂兵分三路,就是他和陳東、麻葉,當然,這不過是個藉口而已,其目的無非是拖延時間,或是多要好處。

  如果是一般的使者,到此也就回去覆命了,可是偏偏這個使者不是普通人。

  他的名字叫做夏正,是胡宗憲的貼身親信,但凡能跟老狐狸混的,至少也是個青年狐狸。

  這位夏正兄聽到了徐海的答覆,倒也沒提出什麼反對意見,只是木訥地點點頭,坐在原地一聲不響,過了很久,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便對徐海說了這樣一句話:

  「陳東那邊沒有問題,那就只等你了。」

  徐海差點沒背過氣去。

  這句話的音量很低,但對於徐海而言,卻無異於晴天霹靂。雖然這位陳東不太靠譜,但畢竟現在大敵當前,也只能指望這個不靠譜的兄弟,但照這位使者的說法,莫非同夥都已經投誠,只留下自己背鍋?

  滿腹狐疑的徐海送走了夏正,而羅龍文的前期挑撥工作,此刻也發揮了巨大的作用,經過仔細思考,他終於認定,陳東已經不再可靠。

  不可靠也沒辦法,事已至此,就算要分家火拚,也得先回老窩再說。

  然而連這個機會,他也沒有等到。

  就在夏正去見徐海的同時,胡宗憲派出了另一撥人,他們的目的地,是陳東的船隊。

  沒過多久,陳東就從手下處得知,外面盛傳,徐海準備把大家賣掉,作為自己歸順朝廷的見面禮。

  陳東還比較夠義氣,開始堅決不信,然而當他得知胡宗憲的使者確實去了徐海那裡時,以往的所謂江湖情分就此蕩然無存。

  為以防萬一,他開始集結部隊,隨時準備應對徐海的攻擊。

  陳東的這一舉動引起了徐海的警覺,他認為,陳東已經和胡宗憲商定了條件,準備對他動手了,並隨即命令部下動員,防備陳東進犯。

  徐海海盜公司就這樣完了,沒有大規模的進剿,也沒有刀光劍影的拚殺,陳東和徐海就如同京劇三岔口中那兩個可笑的人,在黑暗裡開始互相猜疑,胡亂毆鬥。而這一切喧鬧的背後,是微笑著的胡宗憲。

  朝廷調集十餘萬大軍,費時多年,卻無法動搖分毫的第二大倭寇集團,被胡宗憲輕而易舉地分裂了,憑藉一個間諜,一封回信,一份厚禮和一個使者,僅此而已。

  佩服,實在佩服。

  在海戰中,徐海一向以進攻神速聞名,事實證明,到了投誠的時候,他的反應也遠遠勝過常人,當陳東還在左思右想反覆猶豫的時候,他已經主動聯繫了胡宗憲,歸還了大量明軍俘虜,並表示願意主動撤離。但倭寇就是倭寇,在賊不走空趟的原則指導下,臨走時,他向胡宗憲提出索要錢財的要求。

  胡宗憲慷慨地滿足了他,徐海高興地履行了退軍承諾,一天之後,獨木難支的陳東也主動撤離。

  當時曾有人勸誡胡宗憲,徐海已然孤立,根本無須滿足他的索財要求,可是胡宗憲只是笑而不答。

  事後證明,胡宗憲的笑容是有道理的,因為在他看來,徐海不過是個保險箱而已,不久之後,這筆錢就將回到他的手上。

  徐海和陳東都撤了,遠離了胡宗憲的勢力範圍,這二位仁兄似乎也略微恢復了清醒,感覺事情有點蹊蹺,便互派使者加強溝通,再次恢復了雙邊關係,合力對抗明軍。

  但已然太晚了,胡宗憲早已在他們的心中種下了仇恨和猜疑的種子,等到時機成熟,它將再次萌發,並破土而出。

  而事實上,胡宗憲確實沒讓他們等太久。

  不久之後的一個夜晚,胡宗憲的使者悄悄潛入了徐海的艦隊,為他帶來了胡總督的最新指示。

  畢竟剛從胡總督那裡領了工錢,徐海笑逐顏開地接待了使者,他以為這位財神爺又來送錢給他了。然而結果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使者辭嚴厲色地傳達了總督的指令,大意是:倭寇徐海一向對抗政府,現在大軍集結,指日可發,應儘早認清形勢,早作打算。總而言之,若不主動投靠,就要人為改造。

  徐海終於看清楚了胡宗憲的猙獰面目,但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選擇,陳東不會幫他,汪直更沒法指望,思想前後,他決定妥協。

  「我該怎麼做?」

  使者告訴他,在吳淞江,有一群倭寇聚眾搶掠,胡總督希望他去消滅這群毛賊,以表明投降的誠意。

  這也算是老把戲了,就如同水滸傳裡的林沖,好不容易上了梁山,王倫大哥卻告訴他,要想入夥,必須下山殺一個人。作為梁山流氓團夥的頭目,王倫的這一指示可謂用心良苦,因為只有殺了人,才能全心全意幹壞事,並培養出對組織的高度認同感和深刻的危機感(出了事大家一起完蛋,誰也別想跑)。

  與王倫相比,胡宗憲的這一招數可謂是異曲同工,但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他們之間也是有差別的——一個細小而致命的差別。

  徐海遵照胡宗憲的指示,率領船隊向吳淞江的同夥發動了攻擊,不出意料地取得了大勝。按照以往慣例,他等待著胡宗憲的獎勵和封賞。

  但他沒有想到,胡宗憲並不準備給他賞賜,恰恰相反,總督大人正打算向他收回上一筆錢的利息。

  徐海並不知道,胡宗憲之所以讓他去吳淞江,除了殺人入夥,順便清楚倭寇外,還有一個更為重要的原因——有一個人在那裡等著他。

  這個人就是俞大猷,作為少數幾個能與徐海對抗的將領,他按照胡宗憲的指示,提前在吳淞江設下了埋伏,等待著徐海的到來。

  就在徐海獲勝後不久,俞大猷發起了攻擊,斬殺多人,並焚燬數條船隻,惱羞成怒的徐海明白自己上了當,卻已無計可施。但就在戰況極為不利的情況下,另一個意外發生了。

  俞大猷突然停止了攻擊,讓開了一條出路,也放棄了追擊。

  就這樣,徐海逃出了包圍圈,但他十分清楚,這絕不是因為菩薩顯靈、上帝開恩,或者是俞大猷發瘋。能夠順利突圍,只有一個可能的理由。

  這一次,他沒有再猶豫,立即準備了大量金銀財物,以及自己之前多年搜刮的奇珍異寶,全部連本帶利地送給了胡宗憲,為了表示誠意,他還派弟弟徐洪去胡宗憲那裡做人質。

  徐海很清楚,事情到了今天這一步,他已經沒有談判的籌碼,只能乖乖認輸,在政府的管轄下當個良民,終此一生,而俞大猷放他破圍而去,說明胡宗憲並不想趕盡殺絕,願意給他一條生路。

  應該說徐海對形勢的判斷大體上是正確的,他確實失去了談判的條件,但與此同時,他也錯誤地理解了胡宗憲的意圖,這位總督大人之所以放他一馬,只是因為害怕一個成語——狗急跳牆。

  事實證明,胡宗憲和王倫確實是有區別的:

  林衝殺人之後,王倫會讓林衝入伙。

  徐海剿滅同夥之後,胡宗憲會剿滅徐海。

  這就是水平。

  正如之前的徐海一樣,當人質的徐洪也得到了良好的待遇,錦衣玉食,好吃好住,不過吃了胡總督的飯,那是一定要還的,沒過多久,胡宗憲終於亮出了底牌,他讓徐洪帶話給徐海,要想從良,必須獻出自己的同黨——陳東、麻葉。

  對於徐海而言,這實在不是個問題,他連自己的弟弟都可以犧牲,何況是這兩個傻種。

  徐海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並立即著手準備,用合夥人的命換自己的,在他看來,這實在是一筆合算的買賣。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個好的開端,卻是毀滅的起始。因為從一開始,胡宗憲就沒有打算和徐海做生意,也不打算遵守遊戲規則,他只知道,這是一個手上沾滿無辜百姓鮮血的倭寇,雖百死不足贖其罪,人皆可殺!

【最終的詛咒】

  徐海決定動手了,因為胡宗憲不但許諾既往不咎,還答應給他爵位,讓他安享榮華富貴,只要他抓住陳東和麻葉。

  兩人之中,麻葉要好對付一些,而陳東統率軍隊,比較麻煩,所以徐海決定先拿麻葉開刀。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徐海請麻葉吃飯,到地方二話不說,繩子往脖子上一套,直接交給了胡宗憲。

  第一個任務已經完成,徐海送走了麻葉,放心大膽地去準備對付第二個目標。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如釋重負之際,五花大綁的麻葉已經坐在了貴客席上,而為他解開繩索的人,正是胡宗憲。

  麻葉的腦袋徹底亂套了,先是被人莫名其妙地綁了起來,然後又被人莫名其妙地鬆了綁。但有一點他是清楚的,必須乖乖與對方合作,才能保住腦袋。

  很快,他就知道了活命的條件——寫一封信。

  這封信是寫給陳東的,寫作者是麻葉,當然,原創的權利屬於胡宗憲。

  在此信中,胡宗憲描述了一個十分曲折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陳東和麻葉就看徐海不順眼了,他們制定了一個陰險的計畫,準備置自己同夥於死地,並進行了積極的策劃。

  但在完成之後,信卻沒有被投遞到陳東的手中,恰恰相反,第一個看到這封信的人,正是徐海。

  這看上去是一個讓人摸不著頭腦的事情,既然徐海已經決定要去解決陳東,那又何必多此一舉呢?

  然而這正是胡宗憲的過人之處。

  他深知,徐海為人反覆無常,且與陳東合夥搶劫多年,交情深厚,兩人分分合合是常事,要保證萬無一失,就必須斷絕徐海的所有慈念和退路,讓他把絕路走到底。

  胡宗憲的判斷是準確的,徐海確實猶豫了,他很明白,如果自己邁出了這一步,就將失去所有後路,一旦胡宗憲靠不住,自己就會必死無疑。

  但當他看到那封寫給陳東的信時,怒火燒燬了他的理智,而急於安居樂業的王翠翹,也在這關鍵的時刻,給了他一個關鍵的建議——徹底放棄抵抗,接受胡宗憲的招撫。

  徐海終於做出了決定,與之前的無數回敷衍應付不同,這一次他是真心的。

  事實證明,徐海的智商和鬥爭經驗遠遠在陳東之上,他設下圈套,擒獲了陳東,並招降了他的一部分屬下。

  但在大功告成之後,徐海卻突然平靜了下來,他沒有去見胡宗憲,在仔細思考之後,他改變了主意。

  此前,徐海急於投降,除了胡宗憲的計謀策動外,陳東的威脅也是一個主要因素,現在陳東已束手就擒,董事會只剩下他一個人,且軍權在握,行市看漲,自然要談談條件,恰如俗語所云:沒條件,誰投降啊?

  然而他沒有等到這個機會。

  就在他安置俘虜、準備談判之時,屬下突然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所屬部隊被明軍突襲,死傷三百餘人,損失極其慘重。

  徐海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涼意,他終於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胡宗憲的掌握之中,這個可怕的對手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並不時用行動敲打著他,告訴他這樣一個真理:除了投降,你別無選擇。

  第二天,闖蕩江湖,縱橫四海十餘年的徐海公告天下:無條件投降。

  嘉靖三十五年(1556)八月,徐海率艦隊抵達胡宗憲駐地平湖城,向胡宗憲請降。

  然而就在投降儀式上,徐海開始了與胡宗憲的最後一次較量。

  這是一次極為怪異的投降,所謂的投降者徐海,帶齊了他的全部軍隊,威風凜凜地列隊城外,而城內的受降者卻畏畏縮縮,膽顫心驚。

  趾高氣昂的徐海帶著上百個隨從,在城外喊出了這樣的話:

  「我是徐明山(徐海號明山),前來請降,速開城門!」

  帶著上萬人,全副武裝包圍城池,說你是來投降的,那真是鬼才信。

  這不是投降,而是挑釁,在徹底認輸前,徐海決定最後一次考驗胡宗憲,考驗他的勇氣和智慧,作為強者,他只向更強者屈服。

  很不巧的是,趙文華同志剛好也在,他聽到消息,嚇得渾身發抖,連忙找到胡宗憲,讓他安排守軍全力抵抗,以備不測。

  胡宗憲卻十分鎮定,他平靜地告訴趙文華,其實解決問題的方法十分簡單——打開城門,放他進來。

  趙文華頓時魂不附體,連聲大呼:

  「萬不可行,如果他趁機入城作亂,如何是好?!」

  胡宗憲站起身來,向這位上司投去了輕蔑的一瞥,便堅毅地向城門走去,只留下了這樣一句話:

  「不用擔心,一切盡在我掌握之中。」

  見到胡宗憲的那一刻,徐海終於心服口服了,這個人帶著兩名隨從,面對自己上百名攜帶兵器,穿著盔甲的屬下,沒有絲毫的慌亂,沉著地說道:

  「我就是直浙總督胡宗憲,徐海在哪裡?」

  徐海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威勢,在此之前,他還從沒有怕過誰,包括汪直在內,但此時此刻,在這個人的面前,他徹底屈服了。

  徐海站了出來,不由自主地彎下了膝蓋,向這個曾與他勢不兩立的對手恭敬行禮,他認輸了,輸得心服口服。

  徐大哥居然屈膝行禮了,就在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的時候,胡宗憲卻作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舉動。

  按照我國的傳統美德,這個時候勝利者的反應不外乎以下兩種,要麼是「急步趕上前,一把扶起」,要麼是「大呼一聲:賢弟,折殺大哥了」。

  然而這不是胡宗憲的選擇,面對這個畢恭畢敬的強敵,他緩緩地伸出了手……按在了徐海的頭皮上。

  所有的人都驚呆了,他們屏氣凝神地盯著這匪夷所思的一幕,但更有趣的事情還在後面。

  胡宗憲的手停留在徐海的腦袋上,雖然沒有玩出九陰白骨爪那樣的絕世武功,卻開始不停地拍撫,一邊拍還一邊說道:

  「你引倭寇入侵,為禍國家多年,今日既然歸順,以後當安分守己,切莫再次為惡。」

  每當看到這段記載,我的腦海中都會浮現出美國黑幫片中黑社會老大的形象,胡宗憲同志一邊把徐海的腦袋當皮球拍,一邊諄諄誘導,實在很有教父的風範。

  大家都看傻了,徐海卻如同被洗腦了一樣,溫順地任由胡宗憲摸他的頭,給他上課,原因很簡單,他已經被徹底降服了。

  投降儀式結束後,徐海選擇城外的沈莊作為他的暫住地,和他的屬下住在一起。因為胡宗憲表示,要安排他的部下轉業、從良,必須有足夠的時間。

  說完這些話,胡宗憲就跑去忙活了,而徐海則安心地等待著就業安置,然而他並不知道,胡總督既沒有去找軍轉部門和居委會,也沒有去找可供耕地,卻只去找了一個人,因為他相信,在這個人的幫助下,徐海的問題將被徹底解決——用一種特別而簡單的方式。

  這個人就是陳東。

  沉浸在幸福中的徐海開始憧憬著自己的美好生活,而王翠翹也十分高興,從此她將不用繼續跟著丈夫東躲西藏,飄移不定,他們將去一個安靜的地方,住在安靜的房子裡,過著安靜的生活,兩個人堅信,幸福正在前方等待著他們。

  於是機智的徐海失去了自己敏銳的嗅覺,他並沒有發現,就在他們的駐地旁邊,還住著一群陌生人,正用仇視的眼光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當徐海還做著封妻蔭子的美夢的時候,這群人撕下了自己的偽裝,向他和他的部屬發起了突然襲擊——他們是陳東的手下。

  誰也沒有料到,到了這個時候,竟然還有人襲擊他們,於是慌亂之中,大家只顧四散奔逃。徐海也不例外,他的反應非常之快,亂軍中竟還帶上了王翠翹一起跑。

  但他沒有能夠跑出去,因為胡宗憲的部署一向是密不透風的,到了天明,他的部下已然全軍覆沒,而他也被陳東的部下團團圍住,走投無路之下,他嘆息一聲,投水自盡。

  橫行天下的第二號倭寇徐海就這樣被他以前的同夥陳東除掉了,但勝利並不屬於陳東,三個月後,這位理論上的有功之臣和他的難兄難弟麻葉一起被殺,三人的首級被送往京城,嘉靖大喜,親自去太廟告祭祖先,以示慶賀。

  唯一的贏家是胡宗憲,他在軍事實力不足的情況下,用精準莫測的智慧和縝密複雜的計謀,一步步地把徐海逼上了絕路,而在整個過程中,他從未大動干戈,只是略動口手,便驅使他人為其效命,連最後解決徐海,都是借刀殺人。

  綜觀整個過程,謀略機巧,陰險狡詐,足可寫入厚黑學教科書,為萬人景仰。

  曾有一位厚黑學前輩說過,違法的事情不能做,違背良心的事可以做。按照這個理論,胡宗憲絕對是一個忠實的實踐者。

  因為以當時的情境而言,胡宗憲為國家剷除倭寇,殺掉漢奸,似乎並不違法,卻絕對違背了良心。

  古語有雲「殺降不祥」,既然徐海已經投降,再殺他似乎就有點無恥,很明顯,胡宗憲並不相信這句話,也不介意別人說他無恥,所以他做了,而且做絕了。無恥就無恥到底,又能如何?

  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報應的,當時的胡宗憲大概會這樣想。

  估計十年之後,胡宗憲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而關於王翠翹的結局,正史上並沒有明確的記載,總而言之,應該是死了。

  但她是如何死去的,民間卻有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一種說她在那次突襲裡死於亂軍之中,屍首也未能找到。

  另一種說法,則是一個無比淒美的故事。

  徐海投水自盡的時候,王翠翹也想死,卻沒死成。她被士兵俘虜,並送到了胡宗憲那裡。就在此處,人民群眾的想像力得到了充分的發揮釋放,有的說胡宗憲要把她許配給羅龍文,更有甚者,說胡宗憲自己看上了她,想娶她做妾。

  雖然傳說有許多種,分配對象也有很多個版本,但有一點都是相同的——她拒絕了。

  徐海已經死了,但她仍然可以活下去,想娶她的人依然排隊,她可以繼續嫁人,過錦衣玉食的生活。

  然而她拒絕了,她選擇用死來結束自己的一生,以懷念那個先她而去的人。

  於是在不久之後的一天,她趁人不備,逃了出來,面對大海,高聲哭訴道:

  「明山,我辜負了你啊!」

  然後,她投入大海,追隨徐海而去。

  在現代很多人看來,這種行為大致是比較缺心眼的,活著不好嗎,幹嘛要去死呢?

  誠然,這是一個缺乏邏輯的選擇,正如多年前的那個時候,當海盜徐海來到她的面前,她所做出的那個選擇一樣,毫無邏輯,實在毫無邏輯可言。

  從史料價值上來講,這是一段十分不靠譜的記載,換句話說,其真實性是很低的,但我依然使用了這段材料。

  因為在這個故事中,我看到了一種不被風頭大勢所左右,不因榮辱富貴而變遷的情感,它才是這兩個毫無邏輯的選擇的真正原因,雖滄海橫流,惟恆然不變。

  我知道它是假的,我希望它是真的。

  王翠翹的故事感動了很多人,在此之後,她的這段傳奇經歷被寫成一本名叫《金雲翅傳》的書,在清初極為流行,是當時的第一號暢銷書。但諸位若未看過,那也並不奇怪,因為這本書沒能與時俱進,上世紀四十年代後就沒有再版了,當年我在省圖書館找了兩天,才翻到一本比我大八十多歲的殘本,著實不易。

  王翠翹就這樣漸漸消失了,似乎她從未存在過,但許多人並不知道,這位奇女子的名聲已經衝出中國,走向亞洲。在日本和韓國,王翠翹有著廣泛的知名度,而在越南,你要說你不知道王翠翹,人家會笑你沒讀過書,因為在越南的文學史上,這本《金雲翅傳》大致就相當於中國的《紅樓夢》,其能量之大可見一斑。

  傳奇一生若此,似海之情永存。

  安息,足矣。

  據說王翠翹在臨死之前,曾對天大呼,控訴胡宗憲的背信棄義,並發出了最後的詛咒:

  「胡梅林(胡宗憲號梅林),你竟敢枉殺歸降之人,天道若存,必定有報!」

  所謂「殺降不祥」,所謂「天道若存,必定有報」,根據哲學原理分析,大致應歸入迷信之類,但迷信之所以被稱為迷信,是因為有人信。

  當年白起不信,項羽不信,常遇春不信,胡宗憲也不信。

  畢竟死於非命,畢竟失去天下,畢竟四十暴亡,畢竟……

  人,畢竟是要講點道義的。

  但胡宗憲似乎是不應該被指責的,無論如何,他所做的一切並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國家,為了百姓,此刻的他顧不上這些,因為還有一個更為可怕的對手在等待著他。

  徐海的死,對汪直而言,應該算是一個好消息,從此以後他的競爭對手又少了一個,但對於胡宗憲而言,卻仍然任重而道遠。

  因為汪直實在是太強大了,據統計,除了他的嫡系部隊外,受他控制和影響的倭寇人數多達五萬餘人,而胡宗憲手中能夠調集的全部兵力不過十餘萬人,還要防守直浙兩省,武力解決根本不可能。

  但要用計謀除掉他,也是困難重重,汪直已經下海了幾十年,比徐海狡猾得多,更重要的是,胡宗憲逐漸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現實:徐海不過是個打工的,靠個人力量奮鬥,幹掉了就沒事了,但汪直是老闆,數十年來,他兼併了幾十股勢力,且已經形成規模化經營,汪老闆當老大,群眾都聽他的話,如果殺了汪老闆,他手下的諸多頭目們將會失去控制,到時事情會更加麻煩。

  所以胡宗憲得出了一個極為悲觀的結論:汪直絕不能死。

  汪直不死,倭患如何平息?這是一個胡宗憲無法解決的問題,他陷入了冥思苦想,直到徐渭為他找到那個合適的答案。

  「要平定倭亂,並不需要殺掉汪直,」徐渭胸有成竹地說道:「只需誘他上岸,大事必成!」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2:12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十六章 戰爭——最後的抉擇

【一個白痴的誕生】

  胡宗憲明白了徐渭的意圖,準備派出使者,請汪直前來談判,然而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不請自來了。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月,汪直率領數千軍隊,攜帶大量火槍火炮,突然開赴浙江沿海,並停泊於舟山岑港。

  胡宗憲嚇了一跳,如此領兵來訪,必定不懷好意,當即下令加強戒備,修築堡壘,並實施了戒嚴,做好開戰的準備。

  然而這一次他的判斷是錯誤的。

  胡宗憲的行動大大惹惱了汪直,他派出了毛海峰,表達他的憤怒:

  「我這次之所以前來,是決心履行協議,停止交戰,閣下你應該派使者遠迎,至少也應該請我吃頓飯,但現在你卻調集大軍,禁船往來,難道你是在忽悠我嗎(紿我焉)?!」

  事實證明,汪老闆確實是很有誠意的,他不但親自前來,還帶來了幾個日本諸侯,卻吃了閉門羹,實在很沒有面子。

  胡宗憲失算了,一貫耍詐的他沒有想到,汪直竟然如此實誠,慌亂之下,他立刻再次派出使者,表示歉意,希望汪直上岸談判。

  但被傷了自尊的汪直不肯同意了,他表示雙方已經失去信任,自己不會上岸。

  胡宗憲十分頭疼,思索良久終於想出一招,他找來了汪直的兒子(親生,非義子,軟禁於金華),讓他給自己老爹寫信,催他快點上岸談判,並且暗示,如果不乖乖就範,就要拿兒子開刀。

  沒過多久,胡宗憲收到了回信,拆開一看,頓時目瞪口呆。

  在信中,對於談判的事,汪直連提都沒提,只對他的兒子說了這樣一番話:

  「兒子,你怎麼就笨到了這個份上?你爹在外面,你才能好吃好住,你爹要是來了,那就全家死光光了(闔門死矣)!」

  胡宗憲,跟我鬥?你還太嫩!

  計謀失敗了,胡宗憲清楚意識到,汪直的智商比徐海高得多,絕不在自己之下,是一個極為難纏的對手。

  然而面對如此強勁的敵手,胡宗憲並未放棄,卻更加興奮起來:

  這場遊戲越來越有趣了。

  胡宗憲相信,雖然汪直很強大,但他畢竟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點,就有容易攻破的軟肋,而汪直的軟肋,就是通商入貢。

  汪直畢竟是個商人,不遠萬里趕過來,也不過是想談這個問題,而與此同時,胡宗憲也發現了一個很有趣的現象:雖然汪直表示不願談判,卻始終呆著不動窩。

  於是,他得出了這樣一個結論:汪直很想談判,但礙於面子,也不信任自己,所以進退兩難。只要突破這層隔膜,引他上岸,必能將其操控於股掌之間。

  但要獲取汪直的信任,談何容易?

  在經過認真思考和仔細謀略之後,胡宗憲終於拿定了主意,和之前一樣,他又選中了一個人作為突破口,但不同之處在於,這一次,他有必勝的把握。

  很快,汪直船上的毛海峰就收到了胡宗憲的秘信,邀請他上岸一遊。

  對於胡宗憲,毛海峰一向有著強烈的好感,但他畢竟是汪直的養子,所以在收到信後,他第一時間就交給了汪直。

  汪直看完信後,沉思片刻,對毛海峰下達了指令:

  「你還是去吧。」

  於是在汪直的指使下,毛海峰駕船上岸,看到了滿面笑容,熱情迎接的胡宗憲。

  毛海峰是來辦事的,他開門見山,詢問胡宗憲請他來的目的,以及打破目前僵局的誠意。

  但胡宗憲似乎不是來辦事的,他拉著毛海峰,去參加一個接風酒局,並且表示,大家都是兄弟,先不要談這些,填飽肚子再說。

  在酒桌上談事是我國的光榮傳統,毛海峰高興地去了。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胡宗憲說吃飯就真的只吃飯,啥也不談,他幾次想開口,都被胡宗憲有意無意地打斷。

  天色越來越晚,酒越喝越多,胡宗憲似乎已經喝得不太清醒了,而毛海峰卻始終心神不定,他不會忘記,汪直親自交待給他任務——探聽虛實,摸清底細。

  事實上,在這個酒局中,毛海峰並非唯一憂心忡忡的人,喝醉(疑似)的胡宗憲此時也非常地緊張,而從事情的後續發展看,在此之前,他應該讀過很多次三國演義——特別是書中的某一著名章節。

  胡宗憲徹底喝醉了,他拉著毛海峰,表示大家都是兄弟,今晚你就不要住招待所了,一定要住到我那裡去。

  毛海峰堅決推辭,胡宗憲堅持,毛海峰答應了。

  拉著爛醉如泥的胡宗憲,毛海峰第一次進入了總督的臥室,他將不省人事的胡大人扶到了床上,便逕自走向了一旁的書案。因為在進來的時候他已經發現,在書桌上堆積著許多公文,而他相信,其中必定有一些是與汪直有關的。

  躺在床上的胡宗憲也十分確信這一點。

  很快,毛海峰就找到了他想要的那堆文件,而一一打開之後,他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意見,首先是一大摞請戰的公文,主要作者是俞大猷和盧鏜,內容不外乎痛恨倭寇,要把汪直扒皮抽筋之類,但當毛海峰翻到這堆公文的最下面時,他發現了另一封截然不同的文書。

  這是一封寫給朝廷的奏疏,文中反覆為汪直說話,並表示應以和為貴,不能動武,作者是胡宗憲。

  看完了這封文書,毛海峰徹底放心了,他躺到了床上,靜悄悄地平復著自己那緊張到極點的情緒。

  當然他並不知道,就在他翻閱文書的時候,有雙眼睛一直在注視著他,這就是應該早已睡著的胡宗憲大人,事實上,他比毛海峰還要緊張——如果兄弟你翻不到,我就白忙活了。

  第二天一早,吃了定心丸的毛海峰高興地去向胡宗憲告別,胡宗憲並沒有留他,因為他們之間已經不必再談些什麼了。

  你不知道我為什麼會如此興奮。毛海峰略帶得意地離開了這裡。

  其實我全都知道。胡宗憲似乎更有得意的理由。

  汪直終於相信了胡宗憲,因為他相信自己養子的親眼所見,於是在猶豫片刻之後,他提出了最後的條件:

  「派一個人過來做人質,我就上岸歸順。」

  作為胡宗憲的親信,夏正承擔了這個重任,他孤身前往敵船,以換取汪直的信任,遺憾的是,這位仁兄再也沒能回去,因為一個愚蠢的錯誤。

  嘉靖三十六年(1557)十一月,在打了幾年交道之後,胡宗憲和汪直這兩位老對手終於見面並坐在了一起,正如胡宗憲所承諾的那樣,他對待汪直十分客氣,且從不限制他的自由,這倒不是因為胡大人堅持泱泱大國,誠信為本,只不過是面對強者時的必然準則。

  歷史告訴我們,所謂道德與公理,只有在實力相等的情況下才能拿出來討論,所以徐海死了,而汪直還活著。

  對於這一點,汪直本人有著十分清醒地認識,所以他放心大膽地參觀旅遊,等待著朝廷開出的價碼。

  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事情竟然會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

  到目前為止,參與這場智力遊戲的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徐海、汪直、徐渭、胡宗憲,個個都不是等閒之輩。他們懂得規則,也願賭服輸。可惜這個世界上總是不缺蠢人的。

  吃飽喝足玩夠之後,汪直覺得悶了,這時胡宗憲對他說,你去杭州轉轉吧。

  這是一個讓他後悔了一輩子的建議。

  汪直高高興興地去了杭州,胡宗憲與徐渭商議多年,費盡心機的除倭大計將就此被徹底葬送,而這一切,只是因為一個白痴的橫空出世。

  這個白痴的名字,叫做王本固。

  王本固先生的職位是浙江巡按御史,幾年之前,這原本是胡宗憲的工作,但要和他的前任比起來,這位繼任者的智慧水平足可以牢牢地定格在低能的標準線上。

  我們之前說過,巡按御史只是七品,但是權力很大,可以負責監督巡撫和總督,並有權上奏,而這位王本固先生人如其名,本就是個固執的人,不見抗倭有何成就,但見口水飛濺橫流。

  胡宗憲對這個人十分頭疼,但又不好得罪他,一直以來都是消極應對,這次汪直去杭州,胡宗憲怕這個二百五惹事,提前打了招呼,讓他妥善接待,安排住處。

  當汪直到達杭州的時候,王本固履行了他的諾言,為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準備了一個居所——牢房。

  王本固先生的邏輯很簡單,汪直是倭寇,那就應該抓起來,況且這麼多年,自己什麼貢獻都沒做,現在這麼一條大魚送上門來,不拿去邀功還要等什麼?

  胡宗憲氣壞了,他立刻派人找到王本固,要他放人,然而王御史打仗抗倭都是白痴水平,告狀卻是專家,他當即向朝廷上書,說自己做得沒錯,與此同時,他還極其無恥地進行了猜測——胡宗憲如此袒護汪直,是否違犯紀律,受了賄賂?

  胡宗憲反覆上書,希望朝廷考慮實際情況,不要殺掉汪直,讓他為朝廷效力,約束倭寇(系番夷心)。然而朝廷中的無數「正義凜然」之士立即慷慨陳詞,說胡宗憲竟敢公開放縱罪犯,其中必有內情等等,一時之間,大有把胡宗憲關入監獄之勢。

  為了不致跟汪直作鄰居,胡宗憲向現實妥協了,他上書修正了自己意見,並表明態度:同意處死汪直。

  數年辛苦籌劃,就此全部毀於一旦。

  在接到消息之後,毛海峰當即處死了夏正,並且殘忍地肢解了他,這也是他發洩憤怒的唯一方法。

  一年之後,汪直被押赴刑場處決,與他一同被殺的,還有他的兒子。就如同那封讓胡宗憲瞠目結舌的信件一樣,汪直在這最後一刻,面對他的兒子,再次做出了一個判斷——他一生中最為大膽的判斷。

  「殺我一人無礙,只是苦了兩浙百姓(浙東和浙西),我死之後,此地必大亂十年!」

  事實證明,這是一句十分靠譜的話。

【黑暗的降臨】

  在汪直被抓之後,胡宗憲的情緒落到了最低點,自抗倭以來,他從未如此不知所措,多年的經驗告訴他,汪直的死將成為一個重要的轉折點,無數的倭寇將登上海岸,任意妄為,燒殺搶掠,再也沒有人能夠束縛他們。而憑藉目前的軍力,根本無法阻攔他們的暴行。

  最黑暗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無計可施,胡宗憲急忙去找徐渭,可徐師爺卻比他更激動,剛見面就操一口紹興話大罵道:

  「王本固這個死捏子,該殺!該殺!」

  這裡稍微普及一下紹興話,所謂捏子,大致相當於普通話中的白痴,呆子。

  於是胡總督不急了,他靜靜地看著徐渭,等待著他,因為根據以往的經驗,這位仁兄唾沫橫飛之後,總是會有主意的。

  可這一次似乎例外了,徐渭罵完後,竟然陷入了沉默,一句話也不說。

  胡宗憲終於坐不住了,他發言打破了寂靜:

  「事已至此,縱罵也無益,眼前局勢危急,該如何應對?」

  徐渭思慮良久,終於說出了一個回答:

  「如今招撫不成,唯有一戰了。」

  但這個答案,是胡宗憲不想聽到,也不能接受的,如果能打,早就打了,何必玩那麼多花樣,等到今天?

  但現在,他已別無選擇。

  其實一直以來,胡宗憲都屈辱中忍耐著,無論汪直也好,徐海也好,海盜也好,漢奸也好,畢竟都是倭寇,並不是胡宗憲的客人,更不是他的朋友,他們帶領日本人燒殺淫掠,無惡不作,本不用跟他們客氣,之所以以禮相待,步步為營,只是因為實力不足而已。

  但一忍再忍,一讓再讓,而今卻是青山依舊,血水長流。

  實力不濟也罷,力不能支也罷,既然忍無可忍,那就無需再忍了。

  胡宗憲終於拍案而起,發洩出心中所有的憤怒:

  「開戰!不信我中國無人!」

  一場驚天動地的決戰就此拉開序幕。

  胡宗憲開始調兵遣將,儲備糧草,修築工事,他十分清楚,在前方等待著他的,將是長期而艱苦卓絕的持久戰爭,只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能成為最終的勝利者。

  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拉開這場戰爭序幕的,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慘敗。

  所謂萬事開頭難,為了搞個開門紅,胡宗憲派出了自己的最強部屬俞大猷,率領最精銳的部隊,進攻一個看似已然唾手可得的目標。

  這個目標就是汪直的養子毛海峰,在汪直被捕之後,他殺掉了夏正,卻沒有能夠逃走,在岑港被明軍團團圍住,此時他的手下已逃散大半,只餘不到千人。

  胡宗憲以數倍的兵力和名將出馬,準備一舉掃滅這個走投無路的餘孽。

  嘉靖三十七年(1558)春,戰鬥正式開始。

  此時的俞大猷已經升任都督僉事,手握軍權,身經百戰,連他也認為,打敗毛海峰易如反掌。

  但這個世界之所以豐富多彩,是因為它總能帶給人們驚喜,俞大猷集結大軍進攻,遭到頑強抵抗,被敵方擊退。

  所謂勝敗兵家常事,俞大猷並不以為意,但不久後他就發現,事情有點不對勁了。

  進攻從春天開始,一直打到了夏天,風景變了,天氣變了,每天的戰報卻從未改變,俞大猷拿出了看家本領,陸戰海戰,長矛火炮,挖坑耍詐,能用的都用了,岑港和毛海峰卻依然紋絲不動,一次又一次打退了明軍的進攻。

  毛海峰拚命了,不但是為了求生,更是出於憤怒,在這場高水平的智力遊戲中,他曾無比信任胡宗憲,相信他的許諾,相信事情終究會有一個妥善的解決。

  但是當汪直被捕的消息傳來時,他的所有期冀都變成了怒火,他認為自己被欺騙了,在他眼中,胡宗憲和王本固都是朝廷的人,沒有任何區別。

  俗話說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這人要不怕死,也就沒啥怕的了,俞大俠雖然武功蓋世,也蓋不住這位玩命的哥們,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一通王八拳下來,橫掃少林的俞大俠也沒了辦法。

  仗就這麼打了下去,日日打夜夜打,春天走了,夏天來了,又是一個深秋。俞大猷急了,胡宗憲也急了,這麼打下去,大夥就得在岑港過年了。

  但他們終究沒有和毛海峰共慶新春,說起來這還要歸功於他們的一位共同領導——嘉靖。

  上萬人打上千人,打得春去秋來,竟然還沒有個結果,嘉靖氣得腦袋冒煙:你們都是飯桶不成?!

  他直接下達了命令:

  浙江總兵俞大猷,作戰不利,限期一月,必取岑港!如到期不取,自總兵以下,全數撤職查辦!

  這回俞大俠麻煩了,他去找胡宗憲,想請領導幫忙解決問題。

  然而胡宗憲卻連連擺手,愁眉苦臉地告訴他:打仗我是不行的,這個問題只有靠老兄你自己了,希望你早日建功,不然兄弟我遲早要跟著你一起下台。

  找組織也不行了,俞大猷一跺腳,咬著牙又回了前線,督促軍隊日夜攻打,但毛海峰這次是吃了秤砣鐵了心,發誓頑抗到底,攻了二十多天仍然沒有效果。

  眼看日期快到,俞大猷百般無奈,只得用上了最後一招——開會。

  在會上,俞大猷再次鼓勵部下奮勇作戰,而且絲毫不怕丟臉,當眾宣讀了皇帝罵他的那封諭示,然後明白地告訴大家,皇帝發怒了,後果很嚴重,你們還有什麼本事,趕緊使出來,要不然等老子完蛋了,你們一個也跑不掉!都得陪我下去!

  這話是有來由的,嘉靖的旨意講明如不能按時殲敵,自總兵以下全數革職查問,總兵是俞大猷,下面還有好幾個級別,分別是副總兵、參將、游擊將軍。俞大俠的意思是,這是個集體大黑鍋,我要背,你們也得要背!

  大家都慌了,為了保住飯碗,紛紛回營積極準備。就在這時,一個參將找到了俞大猷,自告奮勇地表示願意充當先鋒,剿滅毛海峰。

  看著這位毛遂自薦的參將,俞大猷發出了疑問:

  「你有把握嗎?」

  參將信心十足地回答道:

  「必盡全力,以獲全勝!」

  俞大猷點了點頭,但心裡實在沒譜,自己都打不了的仗,誰能打?

  不過火燒眉毛之際,也只能湊合了。

  但這位參將領命之後,卻沒有立即行動,反而減少了進攻次數,只是每天派幾個小兵到敵軍陣前叫陣,除此之外啥也不干。俞大猷多次催促,卻依然故我,從不動兵。

  期限越來越近,皇帝也等不及了,還沒到一個月,就下令免去俞大猷等人的官職,末了還放了句話——暫不追究,戴罪立功。

  免了職還叫不追究?照這意思,如果再打不下來,大家就要手牽手進牢房了,就在俞大俠心急如焚,準備親自抄傢伙出去拚命的時候,捷報傳來,岑港終於被攻克了。

  一直以來,俞大猷的這位部屬並沒有消極怠工,因為他使用的,是一種極為巧妙的心理戰術,先減緩進攻的節奏,麻痺對方緊繃的神經,同時仔細勘查地形,選擇合適的突破口,待時機成熟,再一舉發動總攻,殲滅敵軍。

  就這樣,歷時近半年的岑港之戰落下了帷幕,在此戰中,明軍傷亡近三千餘人,殲敵不到千人,並有部分倭寇成功突圍逃竄,可謂是灰頭土面,丟盡了臉。

  但嘉靖同志還是很夠意思的,他兌現了承諾,沒有處罰俞大猷等人,並將他們官復原職。

  逃過一劫的俞大猷感慨萬千,專程找到他的那位得力部下,由衷地感嘆道:

  「慚愧,慚愧,我不如你啊。」

  這話其實不新鮮,因為俞大俠一向是個謙虛的人,然而後世之人幾乎一致認定,他的這句話並非謙虛,而是事實。

  偉大的俞大猷終於遇到了一個比他更偉大的將領,因為這位參將的名字,叫做戚繼光。

【生下來就是將軍】

  洪武十四年(1381),名將傅友德、藍玉率軍遠征雲南,一路所向披靡,戰況十分順利,不久之後,元朝守將梁王自盡,雲南全境平定。

  戰爭結束之後,傅友德依照慣例,向朝廷送交了陣亡軍官名單,以供追認。

  而當朱元璋翻閱這份名單時,目光卻停留在了一個名字上——戚祥。

  這是個他所熟悉的名字,二十八年前(元至正十三年,1353),當他剛與郭子興決裂,進軍定遠之時,這個人趕來投奔他,並作為他的親兵跟隨他東征西討,立下了很多功勞。

  於是他下達了一道影響深遠的命令:

  「授戚祥之子戚斌為明威將軍,任職登州衛指揮僉事,世襲罔替!」

  所謂世襲罔替,就是說從今以後,這家人只要不死絕,能生兒子,這個將軍的位置就是他們戚家的,直到大明公司倒閉為止。

  於是自此之後,戚家一直揣著這張長期飯票,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但歷代子孫才能實在有限,雖說勤勤懇懇,卻也沒出什麼了不得的人物,直到一百四十八年後的那個深夜。

  嘉靖七年(1528)十月初一,江南漕運把總戚景通在不安中等來了兒子的誕生,雖說出生時間是在子時,但等戚老爹忙完婦產科工作時,天已經亮了。

  東方破曉,太陽初起,陽光射透雲層,耀眼的光輝映照著世間萬物,戚景通放下了手中的尿布,看著窗外陰霾盡去,光照萬里的一幕,給自己的兒子取下了名字:

  「就叫他繼光吧。」

  在日本的戰史書籍中,有一個用來形容戰爭結局的詞語,使用頻率極高,那就是玉碎。

  但這裡的所謂玉碎,並沒有我們所想的那樣豪壯,因為根據日本人的習慣,只要死在戰場上,無論你是戰死、病死、餓死、還是逃跑時不幸摔死,統統都叫玉碎。

  比如當年孫立人在緬甸大敗日軍,活埋上千名日本兵,日本國內的相關標題就是大日本帝國緬甸皇軍英勇玉碎——雖然一點也不英勇。

  如果把這個概念套用到戚繼光的身上,那他的外號就應該叫粉碎機,因為根據統計,在那幾年,但凡遇上他的日本倭寇,玉碎率一般都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自嘉靖三十八年(1559)至嘉靖四十五年(1566),戚繼光歷十三戰,每戰橫掃敵軍,幾近全殲,最大傷亡僅六十九人,敵我傷亡平均比例為30:1,空前絕後,彪炳史冊。

  戚繼光,這個名字將成為倭寇們最可怕的噩夢。

  自古以來,爵位可以世襲,但天才是不世出的,作為天才的父親,戚景通實在是個能力很一般的人,但他也有著兩個不可多得的優點:

  老實、肯幹。

  所以雖然他沒有什麼特殊的才能,官運卻也不錯,從登州指揮僉事升任大寧都指揮使,最後還榮調進京,擔任神機營副將,成為明軍中的高級將領。

  一般說來,老爹是高幹,家裡自然差不了,然而戚繼光卻是個例外,從小他的生活條件就很一般,這都要歸功於他的父親。

  戚景通是個老實人,而且為人正直,從不搞灰色收入,曾幾次主動上交工作對象送來的紅包,屢次獲得上級表揚,幾十年如一日,只靠工資過日子,而在明代,這種行為的唯一結果就是清貧。

  但戚景通並不以為意,相反,他還反覆教導兒子要學習自己的好榜樣,要為官清廉,建功立業。

  事實證明,戚繼光成功地達到了父親的要求——僅限於第二點。

  和眾多讀書人一樣,戚繼光自幼苦讀私塾,由於他家境一般,且衣著樸素,許多富家子弟都瞧不起他。

  然而在他讀到十歲的時候,突然有一天,教書先生走進學堂,沒有講課,卻鄭重其事地告訴所有同學,從今以後,和戚繼光同學玩耍的時候要千萬當心,不要有危險動作,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是會有大麻煩的,因為戚同學已經是四品將軍了。

  戚繼光出生的時候,戚景通已經五十多歲了,到了嘉靖十七年(1538),他估摸著自己年紀大了,就退休回了家,按照朝廷規定和個人意願,他的職位將由十歲的戚繼光繼承,雖說手續還沒有辦,但戚繼光已經是名義上的將軍了。

  一般人讀幾十年書,考中個進士,最多也就混個六七品官,還要苦巴巴熬資歷,戚繼光同學年僅十歲,已然官居四品。所謂的高幹子弟就是這樣煉成的。

  但這對於戚繼光來說,卻並不是一件好事,很快,一個難題就將擺在他的面前。

  因為根據朝廷規定,象戚繼光這樣的中高級別幹部,出門必須要坐馬車,可是戚繼光家條件有限,買不起車,坐11 路車又太丟面子,無奈之下,只好改成家裡蹲了。

  於是十歲的戚將軍被迫輟學,呆在家裡苦讀。此時,一位老師聽說了這件事,便主動表示願意上門教戚繼光讀書。

  戚繼光自然十分高興,卻又擔心收費問題,那年頭,請個家庭教師比買輛車也便宜不了多少。

  但是過了很久,這位老師卻從沒有提過錢的事情,每天自費來往,教完走人,連飯都不吃。

  戚繼光十分納悶,也感到非常愧疚,一天,他花了點錢,準備了非常豐盛的飯菜,想請老師吃頓飯。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老師看見滿桌飯菜,竟然勃然大怒,不但不吃,還大聲訓斥道:

  「你家境清貧,卻如此奢費,難道我到你這裡是為了吃飯嗎?」

  戚繼光一語不發,立刻撤走了飯菜,老師的面孔才好看了些,他語重心長地對戚繼光說道:

  「你雖是世襲將軍,卻如此勤奮好學,實在難得,我上門教你,只願你日後堅持不懈,早日成才,報效國家,便已不負我所望了。」

  面對這位無私的導師,戚繼光無言以對,只能眼含淚水,鄭重地向老師行禮。

  日子依然繼續著,家境依然清貧,老師依然來訪,依然分文不收,而戚繼光也依然苦讀不輟,但改變在不知不覺中發生著。

  清苦卻堅持操守,嚴謹而不計得失,從父親和老師那裡,戚繼光確立了他一生的處事準則——以天下為己任,豈計個人榮辱!

  於是,在不久後的一個夜晚,秉燭苦讀之時,少年戚繼光揮筆寫下了一首千古名作,以及他一生的理想:

  【小築暫高枕,憂時舊有盟。

  呼樽來揖客,揮麈坐談兵。

  雲護牙籤滿,星含寶劍橫。

  封侯非我意,但願海波平。】

  在此後的四十年中,他一直虔誠地堅持著這個偉大的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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