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明朝的那些事兒 作者:當年明月 (已完成)

 
tyler002 2008-9-25 15:1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8 118851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3 04: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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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11]

這個致命的漏洞就是:



    雖然石亨管理京城防務和內城城門,但他們並沒有南宮和大內宮城的鑰匙!



    南宮且不說,這個大內宮城卻是真要人命,明代的所謂宮城,就是清代所稱的紫禁城,是皇帝居住的地方,沒有皇帝的命令,夜間宮城城門是絕不會開的。那些士兵就算吃了豹子膽,也不敢公然攻打皇帝的住所,而且只要一打起來,鬧出聲響,侍衛和城防部隊就會立刻趕到,等待著徐有貞等人的只能是失敗的命運。



我相信以徐有貞的聰明,應該瞭解這一點,但他卻堅持要冒風險,去實現這個所謂完美的計劃。



原因似乎也很簡單,不是徐有貞嫌命太長,恰恰是因為在他看來,人生太過短暫。短到他不願意再忍耐,也不願意再等待。



是死是活,就賭這一把!



此時南宮的朱祁鎮也是輾轉反側,深夜難眠,他已經知道了石亨的計劃,他也清楚這個計劃有很大的風險,一旦出錯,想要再當囚徒也不可能了。



但他仍然同意了,而且不帶絲毫猶豫。



因為他別無選擇。

正月十四日,陰謀策劃完成,決心已定。



正月十五日 天下太平。



這一天,大臣們相安無事,互致問候,朱祁鈺在宮裡養病,那無盡的爭吵和勾心鬥角似乎已經離他遠去,一切似乎都那麼的平靜,平靜得讓人窒息。



這是暴風雨來臨前的平靜,暗流已經變成了可怕的漩渦,即將奔湧而出,改天換日。



正月十六日 晨



于謙、胡濙、王直經過仔細商議,決定推舉朱見深復立為太子,他們找到了商輅,讓他起草一份奏折,準備在第二天朝會時向皇帝提請同意。



這是一份極為重要的文件,如果這份文件提交出去,徐有貞的陰謀將再無用武之地,因為朱祁鈺在無子且奄奄一息的情況下,很有可能會同意這一建議,到那時,朱祁鎮就只能和自己的兒子搶奪皇位。



狀元商輅完成了他的大作,于謙等人看過後都十分滿意,他們準備在第二天提出這一方案。



第二天,是正月十七日



正月十六日 夜 最後時刻到來



徐有貞的家中,此刻聚集了陰謀集團的全部成員,他們都知道,再過幾個時辰,天就要亮了,朝會即將召開,新的太子將被選出,而無論誰被選為太子,他們都將得不到任何的利益。



留給他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干,還是不幹?



平日驕橫跋扈的石亨等人此刻也慌了神,他們把目光集中在徐有貞的身上。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人才是陰謀的真正核心和主使者。



面對著眾人焦灼的目光,徐有貞沉默了,他在房中不斷的踱步,思考著每一個細節和步驟,計算著自己的勝算。



然後他停下來,不慌不忙地對那些焦急的人們說道:「我要去看一下天象。」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12]

眾人目瞪口呆,都什麼時候了,還看啥天象!?可是畢竟是這位仁兄拿主意,既然他執意要去,那就讓他去吧。



徐有貞登上了自家房頂,靜靜地抬起頭,看著繁星點綴的天空,九年前的那個夜晚,他也是站在這裡,準確地預測出了土木堡的失敗。



但這次成功的預測並沒有給他帶來好運,卻使他受盡侮辱和嘲弄,被人排擠,忍氣吞聲許多年。



他十分清楚,所謂天象不過是糊弄人的玩意兒,如果人生禍福能由天象而見,他早就能夠未卜先知,也不用受這幾年的罪了。



現在他終於又一次走到了十字路口,但這一次,他預測的不僅是陰謀的成敗,還有自己的生死。成,則生,敗,則死!



天象根本幫不了他,他必須獨立作出判斷,而唯一可依靠的只有他自己的智慧和勇氣。



人生的轉變往往只在那一刻的決斷。



徐有貞最終作出了他最後的選擇。



「成大事就在今晚,機不可失,動手!」



當石亨等人聽到這句殺氣騰騰的話時,也不禁打了個冷戰,最後時刻終於到來了。



徐有貞的家人們已經知道了即將要發生的事情,他們站在門口默默地為這位一家之主送行,悲泣之情溢於言表。



徐有貞卻沒有這樣的傷感,他藉著門外的月光向自己的家投下了最後一瞥,留下了一句話,便毅然離去。



「若回來,就做人,不能回來,便是鬼!」



奪門之變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在夜色籠罩之下向著內城出發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長安門。



長安門的鑰匙由石亨掌管,他將張軏統領的一千軍隊放進了內城,然後關上了城門。



石亨看著這一千進城士兵,心中七上八下,因為這一千人並不知道自己是來造反的,隨時有嘩變的可能,要是這些士兵被人發現,就算尚未行動,他也逃不脫謀反的罪名。



思前想後,這位殺人不眨眼的武將開始慌張起來。



徐有貞冷冷地看著已經六神無主的石亨,對他說了一句話:



「門鎖好了嗎,把鑰匙給我吧。」



石亨滿腹狐疑,不知徐有貞想幹什麼,但還是把鑰匙交給了他。



徐有貞接過鑰匙,卻做了一件石亨做夢也想不到的事情——他把鑰匙扔進了陰溝裡。



石亨驚呆了,他衝了上去,抓住徐有貞的衣服,厲聲問道:「徐有貞,莫非你瘋了,你到底想幹什麼?!」



在皎潔的月光下,石亨看清了徐有貞的臉和他那陰狠堅毅的眼神,一股寒意頓時湧上心頭,讓他不寒而慄。



徐有貞死死地盯著石亨,一字一句地吐出了似乎是來自地獄的聲音:



「有進無退,有生無死!」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13]





石亨害怕了,他這才認清了眼前此人的真面目:不是一頭綿羊,而是一隻餓狼。



後路已經全無,幾個人只好在徐有貞的帶領下向著南宮出發。可就在此時,原本星密月明的夜空,突然變得昏暗無光!四周伸手不見五指,前方道路也一片黑暗,石亨和張軏慌了,他們原本幹的就是見不得人的勾當,見此情形,頓感大事不妙,莫非上天不願自己動手?



他們站住了。



徐有貞卻不為所動,他鎮定地看著慌張的張軏,冷冷地逼問道:



「為什麼還不走?」



張軏怯生生地小聲說道:「事情能成功嗎(事濟否)?」



徐有貞緩緩走到張軏的面前,突然用低沉的聲音吼道:



「一定能成功(必濟)!」



武將石亨歷經沙場,砍頭無數,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卻臨陣慌亂,不知所措,他的所謂勇敢不過是匹夫之勇而已。



在這場危險的遊戲中,手無縛雞之力的徐有貞才是當之無愧的勇者。



這並不奇怪,因為只有內心的堅韌和頑強才是真正的勇敢。



在文弱書生徐有貞的威逼和鼓勵下(雖然有點滑稽,但確是事實),石亨一行人來到了他們的第一個目標——南宮。



宮門果然緊閉,叫門也無人應答,這正是奪門計劃中的第一個漏洞,但徐有貞卻胸有成竹,用一句話解決了難題:



「不用叫門,把牆撞開就是了!」



於是軍士上前,用木樁撞開了宮牆(毀牆入),那個被監禁了七年的囚徒終於走了出來。



他看清了這些深夜前來的人們,也看清了他們心底的一切——慾望、投機、憤怒、抱負。無論如何,他只剩下了一種選擇。



「走吧,我們去東華門。」



東華門是宮城的大門,只要進入東華門,到奉天殿敲響鐘鼓,召集百官前來,天下就將再次握在這位囚徒的手中。



然而當他們到達東華門的時候,才發現了這個計劃中的最大漏洞——他們進不去。



東華門守衛不開門,他們也沒有鑰匙。沒有南宮的門鑰匙,可以把牆撞開,但這是因為南宮偏僻,就算把它拆掉也沒人去投訴你,可東華門是大內重地,由專人看守,一旦有什麼風吹草動,就會引來侍衛,而這些夜遊神馬上就會變成黃泉鬼。



愁眉苦臉的石亨看著徐有貞,他已經無計可施,只等著這位大哥說話。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14]


        可這次徐有貞同樣保持了沉默,他雖然聰明,但並不是阿里巴巴,就算對著門喊一萬聲"芝麻開門",這門也是不會開的。
      
        陰謀集團的成員們就此陷入困境,打也不是,鬧也不是,隔著門把好話說盡,守門人理都不理。眼看天就要亮了,如果再進不去,大家就會一起完蛋!
      
        在這最為關鍵的時刻,那位囚徒突然大喊一聲:
      
        "我是太上皇(我太上皇也),開門!"
      
        七年的屈辱,恐懼和等待,最終換來了這一聲怒吼。
      
        包括守門人在內的所有人都被這一聲怒吼震驚了,東華門就此敞開,通往至尊寶座的道路就此敞開。
      
        朱祁鈺,我回來了,來拿回屬於我的一切!
      
        他走向了奉天殿,敲響了上朝的鐘鼓,宮城大門聞聲紛紛開啟,準備迎接百官的朝拜。
      
        徐有貞終於成功了,他帶著疲憊的身軀和得意的笑容,獨自站在大門前,擋住了上殿的道路。
      
        聞訊而來的內閣重臣們驚奇地看著這個以往並不前眼的小人物,準備喝斥他立刻離開。
      
        然而徐有貞很快就說出了他敢如此囂張擋路的理由:
      
        "太上皇已經復位了,諸位還是快去祝賀吧!"
      
        我終究還是成功了,屬於我的時代終於到來了。
      
        此時的朱祁鈺正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的寢宮內,但在迷茫之中還是聽到了鐘鼓的聲音,他很清楚,這個上朝的訊號並不是他發出的。於是他叫來了左右,問到底是誰在敲擊鐘鼓。
      
        左右人已經知道了真相,這些服侍朱祁鈺的人十分擔心,怕這位已經病入膏肓的皇帝聽到這個消息,急怒攻心就此一命嗚呼。但事到如今,不說也不行了,於是他們忐忑不安地告訴朱祁鈺:是那位被他關押的囚犯,他的哥哥在召集群臣。
      
        可是這位垂死的皇帝接下來的表現是他們做夢也想不到的。
      
        聽到這個消息,朱祁鈺沉默了一會,然後他抬起頭來,笑了。
      
        他笑得很從容,並最終吐出了三個字:
      
        "好,好,好!"
      
        哥哥,皇位還給你吧,我雖然囚禁了你,奪走了你的一切,但我也沒有得到快樂,這八年中,我一直在恐懼和孤獨中生活。
      
        我已經厭倦了。
      
        朱祁鎮坐上了闊別已久的寶座,八年前,他離開了這裡,淪為異族的俘虜,之後他歷經千辛萬苦,終於回到了京城,卻又被自己弟弟關押起來,吃了七年的牢飯。
      
        現在他終於回到了當年的起點,一條新的道路已在他眼前展開,他將再次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
      
        很多的事情即將開始,很多人的命運即將改變。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15]

換血

        當年的囚犯朱祁鎮終於回到了他的宮殿,八年前他從這裡出發,淪為人質和囚徒,八年後他回到了這裡,繼續做他的皇帝。
      
        中國的史書是很神奇的,再狼狽不堪的事情也能說得冠冕堂皇,朱祁鎮先生先後當過俘虜、人質、囚徒,吃盡了苦,受盡了累,史書上卻說他是"北狩"、"靜養",用今天的話來描述也可以說是出去體察民情,下放邊疆體驗生活與民同樂,協調民族關係。
      
        當然了,自己吃的虧自己知道,朱祁鎮先生也只能打落門牙往肚裡吞。但無論如何,這一次他也算是"我胡漢三又回來了"。
      
        但這位胡漢三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並不是國家大政方針,而是要安撫他的"還鄉團"
      
        朱祁鎮確實是個很夠意思的人,在登基後的第二天,他就給了"還鄉團"的成員們優厚的回報。
      
        "還鄉團"一號成員徐有貞:入閣,兵部尚書。
      
        "還鄉團"二號成員石亨:封忠國公(爵)
      
        "還鄉團"三號成員張軏:封太平侯(爵)
      
        "還鄉團"四號成員曹吉祥:司禮太監,總督三大營。
      
        功德圓滿,善莫大焉。
      
        根據我們以往的常識,既然是"還鄉團",就一定會幹點殺人放火、傷天害理的事情,這也難免,畢竟人家不是旅遊團、探親團,而徐有貞等人也牢記"還鄉團"的宗旨,雷厲風行地幹了幾件壞事。
      
        就在同一天,徐有貞便下令逮捕了于謙和王文等人,把他們關進了監獄,對於徐有貞而言,他已經忍得太久了,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然後就是內閣大換血,陳循、江淵、商輅、蕭鎡等人統統被炒魷魚趕了出去,而徐有貞也很夠意思,他唯恐自己的對頭陳循和江淵失業後找不到工作,特別找人關照他們,給他們安排了一份工作讓他們繼續報效國家(充軍遼東)。
      
        當然了,某些受到處罰的人也是罪有應得,比如那個金刀案件中的盧忠,這位仁兄出賣朋友後沒有撈到什麼好處,此刻卻得到了報應--斬首。
      
        還有那個建議朱祁鈺砍樹,讓朱祁鎮曬太陽的高平,當年他一時興起,拿朱祁鎮開涮,此時也被砍掉了腦袋,其實他除了濫伐樹木外,倒也沒幹什麼其他的事情。
      
        看來破壞環境者還真是沒有什麼好下場。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16]

        內閣被還鄉團掃蕩之後,只剩下了高轂,於是徐有貞又安排了自己的親信許彬、薛瑄入閣,至此徐有完全控制了內閣和朝政大權。
      
        此時的內閣加上徐有貞共有四人,可能是徐有貞嫌人太少,在二月,他又召另一個"自己人"吏部右侍郎李賢入閣。
      
        可是徐有貞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賢的人其實並不是他的親信,在徐有貞、石亨、曹吉祥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默默地觀察著這些奪門之變還鄉團的一舉一動,尋找著他們的弱點和矛盾,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無論後來如何,至少在當時,徐有貞等人確實是威風無比,特別是徐有貞,他不遺餘力地打擊誣陷所有與自己為敵的人,而他導演的最大一起冤案就是著名的于謙案。
      
        徐有貞曾經認為,只要自己掌權,殺掉于謙易如反掌,但現在他才發現,想除掉于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原因在於,他沒有殺掉于謙的理由。
      
        于謙為人清廉,威望極高,又沒有什麼劣跡,實在找不到什麼借口,既沒有經濟問題,也沒有生活作風問題(當年這也算不上是什麼問題),要把他搞倒談何容易!
      
        但最終,對于謙的刻骨仇恨讓他想到了一個辦法。
      
        于謙是推立朱祁鈺的主要大臣,也是朱祁鈺的親信,而朱祁鎮最為痛恨的人就是他的弟弟朱祁鈺,徐有貞決定利用這一點加深朱祁鎮對于謙的反感,同時徐有貞還編造了一個謊言,說于謙有意請外地藩王到京城接替皇位,並堅決反對朱見深繼位。
      
        做好了這些準備之後,他去見朱祁鎮,在他看來朱祁鎮一定會同意殺掉于謙。
      
        可是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他所料。
      
        徐有貞在朱祁鎮面前慷慨陳詞,說于謙不願和談、擁立新君、是想置太上皇於死地,如此之人,應該殺之後快等等等等。
      
        可是朱祁鎮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對徐有貞說道:"于謙是有功的。"(謙實有功)
      
        徐有貞傻眼了。
      
        他把朱祁鎮看得太簡單了,這位太上皇飽經風雨,深通人心,對徐有貞的動機一清二楚,他知道徐有貞這樣做是想報私仇,卻想借刀殺人,讓他背一個殺功臣的惡名,這種虧本買賣,他怎麼肯幹?
      
        徐有貞急了,如果留著于謙,將來一旦復起,自己必將性命不保,情急之下,他想出了另一個殺于謙的理由。
      
        他相信,只要把這個理由說出來,于謙就必死無疑!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17]

于謙非死不可!

        徐有貞昂頭大聲說道:"不殺于謙,此舉無名!"
      
        朱祁鎮被驚醒了,他突然意識到,徐有貞是對的。
      
        所謂奪門之變是一場政變,並沒有正當的名義,而照徐有貞所說,于謙等大臣都是準備立外藩王為帝的,是反對自己的,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不殺掉于謙,樹立一個陰謀集團的典型,向舉國上下表明自己行為的被迫性和正義性,奪門之變的合法性就不復存在。
      
        沒辦法了,這個惡名不背也得背了。
      
        于謙,你非死不可!
      
        徐有貞笑了,他知道皇帝已經動了殺機,但這位皇上絕想不到的是,他其實是中了自己的圈套,因為所謂于謙非死不可,不過是一個複雜的邏輯陷阱,而這個陷阱之所以能奏效,則完全是建立在那個于謙準備立藩王為帝的謊言基礎上。
      
        這確實是一個複雜的邏輯陷阱,直到兩年後,另一個聰明人李賢才最終為朱祁鎮揭開了其中奧妙。
      
        不久之後,牢中的王文和于謙都知道了自己的罪名--迎立外藩。這是個極為嚴重的罪名,不但要殺頭,還要滅族。王文一聽就急了,他跳了起來,準備為自己申辯。
      
        王文很有自信,他有充足的辯解理由,因為所謂迎立藩王,必須先使用金牌召藩王入京,而他和于謙都沒有動過金牌,所以在他看來,這個罪名是很容易駁倒的。
      
        可是于謙卻絲毫不動,只是笑著對王文說道:"這是石亨他們指使的,申辯有什麼用!"
      
        事實確實如于謙所料的那樣,此案主審官最終查無實據,沒有辦法,只好向徐有貞請示如何辦理這個難題。
      
        徐有貞到底是政治老流氓,他不假思索地說出了一句話,解決了這個問題,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句話會成為千古名句,為後人唾棄不已。
      
        他的這句話是:"雖無顯跡,意有之。"
      
        官員們濃縮了他的意思,將其提煉為更傳神的兩個字--"意欲",並最後以此定罪。
      
        在中國歷史上,臭名昭著的程度足以與此句匹敵的只有那句"莫須有"。
        "莫須有"殺掉了岳飛,"意欲"殺掉了于謙。
      
        好一幕精彩的醜劇!
      
        而徐有貞也憑借此句入選史上最無恥之輩排行榜,堪與秦儈並稱,遺臭萬年。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18]

一個偉大的人

        正月二十三日,于謙被押往崇文門外,就在這座他曾拚死保衛的城池前,得到了他最後的結局
      
        斬決
      
        史載:天下冤之
      
        于謙被殺之後,按例應該抄家,可當抄家的官員到于謙家裡時,才發現這是一項十分容易完成的工作,因為于謙家裡什麼也沒有,除了生活必需品外,根本就沒有多餘的錢。(家無餘財)
      
        抄家的官員萬沒料到,一個從一品的大官家裡竟然如此窮困,他們不甘心,到處翻箱倒櫃,希望能夠找出于謙貪污的證據。
      
        不久之後,他們終於發現于謙家中有一間房子門鎖森嚴,無人進出,大為興奮,認定這是藏匿財寶的地方,便打開了門。
      
        房子裡沒有金銀財寶,只陳設著兩樣東西--蟒袍和寶劍。這是朱祁鈺為表彰于謙的功績,特意賞賜給他的,于謙奉命收下,卻把它們鎖了起來,從未拿去示人以顯榮耀。
      
        抄家的人最終收斂了自己一貫囂張的態度,安靜地離開了于謙的家,因為他們眼見的一切都明白無疑地告訴了他們:這個被他們抄家的對象,是一個人品高尚的人,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朱祁鎮事後不久也十分後悔,特別是在徐有貞陰謀敗露後,他曾反覆責問另兩個當事人石亨和曹吉祥,為何要編造謊言誣陷于謙,石亨沒有辦法,只好把責任推給徐有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這都是徐有貞讓我這麼說的。"
      
        朱祁鎮聽到這句話,目瞪口呆,只是不斷搖頭歎氣。
      
        但皇帝是不能認錯的,朱祁鎮便將這一任務交給了他的兒子,八年後,太子朱見深剛剛繼位,便下了一道詔書,為于謙平反,並召回了于謙的兒子於冕。到萬曆年間,懶得出奇的明神宗也對于謙敬仰有加,授予謚號"忠肅",以肯定他一生的功績。
      
        其實于謙並不需要皇帝的所謂嘉許,因為這些所謂的天子似乎並沒有評價于謙的資格。
      
        明英宗之前有過無數的皇帝,在他之後還會有很多,而于謙是獨一無二的。
      
        人們不會忘記,正是這個人在危難之際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保衛京城和大明的半壁江山,拯救了無數平民百姓的生命。
      
        他從小滿懷以身許國的志向,經歷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從一個孤燈下苦讀的學子成長為國家的棟樑。
      
        他身居高位,卻清廉正直,在他幾十年的官場生涯中沒有貪過污、受過賄,雖然生活並不寬裕,卻從未濫用手中的權力,在貧寒中始終堅持著自己的操守。
      
        他是光明磊落地走完自己一生的。
      
        在這個污濁的世界上,能夠乾乾淨淨度過自己一生的人,是值得欽佩的。
      
        而如果他還能做出一些成就,那麼我們就可以說,這是一個偉大的人。
      
        于謙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他的偉大不需要任何人去肯定,也不需要任何證明,因為他的一生就如同他的那首詩一樣,坦坦蕩蕩,堪與日月同輝。
      
        石灰吟
      
        千錘百煉出深山,
      
        烈火焚燒若等閒。
      
        粉身碎骨渾不怕,
      
        要留清白在人間!
      
        這正是他一生的寫照。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19]

        我曾往杭州一遊,並專程去拜祭這位英雄人物,但我到于謙祠時,所見之景象實在讓我大吃一驚,當時正值黃金周,杭城遊人無數,可于謙祠卻是遊人寥寥,極為冷清,倒是遇到幾位外國留學生正在向于謙像鞠躬,驚訝之餘上前攀談,這才得知他們是在大學讀書時看到這段歷史,對這位英雄十分仰慕,特意趕來瞻仰。
      
        聽完他們的話,我無言以對。
      
        抬頭望去,神台之上,于謙先生依然保持著他那從容的神態,想來他在臨刑前也是如此吧。
      
        五百多年過去了,于謙似乎從來都沒有離去過,他始終站在這裡,俯瞰著這片他曾用生命和熱血澆灌過的土地,俯瞰著那些他曾拚死保衛的芸芸眾生。
      
        我釋然了,不管這裡是否門庭冷落,無人問津,也不管這裡有沒有仰慕者前來頂禮膜拜,都與這座祠堂的主人于謙無關。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即使再過五百年,無數浮華散去,于謙依然會站立在這裡,依然會因他的正直無私、勇敢無畏被世代傳誦。
      
        因為他是一個永遠活在我們心中的英雄,是真正的英雄。
      
        而真正的英雄是不會被人們忘卻的。
      
        我堅信這一點。
      
        明代有很多厲害的人物,我曾給這些人物做過一個排行榜,前文也曾提過,于謙在我看來,應該排在第二名,雖然明代有一些人物的豐功偉績不下於甚至超過了于謙,但他們的排名也在于謙之後,這是因為評定的標準由品行有兩項:品行、才能。雖然某些人的才能確實勝過於謙,但他們的品行是有缺憾的。比如朱元璋同志的政治問題和張居正同志的經濟問題。
      
        于謙最為難得的就在於,他不但才能過人,品德上也幾乎無可挑剔,所謂德才兼備者,千古又有幾人!
      
        如無例外,于謙本應排在第一,可惜的是,在他之後,還有另一位高人橫空出世,此人不但文武兼備、智勇雙全,而且五花八門無一不通、三教九流無一不曉,且善始善終,堪稱不世出之奇才。對這位仁兄,英雄的稱呼似乎已不適用了,因為在很多人看來,有一個更適合他的稱呼--聖賢。
      
        這位仁兄也將是我們後面文章中的主角,這裡就不多說了。
      
        最後提一句,于謙死後,他的兒子於冕被罰充軍,而充軍的地點叫做龍門,後來的系列電影龍門客棧就是以此為故事模板的,而那位大反派太監的生活原型就是司禮監曹吉祥同志。
      
        雖然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但閒來無事調侃一下曹吉祥等人,倒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20]

過河拆橋

        殺了一批,換了一批,做新龍袍,修宮殿,改年號(景泰改為天順),足足折騰了一個多月,朱祁鎮終於消停了,這也難怪,平常人搬個家都累死累活的,何況是換皇帝。
      
        按說事情也算順利完成了,可朱祁鎮怎麼也沒有想到,雖然他已經思慮周密,事必躬親,卻還是犯了一個天大的錯誤,而這個錯誤將造就一個中國歷史上絕無僅有的現象,讓朱祁鎮成為歷史的笑柄。
      
        朱祁鎮到底犯了什麼錯誤呢,我們前面提過,朱祁鎮於正月十七日奪門成功,隨即登基為帝,他什麼都考慮到了,卻忘記了那個被他趕下皇位的人--朱祁鈺!
      
        當時朱祁鈺已經奄奄一息,所以朱祁鎮也沒有去理會他,直接就坐上了皇位,可他沒有料到,自己的這個弟弟生命力還很頑強,過了一個多月才死,這還不打緊,要命的是,他忘記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廢黜朱祁鈺的皇帝身份!
      
        這位老兄風風火火地干了十幾天,才猛然想起自己那個只剩半條命的弟弟仍然是皇帝,哭笑不得的朱祁鎮立刻用皇太后的名義宣佈廢黜朱祁鈺,但是已經太遲了。
      
        此時已經是二月初一,也就是說在這十幾天裡,大明王朝同時有兩個皇帝,而且這兩位皇帝都是現任皇帝,外面坐著一個,裡面還躺著一位。此真可謂千古難得一見之奇觀。
      
        朱祁鎮雖然鬧了笑話,但畢竟還是坐穩了皇位,並從此開始了他的第二代統治--天順。
      
        而那些還鄉團成員們在冤殺了于謙之後,前景似乎也是一片光明,如果用童話的語言就此結尾,可以表述為"他們四個人手牽著手,從此開始了幸福的生活。"
      
        但是很可惜,在具有悠久的優秀歷史文化傳統(比如權謀鬥爭、厚黑學)的我國,童話是沒有市場的,類似他們這種陰謀集團,結局總是逃不開兩句話。
      
        一句叫"攘外必先安內",另一句叫"過河拆橋",而從後來的情況發展看,還鄉團大致適用於第二句。
      
        解決外敵,即刻內鬥也算是華夏文明的光榮傳統之一,很快,還鄉團的成員們便十分自覺地依照這一傳統開始了轟轟烈烈的內部鬥爭。
      
        說來有點滑稽,鬥爭的起因並非分贓不均,而是性格不和。因為徐有貞是一個有理想、沒道德、有文化、沒紀律的複合型人才,雖然他心黑手狠臉皮極厚,但還是想做事的,是有追求的。
      
        可是石亨和曹吉祥這兩位仁兄,除了有野心和貪慾外,啥也沒有,如果壞人也分檔次的話,徐有貞就是一個有品位的壞人,而石亨和曹吉祥就是壞人中的渣滓。
      
        夫妻之間性格不和可以離婚,而政治家性格不和最終卻只有一個結局-你死我活
      
        於是,壞人之間的鬥爭就此開始。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3 04:24
(521-530)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21]

你的素質太低!

        徐有貞和石亨、曹吉祥的矛盾從奪門之變後不久就開始了,他們原本是一條繩子上的螞蚱,關係很好,但功成名就之後,徐有貞才發現,他的這兩個同夥素質實在太低。
      
        徐有貞入閣之後,開始操持國家大事,每日忙於辦理各種事務,畢竟他還是一個有追求的人,可石亨和曹吉祥卻截然不同,他們發達之後,只熱衷於幹一件事--貪污受賄,不但如此,他們還不斷在朝廷中安插自己的人,混亂朝綱。
      
        比如石亨同志先後打過多次報告給朱祁鎮,要求封賞奪門有功人員,前後竟多達四千人!真是天曉得這些人都是哪裡來的,估計他連那天晚上在自己家廚房做飯的老媽子(應該是有力的保障了後勤補給)也算了進去
      
        曹吉祥也不甘人後,他的養子、侄子乃至於七姑八婆之類的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也都封了官,令人歎為觀止。
      
        徐有貞每次看到這種烏煙瘴氣的情景,都會不由得羞愧有加:
      
        當年我怎麼和這幫人搞到一起了?什麼素質啊?
      
        自己雖然是一個陰謀家,可那二位仁兄充其量卻只能算是兩個混混,如果繼續跟他們混下去,實在太丟人。
      
        打定了主意,徐有貞開始和曹、石二人保持距離,見面了也不打招呼,他要樹立自己的光輝形象。
      
        石亨和曹吉祥終於發現,這位高學歷的仁兄想洗手下船,和自己決裂。
      
        決裂就決裂吧,怕你不成!
      
        天順元年(1457)五月,還鄉團第一次內鬥正式開幕
         
        這天,徐有貞、曹吉祥等人正在朝堂之上議事,朱祁鎮突然拿出一份奏折,當眾宣讀,內容是這樣的:曹吉祥、石亨等人貪污受賄,專橫霸道、欺上瞞下、排除異己,應予懲戒。
      
        曹吉祥先生當時就懵了,他手足無措,張嘴想要辯解,卻不知說什麼好。
      
        朱祁鎮卻沒有看他,而是微笑著對徐有貞說:"御史敢於直言,是國家的福分啊。"
      
        徐有貞看了尷尬的曹吉祥一眼,也笑了。
      
        這封奏折的作者是都察院御史楊瑄,是個小人物,而根據厚黑政治學第一定律,小人物敢彈劾大領導,排除個人精神失常的因素,唯一的結論就是有人指使。
      
        指使他的人我不說大家也能知道,就是徐有貞。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22]

徐有貞的沒落

        徐有貞沒有理會無地自容的曹吉祥,洋洋得意地走出了大殿。他有充分的理由得意,作為內閣首輔,他能夠調動文官集團的所有資源去對抗他的敵人,他有無數的打手(言官),在他看來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爭。
      
        可是他錯了。
      
        因為他的對手是明代歷史上唯一可以與文官集團對抗的死敵--宦官集團
      
        話雖如此,但當時的宦官集團並沒有太大的權力,司禮監曹吉祥是很難與內閣首輔徐有貞對抗的。
      
        為了解決徐有貞,曹吉祥整日冥思苦想,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長時間的業務(厚黑)鑽研,他終於發現了徐有貞的破綻,並由此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不久後的一天,曹吉祥進宮見朱祁鎮,君臣二人聊天,氣氛和藹,突然曹吉祥話題一轉,貌似輕鬆地說起了宮內的一件事情,且談得津津有味,可他的談話對像朱祁鎮卻臉色突變,大驚失色。
      
        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一幕呢?
      
        因為朱祁鎮十分清楚,這件事情他只告訴過一個人--徐有貞。
      
        於是他急切地打斷曹吉祥,問他是怎麼知道的。
      
        " 是徐有貞告訴我的。"(受之有貞)
      
        然後曹吉祥帶著疑問的表情加了一句:
      
        "皇上還不清楚嗎,外面的人全都知道了!"
      
        這句話同時也宣佈了徐有貞的結局:他徹底完了。
      
        背叛和洩密是皇帝絕對無法忍受的。自此之後,朱祁鎮漸漸遠離了徐有貞,不再將他看作自己的親信。
      
        徐有貞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想來想去,也不明白自己到底那裡得罪了皇帝,受到如此冷遇。面對著朱祁鎮那冷淡的眼神,他無從申辯也無法申辯。
      
        曹吉祥贏了,他終於達到了自己的目標,給了徐有貞一次漂亮的回擊。徐有貞當然不會將那些隱秘的事情告訴他,那他是怎麼知道談話內容的呢?
      
        這個詭計的秘密在於,徐有貞進宮見朱祁鎮時,交談的確實只有他們兩個人,但聽見的卻有三個人,而那個多出來的旁聽者就是太監。
      
        這些皇帝的貼身太監受到曹吉祥的指使,將每次談話的內容告訴他,然後曹吉祥會在不經意間說出這些原本只有天地你我方知的事情,將徐有貞塑造成一個口不把門的奸臣。
      
        曹吉祥十分得意,和石亨彈冠相慶,從此更加飛揚跋扈,這也難怪,也該輪到他了,但曹吉祥想不到的是,他並不是這次勝利唯一的得意者,還有一個人正在暗地裡慶祝著自己的勝利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23]

隱藏者的圖謀

        曹吉祥和石亨所不知道的是,五月的那次彈劾,策劃者並非只有徐有貞一個人,這次攻擊的實際組織者是另一個人--李賢。
      
        在徐有貞看來,這個叫李賢的人是他一手提拔的,絕對忠實於他,事實上,這個人也確實極為精明強幹,很能幫得上徐有貞的忙(史載:頗得其力)。所以他與李賢共同計劃了對曹、石等人的攻擊行動,並收到了一定的效果,這也讓徐有貞更加認定,李賢是一個極為可靠的人。
      
        可是徐有貞不知道的是,這位李賢先生除了是自己的下屬和親信外,還是一個卓越的社會活動家,喜歡廣交朋友,而他的朋友中有一個人叫石亨。
      
        早在徐有貞拉攏之前,李賢和石亨的關係已經十分融洽,石亨曾經勸說李賢參加奪門陰謀,但被李賢拒絕,後來吏部尚書王直退休,繼任尚書王翱也是個很有背景的人,根本不買石亨的帳,石亨十分不滿,便對當時任吏部侍郎的李賢私下表示,準備趕走現在這個不聽話的尚書,由他接任。
      
        吏部是六部之首,吏部尚書被稱為天官,地位顯赫,石亨竟肯把這個位置交給李賢,可見在石亨眼裡,李賢也是"自己人"。
      
        然而出乎石亨意料之外的是,李賢竟然拒絕了,他謙恭地表示自己還沒有能力擔當此大任,還是讓原尚書留任的好。
      
        李賢的這一舉動讓石亨大為感慨,在他看來,李賢這個人與旁人不同,非但不爭名奪利,連到手的大官都不要,實在是個難得的人才,不禁對李賢又多了幾分好感。
      
        可是石亨絕對想不到的是,李賢之所以拒絕自己的好意,是因為他有著更深的圖謀,為了實現這一圖謀,他已經制定了一個周密的計劃,並在暗中窺視著自己的獵物,隨時準備打出那致命的一擊。
      
        而在他的獵物名單上,有著這樣三個名字:徐有貞、石亨、曹吉祥。
      
        徐有貞已經被皇帝疏遠了,但他對自己的處境卻並不瞭解,每日依然以首輔自居,不把曹吉祥和石亨放在眼裡,這也使得他們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大。而上次指使御史彈劾也讓徐有貞償到了甜頭,所以他決定再來一次。
      
        這次他找到了御史張鵬,並搜集了大量石亨、曹吉祥不法的證據,準備向朱祁鎮提出彈劾,和以前一樣,他還是找李賢一起商議,並具體安排行動步驟。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24]

        徐有貞的聰明終於到了頭,皇帝已經不再信任他,他卻沒有自知之明,可是奇怪的是,雖然徐有貞並不通曉其中玄機,李賢卻是知道的,可他非但不阻止徐有貞的行為,反而積極參與籌劃,這一舉動也讓徐有貞倍感親切。
      
        因為李賢知道,他計劃的第一步即將實現,不久之後,他將把一個人的名字從他的名單上劃去。
      
        徐有貞開始行動了,他命令張鵬向皇帝上書彈劾石亨,這個時機很好,因為石亨此刻出征在外,正好可以對曹、石兩人分別擊破,這個算盤打得確實不錯,然而他沒有料到,自己的計劃還沒有等到實施,就已經破產了。
      
        石亨並不是笨蛋,他早已在言官中安排了自己的眼線,就在張鵬準備上書的前一天,他已經得到了消息,便連夜趕了回來,找到了曹吉祥商量對策。
      
        曹吉祥告訴石亨,告狀的事情已經是板上釘釘,變不了了,但只要你跟我進宮幹一件事,保管你我明日太平無事。
      
        然後他領著石亨進宮覲見了朱祁鎮,還沒等皇帝大人緩過神來,曹吉祥便向石亨使了個眼色,開始做他們預先商量好的那件事--痛哭。
      
        看著眼前這二位鼻涕眼淚一起下來,朱祁鎮手足無措,連忙追問出了什麼事情,曹吉祥這才悲痛地說道:"御史張鵬受人指使,想置我們二人於死地,我們沒有辦法,只有請皇上為我們做主!"
      
        朱祁鎮聽了倒也沒有什麼大的反應,畢竟這是大臣之間的矛盾,與他沒有多大關係。所以他表現得十分平淡。
      
        然而石亨接著說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觸動了他,最終決定了徐有貞的結局:
        "一個御史怎麼敢這樣做(安敢爾),現在內閣專權,容不下我們啊!"
      
        專權?
      
        對,就是專權。
      
        石亨的無心之語擊中了朱祁鎮的死穴,他或許是一個好人,或許是一個寬厚的人,但如果有人敢於觸動他的權力,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沒商量!
      
        朱祁鎮決定動手了,他要用實際行動去顯示他的權威,告訴所有的人,他才使這個帝國的統治者。
      
        第二天一早,朱祁鎮便下令關押了張鵬和之前曾經上書的楊瑄,矛頭直指徐有貞。
      
        此時,石亨已經得知,李賢也是攻擊他的策劃者之一,他十分驚訝,也非常憤怒,決定要把李賢和徐有貞一起整死。之後他不斷地在皇帝面前攻擊二人,最終促使朱祁鎮下定決心,把徐有貞和李賢關進了監獄。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25]

        徐有貞得到了一個高級囚犯應有的待遇,風水輪流轉,他被關進了當年于謙呆過的地方--詔獄,整日唉聲歎氣,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裡反思著自己。一切都宛如夢幻,他心思技巧,膽大包天,最終鬥垮了于謙,卻也只高興了四個月,就淪為了囚犯。人生對於他而言,已經落幕了。
      
        可是同樣身在牢獄的李賢卻心如明鏡,其實在這場鬥爭中,他才是唯一的勝利者,他盡力協助徐有貞,利用徐有貞的力量去打擊石亨、曹吉祥。此外,他還充分發揮了徐有貞的盾牌作用,避過了石亨等人的反擊。
      
        不過現在看來,他似乎還是失算了,畢竟他也被關進了監獄,等待著他的是不可知的命運,殺頭、充軍、或是流放?
      
        但李賢卻絲毫不見慌亂,這一天的到來早在他的預料之中,為此,他已經準備了很長時間。
      
        不久之後,處罰決定下來了,總算是皇帝開恩,徐有貞被降為廣東參政,李賢被降為福建參政,這兩個地方在當時都是偏遠地區,也算是一種體面的發配。
      
        走出牢房的徐有貞抬頭看著久違的天空,鬆了一口氣,不管怎樣,這條命還是保住了,而在他的心底,卻對一個人始終感到過意不去,這個人就是李賢。
      
        在徐有貞看來,李賢是自己的親密戰友,也是因為自己才到此地步,所以在臨行前,他特意找到了李賢,滿懷歉意地對他說,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實在沒有料到,如今就要各自上路,離開京城,只好自己保重了。
      
        李賢的反應卻出乎意料,他一點也不沮喪,而是十分客氣地與徐有貞交談,表示自己並不在意,談完後還親自將他送出門外。
      
        徐有貞懷著愧疚走了,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李賢露出了笑容。
      
        "徐有貞,要走的只有你而已。"
      
      
李賢的真面目
      
        徐有貞老老實實地去了廣東,李賢卻沒有,因為就在出發前的一刻,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站出來說話了。
      
        這個人正是那位差點被罷官的吏部尚書王翱,在這關鍵的時刻,他站了出來,為即將出行的李賢說情,在他的大力遊說下,朱祁鎮終於辦了人情案,將李賢留在了京城,並在不久之後恢復了他吏部侍郎的職位。
      
        答案最終揭曉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26]

        李賢不排擠王翱,不擔任吏部尚書,就是為了迎候這一天的到來。因為他需要王翱的幫助。
      
        徐有貞聰明絕頂,認定李賢是他的親信,可是他錯了。
      
        石亨位高權重,對李賢許以官位,以為可以拉攏他,可是他也錯了。
      
        他們都認為這個叫李賢的人會乖乖地聽他們的話,為他們辦事,卻絕不會想到,在李賢的眼裡,他們不過是獵物而已。
      
        他原本可以投靠還鄉團,做大官,拿厚祿,可是他沒有這樣做,在還鄉團肆虐的日子裡,他默默地隱藏著自己,從那些陰謀家身上學習權謀和詭計,並最終用這些武器打倒他們。但他這樣做又是為了什麼呢?
      
        從他後來的言行中,我們可以找到答案:公道。
      
        徐有貞不是李賢的朋友,石亨也不是李賢的朋友,甚至於王翱也不是他的朋友,李賢周旋於這幾個人之間,似乎是個讓人捉摸不定的人,但在我看來,他也有一個真正的朋友,這位朋友的名字叫做于謙。
      
        事實上,李賢和于謙的交往並不緊密,而且他們之間也有政治分歧,在繼位問題上,李賢主張朱祁鎮復位,而于謙似乎對這位太上皇並不感冒,卻主張由他的兒子朱見深繼位。
      
        因為有著不同的政治見解,兩人關係一度比較冷淡,但在那場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中,李賢徹底被這個挺身而出,拯救國家危亡的人所折服,他的勇氣和頑強,清正與廉潔給李賢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混跡官場多年的李賢被打動了,他第一次認識到,在這個污穢的地方,還有像于謙這樣勇於任事,剛直不阿的人。
      
        但轉瞬之間,風雲突變,那群不知所謂的投機者、還鄉團一下子冒了出來,把朝政搞得烏煙瘴氣,還冤殺了為國家耗盡心力的于謙。
      
        在于謙被殺的那一天,李賢做出了他人生中的一個重要決定,他要替這個為國家付出一切,鞠躬盡瘁的人討回公道。
      
        他並沒有站出來公開反對那些人的惡行,因為他知道,這是沒有用的,要想戰勝那些奸邪小人,必須比他們更狡詐,更有權謀,他靜靜地隱藏了自己,細心觀察著對手的動向,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將他們一一擊破。
      
        在這樣險惡的環境中,他逐漸變得成熟,機敏,雖然也曾歷經艱險、身陷不測之地,但他始終沒有放棄過自己的信念。
      
        現在他終於除掉了徐有貞,下面該輪到第二個人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27]

徐有貞的最後結局

        俗話說:風水輪流轉,明年到你家。對這句話,徐有貞應該深有體會,就在四個月前,他得勢之時,把于謙關進監獄卻仍不罷休,一定要置其於死地。但他絕沒有料到,現在這一情況竟然原封不動地套用在他的身上。
      
        他已經萬念俱灰,只想去廣東當一個扶貧幹部,可是石亨卻堅持認為,囚犯的身份更適合這位仁兄。於是又發動言官彈劾徐有貞,而且每天都到朱祁鎮面前去鬧,朱祁鎮被他煩得不行,加上他本人也確實討厭徐有貞,便連夜派人把正在路上的徐有貞抓了回來。
      
        二進宮的徐有貞苦不堪言,他又一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錦衣衛詔獄,並傾情出演了《監獄風雲》第二部。在這裡,他與那些態度"和藹"的看守們重逢了,每天住在潮濕的房間裡,吃著霉變的牢飯,估計還吃了不少悶棍(錦衣衛指揮門達是石亨的人),整日以淚洗面。
      
        可是對於石亨而言,這些還不夠,他一定要殺掉徐有貞,朱祁鎮最終也答應了他的要求,準備選個黃道吉日給徐有貞放血。
      
        可偏偏在這個時候,京城發生的一件事情最終救了徐有貞的命。
      
        就在膾子手在家磨刀霍霍之際,京城突然迎來了一場大雷雨,很多建築被大風破壞,石亨家也被水淹了,古人辦事都講個吉利,婚喪嫁娶都要查查黃歷,殺人也不例外,出了這麼大的天災,大家都人心惶惶,認為此時殺人不吉利,徐有貞就此撿了一條命。
      
        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本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精神,石亨體貼地將已經五十多歲的徐有貞安排到雲南參軍,發揮餘熱,實現了老有所為。
      
        這也算是個不錯的安排,如果把徐有貞發配到遼東參軍,他很有可能在那裡遇到三個月前被自己安排充軍的江淵,成為他的戰友。而按照新兵老兵的排列順序,沒準徐有貞還要幫江淵洗襪子。
      
        之後,徐有貞在那個風景如畫的旅遊勝地扛了四年長矛,天順四年(1460)被放回老家蘇州,苟且偷生十餘年,最後死去。
      
        徐有貞,宣德八年(1433)進士,混跡官場十六年,毫無成就,正統十四年(1449)因為說錯一句話,被人取笑嘲弄,隱姓埋名七年,天順元年(1457)元月投機成功,飛揚跋扈,冤殺于謙。四個月後被關入監獄,免死充軍雲南,最後回到故鄉,在人們的鄙視和謾罵中死去。
      
        對於這個人,我已無話可說。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28]

石亨的智商

        有一句話用來形容石亨是再合適不過了--頭腦簡單,四肢發達。他的智商和武力似乎是成反比的,恰似三國遊戲設定裡的呂布,武力很高,智力很低。
      
        他能夠奪門成功,靠的是徐有貞,能夠打倒徐有貞,靠的是曹吉祥,現在于謙沒了,徐有貞也沒有了,他終於露出了自己那原本啥也不明白的愚蠢面目。
      
        愚蠢表現之一:
        一次,石亨帶著自己手下的兩個小軍官大搖大擺地去見朱祁鎮,言談極為隨意,朱祁鎮見狀,臉色馬上就沉了下來,畢竟這裡是皇帝的地方,不是菜市場,什麼阿貓阿狗的都進來成何體統?
      
        他生氣地問道:"這兩個是什麼人?進來幹什麼?"
      
        石亨卻毫不在意地說道:"是我的心腹手下,希望皇上提拔他們。"
      
        朱祁鎮的忍耐幾乎快到極限了,卻還是耐著性子說:"這事情不急,改日再說吧。"
      
        石亨卻不依不饒:"請皇上今天就批准了吧。"
      
        朱祁鎮冷冷地看了石亨一眼,最終答應了他的要求。但憤怒的種子已經深深地埋下。
      
        愚蠢表現之二:
      
        石亨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有一次帶兵出去巡視,遇到一群瓦剌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砍,結果殺死對方幾十人。回來後他靈機一動,向上報成大同大捷,而石亨也以此為資本,反覆吹噓。
      
        事實上,當時的邊患已經十分嚴重,瓦剌不斷與明朝為敵,發動攻擊,朱祁鎮看到這份邊報,哭笑不得,只好順著意思給了點賞賜算是討個吉利,回頭卻找來了恭順侯吳瑾詢問相關對策。
      
        "邊關吃緊,如何是好?"
      
        吳瑾只說了一句話:
      
        "如果于謙還在,不會有這樣的事情!"
      
        朱祁鎮沉默了,面對這樣的控訴,他也只能保持沉默。
      
        偏偏石彪派的報功使者是個二百五,看著石亨吹牛,他也跟著吹,說什麼斬獲無數,俘虜無數。內閣學士岳正是個喜歡調侃的人,便問他:
      
        "你說俘虜無數,可是人在哪裡啊?"
      
        "人數太多,沒法帶回來,都在樹林裡殺掉了。"
         
        按說這句話應該能搪塞過去,可使者沒有想到,這次岳正卻想把玩笑開到底。
      
        他拿出了當地的地圖,笑著對使者說:
      
        "這附近都是沙漠啊,哪來的樹林?"
      
        石亨的拙劣表演遠不止如此,可這位老兄的腦袋似乎進了水,就是不明白他不過是個打工的,皇帝才是真正的老闆。而不久之後發生的一件事情也徹底斷送了他的錦繡前程。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29]

        在這一年,朱祁鎮在自己的宮殿裡會見了一個特別的客人,正是這次會見解開了一直以來纏繞朱祁鎮的一個疑團,並最終將還鄉團送上絕路。
      
        這位特別的客人叫朱瞻墡,是朱祁鎮的叔叔,他正是當年傳言中要來京城接任皇位的人,也就是還鄉團所說的于謙準備擁立的那個人。
      
        為了打消朱祁鎮心中的疑慮,以免有朝一日被不明不白地幹掉,他特意來到京城說明情況,賓主雙方舉行了會談,會談在熱情洋溢地氣氛中舉行,雙方回顧了多年來的傳統友誼,並就共同感興趣的問題交換了意見,朱瞻墡重申了皇位是朱祁鎮不可分割的財產,表示將來會堅定不移地主張這一原則。朱祁鎮則高度評價了朱瞻墡所做的貢獻,希望雙方在各個方面有更進一步的合作。
      
        會議結束了,朱瞻墡滿意地走了,朱祁鎮卻憤怒了。
      
        事實最終證明了于謙的清白,石亨等人不但飛揚跋扈,不把自己放在眼裡,還借自己的手殺死了于謙,這個冤大頭當得實在窩囊。
      
        朱祁鎮立刻跑去責問石亨,石亨啞口無言,只能把責任推給徐有貞,可是這些托詞更讓朱祁鎮不滿,他不再多言,拂袖而去。
      
        在一旁靜靜觀察的李賢這才驚奇地發現,石亨實在是還鄉團中最蠢、最差勁的一個,和徐有貞相比,他的檔次實在太低,對付這樣的人,根本不用自己動手,他遲早會自取滅亡。
      
        話雖如此,但李賢仍然不敢輕敵,因為在石亨的背後,還有一個曹吉祥。
      
        這個世界上最為殘酷的遊戲就是政治遊戲,因為在這場遊戲中從來都沒有亞軍,亞軍就是失敗者,只有冠軍才能生存下去,李賢明白,在保證能夠完全擊倒對手前,他必須忍耐,接受無數次考驗,等待時機的到來。
      
        可是朱祁鎮卻沒有這樣的耐心,有一次,他私下單獨找到李賢,問了他一個問題:
      
        "這些人(此輩)干預政事,搞得來報告事情的人不來找我,卻先去找他們,該怎麼辦呢?"
      
        李賢慌了,他知道,這位皇帝陛下的不滿已經到達了頂點,想發洩一下,才問出了這個問題,可是自己卻不能實話實說,因為時機還不成熟。
      
        他想了一下,講出了一個堪稱絕妙的答案:
      
        "陛下你自己看著辦吧。"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30]

        有人可能會納悶,這句話不是推卸責任嗎,到底妙在何處呢?
      
        要分析這句話,必須和問題聯繫起來,這句話絕就絕在一語雙關,聽起來好似是讓皇帝自己看著辦,實際上,它的意思是讓皇帝看著"自己辦",收攬大權。
      
        這樣說話確實繞了太多彎子,有這個必要嗎?
      
        很有必要,因為李賢的高明之處恰恰就體現在此處。
      
        李賢比徐有貞聰明得多,他之所以這樣說話,是因為他知道,也許就在不遠的地方,有一雙耳朵正在傾聽他們的談話!他無時無刻都始終記得,自己的敵人絕不僅僅是沒有大腦的石亨,還有一個管太監的曹吉祥。
      
        朱祁鎮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停止了問話,他已經明白了李賢的意思。對於這幾個還鄉團成員,他已厭惡到了極點。但已經發生的事情還不足以讓他最終下定決心,與還鄉團決裂,直到翔鳳樓上的那次簡短的談話。
      
        這年冬天,朱祁鎮帶著恭順侯吳瑾和幾個大臣內監登上翔鳳樓,登高望遠,很是愜意,突然朱祁鎮指著城區中心黃金地帶的一座豪華別墅問吳瑾:
      
        "你知道那是誰的房子嗎?"
      
        吳瑾不但知道這是誰的房子,還知道朱祁鎮為什麼要問這個問題。作為李賢的同道中人,于謙的同情者,他決定趁此機會下一劑猛藥,讓那些人徹底完蛋。
      
        "那一定是王府!"(此必王府)吳瑾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在聽到答案的一瞬間,一絲殺意掠過朱祁鎮的臉龐,他冷笑著說道:
      
        " 那不是王府,你猜錯了。"
      
        他回頭冷冷地看著那些跟隨而來的大臣們,拋下了一句話,飄然而去:
      
        "石亨居然強橫到這個地步,竟沒有人敢揭發他的奸惡!"
      
        夠了,到此為止吧,石亨,你的末日到了!
      
石亨的覆滅
      
        對於皇帝的反感,石亨並不是沒有感覺的,相應的,他也準備了自己的應對,埋伏在皇帝周圍的大臣自不必說,他特意還安插了自己的侄子石彪鎮守大同,自己則統帥京城駐軍,只要一有動靜,便可裡應外合,這是個相當厲害的安排,進可攻,退可守,確實有水平。
      
        陣勢擺好了,朱祁鎮你放馬過來吧,看你敢動我一手指頭!
      
        石亨太天真了,事實證明,朱祁鎮確實解決了他--用一種他絕對想不到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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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3 04:48
(531-540)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31]
      
        在石亨看來,朱祁鎮不過是個任他擺佈的老實人,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敢如此專橫跋扈,現在他已經羽翼豐滿,自然更沒有什麼可怕的。
      
        事實似乎確實如石亨想像的那樣,朱祁鎮那邊一點動靜也沒有,他委託自己最為信任的心腹錦衣衛指揮逯杲四處打探消息,得到的結果是宮內無事,天下太平,看來事情似乎就這麼過去了,然而就在他洋洋自得的時候,卻得知了一個令他震驚的消息。
      
        石彪被抓了。
      
        天順三年八月,一直默不作聲的朱祁鎮突然發飆,將鎮守大同的石彪逮捕下獄。這一舉動大大出乎了石亨的預料,讓他目瞪口呆。
      
        石彪被抓,意味著自己的所有外援已經被切斷,單憑現在手上這些人,別說造反,搞個遊行示威都不夠數,他這才意識到,眼前的這位皇帝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忠厚老實的朱祁鎮了,經過這麼多年的歷練,那個懵懂無知的年輕人已經成為久經考驗的政治老手。
      
        但後悔也太晚了,石亨打起精神,準備迎接朱祁鎮的下一次衝擊。
      
        可是奇怪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自石彪入獄後,朱祁鎮又沒有了動靜,石亨搞不清楚對方到底想幹什麼,便上書表示自己對侄子犯罪負有領導責任,要求罷官辭職回家種田。
      
        朱祁鎮卻和顏悅色地告訴他,你不用擔心,你侄子的事情與你無關,放心大膽地過你的日子吧。
      
        石亨相信了他的話,便不再堅持,放棄了辭職的打算,同時也放棄了他的最後一絲生存的希望。
      
        真正的政治老手是不同於常人的,他們炒菜時從來不用大火爆炒,只用小火慢燉,打仗時從不中央突破,總是旁敲側擊。
      
        從朱祁鎮決定除掉石亨的那一天開始,他已經做好了充足的準備,為了掌握石亨的第一手資料,他策反了石亨身邊的一個人,這個人正是錦衣衛指揮逯杲。
      
        說起這位逯杲,也算是個奇人,錦衣衛出身,人送綽號"隨風倒",但凡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反應極其之快,北京保衛戰有他,奪門之變有他,整徐有貞有他,現在對付石亨,他又毅然站在了第一線。著實讓人佩服。
      
        於是石亨的罪證通過逯杲源源不斷地送到了朱祁鎮的手中,而石亨得到的卻只是每日平安無事的安慰。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32]

        在逯杲的幫助下,朱祁鎮料理了石彪和石亨的其他部下,逐步完成了掃清外圍的工作,現在石亨已經是孤家寡人了,可謂不堪一擊。但出乎意料的是,在這關鍵時刻,朱祁鎮卻停住了進攻的腳步,遲遲不向石亨下手。
      
        逯杲對此十分不解,他不明白,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麼不乾脆解決石亨呢?
      
        但李賢卻是明白的,朱祁鎮這奇怪的舉動早在他的預料之中。
      
        李賢十分瞭解朱祁鎮,這位皇上雖然歷經政治風波,但歸根到底還是個比較忠厚、念及舊情的人,他連擁立自己弟弟的于謙都不忍殺害,更何況是曾經有過奪門之功的石亨?
      
        李賢很清楚,要想破解朱祁鎮那最後的慈悲,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揭開奪門之變的真相!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將這些還鄉團一網打盡!
      
        于謙, 屬於你的公道,我一定會替你拿回來!
      
        時機終於到了,他們已經走到了懸崖的邊緣,很快就將墜入萬丈深淵,永不超生。
      
        現在,只需要輕輕的一推。
      
最後致命的一擊
      
        "石亨已然如此了,可是他奪門有功,革去未免太過了吧!"
      
        當李賢奉詔進宮議事,從朱祁鎮口中聽到這句話時,他立刻意識到,完成最後一擊的時刻來到了。
      
        他突然故作神秘地說道:"不瞞陛下,當初也曾有人勸我參與奪門,可是我拒絕了。"
      
        "什麼!"朱祁鎮頓時大為意外,他馬上厲聲追問,"那你為何不參加呢?"
      
        李賢不慌不忙地說道:"因為即使不奪門,皇位依然是陛下的(天位陛下固有),既然如此,又何必奪呢?"
      
        朱祁鎮糊塗了,這是什麼意思?不奪門我又怎麼會有今天的皇位呢?
      
        他滿腹狐疑地看著李賢,等待著他的答案。
      
        其實從奪門之變發生的那一天起,李賢就已看穿了這場所謂的政變的真相,他很清楚,這其實只是一個投機者的騙局,但當時由於一個關鍵問題尚未解決,他無法給出確切的答案,現在時候到了。
      
        因為解決那個關鍵問題的,就是朱祁鎮與襄王的那一次會面。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33]
      
        正是在這次會面中,朱祁鎮知道了所謂藩王進京繼位是子虛烏有的事情,他十分生氣,卻沒有意識奪門之變的偽裝已因為這件事情的發生被徹底揭去,直到李賢為他解開這個謎團。
      
        李賢帶著狡黠地笑容說出了他的謎底:"陛下難道還不明白嗎,如果景泰(朱祁鈺)一病不起,陛下即使身處南宮,天下也必然為陛下所有啊!"
      
        朱祁鎮沉思良久,這才恍然大悟!
      
        他終於知道了其中的奧妙。
      
        如果諸位還不明白,那麼就讓我來解釋一下這個謎團的開始和結束,下面探案開始:
      
        開端就是徐有貞的那句"不殺于謙,此舉無名",如果細細分析,就會發現,這句話很不簡單,徐有貞之所以能夠得出這樣的結論,是基於兩個前提。
      
        前提1:朱祁鈺已經一病不起,可能很快就會駕崩,他也沒有兒子,到時皇位必然空缺。(此為事實)
      
        前提2:于謙準備擁立外地藩王進京繼位。(此為徐有貞編造)
      
        於是徐有貞就此得出了一個理所應當的結論:奪門有功,謀反無罪。
      
        當年如果不是我們奪門,讓你繼承皇位,你還不知道在哪兒涼快呢?
      
        當年的朱祁鎮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于謙才會被認定為反面典型,而還鄉團卻大受重用。
      
        然而兩年之後的李賢卻用事實戳破了這個看似合理的邏輯陷阱。
      
        前提1依然存在:朱祁鈺沒有兒子,死後皇位必然空缺。
      
        但事情到這裡發生了變化,因為前提2已經被事實駁倒了,那麼一個最為關鍵的問題便浮出了水面--皇位到底會屬於誰呢?
      
        而當你列出所有的可能性後,就會發現,李賢的話是對的,天下非朱祁鎮莫屬!
      
        首先由於朱祁鈺沒有兒子,他這一支已經不可能繼承皇位,其次皇族的其他成員(如襄王)繼位也已被證明是子虛烏有,那麼就只剩下了兩個可能性:
      
        1、 朱祁鎮復位。這對於朱祁鎮而言自然是最好的結局。
      
        2、 沂王朱見深繼位,他是朱祁鎮的兒子,原本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子,更為重要的是,他當年(1457)只有十歲,而維護朱祁鎮的孫太后也還在世,所以皇位傳給了朱見深,也就是給了朱祁鎮。
      
        謎團終於解開了,朱祁鎮這才明白,這場所謂的奪門之變真正的受益者並不是他,而是那些還鄉團。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34]

        李賢看見朱祁鎮已經醒悟,便趁勢又點了一把火:
        "石亨那些人說是迎駕還勉強可以,怎麼能說是奪門呢?!天下本就是陛下的,何必要奪!幸好事情成功了,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事情失敗了,還鄉團那幾條爛命沒了也就算了,可陛下怎麼辦呢(朱祁鈺還活著呢)?
      
        他接著說道:
      
        "如果景泰就此去世,陛下順利繼位,石亨等人便沒有絲毫功勞,他們拿陛下冒險,只是為了自己的榮華富貴啊!"
      
        真正是豈有此理!
      
        被忽悠了幾年的朱祁鎮頓時火冒三丈,他立刻召集群臣,下達詔令:今後但凡奏折一律不准出現"奪門"二字,違者嚴懲不貸!那些冒功領賞的人,趁早自己出來承認領罰,不要等我親自動手!
      
        石亨終於活到頭了。
      
        天順四年正月,時值奪門之變四週年紀念日,石亨光榮入獄,一個月後淒慘地死於獄中。
      
        可他在地府還沒住滿一個月,就在閻王那裡見到了一個熟人--他的侄子石彪也於同月被押赴刑場斬決。
      
        這位正統年間第一勇將就此結束了他的一生,從名將到奸臣,貪婪和私慾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人各有志,無須多說,只是不知他黃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見當年的親密戰友于謙。
      
        所謂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可李賢卻似乎是一個熱愛生命,珍惜時間的人,解決徐有貞和石亨,他只用了四年,現在在他的獵物還剩下最後一個人:曹吉祥。
      
        徐有貞足智多謀,石亨兵權在握,這兩位仁兄都不是善類,與他們相比,曹吉祥實在算不上啥,要學歷沒學歷,要武藝沒武藝。現在還鄉團的兩位主力已經被罰下了場,只剩下了他。對李賢來說,解決這個碩果僅存的小丑應該是他計劃中最為輕鬆的一步,可他沒想到,這個不起眼的曹吉祥不但是最難對付的一個,還差點要了他的命。
        
曹吉祥的雄心壯志
      
        石亨死了,曹吉祥慌了,這也難怪,不用細想,光扳指頭算就能明白,下一個也該輪到他了。
      
        在如此險峻的時刻,一般人考慮的應該是低調為人,苟且偷生,能混個自然死亡就謝天謝地了,可這位仁兄思維卻著實異於常人,他不但毫不退讓,還積極要求進步,他還有著更高的精神追求--當皇帝。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35]

        曹吉祥有個養子叫曹欽,他和曹吉祥一樣,有著遠大的理想和追求,並對此充滿信心,但要真的動手,他還需要一樣東西。為此,他私下找到自己的門客馮益,問了他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
      
        "自古以來,有宦官子弟當皇帝的嗎?"
      
        馮益心知不妙,但畢竟自己在人家裡混飯吃,便順口答了一句:
      
        "曹操"。
      
        對於這個答案,我們有必要說明兩點,首先,這個答案不能算對,因為曹操先生是死後才被追認為皇帝,其次,估計馮益也沒有想到,為了這句話,他賠上了自己的老命。
      
        找到了理論依據的曹欽大喜過望,他立刻在曹操的光輝形象指引下,大張旗鼓地幹了起來。
      
        書生造反,三年不成,而曹吉祥和曹欽用行動證明了自己文化有限,不是書生,他們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準備造反了,昔日司禮太監王振預備幾天,就敢出征打仗,而曹吉祥緊隨其後,籌劃一個多月就動手了。
      
        曹吉祥和曹欽經過"仔細"籌劃,制定了一個簡便易行的計劃(簡單到只有一句話):
      
        曹欽帶兵殺進宮,曹吉祥在內接應,殺掉朱祁鎮,自己當皇帝。
      
        以上, 計劃完畢
      
        制定人:曹吉祥、曹欽。
      
        人才,真是高效率的人才啊
      
        雖然這是一個漏洞百出,不知所謂的計劃,但曹欽敢造反,還是有一定資本的。
      
        他的資本就是手下的韃官。
      
        所謂韃官,就是投降的蒙古兵,從朱棣時代的朵顏三衛開始,蒙古官兵就已經成為明軍中戰鬥力最強的部分,曹吉祥曾經鎮守邊關,深知這些蒙古兵戰鬥力之強悍,便私下招募拉攏蒙古士兵,為自己效力。
      
        實事求是地講,曹欽手下的這些韃官確實相當厲害,其戰鬥力要高於明軍,可那也要看是由誰指揮,放在曹欽手裡,也只能是風蕭蕭兮易水寒了。
      
        但對曹欽有利的一點在於,宮內的駐軍不多,而明代為防止武將造反,調兵手續十分複雜,身為主將,如無兵符,一兵一卒也難以調動。等到大軍齊集,大事已定。所以,成功的真正關鍵在於時間。
      
        只要能夠在城外駐軍調動之前攻入宮城,抓住朱祁鎮,勝利就必定屬於我!
      
        一切就緒後,曹欽開始了他造反前的最後一項準備工作:選定造反日期。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36]
      
        選一個黃道吉日謀反,是古往今來所有陰謀家的必備工作,曹欽也不例外,而他在這個問題上還表現出了一定的科學精神,曹欽並沒有迷信黃歷,而是抱著實事求是的態度去詢問他的同黨,掌管欽天監的天文學家、專業人士湯序。
      
        湯序接受了這個任務,他仰頭望天,認真觀察許久,然後面目嚴肅地告訴了曹欽那個起兵的黃道吉日。
      
        天順五年(1461)七月庚子日  大吉   利動刀兵
      
        曹欽千恩萬謝的走了,他相信這一天是起兵的最好時機,因為他相信科學。
      
        如果他知道湯序為他挑的這個日子到底多"好"的話,只怕他在造反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刀砍死這位仁兄。
      
混亂的夜晚
      
        庚子日  夜
      
        曹欽在自己的家中設宴招待即將參與謀反的韃官們,在宴會上,他志得意滿,對所有的人封官許願,希望在座人等努力放火,認真砍人,造反成功,前途無量!
      
        曹欽造反前請客並不僅僅是請這些人吃一頓,他還有更深的目的。因為這些所謂的韃官都是為錢賣命的僱傭軍,他們能夠背叛自己的國家為大明效力,誰能保證他們不會為了更多的錢出賣自己呢?
      
        所以他雖談笑風生,同時卻用警惕的眼睛盯著在座的人,並囑咐親信看好大門,謹防人員出入。
      
        曹欽思慮確實十分周密,但隨著酒宴的進行,會場氣氛活躍起來,他也開始有些麻痺,然而,就在此時,一個早有準備的人趁機溜了出去。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馬亮,平日並不起眼,曹欽只知道他是蒙古人,卻不知道他有一個叫吳瑾的朋友。
      
        馬亮溜出來後,一路狂奔,直奔吳瑾所住的朝房,此時已經是夜晚二更,吳瑾被上氣不接下氣的馬亮吵醒,聞聽此事,頓時大驚失色。
      
        可是吳瑾驚慌之後,才發現自己也是無能為力,因為他此刻孤身一人,手頭無兵。情急之下,他突然想起還有一個人也住在朝房,便立刻起身去找這個人。
      
        此人就是十二年前北京保衛戰中那個"力戰不支,欲入城"的孫鏜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37]
孫鏜即將成為這個夜晚的主角。



吳瑾實在應該感到慶幸,因為事實證明,在這個混亂的夜裡,正是這位孫鏜起到了最為關鍵的作用,奇怪的是,孫鏜平日並不住在朝房裡,可為什麼偏偏在這個夜晚,他會呆在這個地方呢?



事情就有這麼巧,原來就在一天前,朱祁鎮召見孫鏜,命令他第二天領軍西征,孫鏜收拾妥當,今夜本應該在家休息,可偏偏他身體不適,為了方便第二天出征,便睡在了朝房裡。



估計這種情況幾年也難得遇見一次,可是那位偉大的天文學家湯序經過仔細研究,偏偏就挑中了這一天,找了這麼個蹩腳的傢伙當同黨,曹欽的水準也著實讓人汗顏。



孫鏜從吳瑾口中得知了正在發生的一切,當即作出了決定:立刻報告朱祁鎮。



可是此刻已是深夜,皇帝也已經下班回家睡覺了,而皇宮的門直到白天上朝才能開啟,所以當兩人趕到緊閉的長安門時,他們只剩下了一種選擇——急變。



所謂急變,是明代宮廷在最為緊急的情況下使用的聯繫方法,一旦有十萬火急的事情發生,必須在夜間驚動皇帝時,上奏人應立即將緊急情況寫成文書,由長安門的門縫中塞入。



而守門人則應在接到文書的第一時刻送皇帝親閱,不得有任何延誤,否則格殺勿論!



可這一次出現了意外,孫鏜和吳瑾在長安門外急得團團轉,卻始終沒有把文書投進去。



因為這二位仁兄事到臨頭,才發現他們面臨著一個十分棘手的問題。



吳瑾攤開紙筆準備寫上奏,卻遲遲不動手,只是眼巴巴地看著孫鏜,原因很簡單——他認字不多,寫不出來。



孫鏜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禁不住吼道:「你看我做甚?我要是寫得出來,還用得著干武將這行?」



於是,這兩個職業文盲圍著那張白紙抓耳撓腮,上蹦下跳,卻無從下筆。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情急之下,他們也顧不得什麼文書格式,問安禮儀,便大筆一揮,寫下了中國歷史上最短的一篇奏折,只有六個大字:



曹欽反!曹欽反!



這二位也是真沒辦法了,如此看來,普及義務教育實在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好事。



這封上奏立刻被送呈給了朱祁鎮,危機之中,這位皇帝表現得很鎮定,他當機立斷,下令關閉各大城門,嚴防死守,並立刻逮捕了尚在宮中的曹吉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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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項最為重要工作完成了,但吳瑾和孫鏜明白,真正的戰鬥才剛剛開始,在這個驚心動魄的夜裡,他們兩個人都將面臨生死存亡的考驗。



要知道,曹欽雖然兵力不多,但對付皇宮守軍仍綽綽有餘,如果在天亮援軍尚未到來之前,謀反者已然攻破皇宮,那一切就全完了。面對著前途未卜的茫茫黑夜,吳瑾和孫鏜沒有選擇退縮,雖然他們都是孤身一人,卻毅然決定承擔起平叛的重任。



兩人決定各自去尋找援兵,平定叛亂,穩定局勢,商討完畢後,他們就此分別,並約定來日再見。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長安門前一別,他們再也未能見面



當吳瑾和孫鏜在宮外四處亂竄的時候,喝得頭暈眼花的曹欽終於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  



「馬亮去了哪裡?」



深更半夜,謀反前夕,他又能去哪裡呢?一個清晰的結論立刻浮現在他的腦海裡:計劃已經洩漏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反也活不成了,瞬息之間,曹欽做出了決斷:



反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曹欽帶著他的僱傭軍們出發了,曹氏之亂正式拉開序幕。



然而,也正是從這一刻起,曹欽開始了他讓人難以理解,不可思議的表演。



根據原先的計劃,他們的目的地應該是皇宮,可是曹欽卻擅自改變了方向,他要先去殺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錦衣衛指揮逯杲,他也是曹欽最為痛恨的人,逯杲原先曾經是曹欽的朋友,但後來因為還鄉團失勢,逯杲翻臉不認人,成了曹家的敵人。所以曹欽第一個就準備幹掉他。



此刻,消息靈通的逯杲已經收到風聲,正準備出門跑路,卻恰好撞到趕過來的叛軍,曹欽二話不說,當頭就是一刀,砍掉了逯杲的腦袋。



與此同時,曹欽還派出另一路叛軍進攻東朝房,因為在那裡有著另一個重要人物——李賢。



李賢正在朝房裡睡大覺,突然聽見外面人聲鼎沸,心知不妙,準備起身逃跑,卻被一擁而入的叛軍堵了個正著。



叛軍也不跟他講客氣,揮刀就砍,李賢躲閃不及被砍傷了背部,而其他叛軍也紛紛拔出刀劍,準備把李賢砍成肉醬。



如無意外情況,李賢同志為國捐軀的名份應該是拿定了,可在這關鍵時刻,一聲大喝救了他的性命:



「住手!」



李賢想不到的是,喊出這一聲的人竟然是曹欽。



曹欽剛剛從逯杲家回來,他喝住眾人,一手拿著血刀,一手提著逯杲的人頭,走到李賢的面前,笑著說道:



「李學士(李賢是內閣學士),有勞你了,幫我一個忙吧。」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39]

        這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手持人頭,身上沾滿鮮血的曹欽對眼前的獵物展開笑容,從他後來的行為看,由於原定計劃的洩漏,此時的曹欽似乎已經有些不知所措,行為失常。
      
        李賢終於迎來了他一生中最為危險的時刻,幾年來,他歷經風雨,披荊斬棘,除掉了一個又一個的對手,卻沒有想到,這最後的敵人竟然會狗急跳牆,拚死一博。現在他已經身負刀傷,還成為了對方手中的玩偶。更要命的是,他面對著的是一個不太正常的人。
      
        慌張是沒有用的,鎮定下來,一定有解決的辦法!
      
        李賢恢復了他泰然自若的神情,他強忍住傷口的疼痛,歎息一聲,說道:
      
        " 事情怎麼會到這個地步啊。"
      
        曹欽用一種十分形象的方式回答了他的問題,他把逯杲那血淋淋的頭提到李賢的眼前,一字一句地說道:
      
        "是這個人逼我的!"(杲激我也)
      
        李賢強壓心中的恐懼,深吸了一口氣。
      
        "需要我做什麼嗎?"
      
        曹欽笑了,他突然上前一步,抓住了李賢的手: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是我的原意,請先生幫我代寫一封解釋的奏折呈交給皇上吧。"
      
        李賢萬沒想到,這位仁兄提出的竟然是如此的一個要求,可這位仁兄如此凶神惡煞,沒準寫完後等著自己的就是鬼頭刀,為了爭取時間,他故作為難地說道:
      
        "我寫是可以的,但此地沒有紙筆啊。"
      
        曹欽的臉上又一次浮現出了詭異的笑容,他指向了門外正嚇得哆嗦的一個人:
      
        "不要緊,他有。"
      
        那位被叛軍抓住的第二個人質,就是李賢的死黨--吏部尚書王翱。
      
        與此同時,分頭行動的吳瑾和孫鏜正在黑夜中尋求支援,但情況卻讓他們大失所望,長安門外住著很多文武百官,此刻聽見動靜,卻沒人出頭,看來該出手時就出手在某些時候只是梁山強盜的行為準則。
      
        吳瑾沒有辦法,只好回家找來自己的堂兄吳琮和幾個家丁,向東安門方向奔去,他深通兵法,知道曹欽今夜必反無疑,而叛軍要想抓住皇帝,控制局勢,進攻的目標必然是內城的城門,所以他準備去城門方向打探動靜。
        可他這一去就沒能再回來。
      
        而另一邊的孫鏜也是一頭霧水,他四處尋找沒有結果,情急之下,竟然摸到了太平候張瑾的家裡,要求他帶領家丁幫助作戰。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40]

        張瑾是一位武將,家裡養著很多的家丁,如果他能站出來,確是不錯的辦法,可孫鏜在這個時候去找這位仁兄,只能說他是暈了頭了。
      
        因為這位張瑾就是還鄉團成員張軏的兒子!
      
        雖然張軏在奪門後不久就死掉了,但他的兒子卻還沒有打倒自己老子的覺悟,所以對跑上門的孫鏜置之不理,孫鏜也只好無奈離去。
      
        有人可能會注意到這樣一件奇怪的事情:孫鏜不是準備帶兵出征嗎,為什麼不去調那些兵呢?
      
        孫鏜當然不是白癡,明明有兵還要到處跑,真正的原因在於那些兵只有等到他第二天拿到兵符,奉命出征後才能調得動!
      
        但現在已經沒有辦法了,幫手找不到,城外駐軍也指望不著,眼看就要陷入絕境,孫鏜突然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辦法。
      
        此刻,李賢和王翱已經在曹欽的威逼下寫好了請罪奏折,並塞入了宮門,他們曾以為曹欽準備就此罷手,卻萬萬沒有料到此時的曹欽已經完全失去了控制。
      
        看見那封文書被塞進了門裡,曹欽長出了一口氣,似乎事情已經瞭解,但轉瞬之間,他改變了主意,突然厲聲喝道:
      
        "眾軍集結,即刻攻擊長安門!"
      
        這是一道讓後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命令,曹欽的叛亂計劃已經被揭破,相信他自己也知道,這封請罪文書糊弄不了朱祁鎮,騙不開城門,而且老兄你都請罪了,幹嘛還要打呢?
      
        無論如何,他還是動手了,可他手下的韃官雖然勇猛,卻一直無法打敗長安門的守軍,為了打破這個僵局,曹欽放火燒城門,可守軍也早有準備,他們用磚頭塞住城門,還兼具了防火功能。曹欽在門前急得轉了幾圈,反覆調兵攻打,就是進不去。
      
        無計可施之下,他決定變換進攻地點。
      
        就在幾乎同一時刻,孫鏜帶著自己的兩個兒子來到了軍營駐地,面對巡哨,他沒有亮出兵符,卻運足中氣,氣沉丹田,大呼一聲:
      
        "刑部大牢有人逃跑了!大家快去抓啊,抓住了有重賞!(最後這句話很重要)"。
      
        正在睡覺的士兵被他喊醒,許多人都不予理會,但有些士兵卻聞聲而起,抄起傢伙就跟著孫鏜走了(賺錢的機會怎能放過),後經統計,孫鏜這一嗓子喊來了兩千人,正是這兩千人最終穩定了局勢,平定叛亂。
      
        孫鏜帶著兩千位想發財的志願者來到長安門附近,這才說出了他的真正目的:
      
        "你們看見長安門的火光了嗎,那是曹欽在造反!大家要奮力殺敵,必有重賞!(這句話一定要加上)"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3 0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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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41]
        
        原本想來砍囚犯的士兵們這才知道自己上了當,但既然來了也不能空著手回去,叛軍也是人,打誰不是打啊,反正有錢拿就行。於是大家紛紛捲起袖子憋足力氣,向長安門衝去。
      
        然而當孫鏜到達長安門時,才發現曹欽等人已經撤走,他立刻列隊,隨著叛軍的蹤跡追擊而去。
      
        原來曹欽眼看長安門無法攻下,天卻已經快亮了,於是他決定立刻改變方向,進攻東安門。
      
        然而在行軍的路上,他遇見了另一個往東安門趕的人--吳瑾。
      
        大家都攜帶武器,殺氣騰騰,不用自我介紹也知道是來幹什麼的,於是二話不說,開始對打。此時吳瑾身邊只有五六個人,根本不是叛軍的對手,但他毫無懼意,與叛軍拚死相搏,力盡而亡。
      
        這位于謙的昔日戰友最終死在了在還鄉團覆滅前的前夕,他沒有能夠看到最後的勝利,但人們是不會忘記這個人的--一個為了公道和正義付出一切的人。
      
        曹欽殺掉了吳瑾,帶領著叛軍到達了東安門,開始了新一輪攻擊行動,和長安門一樣,他這次又用上了火攻,燒燬了東安城門。
      
        曹欽原本以為東安門易攻,這才繞了個大圈跑過來,可他實在沒有想到,守東安門的仁兄更不好對付。
      
        東安門的守將沒有用磚頭塞門,卻想了一個更絕的方法。曹欽在外面放火,他也沒閒著,自己竟然找來木頭,在裡面又放一把火!這樣一來火勢越來越大,形成了一片火海,別說叛軍了,兔子也鑽不進來。
      
        曹欽又一次陷入困境,正在此時,尾隨而來的孫鏜趕到了,看見這群深更半夜還在開篝火晚會的仁兄們,他立刻趁勢發動了進攻。
      
        按說到了這個地步,這場叛亂應該很快就能夠結束,可曹欽手下的韃官的戰鬥力實在讓孫鏜大吃了一驚,這些蒙古人在山窮水盡之際仍然十分勇猛,雖然人少卻能以一當十,孫鏜仗著人多,曹欽仗著人猛,戰鬥從東安門一直打到長安門,從凌晨打到了中午,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直沒消停過。
      
        這是奇怪的一天,大臣們早就得到了消息,躲在了家裡不去上朝,老百姓也不上街溜躂,都呆在家裡打開窗戶看街上的這場熱鬧。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42]
        
        最苦的是曹欽,他已經沒有出路了,為了突出重圍,他集中了一百多騎兵,向著包圍圈發動了最後的衝鋒。
      
        可是曹欽的這點把戲在久經戰陣的孫鏜面前實在太小兒科了,他立刻安排了大批弓箭手站在隊伍前列,對縱馬衝鋒者一律射殺,雙方又一次陷入僵局。
      
        這場讓人哭笑不得的造反行動已經持續了十二個小時了,搞成現在這個樣子,是曹欽萬萬沒有想到的,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曹欽發現韃官們的戰鬥力越來越弱,這也難怪,畢竟造反不是請客吃飯,算是體力活,韃官們為造反已誤了中午的正餐,這麼鬧下去誰能受得了?
      
        萬般無奈之下,曹欽逃回了自己的家,跟隨而來的孫鏜隨即領兵包圍了曹家,發動了總攻擊,眼見大勢已去,曹欽投井自盡,結束了他的一生。可攻進曹家的官兵們似乎還沒過癮,順帶著把曹家上下不論大小殺了個一乾二淨(估計是因為帶走了不少東西,順便滅個口)。
      
        這就是權傾一時的曹家最後的下場。
      
        最後補充幾個人的處理結果:當夜,朱祁鎮在午門召開大會,宣佈判處曹吉祥死刑(註:凌遲處死),與他一同被處決的還有在曹家混飯吃的馮益(多說了一句話),業務不精的天文學家湯序(其實我認為他應該算是有功之臣)。
      
        至此,經過歷時五年,驚心動魄的激烈鬥爭,還鄉團的成員們全軍覆沒,正義最終得到了聲張。
      
        "于謙,公道還是存在於世上的啊!"
      
        在那個星光燦爛的夜晚,李賢露出了笑容。
      
        李賢,立朝三十餘年,雖歷經坎坷,卻能百折不撓不改其志,終成大業。官至少保、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士,成化二年(1466)病逝,名留青史。
      
        史讚:
      
        偉哉!宰相才也!
      
        李賢的故事已告一段落,但其身後事卻更為精彩,這位學士大人招了一個叫程敏政的女婿,而在他去世三十四年後,他的女婿主持了一次科考,別出心裁考了一道考題,難倒了幾乎全天下所有的應試舉人,只有兩個人答出了這道題。
      
        可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兩個答出了考題的人不但沒有飛黃騰達,反而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在歷史上留下了截然不同的痕跡。而在那兩個人中,有一個叫做唐寅,我們通常稱之為唐伯虎。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43]

朱祁鎮的遺願

        經歷了無數的刀光劍影,權謀爭鬥,朱祁鎮終於迎來了安寧穩定的生活,就在這片寧靜中,他走向了自己人生的終點。
      
        天順八年(1464),朱祁鎮三十八歲,應該說這是個並不算大的年齡,但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患重疾,奄奄一息,大漠的烽煙,宮廷的爭鬥,耗盡了他所有的精力,現在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待,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這位皇帝的一生並不算光彩,他寵信過奸邪小人,打過敗仗,當過俘虜,做過囚犯,殺過忠臣,要說他是好皇帝,真是鬼都不信。
         
        但他是一個好人。
      
        他幾乎信任了在他身邊的每一個人,從王振到徐有貞、再到石亨、李賢,無論這些人是忠是奸,不管在什麼樣的環境下,他都能夠和善待人,鎮定自若,搶劫的蒙古兵、看守、伯顏帖木爾、阮浪,最後都成為了他的朋友。
      
        可是事實證明,好人是做不了好皇帝的。
      
        這年正月,朱祁鎮在病榻之上,召見了他的兒子,同樣飽經風波的朱見深,將帝國的重任交給了他
      
        然後,這位即將離世的皇帝思慮良久,對朱見深說出了他最後的遺願,正是這個遺願,給他的人生添加了最為亮麗的一抹顏色。
      
        "自高皇帝以來,但逢帝崩,總要後宮多人殉葬,我不忍心這樣做,我死後不要殉葬,你要記住,今後也不能再有這樣的事情!"
      
        "我一定會照辦的。"
      
        跪在床前的朱見深鄭重地許下了他的允諾。
      
        自朱元璋起,明朝皇帝制定了一項極為殘酷的規定,每逢皇帝去世,後宮都要找人殉葬,朱重八和朱老四自不必說,連老實巴交的朱高熾,寬厚仁道的朱瞻基也沒有例外,現在這一毫無人性的制度終於被這位歷史上有名的差勁皇帝廢除了,不能不說是一種諷刺。
      
        朱元璋統一天下,建立帝國,留名青史,朱棣橫掃殘元,縱橫大漠,威名留存至今,他們都是我們今天口中津津樂道的傳奇。他們的功績將永遠為人們牢記。
      
        但在他們豐功偉績的背後,是無數戰場上的白骨,家中哀嚎的寡婦和幼子,還有深宮中不為人知的哭泣,一帝功成,何止萬骨枯!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44]

        朱祁鎮最終做成了他的先輩們沒有做的事情,這並不是偶然的,他沒有他的先輩們有名,也沒有他們那麼偉大的成就,但朱祁鎮有一種他的先輩們所不具備(或不願意具備)的能力--理解別人的痛苦。
      
      
        自古以來,皇帝們一直很少去理解那些所謂草民的生存環境,只要這些人不起來造反,別的問題似乎都是可以忽略的,更不要說什麼悲歡離合,陰晴圓缺
      
        但朱祁鎮做到了,至少在廢除殉葬這件事情上,他理解了後宮那些無辜者的痛苦。八年前,他從一個作威作福的皇帝變成了俘虜,之後又成為囚犯,從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到衣食不繼,相擁取暖,這一慘痛的經歷讓他深刻地瞭解了身處困境,寄人籬下的悲哀,也知道了身為弱者要生存下去有多麼的艱難。
      
        所以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決定違背祖制,去解救那些無辜的人。
      
        應該承認,這是一個勇敢而偉大的行為。
      
        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沒有無故去奪取別人的生命和尊嚴的權利。
      
        雖然他一生中幹過很多蠢事、錯事,但在我看來,他比那些雄才偉略的帝王們更像一個"人"。
      
        我們可以用一句話來評價朱祁鎮的一生:
      
        他是一個好人,卻不是個好皇帝。
      
        天順八年(1464)正月,明英宗朱祁鎮結束了他傳奇的一生,終年三十八歲,太子朱見深繼位,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朝代就此拉開序幕。
      
明憲宗朱見深
      
        曾經有一個朋友讓我幫他解決一個難題:他和他的女友關係很好,但是由於他的女友比他大兩歲,家裡人反對,他拿不定主意,想問問我的意見。
      
        我想了一下,給他講了一個故事,朱見深的故事。
      
悲慘的童年
      
        一般說來,皇帝的童年或許不會快樂,卻絕不會悲慘,明代皇帝也是如此,當然了,首任創業者朱重八同志例外。
      
        但朱見深先生的童年似乎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客觀地講,這位仁兄確實受盡了累,吃夠了苦,雖然他後來終於成功繼位,當上了皇帝,但如果你研究過他的發展史,相信你也會由衷地說一句:
      
        兄弟你實在不容易啊!
      
        正統十二年(1447),朱見深出生了,他是皇位未來的繼承者,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可是沒有人會想到,僅僅兩年之後,他的人生悲劇就將開始。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45]
      
        正統十四年(1449),父親朱祁鎮帶兵出征,卻成了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在大明王朝的最關鍵時刻,朱見深毛遂他薦,被鋌而出,在牙還沒長全的情況下被光榮任命為皇太子,時年兩歲。
      
        兩歲的朱見深自然不會知道,他之所以在這個時候被立為皇太子,有著極為複雜的政治背景。
      
        當時,朱祁鎮戰敗被俘,朱祁鈺即將頂替他哥哥的位置,老謀深算的孫太后早已料到這個弟弟是不會就此罷手的,為防止皇位旁落,她急忙擁立朱見深為太子,並以此作為支持朱祁鈺登基的交換條件。
      
        雖然孫太后成功地將朱見深立為太子,但她深知深宮之中,人心險惡,保不準朱祁鈺先生什麼時候來一個斬草除根之類的把戲,而她自己也不可能時刻與寶貝孫子在一起,為確保安全,她做出了一個決定:派出自己的一個親信去保護朱見深。
      
        她做夢也不會想到,正是這個不經意的決定,改變了朱見深的一生。
      
        她派出的親信是一個姓萬的宮女,從此這位宮女開始無微不至地照料幼童朱見深。
      
        那一年,她十九歲,他兩歲。
      
        事實證明,孫太后的政治感覺是很準確的,朱祁鈺坐穩皇位之後,絲毫沒有歸還的意思,不但自己追求連任,還想讓自己的兒子也能連任。於是在景泰三年(1452),他買通了大臣,廢除了朱見深的太子地位,改立自己的兒子朱見濟為太子。對於這一變動,孫太后雖然極不服氣,卻也無可奈何。
      
        這些政治人物為了自己的利益爭來斗去,卻沒有人意識到,他們的舉動,已經為一場悲劇拉開了序幕。
      
        此時已經五歲的朱見深自然不知道大人們的事情,他每日只是在深宮中閒逛,由於他身處險境,且地位不穩,大家都認為他被廢掉是遲早的事情,所以沒有多少人願意接近這位所謂的皇太子,對他十分冷淡。
      
        從兩歲時起,孤獨和寂寞就不斷纏繞著這個幼童,對他而言,童年是灰暗色的。而在這灰暗的生活中,唯一可以給他帶來安慰的就是那位萬姑姑。
      
        無論周圍的人對他如何冷淡,也無論人們如何排斥他,不陪他玩耍,這位萬姑姑卻總是一直陪伴著他,安慰著他,照料他的生活,雖然他的母親周貴妃也常常來探望他,但宮中到處都是朱祁鈺的耳目,為了不惹麻煩,每次總是來去匆匆,在他那幼小的心靈中,這個日夜守候在他身邊的人才是他可信賴的依靠。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46]

        就這樣,朱見深和他的萬姑姑相依為命,過著這種冷清而又平靜的生活,可有一天,這種生活被打破了,一群人突然闖進了朱見深的宮殿,氣勢洶洶地對他說,你不可以再用太子的稱謂,從此以後,你的稱呼是沂王。
      
        然後這些人告訴他,沂王是沒有權利繼續住在這裡的,你要馬上滾出宮去,因為你的堂兄朱見濟將很快搬進來,成為這裡的主人,新的太子。
      
        接下來要處理的就是原任太子,現任沂王身邊太監宮女的下崗分流遣散問題,而從使用價值方面來說,廢太子還不如廢舊輪胎。這是因為廢舊輪胎還能回收利用,而根據歷史經驗,廢太子往往會一廢到底,永久報廢。
      
        人們很早就知道這個道理,所以這種時刻經常出現的景象就是樹倒猢猻散,身邊的人紛紛收拾行李,離開朱見深,另尋光明的前途。
      
        面對著這一突變,那位姓萬的宮女的表現卻異於常人,她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看著那些離去的人,默默地為朱見深準備著出宮的行裝。
      
        五歲的朱見深並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他只知道他很快就要搬出這裡,而那些熟悉的面孔也即將離他而去,在他的腦海中沒有答案,只有疑惑和憂慮。
      
        "你也會走嗎?"
      
        "不會的,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著你。"
      
        這句話,她最終做到了。
      
        景泰三年(1452),朱見深被廢為沂王,搬出宮外。
      
        這一年,她二十二歲,他五歲。
      
        朱見深的沂王生活開始了,事實證明,這是他人生中最為黑暗的一個時期,雖然他的父親已經從蒙古載譽歸來,但又立刻被委以囚犯的重任,關進南宮努力工作,由於事務繁忙,無法與他見面,而由於他已經搬出了宮外,他的母親周貴妃也無法出宮來看他。此外,他身邊佈滿了朱祁鈺的手下,無時無刻都在監視著他的舉動,如果被人抓住把柄,沒準就要從廢太子更進一步,變成童年早逝的廢太子。
      
        五歲的朱見深,沒有父母的照料和寵愛,沒有老師的耐心教導,身處不測之地,過著今日不知明日事的生活,他隨時都可能被拉出去砍掉腦袋,或者在某一次用餐之後突然食物中毒,暴病不治而亡。對他而言,每一天都可能是生命的終點,每一天都是痛苦的掙扎,而這樣的生活持續了整整五年。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47]

        在這讓人絕望的環境中,只有她始終守在他的身邊,照顧他,安慰他,無論遇到什麼困難,也從未動搖過。
      
        對朱見深而言,這個人已經成為了他的母親,他的朋友,他的依靠,是他不可分離的一部分。在那黑暗的日子裡,這個人支撐著他,和他一起熬過了最困難的時刻。
      
        五年後(1457),朱見深的父親又一次得到了皇位,他的苦日子終於熬到了頭,風水輪流轉,他又一次搬回了宮中,恢復了太子的身份。自然,她仍陪伴在他的身邊。
      
        這一年,她二十七歲,他十歲。
      
        在擔任東宮太子的日子裡,日漸成熟的朱見深逐漸對這位大他十七歲的女人產生了微妙的感情,相信就在這段時間之內,他們的關係發生了特殊的變化。
      
        對於這些情況,他的父親朱祁鎮和母親周貴妃都有所察覺,但他們並沒有阻止,而是為朱見深挑選了三個女子作為皇后的候選人,等待他登基之後挑選冊封。因為他們相信,這個姓萬的宮女絕不可能成為皇后,等到朱見深長大懂事後,自然會離開她的。
      
        天順八年(1464),朱祁鎮病死,朱見深繼位,從此這位萬宮女正式成為了皇帝的妃子。
      
        這一年 ,她三十五歲,他十八歲。
      
        皇后又如何!
      
        雖然明代的宮廷政治十分複雜,王公貴族、文臣武將個個粉墨登場,捲起袖子你來我往,鬥得不亦樂乎,不過在我看來,要論鬥爭水平,後宮的諸位佳麗們也層次甚高,顧盼一笑,舉手投足之間,足以致人死命,可謂巾幗不讓鬚眉。
      
        對於這個問題,其實很早以前,親愛的花木蘭同志就曾經教導過我們:
      
        誰說女子不如男!
      
        太子朱見深成了皇帝,萬宮女也變成了萬妃,大致可以算是功德圓滿,此時的萬妃歷經風波,已經年近不惑之年,但讓眾人驚異的是,這個女人竟然得到了皇帝朱見深的大部分寵愛,很多人都不理解。
      
        而這一情況的出現,對後宮那些正值妙齡的女子們來說就不僅僅是一個理解的問題了,她們十分憤怒,也很不服氣:這樣的一個女人憑什麼得到專寵?
      
        在那些不服氣的女人中,級別最高的是皇后吳氏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48]

        要說這位吳小姐,那可是大大的有來頭,有背景,想當初競選皇后的時候,評委(朱祁鎮)最先定的是一位王小姐,可是這位吳小姐憑著自己家出身官宦,而且交際甚廣,竟然找人搞定了評委,搞了暗箱操作,把王小姐擠了下去。最終當上了皇后。
      
        要知道,皇后的人選是朱祁鎮親自定的,那這位吳小姐到底有什麼神通,能夠改變朱祁鎮的決定呢?
      
        這是因為她認識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牛玉。
      
        關於這個人我們不用介紹太多,只用說兩點就夠了:1、他是朱祁鎮的親信太監。
        2、 朱祁鎮臨死前召見了兩個人,一個是朱見深,另一個就是他。
      
        有這樣的一個人關照,吳小姐當上皇后自然不在話下,實在不用搞什麼潛規則。
      
        有這樣的後台和關係網,年輕貌美的吳小姐自然不把三十五歲的萬阿姨放在眼裡,她絕對無法忍受自己被朱見深冷落,於是她想了一個辦法去整治萬阿姨。
      
        可是不幸的是,事實證明,這不是一個好的方法。
      
        可能畢竟是太年輕了,吳小姐絲毫不考慮後果,竟然直接找到萬阿姨,把她拉回來打了一頓板子。
      
        這個方法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簡單粗暴。當然了,她打這頓板子還是有理論基礎的,她到底是皇后,所以對此美其名曰:整頓後宮紀律。這一頓板子打得萬阿姨差點丟了命,也幫很多後宮的妃子出了一口氣,此時的吳小姐可謂是威風凜凜,風頭甚猛。
      
        據說最猛的風是十二級的暴風,這位吳小姐的舉動也真可謂是暴風驟雨,但事實證明在歷史中,最猛烈的風不是暴風,而是枕頭風。
      
        萬妃挨了打,回去就向朱見深告了狀,在這場爭鬥中,吳皇后靠的是家世和身份,而萬妃靠的是寵信,那麼結果如何呢?
      
        自然是萬妃贏了。(還是皇帝說了算)
        朱見深聽說萬妃被打之後,十分生氣,當即作出了處理。
      
        他廢掉了吳小姐的皇后名分,而此時她剛當皇后一個月。除此之外,吳小姐的父親也被免官充軍,而吳家的老朋友牛玉也被牽連在內,這位原來的司禮監竟然被發配去孝陵種菜,做了菜農。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那位曾挺身而出,平定叛亂的孫鏜也被免了職,原因竟然是據說他和牛玉有親戚關係。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49]
      
        皇后只幹了一個月就被廢掉,這可謂是前所未聞,而且此事竟然牽涉進去那麼多無關的人,影響實在太壞,內閣成員李賢、彭時向朱見深進言,希望皇帝能夠三思,收回成命。
      
        朱見深只是笑了笑,沒有回答,也沒有解釋,只是一如既往地寵愛萬妃。
      
        一年後(成化二年 1466),萬妃迎來了她人生的轉折點,這一年正月,她為朱見深生下了一個兒子,朱見深聞訊大喜過望,立刻封她為貴妃,還為此去宗社祭天,感謝祖宗保佑。
      
        如無意外,萬貴妃的這個兒子必定會成為將來帝國的繼承者,可是遺憾的是,這一幕最終並沒有出現。
      
        第二年,這位皇子就患病夭折了,而這一年萬貴妃已經三十八歲,她幾乎不可能再生育兒女了。
      
        這一事件嚴重地打擊了朱見深,卻並沒有影響到朱見深對萬貴妃的喜愛,此時的朱見深年僅二十一歲,正是少年風流的時候,可他卻一反常態,日夜守在這個大齡女人的身邊,似乎永遠也不會厭倦。
      
        朱見深不急,下面的大臣們可急了,內閣成員彭時估計是分管婦聯工作的,眼看朱見深如此專寵萬貴妃,而這位中年婦女很明顯已經過了生育年齡,擔憂皇帝無後,於是便發揮了文官集團以天下為己任、無論大事小事都要管的居委會工作精神,給皇帝上了一封十分特別的奏折。
      
        這封奏折堪稱奇文,具體內容就不寫了,大致意思是:
      
        皇帝陛下,您的後宮有很多妃子,可是到現在卻還沒有兒子,臣想這應該是陛下過於寵愛某一個人所致吧,所以希望陛下能夠將寵愛分給其他的妃子,這是國家大計啊。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這位彭時先生竟然干涉起皇帝的私生活來,公然上書勸皇帝平時多找其他老婆聯絡感情(文言"雨露均沾"),按說一般的皇帝看到這樣的文書早就跳起來罵了:"我睡老婆,還要你管嗎?"
      
        可這位朱見深先生的反應更加出人意料,他一點也不生氣,只是淡淡地說道:
      
        "這是我的私事,你讓我自己做主吧。"
      
        然後他依然故我。
      
        大臣們的疑惑已經到了極點,他們不明白,這個萬貴妃容貌並不突出,年齡也大了,為什麼皇帝陛下竟然可以忽略那麼多年輕貌美的女子,專寵她一個人呢?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50]
      
        朱見深明白大臣們的疑慮,但他並不想解釋什麼,因為他知道,這些人是不會理解的。
      
        在那孤獨無助的歲月裡,只有她守護在我的身邊,陪伴著我,走過無數的風雨,始終如一,不離不棄。
      
        是的,你們永遠也不會明白。
      
        在這世上,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從來都不需要。
      
        意外的收穫
      
        對於朱見深而言,萬貴妃是他的妻子,是這個世界上最善良、最可信的人,但可惜他不知道,這位萬貴妃還有另外一幅隱藏的面孔。
      
        要知道,雖然朱見深是一個很專情的人,可他畢竟是皇帝,絕不可能只寵信萬貴妃一個人,他也會時常找後宮的其他妃子或是宮女,萬貴妃也從未反對過,雙方似乎相安無事,但朱見深似乎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一個重要疑點:為什麼這麼久過去了,他還沒有任何子女呢?
      
        朱見深萬萬想不到,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是因為所有懷上他孩子的妃子或宮女都被人逼迫墮胎了!而幹這件缺德事正是那位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萬貴妃。
      
        但從來就沒有人告訴過朱見深這些事情,原因很簡單,他們不敢。
      
        如果就這樣搞下去,也許下一任皇帝朱祐樘先生就得另找地方投胎了。但也就在此時,萬貴妃真正的敵人出現了,正是這個人徹底打破了萬貴妃的如意算盤。
      
        說來滑稽,萬貴妃的這位敵手並不是選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
      
        成化初年(1465)  廣西  大籐峽
      
        都察院都御史、遠征軍指揮官韓雍正站在峽谷的入口,仰望著上方的懸崖絕壁,為了平定兩廣土官叛亂,他帶兵千里行軍趕到這裡,卻發現山勢險惡,方向難尋,常年的帶兵經驗告訴他,這裡是最好的伏擊地點。
      
        正當他為找不到一條安全的出山之路發愁的時候,手下興奮地向他報告,他們在前方找到了十幾個當地的儒生和里長,熟悉附近地形,願意為大軍帶路。
      
        韓雍說:帶我去看看。
      
        他緩步走到那些當地人的面前,並沒有迎上前去和他們熱情握手,感謝他們即將為祖國做出的貢獻,卻出人意料地大笑起來:
      
        "就憑你們這幾個人,也敢來行刺!都給我抓起來!"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3 05:57
(551-560)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51]

        儒生里長們大驚失色,左右人卻都是莫名其妙,士兵們隨即上前搜身,果然在他們身上發現了行刺的利器。
      
        部下們十分驚奇:你怎麼就知道這些人是叛軍派來的呢?
      
        韓雍笑著說道:"你們還不明白嗎,此地荒郊野嶺,道路難行,鬼才來閒逛,而且附近都是叛軍,怎麼會有儒生里長四處活動?不是奸細刺客還能是誰?"
      
        這件事情傳到了叛軍那裡,沒文化的土官們十分驚訝,以為韓雍有特異功能,驚為天神,士氣受到了嚴重打擊,不久之後韓雍分兵五路進攻大籐峽叛軍營地,叛軍不堪一擊,被全部殲滅。
      
        得勝功成的韓雍站在山頂之上,俯視著山間的那條大籐,所謂大籐峽即因此籐而得名,歷來被土官們視為聖物,頂禮膜拜。
      
        韓雍笑著問被俘土官:"這籐是幹什麼用的?"
      
        土官對他的調侃態度十分不滿,一臉嚴肅地回答:"此籐橫跨山崖,白天不見蹤影,夜晚方現,是此地天賜神物。"
      
        韓雍的臉上閃過一絲壞笑,對身邊士兵說道:"拿斧頭來!"
      
        沒等土官們反應過來,韓雍突然舉起大斧,朝那籐全力砍去,於是神物就此一斧兩斷,成了廢物。
      
        這下子土官們一下子炸了鍋,個個目瞪口呆,驚慌失措看著韓雍,而韓雍卻只是輕鬆地笑了笑:
        "諸位不要激動,籐斷了也沒什麼,改個名字就行,我拿主意,今後此地就叫斷籐峽吧。"
      
        這就是明代歷史上著名的成化兩廣叛亂和斷籐峽之戰,要說這事也算是個大事,但因為如果和由此事引發的後續事件比起來,那可就只能算是小巫見大巫了。
      
        說來讓人難以相信,後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幕活劇竟是由這樣一件小事引起的:
      
        平定了叛亂後,韓雍準備班師回朝,這時他的一個部下向他請示了一件事:
      
        "我們俘獲了很多當地土民,如何處理?"
      
        韓雍漫不經心地回答道:
      
        "這還不簡單,交當地官衙放歸鄉里嚴加管束就是了。"
      
        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了什麼,便補充了一句:
      
        "去挑一些年輕的,男女都要,我要帶回京去。"
      
        這裡有必要說明一下,韓雍的舉動也算是老習慣了,明朝每逢邊界打仗抓到俘虜,總會挑一些男男女女到京城,送進王府或是宮裡各有不同用場。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52]
      
        一般說來,女的會被安排做宮女,而男的就比較慘,他們的新職業比較統一--太監。偉大的鄭和同志就是這樣進入宮廷的。
      
        韓雍做夢也想不到,他的這一舉動將給大明帝國帶來深遠的影響,並導致了兩個截然不同的結果--八年心驚肉跳的亂世,十八年國泰民安的盛世。
      
        因為在那批進宮的人中,有這樣一男一女,男的叫汪直,女的姓紀,名字不詳。
      
        男的還沒到出場的時候,讓他先在後台等等吧,而那個姓紀的女孩,將成為風光無限的萬貴妃最為可怕的敵人。
      
        最強大的武器
      
        吳小姐的下場讓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一個常識:這個不起眼的中年婦女是皇帝最為寵信的人,如果要得罪了她,只有死路一條。
      
        接替皇后位置的王小姐也是膽戰心驚,經常串門,主動問安,就怕這位無冕之後什麼時候心血來潮,閒來無事整她一下,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這也難怪,吳皇后有容貌有權勢有名分,來勢洶洶,萬貴妃卻只用一個小報告就結束了她的皇后任期,殺人於無形之中,著實厲害得緊。
      
        此時的萬貴妃儼然已經成為了後宮真正的統治者,呼東喝西,指南罵北,但凡有後宮妃嬪宮女懷孕,她便立刻指使手下的人去逼迫墮胎,好不威風,自己生不出來就不讓別人生,真可謂是斷子絕孫、一統江湖。
      
        也就在這個時候,廣西來的紀姑娘進入了深宮,此時的她背井離鄉,孤苦一人,怯生生地注視著周圍陌生的一切,沒有人會想到(包括她自己),就在不久之後,這個羞澀膽怯的小姑娘將會撼動萬貴妃那看似穩如泰山的權勢與地位。
      
        紀姑娘被分配入宮,做了一名普通的宮女,可是出人意料的是,這位宮女一進宮就得到了宮中幾乎所有人的喜愛,因為很快人們就發現,她是一個十分容易相處的人,她原先是廣西土官的女兒,養尊處優,還能夠識文斷字,卻從不因由官宦之家的小姐淪為宮女而怨天尤人,即使人家欺負她,交給她很多髒活累活,她也並不在意,只是一個人默默地做完。
      
        她雖然沒有權勢、沒有背景、甚至於沒有過人的容貌,卻有著一樣女人最為強大的武器--善良。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53]

        她真心誠意地對待每一個人,從不去計較什麼,只是一心一意地完成分派給自己的工作,由於她的出色表現,上級派給了她一個重要的職務--倉庫管理員。
      
        一般來說,這管倉庫實在不能算是個體面的差事,但紀姑娘這個倉管員當得卻是十分風光,這是因為她管的那個倉庫比較特別--錢庫。
      
        更為重要的是,她管的這個錢庫並非國庫,而是內藏庫,這裡有必要解釋一下,國庫裡存放的就是國家的錢,是由戶部管的,而所謂內藏庫裡存的是皇帝的私房錢,由他自己掌管,並不用交給後宮的老婆們(不容易啊)。這也為後來發生的一切打下了伏筆。
      
        成化五年(1469)的一天,紀姑娘正如往常一樣認真清點著倉庫,一個人走了進來。
      
        這位仁兄就是朱見深同志,不知他是不是閒來無事,想去自己的錢庫數錢玩,便一路進了倉庫,正遇上倉庫管理員紀姑娘。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次相遇。
      
        朱見深對這個管倉庫的小姑娘起初並不在意,他關心的只是倉庫裡的錢,四處巡視之後,他開始詢問倉庫的收支情況。
      
        可是問著問著,朱見深突然發現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後宮中女子眾多,許多人幾年也難得見皇帝一面,所以每當真正見面時,往往都是"激動地心,顫抖的手,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對這一場景朱見深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可這一次,通常的那一幕卻並沒有發生。
      
        眼前的這個小姑娘十分特別,雖然初次見面,卻應答如流,而且神情自然,不卑不亢,回答問題條理清楚,井然有序,毫不緊張,好像並沒有意識到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眾多妃嬪爭奪的對象,君臨天下的皇帝。
      
        後宮的那些你爭我奪,勾心鬥角的是是非非似乎與她毫不相干,回答完朱見深的問題,她便退後靜立一旁,不說一句多餘的話;,不問一個多餘的問題。在她的眼中,管理倉庫才是自己唯一的工作。她不想去獲取什麼,也不想去爭奪什麼。
      
        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道德經
      
        朱見深被深深地打動了,這個看倉庫的小姑娘沒有矯揉造作的儀態,也沒有心思機敏的試探,她的身上只有如清風流水一般平淡的隨和與友善,但這已經足夠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54]

        他喜歡上了這個小姑娘,當然了,由於他是皇帝,自然不用經過加深瞭解、互致問候、拜見雙方父母之類的複雜過程,直接就"臨幸"了。
      
        這以後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平淡,倉庫管理員紀姑娘並沒有如諸多後宮小說中描述的那樣飛黃騰達,這並不奇怪,因為以她的性格,是不會主動向朱見深要求些什麼的。
      
        此後,她依然如往常一樣管理著她的倉庫,也從未對人談論過這件事情,對她而言,這件事情似乎從來都沒有發生過。
      
        可是上天偏偏要給她一個不平凡的命運,就在不久之後,她發現自己竟然懷孕了。
      
        按照常理,在古代,要是哪位女子懷上了皇帝的孩子,那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地方政府要到該女子的家中敲鑼打鼓,燃放鞭炮,洽談將來的合作事宜,家中父母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給祖宗上柱香,而那些風水先生們也會跑到這家的祖墳上去搞理論研究,總而言之兩個字--風光。
      
        可當時紀姑娘面臨的環境則應該用另外兩個字來形容--危險。
      
        因為當時的後宮正處於萬貴妃的管轄之下,而這位萬貴妃最不能忍受的聲音就是嬰兒的啼哭,因為對於她而言,這無異於喪鐘的轟鳴。為了她的地位,她必須除掉所有可能對她造成威脅的新生命--包括那些即將誕生的。
      
        出於母親的天性,紀姑娘很想保住她即將出生的孩子,所以她多方隱瞞,可是很不幸,她懷孕的事情最終還是被萬貴妃知道了,於是這位後宮的統治者決定派她身邊的一位親信宮女去處理此事--墮掉那個即將出生的孩子。
      
        奪走她孩子的人就要來了,紀姑娘卻沒有任何對策,她身處後宮,無處可逃,更無處伸冤,她很清楚,之前很多妃嬪的孩子都是這樣被處理掉的,而她作為一個小小的倉庫管理員,又能夠做些什麼呢?
      
        上天無路,遁地無門。
      
        萬貴妃的親信終於還是來了,她走進紀姑娘那所簡陋的住所,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挺起的肚子和驚慌的眼神,沒有說一句話,轉身走了。
      
        然後她回到萬貴妃的寢宮,回復了她的答案:
      
        "她的身體有病,但並未懷孕。"
      
        "你肯定嗎?"
      
        "我肯定。"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55]
        我沒有能夠在史書中找到這個宮女的名字,這並不奇怪,因為在後世史家的眼中,她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不過在我看來,在王侯將相的歷史中,她也有著屬於自己的稱呼--一個有良心的人。
      
        萬貴妃被瞞了過去,而紀姑娘肚子裡的孩子終於保住了性命,後宮又恢復了往日的平靜,但在這平靜的外表下,事情才剛剛開始。
      
        成化六年(1470)  七月   己卯
      
        伴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經歷了痛苦分娩的紀姑娘終於生下了一個男孩,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她欣喜地看著自己的孩子,看著這個剛剛誕生的生命,緊緊地將他擁入懷中。她已經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兄弟姐妹,因為即使他們沒有在戰亂中死去,也注定永遠不能再見面。
      
        現在她終於有了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兒子。
      
        這是幸福的一刻,她孤獨的生命終於有了寄托,有了希望。
      
        可是她的幸福並沒有延續多久,因為這一聲啼哭也驚動了後宮中的另一個人,一個滿懷失落和仇恨的女人。
      
        她終歸還是知道了這個孩子的誕生,嫉妒的火焰在她的心中燃燒起來,為什麼她有孩子,而我沒有?!我才是後宮的統治者,是皇帝最為寵信的女人,任何人都不能將這一切從我身邊奪走!
      
        她下達了命令:
      
        "溺死那個孩子!"
      
        接受命令的人叫張敏,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宦官,但希望大家能夠記住這個名字。
      
        他奉命來到紀姑娘的住所,推開房門,看見了紀姑娘和她懷中正在吃奶的孩子。
      
        這一次,紀姑娘不再驚慌了,歷經這麼多的風風雨雨,她很清楚即將發生些什麼。
      
        她從容地說道:
        "做你該做的事情吧。"
      
        張敏站在門口,靜靜地看著這對母子,一動也不動,過了很久,他走了進去,從紀姑娘手中小心翼翼接過了孩子。
      
        "孩子在這裡不安全,還是交給我吧,過段時候你再來看他。"
      
        他沒有再看紀姑娘那驚愕的表情,抱著孩子逕自走了出去。
      
        張敏抱走了孩子,找了宮中一間空置的房子,安頓了這個孩子,他還和宮中的其他太監商議,從他們那少得可憐的收入中擠出一些錢,買來乳糕裹著蜜糖餵養這個沒奶吃的孩子。在沒人注意的時候,紀姑娘也會經常來看望她的孩子。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56]

        從此,這個孩子就成為了後宮中宮女太監們那枯燥生活的最大樂趣。他們都很喜歡這個孩子,原因很簡單,作為這座冷酷的後宮中的普通一員,他們永遠也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
      
        可是隨著這個孩子一天天長大,張敏等人逐漸發現了一個新的問題:他們養不活這個孩子。
      
        張敏是一個普通的宦官,並非司禮監,而他的同事和那些知情的宮女們都只是這座金碧輝煌的後宮中的最底層,沒有額外的收入,除了自己花銷外,每月根本剩不下什麼錢,雖然這個孩子不用上托兒所,也不用交什麼擇所費,更不用上那些各種各樣的輔導班,但即使如此,他們還是無法承擔養育他的費用。
      
        對於這個問題,紀姑娘也沒有更多的辦法,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倉庫管理員,也沒有額外收入,養不起自己的孩子。
      
        大家都養不起,難道要拿去送給萬貴妃?,正當他們一籌莫展的時候,另一個人說話了。
      
        "那就交給我來養吧。"
      
        講這句話的正是前任皇后吳小姐。
      
        雖然是前任皇后,但畢竟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吳小姐家有錢有勢,養一個孩子自然不在話下,當然了,她的動機估計沒有那麼單純,打倒萬阿姨仍然是她的最終目的,無論如何,這個孩子能夠活下來了。
      
        這之後的五年,紀姑娘的這個孩子一直在宮中生活,雖然他不能出去玩,但在她母親、吳阿姨、張叔叔以及無數叫不出名字的內監宮女的照料下,他一直幸福地成長著--至少比他的父親幸福。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孩子一天天地長大,而這些生活在後宮最底層的人們卻沒有發現,他們已經創造了一個奇跡。
      
        從成化六年(1470)到成化十一年(1475),整整五年時間,緊密森嚴的後宮中多了一個孩子,這一點,幾乎所有的宦官、宮女、妃嬪們都知道,但他們卻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守住了這個秘密。
      
        只有一個人不知道--萬貴妃。
      
        這不是一個故事,而是真實的史實,是發生在以爭寵奪名、勾心鬥角聞名於世的後宮中的史實。在這裡,人們放棄了私慾和陰謀,保守了這個秘密,證明了善良的力量。
      
        讀史多年,唯一的發現是:幾千年來我們似乎在重複著同一種遊戲--權力與利益的遊戲,整日都是永遠也上演不完的權力鬥爭、陰謀詭計,令人厭倦到了極點。但這件事似乎是個例外,它真正地打動了我。
      
        我們這個古老國度有著漫長的歷史,長得似乎看不到盡頭,但我卻始終保持著對這些故紙堆的熱情。
      
        因為我始終相信,在那些充斥著流血、屠殺、成王敗寇,爾虞我詐的文字後面,人性的光輝與偉大將永遠存在。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57]

最後的抉擇



這個吃百家飯長大的孩子就這樣在後宮中快樂地生活著,對他而言,有母親的陪伴,還有那麼多叔叔阿姨寵愛著他,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幸福的,但紀姑娘明白,這種日子是不會長久的,她和她的孩子最終還是要面對命運的最後裁決。



這一天終於來臨了。



成化十一年(1475)  五月   丁卯



朱見深坐在鏡子面前,一個宦官正站在他的身後為他梳頭,端詳著鏡中自己那憔悴的容貌,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雖然他還不到三十歲,卻已未老先衰,這倒也罷了,他真正擔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我還沒有兒子啊!」



當朱見深為自己的不育問題而煩惱時,站在他身後的那個人也正在痛苦中思索著自己的抉擇——說,還是不說?



這個梳頭的宦官正是張敏。



六年前的那個夏天,他奉命去除掉一個孩子,面對著那對孤苦的母子,他最終違背了冷酷的命令,選擇了自己的良知。五年之中,他和這個孩子朝夕相處,看著他一天天地長大,度過了很多快樂的日子,可他很清楚,這件事情總會有一個了結。這個孩子必須獲得他父親的承認,才能活下去,並成為這個帝國的繼承者。



現在時機到了。



但他也很明白,自己不過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宦官,無權無勢,如果說出真相,以萬貴妃的權勢,他將必死無疑。



真相大白之日,即是死期來臨之時。



這是張敏一生中最為痛苦的時刻,要讓這個孩子活下去,他就必須捨棄自己的生命。



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一生低聲下氣,地位卑微,終日帶著討好笑容的張敏終於作出了他人生最後的抉擇——一個偉大的抉擇。



「陛下,你已經有兒子了。」



離別



朱見深驚詫地回過頭,第一次認真地打量著這個為他梳頭的宦官。



「你剛才說什麼?」



「陛下,你已經有兒子了。」



朱見深一動不動地盯著跪在地上的張敏,確定他並非精神錯亂之後,方才半信半疑地問道:



「在哪裡?」



但這一次,張敏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選擇了沉默。



朱見深疑心頓起,厲聲追問道:



「為什麼不答話?!」



跪在地上,半輩子卑躬屈膝的張敏抬起了頭,無畏地看著朱見深,提出了一個條件:



「我自知說出此事必死無疑,但只要皇上能為皇子做主,死亦無憾。」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58]



就這樣吧,我相信我做出了正確的決定。



朱見深被眼前的這個小人物震懾住了,他知道,一個有膽量說出這句話的人是不會說謊的。



「我答應你,告訴我在哪裡吧。」



然後他得知自己有一個已經五、六歲的兒子,正在後宮的安樂堂內玩耍。



此時的朱見深什麼也顧不上了,他喜形於色地奔向了後宮,並立刻派人去安樂堂接他的兒子,大明皇位未來的繼承者。



此時的後宮已經亂成一團,大家都已知道皇帝派人來接孩子的消息,宦官宮女們都十分高興,而妃嬪們也紛紛來到紀姑娘的住處,向她道賀。



這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情,自古以來母以子貴,紀姑娘保住了孩子,很快就能成為紀貴妃甚至紀皇后,甚至有可能取代萬貴妃成為後宮的統治者。



紀姑娘微笑著送走了前來祝賀的人們,然後她關上了房門,向她的兒子做了最後的道別。



她在戰爭中永別了自己的親人,被俘獲進宮,在孤苦中延續著自己的生命,直到這個孩子的出現。六年的含辛茹苦,九死一生,她和自己的孩子最終熬到了出頭的這一天。



但此刻的紀姑娘並沒有絲毫的喜悅,因為她十分清楚,雖然皇位正向她的兒子招手,但死亡卻離她自己越來越近。



萬貴妃會毫不猶豫地殺死所有與她為敵的人,在這座皇宮中,沒有任何人可以保護她的安全,即使她是皇子的母親。而孩子的父親,軟弱的朱見深對此無能為力。



她看著自己的孩子,這個她在世上唯一的親人,最後一次親手為他穿上了衣服,最後一次緊緊地將他擁入懷中,哭泣著向他告別:



「孩子,你走後,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去到那裡,看見一個穿著黃色衣服,有鬍子的人,那就是你的父親啊,今後一切千萬小心,母親再也不能陪伴你了。」



年幼的皇子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周圍的人今天表現得如此奇怪,為什麼母親會痛哭失聲。他只知道,自己就要離開這裡,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去找一個有鬍子的人。



離開了哭泣的母親,這個孩子在他出生六年後第一次走出了自己居住的地方,離開了母親,坐上了迎接他的小轎,踏上了未知的道路。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59]



很快,他到達了這次旅行的終點,他的父親正在那裡等待著他。



由於深居簡出,這位皇子直到六歲還未理髮,頭髮一直垂到了地上,他就這樣跌跌撞撞地向那個穿著黃色衣服,坐在椅子上正凝視著他的人走去。



朱見深看著這個向自己走來的孩子,激動的心情再也無法抑制,他立刻迎上前去,抱住了這個孩子,放在自己的膝上,仔細地端詳著他。



很快,他哭了,他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緊緊地抱著孩子大聲說道:



「這是我的兒子,這是我的兒子啊,他像我!」



不用親子鑒定,不用指認,不用證據,這就是我的兒子,毫無疑問。



他牽著這個孩子回到了自己的寢宮,並告知母親周太后和所有的大臣們,自己有兒子了。



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周太后更是興奮異常,抱著她這個來之不易的孫子絲毫不肯撒手,大家都在為大明帝國後繼有人而高興,只有一個人例外。



後宮中的那個女人已經憤怒地幾乎喪失了理智,派去墮胎的人敷衍了她,派去謀殺的人了隱瞞了她,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孩子的存在,卻沒有一個人告訴她。



「你們都欺騙了我!」



復仇的意願在她心中猛烈地膨脹。



讓那個孩子和她的母親消失,讓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點,敢於欺瞞我的人,一個也不能放過!



那個在宮中躲藏了多年的孩子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生活下去了,他有了自己的寢宮,自己的宮女宦官,自己的從屬,也有了自己的名字——朱祐樘。



紀姑娘也變成了紀妃,正式成為了朱見深的合法妻子,這個廣西來的小姑娘似乎已經迎來了人生的轉折。但事實證明,她對自己命運的判斷十分準確。



朱祐樘進宮一個月後(成化十一年六月),紀妃死於後宮住所,死因不詳。



關於她的死亡方式,最終並沒有一個定論,有的說她是被逼自盡,有的說是突發重病身亡。但她的死因卻似乎並沒有引起什麼爭論,後世那些特別熱衷於挖人隱私的歷史學家們,出人意料地對這件事情也沒有產生太大的興趣。



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兇手的名字以及行兇的動機。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60]



這位從廣西來的小姑娘就此結束了她的一生,直到現在,我們仍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的家庭成員,甚至於她的準確年齡。因為她不善言談,入宮之後大多數時間,她只是靜靜地幹著自己的工作,接受著別人交給她的任務,從未向人談起她的故鄉和親人。



十二年後,她的兒子,已經成為皇帝的朱祐樘曾發動無數人去尋找她母親的家世和親人,廣西各級官員自發動員起來,從布政史到縣令,甚至包括當年曾經出征廣西的韓雍手下的將領們,紛紛赤膊上陣,改行當了戶口查緝員,他們挖地三尺,歷時近十年,把廣西全境翻了個底朝天,鬧得四處雞犬不寧,最終卻只找到幾個想藉機發財的騙子。無奈之下,朱祐樘唯有在當地樹立祠堂,冊立封號,以緬懷對這位偉大母親的哀思。



在歷史上,她最終也只是一個曇花一現,連名字也未能夠留下的女子。



但我仍然記下了她的名字——一個盡力保護自己孩子的母親,一個善良的女人。



聽到紀妃去世的消息,宦官張敏苦笑著歎了一口氣:



「 這一天遲早是會來的。」



幾天之後,他在後宮中吞金自盡。



當一個人不得不走向死亡時,自殺代表著尊嚴和抗爭。



就在給朱見深梳頭的那一天,張敏對天許下了一個承諾,用他的死亡去換取這個孩子的生存。上天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很公平,他履行了義務,給了這個孩子快樂的生活,也行使了權利,把張敏送上了不歸之路。



我查了一下才發現,從仕途上講,這位叫張敏的宦官混得實在很失敗,從頭到尾,他只是一個門監,在今天這一職務又被稱為「門衛」或是「看大門的」。



可就是這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看大門的宦官,卻做出了無數名臣名相也未必能夠做到的事情。面對死亡的威脅,他選擇了良知。



捨棄生命,堅持信念,去履行自己的承諾。這種行為,我們稱為捨生取義。



張敏,是一個捨生取義的人。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3 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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倖存者



紀妃和張敏都死了,短短一個月間,朱祐樘就失去了他最為親近的兩個人,此時的他還不懂得什麼是哀傷,只是偶爾會奇怪為什麼母親再也不來看他。



而與此同時,死亡的陰影也正悄悄地籠罩著這個孩子,對於後宮的萬貴妃來說,這個孩子是個極為危險的人物,他會奪走朱見深的寵愛。於是另一場謀殺的陰謀即將實施。



可能有人會奇怪,如此惡行,難道沒有人管嗎?



要知道,萬阿姨雖然年紀大了,卻並不是傻瓜,她之所以敢如此肆無忌憚地除掉每一個他厭惡的人,其中可是大有奧妙。



她看著朱見深長大,十分瞭解這位皇帝,如果用兩個字來概括朱見深的性格,那就是懦弱。公正地講,朱見深並不糊塗,智商也不低,算是一正常孩子,可童年的陰影使他的性格十分軟弱,並且有極強的戀母情結(關於這個問題,可以參照四百年後弗洛伊德先生的理論),因而極度依賴萬貴妃。



這樣的一個傢伙,有啥好怕?



眼看朱祐樘就要英年早逝,另一個女人站出來挽救了一切。萬貴妃雖然統領後宮,但這個女人,她無論如何也是惹不起的。



此人就是朱見深的母親周太后,按照輩分,萬貴妃還要叫她一聲娘親。要說這位周太后,那可是見過大世面的,想當年,正統土木之變,景泰金刀疑案,刀光劍影,你來我往,周太后都挺住了,萬貴妃搞的這點名堂,只能算是和風細雨的小場面。



「把孩子交給我,看誰敢動他一指頭!」



一聲令下,朱祐樘住進了太后的仁壽宮,這下萬貴妃徹底沒戲了。



可是歷史告訴我們,階級敵人是不會甘心失敗的,不久之後,朱祐樘就接到了萬貴妃的熱情邀請,希望皇太子(此時已冊立)殿下大駕光臨。



朱祐樘也沒想太多,鬆一鬆腰帶就準備上路,此時周太后卻站了出來,鄭重其事地告訴他:



「去到那裡,什麼也不能吃!千萬記住了!」



「要是一定讓我吃呢?」



「就說你吃飽了!」



到了地方,萬貴妃果然拿出了很多好吃的東西,和顏悅色地對朱祐樘說:



「吃點吧。」



朱祐樘收住了口水,說出了違心的答案:



「吃飽了。」



按說事情到這裡就算結束了,可是朱祐樘小朋友,世事難料啊。



「那就喝點湯吧。」



完了,這句沒教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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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低下頭開始思考標準答案,一旁的萬貴妃卻仍在不停地催促著,要說這孩子心眼還真是實在,憋半天憋得臉通紅,終於蹦出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



「我怕有毒!」



萬貴妃目瞪口呆,看著一臉無辜的朱祐樘,幾乎當場暈倒在地:你小子也太直接了吧。



陰謀被搞成了陽謀,這下徹底沒戲唱了,那湯裡到底有沒有毒也不重要了,太子殿下過了一回眼癮,就此打道回府。



萬貴妃暈倒前最後留言:



「這小子現在就敢這麼幹,將來還不得吃了我!」



自此之後,萬貴妃就如同被鬥敗的公雞,徹底失去了往日的威風,不敢再墮掉別人的孩子,而朱見深同志也趁開放的大好形勢,越發神勇,又生下了他的第四個兒子,(前兩個夭折了,朱祐樘是第三個),此後他又接連生了十餘個兒子,一舉徹底洗刷了不育的惡名。可他怎麼都不會想到,除了太子之外,那位第四個出生的皇子在經歷了無數風波之後,最終竟然也成了皇帝。



這些事情得等到四五十年後了,還是先安排成化年間的諸位大人們出場吧,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武林大會



要說這成化年間的朝政,用一個詞就可以完美地概括和形容——一塌糊塗。



這一點也不奇怪,朱見深同志的領導水平實在對不起人,他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怎麼管得住身邊的秘書們?



在這種情況下,成化年間的政治頓時變得異彩紛呈,黑暗無比,而湧現出的各個政治流派更是多姿多彩,百花齊放,聚集在這個混亂的江湖中,召開了一場花招層出不窮,犯規屢禁不止的武林大會。



下面我們開始介紹參加武林大會的各大門派(排名不分先後)



春派



全稱:春藥研究派。



掌門:梁芳



門下弟子構成:術士、番僧



獨門絕技:化學物品研究(春藥,現俗稱偉哥),生理衛生知識研究



仙派



全稱:修道成仙派。



掌門:李孜省



門下弟子構成:和尚、道士



獨門絕技:煉丹(屬化學門類)、修道



監派



全稱:內監宦官派



掌門:汪直、尚銘



門下弟子構成:太監



獨門絕技:地下工作(特務)、打小報告



後派



全稱:後宮老婆派



掌門:萬貴妃



門下弟子構成:宮女、太監



獨門絕技:一哭二鬧三上吊(此絕技經過長期演變,現已普及使用)



混派

全稱:混日子派



掌門:萬安



門下弟子構成:文官集團



獨門絕技:混日子、彈劾(告狀)



這就是當時縱橫江湖的五大門派,要訴說他們的來歷瓜葛,您且上坐,聽我慢慢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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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是江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話說兩千年多前絕世高手贏政一統武林,榮任第一任武林盟主之後,江湖便陷入了眾派林立,腥風血雨的光輝歲月。



在眾多的門派中,資格最老、水平最高的是兩大門派——監派和後派。



這兩派的地位大致相當於少林和武當。其中後派的歷史學名叫做外戚,監派的歷史學名叫權閹。



兩派雖然都服從武林盟主(皇帝)的調遣,但從掛牌子成立那天起,就是不共戴天的死敵,此消彼長,你死我活,幾千年來就沒消停過,而兩派門中也都是高手輩出。



比如監派的趙高、單超、李輔國、魚朝恩以及後派的呂後、楊堅、韋後等人,全部都是縱橫一時的高人,為本派爭得了極大的榮譽。兩派在鬥爭之餘,偶爾也會攜手合作,一旦這種情況出現,武林盟主便會趁機混水摸魚,不斷在兩派間挑起是非,以維護自己的盟主地位。



當然了,有時候如果盟主武功不高,也有可能被這兩派的高手取而代之,如楊堅就成功地脫離後派,成為新的武林盟主。



到了成化年間,這一情況並沒有改變,後派和監派仍然水火不容,而其他門派也趁此機會,開張的開張,壯大的壯大,這就是我們之前介紹過的另外三派。



春派是後派的附屬門派,春派掌門人梁芳原先是後派掌門萬貴妃的物品採購員,由於膽大心黑,敢於中飽私囊,貪污公款,工作幹得十分出色,被提拔為春派掌門,自立門戶。



這裡還要表揚一下梁芳同志的刻苦認真態度,大家知道他是研究春藥的,但他幹這行也真不容易,因為他本人是個宦官,在看得見吃不著且理論脫離實際的情況下,能夠如此賣力工作,著實體現了卓越的鑽研精神和職業素養。



這是春派,下面我們說仙派。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64]



仙派也是一個歷史悠久的派別,該門派最出名的人物應該就是秦朝那個據說去了日本留學的徐福,而到了成化朝,仙派也出人頭地了,該派掌門李孜省原先在江西衙門裡當小公務員,後來改行去京城北飄,順便也幹點詐騙的活。



後來他在行騙過程中遇見了春派掌門樑芳,就當了梁掌門的隨從,而梁掌門對他也甚是欣賞,支持他另立門戶,發揮特長,為盟主朱見深煉丹修道,從而一舉打響了仙派的威名。



接著是鼎鼎大名的監派,此派在明代極為興盛,前有鄭和、王振,後有劉謹、魏忠賢,可謂人才濟濟,而在成化朝,這一派卻出現了分裂。



如同華山派有氣宗和劍宗一樣,監派也分裂成了東監派和西監派,兩大掌門各行其是,彼此之間鬥爭激烈,東監派掌門尚銘根基深厚,秉承傳統,不斷壯大本派的傳統附屬企業——東廠,腳踏實地做好刺探情報、誣陷忠良的特務工作。



而西監派掌門汪直,自從被韓雍大軍帶到京城,挨了一刀變成宦官之後,奮發圖強,打破傳統發展模式,積極進取(拍馬屁),努力爭取盟主朱見深的信任,並以人無我有,人有我優的創新精神在西安門開辦了新型企業——西廠,其企業口號是「沒有最壞,只有更壞」,在掌門汪直的帶領下,全廠職工正全心全意加班加點坑人害人,力圖效益早日超過東廠。



後派就不用多介紹了,成化年間的萬貴妃可謂一女當關,萬夫莫敵,她不但是後派掌門,還是武林盟主朱見深的老婆兼保姆,獨門招式枕頭風和枕頭狀橫掃武林,無人能擋。



最後是混派,此派原叫臣派,本是與監派、後派齊名的大派,門下出過無數如李斯、霍光、房玄齡、王安石、三楊之類的絕頂高手,可是到了此任掌門萬安的手中,門庭冷清,萬掌門武藝稀鬆,除了堅持練習磕頭功和拍馬功之外,沒有什麼其它的本事,逐漸成為了後派和監派的附庸,直到十幾年後,這種情況才得到了改觀。



綜上所述,成化年間的武林形勢是這樣的,後派和春派、仙派是同盟關係,可稱之為泛後陣營。監派內部存在矛盾,對外則與後派同盟敵對,最窩囊的是混派,無論監派後派它都不敢得罪,派如其名,只能乖乖地混日子。



以上就是武林五大門派的情況,相信你已看得出,這些都是所謂的邪派,如果你還在等待著名門正派的出現,恐怕就只能失望而歸了,因為此時江湖的情形完全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這年頭,沒有好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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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派風雲錄

各派都到齊了,好戲也就該上演了。



春派掌門樑芳,卓越的藥品批發商,物品採購商,他的發家之路主要有兩條,其一是送禮給萬貴妃,此外就是製造春藥送給皇帝,兩面討好,大家都喜歡他,所以在一段時間裡他十分得勢。



他雖身為宦官,卻並非監派成員,當時的宦官首領司禮太監尚銘和懷恩都曾試圖收編他,梁芳的回答卻是:你算老幾?一邊涼快去吧。



他仗著有人撐腰,大肆侵吞財物,朱見深同志的內藏原本有很多私房錢,可沒過幾年,就被這位仁兄用得乾乾淨淨,氣得盟主大人幾天吃不下飯。



但梁掌門也有一個好處,由於他本人讀書少,沒什麼見識,和王振、魏忠賢等人比起來,檔次差得太遠,除了撈錢之外,也就是幫萬貴妃去後宮墮個胎,更大的壞事他也幹不出來(不是不想,實在是水平不高),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做過的最有影響的事情竟然是招募了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後來的仙派掌門李孜省。



如果要問五派中誰最受朱見深的寵信,估計很多人會回答是後派或者監派,但實際上,朱見深最看重的恰恰是這個不起眼的仙派掌門李孜省。



對這一點,實在不必吃驚,朱見深的心聲可以明確地告訴我們原因:



我真的還想再活五百年!



春藥也好,耳目也好,老婆也好,只要有這條命在,隨時都可以再找。



生命是最寶貴的,朱見深明智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所以,號稱可以長生不老的李孜省自然成了朱見深的寵臣,而他本人也可謂再接再厲,不滿足於用修道成仙糊弄盟主,在煉丹的同時還在生產線上加入了副產品——春藥,開始搶自己老領導梁掌門的生意。



這樣一來,多面手李孜省就成了炙手可熱的人物,混派的掌門萬安和大弟子劉吉、二弟子彭華都是靠他的關係才進入內閣,做大官的。



可這位掌門並不滿足,他還打算跨行業發展,竟然把手伸到了特務工作上,自己組織人員為盟主大人探聽消息,這下子可算是捅了馬蜂窩,東廠西廠的眾多特務們都眼巴巴地靠著這行吃飯呢,你李孜省算是個什麼東西?!竟然敢打破壟斷,搞競爭!



監派掌門尚銘、汪直捲起褲腿,抄起傢伙,準備向這個無名小捽髮動進攻。



可是鬥爭的結果是他們意想不到的。



李孜省和太監的鬥爭就放到後面吧,先說其他兩個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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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派就沒有什麼可說的了,萬貴妃仍然過著她的日子,三天兩頭巡視後宮,然後心又不甘地凝視著太子東宮的方向,僅此而已。





下面輪到混派出場了,我個人認為,這是最有趣的一個門派。



在成化五年(1469)之前,內閣是一個莊嚴神聖的地方,那時的內閣成員是商輅和彭時。



商輅也算是老熟人了,早在北京保衛戰時,他就露了一次臉,站出來支持于謙的主張,但他更出名的還是他的考試成績——連中三元。想當初鄉試發榜的時候,榜剛剛貼出來,人家還在瞪大眼睛找名字,他隨便看了一眼,就打道回府睡覺去了。同鄉問他怎麼不找自己的名字,他若無其事地指著榜單說道:



「費那功夫幹啥,排最上面那個不就是我嘛!」



除去靖難時被朱棣打擊報復,刪去名字的黃觀,他是明代唯一一個完成這一高難度動作的人,事實證明,他的為官之道確實十分出色,而另一位內閣成員彭時也是狀元出身,為官清正,在他們的帶領下,大明帝國有條不紊地向前行進。



就在這個時候,萬安進入了內閣。



萬安,四川眉州人,正統十三年(1448)進士,這位仁兄書讀得很好,當年高考全國第四名,位居二甲第一,可惜從他後來的表現看,他實在是應試教育的犧牲品,高分低能的典型代表。



他入閣後,不理政務,只是一門心思地幹成了一件事——拉關係。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姓氏資源,竟然和萬貴妃拉上了親戚。



什麼親戚呢?



據萬安同志自己講,萬貴妃的弟弟的老婆的母親的妹妹是他的妾,這可是了不得的近親啊!



於是他跑到萬貴妃的弟弟家,聲淚俱下地認了這門親事,並光榮地宣佈,我萬安終於找到親人了啊!



無論親戚是真是假,萬安確實獲得了提升的機會,成化十四年(1478),商輅退休回家,萬安成為了內閣首輔。



從此,在他的「英明」領導下,文官團體的歷史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混派時代。



話說這混派雖然以混日子為第一宗旨,卻也並非毫無作為,承蒙江湖各位人物看得起,混派的許多精英都被賦予了外號。叫起來甚是響亮,不可不仔細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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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號黨



混派掌門萬安,江湖人送外號「萬歲閣老」



成化七年(1471),萬安和內閣其他兩名成員商輅、彭時前去拜見朱見深,商討國家大事,彭時開口剛談了幾件事,正說到興頭上,突然聽見旁邊大呼一聲:



「萬歲!」



回頭一看,萬掌門已經跪在地上磕頭了。



商輅、彭時瞠目結舌,呆了一會兒,無奈地歎了口氣,也跪了下來,磕頭叫道:



「萬歲!」



這奇怪的一幕之所以會發生,完全是因為萬安的那一聲萬歲,這關係到一個嚴肅的禮儀問題。



在清代,官員之間商談事情,若端起茶杯,就意味著本人不想再談,請你走人,即所謂端茶送客。



而明代面聖也有著一套禮儀,朝見完畢,口呼萬歲,這意思就是皇上再見,俺們下次再來。



萬掌門不知是不是急著上茅房,沒等談幾句,匆匆忙忙地喊了再見,搞得內閣極為尷尬,成為了滿朝文武的笑柄,故而有了這個光榮的稱號「萬歲閣老」。



混派大弟子劉吉  江湖人送外號「劉棉花」



劉吉,河北人,正統十三年(1448)進士,是萬掌門的同期同學,成化十一年(1475)成為內閣成員,這人品行和萬安差不多,但還有一點要強於萬安——臉皮更厚。



明代彈劾成風,言官也喜歡管閒事,劉吉這種人自然成為了言官們的主要攻擊對象,可這位仁兄心理承受力好,言官說了什麼權當沒有聽見,所以江湖朋友送他一個雅號「劉棉花」。



何意?



棉花者,不怕彈也!



混派跟班小弟倪進賢  江湖人送外號「洗鳥御史」



倪進賢,安徽人,半文盲,拜入萬掌門門下,系關門弟子,身無長物,卻有著一個祖傳秘方,據說配成藥粉融於水後,可以治療ED(學名),萬掌門估計親身試驗過,所以一喜之下,讓這位兄台干了個御史。



要是換在今天,他大可不必去幹什麼御史,投身醫藥界,必定能興旺同類行業,勝過輝瑞公司,為國爭光。



考慮到他對萬掌門的巨大貢獻,江湖朋友十分尊敬地送給他一個外號「洗鳥御史」。



內閣中碩果僅存的劉翊,基本上也是每天混日子,至於下面的六部尚書,著實不愧為混派的優秀弟子,秉承門派章程,每日坐在衙門裡喝茶聊天,啥事也不幹,嚴格遵守門規。



由於成化內閣及各部官員的優異表現,人民大眾特別授予他們集體榮譽稱號:



內閣三成員集體獲得「紙糊三閣老」光榮稱號



六部尚書集體獲得「泥塑六尚書」光榮稱號



這是群眾給予他們的肯定。





歎服,歎服,都是些什麼玩意兒!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68]



下面我們將最後一個門派——監派,之所以把它留在最後講,是因為成化年間最大的黑幕、最狠毒的人物都由此派而起,卻也由此派而滅。



汪直的奮鬥史



在韓雍帶回來那一大群俘虜中,汪直並不是一個顯眼的人,也沒什麼特長,卡嚓之後老老實實地做了宦官,不過他的運氣很好,在宦官培訓完畢分配時,他有幸被分到了後宮侍候皇帝的一位妃嬪——萬貴妃。



事實證明,雖然汪直沒有啥才藝技術,但他的服務態度是十分端正的,服務水平也很高,哄得萬貴妃十分開心,一來二去,萬貴妃就推薦汪直到朱見深那裡繼續培養深造,而汪直也著實不負眾望,步步高陞,最終成為了御馬監的太監。



我們曾經介紹過,御馬監是僅次於司禮監的重要部門,能爬到這個位置,可以說已經是宦官中的成功人士了,可是汪直並不滿足,他又把手伸向了皇宮內最為神秘的太監管理機構——東廠。



汪直自發組織人外出打探消息,匯報京城及各地的一舉一動,表現自己的情報收集能力,就是希望朱見深能夠把東廠的控制權交給他。一時之間,京城內外四處都是汪直的便衣密探,沒日沒夜的打探消息,抓人關人,勢頭非常之猛。



有了這些「政績」,汪直便得意洋洋地去向朱見深匯報,準備接手東廠這個明朝最大的特務組織,干一把地下工作。



盟主大人聽取了他的報告,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並表示希望他繼續努力,可盟主似乎講上了癮,在上面長篇大論,講得頭頭是道,就是不說關鍵問題,汪直跪得腿發麻,終於忍不住插話:



「皇上,東廠的事情應如何辦理?」



盟主被打斷了發言,卻並不生氣,只是笑著擺擺手說道:



「那個人幹得還不錯,就這樣吧。」



汪直的東廠夢想就此破滅。



盟主口中的「那個人」就是現任東廠掌印太監尚銘,這可不是一個簡單的人。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69]



尚銘入宮很早,辦事十分利落,性格極其謹慎(注意這個特點),東廠在他的手下搞得有聲有色,為了擴大財源,他還幹起了副業——綁票敲詐。



尚掌門有一個公認的閃光點——對待工作認真負責,對他的副業也是如此,他一上任,就搞了一個花名冊,上面一五一十的記載了京城各大富戶的地址、家庭環境,並就財富多少列出了排行榜。



同時他還有著紮實的哲學功底,始終堅信世界是一個聯繫的整體,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聯繫的,每當東廠有了案件,他都會把這些富戶和案件聯繫起來,並且逐個上門抓人,關進大牢,讓家人拿贖金來才放人。



這實在是一件十分缺德的事情,但出人意料的是,雖然他一直這樣幹,名聲卻還不錯,許多人談到他還時有誇獎,著實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



這是因為尚掌門還有一個很大的優點——講究誠信。他雖然綁票,卻從不虐待人質,而且錢到放人,從不撕票,和他打過交道的人質家屬也不禁如此感歎:收錢就辦事,是個實誠人啊。



此外他雖然劫富不濟貧,卻也不害貧,從來都只在富戶身上動手,不惹普通百姓。在中下層群眾中間很有口碑。他資歷很高,卻從不欺負後輩,人緣很好,還經常給盟主大人和後宮萬掌門送禮,群眾關係也不錯。



這樣的一個人,汪直自然是扳不動的。



可是汪直實在是一個很執著的人,他下定決心要打破尚銘的壟斷,開創特務工作的新局面。禁不住他的反覆要求,成化十三年(1477)朱見深終於特批汪直開辦新型企業——西廠。



新官上任的汪直對此傾注了全部的心力,他立刻頒布了廠規和指導方針,大致可以概括為:



東廠害不了的,我們害,東廠整不死的,我們整,東廠做不到的,我們做!



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此後,西廠特務就成為了死亡的代名詞,他們比東廠手段更為狠毒,一般百姓進了西廠幾乎就等同於進了鬼門關,壓根就別想活著出來。京城上下人心惶惶,談虎色變。



西廠日以繼夜辛勤工作,可不久之後,汪直卻鬱悶地發現,無論業績還是名聲,他的西廠始終趕不上東廠。這是很自然的,畢竟東廠有著悠久的歷史和特務文化積澱,短時間內西廠確實望塵莫及。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70]





汪直是一個不服輸的人,他不願意屈居在尚銘之下,也不願意等待,為改變這一局面,他發動下屬提合理化建議,並虛心採納意見。



很快,一個下屬給他出了一個主意,要想快點壓過東廠,就得解決幾個重量級的人物,這樣才能短時間內打出威信,打響西廠品牌。



事後證明,這是個餿主意。



可是汪直卻覺得這個建議十分好,立刻準備付諸實施。



方針已經確定,那麼拿誰開刀呢?



汪直冥思苦想,終於找到了一個當時誰也不敢惹的人物,他決定首開先例,用來樹立自己的威信。



這位即將倒霉的仁兄叫覃力鵬,也是個太監,他雖然不在京城,卻是除汪直外,地位僅次於司禮太監懷恩和東廠太監尚銘的第三號人物,時任南京鎮守太監。



明代雖然遷都北京,但南京依然是明朝都城,南京鎮守太監向來就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職位,而且覃力鵬背景深厚,和許多皇親國戚都有私人關係,雖然經常違法,卻從來沒有人敢找他的麻煩。



可是這次汪直決定麻煩一下他,雖然同是太監,但為了西廠的品牌,只好犧牲老兄你了。



他打定主意,馬上動起手來,收集了很多覃力鵬的罪證(那是相當容易),東扯西拉的,竟然搞出一個罪當斬首的結論。



覃力鵬萬沒想到,汪直竟敢拿他開刀,可這位仁兄也實在不是好欺負的,他連夜派人入京,做了一番工作,結果大事化小,被批評了兩句也就算了。



汪直沒有打垮覃力鵬,卻也得到了朱見深的表揚,被授予敢於辦事,公正無私的稱號,受到領導稱讚的汪直頓時精神煥發,接連搞出了幾件莫名其妙的事情。



首先是幾個刑部官員,剛剛從外地出差回來,一進京城就被西廠的人逮捕,放進牢裡猛打了一頓,也不說他們犯了什麼法,就又被釋放出獄。搞得這幾個人稀里糊塗,還以為是在做夢。



之後是一個外地的布政史進京辦事,還沒等找地方住下,也被西廠的人拉去打了一頓,吃了幾天牢飯。



這當然都是汪直指使的,他的行為看似很難理解,其實只是想證明一點:



他能夠在任何時間,以任何理由,解決任何人。



此時的汪直內有皇帝的寵信,外有西廠的爪牙,在很多人看來,他已經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成功太監。



可是汪直並不這樣認為:



成功?我才剛上路哎。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3 1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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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71]


他沒有滿足於目前的業績,謙虛地認為還需要不斷地進步,為了更好地確定自己的權威,他決定尋找第二個重點打擊的目標。不久後,他找到了。



這次被盯上的人叫做楊曄。他本人雖然只是個小官,名氣不大,卻也不是等閒之輩,他的曾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三楊」中的楊榮。由於在家惹了麻煩,他和他的父親楊泰一同來到京城暫住。



對汪直來說,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這一次,他準備徹底解決問題。



當然,他不會想到,這件事情中最終也解決了他自己。



汪直派人逮捕了楊曄和他的父親楊泰,關進了大牢。



在牢裡,汪直耍起了流氓。他下達命令,給楊曄表演了東廠樂隊的拿手節目「彈琵琶」。



所謂「彈琵琶」,並不是演奏音樂,而是一種獨特的行為藝術。具體說來,是用利刃去剃人的肋骨,據說行刑之時痛苦萬分,足可以讓你後悔生出來。這一招當年開國時老朱也沒想出來,是東廠的獨立發明創造。



可憐 楊曄先生,足足被彈了三次,體力不支,竟然就死在了監獄裡。



汪直卻並不肯善罷甘休,一定要把事情做絕,他接著安插罪名,判處楊曄的父親楊泰死刑,斬首。



此時的西廠也已經囂張到了頂點,比如楊曄的叔父楊仕偉,時任兵部主事(正處級),西廠沒有辦理任何法律手續,逮捕證也沒一張,就跑到他家裡去抓人,半夜三更,搞得雞飛狗跳,住在旁邊的翰林侍講陳音聽見動靜,十分惱火,拿出官老爺的派頭,隔著牆大喝一聲:



「你們這樣胡作非為,不怕王法嗎?!」



可對面的西廠特務倒頗有點幽默感,也隔牆答了一句:



「你又是什麼人,不怕西廠嗎?!」



事情鬧大了,汪直卻滿不在乎,畢竟楊曄本人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人物,可後來事情的發展徹底打破了他的幻想。



他沒有想到,雖然楊榮已經死去多年,但威信很高,是文官集團的楷模,他的子孫出了事,大臣們怎肯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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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作出反應的是內閣首輔商輅,他派人查明了楊曄的冤情,召集內閣開會,痛斥汪直的罪行,並寫了一封奏折給朱見深,要求廢除西廠,罷免汪直,其中有一句非常厲害的話:



「不驅逐汪直,天下遲早大亂!」



朱見深發怒了,他雖然脾氣溫和,看到這句話也氣得不行,大叫道:



「用一個太監,也會天下大亂嗎?!」



他十分激動,立刻叫來身邊的人,傳達了他的口諭:



「讓商輅明白回話,到底是誰指使他的!主謀是誰!」



朱見深很少發火,但發起火來絕不善罷甘休,按照常理,商輅要吃大苦頭了。



但他這次的運氣實在不錯,因為奉命傳旨的人,是司禮太監懷恩。



懷恩,山東人,本姓戴,宣德年間,因父親涉罪抄家,他被逼入宮成為宦官,改名懷恩,歷經三朝,最終成為了手握重權的司禮太監。



這是一個十分關鍵的人物,正是他多次挽救了時局,並在最後時刻力挽狂瀾,將朱祐樘送上了皇位。



懷恩奉旨出發了,他剛剛領教了朱見深的怒火,卻沒有想到,在內閣等待著他的,是另一個更為憤怒的人。



懷恩來到內閣,剛好商輅、劉吉、萬安等人都在,他便二話不說,傳達了朱見深的口諭:



「奏折是誰寫的,何人指使?!」



這是兩句十分嚴厲的問話,說明皇帝生氣了,後果很嚴重,可商輅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不但沒有絲毫畏懼,反而拍案而起,大聲說道:



「奏折是我寫的,也是我主使的,那又如何!你就這樣回復皇上好了!」



「汪直不過是個太監,竟然敢私自關押處死朝廷官員,擅自調動邊關將領和內宮人員,讓他這樣放肆下去,天下必定大亂!不除汪直,王法何在!」



商輅這一激動,內閣的全體成員也跟著激動起來,你一言我一語大有鬧事的苗頭。



關鍵時刻,懷恩保持了鎮定,他安撫了商輅等人,即刻緊急回復朱見深,轉述了商輅的回復,希望朱見深認真考慮。



聽完了懷恩的匯報,朱見深感到了一絲恐懼,他意識到,商輅是對的,汪直已經成為了一個有威脅的人,必須採取行動了。



不久之後,朱見深下諭,罷免了西廠,將汪直逐回御馬監。



對於內閣來說,這是一次了不起的勝利,商輅等人彈冠相慶,高興萬分。



但與此同時,御馬監太監汪直卻並不沮喪,因為他十分清楚,軟弱朱見深不會堅持多久,他仍然需要自己,不久之後,他就能回到原來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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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直的疏忽



汪直是對的。



對於朱見深而言,正確還是錯誤、忠臣或是奸臣,都並不是那麼重要,童年時候的經歷給朱見深打下了深刻的烙印——過得舒舒服服就好。



所以他需要的並不是在背上刻字的武將,也不是在朝廷上罵人的文官,他只喜歡一種人——聽話的人。



汪直是一個聽話的人,不但老老實實地伺候朱見深,還能夠提供各種娛樂服務,這樣的人上級自然不會讓他閒太久。



於是不久之後,西廠重新開張,汪直也成為了新任廠長。



汪直又一次達到了他太監生涯的頂峰。



然而不久之後,他就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他的先輩曾經犯過的錯誤。



和王振一樣,汪直也有著一個橫刀立馬的夢想。



既然是個太監,就應該踏踏實實地幹好這份有前途的工作,可汪直先生偏偏要出風頭,但問題是當時邊界比較平靜,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汪直貫徹了新的邊防方針:人不犯我,我也犯人。



事實證明,汪直確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孬種,他所謂的進攻不過是殺掉人家進貢使者,或是趁人家大人不在家的時候去騷擾一下老少婦孺。等人家來報復了,他又成了和平主義者,一溜煙地就逃了,可經過他這麼三下兩下胡搞,韃靼和遼東各部落真的被惹火了,不斷地到明朝邊界找麻煩。



朱見深納悶了,原本平安無事的邊境突然四處傳來戰報,他沒有相信汪直的鬼話,而是自己派人出去打聽,這才發現原來所有的事情都是汪直惹出來的,這下他火大了。



朱見深同志要求不高,只想老婆孩子熱炕頭,過兩天安逸日子,沒事研究一下金丹春藥之類的化學製造,可是汪直偏偏不讓他消停,他開始對汪直不滿了。



這種情緒很快被兩個人察覺到了,他們決定利用這個機會把汪直徹底打垮。這兩個人一個是李孜省,另一個人是尚銘。



他們兩個人決定拋棄以往的成見,精誠合作,尚銘尋找汪直的罪證,而李孜省則串通萬安上書告狀,雙方各司其職,準備著最後的攻擊。



成化十七年(1481),機會來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74]



這一年,韃靼部落開始進攻邊境,朱見深接到消息十分不滿,立刻找汪直進見,直截了當地對他說:



「你自己惹出的麻煩,自己去解決!」



汪直大氣也不敢喘就連夜去了宣府,可當他到達那裡的時候,人家已經搶完東西走了。汪直便急忙向皇帝打報告,說這邊已經完事了,我準備回去。



朱見深同志回復:



那裡非常需要你,多呆幾天吧。



尚銘和李孜省敏銳地感覺到,汪直快要完了,他們立刻按照計劃發動了最後攻勢。一時之間,彈劾滿天飛,原本優秀太監,先進模範突然變成了卑鄙小人,後進典型。朱見深立刻下令,關閉西廠,將汪直貶為南京御馬監。



出來時還風光無限的汪直灰溜溜地去了南京,沿途風餐露宿,以往笑臉相迎的地方官們此時早已不見了蹤影,汪直已經沒有別的野心,只希望能夠安心到南京做個太監。



可是我國向來都有痛打落水狗的習慣,尚銘還嫌他不夠慘,又告了一狀,這下子汪直的南京御馬監也做不成了,只能當一個小小的奉御,他又操起了當年剛進宮時候打掃衛生的工具,在上級太監的欺壓下,幹起了雜務。



成化初年進京成為奉御,成化十九年又被免為奉御,十餘年從默默無聞到權傾天下再到打回原型,一切如同夢幻一般。



明史沒有記載汪直這位風雲人物的死亡年份,這充分說明,此人已經不值一提。



汪直的離去,最為高興的自然是尚銘了,東西監派終於可以統一了。可他沒有想到,下一個倒霉的人就輪到自己了。



要說仙派掌門李孜省也實在不夠朋友,當年彈劾汪直的時候,他就給尚銘準備了另外一份備用本,沒等過河,他已經準備拆橋了。



很快言官們就把矛頭對準了尚銘,紛紛上書彈劾他的罪行,於是尚銘掌門終於也被盟主大人廢了武功——去明孝陵掃地。



仙派和後派打倒了顯赫一時的監派,成為了武林的主宰,當然了,這兩派也不是啥好東西,江湖還是那個江湖,但就在一片黑暗之中,光明的種子開始萌芽。



說來可笑,親自播下這種子的居然是李孜省,因為正是拜他所賜,尚銘和汪直才被趕走,從而使得另一個人登上了掌門之位,這個人就是司禮監懷恩。



懷恩敏銳地抓住了時機,安排自己的親信陳准登上了東廠廠公的位置,全面掌握了監派的大權,小心地保護著光明的火種,等待著時機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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堅持到底



我一直認為,好人和壞人是不能用職業以及讀書多少來概括的,飽讀詩書的大臣有很多壞人,而以文盲居多的太監裡也有很多好人,鄭和自不必說,而成化年間的懷恩也是其中的優秀代表。



他本來出生於官宦之家,衣食無憂,卻飛來橫禍,父親罷官,家被抄,他自己被送進宮內,強行安排做了宦官,最缺德的是,皇帝陛下竟然還要他感激涕零,賜了個叫「懷恩」的名字。



在這樣的境遇下成長起來的懷恩,如果盡幹壞事,那實在是不稀奇的,可怪就怪在,這位仁兄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在鬼哭狼嚎、妖風陣陣的成化年間,他和商輅努力支撐著大局。但懷恩要比商輅聰明得多,他早就看出了這黑暗時局的真正始作俑者不是梁芳,不是李孜省,甚至也不是萬貴妃,而是軟弱的朱見深。



因為這亂七八糟的五派都是為皇帝服務的,春派給他提供化學藥品,仙派為他求神拜佛,監派為他打探消息,後派照顧他的生活,混派拍他的馬屁。只要朱見深還活著,這出醜劇將一直演下去。



所以當商輅心灰意冷,退休回家時,懷恩依然堅持了下來,因為此時的他已經找到了破解這片黑慕的唯一方法——朱祐樘。



他曾與後宮的人們一起保守過那個秘密,也經常去看望這個可憐的孩子,在張敏說出實情的時候,他主動站了出來,為此作證,他見證了朱祐樘的成長,並且堅信這個飽經苦難的少年一定能夠成為他心目中的明君英主。



他最終沒有失望。



但此時,上天似乎認為朱祐樘受的磨難還不夠,於是,它為這個孩子安排了最後一次,也是最為致命的一次考驗。



事情是由一次談話開始的:



成化二十一年(1585) 三月



朱見深又一次來到後宮的內藏庫查看他的私房錢。由於忙於煉丹等重要工作,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了,可當他打開庫門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大吃一驚。



他立刻下令:



「把梁芳叫來!」



梁芳來了,朱見深沒有說話,只是讓他自己往庫門裡看。



裡面空空如也。



十餘年之前,這裡還曾堆滿金銀財寶,一個質樸的小姑娘在這裡默默地工作。如今已經是人去樓空。



朱見深指著庫房,冷冷地說道:這些都是你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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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說盟主發怒了,梁掌門就應該低頭認罪了,可這位仁兄竟然回了一句:



「這些錢我可是拿去修宮殿祠堂,給皇上祁福了。」



花了錢還不認賬,把皇帝當冤大頭!



這下盟主大人火大了,氣得滿臉通紅,可他憋了半天,卻冒出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我不管你,將來自然有人跟你算賬!」



這句話大概類似現在小學生打架時候的常用語:你等著,我回家叫人來打你!



盟主混到這個份上,也真算是窩囊到了極點。



朱見深憤憤不平地走了,可是在梁芳的耳中,這句話的意思發生了變化:



「我管不了你,將來我的兒子會來對付你!」



好吧,既然這樣,就先解決你的兒子。



梁芳明白,要想達到這個目的,必須得到一個人的幫助,於是他跑到後宮,找到了萬貴妃。



自從十年前的那次失敗之後,萬貴妃已沉默了很久,但她對朱祐樘的仇恨卻一點也沒有消散,梁芳的建議又一次點燃了她復仇的火焰。更重要的是,她殺死了朱祐樘的母親,一旦朱祐樘登基,她是不會有好下場的。



不能再等了,趁這個機會徹底打倒他吧,否則將來我們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年,她五十五歲,他三十八歲,朱祐樘十五歲。



雖然已經年過半百,萬貴妃的枕頭風依然風力強勁,在她的反覆鼓吹下,朱見深終於下定了決心。



在做出決定的前夕,朱見深作出了一個關鍵的決定,他找到了懷恩,想找他商量一下執行問題。



「我想廢掉太子,你看怎麼做才好。」



跪在地上的懷恩聽見了這句話,卻沒有說話,只是脫下了自己的帽子,向朱見深叩首。



朱見深等了很久,也沒有回音。



「為什麼不說話?」



「請陛下殺了我吧。」一個低沉的聲音這樣回復。



「為什麼?」朱見深驚訝了。



「因為陛下的這道諭令,我不會遵從。」



「你不要命了嗎?」朱見深憤怒了。



懷恩抬起頭,大聲說道:



「今日我若不為,陛下殺我,但我若為之,將來天下人皆要殺我!」



「是以雖死,亦不為。」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77]



朱見深驚呆了,這個平日恭恭敬敬的老太監竟然來了這麼一手,他以更為凶狠的眼神盯著懷恩,卻發現毫無效果。懷恩那平靜的眼神沒有絲毫的慌亂。



朱見深突然發現,雖然他是皇帝,主宰著千萬人的生死,卻戰勝不了眼前的這個人。



一個人要是不怕死,也就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他萬般無奈之下,只好對懷恩說:



「這裡不用你了,回中都守靈吧!」



所謂中都,就是老朱的老家鳳陽,當時已經比較荒涼了。



懷恩絲毫不動聲色,也沒有求饒,只是磕了個頭,謝恩之後飄然而去,只留下了無計可施的朱見深。



但是懷恩的執著並沒有能夠打動朱見深,在萬貴妃的不斷鼓吹下,他仍然決定廢掉太子。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真算是無計可施了,朱祐樘先生唯一能做的也只能是對天大呼一句:



「天要亡我!」



沒準他還真的喊過,因為不久之後,老天爺也看不下去了,近來摻和了一把。



成化二十一年(1485) 四月



泰山地震



古代雖然沒有地震局普及科學知識,但地震也算是司空見慣的常事了,沒有啥希奇的,可這次地震實在不一般。



要知道,這次地震的可是泰山,那是古代帝王封禪的地方,秦皇漢武才夠資格上去,光武帝同志斗膽上去了一次,還被人罵了幾句。朱元璋一窮二白打天下,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沒敢去幹這項工作。用現在的話來說,這座山有著重要的政治意義。



朱見深有點慌,他立刻派人去算卦,看看到底哪裡出了問題,結果那位算卦的鼓搗了半天,得出了一個結論:



「應在東宮。」



這意思就是,泰山之所以地震,是因為東宮不穩,老天爺發怒了。



朱見深一聽這話,馬上停止了他的行動,他還打算長生不老呢,老婆可以得罪,老天爺不能得罪。



就這樣,朱祐樘在上天的幫助下,邁過了最後一道難關。



但此時的朝政之黑暗,已經伸手不見五指。朱見深雖不廢太子,也不怎麼管理朝政了,梁芳肆無忌憚地貪污受賄,李孜省肆無忌憚地安插親信,混亂朝綱,萬安則是肆無忌憚地混日子。



五大派失去了所有的管制,開始了任意妄為的瘋狂,但這一切不過是黎明前的最後黑暗,因為光明即將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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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化二十三年(1487)春,朱見深終於遭受了他一生中的最大打擊,萬貴妃在後宮去世了。



這個陪伴了他三十八年的女人終於離開了,無論風吹雨打,她始終守護在這個人的旁邊,看著他從兩歲的孩童成長為四十歲的中年人,從未間斷,也從未背叛。



「我會一直在你身邊陪伴著你。」



整整三十八年,她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她並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壞人,只是嫉妒的火焰徹底地毀滅了她的理智,對她而言,朱見深已成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把他搶走。



卑劣、殘忍、惡毒不是她的本性,卻是她必須付出的代價——為了她的愛情。



朱見深徹底崩潰了,幾十年過去了,春藥、仙丹早已毀壞了他的身體,萬貴妃的死卻更為致命地摧毀了他的精神,他登上了皇位,成為了統治帝國的皇帝,但他的心靈仍然屬於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孤獨無助的孩子,需要她的照顧。



謝幕的時候終於到了,你雖然先走一步,但你不會寂寞太久的,很快我就會來陪伴你。幾十年後宮的你爭我奪,其實你並不明白,即使你沒有孩子,也沒有任何人可以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皇位和權勢對我而言並不重要,我也不感興趣,我所要的只是你的陪伴,僅此而已。



結束吧,讓一切都回到事情的起點。在那個時候,那個地方,只有你和我。



成化二十三年(1487)八月,朱見深病倒,十日後,不治而亡,年四十一。



朱見深是一個奇特的皇帝,在他統治下的帝國妖邪橫行,昏暗無比,但他本人卻並不殘忍,也不昏庸,恰恰相反,他性格溫和,能夠明白事理,辨別忠奸,出現如此怪狀,只因為他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點:軟弱。



他不處罰貪污他錢財的小人,也不責罵痛斥他的大臣,因為他畏懼權力,畏懼懲罰,畏懼所有的一切,歸根結底,他只是一個想安安靜靜過日子的人。



他應該做一個老老實實的農夫,或者是本分的小生意人,被迫選擇皇帝這個職業,對他來說,實在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悲劇。



朱見深不是一個好皇帝,也不是一個好人,他是一個懦弱的人,僅此而已。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79]



寬恕



朱祐樘終於登上了最高皇位,從險被墮胎的嬰孩,到安樂堂中的幼童、幾乎被廢的太子,還不到二十歲的朱祐樘已歷盡人生艱險,他不會忘記他含冤死去的母親、捨生取義的張敏、剛正不阿的懷恩,以及所有那些為了讓他能夠活到現在付出沉重代價的人們。



他雖然取得了最後的勝利,但他的母親永遠也看不到兒子的榮耀了,而那些為自己犧牲的生命也是無法回報的。



做一個好皇帝吧,就此開始,改正父親的所有錯誤,讓這個帝國在我手中再一次興盛起來!要讓所有逝去的人都知道,他們的付出是有價值的。



朱祐樘準備動手了,對象就是五大門派,他早已判定,這些人是不折不扣的垃圾。



第一個被解決的就是仙派掌門李孜省,這位仁兄還想裝神弄鬼地混下去,朱祐樘卻根本不同他廢話,繼位第六天就把他送去勞動改造,而對他手下那一大堆門徒,什麼法王、國師、禪師、真人,朱祐樘乾淨利落地用一個詞統統打發了——滾蛋。



仙派的弟子們全部失業回家種地了,掌門李仙人卻還撈到了一份工作——充軍,可是這位仁兄當年鬥爭手段過於狠毒,仇人滿天下,光榮參軍沒幾天,就被人活活整死。至此終於飛升圓滿了。



然後是春派掌門樑芳,朱祐樘十分麻利地給他安置了新的住所——牢房,這位太監最終受到了應得的懲罰。



最為緊張的人叫萬通,作為萬貴妃的弟弟,後派的繼任掌門,他十分清楚,朱祐樘絕對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況且萬貴妃殺死了他的母親,此仇不共戴天,不是吃頓飯認個錯可以解決的。他收拾好了東西,準備了後事,只希望皇帝陛下能夠給他來一個痛快的,不要搞什麼凌遲之類的把戲,割他三千多刀。



事情的發展似乎符合他的預料,不久之後,家被抄了,官被免了,自己也被關進了監獄,但那最後一刀就是遲遲不到,萬通心裡沒底,可更讓他吃驚的是,過了一段時間,他竟然被釋放出獄了!



萬通想破腦袋也搞不明白,莫非這位皇帝喜歡玩貓抓老鼠的遊戲?



朱祐樘十分清楚是誰殺死了自己母親,很多大臣也接連上書,要求對萬家滿門抄斬,報仇雪恨。但是朱祐樘的反應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80]





他退回了要求嚴懲的奏折,用一句話給這件事下了定論:



「到此為止吧。」



六歲的朱祐樘還沒有記清自己母親的容貌,就永遠地失去了她。之後他一直孤單地生活著,還時不時被萬貴妃排擠陷害。對於他而言,萬貴妃這個名字就意味著仇恨。



可是當他大權在握之時,面對仇恨,他選擇了寬恕。



他寬恕了那些傷害過他的人,並不是軟弱,而是因為他懂得很多萬貴妃不明白的道理。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之後,他召回了還在鳳陽喝風的懷恩,親自迎候他入宮恢復原職,懷恩不敢受此大禮,嚇得手搖腳顫,推辭再三,可是朱祐樘堅持這樣做。



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個老太監曾經冒著生命危險,無畏地保護了自己。這是他應得的榮耀。



還有那位曾經養育過他的前任吳皇后,這位心高氣傲的小姐只當了幾個月的皇后,就被冷落在深宮許多多年,此時已經是年華逝去,人老珠黃。朱祐樘也把她請了出來,當作自己的母親來奉養。



被遺棄二十多年的吳廢後感動得老淚橫流,也許她當年的動機並不是那麼單純,但對於朱祐樘而言,養育之恩是必須報答的,其他的事情並不重要。



朱祐樘就是一個這樣的人,一個了不起的人,他不復仇,只報恩。他比朱棣更有自信,因為他不需要用暴力來維護自己的權威,他比朱瞻基更為明智,因為他不但清楚種田老農的痛苦,也瞭解自己敵人的苦衷。他比朱厚熜(不好意思,這仁兄還沒出場,先客串一下)更聰明,因為他不需要權謀,只用仁厚就能征服人心。



在他的統領下,大明王朝將迎來一個輝煌繁華的盛世。



恩仇兩清了,但還有一派沒有解決,這就是混派,這一派十分特別,因為萬安、劉吉等人雖然消極怠工,安插自己親信,卻也沒幹過多少了不得的壞事,朱祐樘暫時沒有解決這一幫子廢物,因為就算要讓他們下崗,也得找個充分的理由。



如果日子就這麼過下去,估計萬安等人就算不能光榮退休,至少也能體面地拿一份養老金辭職,可混派的諸位兄弟們實在不爭氣,雖然他們夾緊尾巴做人,卻還是被朱祐樘抓住了把柄,最終一網打盡,一起完蛋。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3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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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81]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祐樘在整理自己老爹遺物的時候偶然發現了一個精緻的小抽屜,裡面放著一本包裝十分精美的手抄本,收藏得如此小心隱秘,朱祐樘還以為是啥重要指示,鄭重其事地準備御覽一下,可這一看差點沒把他氣得跳起來。



據記載,此書圖文並茂,語言生動,且有很強的實用性。當然了,唯一的缺點在於這是一本講述生理衛生知識的限制級圖書。



朱祐鏜比他爹正派得多,很反感這類玩意,這種書居然成了他老爹的遺物,也實在丟不起這個人,他開始追查此書的來源。



偏巧這本手抄本的作者十分高調,做了壞事也要留名,在這部大作的封底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臣安進。



這就沒錯了,朱祐樘立刻召懷恩晉見,把這本黃書和一大堆彈劾萬安的文書交給了他,只表達了一個意思:讓他快滾!



懷恩找到了萬安,先把他的大作交給了他,並轉達了朱祐樘的書評:「這是一個大臣應該做的事情嗎!?」



萬安嚇得渾身發抖,跪在地上不斷地說:「臣有罪!臣悔過!」然後施展出了看家絕技磕頭功,聲音又脆又響,響徹天籟。



懷恩原本估計這麼一來,萬掌門就會羞愧難當,自己提出辭職,可他等了半天,除了那兩句「臣有罪,臣悔過」外,萬兄壓根就沒有提過這事。



沒辦法了,只好出第二招,他拿出了大臣們罵萬安的奏折,當著他的面一封封讀給他聽,這麼一來,就算臉皮厚過城牆拐彎的人也頂不住了。



可是他沒有想到萬掌門的臉皮是橡皮製成,具有防彈功能,讓他實打實地領悟了無恥的最高境界,萬掌門一邊聽著這些奏折,一邊磕頭,天籟之音傳遍內外,但就是不提退休回家的事情。



懷恩氣得七竅冒煙,他看著地上的這個活寶,終於忍無可忍,上前一步扯掉了萬安的牙牌(進宮通行證),給了他最後的忠告:快滾。



這位混派領軍人物終於混不下去了,他這才收拾行李,離職滾蛋了。他這一走,混派的弟子們如尹直等人也紛紛開路,混派大勢已去。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82]



最後只剩下了一個劉吉,這位劉棉花實在名不虛傳,他眼看情況不妙,立刻見風使舵,換了一幅面孔,主動批評起朝政來,甚至對朱祐鏜也是直言進諫,朱祐鏜要封自己老婆的弟弟當官,他故意找茬,說應該先封太后的親戚,不能偏私,頗有點正直為公的風範。



劉吉自以為這樣就可以接著混下去,可他實在是小看了朱祐鏜,這位皇帝自小在鬥爭中長大,什麼沒見過,他早就打探過劉吉的言行,知道這位棉花兄的本性,只是不愛搭理他,可他現在竟然主動出來惹事找抽,那就不客氣了。



他派了個太監到劉吉的家裡,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最好還是早點退休,不然就要你好看。



劉棉花再也不裝了,他跑得比萬掌門還要快,立刻捲起鋪蓋回了老家。

五大派終於全軍覆沒,趕走了這些垃圾,朱祐鏜終於可以大展身手了,他召集了兩個關鍵人物進京,準備開創屬於自己的盛世。



這兩個人一個叫王恕,另一個叫馬文升。



先說這位王恕兄,在當時他可是像雷鋒一樣的偶像派人物,成化年間,混派官員們天天坐機關喝茶聊天,只有這位仁兄我行我素,認真幹活,俗語說: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可見他的威望之高。



而且此人還有一個特長——敢罵人。不管是皇親國戚還是達官顯貴,只要干了壞事,被他盯上了一准跑不掉,一天連上幾封奏折,罵到改正錯誤為止。



而且此人每次上朝都會提出很多意見,別人根本插不上話,到後來大家養成了習慣,上朝都不說話,先看著他,等他老人家說完了再開口。有幾天不知道這位老兄是不是得了咽喉炎,上朝不講話,結果奇跡出現了,整個朝堂鴉雀無聲,大家都盯著王恕,提出了一個共同的疑問:



「王大人,你咋還不說話呢?」



朱見深算被煩透了,他每天都呆呆地看著這位王大人在下面滔滔不絕,唾沫橫飛,搞得他不得安生。他想讓王恕退休,可這位仁兄十分敬業,從成化初年(1465)一直說到了成化十二年(1476),朱見深受不了了,把王大人打發到雲南出差,後來又派到南京當兵部尚書,可就是這樣,他也沒消停過。



王大人時刻不忘國事,雖然離得遠了點,也堅持每天寫奏折,有時一天幾封,只要看到這些奏折,那個喋喋不休的老頭子的身影就會立刻浮現在朱見深的眼前。



就這樣,王大人堅持寫作,一直寫到了成化二十二年(1486),70大壽過了,可習慣一點沒改,朱見深總是能夠及時收到他的問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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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又沒有強制退休制度,忍無可忍之下,朱見深竟然使出了陰招,正巧南京兵部侍郎馬顯上書要求退休,朱見深照例批准,卻在上面加上了一句匪夷所思的話:



「王恕也老了,就讓他退休吧。」



看到這句話,大家都目瞪口呆,馬顯退休,關王恕什麼事?可朱見深也有一肚子苦水沒處倒:



同志們,朋友們,我是個不願意幹活的懶人,可也實在經不起嘮叨,不得以出此下策,這都是被王老頭逼的啊!」



王恕啥也沒說,乾淨利落收拾東西回了家,這一年他七十一歲。



朱見深是個得過且過的人,他在世上最怕的只有兩個字——麻煩。王恕這種人自然不對他的胃口,可是朱祐鏜與他的父親不同,他十分清楚王恕的價值。



於是在弘治元年(1488),七十三歲高齡的王恕被重新任命為六部第一重臣——吏部尚書。這位老兄估計經常參加體育鍛煉,雖然年紀大了,卻幹勁十足,上班沒幾天就開始考核幹部,搞得朝廷內外人心惶惶。可這還沒完,不久之後,他向皇帝開刀了。



王恕表示,每日早朝時間過短,很多事情說不完(符合他的特點),為了能夠暢所欲言,建議皇帝陛下犧牲中午的休息時間,搞一個午朝。



這事要擱到朱見深身上,那簡直就算晴天霹靂,是萬萬不可能的事情,但朱祐鏜同意了。



這就是 明君的氣度。



王恕做了吏部尚書,開始折騰那些偷懶的官員,與此同時,另一個實權部門兵部也迎來了他們的新上司——馬文升。



說來滑稽,這位馬文升大概還能算是汪直的恩人,他資格很老,成化十一年就當上了兵部侍郎,此後一直在遼東守邊界,當時汪直的手下在遼東經常惹事生非,挑起國際爭端,可每次鬧了事就拍拍屁股走人,幫他收拾殘局的就是這位馬文升,到頭來領功的還是汪直。



時間一長,汪直也不好意思了,曾找到馬文升,表示要把自己的軍功(挑釁鬧事)分給他一部分,馬文升卻笑著搖搖頭,只是拉著汪直的手,深情地說道:「廠公,這就不必了,但望你下次立功前先提前告知一聲,我好早作準備。」



汪直十分難堪,懷恨在心,就找了個機會整了馬文升一下,降了他的官,直到汪直死後,馬文升才回到遼東,依舊守他的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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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祐鏜是個明白人,他瞭解馬文升的能力,便召他入京擔任兵部尚書,這位新任的國防部長只比人事部長王恕小十歲,也是個老頭子。可他的手段比王恕還厲害,一上任就開除了三十多個貪污的軍官,一時之間兵部哭天搶地,風雨飄搖。



這下馬文升算是捅了馬蜂窩,要知道,兵部的這幫丘八們可都是粗人,人家不來虛的,有的下崗當天就回家抄起弓箭,埋伏在他家門口,準備等他晚上回家時射他一箭。



馬文升也是個機靈人,從他的耳目那裡得知了這個消息,便躲了過去,可這幫人還不甘休,竟然寫了詆毀他的匿名信用箭射進了長安門,這下子連朱祐鏜也發火了,他立刻下令錦衣衛限期破案,還給馬文升派了保鏢,事情才算了結。



這兩個六七十歲的老頭子雖然頭髮都白了,卻精神頭十足,他們官齡也長,想當年他們中進士的時候,有些官員還在穿開襠褲呢,論資排輩,見面都要恭恭敬敬叫他們一聲前輩,而且這兩人經歷大風大浪,精於權謀,當年汪直都沒能奈何他們,何況這些後生小輩的小把戲?



就這樣,二位老前輩上台之後一陣猛搞,沒過多久就把成化年間的垃圾廢物一掃而空,盛世大局就此一舉而定。



當老幹部大展神威的時候,新的力量也在這盛世中悄悄萌芽。



弘治二年(1489),學士丘浚接受了一個特別的任務——編寫《憲宗實錄》,這也是老習慣了,每次等到皇帝去世,他的兒子就必須整理其父執政時期的史官記載,製作成實錄,這些實錄都是第一手材料,真實性強,史料價值極高,我們今天看到的明實錄就是這麼來的,但由於這部史書長達上千萬字,且極其枯燥,所以流傳不廣。



這是一項十分重要但卻十分繁瑣的工作,恰好擔任副總裁官的邱浚有個不太好的習慣——懶散。他比較自負,不想幹查詢資料這類基礎工作,就以老前輩的身份把這份工作交給編寫組裡一個剛進翰林院不久的新人來幹。這位新人倒也老實,十分高興地接受了任務。



可過了一段時間,邱浚心裡一琢磨,感覺不對勁了:這要幹不好,可是個掉腦袋的事情啊。



他連忙跑去找人,一問才知道這位新科翰林絲毫不敢馬虎,竟然已經完稿了,邱浚哭笑不得,拿著寫好的草稿準備修改。



可是他仔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因為這篇文稿他竟然改不動一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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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向自負的邱浚對這篇完美的文稿竟也挑不出任何毛病,他驚奇地問道:



「這是你自己寫的?」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後,他仔細地看了看這位新人,歎了口氣,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小子好好幹吧,將來你一定會有出息的,到時國家就靠你了。」



這位翰林不安地點了點頭,此時的他並不明白這句話的份量。



事實證明,邱浚雖然是個懶人,眼光卻相當獨到,這位寫草稿的青年就是後來歷經三朝不倒,權傾天下,敢拿劉瑾開涮,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裡的楊廷和。



輝煌盛世



父親的統治下的那些驚心動魄、朝不保夕的日子,朱祐樘永遠也不會忘記,他不想效仿自己那軟弱的父親,也不會容許那些暗無天日的景象再次出現,為了建立屬於自己的盛世,他付出了全部心力。



這位仁兄自打從登上皇位那一刻起就沒有休息過,是個不折不扣的勞碌命,為了實現盛世理想,他豁了出去,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批閱奏章,還要不停地開會,早上天剛亮就起床開晨會(早朝),中午吃飯時間開午會(午朝),此外他每天都要聽大臣的各種講座(日講),隔斷時間還召集一堆人舉行大型論壇(經筵)。



他的這份工作實在沒啥意思,除了做事就是做事,累得半死不活還時不時被言官們罵個幾句,也沒有人保障他的勞動權益,天下都是你的,你不幹誰幹?



朱祐樘的努力沒有白費,他確實創造出了屬於自己的時代。



這是一個輝煌的時代,大明帝國在歷史的軌道上不斷散發著奪目的光彩,國力強盛、天下太平,人才鼎盛。



在王恕、馬文升的支持下,三個人相繼進入內閣,他們的名字分別是劉健、李東陽、謝遷。



這是三個非同一般的人,正是他們支撐著大明的政局,最終成就了朱祐樘的理想。



這三個人堪稱治世之能臣,他們具有著非凡的能力,並靠著這種能力在這個風雲際會的年代了建立了自己的功勳,有趣的是,他們三個人的能力並不相同,而這種能力上的差異也最終決定了他們迥異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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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健,河南人,弘治元年入閣,資格最老,脾氣最暴,這人是個急性子,十分容易著急上火,但他卻有著一項獨特的能力——斷。這位內閣第一號人物有著極強的判斷能力,能夠預知事情的走向,並提前作出應對。正是這種能力幫助他成為弘治年間的第一重臣。



李東陽,湖南人,弘治八年入閣,他是弘治三閣臣中的第二號人物,也是最厲害的一個。



他的性格和劉健剛好相反,是個慢性子,平日總是不慌不忙,天塌下來就當被子蓋。他也有著自己獨有的能力——謀,此人十分善於謀略,凡事總要考慮再三之後才作出決斷,思慮十分嚴密,內閣的大多數決策都出自於他的策劃。



謝遷,浙江余姚人,弘治八年入閣,三閣臣中排行最後。這位仁兄雖然資歷最低,學歷卻最高,他是成化十一年(1475)高考第一名狀元,這人不但書讀得多,還能言善辯,這也使他具有了一種和內閣中另外兩個人截然不同的能力——侃。



侃,俗稱侃大山,又名忽悠, 謝遷先生兼任內閣新聞發言人,他飽讀詩書,口才也好,拉東扯西,經常把人搞得暈頭轉向,只要他一開口,連靠說話罵人混飯吃的言官也自愧不如,主動退避三舍。



當時朝廷內外對這個獨特的三人團有一個十分貼切的評語: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此三人通力合作,發揮各自所長,他們組成的內閣極有效率,辦事牢靠,其地位在明代歷史上僅次於「三楊」內閣,如果不是朱祐樘即位,任用了這三位能臣,按照朱見深那個搞法,大明王朝的歷史估計一百多年也就打住了。



當然了,李東陽、劉健、謝遷之所以能靠著謀、斷、侃大展拳腳,安撫天下,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朱老闆的好領導。可惜的是,十多年後,朱老闆就退休去向老祖宗朱元璋匯報工作情況了,在這之後不久,他們三個人將面臨一次生死攸關的抉擇,而這次抉擇的結果最終給他們的能力下達了一張成績單:



忽悠(侃)是不行的,拍板(斷)是不夠的,謀略才是真正的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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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也是一個文才輩出的時代,傳承上千年的中華文化在這裡放射出了更加璀璨奪目的光芒。



之所以說李東陽要勝過劉健和謝遷,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謀略過人, 李先生不但是政壇的領袖,也是文壇的魁首,他的書法和詩集都十分有名,據說他還活著的時候,親筆簽名字畫就可以掛在文物店裡賣,價錢也不低。



由於名望太大,他每次出門後面總是跟著一大群粉絲和崇拜者,搞得他經常要奪路而逃,這些追隨者還仿照他的詩文風格形成了一個固定的流派,這就是文學史上名聲顯赫的茶陵派(李東陽是茶陵人)。



而與此同時,一個姓名與李東陽極為類似的人的文章也在京城廣為流傳,並出現了很多擁護者,這個人的名字叫李夢陽。



應該說明,這位李夢陽並不是類似金庸新,古龍新那樣的垃圾人物,事實上,要論對後世文壇的影響力和名氣,李東陽還得叫他一聲前輩。



李夢陽,甘肅人,時任戶部郎中,用現在的話說,這人應該算是個文壇憤青。他鄉試考了陝西省第一名,是八股文的高手,卻極為厭惡明代的文風。他認為當時的很多文章都是垃圾,廢物。



他的這種說法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滿:你算老幾?有幾把刷子,敢說別人不行!



李夢陽此時卻表現出了極為反常的謙虛,他表示:諸位說得不錯,其實我也不行,你們也不可能服我,但我知道有幾個厲害的人,這幾個人你們不服都不行。



然後他列出了這幾個人的名字,還別說,真是不服都不行。



誰呢?



秦朝的李斯,漢朝的司馬相如、賈誼,唐朝的李白、杜甫、白居易



這幾個人你們敢叫板嗎?



圖窮匕見的時候到了,李夢陽終於亮出了他的真正目的和文學主張——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他的意思很明白,我對現在的文體不滿,但也承認自己才疏學淺,沒資格反對,但這些猛人是有資格的,大家一起向他們學習就是了。



這就是中國文學史上里程碑式的事件——復古運動,經歷了唐詩的揮灑、宋詞的豪邁、元曲的清新後,明代詩文又一次回到了起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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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主張獲得了很多人的支持,其中有六個人名氣極大,後人便將他們與李夢陽合稱七才子,史稱「前七子」。



當李東陽、李夢陽在文壇各領風騷的時候,江蘇吳縣的一個年輕人正在收拾行李,準備上京趕考,博取功名,雖然他並沒有成功,但他的名聲卻勝過了同時代的所有人,他的名字最終成為了大明王朝的驕傲,並傳揚千古,流芳百世。



這個人叫唐寅,字伯虎。



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奇特的人,他們似乎不需要懸樑刺股、鑿壁借光就能學富五車、縱橫古今,唐寅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唐寅是一個天才,從小時候起,周圍的人就這樣形容他,他確實很聰明,讀書悟性很高,似乎做什麼事情都不必付出太多努力,而眾人的誇耀使得到後來連他自己也信以為真,便不再上學,整日飲酒作樂,連考取功名做官也不放在眼裡。



在這位天才即將被荒廢的關鍵時刻,他的朋友祝枝山前來拜訪他,承認了他的天分,卻也告訴他,若無十年寒窗,妄想金榜題名。



祝枝山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雖然他自己淡薄功名,卻真心期望他的朋友唐伯虎能夠幹出一番事業。



唐伯虎聽從了他的勸告,謝絕了來客,閉門苦讀,終悟學業之道。



弘治十一年(1498),南京應天府舉行鄉試,十八歲的唐伯虎準備參加這次考試,考試前,他聚集了平生關係最好的三個朋友一起吃飯,在這次酒宴上,成竹在胸的他放出狂言:



今科解元捨我唐寅,更有何人!



這是一句不折不扣的狂言,但他的三個朋友卻沒有絲毫異議,因為他們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參加唐寅酒宴的這三位朋友分別是祝枝山、文征明、徐禎卿,他們四人被合稱為「吳中四才子」,也有人稱他們為江南四大才子。



事實證明,唐寅沒有吹牛,在這次的鄉試中,唐寅考得第一名,成為應天府的解元。可能是他的文章寫得實在太好,當時的主考官梁儲還特意把卷子留下,給了另一個人看。但他不會想到,自己的這一舉動將給後來發生的事情布下重重疑團。



看卷子的人就是程敏政,他和唐寅一樣,小時候也是個神童,後來做了李賢的女婿,平步青雲,他看過卷子後也十分欣賞,並在心中牢牢地記下了唐寅這個名字。



不久之後,他們將在京城相聚,因為第二年,唐寅即將面對的主考官就是程敏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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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十二年(1499),唐寅準備進京趕考,當時的他已經名動天下,所有的人都認為,在前方等待著這個年輕人的將是無比壯麗的錦繡前程。



唐寅也毫不掩飾他的得意,他的目標已不再是考中一個小小的進士,他將挑戰自古以來讀書人的最高榮譽——連中三元!



他已經成為瞭解元,以他的才學,會元和狀元絕不是遙不可及的,如果一切順利,他將成為繼商輅之後的又一個傳奇!



信心十足的唐寅踏上了前往京城的征途,他將在那裡獲取屬於自己的榮譽。



可是唐寅兄,命運有時候是十分殘酷的。



在進京趕考的路上,唐寅遇見了一個影響他一生的人——徐經。



徐經,江陰人,是唐寅的同科舉人,他在趕考途中與唐寅偶遇,此時的唐寅已經是偶像級的人物,徐經對他十分崇拜,當即表示願意報銷唐寅的所有路上費用,只求能夠與偶像同行。



白吃白住誰不幹?唐寅答應了。



徐經這個人並不出名,他雖不是才子,卻是財子,家裡有的是錢。才財不分家,這兩個人就這麼一路逍遙快活到了京城。



進京之後,兩人開始了各自的忙碌,從他們進京到開考之間的這段時間,是一個空白,而事情正是從這裡開始變得撲朔迷離。



唐寅注定到哪裡都是明星人物,他在萬眾矚目之下進了考場,然後帶著輕鬆的微笑離開。和他同樣信心十足離開考場的,還有徐經。



從考完的那一天起,唐寅就開始為最後的殿試做準備,因為考卷中的一道題目讓他相信,自己考上進士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只不過是名次前後不同罷了。



可不久之後,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傳來,唐寅落榜了!



還沒等唐寅從驚詫中反應過來,手持鐐銬的差役就來到了他的面前,把他當作犯人關進了大獄。



金榜題名的夢還沒有作醒,卻突然被一悶棍打醒成了階下囚,他想破腦袋也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唐寅所不知道的是,這次倒霉的並不只他一個人,他的同期獄友還有徐經和程敏政。他們的入獄罪名是合謀作弊。



唐寅的人生悲劇就是從這裡開始的,而罪魁禍首就是考卷中的那一道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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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年的考試中,考官出了一道讓人十分費解的題目,據說當年幾乎所有的考生都沒能找到題目的出處,還有人只好交了白卷,只有兩份卷子寫出了完美的答案。



主考官程敏政當即表示,他將在這兩個考生中選出今科的會元。



這兩份卷子的作者一個是唐伯虎,另一個就是徐經。



其實事情到了這裡,似乎並沒有什麼問題,答出來了說明你有本事,誰也說不了什麼,可事情壞就壞在唐伯虎的那張嘴上。



這位仁兄考完之後參加宴會,估計是喝多了,又被人捧了兩句,愛發狂言的老毛病又犯了,當時大家正在猜誰能夠奪得會元,唐伯虎意氣風發之下說出了一句話:



「諸位不要爭了,我必是今科會元!」



唐寅兄,你的好運到此為止了。



所有人都聽到了這句話,很多人沒有在意,但更多的人卻把它記在了心裡。



這是一句讓唐寅追悔終身的話,因為它出現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首先這裡不是吳縣,說話對象也不是他的朋友祝枝山、文征明,而是他的對手和敵人。



更為重要的是,當唐寅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此次考試的成績單還沒發下來(發榜)。



這裡有必要說明一下,當年的考生們對考試名次是十分關注的,由於進士錄取率太低,即使是才華橫溢,名滿天下,也萬萬不敢說自己一定能夠考上,更何況是考第一名?



你唐寅雖有才學,也自信得過了頭吧!



所以當酒宴上的唐寅還在眉飛色舞的時候,無數沉默的人已經形成了一個共識:這個人的自信裡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告黑狀從來都是讀書人的專長,很快就有人向政府反映這一情況,主考官們不敢怠慢,立刻匯報了李東陽。李東陽到底經驗豐富,當時就已估計到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馬上報告了皇帝陛下。



朱祐鏜當即下令核查試卷,事實果然如傳言那樣,唐寅確實是今科會元的不二人選。而選定唐寅的人正是程敏政。



事態嚴重了,成績單還沒有發佈,你唐寅怎麼就能提前預知呢?當年那個時候,特異功能似乎還不能成為這一問題的答案。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3 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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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91]



此時這件事情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整日探頭探腦的言官們也不失時機跳了出來,政治嗅覺敏銳的給事中華眽把矛頭直接指向了程敏政,認為他事先出賣了考題,因此唐伯虎和徐經兩人才能答出考題高中。



華眽這一狀告得實在太狠,本來李東陽還想拉兄弟一把,讓徐經和唐伯虎回家三年之後再考,把這件事壓下去,可是這樣一來,事情就搞成了政治陰謀、考場黑幕,只好公事公辦,把這三位仁兄一骨腦抓了進來。



經過審理,案件內部判決如下:



禮部右侍郎程敏政:合謀作弊查無實據,但其僕人確係出賣考題給徐經,失察行為成立,結論:勒令退休。



江陰舉人徐經:購買考題查實,作弊行為成立,結論:貶為小吏,不得為官。



吳縣舉人唐寅: ……,結論:貶為小吏,不得為官。



當然了,這些都是內部結論,除處罰結果外,具體情況並未向社會公開。



對了,還漏了一個:



給事中華眽:胡亂告狀,所言不實,結論:貶官。



事實的真相



情況大概就是這樣,徐經買了考題,程敏政的僕人賣了考題,程敏政負領導責任,而本著黑鍋人人有份的原則,唐寅算是連坐。



這是一起歷史上非常著名的事件,案情十分複雜,各種史料都有記載,眾說紛紜,難分真偽,但只要我們以客觀的態度仔細分析案件細節,抽絲剝繭逐步深入,就會發現這起案件實際上——比想像中更為複雜!



事實上,這起所謂的科場舞弊案歷經幾百年,不但沒弄明白,反而越來越糊塗,成了不折不扣的懸案。



此案到底複雜在哪裡,我來演示一下:目前我們要尋找的答案共有兩三個:1、徐經是否買了考題作弊。2、唐寅是否參與了作弊,程敏政是否知情。



要找到答案,我們必須回到案件的起點,此案的起因就是那道難倒天下才子的題目,遺憾的是,我也沒有看到過那道題,不過這並不重要,像我這樣連三字經都背不全的廢材,即使事先知道題目估計也要交白卷。



但我們從中可以知道關鍵的一點:這是一道超級難題,天下沒有幾個人能做出來。

那麼徐經和唐寅能做出來嗎?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92]



只要考量一下這二位仁兄的實力,就能夠得出如下結論:



唐寅是比較可能做出來的,徐經是比較不可能做出來的。



唐寅是全國知名的才子,學習成績優秀,是公認的優等生,就好比拿到了奧林匹克競賽金牌的高中生,要進北大清華不過是個時間問題。而徐經雖然是個土財主,也考中了舉人,在全國範圍內不過是個無名小卒,指望他的腦筋開竅,智商突然爆發,那是不現實的。



所以第一個問題的答案是,徐經很有可能確實買了考題。



第二個問題,相信很多人都認為不是個問題,以唐寅的實力,還需要作弊嗎?



其實我也這樣認為,但分析後就會發現,具體情況並非那麼簡單。



一年前,南京主考官梁儲把唐寅的卷子交給了程敏政,之所以前面專門提到這件事情,是因為這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細節卻極有可能蘊含著一種特殊的含義——潛規則。



而這種潛規則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約定門生。



在明代,如果要評選最令人羨慕的官職,答案並不是尚書、侍郎,而是考官。今天的考官們主要工作是不過在教室裡來回巡視監考,然後拿點監考費走人,可在當時,這實在是個搶破頭的位置。



原因很簡單,所有由這位考官點中的考生都將成為他的門生。



明代的官場網絡大致由兩種關係組成,一種是同學(同年),另一種是師生(門生),官場風雲變幻莫測,新陳代謝速度很快,今天還是正部級,鬼知道明天是不是就到閻王那兒報到了。要想長盛不衰,就得搞好關係。



如果你混得不好,那也不要緊,只要混到個考官,點中幾個人才,到考試結束,你就是這幾個人的座師了,這幾位考中的兄弟就得到你家拜碼頭,先說幾句廢話,談幾句天氣,最後亮底牌:從今以後,俺們就是您的人的,多多關照吧。



你也得客氣客氣,說幾句話,比如什麼同舟共濟,同吃一碗飯,同穿一套褲子等等等等,然後表明態度:今後就由老夫罩著你們,放心吧。



有一句時髦的詞可以形容這一場景——雙贏。



新官根基不穩,先要摸清楚行情,找個靠山接著往上爬,老官也要建立自己的關係網,抓幾個新人,將來就算出了事還有個指望,實在不行也能拉幾個墊背的一起上路。要知道,在官場裡,養兒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著退休,只能靠門生。



這就是所謂的門生體制,而這一體制有時會出現一種特例——約定門生。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93]


這是一種比較罕見的現象,因為在科舉前,可能會出現某位名震全國的天才,大家都認為這個人將來一定能夠飛黃騰達。在這種情況下,某些考官就會私下與這位考生聯繫,透露題目給他,互相約為師生,這樣無論將來是誰點中了此人的卷子,都不會影響事先已經確定的關係。



這是一種風險很大的交易,所以考官們輕易不敢冒這個險,只有當真正眾望所歸的人出現時,這筆買賣才有可能成交。



介紹完背景,再來看看關鍵問題:唐寅和程敏政之間有這種關係嗎?



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但是其中卻仍然有蛛絲馬跡可循。



首先,程敏政已經在這兩份卷子裡選定了會元,而唐寅則在外面發話,說自己就是會元。更為關鍵的一點在於,當時所有的卷子都是密封的!也就是說按照規定,即使是程敏政本人,也不會知道他選中的會元到底是誰。



所以這個疑問最終只能指向兩個可能1、唐寅做出了那道題,並且認為別人做不出來,因而口出狂言,不幸命中。2、程敏政事先與唐寅會面,並給了他考試的題目。



這是一個二選一的選擇題,大家自己做主吧。



註:不要問我,題目雖然是我出的,但我沒有標準答案。



不管有多複雜,這件案子總結結案了,案中的兩個倒霉鬼和一個幸運兒就此各奔東西。



倒霉的是程敏政和唐寅,一個好好的考官,三品大員,被迫拿了養老金退休回家。另一個才華橫溢的天才,閉著眼睛寫也能中進士的人,得了個不得為官的處分。



而那個幸運兒就是徐經,這位仁兄雖然也背了個處分,卻實在是個走運的人。同志們要知道,今天高考考場上作弊被抓到,最嚴重的結果也就是成績作廢,回家待考。可在明代,這事可就大了去了,作弊的處罰一般是充軍,若情節嚴重,沒準還要殺頭。



事情到這裡就算結了,程敏政被這個黑鍋砸得七竅冒煙,回家不久就去世了,唐寅一聲歎息之後,對前途心灰意冷,四處逛妓院,開始了他的浪子生涯。



而徐經功虧一簣,對科舉也是恨之入骨,回家就開始燒四書五經,還告誡他的子孫,所謂「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一句屁話,還不如學點有用的好。



他的家教收到了良好效果,八十八年後,他的兒子的兒子的兒子出世,取名徐振之,此人不愛讀書,只喜歡旅遊,別號徐霞客。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94]



一番折騰下來,大明王朝少了兩個官僚,卻多了一個浪蕩才子和一個地理學家,倒也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說到這裡,差點又漏了一個人,還是那位告狀的給事中華眽,他也名留青史了,後來有人根據傳說寫了一出廣為流傳的戲,此戲俗名《三笑》,又稱《唐伯虎點秋香》,由於這位仁兄當年多管閒事,編劇為了調侃他,便以他為原型創作了華太師這個經典角色,不但硬塞給他幾個傻兒子,還安排唐伯虎拐走了他府裡最漂亮的丫環,也算是給伯虎兄報了仇。



這場文壇風雲最終還是平息了,可已經倒霉到家的唐伯虎不會想到,他的厄運才剛剛開始,更大的麻煩還在未來的路上等待著他。



唯一的遺漏



朱祐鏜是個很實在的人。



他從小飽經憂患,好不容易才活下來,立為太子後又幾經飄搖,差點被人廢了,能熬到登基那天,實在是上天保佑,阿彌陀佛。



這個少年經歷了太多的苦難,所以他憎惡黑暗和邪惡,他不顧身體日以繼夜工作,驅逐無用的僧人和道士,遠離奸人,任用賢臣,為大明帝國獻出了自己的一切。



可是過大的工作強度也徹底拖垮了他的身體,二十多歲腦袋就禿了一大半,面孔十分蒼老,看上去活像街邊掃地的大叔,連大他好幾輪的王恕和馬文升都不如,馬文升活到了八十五歲,而王恕更是創造了紀錄,這位老大爺一直活到九十三歲才死,據說死的當天還刨了好幾碗飯,吃完打了幾個飽嗝後才自然死亡。



朱祐鏜沒有那樣的運氣,三十多歲的他已經重病纏身,奄奄一息,卻仍然一如既往地拚命幹活,身體自然越來越差,但他全不在乎。



在這歌舞昇平的太平盛世背後,他似乎預感到了即將來臨的危險。為了迎接那一天的到來,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



此時王恕已經退休回家,吏部尚書幾經變更,空了出來,朱祐鏜想讓馬文升接替,但兵部也離不開這個老頭子,一個人不能分成兩個用,無奈之下馬文升只好就任了,他推薦一個叫劉大夏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



馬文升的眼光很準,劉大夏是一個十分稱職的國防部長,在他的統領下,大明帝國的邊界變得堅不可摧。



但事實證明,這位國防部長最大的貢獻並不是搞好了邊界的防務,而是推薦了一個十分關鍵的人。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95]



弘治十五年(1502),兵部奏報,由於疏於管理,軍中馬匹不足,邊防軍騎兵戰鬥力銳減,急需管理。



這是個大事,朱祐鏜立刻找來劉大夏,讓他拿主意。劉大夏想了一下,回復了朱祐鏜:



「我推舉一人,若此人去管,三年之內,必可見功。」



「誰?」



「楊一清」



朱祐鏜很快就在腦海中找到了對象,因為這實在是一個很有特點的人。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楊一清,一個快到五十歲的老頭,不苟言笑,整日板著嚴肅的面孔,而且相貌出眾——比較醜。



反正是去管馬,又不是派去出使,就是他了!



於是干了二十多年文官的楊一清離開了京城,來到了陝西(養馬之地),他將在這裡的瑟瑟寒風中接受新的錘煉,等待著考驗的到來。



此時的三人內閣能謀善斷,馬文升坐鎮吏部,劉大夏統管兵部,一切似乎已經無懈可擊,弘治盛世終於到達了頂點。但朱祐鏜的身體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了。



弘治十八年(1505)五月,告別的時刻終於到了。



年僅三十六歲的朱祐鏜走到了人生的盡頭,在這最後的時刻,面對著跪在地上哭泣的劉健、李東陽和謝遷,他回顧了自己幾乎毫無缺憾的人生,終於意識到了他此生唯一的遺漏:



「到了這個地步,我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只是有一件事放心不下。」



「太子是很聰明的,但年紀太小,喜歡玩,希望 諸位先生勸他多讀書,做一個賢明的人。」



閣臣們回應了他的擔憂:



「誓不辱命!」



看著這三個治世能臣,朱祐鏜笑著閉上了眼,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他這一輩子沒有享過什麼福,卻遭了很多罪,受過無數惡毒的傷害,卻選擇了無私的寬恕,他很少體驗皇帝的尊榮,卻承擔了皇帝的全部責任。



從黑暗和邪惡中走出來的朱祐鏜,是一個光明正直的人。



所以我給了他一個評價,是他的祖先和後輩都無法得到的最高評價:



朱祐鏜是一個好皇帝,也是一個好人。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96]



明武宗朱厚照



現在讓我們調整一下呼吸,明代三百年中最能鬧的一位兄弟終於要出場了。



據說清朝的皇子們在讀書時如果不專心,師傅就會馬上怒斥一句:



「你想學朱厚照嗎?!」



被幾百年後的人們當作反面典型的朱厚照並不冤枉,單從學習態度上講,他實在是太過差勁。

朱祐鏜這輩子什麼都忙到了,什麼都惦記到了,就是漏了他的這個寶貝兒子。朱祐鏜命不好,只生了兩個兒子,還病死了一個,唯一剩下來的就是朱厚照,自然當成命根子來看待,加上他老兄幼年不幸,便唯恐自己的兒子受苦,無論什麼事情都依著他,很少責罰,更別提打了。



這大概是世上所有父親的通病。



朱厚照就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天不怕地不怕,想要什麼就有什麼,也沒有人管他,這很自然,連他爹都不管,誰敢管?



無數的敗家子就是這樣煉成的。



但朱厚照並不能算是真正的敗家子,據史料記載,他的智商過人,十分聰明,也懂得是非好歹,只是這位大哥有一個終身不改的愛好——玩。



玩,怎麼好玩怎麼玩,翻過來覆過去,天翻地覆,鬼哭神嚎,也只是為了一個字——玩。



請諸位千萬記住這個前提,只有理解了這些,你才能對下面發生的事情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朱厚照就這麼昏天黑地玩到了十五歲,突然一天宮中哭聲震天,他被告知父親就要不行了,而他朱厚照將成為下一任的皇帝。



朱厚照先生並不十分清楚這句話的含義,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加了個名譽頭銜,該怎麼活還怎麼活,沒什麼變化。



可是不久之後,麻煩就來了,內閣首輔大學士劉健再也看不下去了,便上書希望朱厚照兄不要再玩下去,要好好的做皇帝,並且他還在書中列明瞭朱厚照的幾條罪狀,比如不在正殿坐著,卻四處閒逛看熱鬧,擅自騎馬划船,隨便亂吃東西等等。



這些是罪狀嗎?



應該說對於朱厚照而言,這些確實是罪狀,劉健可是有著充足的理由的:



在家呆著多好,幹嘛四處亂跑,萬一被天上掉下的磚瓦砸到,那是很危險的,有個三長兩短,大明江山怎麼辦?



騎馬也不安全,摔下來怎麼辦?划船更不用說了,那年頭還沒有救生圈,掉進水裡就不好了,為了大明江山,最好就不要隨便幹這些危險活動了。



東西更是不要亂吃,雖然毒大米、爛花生之類的還沒有普及,萬一吃壞肚子的話,大明江山。。。。。。 



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劉健苦口婆心地說了很長時間,可朱厚照對此只有一個想法:



全是廢話!



老子當太子的時候就沒人敢管,現在做了皇帝,這個老頭子竟然還敢來多管閒事!



但這個老頭子畢竟是老爹留下來的頭號人物,是不能得罪的。



於是朱厚照搬出了一幅忠厚純樸的表情,老老實實地說道:



「我明白了,今後一定改正。」



可是天真的劉健並不知道,如果相信了朱厚照先生的話,那是連春節都要過錯的。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97]





這之後,非但沒有看見朱厚照兄懸樑刺股,勤奮努力,反而連早朝都不上了,更不要說什麼午朝,整天連這位老兄的影子也找不著。



這下輪到人事部長馬文升和國防部長劉大夏出馬了,他們早就感覺到不對勁了,為了能夠及早限制住這位少年皇帝的行為,把他往正道上引,他們準備奮力一搏。



很快,兩人先後上書勸說朱厚照,並且表示如果皇帝不採納他們的意見,他們會繼續上書直到皇帝改正為止。



朱厚照終於遇到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考驗,十六歲的他畢竟沒見過二位部長這種不要命的架勢,他第一次產生了畏懼感。



然而這時耳旁一個聲音對他說:



陛下,你不需要聽命於他們,你有命令他們的權力!



朱厚照高興地接受了這個意見,他當即對二位部長表示,你們也不用再上書了,因為我現在就不讓你們干了,你們下崗了,收拾東西回家養老吧!



馬文升和劉大夏萬萬想不到會是這樣一個結果,不但沒嚇唬住,還被反咬了一口。辛辛苦苦幹了幾十年,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傷心之下,他們各自離職回家。



而發出那個聲音的人,叫做劉瑾。



劉瑾,陝西人,出生年月日不詳,這也是個正常現象,家裡有識字認數記得生日的,一般不會去做太監。



這位 劉先生原本姓談,是個很堅強而且膽子很大的人,為什麼這麼說呢?因為他是自宮的。



當然了,他自宮的動機並不是因為撿到了葵花寶典之類的武功秘籍,之所以走上這條路,只是因為他想找個工作。為了求職就拿刀子割自己,這樣的人自然很堅強。



更懸的是,自宮也不一定有工作,當時想當太監的人多了去了,沒點門路你還進不去,萬一進不了宮,割掉的又長不回來,那可就虧大了。敢搞這種風險投資的人,是很有幾分膽量的。



這位預備宦官還算運氣好,一個姓劉的太監看中了他,便安排他進了宮,此後他就改姓劉了。



公正地講,劉瑾是一個很有追求的太監,他進宮之後勤奮學習,發憤用功,很快具備了初級文化水平,這在宮裡已經是很難得了,於是他被選為朱厚照的侍從。



從王振到劉瑾,他們的發家之路提醒我們,無論何時何地,即使當了太監,也應該堅持學習。還是俗話說得好:知識改變命運。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98]



當劉瑾看到不愛讀書,整日到處閒逛的朱厚照時,他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出現了。



只要能夠哄住這個愛玩的少年,讓他隨心所欲地玩樂,滿足他的需求,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當然了,劉瑾並不是唯一的聰明人,還有七個人也發現了這條飛黃騰達的捷徑。他們八人也因此被授予了一個極為威風的稱號——八虎。



朱厚照很快發現,與那些整日板著臉訓人的老頭子們相比,身邊這些百依百順的太監更讓他感到舒服。於是他給予這些人充分的信任,將宮中大權交給了他們,還允許他們參與朝政,掌握國家大權。



有了皇帝的支持,劉瑾開始擴張自己的勢力,這位 劉先生實在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充分吸取了前幾任太監的經驗教訓,將自己的手伸向了一個新的領域——文官集團。



劉先生很清楚,自己雖然得寵,歸根結底也只是個太監,要想長治久安,穩定發展,就必須拉攏幾個大臣,劉健、李東陽這些人自然不買他的帳,但他知道,要在讀書人中間找幾個軟骨頭的敗類並不困難。



經過仔細觀察,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吏部侍郎焦芳。接觸一段時間後,雙方加深了瞭解,形成了共識,決定從今以後狼狽為奸,共同作惡。



焦芳,河南泌陽人,進士出身,還是個翰林,但你要是把他當成文弱書生,那可就大錯特錯了。想當年,萬安在內閣管事的時候,大學士彭華推薦晉陞學士人選,漏了焦芳,這位兄台聽到消息,當即表示,我要是當不上學士,就拿刀在長安道上等彭華下班,不捅死他不算完。



彭華聽到消息,嚇得不行,把焦芳的名字加了上去,事情這才瞭解。



這位焦兄弟如此彪悍,在中進士之前估計也是在道上混的,被拉入伙實在是一件理所應當的事。焦芳就這樣成為了劉瑾犯罪集團的骨幹成員,考慮到投靠太監畢竟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焦芳並沒有公開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在秘密中進行著。



劉瑾的行動終於引起了文官集團的警覺,馬文升和劉大夏的離去也讓他們徹底認識了即將到來的危險,必須動手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99]





不同的選擇



劉健是一個經驗豐富的政治家,多年在官場打滾的經驗告訴他,如果再不收拾局面,後果不堪設想,而想要除掉八虎,但靠內閣是絕對不夠的。



要獲得最後的勝利,必須發動文官集團的全部力量,發動一次足以致命的攻擊。



基於這個認識,他找到了戶部尚書韓文,佈置了一個周密的計劃。



第二天,進攻開始。



這一天,朱厚照收到了一份奏折,他並不在意地翻閱了一下內容,卻立刻被嚇得膽戰心驚!



這份奏折不但像賬本一樣,列舉了他登基以來的種種不當行為,還第一次大膽地把矛頭直接對準劉瑾等人,表示再也無法容忍,必須立刻殺掉八虎,如果朱厚照不執行,他們絕不干休。



此奏折的作者就是大名鼎鼎的文壇領袖李夢陽,要說他也確實名不虛傳,寫作水平極高,引經據典,短短的幾千字就把劉瑾等人罵成了千古罪人,社會垃圾。



但是朱厚照害怕的並不是這份奏折的內容,也不是奏折的作者,類似這種東西他已經見過很多次,習以為常了,真正讓他畏懼的,是這份奏折的落款——六部九卿。



六部大家都知道了,而所謂九卿,就是六部的最高長官六位尚書,加上都察院長官最高長官、通政司最高長官和大理寺最高長官,共計九人,合稱九卿。



這一舉動通俗地說,就是政府內閣全體成員發動彈劾,威脅皇帝答應他們的條件和要求。



劉健不愧是老江湖,他一眼看穿了劉瑾等人的虛實,根本不與他們糾纏,而是發動內閣各部,直接威逼皇帝。他早已打好了算盤,雖然這位皇帝鬧騰得厲害,畢竟只是個小孩子,禁不住大人嚇唬,只要擺出拚命的架勢,他是會服從的。



劉健的想法是對的,他這一招把朱厚照徹底嚇住了,剛上台沒多久,下面的這幫人就集體鬧事了,要是不答應他們的要求,萬一再來個集體罷工,這場戲一個人怎麼唱?



他準備屈服了。



劉瑾等人得知消息,嚇得魂不附體,他們怎麼也沒想到,劉健竟然這麼狠,一出手就要人命。八個人馬上湊在一堆開會想對策,可是由於智商有限,談了半天也沒辦法,只得抱頭痛哭。



朱厚照的環境也好不了多少,和劉健相比,他還太年輕,面對威脅,他只好派出司禮監王岳去內閣見幾位大人,以確定一個問題——你們到底要怎樣才肯罷休?」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600]





王岳急匆匆地跑到內閣拜見三位大人,卻意外地看到了兩種不同的反應。



他小心翼翼地開始詢問幾位閣臣的意見,還沒等他問完,劉健就拍案而起,表達了他的觀點:



「沒什麼可說的,把那八個奴才抓起來殺掉就是了!」



本來就很能侃的謝遷也毫不客氣,厲聲說道:



「為國為民,只能殺了他們!」



然而剩下的李東陽卻保持了沉默,面對劉健和謝遷驚異的目光,他這才緩緩地表示,應該嚴懲違法的太監。



李東陽此時的奇怪表現並沒有引起劉健和謝遷的重視,他們把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王岳的身上,等待著這位司禮監的表態。



也算劉瑾運氣不好,因為王岳最討厭的人正是他,大家要知道,太監行業的競爭是很激烈的,對這位搶飯碗的同行,王岳自然沒有什麼好感。



他對三位閣臣的意見表示完全接受,並立刻回到宮中向朱厚照轉達了內閣的意見。



朱厚照想不到內閣竟然如此不留情面,但他並不想趕走這幾個聽話的宦官,便另派一人再去內閣談判,這次他降低了自己底線:同意趕走八人,但希望能夠寬限一段時間執行。



內閣的答覆很簡單——不行。



同時更正了朱厚照的說法——不是趕走,是殺掉。



朱厚照真正是無計可施了,他只能繼續派出司禮監前去內閣談判。



此時八虎已經知道了情況的嚴重性,他們驚恐萬分,竟然主動找到了內閣,表示他們願意自己離開這裡前往南京,永不干涉朝政。



內閣壓根就不搭理他們。



劉瑾和其餘七個人都哭了,他們是被急哭的。



這是匆忙混亂的一天,宮中的司禮監急匆匆地趕到內閣,又急匆匆地趕回宮裡,朱厚照也無可奈何,八虎完全喪失了以往的威風,只是惶惶不可終日地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命運的裁決。



出人意料的是,與此同時,內閣裡卻發生了一場爭論。



計劃的發起人劉健眼看勝利在望,便召集內閣和各部官員開會商討下一步的對策。



劉健的急性子果然名不虛傳,會議一開始,他就拍起了桌子,恨不得吃了劉瑾等人,謝遷、韓文也十分激動,一定要殺了「八虎」。此時,一直沉默不語的李東陽終於開了口,但他說出的話卻著實讓在座的人吃了一驚。



李東陽表示,只要皇帝能夠疏遠趕走「八虎」就行了,沒有必要一定把他們殺掉,否則事情可能會起變化。



他的建議引起了劉健和許多人的不滿,與會的人眾口一詞地認為他過於軟弱,對他的建議毫不理會。



李東陽沒有多說什麼,只是輕輕地歎了口氣,在他看來,這些憤怒的人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但他已經無能為力了。



就這樣,內閣商定了最後的方針:除掉八虎,決不讓步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4 2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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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601]



但劉健很清楚,要讓這一方針得到朱厚照的批准是不容易的,為了達到目的,他決定尋求一個人的幫助——王岳。



在談判的時候,劉健就敏銳地感受到了王岳對劉瑾的敵意,這樣的細節自然逃不過閱歷豐富的劉健的眼睛。他隨即派人與王岳聯繫,希望得到他的支持。



這一提議正中王岳下懷,他立刻發動其餘的司禮監,對朱厚照展開遊說。



整整一天的折騰已經讓朱厚照筋疲力盡,十六歲的他完全不是這些官場混跡多年老狐狸的對手,所以當王岳等人向他進言的時候,他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



「就這樣吧,把他們抓起來,我同意。」



朱厚照終於妥協了,王岳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派人通知劉健,今天天色已晚,明天一早就動手,徹底清除八虎。



緊張了整整一天的劉健終於輕鬆了,因為明天所有的問題都將得到解決,今晚可以睡個好覺了。



小學時候,老師曾經反覆教導過我們這樣一句話:今天的事情要今天做完。



劉健所不知道的是,在那次會議上,除去情緒激動的多數派和猶豫的少數派外,還有著一個別有企圖,冷眼旁觀的人。這個人就是焦芳。



潛伏



劉瑾的工作終於有了效果,得到消息的焦芳連夜把內閣制定的計劃告訴了八虎。



人被逼到了絕路上,即使沒有辦法也會想出辦法的。



明天一早就會有人來抓了,而逃跑是不可能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還能跑到哪裡去?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豁出去了!



劉瑾明白,現在只有一個方法可以挽救他們。於是,他和其餘七人連夜進宮,去拜會他們最後的希望——朱厚照。



一見到朱厚照,八個人立刻振作提神,氣沉丹田,痛哭失聲。生死關頭,八個人都哭得十分認真敬業,朱厚照被他們搞得莫名其妙,只得讓他們先停一停,把話說完。



劉瑾這才開口說話,他把矛頭指向了王岳,說王岳與文官們勾結一氣,要置他們於死地。



劉瑾實在是一個聰明人,他沒有直接指責攻擊他們的文官,因為他十分清楚朱厚照的心理,對於這個少年而言,文官從來都不是他的朋友,他最信任的是身邊的太監,因而具有深厚根基的王岳才是他們最可怕的敵人,只要把王岳歸於文官一夥,朱厚照自然就會和他們站在一起。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602]



朱厚照被打動了,他本來就極其討厭那些文官,只不過是迫於形勢,才屈服於他們的脅迫,聽了劉瑾的話,他才發現自己是如此的危險,連王岳也聽從文官的指揮,將來的日子怎麼過?



可我又能怎麼辦呢?



劉瑾看穿了他的心思,加上了關鍵的一句話:



「天下乃陛下所有,陛下所決,誰敢不從!」



朱厚照終於醒悟了,原來最終的解釋權一直都在他的手中,做皇帝和做太子其實並沒有任何不同之處,只要他願意,就可以一直玩下去。



他即刻下令,免除王岳等人的司禮監職務,由劉瑾接任,而東廠及宮中軍務則由八虎中的谷大用和張永統領。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劉瑾完成了逆轉,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



劉瑾充分領會了時間寶貴的精神,他沒有等到第二天,而是連夜逮捕了王岳等人,把他們發往了南京。



然後他穿好了司禮監的衣服,靜靜地等待著清晨的到來。



第二天



興奮的劉健和謝遷興沖沖地趕來上朝,有了皇帝的首肯和王岳的接應,他們信心百倍,準備聽這幾個太監的終審結果。



可他們最終聽到的卻是幾份出人意料的人事調令,然後就看到了得意洋洋的司禮監劉大人。



強打精神回到家中的劉健再也支撐不住了,他立刻向朱厚照提出了辭職申請,與他一同提出辭呈的還有李東陽和謝遷。



很快,劉健和謝遷的辭職要求得到了批准,而李東陽卻被挽留了下來。



那天晚上,焦芳將會議時的一切都告訴了劉瑾,包括劉健、謝遷的決斷和李東陽的猶豫不決。



劉瑾根據這一點作出了判斷,在他看來,猶豫的李東陽是站在他這一邊的。



就這樣,弘治年間的三人內閣終於走到了終點,「斷」和「侃」離開了,「謀」留了下來。



離別的日子到了,李東陽在京城郊外為他的兩個老搭檔設宴送行,在這最後的宴會上,李東陽悲從心起,不禁痛哭起來。



可是另兩個人卻沒有他這樣的感觸。



劉健終於忍不住了,他站了起來,嚴肅地對李東陽說:



「你為什麼哭!不要哭!如果當時你態度堅決,今天就可以和我們一起走了!」



李東陽無言以對。



謝遷也站起身,用鄙夷的目光注視著李東陽,便和劉健一同離席而去,不再看他一眼。



沉默的李東陽看著兩人的背影,舉起了杯中的殘酒,灑之於地。



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有時候,屈辱地活著比悲壯地死去更需要勇氣。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603]



一號人物登場



李東陽決不是劉瑾的同情者,他之所以會猶豫,恰恰是因為他注意到了被其

他大臣忽視的因素——朱厚照的性格。



焦芳的背叛只不過是個偶然因素,劉瑾之所以能夠成功,歸根結底還是因為

朱厚照,這位玩主是不會殺掉自己的玩伴的,而八虎也絕對不會坐以待斃。



李東陽是一個深思熟慮的人,他思維縝密,看得比劉健和謝遷更遠,也更多

,他很清楚要解決劉瑾,並沒有那麼容易。



劉瑾是一個可怕的對手,遠比想像中要可怕得多,要打倒這個強大的敵人,

必須等待更好的時機。



是的,現在還不是時候。



但是其他官員們似乎不這麼想,他們為劉健、謝遷的離去痛惜不已,紛紛上

書挽留,第一批上書的官員包括監察院御史薄彥征、南京給事中戴銑等二十

多人,劉瑾對這件事情的處理十分果斷——廷杖。



二十多人全部廷杖,上書一個打一個,一個都不能少!



最慘的是南京給事中戴銑,他居然被活活打死了,而為了救戴銑,又有很多

人第二批上書,劉瑾對這些人一視同仁,全部處以了廷杖。



在這一批被拉出去打屁股的人中,有一個叫王守仁的小官,與同期被打的人

相比,他一點也不起眼。但此次廷杖對他卻有著非同尋常的意義,這位三十

四歲的小京官的即將踏上歷史舞台的中央,傳奇的經歷就此開始。



兵部武選司主事,六品芝麻官王守仁,他的光芒將冠絕當代,映照千古。



傳奇



1905年,日本海軍大將東鄉平八郎回到了本土,作為日本軍事史上少有的天

才將領,他率領裝備處於劣勢的日本艦隊在日俄戰勝中全殲俄國太平洋艦隊

和波羅的海艦隊,成為了日本家喻戶曉的人物。



由於他在戰爭中的優異表現,日本天皇任命他為海軍軍令部部長,將他召回

日本,並為他舉行了慶功宴會。



在這次宴會上,面對著與會眾人的一片誇讚之聲,東鄉平八郎默不作聲,只

是拿出了自己的腰牌,示與眾人,上面只有七個大字:



一生伏首拜陽明。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604]





王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



成化八年(1472),王守仁出生在浙江余姚,大凡成大事者往往出身貧寒,

小小年紀就要上山砍柴,下海撈魚,家裡還有幾個生病的親屬,每日以淚洗

面。這差不多也是慣例了。可惜王守仁先生的情況恰好完全相反。



王守仁家是遠近聞名的大地主,十分有錢,而且他還有一位非常有名的祖先

——王羲之。是否屬實不知道,但以他家的條件,就算是也不奇怪。



王家的先輩們大都曾經做過官,據說先祖王綱曾經給劉伯溫當過跟班的,最

高混到了四品官,後世子孫雖然差點,但也還湊合。而到了王守仁父親王華

這裡,事情發生了變化。



成化十七年(1481),十歲的王守仁離開了浙江,和全家一起搬到了北京,

因為他家的墳頭冒了青煙,父親王華考中了這一年的狀元。



這下王家更是了不得,王華的責任感也大大增強,畢竟老子英雄兒好漢,自

己已經是狀元了,兒子將來就算不能超過自己做個好漢,也不能當笨蛋。於

是他請了很多老師來教王守仁讀書。



十歲的王守仁開始讀四書五經了,他領悟很快,能舉一反三,其聰明程度讓

老先生們也倍感驚訝,可是不久之後,老師們就發現了不好的苗頭。



據老師們向王狀元反映,王守仁不是個好學生,不在私塾裡坐著,卻喜歡舞

槍弄棍,讀兵書,還喜歡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寫一些莫名奇妙的東西,

有詩為證:



山近月遠覺月小,便道此山大於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當見山高月更闊。



在先生們看來,這是一首荒謬不經的打油詩,王華看過之後卻思索良久,叫

來了王守仁,問了他一個問題:



「書房很悶嗎?」



王守仁點了點頭。



「跟我去關外轉轉吧。」



王華所說的關外就是居庸關,敏銳的他從這首詩中感覺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

玄妙,他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這個兒子非同尋常。書房容不下他,王華便

決定帶他出關去開開眼界。



這首詩的名字是《蔽月山房》,作者王守仁,時年十二歲。這也是他第一首

流傳千古的詩作。



此詩看似言辭幼稚,很有打油詩的神韻,但其中卻奧妙無窮。山和月到底哪

個更大,十二歲的少年用他獨特的思考觀察方式,給出了一個似是而非的答

案。



他的這種思維模式,後世有人稱之為辯證法。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605]



在居庸關外,年少的王守仁第一次看到了遼闊的草原和大漠,領略了縱馬奔騰的豪情快意,洪武年間的偉績,永樂大帝的神武,那些曾經的風雲歲月,深深地映入了他的心中。



一顆種子開始在他的心中萌芽。



王華原本只是想帶著兒子出來轉轉,踩個點而已,可王守仁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大吃一驚。



不久之後的一天,王守仁一反常態,莊重地走到王華面前,嚴肅地對他爹說:



「我已經寫好了給皇上的上書,只要給我幾萬人馬,我願出關為國靖難,討平韃靼!」



據查,發言者王守仁,此時十五歲。



王華沉默了,過了很久,才如夢初醒,終於作出了反應。



他十分激動地順手拿起手邊的書(一時找不到稱手的傢伙),劈頭蓋臉地向王守仁打去,一邊打還一邊說:



「讓你小子狂!讓你小子狂!」



王守仁先生第一次為國效力的夢想就這樣破滅了,但他並沒有喪氣,不久之後他就有了新的人生計劃,一個更為宏大的計劃。



王華的腸子都悔青了,他萬想不到,自己這個寶貝兒子還真是啥都敢想敢幹。



也許過段時候,他就會忘記這些愚蠢的念頭。王華曾經天真地這樣想。



也許是他的祈禱發生了效果,過了不久,王守仁又來找他,這次是來認錯的。



王守仁平靜地說道:



「我上次的想法不切實際,多謝父親教誨。」



王華十分欣慰,笑著說道:



「不要緊,有志向是好的,只要你將來努力讀書,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用了,出兵打仗我就不去了,現在我已有了新的志向。」



「喔,你想幹什麼?」



「做聖賢!」



這次王華沒有再沉默,他迅速做出了回復——一個響亮的耳光。



完了,完了,一世英名就要毀在這小子手裡了。



王華終於和老師們達成共識,如果再不管這小子,將來全家都要敗在他的手裡,經過仔細考慮,他決定給兒子談一門親事。他認為,只要這小子結了婚,有老婆管著,就不會再做什麼出格的事情了。



王華是狀元,還曾經給皇帝當過講師,位高權重,王守仁雖然喜歡鬧事,但小伙子長相還是比較帥的(我看過畫像,可以作證),所以王家要結親的消息傳出後,很多人家擠破頭來應徵。



出於穩妥考慮,也是不想這小子繼續留在京城惹事,王華挑選了江西洪都(南昌)的一個官家小姐,然後叫來了剛滿十七歲的王守仁,告訴他馬上收拾行李,去江西結婚,少在自己跟前晃悠。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606]





王華給王守仁安排這麼個包辦婚姻,無非是想圖個清靜,可他沒有料到,他的這一舉動將給自己帶來更大的麻煩。



愣頭愣腦的王守仁就這麼被趕出家門,跑到了江西洪都,萬幸,他的禮儀學得還算不錯,岳父大人對他也十分滿意。一來二去,親事訂了下來,結婚的日期也確定了。



這位岳父大人估計不常上京城,沒聽過 王守仁先生的事跡,不過不要緊,因為很快,他就會領略到自己女婿的厲害。



結婚的日子到了,官家結婚,新郎又是王狀元的兒子,自然要熱鬧隆重一點,岳父大人家裡忙碌非凡,可是等大家都忙完了,準備行禮的時候,才發現少了一個關鍵的人——新郎。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結不成婚還在其次,把人弄丟了怎麼跟王華交代?



岳父大人滿頭冒汗,打發手下的所有人出去尋找,可怎麼找也找不到,全家人急得連尋死的心都有了。直到第二天早晨,他們才在城郊的一所道觀裡找到了王守仁,大家都十分激動。



可是失蹤一天的王守仁卻一點都不激動,他驚訝地看著那些滿身大汗的人們,說出了他的疑問:



「找我幹啥?」



原來這位兄弟結婚那天出來閒逛,看見一個道觀,便進去和道士聊天,越聊越起勁,就開始學道士打坐,這一打就是一天。直到來人提醒,他才想起昨天還有件事情沒有做。



無論如何,王守仁還是成功地結了婚,討了老婆成了家,他的逸事也由此傳遍了洪都,大家都認為他是一個怪人。



王守仁不是一個怪人,那些嘲笑他的人並不知道,這個看似怪異的少年是一個意志堅定,說到做到的人,四書五經早已讓他感到厭倦,科舉做官他也不在乎,十七歲的他就這樣為自己的人生訂下了唯一的目標——做聖賢。



有理想是好的,可是王兄弟挑的這個理想操作性實在不高,畢竟之前除若干瘋子精神病自稱實現了該理想之外,大家公認的也就那麼兩三個人,如孔某、孟某等。



王守仁自己也摸不著頭腦,所以他出沒於佛寺道院,希望從和尚道士身上尋找成為聖賢的靈感。但除了學會唸經打坐之外,連聖賢的影子也沒看到。他沒有灰心喪氣,仍然不斷地追尋著聖賢之道。



終歸是會找到方法的,王守仁堅信這一點。



或許是他的誠意終於打動了上天,不久之後,它就給王守仁指出了那條唯一正確的道路。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607]





弘治二年(1489),十八歲的王守仁離開江西,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回老家余姚,在旅途之中,他認識了一個書生,便結伴而行,閒聊解悶。



交談中,他提出了心中的疑問:



「怎樣才能成為聖賢呢?」



這位書生思慮良久,說出了四個字的答案:



「格物窮理。」



「何意?」



書生笑了:



「你回去看朱聖人的書,自然就知道了。」



王守仁欣喜若狂,他認為自己終於找到了答案。



聖賢之路



朱聖人就是朱熹,要說起這位仁兄,那可真算得上是地球人都知道,知名度無與倫比,連高祖朱元璋都想改家譜,給他當孫子。



可關於他的爭論也幾百年都沒消停過,罵他的人說他是敗類,捧他的人說他是聖賢,但無論如何,雙方都承認這樣一點:他是一個影響了歷史的人。



朱熹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支持者認為,他是宋明理學的標誌性人物,是一個偉大的哲學家。



反對者認為,他是宋明理學的標誌性人物,是禁錮思想的罪魁禍首。



其實朱熹先生遠沒有人們所說得那麼複雜,在我看來,他只是一個有追求的人,不過是他的目標有些特殊罷了。



他追求的是這個世界最為深邃的秘密。



(提示:下面的內容將敘述一些比較難以理解的哲學問題,相信按本人的講述方式,大家是能夠理解的,如有疑問,可以舉手示意,實在不行,就去翻書吧。)



自古以來,有這樣一群僧人,他們遵守戒律,不吃肉,不喝酒,整日誦經念佛,而與其他和尚不同的是,他們往往幾十年坐著不動,甚至有的鞭打折磨自己的身體,痛苦不堪卻依然故我。



有這樣一群習武者,經過多年磨練,武藝已十分高強,但他們卻更為努力地練習,堅持不輟。



有這樣一群讀書人,他們有的已經學富五車,甚至功成名就,卻依然日夜苦讀,不論寒暑。



他們並不是精神錯亂,平白無故給自己找麻煩的白癡,如此苦心苦行,只是為了尋找一樣東西。



傳說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神奇的東西,它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輕若無物,卻又重如泰山,如果能夠獲知這樣東西,就能夠瞭解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的奧秘,看透所有偽裝,通曉所有知識,天下萬物皆可歸於掌握!



這並不是傳說,而是客觀存在的事實。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608]



這樣東西的名字叫做「道」。



所謂道,是天下所有規律的總和,是最根本的法則,只要能夠瞭解道,就可以明瞭世間所有的一切。



這實在是一個太大的誘惑,所以幾千年來,它一直吸引著無數人前仆後繼地追尋。更為重要的是,事實證明,道不但是存在的,也是可以為人所掌握的。



對於不同種類的追尋者而言,道有著不同的表現方式,對於和尚們來說,道的名字叫做「悟」,對於朱熹這類讀書人而言,它的名字叫「理」。



和尚們夢寐以求追尋的「悟」,並不是虛無縹緲的,事實上,它是一種極為玄妙的快感,遠遠勝過世間所有的歡悅和一切精神藥品,到此境界者,視萬物如無物,無憂無慮,無喜無悲,愉悅之情常駐於心。佛法謂之開悟



第一個「開悟」的中國人就是著名的「六祖」慧能,之後的德山和尚與臨濟和尚也聞名於世。



窮諸玄辨,若一毫置於太虛;竭世樞機,似一滴投於巨壑。



此即所謂佛者之道。



而關於武者的道,大致可以用這樣一個故事來說明:



按照武術中的說法,兵器是越長越好,既所謂「一寸長,一寸強」。但據說五代年間,有一位高手用劍,卻是越用越短,到後來他五六十了,劍法出神入化之時,居然不用劍了,每逢打架都是光膀子上陣,卻從未打敗過。



當我看到這個故事時,才真正開始相信一句小說中的常用語:



「手中無劍,心中有劍」。



而朱熹的道源自儒家,又叫做「理」,既不是開悟,也不是練習武術,這玩意兒是從書中讀出來的,而且還是能夠拿出去用的,一旦通理,便盡知天下萬物萬事,胸懷寬廣,寵辱不驚,無懼無畏,可修身,可齊家,可治國,可平天下!



惟天下至誠,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讚天下之化育;可以贊天下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此即儒家之道。



上面大致解釋了道的意思,如果某些文言看不大懂的話,也不用去找翻譯了,概括起來,只要你懂得三點就夠了:



1、道是個稀罕玩意,是很多人一生追求的。



2、無論什麼職業什麼工種,悟道之後都是有很多好處的。



3、悟道是很難的,能夠悟道的人是很牛的。



也就這樣了,能看明白就行。



說了這麼多,還有一個關鍵問題沒有解決,既然道這麼好, 那怎樣才能悟道呢?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609]



還是按照職業來劃分,如果你去問一個已經開悟的和尚,得到的回答會十分有趣。



對於這個問題,守初和尚的答案是:麻三斤。



丹霞禪師的答案是:把佛像燒掉取暖。



清峰和尚的答案是:火神來求火。



德山和尚的答案是:文殊和普賢是挑糞的。(罪過罪過)



他們並不是在說胡話,如果你有足夠的悟性,就能從中體會到「酒肉穿腸過,佛祖心頭坐」的真意。所謂目中無佛,心中有佛,正是佛法的最精髓之處。



而佛家悟道的唯一途徑,也正隱藏在這些看似荒謬的語言中,簡單說來就是三個字——靠自己。



他們從各種聳人聽聞的話來回答問題,只是想要告訴你,悟道這件事情,不能教也是教不會的,除了你自己之外,沒有人可以幫你。



可是高僧們的答案可操作性實在不強,一般人幹不了,很難讓我們滿意,我們再來看看武者。



對於練武的人而言,這個問題的答案更加簡單,丟給你一把劍,您就慢慢練吧,至於要練多久才能到手中無劍,心中有劍的最高境界,不要問師傅,也不要問你自己,鬼才知道。



畢竟一本幾十萬字的長篇武俠小說裡絕頂高手一般也就一兩個人,如果兄弟你沒有練出來,那也是很正常的,所以諸位一定要端正心態。



現在我們的期盼都寄托在儒家的朱聖人身上,希望這裡有通往聖賢之路的鑰匙。



朱聖人確實不負眾望,用四個字給我們指出了一條金光大道:格物窮理。



好,現在我們終於回到了起點,和王守仁先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那麼這四個字到底有什麼魔力,又是什麼意思呢?



朱聖人還是很耐心的,他告訴我們,「理」雖然很難悟到,卻普遍存在於世間萬事萬物之中,你家耕地的那頭黃牛是有理的,後院的幾口破箱子是有理的,你藏在床頭的那幾貫私房錢也是有理的。



理無處不在,而要領會它,就必須「格」。



至於到底怎麼格,那就不管你了,發呆也好,動手也好,願意怎麼格就怎麼格,朱聖人不收你學費就夠意思了,還能幫你包打天下?



那麼「格」到什麼時候能夠「格」出理呢?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610]





問得好!關於這個問題,宋明理學的另一位偉大導師程頤給出了明確的答案:



「今日格一物,明日又格一物,豁然貫通,終知天理。」



看明白了吧,只要你不停地「格」,用心地「格」,聚精會神地「格」,加班加點地「格」,是會「豁然貫通」的。



那麼什麼時候才能「豁然貫通」呢?



不好意思,這個問題導師們沒有說過,我也不知道,但兄弟你只管放心大膽地去「格」吧,請你相信,到了「豁然貫通」的時候,你就能「豁然貫通」了。



好了,我們的哲學課到此結束,課上討論了關於佛學、禪宗、儒學、宋明理學的一些基本概念,相信這種講述方式大家能夠理解。



其實我並不願講這些東西,但如果不講,諸位就很難理解王守仁後來的種種怪異行為,也無法體會他那冠絕千古的勇氣與智慧。



聖賢之路是一條完全不同的道路,它有起點,卻似乎永遠看不到終點。它神秘,詭異,又深不可測,它比名將之路更加艱辛,在這條道路上,沒有幫手,沒有導師,你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成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失敗,甚至不知道什麼時候應該放棄。



然而十八歲的王守仁義無反顧地踏上了這條道路,他最終成功了,在十九年後的那個地方,那個夜晚,那個載入歷史的瞬間。



躊躇



在外面混了一年的王守仁終於帶著老婆回了北京,剛一回來,父親王華就用警惕的眼睛審視著他,唯恐他繼續幹那些奇怪的事情,但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他發現自己的兒子變了,回家之後除了看書還是看書。



他十分滿意,終於放下了心頭的大石。



王華犯了一個天真的錯誤,因為王守仁讀的只是朱熹的書,他讀書的動機也一如以往——做聖賢。



不久之後,另一件怪事發生了。



王華突然發現,王守仁從書房失蹤了,他怕出事,連忙派人去找,結果發現這位怪人正呆在自家的花園裡,看著一枝竹子發呆,一動不動。



他走上前去,無奈問道:



「你又想幹什麼?」



王守仁壓根就沒有看他,眼睛依然死盯著那根竹子,只是揮了揮手,輕聲說道:



「不要吵,我在參悟聖人之道。」



王華氣得不行,急匆匆地走了,一邊走一邊大叫:



「我不管了,我不管了!」



王守仁依然深情地注視著那根竹子,在他的世界中,只剩下了他和這根不知名的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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