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明朝的那些事兒 作者:當年明月 (已完成)

 
tyler002 2008-9-25 15:1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8 120400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2:14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十七章 名將的起點

【基本功是很重要的】

  嘉靖二十三年(1544),十七歲的戚繼光準備出發了,他要去北京繼承父親的職位,雖說名義上已經接班,但無論如何,程序還是要走一遍的。

  辦完手續之後,戚繼光正式趕赴山東,辦理交接,就任登州衛指揮僉事,當時他剛滿十八歲。

  但等他到地方一看,才由衷地感嘆,政府實在是太信任自己了,信任得過了頭。

  登州是山東沿海重鎮,光駐軍就有數千人,加上兼管的軍屯民政,加起來大致有上萬人,而且這幫人長期不打仗,都混成了兵油子,每天只是混吃等死,還喜歡搞腐敗。

  熱血青年戚繼光對此十分不滿,他大張旗鼓地進行了改革,嚴肅考勤制度,整頓軍紀,可謂是雷聲陣陣。

  遺憾的是,偏偏就不下雨,口號喊得震天響,卻無人理會,畢竟大家心裡都有數:你爺爺在的時候就這個樣,你小子鬍子都沒長起來,就想跟前輩過招?

  這是戚繼光學到的第一課,他終於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像他父親和老師那樣的人永遠只是少數派,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他還必須學會妥協。對於這一點,他比他未來的盟友張居正醒悟得更早。

  事情辦不下去,戚繼光卻並不氣餒,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更有意義的目標。每天早上,他開始跑步鍛鍊身體,操練武藝,進行高強度體能訓練,還懸樑刺股,用功苦讀。

  戚繼光正在備考,他準備參加武舉考試。

  雖說已經是四品武官,但戚繼光仍然打算去考試,這倒不是他吃飽飯沒事幹,跟自己過不去,而是因為在明代,考試成績實在太過重要,管你是皇親國戚、高幹子弟,如果不是進士出身,總會被人當作偽劣產品。

  此外參加這一考試還可以鍛鍊體質,促進新陳代謝,順便學點武藝,加強基本功,實在是有益身心。

  事實證明,戚繼光的這一選擇十分英明,在十年之後的那片高地,他付出的努力,將得到最大的回報。

  嘉靖二十八年(1549)戚繼光參加武舉鄉試,一舉中第,成為了武舉人。

  第二年,戚繼光打點行裝,前往北京參加會試,一般說來結果無非兩種,考中或考不中,可是戚繼光同學偏偏遇上了第三種。

  雖然許多史籍對戚繼光參加會試的成績沒有提及,但據某些材料顯示,他的考試成績可能十分不理想,如果就此考下去,估計也只能是打包走人,改日再見。

  考試即將接近尾聲,就在戚繼光準備捲鋪蓋的時候,兵部侍郎楊守謙突然跑來,告訴大家:不管考得好還是考得差,統統都不要考了,同學們馬上集合,抄起傢伙跟我上吧。

  俺答來了,「庚戌之變」爆發了。

  這自然是件麻煩事,但對戚繼光而言,卻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正是在這次事變中,他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他寫的《備俺答策》也廣泛流傳,獲得了上級領導的高度評價。

  戚繼光的命運就此被徹底改變,「庚戍之變」後,朝廷為了加強邊境的防務,決定調集山東、山西等地部分軍隊輪流守邊界,之前出盡風頭的戚繼光自然難逃法眼,光榮中標。

  這是一個旁人避之不及的苦差,然而戚繼光高興地去了,他將在那裡開始自己傳奇的一生。

  在行進的路上,面對著險峻去路和茫茫前方,戚繼光再次堅定了他的理想:

  【歧路驅馳報主情,江花邊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

  這將是他一生的選擇。

  然而這個選擇的開頭並不順利,戚將軍在邊境的日子過得實在不爽,因為他被分配駐守的地方是薊門。

  原先在山東的時候,雖說手下都是一幫兵油子,好歹自己還是個四品指揮,說話算數。而薊門為明朝四大防區之一(宣、大、薊、遼),高級軍官一抓一大把,什麼都輪不到戚繼光,他在這裡只能幹干巡哨之類的活,很少有實踐操作、指揮軍隊的機會。

  於是,度過了看似平淡無奇的三年之後,他又回到了山東,在很多人看來,這位曾被兵部領導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毫無成就,只是白白混了三年。

  但事實並非如此。

  岑港之戰後,俞大猷對戚繼光的戰術十分欽佩,曾好奇地問過他一個問題:你的戰法由何處學來,源於何時?

  戚繼光回答,是當年在薊門巡邊時所學。

  俞大猷十分吃驚,一個巡邊的小官,又沒有打過大仗,何以如此精通兵法?

  戚繼光十分自豪地答覆了他的疑問——自學成才。

  他告訴俞大猷,在薊門的那三年中,無論在什麼地方,幹什麼差事,他總是帶著一本書,反覆翻閱,日夜苦讀,而他所領悟的軍法之秘訣大都來自此書。

  遺憾的是,這本書並不是俞大猷最喜歡的《易經》,它的名字叫孫子兵法。

  如果要搞個三千年來的世界暢銷書排行榜,《孫子兵法》至少可以排進前五十名,此書早已打入國際市場,行銷海外,這本書拿破崙買過,希特勒也買過,上到八十歲的老頭,下到四五歲的孩童,都是孫子的忠實讀者。

  但能從中看出名堂,且自創兵法者,恐怕就只有戚繼光先生了。

  因為他有著一種十分奇特的看書方法——一邊看一邊批,比如孫子曾經曰過:敵人氣焰囂張,就不要去打(勿擊堂堂之陣),戚將軍卻這樣曰:越是氣焰囂張,越是要打!(當以數萬之眾,堂堂正正,彼來我往,短兵相接)。

  孫子還曾經曰過:詐敗的敵人,你不要追(佯北勿從),戚將軍曰:保持隊形,注意警戒,放心去追(收軍整隊,留人搜瞭,擂鼓追逐)。

  類似之處數不勝數,用馬克思主義的話來說,戚繼光同志對孫子兵法進行了批判地吸收,所謂因地制宜,取其精華,終得兵家之精妙。

  嘉靖三十四年(1555),軍事理論家戚繼光調任浙江,任都司僉書,他的理論將在這裡接受嚴酷的考驗。

  明代的武將和文官沒什麼區別,也喜歡搞內部矛盾,爭權奪利,一門心思想往上爬,但戚繼光對此卻毫無興趣,他到任之後,便針對當前形勢,提出了許多條合理化建議,並上報領導,雖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但他依然故我。

  不久之後,為加強防務,朝廷決定設置寧紹台參將一職,這個職位大致相當於寧波、紹興、台州三地分軍區司令員,位高權重,是個肥差。

  消息傳來,許多人開始積極活動,請客送禮,拉關係走後門,希望能混到這個差事,只有戚繼光無動於衷,繼續幹自己的工作。

  很快,任命結果公佈,讓無數人大跌眼鏡的是,就任這個職務的人,竟然是不動聲色的戚繼光。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蹟,而在奇蹟的背後,是一個人的幫助。

  戚繼光的上書並沒有被扔進廢紙簍,文書上的每一個字,都牢牢地映入了胡宗憲的眼簾。

  他驚訝於此人的勇氣和才華,卻壓下了這些公文,沒有作出任何回覆,因為在將大任託付給這個年輕人之前,還需要進行最後的考驗。

  經過很長時間的觀察,胡宗憲終於確定,戚繼光並不是個投機主義者,而是一個榮辱不驚,心懷天下的人。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將寧紹台參將的職位交給了這個人。

  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只有傻瓜才不要,戚繼光不是傻瓜,所以他沒有推辭,在這種問題上,他一向是個聰明人,至少比俞大猷聰明得多。

  聰明的戚繼光接任了寧紹台參將的職務,這一年他剛剛二十八歲,躊躇滿志,意氣風發,時刻盼望著大干一番事業。

  機會說到就到,戚繼光剛剛上任一個月,倭寇就來了。這一次他們搶掠的目標是浙江慈溪。

  接到消息後,戚繼光十分高興,他決定借此機會與倭寇大戰一場。

  根據情報,倭寇只有上千人,為確保安全,他召集了上萬名士兵,準備以多打少,用勝利慶祝開門大吉。

  戚繼光親自帶隊出發了,然而他並不知道,開門不一定會見喜,有時也會碰釘子的。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開到了慈溪東南的龍山,在這裡,他們遇到了倭寇的主力。著名的龍山之戰就此拉開序幕。

  這場戰役之所以著名,並非有著什麼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只是因為它實在過於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開始,又莫名其妙地結束。

  終於遇到敵人了,戚繼光十分興奮,他立刻觀察地形,佈置謀劃,安排攻擊隊形,但等他忙活完了,卻驚奇地發現,沒有人執行他的命令——他們都跑光了。

  威風凜凜的明軍果然不同凡響,遇到人數遠少於自己的倭寇,竟然一觸即潰,別說攻擊,連逃命都顧不上。

  前鋒潰敗,中軍也動搖了,連戚繼光的副將也拉著他的衣袖,讓他趕緊逃跑,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然而驚愕的戚繼光很快恢復了平靜,他掙脫副將的拉扯,取出了他隨身攜帶的弓箭,從容地命令部下:

  「此處哪裡有高地,帶我去。」

  站在高地上的戚繼光審視著眼前滑稽的一幕,人數眾多的明軍四散奔逃,幾百個倭寇在後面窮追不捨,肆無忌憚,看來敗局已定了。

  然而他決定挽救危局——憑藉他一個人的力量。

  戚繼光拈弓搭箭,拉滿了弓弦,瞄準帶頭衝鋒的倭寇頭領,射出了致命的一箭,十年前的苦練終於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戚繼光的箭法實在不是吹的,倭寇頭目應聲倒地,但這並不是結束,他把手伸進了箭筒裡,抽出了第二支箭。

  隨著一道凌厲的風聲,第二個頭目倒地而亡,就在倭寇們被這位狙擊手搞得人心惶惶之時,又一道風聲伴隨著慘叫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裡——第三個人被射死了。

  這種狙擊戰法徹底打垮了倭寇們的心理防線,他們放棄了追趕,停了下來。

  要說前面的明軍也確實是耳聰目明,看見人家不追了,頓時鼓起勇氣振作精神,在奔跑之中,完成了難度很大的一百八十度大回轉動作,開始追擊倭寇。

  戚繼光這才松了口氣,他馬上找來部下,命令他們全力追擊。

  可是讓他更加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士兵們追出一段之後,卻開始陸續自動返回,戚繼光納悶到了極點,便順手攔住一個士兵,問他為什麼不追了。這位軍爺毫不見外,落落大方地告訴他:這都是老傳統,把他們趕遠一點就行了,反正他們還要來的,犯不著去拚命。

  戚繼光呆住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原來如此!

  龍山之戰就這樣結束了,雖說很不體面,很丟臉,但戚繼光並非毫無收穫,從此戰中,他認識到了重要的一點:單靠手下這幫兵油子,即使把常遇春從墳裡挖出來,也是打不了勝仗的。

  所謂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然而這一次,戚繼光實在開了眼界,他遇見了傳說中的「熊」兵集團,不是一個,也不是兩個,而是一個「光榮」的集體。

  如果說是偶然為之也就罷了,偏偏這幫熊兵竟然是職業的,且從不雄起,在不久之後的雁門嶺之戰中,他們十分仗義地不顧戚繼光的死活,再次帶頭逃跑。戚繼光同志瞬間成了光桿司令,幸好當年練過跑步,拚死拚活才逃了回來。

  這樣下去,不被累死,也會被連累死。戚繼光決定上書,要求重新練兵。

  文書送了上去,胡宗憲看過之後,冷笑一聲,給了他一個十分經典的回答:(鄭重聲明,以下發言為胡宗憲同志原話,絕不代表本人立場)

  「浙江人要是能訓練出來,我早就去練了,還用等你來?!」

  手下這幫人的戰鬥力,胡宗憲比戚繼光更為清楚,對這幫兵油子,他已經傷透了心。

  但戚繼光思考片刻,說出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讓胡宗憲改變了主意: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豈無材勇!」

  胡宗憲被他的誠意所打動,便給了他三千士兵,讓他去訓練。

  在明代的優秀將領中,論作戰勇猛,運籌帷幄,戚繼光的整體素質應該能排在前五名,而他之所以能夠在軍事史上佔據極為重要的作用,卻是因為他有著一項無人可及的專長——訓練。

  三千名新兵蛋子懷揣著混飯吃的夢想來到了軍營,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將是地獄般的生活。

  根據《紀效新書》記載,但凡新兵入伍,戚繼光總要訓一段話,鼓勵大家學武,此段話實為奇文,可供各單位思想政治工作人員參考,故摘錄如下:

  「諸位都聽了,練武不是你答應官家的公事,是你來當兵,殺賊救命的勾當,你武藝高,殺了賊,賊殺不了你,你武藝不如他,他便殺了你。若不學武藝,是不要性命的呆子!」

  當然,作為一名新兵,這些話你大可當是耳旁風,但戚指導員壓根也沒指望你能自覺執行,他已經預備了許多驚喜,以保證你充實地度過這段難忘的軍營生活。

  思想教育之後,接下來就是站隊列了,包括隊伍行進轉向等等,具體形式和今天差不多,但如果你轉錯了方向,走錯了隊列,就不僅僅是拉出去罰站了,那是要打板子的,打完了也不會讓你去醫務室,還得接著練。

  練完隊列後,戚教官將教大家學習號令,包括擂鼓是前進,鳴金是收兵、以及旗幟揮舞的各種意義,如果你不識字,不要緊,戚教官會教你,但如果教完了你又還給了戚老師,那就不好了,為保證你下次記住,戚教官會打你板子,直到你哭爹喊娘,發誓一定記住為止。

  在完成既定課程之後,下面該學習武藝了,教官都是從各地選來的武林高手,全部都是練實戰的,套路選手一般不在聘請之類。

  考慮到大家文化程度不同,以及智商的差異性,為保證良好的教學效果,戚教官把學習成績分成九等,定期考核,考核的方式是實戰。

  規則如下:雙方對打,你打贏了,就升級,升一級賞銀一分,如果你打輸了,就降級,降一級打五棍。

  該規則簡單概括為:你不打我,我就打你,反正打不過戰友,就要被戚老師打,橫豎都是被打,還不如拚命打戰友,順便還能掙點零用錢。

  於是,在這種幾近慘無人道的訓練方法下,新兵同志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每天都遍體鱗傷,然而正是在這個殘酷的環境下,他們練就了非凡的武藝,成就了非凡的事業。

  而對於這支特殊的部隊,後世的人們有一個通俗的稱謂——戚家軍。

  在中國歷史上,曾有過無數支精銳的特種軍隊,比如漢代的虎賁軍、三國時魏國的虎豹騎、唐代的玄甲軍等等,其戰鬥力之強罕有匹敵,但縱觀古今,能名聞天下,且以將領的名字命名的軍隊只有兩支:

  除去戚繼光外,就惟有岳飛能夠獲此殊榮了。(俞大猷的軍隊也叫俞家軍,但名氣不大)。

  對於戚繼光和他的軍隊而言,這是一個當之無愧的評價。

  軍隊訓練成型,戚繼光決定帶他們出去逛逛,其主要目的自然不是作戰,不過是鍛鍊實戰技術,見見世面,而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是台州。

  不幸的是,就在台州附近的椒江,這幫新兵們第一次遇上了真正的敵人——倭寇,這是一件讓戚繼光始料未及的突發事件,畢竟都是新兵,指望他們打勝仗是不靠譜的。

  然而事情的發展遠遠地超出了他的預料,由於長期以來新兵們飽受戚老師的摧殘,累積了滿腔怒火,心態已經接近失控的邊緣。於是當敵人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他們突然意識到,發洩憤怒的時機到來了。

  後果是十分嚴重的,這三千新兵如同野獸一般,瞬間便擊潰了眼前的敵人,並窮追猛打,一直追出上百里外,把倭寇們趕下了海,這才算了事。

  在此之後,這支新軍一發不可收拾,沿路高歌猛進,於台州、溫嶺等地連續四次遭遇倭寇,四戰而四勝。

  戚繼光心滿意足了,在他看來,自己的目標已經達到,他已擁有了一支足夠強大的軍隊。

  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戚繼光的美夢被無情地打破了。

  岑港,這個毫不起眼的彈丸之地,盤踞著缺兵少糧的倭寇——僅僅一千人而已。

  戚繼光帶著他的三千新軍,與盧鏜、俞大猷一同發動了猛攻,他相信自己勝券在握,然而結果卻並非如此。

  面對這一小撮頑抗的倭寇,上萬名明軍竟然毫無辦法,多次受挫而返,傷亡慘重。而之前威風無限的新軍,在這群有組織的敵人面前,也全然沒有了當初打散兵游勇的威風。

  戚繼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苦心鍛鍊的新軍開始敗退,開始逃竄,開始喪失所有勇氣,而這一幕,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

  由於戰局不利,戚繼光被撤掉了參將的職務,眼看就要丟飯碗,戚繼光只得豁出老命苦思冥想,終於絕地反擊,設計解決了這幫頑敵。

  但殘酷的現實仍然震醒了他,他終於意識到,要實現自己的夢想,要完成抗倭的大業,他還缺少極為重要的一環。

【最後一個選擇】

  在汪直被捕的那一天,戚繼光就作出了一個清醒的判斷:不久後,無數失去控制的倭寇將蜂擁而至,並發動瘋狂的攻擊,和平的僥倖與妥協將不復存在,要戰勝這群暴徒,平息戰亂,唯一的方法是:擁有更強的暴力,以暴制暴。

  一直以來,戚繼光都堅信,自己已經具備了勝利的所有要素:優良的武器裝備,合理的戰略戰術,優秀的指揮將領(他自己),嚴酷的訓練方法。

  然而他仍然失敗了,他苦心練就的新軍仍然不堪一擊,他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還忽略了一個關鍵的因素。

  經過幾天的反覆思索,他終於找到了這把最後的鑰匙——士兵。

  在戚繼光看來,一支戰無不勝的軍隊必須具備如下素質:

  【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

  ——孫子兵法】

  這就是被無數軍事家奉為經典的「六如真言」,兵家有雲,達「六如」者,戰必克,攻必取,無往不勝!

  而在「六如」之中,最後兩如要靠將領,前面四如必須要靠小兵。

  對於自己的能力,戚繼光還是有信心的,但提起手下那幫人的素質,戚繼光就只能無語對蒼天了。

  關於這個問題,戚繼光曾與當時的台州知府,後來的舉世名將譚綸有過一段極為有趣的談話,談話內容經本人整理,大致如下:

  戚繼光(下簡稱戚):雖然我已盡全力操練,但經歷戰陣之後,我才發現,新軍有很大的問題。

  譚綸(下簡稱譚):什麼問題?

  戚:我所部三千新軍中,大部都是處州(今浙江麗水)兵和紹興兵,這兩地士兵各有特點,比如處州兵,作戰十分勇猛,聽命從不遲疑,衝鋒陷陣,非常積極,是戰鬥的主力。

  譚:有什麼問題嗎?

  戚:但他們每次打仗之前,都要和我談條件。

  譚:談條件?

  戚:作戰以前,他們要求必須知道作戰的對手和人數,然後自行內部商議,如果認為能打,就作戰,但要是他們認為不能打,即使費盡口舌,他們也絕不會賣力。

  譚:……

  這還沒完,頭疼的在後面。

  戚:相對而言,紹興兵更加聽從命令,無論打什麼仗,他們從來不會拒絕,完全服從,而且不怕辛苦,紮營修城之類的力氣活,安排他們幹,他們就會盡力去幹,且從無怨言。而在戰場上,如果敵人退卻,他們會主動追擊。

  譚:遵從軍令,作戰勇猛,這不是很好嗎?

  戚:但問題是,如果敵人進攻,他們就會主動撤退。

  譚:……

  戚:當然,如果敵人再退,他們還是會追,但若敵人回軍,他們會再次撤退,據我統計,但凡與敵相接三十步內,即將肉搏之時,他們一般會全軍退走。總而言之,關鍵時刻實在靠不住。

  譚: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沉默片刻後,戚繼光用一聲重重的嘆息結束了這次談話:

  「我也沒有辦法。」

  其實在兩人的這次談話中,涉及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地理決定論,一般說來,生活在艱苦山區的人性格比較強硬,而且民風彪悍,不怕死,而在經濟發達地區,混碗飯吃實在不難,不到萬不得已,鬼才願意拚命。

  處州地區多山,經濟條件差,是少數民族聚居區,當地人向來信奉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之類的玩命理論,紹興山清水秀,讀書人眾多,且主要從事腦力勞動(如徐渭),實在不行還可以搞點旅遊服務業,實在犯不著去拚死拚活。

  而對於這種地區差異性,單靠訓練是無法解決的,戚繼光確實沒有辦法。

  沒辦法就只能湊合著過了,但逢作戰,戚繼光只能安排紹興兵守營,然後去跟處州兵做思想工作,勸說他們奮力殺敵。此來彼往,疲於奔命,每次打完一仗,都得累得半死不活。

  為了讓自己不至於在戰死之前,就被活活累死。戚繼光決定去尋找一群勇猛強悍的人,來代替現有的士兵,組建一支真正戰無不勝的戚家軍。正如他跟胡宗憲所說的那句話——堂堂全浙,豈無材勇?他相信自己終究是會找到的。

  一年之後,他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因為一次偶遇。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戚繼光因事出公差,事情辦完後,他沒有原路返回,卻兜了個圈子,準備視察民情。

  然而當他偶然路過一個地方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幕讓他觸目驚心的情景。

  他經過的地方,叫做義烏,他看到的場景,是打架鬥毆。

  作為一名見慣殺人放火、屍橫遍野的軍事將領,戚繼光的心理承受能力是相當強的,但他依然被這次鬥毆震驚了,因為這並非一次尋常的街頭流氓打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次載入史冊的鬥毆,是一次改變了抗倭歷史的鬥毆,是一次光榮、成功、團結的鬥毆。

  事情是這樣的,義烏原本屬於經濟不發達地區,老百姓都很窮,偏偏老天爺夠意思,該地陸續發現許多礦藏,於是當地的農民紛紛離開耕地,改行當了礦工。

  礦自然比糧食值錢,慢慢地義烏人發家致富了,這下子旁邊的窮兄弟永康(今浙江永康)不干了,希望義烏能拉兄弟一把,有錢大家一起賺,有礦大家一起挖。

  但義烏人不答應,俺們挨了那麼多年的苦,好不容易熬出點盼頭,現在你來吃現成的,你算老幾?

  然而永康的窮兄弟們依然出發了,帶著農具、鐵鏟和管制刀具,向著夢想中的致富地點奮勇前進,反正窮命一條,當今世上誰怕誰,吃定你了!

  義烏方面得到消息,立刻組織數千人前往攔截,雙方在義烏城外的八寶山(偏偏是這名字)相遇,就此開始了這場慘烈無比的鬥毆。

  戚繼光之所以有幸看到這幕盛況,絕不是人家上午開打,他下午就趕到。真正的原因在於,這是一場十分特別的鬥毆,義烏的百姓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一個事實——原來鬥毆也是可以曠日持久的。

  自嘉靖三十七年(1558)六月起,義烏礦工、鄉民與從永康趕來的開礦者爆發械鬥,雙方參與毆鬥人數累計達三萬人左右,歷時四個月,直到十月秋收方告結束,死傷共計二千五百餘人。

  那是讓戚繼光永生難忘的一幕,無數平凡的義烏百姓在那一刻變得如此不平凡,他們不論男女老幼,大家一同上陣,用所有能找到的武器打擊敵人,農民用鋤頭,礦工用鐝頭,連家庭主婦也拿起了菜刀,眼中冒著凶光,狂叫著衝進敵陣,大砍大殺,生人勿近。

  他們不但砍人勇猛,還極具犧牲精神和優良的鬥爭傳統,父親傷了兒子替,哥哥殘了弟弟上,就連被人打到剩一口氣,抬到家就死的人,臨死前還要留下一句遺言:我死之後,你們接著打!

  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戚繼光由衷地發出了感嘆。

  關於自己的所見所感,後來戚繼光曾對俞大猷講過這樣一番話:

  「我自幼隨父從軍,轉歷四方,二十二歲參加會試,正遇俺答進犯,擔任警戒,後駐守薊門,曾親眼目睹韃靼鐵騎,來無影去無蹤,動如驚雷,堪稱迅猛。而後奉調入浙,與倭寇作戰,此類人善用刀劍,武藝高強,且性情暴戾,確為難得一見之強敵。」

  然而頓一口氣後,戚繼光終於說出了心中的恐懼:

  「征戰半生,天下強橫之徒,我大都曾見過,卻也從無畏懼。但如義烏人之彪勇橫霸,善戰無畏,實為我前所未見,讓人聞風喪膽,可怕!可怕!」

  而對於這場長達數個月的械鬥,當地政府也沒有絲毫行動,既不理也不管,只是每天派幾個人去觀戰,對這種行政不作為的行為,戚繼光卻沒有絲毫怪罪——畢竟大家都是混飯吃,還想多活幾年,可以理解。

  他只是急忙趕了回去,並連夜求見胡宗憲,說了這樣一句話:若准我在義烏徵兵四千,倭寇之亂必平!

  胡宗憲略加思索,便同意了他的提議。

  對於義烏人的戰鬥精神,戚繼光已經有了充分的信心,但為確保萬無一失,他決定提高招兵標準條件,只有最為精銳、最為勇敢的義烏人,才能成為這支強大軍隊中的一員。

  那麼要想加入戚家軍,必須需要滿足哪些條件呢?對於這個問題,我大致可以給出一個簡單的類比答案:即使你能通過層層海選,進軍選秀節目總決賽,也未必能考得上戚家軍。

  絕非聳人聽聞,在胡宗憲的幕僚鄭若曾所著的《江南經略》中,有著這樣一份詳細的招生簡章,如果不服氣,大可以去對照一下:

  【凡選入軍中之人,以下幾等人不可用,在市井裡混過的人不能用,喜歡花拳繡腿的人不能用,年紀過四十的人不能用,在政府機關幹過的人不能用。】

  以上尚在其次,更神奇的要求還在下面:

  【喜歡吹牛、高談闊論的人不能用,膽子小的人不能用,長得白的人不能用,為保證隊伍的心理健康,性格偏激(偏見執拗)的人也不能用。】

  如果按照這個標準,即使打虎英雄武松先生前來應徵,也是會落選的,因為他不但曾任公職(都頭),而且性格也不太好(殺人之後用血留名)。

  而被錄取者,還必須具備如下特徵:臂膀強壯,肌肉結實,眼睛比較有神,看上去比較老實,手腳比較長,比較害怕官府。

  概括起來,戚繼光要找的是這樣一群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為人老實,遵紀守法服從政府,敢打硬仗,敢衝鋒不怕死,具備二愣子性格的肌肉男。

  事實證明,義烏確實人才輩出,雖然招聘要求如此之高,但經過海選,依然有四千多人光榮入選,可見當地群眾除了極具商業潛質外,還有著相當高的政治覺悟。

  新兵入伍之後,根據慣例,戚指導員又要訓話了,只要聽完他訓話的內容,你就會徹底明白,這位仁兄為什麼要搞出那份徵兵標準:

  「諸位都聽了,凡你們當兵之日,是要拿餉銀的,颳風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但你要記得,這銀兩都是官府從百姓身上納來的,你在家種地辛苦,現在不用你勞動,白養你幾年,不過望你一二陣殺敵,你不肯殺敵,養你何用!?」

  其實戚指導員的意思很明白,要放到今天,用一句話就能概括:

  不要浪費納稅人的錢!

  但問題在於,這種拿錢辦事的傳統職業道德教育,在我國向來就沒有市場,當兵吃糧,天經地義已經成為了諸多兵油子飯桶們的人生信條。

  所以戚繼光設置了重重規定,只吸收不投機取巧、不怕死的老實人當兵,因為事實已經無數次證明,在戰場上是絕不能投機取巧的,怕死的會先死,而老實人終究不吃虧。

  戚繼光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訓練對象,但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失去控制的倭寇即將發動一次規模空前的進攻,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然而戚繼光並不知道,就在他招募訓練的同時,一場更大的危機已經猛撲過來,它遠比任何倭寇進犯都更為可怕,一旦稍有不慎,數十年的努力將毀於一旦,他的人生也將被徹底改變。

  這是一場殊死的搏鬥,但在這場爭鬥中,戚繼光只不過是一顆無力的棋子,他的命運將取決於另一個人的努力。

  這件事的起因發生在半年前,惹麻煩的人是趙文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09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十七章 名將的起點

【基本功是很重要的】

  嘉靖二十三年(1544),十七歲的戚繼光準備出發了,他要去北京繼承父親的職位,雖說名義上已經接班,但無論如何,程序還是要走一遍的。

  辦完手續之後,戚繼光正式趕赴山東,辦理交接,就任登州衛指揮僉事,當時他剛滿十八歲。

  但等他到地方一看,才由衷地感嘆,政府實在是太信任自己了,信任得過了頭。

  登州是山東沿海重鎮,光駐軍就有數千人,加上兼管的軍屯民政,加起來大致有上萬人,而且這幫人長期不打仗,都混成了兵油子,每天只是混吃等死,還喜歡搞腐敗。

  熱血青年戚繼光對此十分不滿,他大張旗鼓地進行了改革,嚴肅考勤制度,整頓軍紀,可謂是雷聲陣陣。

  遺憾的是,偏偏就不下雨,口號喊得震天響,卻無人理會,畢竟大家心裡都有數:你爺爺在的時候就這個樣,你小子鬍子都沒長起來,就想跟前輩過招?

  這是戚繼光學到的第一課,他終於明白,在這個世界上,像他父親和老師那樣的人永遠只是少數派,要想實現自己的理想,他還必須學會妥協。對於這一點,他比他未來的盟友張居正醒悟得更早。

  事情辦不下去,戚繼光卻並不氣餒,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更有意義的目標。每天早上,他開始跑步鍛鍊身體,操練武藝,進行高強度體能訓練,還懸樑刺股,用功苦讀。

  戚繼光正在備考,他準備參加武舉考試。

  雖說已經是四品武官,但戚繼光仍然打算去考試,這倒不是他吃飽飯沒事幹,跟自己過不去,而是因為在明代,考試成績實在太過重要,管你是皇親國戚、高幹子弟,如果不是進士出身,總會被人當作偽劣產品。

  此外參加這一考試還可以鍛鍊體質,促進新陳代謝,順便學點武藝,加強基本功,實在是有益身心。

  事實證明,戚繼光的這一選擇十分英明,在十年之後的那片高地,他付出的努力,將得到最大的回報。

  嘉靖二十八年(1549)戚繼光參加武舉鄉試,一舉中第,成為了武舉人。

  第二年,戚繼光打點行裝,前往北京參加會試,一般說來結果無非兩種,考中或考不中,可是戚繼光同學偏偏遇上了第三種。

  雖然許多史籍對戚繼光參加會試的成績沒有提及,但據某些材料顯示,他的考試成績可能十分不理想,如果就此考下去,估計也只能是打包走人,改日再見。

  考試即將接近尾聲,就在戚繼光準備捲鋪蓋的時候,兵部侍郎楊守謙突然跑來,告訴大家:不管考得好還是考得差,統統都不要考了,同學們馬上集合,抄起傢伙跟我上吧。

  俺答來了,「庚戌之變」爆發了。

  這自然是件麻煩事,但對戚繼光而言,卻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正是在這次事變中,他的才能得到了充分的發揮,他寫的《備俺答策》也廣泛流傳,獲得了上級領導的高度評價。

  戚繼光的命運就此被徹底改變,「庚戍之變」後,朝廷為了加強邊境的防務,決定調集山東、山西等地部分軍隊輪流守邊界,之前出盡風頭的戚繼光自然難逃法眼,光榮中標。

  這是一個旁人避之不及的苦差,然而戚繼光高興地去了,他將在那裡開始自己傳奇的一生。

  在行進的路上,面對著險峻去路和茫茫前方,戚繼光再次堅定了他的理想:

  【歧路驅馳報主情,江花邊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是橫戈馬上行。】

  這將是他一生的選擇。

  然而這個選擇的開頭並不順利,戚將軍在邊境的日子過得實在不爽,因為他被分配駐守的地方是薊門。

  原先在山東的時候,雖說手下都是一幫兵油子,好歹自己還是個四品指揮,說話算數。而薊門為明朝四大防區之一(宣、大、薊、遼),高級軍官一抓一大把,什麼都輪不到戚繼光,他在這裡只能幹干巡哨之類的活,很少有實踐操作、指揮軍隊的機會。

  於是,度過了看似平淡無奇的三年之後,他又回到了山東,在很多人看來,這位曾被兵部領導寄予厚望的年輕人毫無成就,只是白白混了三年。

  但事實並非如此。

  岑港之戰後,俞大猷對戚繼光的戰術十分欽佩,曾好奇地問過他一個問題:你的戰法由何處學來,源於何時?

  戚繼光回答,是當年在薊門巡邊時所學。

  俞大猷十分吃驚,一個巡邊的小官,又沒有打過大仗,何以如此精通兵法?

  戚繼光十分自豪地答覆了他的疑問——自學成才。

  他告訴俞大猷,在薊門的那三年中,無論在什麼地方,幹什麼差事,他總是帶著一本書,反覆翻閱,日夜苦讀,而他所領悟的軍法之秘訣大都來自此書。

  遺憾的是,這本書並不是俞大猷最喜歡的《易經》,它的名字叫孫子兵法。

  如果要搞個三千年來的世界暢銷書排行榜,《孫子兵法》至少可以排進前五十名,此書早已打入國際市場,行銷海外,這本書拿破崙買過,希特勒也買過,上到八十歲的老頭,下到四五歲的孩童,都是孫子的忠實讀者。

  但能從中看出名堂,且自創兵法者,恐怕就只有戚繼光先生了。

  因為他有著一種十分奇特的看書方法——一邊看一邊批,比如孫子曾經曰過:敵人氣焰囂張,就不要去打(勿擊堂堂之陣),戚將軍卻這樣曰:越是氣焰囂張,越是要打!(當以數萬之眾,堂堂正正,彼來我往,短兵相接)。

  孫子還曾經曰過:詐敗的敵人,你不要追(佯北勿從),戚將軍曰:保持隊形,注意警戒,放心去追(收軍整隊,留人搜瞭,擂鼓追逐)。

  類似之處數不勝數,用馬克思主義的話來說,戚繼光同志對孫子兵法進行了批判地吸收,所謂因地制宜,取其精華,終得兵家之精妙。

  嘉靖三十四年(1555),軍事理論家戚繼光調任浙江,任都司僉書,他的理論將在這裡接受嚴酷的考驗。

  明代的武將和文官沒什麼區別,也喜歡搞內部矛盾,爭權奪利,一門心思想往上爬,但戚繼光對此卻毫無興趣,他到任之後,便針對當前形勢,提出了許多條合理化建議,並上報領導,雖沒有得到任何回音,但他依然故我。

  不久之後,為加強防務,朝廷決定設置寧紹台參將一職,這個職位大致相當於寧波、紹興、台州三地分軍區司令員,位高權重,是個肥差。

  消息傳來,許多人開始積極活動,請客送禮,拉關係走後門,希望能混到這個差事,只有戚繼光無動於衷,繼續幹自己的工作。

  很快,任命結果公佈,讓無數人大跌眼鏡的是,就任這個職務的人,竟然是不動聲色的戚繼光。

  這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蹟,而在奇蹟的背後,是一個人的幫助。

  戚繼光的上書並沒有被扔進廢紙簍,文書上的每一個字,都牢牢地映入了胡宗憲的眼簾。

  他驚訝於此人的勇氣和才華,卻壓下了這些公文,沒有作出任何回覆,因為在將大任託付給這個年輕人之前,還需要進行最後的考驗。

  經過很長時間的觀察,胡宗憲終於確定,戚繼光並不是個投機主義者,而是一個榮辱不驚,心懷天下的人。所以他毫不猶豫地將寧紹台參將的職位交給了這個人。

  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只有傻瓜才不要,戚繼光不是傻瓜,所以他沒有推辭,在這種問題上,他一向是個聰明人,至少比俞大猷聰明得多。

  聰明的戚繼光接任了寧紹台參將的職務,這一年他剛剛二十八歲,躊躇滿志,意氣風發,時刻盼望著大干一番事業。

  機會說到就到,戚繼光剛剛上任一個月,倭寇就來了。這一次他們搶掠的目標是浙江慈溪。

  接到消息後,戚繼光十分高興,他決定借此機會與倭寇大戰一場。

  根據情報,倭寇只有上千人,為確保安全,他召集了上萬名士兵,準備以多打少,用勝利慶祝開門大吉。

  戚繼光親自帶隊出發了,然而他並不知道,開門不一定會見喜,有時也會碰釘子的。

  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開到了慈溪東南的龍山,在這裡,他們遇到了倭寇的主力。著名的龍山之戰就此拉開序幕。

  這場戰役之所以著名,並非有著什麼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只是因為它實在過於莫名其妙,莫名其妙地開始,又莫名其妙地結束。

  終於遇到敵人了,戚繼光十分興奮,他立刻觀察地形,佈置謀劃,安排攻擊隊形,但等他忙活完了,卻驚奇地發現,沒有人執行他的命令——他們都跑光了。

  威風凜凜的明軍果然不同凡響,遇到人數遠少於自己的倭寇,竟然一觸即潰,別說攻擊,連逃命都顧不上。

  前鋒潰敗,中軍也動搖了,連戚繼光的副將也拉著他的衣袖,讓他趕緊逃跑,再不跑就來不及了。

  然而驚愕的戚繼光很快恢復了平靜,他掙脫副將的拉扯,取出了他隨身攜帶的弓箭,從容地命令部下:

  「此處哪裡有高地,帶我去。」

  站在高地上的戚繼光審視著眼前滑稽的一幕,人數眾多的明軍四散奔逃,幾百個倭寇在後面窮追不捨,肆無忌憚,看來敗局已定了。

  然而他決定挽救危局——憑藉他一個人的力量。

  戚繼光拈弓搭箭,拉滿了弓弦,瞄準帶頭衝鋒的倭寇頭領,射出了致命的一箭,十年前的苦練終於得到了豐厚的回報。

  戚繼光的箭法實在不是吹的,倭寇頭目應聲倒地,但這並不是結束,他把手伸進了箭筒裡,抽出了第二支箭。

  隨著一道凌厲的風聲,第二個頭目倒地而亡,就在倭寇們被這位狙擊手搞得人心惶惶之時,又一道風聲伴隨著慘叫傳到了他們的耳朵裡——第三個人被射死了。

  這種狙擊戰法徹底打垮了倭寇們的心理防線,他們放棄了追趕,停了下來。

  要說前面的明軍也確實是耳聰目明,看見人家不追了,頓時鼓起勇氣振作精神,在奔跑之中,完成了難度很大的一百八十度大回轉動作,開始追擊倭寇。

  戚繼光這才松了口氣,他馬上找來部下,命令他們全力追擊。

  可是讓他更加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士兵們追出一段之後,卻開始陸續自動返回,戚繼光納悶到了極點,便順手攔住一個士兵,問他為什麼不追了。這位軍爺毫不見外,落落大方地告訴他:這都是老傳統,把他們趕遠一點就行了,反正他們還要來的,犯不著去拚命。

  戚繼光呆住了,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原來如此!

  龍山之戰就這樣結束了,雖說很不體面,很丟臉,但戚繼光並非毫無收穫,從此戰中,他認識到了重要的一點:單靠手下這幫兵油子,即使把常遇春從墳裡挖出來,也是打不了勝仗的。

  所謂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然而這一次,戚繼光實在開了眼界,他遇見了傳說中的「熊」兵集團,不是一個,也不是兩個,而是一個「光榮」的集體。

  如果說是偶然為之也就罷了,偏偏這幫熊兵竟然是職業的,且從不雄起,在不久之後的雁門嶺之戰中,他們十分仗義地不顧戚繼光的死活,再次帶頭逃跑。戚繼光同志瞬間成了光桿司令,幸好當年練過跑步,拚死拚活才逃了回來。

  這樣下去,不被累死,也會被連累死。戚繼光決定上書,要求重新練兵。

  文書送了上去,胡宗憲看過之後,冷笑一聲,給了他一個十分經典的回答:(鄭重聲明,以下發言為胡宗憲同志原話,絕不代表本人立場)

  「浙江人要是能訓練出來,我早就去練了,還用等你來?!」

  手下這幫人的戰鬥力,胡宗憲比戚繼光更為清楚,對這幫兵油子,他已經傷透了心。

  但戚繼光思考片刻,說出了一句話,正是這句話讓胡宗憲改變了主意: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堂堂全浙,豈無材勇!」

  胡宗憲被他的誠意所打動,便給了他三千士兵,讓他去訓練。

  在明代的優秀將領中,論作戰勇猛,運籌帷幄,戚繼光的整體素質應該能排在前五名,而他之所以能夠在軍事史上佔據極為重要的作用,卻是因為他有著一項無人可及的專長——訓練。

  三千名新兵蛋子懷揣著混飯吃的夢想來到了軍營,但他們做夢也沒想到,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將是地獄般的生活。

  根據《紀效新書》記載,但凡新兵入伍,戚繼光總要訓一段話,鼓勵大家學武,此段話實為奇文,可供各單位思想政治工作人員參考,故摘錄如下:

  「諸位都聽了,練武不是你答應官家的公事,是你來當兵,殺賊救命的勾當,你武藝高,殺了賊,賊殺不了你,你武藝不如他,他便殺了你。若不學武藝,是不要性命的呆子!」

  當然,作為一名新兵,這些話你大可當是耳旁風,但戚指導員壓根也沒指望你能自覺執行,他已經預備了許多驚喜,以保證你充實地度過這段難忘的軍營生活。

  思想教育之後,接下來就是站隊列了,包括隊伍行進轉向等等,具體形式和今天差不多,但如果你轉錯了方向,走錯了隊列,就不僅僅是拉出去罰站了,那是要打板子的,打完了也不會讓你去醫務室,還得接著練。

  練完隊列後,戚教官將教大家學習號令,包括擂鼓是前進,鳴金是收兵、以及旗幟揮舞的各種意義,如果你不識字,不要緊,戚教官會教你,但如果教完了你又還給了戚老師,那就不好了,為保證你下次記住,戚教官會打你板子,直到你哭爹喊娘,發誓一定記住為止。

  在完成既定課程之後,下面該學習武藝了,教官都是從各地選來的武林高手,全部都是練實戰的,套路選手一般不在聘請之類。

  考慮到大家文化程度不同,以及智商的差異性,為保證良好的教學效果,戚教官把學習成績分成九等,定期考核,考核的方式是實戰。

  規則如下:雙方對打,你打贏了,就升級,升一級賞銀一分,如果你打輸了,就降級,降一級打五棍。

  該規則簡單概括為:你不打我,我就打你,反正打不過戰友,就要被戚老師打,橫豎都是被打,還不如拚命打戰友,順便還能掙點零用錢。

  於是,在這種幾近慘無人道的訓練方法下,新兵同志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每天都遍體鱗傷,然而正是在這個殘酷的環境下,他們練就了非凡的武藝,成就了非凡的事業。

  而對於這支特殊的部隊,後世的人們有一個通俗的稱謂——戚家軍。

  在中國歷史上,曾有過無數支精銳的特種軍隊,比如漢代的虎賁軍、三國時魏國的虎豹騎、唐代的玄甲軍等等,其戰鬥力之強罕有匹敵,但縱觀古今,能名聞天下,且以將領的名字命名的軍隊只有兩支:

  除去戚繼光外,就惟有岳飛能夠獲此殊榮了。(俞大猷的軍隊也叫俞家軍,但名氣不大)。

  對於戚繼光和他的軍隊而言,這是一個當之無愧的評價。

  軍隊訓練成型,戚繼光決定帶他們出去逛逛,其主要目的自然不是作戰,不過是鍛鍊實戰技術,見見世面,而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是台州。

  不幸的是,就在台州附近的椒江,這幫新兵們第一次遇上了真正的敵人——倭寇,這是一件讓戚繼光始料未及的突發事件,畢竟都是新兵,指望他們打勝仗是不靠譜的。

  然而事情的發展遠遠地超出了他的預料,由於長期以來新兵們飽受戚老師的摧殘,累積了滿腔怒火,心態已經接近失控的邊緣。於是當敵人出現在面前的時候,他們突然意識到,發洩憤怒的時機到來了。

  後果是十分嚴重的,這三千新兵如同野獸一般,瞬間便擊潰了眼前的敵人,並窮追猛打,一直追出上百里外,把倭寇們趕下了海,這才算了事。

  在此之後,這支新軍一發不可收拾,沿路高歌猛進,於台州、溫嶺等地連續四次遭遇倭寇,四戰而四勝。

  戚繼光心滿意足了,在他看來,自己的目標已經達到,他已擁有了一支足夠強大的軍隊。

  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戚繼光的美夢被無情地打破了。

  岑港,這個毫不起眼的彈丸之地,盤踞著缺兵少糧的倭寇——僅僅一千人而已。

  戚繼光帶著他的三千新軍,與盧鏜、俞大猷一同發動了猛攻,他相信自己勝券在握,然而結果卻並非如此。

  面對這一小撮頑抗的倭寇,上萬名明軍竟然毫無辦法,多次受挫而返,傷亡慘重。而之前威風無限的新軍,在這群有組織的敵人面前,也全然沒有了當初打散兵游勇的威風。

  戚繼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苦心鍛鍊的新軍開始敗退,開始逃竄,開始喪失所有勇氣,而這一幕,是他絕對無法接受的。

  由於戰局不利,戚繼光被撤掉了參將的職務,眼看就要丟飯碗,戚繼光只得豁出老命苦思冥想,終於絕地反擊,設計解決了這幫頑敵。

  但殘酷的現實仍然震醒了他,他終於意識到,要實現自己的夢想,要完成抗倭的大業,他還缺少極為重要的一環。

【最後一個選擇】

  在汪直被捕的那一天,戚繼光就作出了一個清醒的判斷:不久後,無數失去控制的倭寇將蜂擁而至,並發動瘋狂的攻擊,和平的僥倖與妥協將不復存在,要戰勝這群暴徒,平息戰亂,唯一的方法是:擁有更強的暴力,以暴制暴。

  一直以來,戚繼光都堅信,自己已經具備了勝利的所有要素:優良的武器裝備,合理的戰略戰術,優秀的指揮將領(他自己),嚴酷的訓練方法。

  然而他仍然失敗了,他苦心練就的新軍仍然不堪一擊,他隱約感覺到,自己似乎還忽略了一個關鍵的因素。

  經過幾天的反覆思索,他終於找到了這把最後的鑰匙——士兵。

  在戚繼光看來,一支戰無不勝的軍隊必須具備如下素質:

  【疾如風,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霆。

  ——孫子兵法】

  這就是被無數軍事家奉為經典的「六如真言」,兵家有雲,達「六如」者,戰必克,攻必取,無往不勝!

  而在「六如」之中,最後兩如要靠將領,前面四如必須要靠小兵。

  對於自己的能力,戚繼光還是有信心的,但提起手下那幫人的素質,戚繼光就只能無語對蒼天了。

  關於這個問題,戚繼光曾與當時的台州知府,後來的舉世名將譚綸有過一段極為有趣的談話,談話內容經本人整理,大致如下:

  戚繼光(下簡稱戚):雖然我已盡全力操練,但經歷戰陣之後,我才發現,新軍有很大的問題。

  譚綸(下簡稱譚):什麼問題?

  戚:我所部三千新軍中,大部都是處州(今浙江麗水)兵和紹興兵,這兩地士兵各有特點,比如處州兵,作戰十分勇猛,聽命從不遲疑,衝鋒陷陣,非常積極,是戰鬥的主力。

  譚:有什麼問題嗎?

  戚:但他們每次打仗之前,都要和我談條件。

  譚:談條件?

  戚:作戰以前,他們要求必須知道作戰的對手和人數,然後自行內部商議,如果認為能打,就作戰,但要是他們認為不能打,即使費盡口舌,他們也絕不會賣力。

  譚:……

  這還沒完,頭疼的在後面。

  戚:相對而言,紹興兵更加聽從命令,無論打什麼仗,他們從來不會拒絕,完全服從,而且不怕辛苦,紮營修城之類的力氣活,安排他們幹,他們就會盡力去幹,且從無怨言。而在戰場上,如果敵人退卻,他們會主動追擊。

  譚:遵從軍令,作戰勇猛,這不是很好嗎?

  戚:但問題是,如果敵人進攻,他們就會主動撤退。

  譚:……

  戚:當然,如果敵人再退,他們還是會追,但若敵人回軍,他們會再次撤退,據我統計,但凡與敵相接三十步內,即將肉搏之時,他們一般會全軍退走。總而言之,關鍵時刻實在靠不住。

  譚:那你打算怎麼辦呢?

  沉默片刻後,戚繼光用一聲重重的嘆息結束了這次談話:

  「我也沒有辦法。」

  其實在兩人的這次談話中,涉及到了一個十分重要的理論——地理決定論,一般說來,生活在艱苦山區的人性格比較強硬,而且民風彪悍,不怕死,而在經濟發達地區,混碗飯吃實在不難,不到萬不得已,鬼才願意拚命。

  處州地區多山,經濟條件差,是少數民族聚居區,當地人向來信奉腦袋掉了碗大個疤之類的玩命理論,紹興山清水秀,讀書人眾多,且主要從事腦力勞動(如徐渭),實在不行還可以搞點旅遊服務業,實在犯不著去拚死拚活。

  而對於這種地區差異性,單靠訓練是無法解決的,戚繼光確實沒有辦法。

  沒辦法就只能湊合著過了,但逢作戰,戚繼光只能安排紹興兵守營,然後去跟處州兵做思想工作,勸說他們奮力殺敵。此來彼往,疲於奔命,每次打完一仗,都得累得半死不活。

  為了讓自己不至於在戰死之前,就被活活累死。戚繼光決定去尋找一群勇猛強悍的人,來代替現有的士兵,組建一支真正戰無不勝的戚家軍。正如他跟胡宗憲所說的那句話——堂堂全浙,豈無材勇?他相信自己終究是會找到的。

  一年之後,他終於找到了合適的對象——因為一次偶遇。

  嘉靖三十七年(1558),戚繼光因事出公差,事情辦完後,他沒有原路返回,卻兜了個圈子,準備視察民情。

  然而當他偶然路過一個地方的時候,卻看到了一幕讓他觸目驚心的情景。

  他經過的地方,叫做義烏,他看到的場景,是打架鬥毆。

  作為一名見慣殺人放火、屍橫遍野的軍事將領,戚繼光的心理承受能力是相當強的,但他依然被這次鬥毆震驚了,因為這並非一次尋常的街頭流氓打架,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次載入史冊的鬥毆,是一次改變了抗倭歷史的鬥毆,是一次光榮、成功、團結的鬥毆。

  事情是這樣的,義烏原本屬於經濟不發達地區,老百姓都很窮,偏偏老天爺夠意思,該地陸續發現許多礦藏,於是當地的農民紛紛離開耕地,改行當了礦工。

  礦自然比糧食值錢,慢慢地義烏人發家致富了,這下子旁邊的窮兄弟永康(今浙江永康)不干了,希望義烏能拉兄弟一把,有錢大家一起賺,有礦大家一起挖。

  但義烏人不答應,俺們挨了那麼多年的苦,好不容易熬出點盼頭,現在你來吃現成的,你算老幾?

  然而永康的窮兄弟們依然出發了,帶著農具、鐵鏟和管制刀具,向著夢想中的致富地點奮勇前進,反正窮命一條,當今世上誰怕誰,吃定你了!

  義烏方面得到消息,立刻組織數千人前往攔截,雙方在義烏城外的八寶山(偏偏是這名字)相遇,就此開始了這場慘烈無比的鬥毆。

  戚繼光之所以有幸看到這幕盛況,絕不是人家上午開打,他下午就趕到。真正的原因在於,這是一場十分特別的鬥毆,義烏的百姓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一個事實——原來鬥毆也是可以曠日持久的。

  自嘉靖三十七年(1558)六月起,義烏礦工、鄉民與從永康趕來的開礦者爆發械鬥,雙方參與毆鬥人數累計達三萬人左右,歷時四個月,直到十月秋收方告結束,死傷共計二千五百餘人。

  那是讓戚繼光永生難忘的一幕,無數平凡的義烏百姓在那一刻變得如此不平凡,他們不論男女老幼,大家一同上陣,用所有能找到的武器打擊敵人,農民用鋤頭,礦工用鐝頭,連家庭主婦也拿起了菜刀,眼中冒著凶光,狂叫著衝進敵陣,大砍大殺,生人勿近。

  他們不但砍人勇猛,還極具犧牲精神和優良的鬥爭傳統,父親傷了兒子替,哥哥殘了弟弟上,就連被人打到剩一口氣,抬到家就死的人,臨死前還要留下一句遺言:我死之後,你們接著打!

  這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戚繼光由衷地發出了感嘆。

  關於自己的所見所感,後來戚繼光曾對俞大猷講過這樣一番話:

  「我自幼隨父從軍,轉歷四方,二十二歲參加會試,正遇俺答進犯,擔任警戒,後駐守薊門,曾親眼目睹韃靼鐵騎,來無影去無蹤,動如驚雷,堪稱迅猛。而後奉調入浙,與倭寇作戰,此類人善用刀劍,武藝高強,且性情暴戾,確為難得一見之強敵。」

  然而頓一口氣後,戚繼光終於說出了心中的恐懼:

  「征戰半生,天下強橫之徒,我大都曾見過,卻也從無畏懼。但如義烏人之彪勇橫霸,善戰無畏,實為我前所未見,讓人聞風喪膽,可怕!可怕!」

  而對於這場長達數個月的械鬥,當地政府也沒有絲毫行動,既不理也不管,只是每天派幾個人去觀戰,對這種行政不作為的行為,戚繼光卻沒有絲毫怪罪——畢竟大家都是混飯吃,還想多活幾年,可以理解。

  他只是急忙趕了回去,並連夜求見胡宗憲,說了這樣一句話:若准我在義烏徵兵四千,倭寇之亂必平!

  胡宗憲略加思索,便同意了他的提議。

  對於義烏人的戰鬥精神,戚繼光已經有了充分的信心,但為確保萬無一失,他決定提高招兵標準條件,只有最為精銳、最為勇敢的義烏人,才能成為這支強大軍隊中的一員。

  那麼要想加入戚家軍,必須需要滿足哪些條件呢?對於這個問題,我大致可以給出一個簡單的類比答案:即使你能通過層層海選,進軍選秀節目總決賽,也未必能考得上戚家軍。

  絕非聳人聽聞,在胡宗憲的幕僚鄭若曾所著的《江南經略》中,有著這樣一份詳細的招生簡章,如果不服氣,大可以去對照一下:

  【凡選入軍中之人,以下幾等人不可用,在市井裡混過的人不能用,喜歡花拳繡腿的人不能用,年紀過四十的人不能用,在政府機關幹過的人不能用。】

  以上尚在其次,更神奇的要求還在下面:

  【喜歡吹牛、高談闊論的人不能用,膽子小的人不能用,長得白的人不能用,為保證隊伍的心理健康,性格偏激(偏見執拗)的人也不能用。】

  如果按照這個標準,即使打虎英雄武松先生前來應徵,也是會落選的,因為他不但曾任公職(都頭),而且性格也不太好(殺人之後用血留名)。

  而被錄取者,還必須具備如下特徵:臂膀強壯,肌肉結實,眼睛比較有神,看上去比較老實,手腳比較長,比較害怕官府。

  概括起來,戚繼光要找的是這樣一群人:四肢發達,頭腦簡單,為人老實,遵紀守法服從政府,敢打硬仗,敢衝鋒不怕死,具備二愣子性格的肌肉男。

  事實證明,義烏確實人才輩出,雖然招聘要求如此之高,但經過海選,依然有四千多人光榮入選,可見當地群眾除了極具商業潛質外,還有著相當高的政治覺悟。

  新兵入伍之後,根據慣例,戚指導員又要訓話了,只要聽完他訓話的內容,你就會徹底明白,這位仁兄為什麼要搞出那份徵兵標準:

  「諸位都聽了,凡你們當兵之日,是要拿餉銀的,颳風下雨,袖手高坐,也少不得你一日三分,但你要記得,這銀兩都是官府從百姓身上納來的,你在家種地辛苦,現在不用你勞動,白養你幾年,不過望你一二陣殺敵,你不肯殺敵,養你何用!?」

  其實戚指導員的意思很明白,要放到今天,用一句話就能概括:

  不要浪費納稅人的錢!

  但問題在於,這種拿錢辦事的傳統職業道德教育,在我國向來就沒有市場,當兵吃糧,天經地義已經成為了諸多兵油子飯桶們的人生信條。

  所以戚繼光設置了重重規定,只吸收不投機取巧、不怕死的老實人當兵,因為事實已經無數次證明,在戰場上是絕不能投機取巧的,怕死的會先死,而老實人終究不吃虧。

  戚繼光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訓練對象,但正如他所預料的那樣,失去控制的倭寇即將發動一次規模空前的進攻,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然而戚繼光並不知道,就在他招募訓練的同時,一場更大的危機已經猛撲過來,它遠比任何倭寇進犯都更為可怕,一旦稍有不慎,數十年的努力將毀於一旦,他的人生也將被徹底改變。

  這是一場殊死的搏鬥,但在這場爭鬥中,戚繼光只不過是一顆無力的棋子,他的命運將取決於另一個人的努力。

  這件事的起因發生在半年前,惹麻煩的人是趙文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11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十八章 制勝之道

  整垮張經之後,趙文華的日子是越過越好了,胡宗憲的工作十分出色,徐海被殺,倭寇勢頭大減,而作為胡宗憲的後台老闆和直屬領導,他當仁不讓地以功臣自居,不但從皇帝那裡拿了很多賞錢,還由副部長升任了部長(工部尚書)。

  於是又一個得意忘形的故事就此開始。

  趙文華發達了,有錢了,翅膀硬了,他打算獨立經營,把中間商兼乾爹嚴嵩一腳踢開,直接跟批發商嘉靖同志聯繫。

  為達到這一目的,他為嘉靖送上了一樣東西——百花仙酒,說實話,這酒到底什麼成分,多少度我也不知道,但據趙文華同志介紹,他的乾爹嚴嵩之所以能七八十歲還不缺鈣,一口氣上六樓,腰不酸腿不痛,多虧了這種酒。

  嘉靖喝過之後,感覺還不錯,回頭又覺得不對,嚴嵩有這麼好的東西,竟然不主動上交領導,自己獨吞,實在是大大地可惡。

  於是他下了一道手諭給嚴首輔,讓他解釋酒的問題。

  嚴嵩萬沒想到,自己的後院竟然起了火,他勃然大怒:

  「文華怎麼能幹這種事情!」

  怒完之後,皇上的話還是要回,這事要放在一般人身上很難解釋,卻絕難不倒嚴首輔,他發揮自己太極拳的特長,做出了這樣的答覆:

  「皇上太客氣了,我平時不磕藥,也沒吃什麼特效補品,能活這麼多年,我本人也很納悶。」

  嘉靖本來也沒當回事,就讓他糊弄過去了,嚴嵩卻嚇掉了半條老命,連夜找來了趙文華,把他痛罵一頓,要他收拾包袱滾蛋。

  趙文華這才意識到,如果離開了嚴嵩,自己什麼都不是,於是他跪地求饒,痛哭流涕,希望嚴老爹饒他一回,以後絕不再犯。

  其實嚴嵩對這個兒子還是有感情的,但當時正在氣頭上,也就沒理會這茬,然而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刻,另一個人突然進來插了一腿。

  這個人就是徐階,趙文華一送酒,他就知道要出事,蹲在一邊準備看好戲,事情鬧起來後,他看準機會,跑到了嚴嵩的府上,自告奮勇地表示:您不是看趙文華不順眼嗎,我就幫您收拾他吧。

  徐階走出了精妙的一著,如此動作,不但可以趁機除掉嚴嵩的爪牙,也不會得罪人,順便表達自己對領導的尊敬,可謂是一舉三得。

  不過嚴嵩到底是嚴嵩,他雖然討厭趙文華,但也絕不會信任徐階,感謝兩句後,就打發他走人了。

  徐階失望地走了,但他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一未遂舉動卻引發了一連串出乎意料的結果。

  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趙文華的耳朵裡,他徹底慌亂了,以為老爹真要解決自己,無奈之下,只好使出了絕招。

  要說服嚴嵩已經不可能了,事到如今,只能走家屬路線,給他們送禮,幫自己說話。但嚴世蕃是不能考慮的,這傢伙心太貪,傾家蕩產估計也填不了這個坑,情急之中,趙文華靈機一動,想到了另一個人。

  嚴嵩這一輩子作惡多端,坑過的人不計其數,真可謂是「萬人坑」,但俗話說秦檜也有仨朋友,在這世上,嚴嵩也有著一個全心全意,相知相守的人。

  這個人就是他的妻子歐陽氏,當年嚴嵩被人踩得七葷八素的時候,他的老婆卻不離不棄,始終在他身邊支持著他。所以嚴嵩這一輩子只有她一個老婆,從未納妾,直到後來她去世了,嚴嵩也沒有續絃,實在是標準的模範夫妻。

  趙文華找到的人,就是歐陽氏,他不惜血本,準備了極為厚重的禮物,親自上門跪地哭訴,希望求得原諒。

  要說還是女人實在,老太太收了禮,加上看他可憐,就把他藏在裡屋,等嚴嵩回來後,先灌他幾杯酒,說了幾句好話,趁他高興把趙兒子喊了出來,然後下跪、流淚一套演完,嚴嵩也感覺自己還少不了這條狗,也就原諒他了。

  按說事情到了這裡,應該算是皆大歡喜,大團圓結局,然而文華兄不愧是惹禍的高手,不久之後,他將得罪另一個人,而這個人,他是無論如何也搞不定的。

  由於送禮花了太多血本,文華兄十分心痛,決心把本錢撈回來,當然,這對他而言,實在算不上什麼難事,因為他是工部尚書,是全國最大的包工頭,普天下那麼多工程,隨便撈一把,也就差不多了。

  趙文華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他開始發揮特長,大撈特撈,管你是豆腐渣還是爛尾樓,能撈錢就行,誰愛住誰去住,反正我不住。

  可是問題在於,趙尚書翻本的意願實在太強烈,他加足馬力,肆無忌憚地撈,加班加點地撈,終於撈出了麻煩。

  因為皇帝大人也是要蓋房子的。

【爛尾樓問題】

  雖說嘉靖同志天天修道,但是畢竟尚未成仙,飯還得吃,覺還得睡,可是西苑的住房條件有限,所以他決定另蓋新房。

  這個房地產工程自然交給了工部辦理,按說皇帝的工程應該加緊辦,可是趙部長的腦袋不知是不是撞了柱子,竟然對此不理不問,放任自流,結果一棟房子修了好幾個月還沒成型,整成了爛尾樓。

  嘉靖同志還是值得表揚的,他並沒有催促趙文華,還是住自己的老房子,然而不久之後的一個偶然事件,卻將這位包工頭徹底送上了絕路。

  一天,嘉靖閒來無事,登高望遠,忽然看見西長安街有一座豪宅,便問旁邊的人:

  「那棟房子是誰的?」

  考驗人品的時候到了,一百年前,明英宗朱祁鎮曾站在高台上,看著類似的建築,問出了同樣的問題,而那次問答的結果是,曾經風光無限的石亨全家覆滅。

  在皇宮附近蓋豪宅向來是個很危險的事,但人們卻屢教不改,趙文華顯然也沒有足夠的覺悟,於是接下來的回答將決定他的命運。

  如果趙部長的人品好,關係足,應該可以避過這場禍,可惜這位兄弟平日實在缺乏素質。

  嘉靖身邊的陪同人員立刻爭先恐後地說出了趙部長的名字,還有一位不厚道的仁兄說了這樣一句話:

  「工部的建築材料,大半都拿去修趙尚書的房子了,陛下的新房哪用得上!」

  這副爛藥下得實在太猛,看著眼前的豪宅,回想起自己的爛尾樓,嘉靖怒髮衝冠:趙文華,你怕是活膩歪了吧!

  趙部長的人生就到此為止了,皇帝大人降了他的官還不罷休,又把他徹底削職為民,並安排他的兒子去邊界充軍。雖然嚴嵩多方打點,但無濟於事。

  想翻本的文華兄賠大了,他連老百姓都沒當成,在回家的路上就暴斃而亡,說是暴斃,是因為他的死法實在讓人匪夷所思。

  這位兄台一天晚上心情鬱悶,就開始揉肚子,揉著揉著,就把自己給揉死了(手捫其腹,腹裂,臟腑出,遂死)。

  對此我一直很納悶,趙文華同志應該沒有練過鐵砂掌,揉個肚子都能揉得如此慘烈,如此有性格,也算是牛人了。

  嚴嵩最重要的爪牙之一完蛋了,雖然他本人依然無恙,但嚴黨的根基已然開始動搖,這是徐階取得的第一個勝利,雖然作用不大,卻是一個好的開始。

  按說趙文華死了,事情也就完了,但經過二十多年的磨煉,徐階已經懂得了這樣一個道理:

  痛打落水狗是不夠的,最好連狗肉也一起吃掉。

  不久後,給事中羅嘉賓上書皇帝,彈劾趙文華侵吞軍餉,數額高達十萬多白銀。嘉靖更為惱火,下令抄家追贓。估計皇帝大人也沒想到,這道命令竟然創造了一個追贓記錄。

  由於抄家後趙文華的財產不夠,這筆錢按規定由他的子孫代賠。

  沒錢賠?不要緊,充軍也是有工資的嘛。

  於是這筆錢一直賠到了嘉靖的兒子的兒子,直到萬曆十一年,還只賠了一半,有人實在看不下去,說算了吧,然而明神宗謹記爺爺的教誨,一定要他的子孫接著賠,要麼賠光,要麼死光。

  趙文華同志的悲慘經歷告訴我們,就算窮瘋了,皇帝的東西也是無論如何不能動的。

  趙尚書的死對嚴嵩來說是個損失,在徐階看來,則是個勝利,但對於胡宗憲而言,卻是一個可怕的災難。

  胡宗憲自然不喜歡這位即貪又蠢的包工頭,但這位包工頭偏偏是他的靠山和支柱,現在他死了,自己不但失去了和嚴黨的聯繫,也失去了有力的支持,胡宗憲這個名字早已在嚴黨的名單上掛了號,時刻可能被人盯上,嚴嵩固然樹大根深,自己卻不是嫡系,一旦出什麼事,這隻老狐狸未必肯出頭。

  事實上,他已得到消息,某些言官正在積蓄口水,準備要拿自己開刀,而上面沒人保,萬一被整下來,不但自己完蛋,連徐渭、俞大猷、戚繼光這幫班底也要跟著一起走人,數年心血自然付之東流。

  十幾年來,他卑躬屈膝,阿諛奉承,幹了無數違心的事,說了很多違心的話,無非是為了當年那報國救民的志向。

  胡宗憲不願自己的抗倭大計毀於一旦,但嚴嵩已不能指望,徐階和自己又無交往,思前想後,無路可走。

  但就在他絕望之時,舟山的地方官給他送來了一件奇特的禮物,看著眼前的這件禮物,胡宗憲終於想到了一個方法,但同時他也意識到,要想一舉成功,還需要另一個人的幫助。

  於是他找來了徐渭。

  對於目前的形勢,徐渭還是比較瞭解的,所以他開門見山地問胡宗憲:趙文華已經倒台,你打算怎麼辦?

  胡宗憲回答他,倒就倒了,沒什麼大不了的,只要皇上支持,就沒人能動得了我。

  徐渭沒有說話,但他不以為然的表情卻在質疑胡總督:你以為你是誰?皇帝憑什麼支持你?

  胡宗憲卻面露得意之色,不慌不忙地告訴他:不用著急,我已經得到了一件寶貝,只要獻給皇帝,不愁大事不成。

  胡宗憲所說的寶貝,就是舟山地方官送來的那件禮物——白鹿。

  說起這玩意,我也沒見過,估計不是啥新品種,撐死也就是個白化病,或者是基因突變的產物。

  但要是把它送給嘉靖,那可真是拍對了馬屁,因為他就好這個。

  嘉靖同志幾十年如一日修道,只是為了成仙。但成仙這件事沒個准,大臣們天天眼巴巴望著,您哪天要長翅膀撲騰撲騰飛上去了,我們放鞭炮恭送大駕,也好再選新人,可偏偏就這麼拖著,金丹吃了無數顆,既成不了仙,可也吃不死人,慢慢地嘉靖自己也沒信心了。

  於是他迫切需要上天的啟示,也就是平常見不到的新奇玩意,歷史術語叫「祥瑞」,來證明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說明老天爺還是罩著他的,時不時還發點新品種下凡,鼓勵他繼續為修道堅持奮鬥。白鹿自然是最好的證據。

  但這個馬屁要拍得好,拍得響亮,還需要一篇像樣的文章,不能說句「臣胡宗憲所送」就完事了,你得闡明這頭白化鹿出現的偉大意義,以及對未來形勢的指導作用,要堅定皇帝的信心,要讓他相信,修道的前途是光明的,是遠大的,是大有可為的。

  這是一篇極為重要的文章,它關係著胡宗憲的前途,關係著抗倭大計,關係著東南沿海百姓的安寧。

  「所以天下雖大,此文惟你可寫。」胡宗憲一臉肅穆地注視著徐渭,他捲起了袖子,準備親自為他磨墨。

  徐渭已經徹底明白了,他明白了自己要做什麼,以及為什麼要這樣做,於是他提起了筆。

  在那個夜晚,徐渭將自己天賦才智與畢生所學,慷慨地注入到這篇荒唐的文章裡,為了一個高尚的理由。

  這是一篇歷史上著名的馬屁文章,言辭優美,卻荒誕不經,在許多人看來,這篇文章是大才子徐渭人生中的敗筆,因為裡面充滿了卑微和下作,沒有絲毫的氣節。

  但事實上,在這篇卑微下作的文章背後,隱藏著一種耀眼的光芒——即使卑躬屈膝,即使刻意逢迎,也絕不接受失敗,絕不輕言放棄。

  所以我認為,雖然胡宗憲貪詐,徐渭狂傲,但在那個晚上,他們做了一件偉大的事。

【秘戰法】

  徐渭的才學再一次得到了肯定,嘉靖同志看了文章之後,興高采烈,不但賞賜了很多財物,竟然還跑去宗廟禱告,真可謂是喜出望外。

  胡宗憲的地位徹底保住了,事實上,他不再需要依附於任何人,因為他已獲得了皇帝的支持,為禍國家數十年的倭寇之亂將在他的手中被徹底撲滅。

  而對於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戚繼光卻毫無所知,當然他就算知道了也沒轍,對他而言,眼前有一個更為麻煩,也更實際的問題需要解決。

  經過嚴格訓練,義烏軍已經具備了極強的戰鬥力,然而在幾次與倭寇的遭遇戰後,戚繼光無奈地發現,雖說每次都能擊敗敵人,卻總是殺人一千,自損八百,傷亡比例差不多。

  這實在不是我軍無能,而是敵人太凶狠,實事求是地講,日本倭寇的戰力確實極其強悍,因為這幫人孤懸海外搞搶劫,隨時可能被人打死,想要活命只能拚命,而其中更為可怕的,是使用武士刀的武士和浪人。

  要知道,一個日本人要想熟練地使用武士刀,至少要經過五年以上的訓練,而且讓很多人想像不到的是,在近身搏鬥時,他們的刀很少與明軍武器相碰,出刀極其冷靜,總是窺空出擊,專斬沒有盔甲包裹的柔弱部位,不擊則已,一擊必是重傷。說他們是武林高手,實在一點也不誇張。

  相對而言,義烏兵的戰鬥精神也很頑強,但畢竟訓練時間短,武藝這東西又不是燒餅,說成就成,而與對方死拼,實在也不划算,自己手下只有四千人,全日本的人都有成為搶劫犯的潛質,就算拚死對方四五千人,也是無濟於事的。

  戚繼光很清楚,如果單靠近身肉搏,成本太高,且很難消滅倭寇,但在那個冷兵器為主的時代,除了抄傢伙和敵人對砍外,似乎也沒有更好的辦法。

  就在戚繼光無計可施的時候,一個人來到了他的身邊,幫助他找到了那條制勝之道。

  不久之前,唐順之從京城來到了浙江,他的使命是巡視軍務。與他當年的同事,現在的從一品內閣大學士徐階相比,他的進步實在有限,混到現在還只是個五品官。

  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實際上,他是一個有著非凡影響力的人,他的官銜說起來只有五品,卻是個極為重要的職位——兵部職方司郎中,作為明軍總參謀長,他在軍中有著廣泛的關係網,除此之外,他還和許多神秘人物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連徐階也摸不透他的底。

  所以就在他離京之際,徐階特意找到了他,向他請教對付嚴嵩的辦法。

  然而唐順之只是笑了笑,他告訴徐階,等到時機一到,自然有人來找你的。

  告別了一頭霧水的徐階,唐順之來到浙江,見到了胡宗憲。

  對於這位非同尋常的人物,胡宗憲極為敬重,待之以禮,並遵照其本人意願,讓他上前線指揮作戰,正是在那裡,他認識了俞大猷、盧鏜,還有戚繼光。

  而當一籌莫展的戚將軍對他說出自己的苦惱時,唐順之交給了他一本書,並告訴他,制勝之道就在其中。

  唐順之所以如此高深莫測,除他本人行蹤詭異,四處晃悠外,還因為他寫過一套書,此套書共六冊,分別取名為《左》、《右》、《文》、《武》、《儒》、《稗》,合稱六編。據說此書上解天文,下通地理,無所不包,卻沒什麼人看,只因有一個缺點——很難看懂。

  他交給戚繼光的那一冊,就是其中的《武》。

  正如唐順之所言,徹夜苦讀的戚繼光,在翻閱其中一章之時,突然喜形於色,他終於找到了他想要的東西。

  戚將軍再次自發地拿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觀,批判地吸收了唐順之的理論,創造了屬於自己的秘密武器,他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種獨門絕技將大派用場。

  他沒有等太久,最為猛烈的倭寇進犯終究還是來了。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兩萬餘名倭寇集結完畢,向浙江進發,他們的目標是台州。著名的台州大戰就此拉開序幕。

  此時的戚繼光已不再猶疑,恰恰相反,他很興奮,作為一名軍事將領,上陣殺敵才是他的本分,而且此時的他,已經有了必勝的把握。

  所以他放棄通常的防守策略,命指揮劉意駐守台州,而他自己則帶領主力主動出擊,他將用這一舉動告訴倭寇們:中國並不是他們燒殺淫掠的樂土,所有踏上這片土地的侵略者,都將付出沉重的代價。

  種種跡象表明,敵軍第一個進犯的目標將是寧海,戚繼光立刻日夜兼程,率軍前去迎敵,他會在那裡指揮自己的第一場戰鬥。

  當戚繼光趕到寧海的時候,已有上千名倭寇登陸,看見明軍趕到,他們卻並不驚慌,因為根據以往經驗,明軍最為畏懼的就是近身搏鬥,只要靠近他們,擊破前軍,他們就會爭相逃竄。

  於是他們發動了衝鋒,事情的順利似乎超出了想像,他們剛剛衝到明軍面前,還沒來得及動手,對方的隊形竟然自行崩潰,三三兩兩地聚在了一起。倭寇們十分高興,在他們看來,即將開始的又是一次貓追老鼠的遊戲。

  但如果他們仔細觀察,便會發現,那些看似慌亂的分散明軍卻都有著相同的人數——十一個。

  而在他們普及算術教育之前,就聽到了一聲響亮的號令:

  「列陣!」

  於是,一種前所未見的陣型就此出現在倭寇們的眼前,這也是它在歷史上的第一次亮相。

  在唐順之交給戚繼光的那本《武》裡,有一卷名為「秘戰」,其中有著這樣的記載:秘戰者,即新名鴛鴦陣之謂也。

  這種全新的陣型即因此得名——鴛鴦陣。

  如果要詳細研究這個陣法,估計可以專寫一書,所以這裡只是大略介紹一下,大家看懂就行,權當是使用說明書。

  簡單說來,所謂鴛鴦陣的原理,和打群架大致相同,瞄準目標,群起毆之,遠了用啤酒瓶砸,接近後用西瓜刀砍,貼身後就用匕首捅,不管你黑帶白帶,劍道幾段,全部完蛋。正是所謂「亂拳打死老師傅」是也。

  當然了,這只是一個形象的比喻,事實上,鴛鴦陣是古代軍事智慧的偉大傑作,作為一個近身格鬥陣法,在此後的百年之中,人們卻依然無法找到破解它的方法。

  而這個由十一人組成的鴛鴦陣之所以能夠名留軍史,威名遠播,是因為它不但有著極為可怕的戰鬥威力,而且幾乎毫無破綻。

  這是一個盡乎完美的戰鬥隊列,因為它有著無可挑剔的位置組合和武器裝備。在這十一個人中,有一個是隊長,他站在隊伍的前列中央,其餘十個人分成兩列縱隊,站在他的背後。

  雖說只有十個人,他們卻持有四種不同的武器,並組成了五道互相配合的攻擊線,在隊長身後,是兩名持有標槍的盾牌兵,他們用盾牌掩護自己和後面的戰友,並首先投擲標槍發動進攻。

  掩護盾牌兵的,是站在他們後面的狼筅兵,所謂狼筅,是一種特製的兵器,形狀十分怪異,以長鐵棍為主幹,上面扎滿鐵枝和倒刺,往前一挺,跟鐵絲網一樣,任誰也過不來。

  狼筅兵的後面,是四名長矛兵,他們是隊伍的攻擊主力,看見敵人,就使用長矛前刺。隊列的最後,是兩名短刀手,防止對手迂迴,從側翼保護長槍手。

  這是一個毫無弱點的陣型,十一個人互相配合,互相掩護,構成一個完美的殺陣,就算你是日本劍聖宮本武藏,估計也沒戲唱。

  但所謂無知者無懼,寧海的倭寇們不管三七二十一,玩起了武士道,拼了命的往前衝,但還沒走幾步,很多人就被飛來的標槍射倒,運氣好點的繼續沖,就會被盾牌擋住,或者是被狼筅鉤住,倒刺拉扯幾次,就算不死也要掉層皮。

  如果鴻運高照,到現在你還沒死,也不用高興太早,因為還有四支長矛等著你,就算你想反擊,但前面有狼筅和盾牌擋著,只能乾著急,眼睜睜地看對方捅你,不被捅死,也被氣死了。

  情況大致就是這樣,倭寇們沒沖多久,就被標槍、狼筅和長矛殺死大半,剩下的人雖然還不知道這套陣法的結構和奧妙,但有一點他們是清楚的——再不快跑就死定了。

  寧海前哨戰就這樣結束了,倭寇死傷二百餘人,戚家軍除一人輕傷外,毫無損失。

  戚繼光的第一次出擊獲得了完勝,倭寇全線敗退,但多年的軍事素養告訴他,事情並沒有那麼簡單。

  根據情報顯示,此次敵軍進犯規模達幾萬人之眾,且經過周密組織集結,雖說這只是支先頭部隊,但進展似乎太過於順利了,順利得如同有人安排一樣。

  戚繼光的預感是正確的,這確實是一個陷阱,就在軍隊抵達寧海的同時,倭寇數千主力正向新河方向急行挺進,意圖偷襲新河城。

  當這個緊急軍情傳到大本營的時候,所有的人都驚呆了,因為新河城十分空虛,根本沒有防護能力,而且裡面主要駐紮著明軍將領與士兵的家屬,且以婦孺居多,如若落入倭寇手中,後果不堪設想。

  這下大家緊張了,老婆孩子還在城裡,有個三長兩短不是鬧著玩的,於是紛紛主動請戰,希望立刻回援。

  然而戚繼光卻十分鎮定,只是笑著對部下說道:

  「不要急,請諸位放心,在援兵到來之前,那座城池是不會失陷的。」

  作為一個不喜歡忽悠的將領,戚繼光的每一次自信都是有理由的,這次也不例外。他之所以作出這樣的判斷,是因為他十分清楚,在新河城裡,住著一個極為厲害的人。只要這個人在,倭寇就絕對進不了城。

【戚繼光最害怕的人】

  戚繼光自幼飽讀兵書,練習武藝,上過許多戰場,見過很多死人,踩過無數屍首,也從沒聽說他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是出了名的膽大包天。在這個世上,有人能讓他感到害怕嗎?

  答案是肯定的,雖然他上過陣,雖然他殺過人,雖然他非常的牛,但他始終深深地畏懼著一個人,畏懼到了極點。

  這個人就是他的老婆。

  怕老婆是我國的傳統美德,歷史上留下了許多「氣管炎」的光輝事蹟,這其中自然少不了戚繼光同志,他的怕老婆故事和他的豐功偉績一同流傳千古。

  據說他的老婆實在太凶,鬧得他實在受不了,一氣之下從家裡搬出來,住進了軍營裡,部下覺得他又窩囊,又可憐,紛紛煽動他:你老婆竟然如此囂張,還敢欺負你,我們大家穿好盔甲,備齊刀劍,在營裡等著,你把她叫進來,亂刀砍死,也就一了百了了。

  戚繼光估計是受盡了委屈,於是一氣之下一跺腳:就這麼幹!砍死她!

  約定的日子到了,手下全副武裝,埋伏在營內,戚繼光則派人去請自己的老婆進營。

  老婆大人如約前來,她進入營房,看著周圍手持刀劍的士兵,毫不畏懼,還大聲喝問戚繼光:

  「找我來有什麼事?」

  在位凶悍的老婆面前,戚繼光沒有示弱,他霍然站了起來,大聲說道:

  「我剛剛整隊完畢,特請夫人前來閱兵!」

  這個故事很明顯是假的,因為就算戚繼光想除掉自己的老婆,也不會如此大張旗鼓,召集這麼多人來幹,畢竟被老婆趕出門也不是啥光彩的事情。

  但歷史中真實的戚繼光,確實是個非常怕老婆的人,在我看來,史實與上面這個故事之間的唯一區別是,他就算有這個心思,也是絕對不敢動手的。

  很多人認為,怕老婆的實質,其實是愛護老婆,不過我相信戚繼光同志是絕不會同意這個觀點的,他是真怕,怕得心服口服。

  因為他的這位老婆確實是個了不得的女人,十八歲時,剛剛上班的戚繼光娶了一位姓王的姑娘過門,也就是後來的王氏。

  當時戚繼光已經是四品指揮,但他老婆的家世更為厲害,老丈人最高曾幹到過總兵,是明軍的高級將領。將門出虎女,王氏脾氣倔強,且自幼習武,善用刀劍,據說發起火來連戚繼光都不是她的對手,經常被打得到處跑。

  論家世比不過,想打架又未必打得贏,所以在兩人有矛盾時,大都是戚繼光讓步。

  雖然老婆很強勢,但事實上,只要不觸及原則問題,她對戚繼光是很好的,當年戚將軍家裡不富裕,有次買條魚改善伙食,老婆做好了端上來一看——只有魚頭和魚尾。

  戚繼光估計是老婆自己吃了,也就沒作聲,但到了晚餐的時候,王氏卻又把剩下的魚肉端了上來,戚繼光這才恍然大悟,感動得半天說不出話。

  不過要是牽涉到原則問題,那就不好說了,這個所謂原則問題,就是納妾。

  戚繼光其實並不好色,他之所以動這個念頭,實在是因為封建思想的毒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偏偏王氏就是沒有兒子,好不容易生出來卻又都幼年夭折,眼看老婆年紀大了,戚繼光動起了心思,在他三十五歲那年,娶了第一個小妾沈氏,之後又分別娶了陳氏和楊氏。

  在小妾的幫助下,戚繼光終於有了自己的兒子,這就是後來的戚安國、戚昌國、戚興國等人。

  雖說在那萬惡的舊社會,國家允許一夫多妻,娶個小妾也不會涉及包二奶問題,但這也要看具體情況,戚繼光深知,如果讓老婆知道了,那是要出大事的,所以他嚴密封鎖了消息,這些事情都是他瞞著老婆干的。

  但紙畢竟保不住火,三個女人還有那幾個活蹦亂跳的孩子,你當老婆是白內障不成?

  老婆生氣了,事情鬧大了,一般說來,聽到老公包二奶,無非有以下幾種反應,要麼息事寧人,要麼去法院鬧離婚,就連那位傳說中著名的悍婦,外號「河東獅」的柳月娥,也不過是去老公的單位,找上級領導鬧事。

  王氏的處理方法卻大不相同,當她聽說這個消息後,即不找組織,也不找領導,隨手抄起一把尖刀,奔著戚繼光就去了。

  值得誇獎的是,戚繼光同志十分機靈,聽到消息立馬就溜了,王氏撲了個空,卻絕不肯罷休,每日在家裡蹲守,並且揚言: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剁了你誓不罷休!

  戚繼光同志麻煩了,有家不能回,在單位住也不是個事,於是他一咬牙,不帶任何盔甲,套著一件便裝回了家,在老婆沒來得及動手之前,便撲通一聲跪下,然後嚎啕大哭,痛斥封建禮教,說自己也是受害者,為了生兒子才不得已如此,並且講過去憶往昔,恩愛夫妻,同甘共苦等等等等。

  女人畢竟是女人,被戚繼光這麼一陣忽悠,心腸就軟了,隨即丟下尖刀,與戚繼光抱頭痛哭。

  戚繼光單刀赴會,憑藉著勇氣和對老婆的信任,化解了恩怨。但如果你認為事情如此簡單,那你就錯了。

  事實上,歷史中的戚繼光是一個幾乎從不冒險的人,他的兵法要訣是「謀定戰」,也就是說如果沒有必勝的把握,他絕不會作戰,而在其政治活動和日常生活中,他也一直遵循著這個原則。老婆如此凶悍,要是一時火起,真的把自己給剁了,那就虧大了。

  然而他依然不帶侍衛,跑去找自己的老婆說理,且毫無畏懼,這並非他喝酒壯了膽,只是因為在他的那件便服下面,還穿著一件護甲。

  但如果據此認為戚繼光同志狡詐,還是值得商榷的,面對如此彪勇的老婆,要想求生存求發展,確實是不太容易的。

  而戚繼光同志的經歷也告訴我們,在娶一個強悍的老婆之前,必須做好充分的思想準備。

  這就是倭寇們即將挑戰的對手,不久之後,他們就將感受到戚繼光曾經體會過的那種恐懼。

  當倭寇到達新河城下的時候,人們極為慌亂,畢竟城中的士兵都已出征,僅剩下普通百姓和婦孺,毫無反抗之力。

  於是王氏出擊了,關鍵時刻她挺身而出,召集僅有的上百名親兵,命令他們立刻貼出告示,穩定人心,但要守住城池,僅這些人是不夠的,於是她去了軍械庫。

  軍械庫是存放兵器的地方,要想抵擋倭寇,只有拿出庫中的武器,裝備老百姓,才能堅持到援兵到來。

  可偏偏那位看守是個死腦筋,說這裡是戚繼光交給他管的,除了戚繼光的命令,他不聽任何人調遣。

  這位看守同志仗著戚繼光撐腰,十分囂張,堅決不肯打開庫門,可惜,他面前的這個人,卻是唯一的例外。

  戚夫人都沒用正眼看他,當即大喝一聲:

  「你算是個什麼東西,快開庫門!等戚繼光回來,讓他只管來找我!」

  看守打了個哆嗦,他知道這女人惹不起,立刻打開了庫門,並將武器分發到百姓的手中。

  事情忙完後,王氏回到家中,穿上了自己家傳的盔甲,登上城頭,準備指揮作戰,她將用自己的行動證明,勇氣和英武並不是男人的專屬。

  但戚夫人雖然凶悍,倒也是個明白人:雖說現在人手不少,但這些百姓只能充充門面,要指望他們打勝仗,那也只能是抓瞎。於是在沉思片刻後,她決定使用一個計謀。

  當倭寇們滿懷著搶掠的夢想,跑步來到新河城下的時候,他們驚奇地發現,城頭上竟然插滿了旗幟,且殺聲震天,站得水洩不通,時不時還從城內射來弓箭和火槍。

  這個排場實在是太大了,就如同黑社會談判一樣,重要的是數量而不是質量,管你老頭老太太,還是家庭主婦,只要是個人,都被戚夫人拉著上了城頭,雖說戰鬥力全無,但嚇唬人還是有效的。

  倭寇們嚇得不行,但這麼遠跑來,就這麼回去也實在不甘心,於是他們在城外紮營,準備多等幾天。

  他們只等了一天。

  不是不想等,而是因為第二天,戚繼光的援兵就到了。

  雖說戚繼光對老婆很有信心,但他也很清楚,光憑了他老婆也是擺不平那一大幫倭寇的,所以他火速派出了援軍。

  於是苦苦等待著的倭寇們完蛋了,援軍發動了猛攻,戚夫人自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率親軍由城內殺出,但倭寇的戰鬥力確實厲害,兩頭夾擊之下,仍佔據一戶大院繼續負隅頑抗。戚家軍隨即改變策略,改用火槍攻擊,擊斃敵寇上百人,剩下的實在受不了了,只好分頭逃走。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六日,新河戰鬥結束,倭寇死傷二百八十餘人,戚家軍僅陣亡三人。

  作為一次遭遇戰,新河戰鬥是十分成功的,但奉命率軍前來救援的游擊將軍胡守仁依然感到了一絲不安,因為按照之前的判斷,寧海不過是個陷阱,新河才是聚集倭寇主力的目標。然而經過交鋒,他才發現這群進犯新河的倭寇僅千人而已,如果說敵軍主力不在這裡,那又會在哪裡呢?

  答案是寧海。

  進犯台州的倭寇,原先大都是汪直和徐海的手下,跟著這兩個人混得時間長了,基本上都懂得些兵法,所謂兵不厭詐,對他們而言並不是什麼新鮮玩意。

  所以當大家都認為寧海只是誘餌,新河才是進攻對象時,他們卻改變了策略,只派出部分兵力進犯,而將主力撤回,並隱藏在寧海,等待最佳時機的到來。

  這一招實在高明,確實瞞過了很多人,但是在那重重迷霧之後,有一個人卻始終洞悉著這一切。

  作為一名不世出的優秀將領,戚繼光有著很高的軍事天賦,此等伎倆自然不在話下,從寧海交鋒之後,他就意識到這群倭寇並不簡單,所以當新河出現敵軍通報的時候,他並沒有親自帶著主力回擊,只派出了部將胡守仁前去救援,自己則偃旗息鼓,等待著敵人的出現。

  很快,他的預測得到了驗證。

  就在他派出援軍的第二天下午,緊急軍情傳來,大股倭寇已經集結準備大舉進犯,而他們的目標是台州。

  到目前為止,敵軍的動向大體都在戚繼光的掌握之中,但意外依然發生了:由於無法掌握敵人的具體方位,戚繼光駐地離台州還有上百里,而對手已經兵臨城下,留給他的時間只有一個晚上。

  而更嚴重的問題是,你派人去打仗,自然要管飯,但是為了確保行動迅捷,當初抵達寧海的時候,他的戚家軍只帶了三天乾糧,此時已經是第三天,軍中即將斷糧。

  所以眼前的問題十分棘手:戰況危急,距離很遠,沒有飯吃。

  然而戚繼光找到了一個解決問題的方法,他下達了命令:全軍奔襲,台州開飯!

【變陣】

  就在胡守仁結束新河戰鬥,大開酒宴慶祝勝利的那一夜,戚繼光正率軍向台州挺進,敵軍已經抵達台州,拂曉就會發動進攻,而這個夜晚,是他唯一的時間,也是唯一的機會。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經過一晚上的奔襲,戚繼光率軍挺進一百一十里,終於在黎明時分抵達台州城,而此時敵軍距離台州還有兩里。

  時間剛剛好,剛剛好。

  然而當戚繼光命令部隊繼續前進的時候,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一向聽話的部下們竟然抗命了。

  義烏的兄弟們罷工了,你老人家說好晚上跑路,到了台州就能吃飯,現在又出爾反爾,一定要先打仗,雖說我們實誠,你也不能這麼忽悠人吧。

  事實證明戚繼光是有遠見的,當年他費盡心思一定要挑老實人,為的就是今天。他不慌不忙地站出來,講了一堆民族大義,國家興亡之類的話,竟然把當兵的說得熱淚盈眶,然後他當眾叫出了炊事班,讓他們拿著從城裡取出的糧食,開始準備做飯,並做出了莊嚴的承諾:

  敵人在前面,飯在這裡,打完仗,就吃飯!

  於是士兵們頂著微亮的天空繼續前進了,支持他們前進的,是一個極為樸素的念頭:打死倭寇,就能吃飯。

  在離城兩里的花街,自以為得計的倭寇終於遇上了戚家軍,吃驚之餘,他們驚恐地發現,這群敵人的表情十分凶狠,眼睛冒綠光,似乎恨不得吃了自己(可以理解)。

  一邊要搶劫,一邊要吃飯,大家都很急,於是二話不說就開打。

  如之前一樣,戚繼光又擺出了鴛鴦陣,倭寇們則排出一字陣迎戰。

  所謂一字陣,就是一字排開,實在說不上有多高明,然而意外發生了,戚家軍雖然取得了優勢,砍殺了很多敵人,卻未能如以往一樣,迅速擊潰敵軍。

  在後方觀戰的戚繼光也很納悶,但片刻之間,他已然找到了原因——地形。

  鴛鴦陣是一個威力強大的陣型,但畢竟有十一個人,要發揮作用,需要一定的空間,而花街地形狹窄,根本施展不開,戰局自然陷入僵持,於是戚繼光下達了第二個命令:

  「變陣!」

  瞬息之間,鴛鴦陣突然發生了變化,開始了第一次變陣。

  隊長身後的兩列縱隊各自分開,以五人為單位進行佈陣,狼筅兵邁步上前,與盾牌並列,形成第一道防線,兩名長槍手跟隨其後,短刀手殿後,開始獨立作戰。

  如果說鴛鴦陣是戚繼光改編自唐順之原創的話,那這個陣型應該算是他的獨立發明創造,主要用於狹窄地區的巷戰,它的名字叫五行陣。

  畢竟人少好辦事,五個人比十一個人要靈活得多,倭寇們揮舞長刀,面對五行陣,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只要被狼筅掛住,頃刻之間就會被長矛刺穿,雖然許多人持刀狂呼,死戰不退,但除了身上多幾個窟窿,實在沒有更多的收穫。

  於是他們決定逃跑,也就在這個時候,戚繼光再次下達了指示。

  陣型就此開始第二次變化。

  在命令下達的那一刻,狼筅兵迅速上前,超越所有同伴,站在隊伍的最前面,兩名長槍手緊跟在他的身後,盾牌手和短刀手分別站在長槍手的側方,保護他們的側翼。陣型在狼筅兵的帶領下,開始發動追擊。

  這是鴛鴦陣的第二種變化,它的名字叫三才陣。主要用於衝鋒進攻,或是敵軍敗退時的追擊。

  當然對於日本人而言,陣型變不變,實在已經不重要了,五行陣和三才陣都是要人命的,跑路才是最佳選擇。戚家軍追擊殘敵,再次大獲全勝。

  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七日,花街戰鬥結束,倭寇傷亡一千餘人,全軍潰敗,救出被擄百姓五千餘人,戚家軍傷亡合計:三人。

  在新河之戰與花街之戰後,倭寇大勢已去,戚繼光繼續發動攻擊,並在上鋒嶺和長沙之戰中大量殲滅敵軍,同年五月末,進犯倭寇全線敗退,日本的仁兄們乘興而來,被人追著屁股打了一個月,沒有搶到錢,反而賠了本,只好敗興而歸。

  這是一次光輝的戰役,是一次以戚繼光的徹底勝利,日本倭寇的徹底失敗而告終的戰役。

  「臣都察院右都御史,總督直浙兼制軍務胡宗憲上奏,(嘉靖)

  四十年四五月,倭賊分犯台州水陸諸處,台金嚴參將戚繼光,共擒斬倭首一千四百二十六夷,焚溺死者四千有餘。」

  自嘉靖四十年(1561)四月二十二日至五月二十七日,戚繼光率其所部四千明軍,對陣兩萬敵軍,在無其它軍隊配合的情況下,五戰五勝,共計殲敵五千五百餘人,累計傷亡不足二十人,史稱「台州大捷」。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12
第4部:粉飾太平 第十九章 侵略者的末日

【妥協】

  戚繼光終於功成名就了,因為在台州大捷中的優異表現,他升任都指揮使,從此,他開始被人稱為民族英雄,抗倭名將。但在這一切光輝的背後,是另一個戚繼光——一個善於搞關係,迎合領導,請客送禮,拉幫結黨的人。

  在無數史書中,戚繼光是英勇無畏的化身,他能謀善斷,所向無敵,這一切都是事實,但他也有著另一面,比如他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先去拜碼頭,請客送禮,大吃大喝一通,然後再認同族找祖宗,大家就算是兄弟了,但是依照他的工資,絕不可能承擔得起這麼高的花銷。所以結論就是:戚繼光是一個既收禮又行賄的人。

  在少年時代,每天環繞在戚繼光耳邊的,是父親的教誨,教誨他一定要為人清正,不能搞歪門邪道,戚繼光曾堅信並堅持過這些教導,他相信父親是不會錯的。

  然而從他十八歲到山東上任時起,他就發現自己錯了,雖然他清正廉潔,雖然他剛正不阿,但這一切毫無用處,沒有人理會他,也沒有人幫助他,他的理想和信念或許很高尚,卻根本無法實現。

  而對他影響最大的一件事,無疑是俞大猷的被迫離去。

  對俞大猷而言,岑港之戰是一個十分慘痛的教訓,和戚繼光一樣,他也開始了演練新軍,並很快就鍛造出一支極有戰鬥力的軍隊,此即所謂「俞家軍」,而他的陣法也十分奇特,分別叫做三疊陣和奪前蛟陣,這裡就不詳細介紹了,你只要知道這兩個陣型很牛就行了。

  軍隊有了,陣法也有了,俞大猷準備大干一場。

  然而他沒有等到這個機會,因為和之前一樣,他再一次遇到了莫名其妙的事情,而這一次的主角是胡宗憲。

  嘉靖三十八年(1559)四月,胡宗憲接到了這樣一個通報,說有群倭寇在浙江沿海遊蕩,請示如何處理。

  胡宗憲想了一下,下達了這樣一個命令:

  「不要管他們,別讓這些人靠岸就行。」

  兩個月後,他接到消息,都察院監察御史李瑚告了他一狀,罪名是縱敵逃竄,以鄰為壑。

  這也真是流年不利,胡宗憲沒有想到,那幫倭寇是來幹搶劫的,不去東家就去西家,胡總督不接待,他們就跑到了福建,大搶了一把。

  福建巡撫氣得鼻子都歪了,暴跳如雷,一定要找胡宗憲算賬,於是便把官司打到了皇帝那裡,要求追究胡宗憲的責任。

  但胡宗憲畢竟是浪大水深,幾番動作下來平安過了關,事情經過大致如此。

  但這個故事和俞大猷似乎毫無關係,麻煩又從何而起呢?

  如果有關係,那這事就不奇怪了,俞大猷這一輩子,奇就奇在莫名其妙上。

  事情了結後,胡宗憲開始回過味來,福建方面一口咬定是自己放任不管,莫不是自己這裡有人透露了消息,當了內奸吧?

  於是他開始查找蛛絲馬跡,先查李瑚,福建人,再查自己,福建的,層次高的,能接觸機密的,於是答案終於出現了:俞大猷,浙江總兵,福建晉江人。

  這真叫命苦不能怨政府,俞大猷同志老老實實幹活,勤勤懇懇做事,就因為是福建人,結果竟然成了奸細。胡總督雷厲風行,他隨即上書,把責任推到了俞大猷的身上。

  皇帝又一次生氣了,他當即下令,削去俞大猷的官職,把他抓進詔獄。

  戚繼光親眼目睹了這一切,他清楚地記得,當初胡宗憲是多麼器重俞大猷,對他言聽計從,而轉瞬之間,他就把這個他曾無比信任的人,親手送進了監獄,從浙江軍區司令員,到錦衣衛監獄的囚犯,只要短短的幾天。

  所以他終於意識到,把自己的命運和信念寄託在一個人的身上,是極其不靠譜的,親密戰友胡宗憲也不例外。

  然而就在他為俞大猷痛惜不已之時,另一個更讓人吃驚的消息傳來:俞大猷竟然出獄了,並調往北方邊界戴罪立功。而根據消息靈通人士透露,能得到如此寬大處理,是嚴嵩收了錢,在皇帝大人面前說了話。

  戚繼光百思不得其解,官場之中,俞大猷的收入也就是個最低生活保障水平,家裡有幾文錢他很清楚,能養活老婆孩子就不錯了,哪裡有錢去行賄?但如果沒有錢,嚴老貪怎麼會幫他說話呢?

  於是他開始懷疑,俞大猷和嚴嵩之間有著某種秘密的關係。

  不久之後,他終於從朝廷內線那裡得到了消息,俞大猷確實沒有送錢給嚴嵩,也絕非嚴嵩的親信,他能夠得到寬大處理,是因為他有著一個好朋友——陸炳。

  俞大猷是如何搭上陸炳這條線的,誰也不知道,但可以確定的是,陸炳不但出面為他說情,還自己拿錢送給嚴嵩,當作是辦事的費用。

  陸大人的面子嚴嵩自然要給,於是俞大猷就此光榮出獄。

  這個答案震驚了戚繼光,他沒有想到,平日沉默寡言,老實巴交的俞大猷,竟然有這麼硬的後台,而自己與他交往多年,關係非常好,竟然從未聽他透露過一語。

  戚繼光感到毛骨悚然,他終於發現自己是如此的脆弱。他明白,自己固然有著捨身保國的偉大理想,但如果沒有靠山,沒有關係,俞大猷的今天就是他的明天,即使是平日關係極好的胡總督,也可能隨時翻臉,讓自己吃不了兜著走。

  而那時,他將孤立無援,也不會有另一個陸炳來救他。

  於是戚繼光明白了,在殘酷的現實面前,要想不負父親的期望,就不能遵照父親的處事方法,他決定改變這一切。

  此後的戚繼光開始了奔波,兵部有領導下來,他請客,他到兵部去,還是他請客,而酒桌上拜把子拉兄弟更是家常便飯,大家都認為戚繼光夠朋友,夠大方,久而久之,他在兵部紮下了根,上級領導對他也十分重視。

  但這並不是他的目的,戚繼光知道,要想立於不敗之地,他必須要找到自己的陸炳,找到一個真正的靠山。

  在戚繼光的尋找名單中,兩個人的名字被最先劃掉,第一個就是嚴嵩,因為他很清楚,胡宗憲是嚴黨分子,如果自己要繞過胡宗憲結交嚴嵩,必定死無葬身之地,更為重要的是,嚴老貪胃口很大,要請他吃飯,先要數數自己荷包裡有多少錢。

  第二個是徐階,這個人也不能考慮,雖然戚繼光對他有好感,但畢竟在朝廷中,他處於下風,如果投靠此人,就等於與嚴嵩為敵,沒準會比徐大人死得更早。

  兩位大哥被排除後,戚繼光開始繼續尋找,而種種跡象表明,當時的中央大學校長(國子監祭酒)是一個很厲害的人,將來必定前途遠大,於是他在自己的名單上記下了這個人——高拱。

  他的眼光確實精準,然而不久之後,他就發現,這是一個無法實現的夢想,因為這位高拱雖然官職不高,卻是一個十分孤傲囂張的人,而且此人還有個最大的特點——不收賄賂。

  換句話說,這個人是針插不進,水潑不進,既不要錢,也不要女人,當然,高拱同志絕對不是無慾則剛,他只是將所有的慾望放在了一件事上——權力,他的最終目的是奪取帝國的最高統治權,而這是戚繼光絕對無法滿足的。

  但天無絕人之路,就在戚繼光感到前途茫茫的時候,他意外地發現了另一個人,此人是高拱的副手,時任國子監司業,大致相當於中央大學副校長,為人深謀遠慮,極有發展前途,於是戚繼光的名單上又增加了一個名字,也是最後一個名字——張居正。

  這就是後來那對黃金搭檔的起始,至於戚繼光如何與張居正交好,實在不得而知,但可以確定的是,戚繼光很會來事,而在某些方面,張居正也不正。

  戚繼光就這樣穩定了他的地位,事實證明,他是有遠見的,以至於後來胡宗憲完蛋,他依然屹立不倒數十年,這都歸功於他的交際工作。

  交際是要錢的,而以戚繼光的級別待遇,即使借高利貸也不經用,所以閉著眼睛也能猜到,他有著除工資之外的經濟來源。

  這就是戚繼光的另一面,似乎很不得體,似乎見不得人,似乎應該譴責,但你應該知道,他鎮守東南之時,「百姓歡悅,倭寇喪膽」,千千萬萬人的生命因他而保全,他離職之時,「領將印三十餘年,家無餘田,惟集書數千卷而已」,他的所有收入,無論正當與否,都用於了交際,而他自己,是清白的。

  在現實面前,絕不妥協的楊繼盛是偉大的,因為他歷經磨難,堅持了自己的理想:捨身取義,報效國家。但妥協的戚繼光,同樣是偉大的,因為一個同樣崇高的理想。

  嘉靖三十年(1551),戚繼光駐守薊門,那年他二十四歲,作為一個年輕人,他並不安分,除了值班看書外,還喜歡到處亂逛,而事情正是發生在他閒逛的時候。

  有一天,他外出遠行,路過一座寺廟,看見裡面煙霧繚繞,便下馬進去看熱鬧,發現原來是有人在講長生之道。

  嘉靖年間,長生之道十分盛行,因為皇帝大人喜歡,老百姓們自然也不甘落後,紛紛效仿,但他們沒有嘉靖同志那樣的煉丹技術和原料,又想趕時髦,所以只能一堆人聚在一起吹吹牛,實在比較無聊。

  然而正是在這個無聊的聚會上,戚繼光找到了自己的理想。

  鑑於無法實踐,且吹牛不用上稅,大家開始積極講述自己的長生觀點,比如燒香拜佛,早上跑步,少吃多睡等等,某些熱衷者趁機四處搭話,勸人煉丹修道,戚繼光也成為了他們的發展對象,面對著這片烏煙瘴氣的混亂,戚繼光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點,他站了起來,高聲說道:

  「於長生之道,我也有所心得,願與諸位共享。」

  於是現場肅靜下來,一個嘹喨的聲音響徹著整座寺廟:

  「鞠躬盡瘁,夕死無憾,此即長生之術!」

  然後他走出寺門,在所有人詫異的眼光中騎馬揚長而去,一切都源自於此,之後他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實現這個偉大的理想。

【凱歌】

  在經營仕途的同時,戚繼光一刻也沒有放鬆過對倭寇的打擊,多次全殲敵軍,所謂「遇戚不得活」,實在是倭寇們的一致心聲。也正是由於他太過生猛,除了幾個愣頭青外,老牌倭寇們都不敢去浙江,連經過他的防區,都要繞很遠。

  但倭寇們也得吃飯,戚繼光斷了他們的活路,他們只好另找地方搶劫,而這個新的開工地點,就是福建。

  於是從嘉靖四十年(1561)起,倭寇們大肆入侵福建,其擴張力和戰鬥力十分驚人,當地明軍不是對手,於是短短一年之間,北到福清,南到漳州,全部陷入敵手。

  福建巡撫又扛不住了,只能再次向朝廷上書,但這次不是告狀,而是請求胡宗憲支援,拉自己一把。

  對此,嘉靖十分重視,他直接命令胡宗憲,火速派戚繼光前去馳援。另一場戰役的序幕就此拉開,所有人都看到了它的開始,卻沒人料到它的結局,胡宗憲和戚繼光也不例外。

  在福建,戚繼光見到了前來迎接他的福建監軍副使汪道昆,面對這位滿頭大汗,急得火燒眉毛的當地官員,戚繼光鎮定地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敵人在哪裡?」

  而他得到的回答是:「到處都是!」

  看完形勢圖後,戚繼光立刻意識到,自己的麻煩大了。

  由於當地缺少得力的將領,福建的倭患十分嚴重,幾十個人就敢開搶,而明軍對此束手無策,局勢幾乎完全失控。

  這個爛攤子實在不好收拾,敵人不但多,而且分散,如果帶著手下四處追,打不死也得累死。

  雖然形勢極其複雜,但戚繼光相信,解決問題的鑰匙,必定就在這片混亂之中,經過長時間的思索,他終於找到了。

  倭寇敢於如此囂張,根本原因在於他們沒有畏懼感,以往的經驗告訴他們,可以想搶就搶,想殺就殺,沒人能夠阻止,所以要想改變現狀,就必須找到他們中間最強大的一股勢力,將其徹底消滅,並用懸掛的屍體告訴所有的人,這裡不是搶掠的樂土,而是死亡的墳墓。

  而戚繼光選中的打擊目標,叫做橫嶼。

  橫嶼是一個小島,位於福建省寧德東北,島上盤踞著千餘倭寇,人數並不多,但戚繼光之所以選中此處,是因為這裡有著最難打敗,最為頑強的敵人。

  事實上,島上的倭寇確實不同尋常,其中大部來自日本九州地區,這裡是日本最為貧困的地區,當地居民凶惡野蠻,秉性頑劣,後來製造南京大屠殺的日軍第六師團,就是由九州人組成的野獸集團。

  他們在此盤踞了三年之久,平日燒殺搶掠,搞得此地附近幾百里荒無人煙,寧德縣城成為一片廢墟,福建巡撫曾調集十幾路大軍圍攻,卻毫無成效,因為他們不但戰鬥力極強,還有著一個十分強大的幫手。

  其實橫嶼島和陸地的距離很近,最多也就幾里而已,說句寒摻話,帶個救生圈就能游過去,但奇怪的是,以往明軍大規模進剿,總是眼睛看得見,兩腿過不來。

  之所以會有如此怪事,是因為橫嶼島實在太過奇特,這裡早上退潮,下午漲潮,漲潮的時候,海水十分洶湧,會淹沒原有的陸地,將海島與大陸的距離拉大近幾十里。而退潮的時候,海水帶來的大量泥沙會使道路十分泥濘,根本無法行走。

  所以現在你應該知道原因了,每天白天落潮,下午晚上漲潮,這就意味著夜襲十分困難,而在光天化日之下橫渡進攻,實在是被人當移動靶練習射擊的絕佳機會,更為麻煩的是,即使你冒著被射成刺蝟的危險往前衝,在你成功上島之前,也很有可能被腳下的爛泥陷住,或是摔個七葷八素。

  好吧,就算你是神仙,騰雲駕霧地上了島,遇見了敵人正式開打,但有一點你必須要記住,一定要抓緊時間打完收工,並且最好保證打贏。因為到下午,潮水就會再漲起來,而且這玩意不等人,它三點漲潮,你四點還沒有完事,對不住,兄弟你只能在島上過夜了,萬一你運氣不好,上島的人數不多,或者沒有打勝,就要有晚上被人摸黑幹掉的心理準備,因為對方應該不太願意與你和平共度這個夜晚。

  所以整整三年,前前後後十幾萬軍隊,幾十位將領,對此都束手無策,於是戚繼光來了,而他總是有辦法的。

  仔細研究了此地特點後,思慮再三,戚繼光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戰略,但在作戰之前,他還必須做一件事。

  戚繼光開了一次會,與會者是他屬下的所有將領和士兵。在會議上,他用沉重地聲音告訴了所有人事實的真相:

  在橫嶼島上盤踞著一群十分凶悍的倭寇,他們可能比以前遇到的任何敵人都難於對付,而且此地潮汐複雜,早上六點開始退潮,下午二點開始漲潮,也就是說,從登陸開始到戰鬥結束,你們只有四個時辰(八個小時)的時間。

  現場陷入了死一般的寧靜,所有的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

  所以戚繼光直截了當地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們一旦上島,便無退路,如不能勝敵,潮汐再漲時,便是必死之刻,若你們無此決心把握,便不要渡海,我絕不責怪。」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戚繼光聽到了雷鳴般的回答:

  「不遠千里而來,豈能後退,不殺倭奴,誓不罷兵!」

  奪回原本屬於自己的領土,為被殺害的同胞復仇,不用猶豫,也無須多說。

  嘉靖四十一年(1562)八月初九凌晨,戚家軍向橫嶼發起進攻。

  此刻潮水剛剛退去,而天色尚早,倭寇們戒備鬆懈,是最佳的出發時間。

  但剛走幾步,第一個難題就橫在了面前,由於剛剛退潮,道路十分泥濘,很多地方完全無法行走。但戚繼光早已想好了對策,他讓每個士兵帶上了一件特殊的物品——稻草。每前進一步,士兵們都撒草鋪路,部隊開始有條不紊地行進著。

  此時海島上的倭寇已經發現了戚家軍,但他們卻沒有行動,只是冷笑著注視著眼前的這一幕。因為他們十分清楚,要想登陸上島,靠稻草是遠遠不夠的。

  果然,更為嚴重的問題出現了,士兵們終於發現,越靠近海島,泥濘就越嚴重,但這並不是問題的關鍵,真正的致命之處,在於體力。

  曾有歷史學家統計過,明代士兵作戰時,身上的盔甲,外加武器裝備,負重至少在十五公斤以上,而攜帶多種武器的戚家軍只多不少。

  這是一個十分可怕的數字,連美軍特種海豹突擊隊平日演練時,負重也只有十公斤左右。而戚家軍在跨越淤泥之後,還要趟過海水,是名副其實的武裝泅渡。

  事情似乎正如倭寇們的預料,明軍開始體力不支,東倒西歪,照此下去,即使能夠爬到岸上,也根本無力作戰。

  後方的戚繼光看到了這一切,他十分清楚,如果繼續下去此戰必敗,於是,他讓人拿出了他預先準備的那樣東西。

  前面的士兵們已苦不堪言,只憑藉頑強的意志苦苦支撐,而就在這時,他們聽到了一陣響亮的鼓聲。

  士兵們回過頭來,看到了這樣一幕場景。

  戚繼光獨自屹立在那裡,奮力地擊打著擂鼓。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辦法,這是他能提供的唯一幫助。

  於是在這個即將破曉的黎明,孤獨而清越的鼓聲迴蕩在天地之間,迴蕩在每一個人的心中。

  片刻沉寂之後,在鼓聲的伴隨下,明軍支撐著疲倦的身體,向前方的小島繼續前進,憑藉著頑強的意志,以及必勝的信念。

  因為那本就是屬於他們的土地。

  倭寇們終於慌亂了,他們親眼看見了奇蹟的發生,這支疲憊不堪的軍隊忽然重新奮起,征服了泥沼和海水,一步步向自己走來。

  被巨大恐懼籠罩的倭寇立刻開始整隊,集中全部兵力在海邊列陣,準備玩一次「擊其半渡」,等待明軍上岸後,趁他們立足未穩,發動攻擊將他們趕下海去。

  然而他們再次低估了對手的實力,做出了錯誤的判斷。

  登岸的明軍並沒有如倭寇所料,直接發起進攻,而是堅守原地,直到剩下的同伴趕到,排出那個特別的陣形後,才開始繼續前進。這時倭寇們才如夢初醒,但為時已晚。自鴛鴦陣成型的那一刻起,他們的失敗就已注定。

  所以雖然他們來自出產最凶殘野獸的九州,雖然他們負隅頑抗,進攻受挫仍然狂叫著揮刀衝鋒,但這一切都無濟於事,在比他們更為勇猛的明軍和威力強大的鴛鴦陣面前,失敗是他們的唯一結局。

  很快戰鬥就演變成了遊戲,倭寇全線潰敗,而明軍則變為三才陣和五行陣,四處追趕逃竄的倭寇,並將他們置於死地。島上的千餘名倭寇要麼被殺,要麼自殺,要麼淹死或被俘,總之無一倖免。

  橫嶼之戰就此結束,三個時辰之內,明軍全殲島上倭寇,並解救出被擄婦孺八百餘人,己方傷亡共計十三人。

  在這場意志的較量中,戚繼光和他的軍隊成為了最後的勝利者,當之無愧。

  戰鬥勝利了,用盡最後一分氣力的明軍再也支撐不住,紛紛躺倒在地,動彈不得,寂靜籠罩著戰後的橫嶼。

  戚繼光沉默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他知道,這是勝利的寧靜,是無聲的凱歌。於是一聲高昂的吟唱就此響起:

  【萬人一心兮泰山可撼,惟忠與義兮氣沖鬥牛!

  主將親我兮勝如父母,干犯軍法兮身不自由。

  號令明兮賞罰信,赴水火兮敢停留。

  上報天子兮下救黔首,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

  此即千古傳誦之《凱歌》,青史留轉,餘音不絕。

【覆滅】

  橫嶼之戰的真正意義在於殺雞給猴看,此戰之後,福建各地倭寇皆聞風喪膽,再也不敢囂張放肆,戚繼光趁勝追擊,先後在杞店、牛田、林墩大破倭寇,先後殲敵五千餘人,形勢一片大好。

  但這時麻煩來了,雖然胡宗憲總領東南,但福建並不是他的屬地,戚繼光只是被暫借而已,時候一到還要回去報到。有這麼好的外援,福建巡撫自然捨不得放走,而且此時正是打擊倭寇的最好時機,如果撤回浙江,必將前功盡棄。

  於是戚繼光決定向胡宗憲上書,要求延長租借期,他信誓旦旦地對福建監軍汪道昆表示,胡宗憲是一個通情達理,顧全大局的人,如無意外,事情絕無問題。

  但意外偏偏發生了,因為他的這封上書,胡宗憲根本就沒有看到。

  嘉靖四十一年(1562)十一月,胡宗憲被削去官職,逮捕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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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部:粉飾太平 第二十章 英雄的結局

  權傾天下的胡宗憲之所以落得這個結果,起因還是告狀。不久之前,南京戶科給事中陸鳳儀彈劾他十大罪狀,包括投靠嚴嵩、貪污腐化、謊報軍功以及個人生活作風問題等等。

  一直以來,告胡宗憲的人總是絡繹不絕,這並不奇怪,任誰坐在他那個位置上,都得被人告死。但在過去的幾年中,卻從未有人能奈何得了他。

  因為胡宗憲聰明機靈,且皇帝庇佑、會搞關係,所以總是平安無事,涉險過關。

  但所謂樹大招風,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總被人吊起來當靶子輪番攻打,皮肉再厚實,也是抵擋不住的,慢慢地皇帝也不待見他了,加上陸鳳儀所說的那些也並非虛構,這位仁兄確實投靠奸黨,好大喜功,身邊女人眾多,生活作風上很成問題。

  於是日積月累,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稻草終於落了下來,皇帝徹底失去了對他的信任,他被革職查問,關入監獄,而這一次,別說白鹿,就算白老虎、白豹子一起出來,也回天無力了。

  嘉靖同志還比較厚道,念在胡宗憲確實做了很多工作,且送過白化鹿的情分上,免職後就放他回家了。

  但這位仁兄當年為了急於立功,幹過的缺德事實在太多,兩年之後,他又被人揭發,說他曾假擬聖旨,攤上這麼個罪名就算神仙也跑不掉了。

  胡宗憲回到了闊別兩年的監獄,等待問罪,但嘉靖同志為人實在不錯,依然沒有殺他的打算,只是將其關押待審。

  然而一向堅強的胡宗憲再也承受不住了,他費盡了心思,用盡了氣力,不惜投靠奸黨,不惜聲名狼藉,奉承逢迎,溜鬚拍馬,無所不用其極,他背棄了盟約,殺死了徐海,除掉了汪直,送出白鹿,屢報祥瑞,只為了實現自己的志向,為了拯救萬民,平息倭亂。

  但現在他卻落得了這樣一個結局,腐臭的牢房,破爛的囚服,還有遙遙無期的羈押,坐鎮東南的風光一去不返,即使將來出獄,等待他的也只是眾人的唾棄和鄙視。

  驕傲的胡宗憲是無法忍受這些的,他寧可捨棄生命,也不願犧牲尊嚴。

  不久之後的一個深夜,五十四歲的胡宗憲選擇了自殺,在牢中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臨死前,他寫下了人生最後時刻的忿怒與不平: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

  從徽州到大同,再從大同到浙江,從一個小小的御史,到東南數省的總督,再到階下囚,胡宗憲把他的畢生精力都奉獻給了他的理想,卻有了這樣的下場。我相信,在他死前的那一刻,是絕望而又不甘的吧。

  所以在這裡,我誠實地寫下了關於他的一切,他的貪狡背盟,他的陰謀機巧,他的堅韌無畏,他的盡忠報國,以及他所有的好與壞,是與非。

  我相信,歷史終將給予他一個公正的評價。

  胡宗憲完了,但他的志向並未半途而廢,戚繼光成功地避開了所有糾葛,繼續著自己的抗倭戰爭,不久之後,他和官復原職的俞大猷一起進軍福建,歷經興化、仙遊之戰,清除了福建的倭寇。此後的五年中,他又窮追猛打,至隆慶元年(1567),為禍中國數十年的倭患終於被平息。

  自嘉靖三十三年(1554)起,在胡宗憲的統領下,經過戚繼光、俞大猷等人的不懈努力,歷時十二年的長期戰鬥,日本強盜們終於被趕出了中國。

  這場歷時極長,影響極大的抗倭之戰,雖然過程極其驚心動魄,卻並沒有什麼太大規模的戰役,幾十萬人對砍的大場面也從未出現過,但我依然詳盡地記錄下了它的過程。

  因為在這次禍亂中,有名的胡宗憲、戚繼光、俞大猷,以及千千萬萬無名的老百姓,都用他們的行動,對侵略者發出了一個響亮的聲音:

  這裡是我們生長的地方,我們將守衛在這裡,永不屈服,絕不退讓。膽敢進犯這片土地的人,必將付出最為沉重的代價。

  而這齣好戲的幾個主角,也有著各自不同的結局。

  平定福建後,俞大猷去了兩廣地區,就任廣西軍區司令員,在那裡他成功討伐叛亂,並獲得了他一生中的最高職務——右都督(一品)。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這輩子還真是有始有終,到了這個份上,莫名其妙的事情竟然還沒完,他明明為官清廉,家裡窮得不行,竟然被人告黑狀,說他貪污腐化,只得回家休養。不久後再次出任福建總兵,沒曾想幾年後因為部下犯錯被降職,之後又陞官,萬曆八年(1580)

  去世,年七十七,追封左都督。

  折騰了一輩子的俞大俠終於不用再折騰了,雖然他一輩子都很莫名其妙,但他的豐功偉績將永世流傳。

  戚繼光去了薊門,十七年後,當年那個巡邏的小軍官又回到了這裡,但他的稱呼已經改成了戚總兵。在這裡,他將得到盟友張居正的全力支持,並發揮出自己的最大能量,關於他的故事還很長。

  現在還剩下最後一位主角,而他的結局最為奇特,也最為悲慘。

  在胡宗憲被抓走的時候,徐渭一句話也沒說,因為他知道,說什麼都沒用了,事情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現在他要擔心的,是他自己。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的道理他十分清楚,作為胡宗憲的幕僚,他自然也難逃干係,但更讓他痛苦的是自己夢想的徹底破滅。

  徐渭是有夢想的,他雖然詩詞書畫樣樣精通,卻並不想做一個文學家或藝術家,他希望獲得功名,成就一番事業,這才是他真正的抱負。

  當他成為胡宗憲的左右手,指揮若定,運籌帷幄的時候,他曾一度以為自己的前程將會無比光明,然而轉瞬之間,命運卻再次將他拋入了深淵。

  希望已經落空,加上時有傳聞,說要把他抓去跟胡宗憲做伴,徐渭的精神徹底崩潰了,他試圖自殺,具體方法如下:

  方法1、用斧頭砍自己的頭。

  方法2、用釘子釘入自己的腦袋。

  方法3、用錘子錘自己的肚子。

  要說奇人就是奇人,自殺也用這麼奇怪的招數,但更奇怪的是,雖歷經不懈的努力,他竟然還是沒有死成,雖然他鮮血滿面,長釘入腦,內臟出血,偏偏就是沒死,創造了醫學界的奇蹟。

  所以也有人猜測,他不過是為了避禍裝瘋自殘而已,但如果裝瘋,他的本錢似乎也下得太大了。但總而言之,他吃了很多苦,卻還是進了監獄,不過不是被胡宗憲牽連,而是因為殺人。

  由於在自殺(或是裝瘋)中太過賣力,他一時錯手,殺掉了自己的妻子,悔恨之餘,被當地政府逮捕法辦,看在他名氣大,加上又是誤殺,沒有處決他,只是關進了牢房。

  這一關就是七年,後來他的同鄉聽說此事,設法營救,終於讓他走出了監獄。

  此時已是隆慶年間,天下已然大變,物是人非。五十多歲歷盡滄桑的徐渭看上去,似乎比七十歲的老頭還要蒼老,沒有人會想到,這個外表落魄不堪的人,竟然就是當年志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東南第一軍師。

  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前程,連希望也已失去。

  於是孑然一身的徐渭開始流浪,他遊歷全國,福建、直隸、山西,然後是薊州,在那裡,他再次見到了戚繼光。

  徐渭平生為人孤傲,自負奇才,經常蔑視他人,卻唯獨對戚繼光禮遇有加,因為在他看來,此人極其生猛,其才不下於己,所以引為知交。

  見到這位久別的戰友,戚繼光十分激動,他安排了酒宴,招待老朋友,在酒桌上,兩人把酒言歡,談及徐渭將來的去向時,戚繼光表示,希望他能留下來,在自己的軍中效力。

  徐渭卻只是笑而不答,戚繼光是個機靈人,也就不再提起,徐渭並沒有變,雖然落魄,雖然流浪,卻依然是那個心高氣傲的徐渭。

  於是他們說起了另一件事。

  話題又回到了當年的平倭事略,精研兵法的徐渭開始暢談天下名將,在他看來,自嘉靖以來武將堪稱傑出者惟三人而已:戚繼光、俞大猷,以及譚綸(時任薊遼總督),其餘的皆是泛泛之輩,不值一提。

  這裡提一下譚綸,此人雖後來的名氣不如戚繼光,當時卻是戚繼光的上級,他文官出身,喜好軍事,從軍三十餘年,極有謀略且對敵作戰勇猛,每次打仗都要親自上陣,據統計被他親手殺死的敵人就多達上百人,可謂是殺人如麻,名將之譽實至名歸。

  戚繼光同意徐渭的說法,卻也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你說得沒錯,只是在我看來,還有一個。」

  第二天,拜別了戚繼光,懷著好奇心的徐渭出發前往遼東,他要親眼見一見那個連戚繼光也推崇備至的第四個人——李成梁。

  在遼東,徐渭聽到了這樣一個消息,時任遼東副總兵的李成梁家要請先生,於是他毫不猶豫地前去應聘。

  當看到眼前的這個落魄的半老頭子時,李成梁差點準備讓人給他盛點飯,讓他趕緊走人。出於禮貌,他還是極有耐心地詢問此人有何專長,能教些什麼。

  「兵法。」

  當這個答案傳到眾人的耳朵裡時,在場的所有人幾乎同時哄堂大笑,李成梁也禁不住笑出了聲。自己就是武將,還要你這個糟老頭來教兵法?

  然而堂下的這個人卻絲毫不亂,只是靜靜地看著那些嘲笑他的人。

  李成梁卻不笑了,因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久之前,薊州總兵戚繼光曾派人快馬前來報信,描述過一個類似的人。

  他改變了態度,小心翼翼地問道:

  「閣下是從孟諸(戚繼光號孟諸)那裡來的嗎?」

  徐渭微微點了點頭。

  於是李成梁嚴辭喝斥了那些無禮的部下,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閣下可是姓徐?」

  在得到再次肯定後,他立刻迎下堂來,恭敬地向這位老先生行禮,旁邊的人驚訝至極,都瞪大了眼睛,但李成梁卻清楚地知道,當他還是一個落魄秀才的時候,這個人已經籌謀東南,名震天下。

  他把自己的長子李如松和次子李如柏叫到身邊,當面交付給了徐渭,並叮囑他們要用心向學,虛心討教。

  徐渭並沒有辜負李成梁的期望,在此後的日子裡,他將自己的文賦才學,以及在那段抗倭歲月中所領悟的一切悉數教給了這兩個少年。

  畢竟徐渭的這套理論和之前的先生教授的完全不同,特別是他所傳的抗倭兵法,似乎並不適於對付那些平日縱橫馳騁於平原之上的蒙古騎兵。李如松產生了疑問:

  「學這些有用嗎?」

  徐渭看著眼前的這個孩子,十分嚴肅地點了點頭。

  於是在一個又一個的夜晚,李如松專心致志地學習、鑽研著徐先生教給他的一切,他相信終有一天會派上用場。

  不久之後,徐渭提出了辭職,雖然李成梁百般挽留,他卻依然離開了這裡,或許在他看來,自己的使命已經完成。

  二十多年後朝鮮平壤。

  被追得只剩半條命的朝鮮國王李日公終於回到了他的王宮,而在此之前不久,這裡還曾是侵朝日軍將領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的指揮部,但現在,他將在這裡召開盛大的宴會,歡迎那個趕走日軍,將他接回王宮的人。

  薊遼提督李如松如約前來了,作為援朝軍指揮官,他率軍自入朝以來,連戰連捷,多次擊敗日軍小西行長部,殲滅上萬敵軍,接連收復平壤、開城、平安、江源等地,以一己之力挽救了朝鮮戰場危局。

  李日公十分崇敬李如松,對他的用兵之法也佩服得五體投地,畢竟要沒有這位仁兄,估計他還不知在哪個山溝裡蹲著,但在他的心中,也有著一個懸而未決的疑問,於是借此機會,他請教了李如松:

  「貴軍如此善戰,那為何之前祖承訓將軍會失敗呢?」

  李日公所說的祖承訓,是先期入朝的明軍將領,但他作戰不利,沒多久就全線敗退回國,與後來的李如松形成了強烈反差。

  李如松笑了笑,吩咐手下拿出了一本書,展示在李日公面前:

  「制倭之策,皆在此書之中也。」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紀效新書》,作者戚繼光。

  李日公大喜,看過了封面後,準備從李如松的手中接過此書,繼續看內容,然而李如松面上保持著微笑,手卻緊握此書,緩緩地收了回來。

  這是一個很明確的表示——這本書不能給你看。

  李日公沒有勉強,卻牢牢地記住了此書的名字,後來命人到中國大量購買,《紀效新書》就此傳入朝鮮以及日本。

  雖然李如松拿出了硬通貨,但李日公仍有所懷疑,他接著詢問李如松,難道他打勝仗就只憑這一本書不成?

  李如松收斂了笑容,他莊重地告訴這位國王,此書是名將戚繼光所寫,書中總結了其當年與倭寇作戰十餘年之經驗,專剋日軍,雖看似不起眼,卻極難領會,要妥善運用,未經長期實踐,斷不可為。

  而自己能熟悉其中兵法,卻非此書所賜,因為該書尚未出版之前,他就早已通曉了其中的奧妙。

  於是李日公好奇地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此書未成之時,你又怎能熟知書中兵法呢?

  「很久以前,我的老師曾教授於我。」

  李如松向著南方昂起了頭,他知道,在四十多年前,作為自己的先輩,他的老師曾在那裡與戚繼光一同戰鬥,驅除倭寇,保家衛國。

  此時是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

  但李如松不知道的是,幾乎與此同時,那個曾經教過他的老先生,正躺在一所破屋之中,他已經賣光了所有的字畫,貧病交加,且無人理會。不久之後,他帶著滿腔的悲憤靜悄悄地離開了人世,年七十三。

  徐渭傳奇的一生就此劃上了句號,在殘酷的命運面前,他已經頑強地堅持了太久。他的所有一切,都將被載入史冊,因為絕頂的才學機智,和那些不朽的功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13
第4部:粉飾太平 第二十一章 曙光

【痛苦的旁觀者】

  無論胡宗憲和徐渭結局如何,他們總算有過輝煌光明的時刻,然而對於徐階而言,從頭至尾,他的生活都籠罩著重重黑霧,楊繼盛死了,唐順之走了,眾叛親離的場景再一次出現,手下紛紛另尋出路,沒有人願意依附於他,因為沒有人願意和嚴嵩作對。

  而最讓他感到痛苦的,無疑是王世貞事件。

  王世貞被列入了嚴嵩的黑名單,其實這位才子並沒有得罪過嚴首輔,所有的一切,只是因為在楊繼盛死後,他幫助這位窮困的同學收了屍,並且還號啕大哭一場。

  不過是幫人收了屍,不過是痛哭了一場,難道連這點權力都沒有嗎?

  對於嚴嵩而言,答案是肯定的,反抗者要整,同情反抗者也要整,他把自己的矛頭對準了王世貞。

  但王世貞是聰明的,他十分小心,沒有留給嚴嵩任何把柄,但嚴首輔終究找到了一個突破口——他的父親。

  說來也巧,恰在此時,王世貞的父親王忬工作上出了問題,被革職查問,本來這是個可大可小的事,但由於兒子的問題,嚴嵩橫插一槓,竟然問成了死罪。

  王世貞慌了,他捨棄了所有的尊嚴和立場,即刻離職趕往京城,直奔嚴嵩的家,因為他知道,所有的一切掌握在這個人的手中,包括父親的生死。

  這招單刀直入也有些年頭了,陸炳用過,嚴嵩也用過,現在是王世貞,不過可惜的是,這次他的工作對象不是夏言,而是嚴嵩。

  王世貞跪在嚴嵩的門口,日夜不息,不停地磕頭求饒,不停地痛哭流涕,嚴嵩似乎也被感動了,親自接見了他,當場表示此事不用擔心,有我嚴嵩在,你爹自然沒事。

  王世貞相信了他的話,但過了一段時間,不但沒見父親出獄,刑部的同事還透風給他,說嚴嵩曾數次催促,讓他們趕緊結案,殺掉王忬了事。

  王世貞驚呆了,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思前想後,他決定用最後一個方法,一個許多人死也不肯用的方法。

  第二天,在朝臣們上朝的便道上,王世貞和他的弟弟跪拜不起,面對前去上朝的文武百官,不住地磕頭,直到血流滿面,希望他們能夠幫忙說句好話,放了自己的父親。

  然而沒有人理會他們。

  於是王世貞做出了為無數讀書人痛心疾首的舉動,他跪在地上,自己扇自己的耳光,一邊扇一邊哭,扇到臉部紅腫,口中還不住呼喊,希望有人發發善心,幫忙救父。

  依然沒有人理會他們。

  所有的人都看見了這悲慘的一幕,但所有的人都沒有出聲,因為象楊繼盛那樣的人畢竟是少數。

  於是一個月後,王忬被殺掉了,王世貞悲痛欲絕,卻無計可施。

  嚴嵩再次獲得了勝利,然而他沒有想到,這其實是他繼楊繼盛之後,干的第二件蠢事。因為王世貞,是個絕對不能得罪的人。

  要知道,這位王兄雖然不是什麼大官,卻是大才子,他是文壇領袖,社會影響力極大,據說無論任何人,只要得到他的稱讚,就會聲名鵲起,任何字畫古董,只要他說好,大家就認定是真好。用今天的話說,他是個有話語權的人,於是嚴嵩有大麻煩了。

  能夠捧起人,自然也能踩倒人,此後的幾十年中,除了個人文學創作外,他的主要工作都放在了罵嚴嵩上,他曾寫就一書,名《首輔傳》,篇中大罵嚴嵩,由於他多才多藝,是文壇三棲明星,除了寫書外,他還善於寫詩,寫戲。這裡面當然也少不了惡搞嚴嵩,比如那出著名的《鳳鳴記》,被後人傳唱幾百年,經久不衰,而嚴嵩就此與曹操並列,光榮地成為了白臉奸臣的代表人物。

  由於他對嚴嵩恨之入骨,在他的書中,有一些歪曲事實的情況,但在我看來,與他曾失去的一切和他遭受的痛苦相比,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

  但這些不過是身後罵名而已,對於當時活蹦亂跳的嚴嵩而言,並沒有任何影響,他依然照吃照睡,骨骼好身體棒。

  真正被震驚的人是徐階,他沒有想到,嚴嵩竟然狠毒到了這個份上,竟然如此折磨一個同情者,作為一個老牌政治流氓,可謂是實至名歸。

  作為流氓的升級版本,政治流氓是十分特別的,而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在於,流氓混黑社會,砍死人後,要受處罰進監獄,而政治流氓混朝廷,整死人後,會接著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徐階很清楚這一點,而他更清楚的是,要對付這個可怕的人,現在還遠不是時候,所以從自打耳光的王世貞面前走過時,他沒有停留,更沒有挺身而出,因為他知道,在這股強大的勢力面前,哀求或是憤怒,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積聚力量,等待時機,我相信自己終將獲得最後的勝利。

  而不久之後的一件事情,更讓徐階確信,他選擇了唯一正確的戰略。

  在這些年中,徐階不斷地陞官,不斷地受到封賞,以至於他曾一度以為,自己已經獲得了嘉靖的全部信任,然而有一天,這個美麗的夢想被無情地打破了。

  那一天,徐階和嚴嵩一同進西苑向皇帝報告政務,完事後,徐階準備掉頭走人,卻驚奇地發現嚴嵩並不動窩,似乎在等待著什麼。他開始放緩了腳步。

  於是接下來他看見了這樣一幕,嘉靖拿出了五色芝(煉藥原料),交給了嚴嵩,卻並沒有說話,嚴嵩也只是順手收下,然後得意地看了徐階一眼,揚長而去。

  面對眼前的一切,徐階尷尬到了極點,他開始覺得,在這兩個人面前,他不過是個外人而已。

  還是皇帝大人機靈,打破了這片難堪的沉默:

  「你任職吏部尚書,應該關心政務,就不要做煉丹這類事情了。」

  嘉靖是笑著說完這句話的,然而徐階卻在那笑容之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自從夏言死後,徐階小心翼翼,畏首畏尾,吃苦受累,奉承巴結,只是為了在這座政治金字塔中不斷進步,不斷攀升,直到那最高的頂點,獲得皇帝的信任,以實現自己的抱負,除掉那個他恨之入骨的人。

  經過多年的努力,他來到了這個位置,距離最終的目標嚴嵩只有一步之遙,然而在這一刻,他才意識到,這一步幾乎是無法跨越的。

  自嘉靖二十一年嚴嵩入閣以來,他已經在皇帝身邊度過了近二十個年頭,嘉靖已經習慣了嚴嵩,習慣了他的言談舉止,習慣了他的小心伺候,他們已不僅僅是君臣,還是某種意義上的朋友。

  而他們之間那一幕默契的情景,也告訴了徐階,或許皇帝願意提升他,或許皇帝願意讓他辦事,但皇帝並不真正信任他,在這位天子的心中,自己不過是個辦事員,絕對無法與嚴嵩相比。

  這就是事實的真相,這就是嚴嵩強大力量的源泉,徐階幾乎絕望了,但他已沒有回頭路,於是他再次彎曲了膝蓋,向皇帝跪拜行禮:

  「臣願為皇上煉藥,望皇上恩準!」

  原則不重要,尊嚴也不重要,無論是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還是如來佛祖、基督耶穌,只要你信,我就不再反對,因為我要生存下去,要堅持到最後的那一刻。

  我會繼續忍耐,直到在將來的那一天,用繩索親手套住那個罪大惡極者的脖子,讓他血債血償為止!

  於是在之後的日子裡,徐階幹了這樣幾件事情,首先他把自己的孫女許配給嚴嵩的孫子——做妾。其次,在內閣事務中,他不再理會具體事件,一切惟嚴嵩馬首是瞻,嚴嵩不到,他絕不拍板。最後他還捨棄了自己的上海戶口,借躲避倭寇之名,把戶籍轉到了江西,就此成了嚴嵩的老鄉。

  嚴嵩絕不是一個容易相信他人的人,特別是徐階這種有前科的傢伙,但這幾招實在太狠,加上經過幾年的觀察,他發現徐階確實沒有任何異動。

  於是有生以來,他第一次開始放鬆警惕。

  對於這樣一個極其聽話,服服帖帖的下屬,似乎也沒有必要過於為難,所以嚴嵩改變了對徐階的態度,不再提心吊膽,對他日夜戒備,雖說他仍然不放心這個老冤家,但至少就目前而言,徐次輔已不再是他的敵人。

  敵人已經不是了,卻變成了僕人。

  在當時的內閣中,所有的事情都是嚴嵩說了算,即使有人找到徐階,他也從不自己拿主意,每次都說要請示上級,根據明代規定,內閣學士之間並沒有明確的等級之分,到底誰說了算,還是要看個人。

  所以當年張璁雖只是閣員,卻比首輔還威風。

  而現在徐階已經是從一品吏部尚書兼內閣次輔,遇到事情居然連個屁都不放,慢慢地,他開始被人們所鄙視,譏笑他毫無作為,膽小如鼠。

  於是不久之後,都察院御史鄒應龍找上了門。

  他滿臉怒容,一見徐階,就亮開嗓門大聲說道:

  「尚書大人每日坐在家中,想必不知外面如何議論閣下吧!」

  鄒應龍,字雲卿,嘉靖三十五年(1556)進士,時任都察院監察御史,在不久的將來,他將成為一個至關重要的人物。

  作為一個新晉官員,他之所以能夠得到老牌政治家徐階的信任,並成為他的嫡系,除了他為人正直,厭惡嚴嵩外,更重要的原因在於,他是王學的忠實門徒。

  既然是同門中人,自然是無話不說,他極為憤怒地告訴次輔大人,外面的許多大臣都在譏諷他膽小怕事,惟命是從,不過只是嚴嵩的一個小妾而已!

  在當年,這句話大概是罵人用語中最為狠毒的,昔日諸葛亮激司馬懿出戰,用的無非也就是這一招。

  按照鄒應龍的想法,聽到此話的徐階應該勃然大怒,跳起來才對,然而他看到的,卻是一個依舊面帶微笑,神態自若的人。

  於是他再次憤怒了:

  「大人如此置若罔聞,難道你已不記得楊繼盛了嗎?!」

  當這句質問脫口而出之時,鄒應龍驚恐地發現,那個微笑著的好好先生突然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面露殺氣的人。

  「我沒有忘,」徐階用一種極為冷酷的語氣回覆了他的訓斥,「一刻也沒有忘記過。」

  等待只因值得,隱忍只為爆發,要堅信,屬於我們的機會終會到來。

【勝算】

  徐階就這樣在屈辱和嘲諷中繼續膽小怕事,繼續惟命是從,繼續等待著,在沉默中積蓄力量,直到有一天,他做出了一個判斷。

  嘉靖三十七年(1558)三月,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

  給事中吳時來、刑部主事董傳策、張翀紛紛上書,彈劾嚴嵩奸貪誤國,在明代,彈劾是家常便飯,似乎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但問題在於,事情並沒有看上去那麼簡單。

  首先這三個人是在同一天上書,如果說沒有預謀,很難讓人相信,而自楊繼盛死後,彈劾嚴嵩者大都沒有什麼好下場,敢觸這個霉頭的人也越來越少,這三位仁兄突然如此大膽,如果不是受了刺激,自然是受了指使。

  至於何人指使,只要查查他們的檔案,就能找到答案:董傳策是徐階的同鄉,吳時來、張翀都是徐階的門生。到底是誰搞的鬼,白痴都能知道。

  嚴嵩感覺自己上當了,他意識到這是徐階精心佈置的一次打擊,但他不愧是政壇絕頂高手,立刻想出了對策,一面向皇帝上書,請求退休,而暗地裡卻密奏,表示其背後必定有人暗中指使。

  這是一次經過精心謀劃的應對,因為嚴嵩十分清楚,這位皇帝啥都不怕,就怕陰謀結黨,一定會命令追查。

  果然嘉靖很快下令,把三人關進了監獄,嚴刑拷問,一定要他們說出主謀,但這三位兄台敢於彈劾嚴嵩,自然是有備而來,被錦衣衛往死裡打,卻打死也不說。案件查不下去,只好認定他們是心有靈犀,自覺行動,全部都發配充軍去了。

  對於這個結果,嚴嵩雖不是太滿意,但也就湊合了,在他看來,自己成功地擊退了徐階的進攻,獲得了勝利。

  然而嚴嵩卻忽略了一個問題:以徐階的智商,應該知道這種彈劾不會有結果,為什麼還要做這種無謂的事呢?

  所以答案是:他錯了。

  真正的勝利者並不是他,而是徐階,因為這不是一次進攻,而是試探,徐階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

  在不久之前,他找來了吳時來、董傳策和張翀,安排他們上書彈劾,並向他們事先說明,這是一次必定失敗的彈劾,而他們可能面對免職、充軍,甚至殺頭的後果。

  三個人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因為一個完全相同的信念和目標。

  事情果然不出所料,彈劾無效,他們被發配邊疆,然而這只是嚴嵩所看到的那一面,此事的另外一個結果,他卻並不知道。

  嘉靖已經不耐煩了,雖說他並不會因為彈劾而處罰嚴嵩,但長年累月,他都要為這位仁兄擦屁股,處理罵他的公文,正如一些史書所記載的那樣:「上雖慰留之,然自是亦稍厭嵩矣。」

  而且嚴嵩還忽視了這樣一個細節:以嘉靖的聰明,就算沒有證據,自然也知道這次彈劾是徐階所指使的,雖做了個樣子,把三個人逮捕入獄,最終卻還是從寬處理,發配了事。如果他要處理徐階,隨便找個由頭就是了,根本不用什麼證據。

  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它意味著徐階在皇帝心目中地位的提高,它意味著當徐階和嚴嵩發生矛盾時,皇帝的庇護將不再只屬於某一個人。

  老奸巨滑的嚴嵩只看到了對他有利的那部分,而徐階卻明白了所有的一切,他清楚地知道,決勝的時機雖然還沒有到來,卻已不再遙遠。

  話雖如此,畢竟還是惹了大事,徐階隨即請了大假,躲在家裡閉門謝客,繼續當莊子的兒子——莊(裝)孫子,人也不見,事情也不管。

  徐階再次開始了等待,因為時機總是在等待中出現的,兩年之後,當那個人的死訊傳來時,他開始重新振作起來,因為直覺告訴他,機會已經來到了門口。

  陸炳死了,嘉靖三十九年(1560)十一月,這位聰明絕頂、精於權謀的特務離開了人世。終其一生,我們大概可以給他這樣一個評價——懦弱。

  出生於名門望族,自幼苦讀聖賢之言,他知道嚴嵩是壞人,知道他做了很多壞事,但他依然與壞人合作,依然同流合污。他掩護過沈煉,保護過裕王,幫助過俞大猷,所謂「多所保全,折節士大夫,未嘗搆陷一人」,所謂「周旋善類,亦無所吝」,絕不是能夠隨意得到的評價。

  然而他依然是懦弱的,在黑暗的面前,他不敢決裂,也不敢奮起反抗,而最讓他感覺到自己軟弱無力的,大概就是李默之死了。

  李默,是陸炳的老師,當年他主持武會試時,對陸炳十分欣賞,並特意提拔,兩人就此成為了師徒,建立了十分深厚的情誼。

  李默是一個正直的人,此外還有點固執,所以在擔任吏部尚書的時候,他和嚴嵩產生了不可調和的矛盾,無論別人如何懼怕嚴嵩,他卻始終不買這位首輔大人的賬。於是當他主持會試,並親自出題的時候,嚴嵩找到了一個將其置於死地的破綻。

  在那次會試中,李默出了一道這樣的題目:「漢武、唐憲以英睿興盛業,晚節用匪人而敗」,這看上去應該算是一道普通的歷史議論題,並沒有什麼問題。

  然而幾千年的歷史告訴我們,一件事、一個人有沒有問題,關鍵在於誰來看以及怎麼看,如果在不恰當的時間得罪了不恰當的人,自然就是玩你沒商量了。

  嚴嵩隨即使出了聯想大挪移神功,揭發李默之所以出這個題目,是想影射當今皇帝,雖然這似乎是兩件根本不沾邊的事,但經過嚴大人的不懈努力和蠱惑,李默終於被皇帝關進了監獄,之後又不明不白地死在監獄裡,其手段真可謂是陰險到了極點。

  然而面對這一切,陸炳卻並沒有出聲,他眼睜睜地看著老師被關入牢房,被殘忍地整死,也不敢站出來,不敢去反抗嚴嵩。

  所以雖然他懂得是非、心存善念,雖然他威風八面、位高權重,被授予太保(正一品)兼少傅(從一品),是明代三公兼三孤銜的唯一獲得者。(太師、太傅、太保合稱三公,少師、少傅、少保合稱三孤,整個明代除陸炳外,無人兼得)

  但他依然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對於徐階而言,這個人的死實在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因為陸炳雖然為人尚可,卻是嚴嵩的重要盟友,此人十分精明,如若要解決嚴嵩,必然要過他這一關。正如嚴世蕃所說,三人中若得其二,天下必無敵手。

  現在陸炳已經死了,徐階少了一個強大的對手,然而他仍然無法得到任何幫助,楊博還活著,他也還是極其討厭嚴嵩,但這位仁兄卻不願意也沒法摻和進來,因為他有一個獨特的興趣愛好——打仗。

  張居正後來曾經說過,他最景仰的人之一就是楊博,這位仁兄之所以名聲在外,是因為他文武兼備,智勇雙全,不但擔任過國防部長(兵部尚書),以後還幹過人事部長(吏部尚書),如此跨專業發展,可謂是複合型人才。

  而他最牛的一次表現,是在與蒙古軍隊對壘的戰場上。

  嘉靖三十三年(1554),韃靼發動十餘萬大軍進犯薊州,消息傳來邊軍非常恐懼,以為要完蛋了。楊博卻十分鎮定,每天都捲著鋪蓋在古北口城牆上打地鋪,呼呼大睡,睡醒了卻也不下去,就在城牆上呆著督戰,他不下去,別人也不敢下去,一天到晚都屯在這裡,這就可憐了蒙古人,連續打了四天四夜,連牆根都沒摸著,只好全部撤走。

  戰後不久,嘉靖為表彰他的功勛,升他為正部級都察院右都御史,兼任兵部尚書,此後他又擔任了宣大總督。這麼一位牛人,之所以沒有進入朝廷,天天在邊界喝風,除了他本人熱愛戰爭,對政治不感冒之外,也要拜嚴嵩同志所賜。

  由於嚴世蕃的提醒,嚴嵩對此人戒備萬分,每次嘉靖想起楊博,準備召他回來的時候,嚴大叔不是說他身體不好,就是說邊界太忙,他走不開。就這樣,楊博在祖國邊疆站了十幾年崗,就算想幫徐階的忙也沒轍。

  而高拱更是老奸巨滑,他即不爭,也不靠,每天就等著參加嘉靖同志的追悼會,然後一夜之間奴隸翻身作主人。

  但低調的他,卻還是引起了嚴世蕃的注意,此人雖說人品極壞,眼光卻著實極準,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逐漸發現了高拱的才能和企圖,於是他找上了門,並且開門見山:

  「我聽說裕王殿下對家父(嚴嵩)一直有所不滿,不知是否屬實?」

  這是一句要人命的話,而面對著嚴世蕃的質問,高拱顯現出了超凡的反應能力,他鎮定地回答:

  「這是子虛烏有的事情,嚴首輔是國之棟樑,裕王在皇上身邊多年,一向對嚴大人禮遇有加,傳言絕不可信。」

  這句話恩威並施,先說我不得罪你,再講明老子也不是好惹的,裕王畢竟是裕王,你最好放聰明點。嚴世蕃自然明白,聊了一陣後就走了,高拱卻十分清楚,這位仁兄突然上門,一見面就亮凶器,絕不只是為了過過嘴癮。於是他派人給嚴世蕃送去了厚禮,這才算把事情擺平。

  在高拱看來,保住裕王,就保住了一切,徐階死也好,活也好,都不關他的事。

  張居正倒是想插一腳,可他現在只是個中央大學副校長,才是個正六品官,朝中像他這樣的一抓一大把,真可謂是百無一用。

  於是幾番窮折騰,變來變去之後,徐階終於再次弄清了形勢:在他的身邊,沒有任何可靠的幫手,而在他的面前,還有一個最為可怕的敵人——嚴世蕃。

【暗示】

  打了這麼多年交道,徐階已經看得十分清楚,嚴嵩之所以能夠長盛不衰,枝繁葉茂,只是因為嚴世蕃。

  這位嚴公子雖然是個瘸子外加獨眼龍,卻實在是聰明蓋世,但凡官場上的那套玩意,無論明規則、潛規則,他都瞭如指掌。他在朝廷的職務是工部左侍郎兼尚寶司丞,工部搞工程,而尚寶司管機要,嚴世蕃大致相當於建設部副部長兼機要處處長。

  這兩個崗位是朝廷裡最肥的肥差,讓嚴世蕃幹這份工,那就是讓黃鼠狼去看雞,而他對陰謀及人心的把握,更是到達了人類智慧的頂點,想在他面前耍詭計,只能是班門弄斧。

  比如當時的一位河道總督,奉命去修繕淮河,朝廷撥了十萬兩白銀,這位兄台想撈一把,用了五萬兩完工,自己留下三萬,其餘的自然要送給嚴副部長。

  可是嚴世蕃收到錢後,卻還是把他叫到了自己府上,讓他把剩下的錢交出來,總督大人裝糊塗,說結餘就這麼多,實在沒錢了。

  於是嚴長官生氣了,看見對方不上道,當即拍案而起:

  「不要自作聰明,你手裡至少還有三萬兩!」

  總督聞言大驚,只好老實交待,把剩下的錢交了出來,嚴世蕃同志也算夠意思,還是給他留了點。

  油水被挖走,疑問卻尚未解開,嚴世蕃又沒有現場觀摩,怎麼知道自己撈了多少錢呢?

  看見對方乖乖就範,嚴世蕃便幫他解開了他這個疑團,他拿出了一張業績考核表,得意地告訴對方,是這張表告訴他的。原來這位仁兄每次審查河防工程時都格外留心,仔細觀察,久而久之,他總結出了一個規律:其實一直以來,朝廷修河堤的錢總是綽綽有餘的,只要拿出一半,考核成績就能合格,如果用到七成,考核必定是優秀。

  而這項工程的考核只是合格,所以他斷定對方吞掉了一半。

  在貪污腐化上,嚴世蕃充分發揮了細緻入微、實事求是的科學精神,做到了手中有數,心中不慌,人精明到了他這個程度,可以算是極致了。

  但這些在徐階的眼中,也不過是小把戲而已,真正讓他感到恐懼的,是嚴世蕃的另一項特殊能力。

  嘉靖皇帝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不但很難糊弄,也很難伺候,他經常會幹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只為了不讓大臣看出自己的心思。自從修道修玄之後,他變得更加難以捉摸,從不主動透露自己的意思,經常讓身邊的大臣們無所適從。

  為了達到神鬼莫測的目的,在給臣下們下達命令時,他使用了一種特殊的方法——遞紙條。

  這不是作弊,也不是為了晚上約人去看電影,事實上,它是一種極為凶險詭異的政治手段。

  之所以說它詭異,是因為嘉靖寫下的那些紙條,即使寫成告示,貼在街上,也毫無關係,寫在那些紙條上的,其實並非什麼具體事項,而是暗語。

  這些暗語或者是幾個字,或者是一句話,看上去不起眼,然而在這些暗語之中,卻隱藏著嘉靖的真實意圖。

  之所以說它凶險,是因為這些紙條往往只會寫給內閣中的幾位大臣,用來傳達自己的態度,但如果你不夠聰明,沒有及時參透紙條中的玄機,皇上支持你反對,皇上前進你後退,那就麻煩大了。

  可是問題在於,這些所謂的暗語,唯一的標準答案只掌握在嘉靖自己的手裡,如果你搞不明白,沒有會意,他雖不會責怪你,心裡卻知道你不夠聰明,不可重用。

  他相信,只有採用這樣的方式,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

  可是他又一次錯了,這個世界上的聰明人並非只有他而已,嚴世蕃也應該算一個,而他的那種特別能力,正是破譯暗語。

  嘉靖三十四年(1555),張經被免職之後,趙文華想讓剛當巡撫的胡宗憲頂替總督的位置,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人事任命,所以奏摺送上去很長時間,都沒有得到任何回音。

  突然有一天,嚴嵩收到了一張嘉靖寫給他的紙條,上面只寫了六個字:憲似速,宜如何。

  嚴嵩略一琢磨,便瞭解了其中的含義,憲自然是指胡宗憲,這句話的意思是胡宗憲似乎升得太快,你認為應該怎麼樣。

  於是他準備再為胡宗憲說幾句話,建議破格提拔幹部,並寫好了奏疏,就在他準備送上去之前,嚴世蕃湊了過來,知道了事情的原委,然後他大笑了起來。

  「你錯了,」嚴世蕃得意地說道,「皇上的意思並非如此。」

  他告訴自己的父親,那個宜如何的宜字,並不是應該的意思,而是指楊宜。

  楊宜,時任南京戶部右侍郎,從政經驗豐富,對於嘉靖而言,他比愣頭青胡宗憲要可靠得多。所以皇帝的真正意思是,胡宗憲升得太快,你認為楊宜如何。

  這雖然是一句問話,但嚴嵩很明白,它代表的並不是疑問,而是一種態度,所以他立即上書,推薦楊宜接任總督。

  這只是嘉靖同志諸多謎語中的一個,由於他自幼苦讀,十分博學,在紙條上經常使用典故和生僻字,所以只有與他同樣學識淵博且聰明絕頂的人,才能解開這些暗語。

  毫無疑問,嚴世蕃符合這個近乎苛刻的條件。

  於是在之後的日子裡,嚴嵩始終能夠在第一時間迎合皇帝的意圖,並逐漸成為嘉靖不可或缺的人。

  對於這一獨特專長,嚴世蕃十分自負,他和嘉靖同志一樣,認為自己是獨一無二的,所以他也犯了同樣的錯誤。

  事實上,他並不是暗語的唯一破解者,在這個世界上,至少還有一個人也具有相同的能力,很不幸的是,這個人正是徐階。

  徐階也曾經遇到相同的境況,在屬於他的那張紙條上,寫著這樣幾個字:卿齒與德,何如?

  當看到這六個字的時候,徐階嚇得魂都沒了,句中所謂齒,是指年齡,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是,你的德行與年齡是匹配的嗎?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它也可以這樣翻譯:你這把年紀,怎麼是這樣的德行?

  一般說來,如果不是要收拾人,絕不會說這樣的話。但在短暫的恐慌之後,徐階鎮定了下來,他再次仔細分析了這六個字,並憑藉他的智慧找到了正確的答案:所謂德,不是德行,而是指歐陽德。

  歐陽德,時任禮部尚書,所以這句話的真正意思是,你和歐陽德,誰的年紀更大?

  就這樣,徐階成為了第二個破譯者,並就此穩固了自己的地位。

  而對於這一切,嚴世蕃並不知道。

  但處於暗處的徐階卻也無計可施,問題很明顯,要解決嚴嵩,必須除掉嚴世蕃,可是嚴世蕃實在太過聰明,毫無漏洞可鑽。

  既不能進,也不能退,這場智力競賽再次陷入了僵局,然而就在他百無聊賴,苦苦等待之時,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卻徹底改變了雙方的力量對比。

  嘉靖四十年(1561)十一月,由於消防工作不到位,宮裡失火,說來也是湊巧,哪裡不好燒,偏偏就燒了西苑的永壽宮——皇帝大人的寢宮。

  這下嘉靖同志無家可歸了,只好搬到玉熙宮暫住,如此長久下去也不是個事,於是他找來了嚴嵩,詢問有關重建的事情。

  不知道嚴嵩同志那天是不是吃錯了藥,自己有好幾套房子,就不管領導的死活了,隨口說了這樣一句話:

  「三大殿剛剛修完,余料不足,陛下可以暫時移居南宮。」

  這就是找死了,你哪怕建議他住工棚,也比讓他去南宮好。所謂南宮,就是當年明英宗朱祁鎮住過的地方,他被自己的弟弟關押在那裡,度過了一段十分難忘的時光。

  對這段歷史,大家都心知肚明,而嚴大人為了湊合,竟然建議嘉靖去住那所獨特的牢房,實在不知他怎麼想的。

  果然皇帝大人發火了,對嚴嵩怒目而視,此時冷眼旁觀的徐階意識到,自己臨場表現的機會到了,他立刻站了出來:

  「陛下暫居偏殿,陰濕狹小,臣於心不忍,雖三大殿剛成,但據臣估算,以其所剩餘料,足以重建永壽宮,三月即可成功。」

  聽到這話,嘉靖頓時興高采烈起來,他連聲誇獎徐階,並將此事交由其全權處理,朝堂上隨即充滿了喜悅的氣氛。

  就在那一刻,被拋在一邊的嚴嵩顫抖了,他以畏懼的眼神看著身邊的徐階,十多年來,他從未把這個人放在眼裡,也從未意識到此人的可怕,現在他終於明白了,但為時已晚。

  在長達十餘年的忍耐之後,徐階終於第一次佔據了上風,他看著嚴嵩衰老遲緩的背影,心中充滿了快慰。十幾年來,在這個朝堂上,嚴嵩用盡了手段,耍盡了陰謀,殺掉了一個又一個人無辜的人,而作為一個旁觀者,他見證了所有的慘劇,也學到了所有的權謀。

  嚴嵩,這都是你教給我的,現在,我將把從你那裡學到的一切,一樣不少地還給你!

  所謂屋漏偏逢連夜雨,就在嚴嵩因為房子問題焦頭爛額的同時,另一個打擊也向他襲來。

  他的老婆死了,相濡以沫幾十年,夫妻感情非常深厚,所以對於嚴嵩而言,這是一個十分沉痛的噩耗,然而他沒有想到的是,事情要嚴重得多,在噩耗的背後,是一場毀滅性的災難。

  根據明代慣例,母親死了,兒子要守孝服喪,這一重任自然要由嚴世蕃來承擔,但是這樣一來,嚴嵩就麻煩了,因為青詞是嚴世蕃寫的,主意是嚴世蕃出的,兒子去守靈,工作就完了。他既破譯不了嘉靖的暗語,也無法應付紛繁複雜的局面。

  於是嘉靖對他的信任不斷減少,對徐階的欣賞卻與日俱增,而朝中的牆頭草們也紛紛改換門庭,嚴黨的實力大幅削弱,自擔任首輔以來,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竟如此的脆弱。

  如果這樣下去,毀滅只是個時間問題,但作為一個從政四十餘年,老奸巨猾的人物,他決不甘心就此完蛋。為了保全自己,反敗為勝,他終於想出了一個辦法。

  不久之後的一天,在西苑值完班後,嚴嵩主動找到了徐階,表示想請他吃頓飯,並懇請他務必光臨。

  徐階如約而至,寒暄兩句大家開吃,然而剛剛吃到一半,嚴嵩突然停了下來,叫出了自己全家老小,站在徐階的面前,突然帶頭跪了下去,隨即幾十口人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還沒等徐階反應過來,嚴嵩就用極其哀怨的口氣說道:

  「我年紀已經老了,也活不了多久了,我的這些不肖子孫就拜託您照顧了。」

  面對這個後生晚輩,這個和自己作對十餘年的敵人,嚴嵩毫不猶豫地跪了下去,雖然他並不情願,但他十分清楚,在目前敵強我弱的情況下,只能忍氣吞聲,這是麻痺對方的唯一方法。

  看著眼前的這一幕情景,徐階陷入了思索,眼前的一切似乎非常熟悉。

  想起來了,那是在十五年前,嚴嵩和嚴世蕃跪在夏言的面前,苦苦哀求著他網開一面,保證自己會痛改前非。

  那是在三年前,王世貞跪在嚴嵩的面前,淚流滿面,哭天搶地,只求他放過自己的父親,而嚴嵩和藹地扶起了他,承諾一定盡力營救。

  於是他立刻上前拉起了嚴嵩,做出了明確的表示:

  「首輔大人不用擔心,一切都包在我身上。」

  嚴嵩,你終於害怕了嗎?你終於想退出了嗎?

  但一切已經太晚了,你要知道,這是一個不能棄權的遊戲。

  為了你的貪慾和利益,你殺掉了夏言、沈煉、楊繼盛,你捨棄了那些在俺答鐵蹄下呻吟的百姓,你害死了許多無辜的人,破壞了所有遊戲規則,現在你想收手,已經不可能了。

  這並不是遊戲,而是一個殘酷的賭局,你不能退出,直到你把從這裡贏得的財富,連同你的本錢,全部輸得乾乾淨淨。因為我所要奪走的,不是你的首輔寶座,甚至也不是你的性命,而是你所有的一切。

  單靠善良和正直對你是無濟於事的,我將用我自己的方式戰勝你。

  為了我所堅持的信念,以及正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14
第4部:粉飾太平 第二十二章 勝利

【門徒】

  似乎一切都已經明朗,陸炳死了,嚴世蕃離開了,皇帝對他厭倦了,嚴嵩這位老江湖的好日子終於到頭了。

  但徐階發現,縱使情況對自己極為有利,那個他等待多時的機會卻仍然沒有出現。幾十年的政治搏殺經歷告訴他,若發起攻擊,就要窮追到底,但在有必勝的把握之前,絕不可輕舉妄動。

  嘉靖已經離不開嚴嵩了,從嘉靖十七年起,二十多年之中,嚴嵩和他幾乎朝夕相處,清楚他的脾氣,知道他的喜好,兩人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超越君臣的關係,所以嚴嵩才能夠得到嘉靖的全部信任,並利用這種信任去清除異己,牟取利益。

  也就是說,即使他們之間出現了裂痕,也並不意味著嚴嵩會就此完蛋,最多不過是罵幾句,給個處分之類,所謂革職抄家實在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徐階清楚地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並不著急,二十年都等了,也不在乎多等幾年,優勢已經在自己這邊,而現在需要的,不過是最後的臨門一腳。

  徐階已經不再懼怕等待,過去多年的腥風血雨讓他明白,在政治這場耐力賽中,無論眼下有多風光,只有堅持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勝利者。而與嚴嵩相比,自己有一個最大的優勢——年輕。

  不要緊,不要緊,生命還很漫長,鬥不死你,熬也熬死你。

  本著等待參加嚴嵩遺體告別的覺悟,徐階開始了又一輪的靜候,他原本以為這一次自己又要等很久,然而不久之後,一個不速之客的到來,打破了所有的寧靜。

  對於唐順之臨走前所說的話,徐階一直心存疑慮,他曾想問個究竟,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嘉靖三十九年(1560),這位神秘的同志因操勞過度,竟然死了。

  人固有一死,但多少你也得留句話,把事情說清楚再走,留下這個迷題,算怎麼一回事。就在徐階抓耳撓腮不知所措的時候,那個人真的出現了。

  應該說,這是一個徐階並不陌生的人,雖然之前兩人從未見過。

  他的名字叫做何心隱。

  三十多年前,偉大的王守仁在天泉橋上留下了心學四訓,之後不久便飄然離世,但事實證明,思想是永不磨滅的,他的心學頑強地生存了下來,並且盛行於世。

  但根據學術界的光榮傳統,只要是思想學說之類的玩意,必定會有紛爭,有門派,心學也不例外。

  王守仁死後,他的門人因意見不同,分裂成為左右兩派。而被後人公認為正宗嫡傳的是右派,又稱江右學派。但出人意料的是,此派的代表人物非但不是王守仁的嫡傳弟子,甚至壓根就沒拜師,他就是徐階的老師聶豹。

  雖說名不正,言不順,但聶豹憑藉他多年的刻苦鑽研與紮實的學術功底,成為了江右學派的學術領袖之一,而在天泉橋上得到真傳的兩位嫡傳弟子錢德洪與王畿,卻部分修正了王守仁的理論,成為了王學左派,又稱浙中學派,所以徐階和唐順之雖同為王守仁的二代弟子,卻分屬於不同的派別。

  但事實證明,對後世影響最大的卻並非上述兩派,而是另一個當時並不起眼的派系——泰州學派。

  作為左派的第二分支,泰州學派的觀點最為激進,也最為尖銳,而創立此派者,正是王守仁那位最不安分的弟子王艮。

  這位當年曾想拿王守仁開涮,穿著白衣白帽招搖過市的人,也著實不是個安居樂業的主,在他的闡述下,心學成為了一把反抗封建禮教的利劍,不但痛罵四書五經,連孔聖人也成為了批判對象,而何心隱正是此派的傳人。

  幫派問題就介紹到這裡,可見牛人就是牛人,王守仁同志才死了三十多年,竟然搞出這麼多門派,而且由於觀點不同,他們之間還經常搞論戰,罵得你死我活,所以雖說大家都是王門中人,關係卻並不太好。

  而作為泰州學派中最為奇特的人物,何心隱有著極為複雜的背景。

  何心隱,原名梁汝元,正德十一年(1517)生,這位仁兄雖非高官顯貴,且外貌平凡,卻是一個極為厲害的人物,他交際廣泛,社會關係複雜,用今天的話說,是個黑白兩道都吃得開的角色。

  而更為可怕的是,這個人沒有信仰,也沒有禁忌,他藐視皇權、不信神仙、狠批孔夫子,被讀書人奉為經典的所謂聖賢之書,在他的眼裡只是一堆狗屎,所以除本名外,他還得到了一個外號— —「 何狂」。

  此外他還痛恨封建禮教,曾公開宣揚個性解放,認為政府除了瞎折騰,起不了任何作用,還不如廢掉了事,這在當年,大致算是個無政府主義者兼社會危險分子。

  正因為他觀點激進,加上又喜歡鬧事,連泰州學派的同志也不喜歡他,比如當時的朝廷高官,後來的禮部尚書,內閣大學士趙貞吉,雖與他同屬一派,卻極其厭惡這位狂放不羈的仁兄,老死不相往來。

  但無論有何不同,說到底只是個觀點問題,作為王學傳人,他們始終堅守著同樣的信念和膽略:寧王叛亂,就打倒寧王,楊廷和跋扈,就趕走楊廷和,雖風雲變幻、潮起潮落,然中流砥柱,傲然不倒。

  現在是嚴嵩,為一己私利,尸位素餐、殺害無辜、黨羽眾多、位高權重的嚴嵩,於是王守仁的精神火焰被再次點燃:匡扶正道,赤手空拳,亦敢與龍蛇相搏!

  正是在這熊熊火焰的映射下,江右學派再傳弟子徐階、泰州學派再傳弟子何心隱,還有已經死去的浙中學派再傳弟子唐順之,消除了他們所有的門戶之見,一門三派終於再次團結起來,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

  出乎徐階的預料,何心隱對於目前的形勢竟然十分瞭解,他們再次進行了詳盡的敵我雙方力量對比,這才發現,原來王學門人的力量竟然如此強大。

  除去那些小魚小蝦和徐階自己不說,那位暗語中曾經出現的禮部尚書歐陽德,就是心學的忠實信徒,而徐階的老師聶豹,也曾擔任吏部尚書,太子太保,如果把這些老傢伙也忽略不計,也還有戶部右侍郎趙貞吉,禮部左侍郎、張居正的老同學李春芳等等。

  然而問題在於,雖然這幫人中部長、副部長一大堆,卻沒有像陸炳、楊博那樣的天才,根本無法發揮作用,真正能派得上用場的只有徐階自己而已。

  可能是唯恐徐階不夠沮喪,何心隱進一步指出了一個更殘酷的事實:

  即使是你本人,徐階,也毫無用處。

  十幾年來,你都在思索著同一個問題:怎樣才能除掉嚴嵩。你努力經營,苦心隱忍,只是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但事實上,答案一直在你眼前,你卻視而不見。

  其實謎底十分簡單: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除掉嚴嵩的,只有一個人——皇帝。

  嘉靖已經五十多歲了,已經不再是那個玩弄群臣於股掌中的人,雖然他沉迷於修道,習慣於嚴嵩的服侍和迷惑,但他依然是皇帝,一個聰明的皇帝。

  而在這樣一個人的掌控之下,沒有人可以公然除掉嚴嵩,除了他自己。

  也就是說,縱使嚴嵩已經不再受到信任,縱使時機已經成熟,但要徹底解決嚴嵩,就必須得到皇帝的首肯,而憑藉徐階的影響力,這實在是個無法完成的任務。

  徐階無奈地認可了何心隱的觀點,但他並不氣餒,因為他知道,方法或許就在眼前這個人的心中:

  「那你有辦法嗎?」

  「是的,我有辦法。」何心隱自信地答道。

【玄機】

  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有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再聰明的人也不例外,包括嘉靖在內。

  而一旦有了疑問,卻又得不到解答,人們的第一反應就是去問人,但如果這個疑問無人能夠回答,那又該去問誰呢?

  嘉靖就遇到了這樣一個難題,他的問題很多,比如國家前景如何,明年會不會災荒,我還能活多久等等,而這些問題大臣是不敢也不能回答的,因為他是皇帝,而且十分剛愎自用,如果自作聰明,鬧不好是要殺頭的。

  但這難不倒嘉靖,他很快就想到瞭解決難題的方法,既然不能問人,那就問神。

  雖然神仙和咱們不住在一個小區,也不通電話,不能上網,但經過我國人民的長期科研,終於找到了和神仙們聯繫的方法,比如跳大神、上身之類的高科技手段,並作為著名的糟粕垃圾,一直流傳至今。

  但上述方法都是民間百姓使用,皇帝自然有皇帝的獨特搞法,而嘉靖的那套系統叫做扶乩。

  所謂扶乩,是一種玄乎其玄的玩意兒,大致方法是皇帝把要問的問題寫在紙上,然後密封起來,由太監轉交給道士,再由道士當眾燒燬,權當是轉交給神仙,這就算是問完問題了。

  那麼答案去哪裡找呢?你總不能指望天上掉塊磚頭,上面寫著幾個大字「我不知道」吧。

  正確的程序是這樣的,先找來一個沙盤,在沙盤上搭個架子,架子上有兩根樹枝,分別由兩個太監用指頭搭住,等到道士把皇帝的問題燒掉,不,是轉交神仙,兩人便即刻作中風狀,兩眼緊閉,任由指頭在沙上亂畫,神仙的答案就是這個了。

  可能有人會問,要是畫的四不像,那該怎麼辦,告訴你,不要緊,皇帝大人自然會去琢磨,畢竟我們也不能指望神仙大人的書法水平。

  二十多年來,皇帝一直通過這種方式和神仙溝通、交流心得、請教問題,於是疑問又出現了,以嘉靖的性格,怎麼能夠幾十年如一日去研究扶乩中出現的莫名其妙的符號呢?

  嘉靖並不是一個有耐心的人,所以答案是,他所看到的並不是鬼畫符,而是足以識別的漢字。

  其實用指頭搭在樹枝上,也是可以寫出規範回答的,但需要一個條件——故意,只要你沒有被鬼上身,只要你還有清醒的意識,你的手腕就能讓你寫出清晰的漢字,當然這絕不是神仙的意圖,而是你自己的答覆。

  也就是說,嘉靖先生費盡心機得到的所謂神仙熱線,不過是出自幾個道士太監的手筆,但由於他過於期待上天的信息,所以仍然無怨無悔地相信了它幾十年。

  其實這也怪不得道士和太監,人家也是迫不得已,你寫那些無聊的問題,還不許人看,偏偏還要神仙回信,亂畫一氣你又看不懂,看不懂就要發脾氣,到時自然還是下人們遭殃,道士也好,太監也罷,大家出來混,不過是想混飯吃,何苦難為人呢,就這麼忽悠著過吧。

  而在這個把戲中,最為關鍵的人卻不是皇帝,而是那個燒掉紙的道士。

  因為他是轉交皇帝問題的人,也是最為重要的一環,所以這個職位一向由皇帝最寵信的道士擔任,比如之前的邵元節,後來的陶仲文,以及現在的藍道行。

  藍道行人如其名,還真是有點道行,據說他算命看相十分之準,名聲很大,便被推舉進宮為皇帝服務,並擔任那個燒紙的工作。

  何心隱的第一步計畫就此實現。

  這位藍道行先生固然是個道士,但他除了信太上老君外,還信王守仁。

  作為道士兼何心隱的朋友,藍道行對心學的興趣似乎一點不亞於修道煉丹,而作為忠誠的王學門人,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嚴嵩。

  政治局勢最為複雜的時刻莫過於此,嚴嵩失勢,開始收縮防守,徐階得勢,卻無法根除對手,在這迷霧重重之中,清醒而睿智的何心隱終於找到了唯一的突破口——嘉靖。

  嘉靖是一個太過聰明的人,他防備大臣,厭惡太監,但他也有著自己的弱點——道士。只有道士才能得到他的信任,只有道士才能真正影響他的決定。

  於是在不久後的一次扶乩中,嘉靖同志和神仙展開了一次深入溝通。

  這一次,嘉靖同志提出了一個十分有深度的問題:為什麼天下未能大治呢?

  當然,根據程序,他提出的這個問題是密封的,只有神仙知道而已,但在他把紙條交由藍道行同志轉呈的時候,由於神仙大人出差,藍大仙自然當仁不讓,臨時擔任了代言人的角色。

  所以當寫有問題的紙張被當眾焚燒之後,在中風太監的操控下,神仙的回答顯露在沙盤之上:

  「奸臣當道,賢臣不用!」(特別提示:標點系本人友情提供)

  看到神仙發話了,嘉靖隨即寫了第二張紙條:

  「奸臣何人?賢者何人?」

  神仙再次回答:

  「奸臣如嚴嵩,賢者如徐階。」

  如此看來,嚴嵩和徐階的知名度實在很高,居然連神仙都知道。

  忽悠繼續進行,但如果你認為嘉靖同志就這麼好糊弄,那就錯了。

  這位聰明絕頂的皇帝發出了質疑:

  「既然如此,為何奸人不遭天譴?」

  我相信,當藍道行偷看到這句問話時,他的精神已經緊張到了極點,但他沒有慌亂,而是作出了一個完美的回答:

  「留待皇帝自裁!」

  原來老天爺也是尊重自己的,嘉靖終於滿意了,嚴嵩的命運就此定局。

  既然老天爺都不喜歡嚴嵩了,那麼還是讓他滾遠點的好,不然自己的長生報告,老天爺估計也不會簽字蓋章的,這大致就是那天之後,嘉靖同志的真實感想。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徐階的耳朵裡,他當即興奮起來,因為他知道,自己等待十餘年的機會終於來到了。

  於是他找來了鄒應龍。

  「現在是動手的時候了。」

  當鄒應龍聽到這句話時,他毫不遲疑地答應了,在屈辱和隱忍之後,反擊的時刻終於到來。

  「我即刻寫奏疏彈劾嚴嵩!」他摩拳擦掌,準備馬上就干。

  徐階卻攔住他,神秘地笑了笑:

  「彈章自然要寫,但對象並非嚴嵩。」

  鄒應龍愣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薑還是老的辣,一點不錯,真正的目標應該是另一個人。

  他立刻趕回家,連夜寫好了那份著名的奏疏,雖然在歷史上,這篇彈章的文才與知名度遠遠不如楊繼盛和海瑞的那兩篇,但是,有效。

  很快,嘉靖就看到了這篇奇文,真可謂是開門見山:

  「工部侍郎嚴世蕃憑藉父權,專利無厭!」

  鑑於篇幅太長,這裡就不多摘錄了,在列舉了眾多罪行之後,鄒應龍寫下了一句在彈章中十分罕見的話:

  「臣請斬世蕃首懸之於市,以為人臣凶橫不忠之戒!」

  刀子都亮出來了,真可謂是殺氣衝天。

  雖說鄒兄是奉命行事,但他依然是值得稱讚的,因為在這篇奏疏的末尾,還寫著這樣一句話:

  「苟臣一言失實,甘伏顯戮!」

  這就是傳說中的玩命,綜合此文的中心思想,不外乎這樣一個意思:

  嚴世蕃是個壞人,罪行纍纍,請皇帝陛下殺了他,如果我說的話有一句不真實,陛下就殺了我吧!

  積聚了二十年的怒火終於爆發了,不用再忍了,也不用再退了,生、死,成、敗,就看這一錘子買賣!

  這記重錘錘中了,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間,摧向了一個合適的目標。

  徐階實在是聰明到了極點,他知道嚴嵩已經失寵,但他更知道,二十多年的交情,嘉靖絕不忍心對嚴嵩下手。所以要徹底攻倒嚴嵩,必須先打倒嚴世蕃。

  嚴世蕃是嚴嵩的智囊,也是嚴黨的支柱,而更為重要的是,對於這個人,嘉靖沒有任何手軟的理由。

  很快,皇帝顯示了震怒,他連下幾道諭旨,嚴令緝拿嚴世蕃,並將其逮捕入獄,而嚴嵩也接到了一道令旨,大意如下:雖然你兒子有罪,但我相信與你無關,你是無辜的,可是你畢竟是他爹,怎麼說也要負上點教育責任,所以我體諒你,現在撤去你的所有官職,你也不用管事了,安心退休回家養老吧!至於你的退休工資,我也會按期發放的。

  此時,是嘉靖四十一(1562)年五月。

  接到聖旨的嚴嵩如五雷轟頂,他曾預料到有這麼一天,卻沒有想到來得這麼快,勢頭這麼猛,但老流氓就是老流氓,他又拿出了從前的手段,一方面上奏請罪,暗地裡卻上密摺向皇帝求情,表示自己身體好,還能多干幾年(多貪幾年),希望繼續為大明發揮光和熱。

  但他等來的不是皇帝的挽留和感動,而是朝廷官員的催促:已經是退休的人了,怎麼還不上路?快滾!

  就這樣,政壇常青樹,混跡江湖半輩子,擔任首輔十餘年的老壽星嚴嵩終於倒台了,此刻距沈鍊之死六年,距楊繼盛之死八年,距夏言之死十五年。

  但勝利終究還是到來了。

  歷史一次又一次地告訴了我們這樣一個真理:

  正義和公道或許會遲到,卻絕不會曠課。

【終結?】

  一切都如此地順利,嚴嵩倒了,嚴世蕃入獄,嚴黨四分五裂,勝利似乎已然屬於了徐階。

  當鄒應龍因奏疏命中而名聲大噪,嚴世蕃黯然神傷,高唱囚歌,朝中一片歡欣鼓舞之時,徐階卻在一個誰也想不到的地方,去拜訪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去的是嚴嵩的家,而去的目的,是為了安慰嚴嵩那受傷的心靈。

  和所有人一樣,嚴嵩大為意外,但意外之餘他也感激涕零,都到了這個時候,徐階同志竟然還如此仗義,實在是個好人,於是他頓首不已,千恩萬謝。

  可以肯定的是,徐階沒有精神失常,更不會突然轉性行善。作為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所以會如此這般,只是因為他很清楚,一切還尚未終結。

  這是一個十分正確的判斷,長達十餘年的鬥爭,明代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奸黨,一個夾雜著無數智慧與陰謀,天才輩出的年代,如此精彩的一幕演出,是絕對不會就此草草謝幕的。

  真正的好戲才剛開始,徐階下完了自己的那步棋,現在輪到嚴嵩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17
第5部:帝國飄搖 第一章 致命的正義

朱厚熜篇

【嚴嵩的反擊】

  嚴世蕃入獄了,嚴嵩倒台了,在很多人看來,徐階同志的屁股即將挪到首輔的寶座上,事情已經圓滿結束。

  有這種看法的人,大致是不懂政治的,在這個世界上,什麼都好商量,但只要涉及到利益二字,翻臉會比翻書更快。

  而翻臉的程度及其表現方式,就要看利益多少了,動嘴動手,還是動刀子動導彈,都取決於此。要知道,平時上街買菜,為幾毛錢都要吵一吵,而在皇帝不大管事的當年,首輔的寶座就是最高權力的象徵,也是最大的利益,不打出個天翻地覆、滄海桑田那才有鬼。

  徐階清楚這一點,嚴嵩自然也知道,幾十年的政治經驗讓他很快由震驚中恢復平靜,並開始積聚反擊的力量。接下來,他將用行動告訴對手,自己之所以能夠屹立政壇二十年不倒,絕非偶然。

  徐階,讓你看看我真正的實力吧,較量才剛剛開始。

  事實上,嚴嵩之所以能夠超越之前的楊廷和、郭勳、張璁、夏言等人,成為最為強大的權臣,靠的絕不僅僅是嚴世蕃的聰明,還有他的同黨。因為一直以來,嚴嵩都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嚴嵩這個名字所代表的並不是一個人,而是一股勢力,一個利益共同體,我當了郎中,你就是員外郎,我當了侍郎,你就是郎中,大家共同進步,共同發財。

  現在徐階竟然要整治嚴大人,那還得了?老婆才買了首飾,兒子要上私塾,我還指望陞遷,你徐階敢動我們的飯碗,就跟你玩命!

  刑部右侍郎鄢懋卿就是上述人等中的一員,自投靠嚴嵩以來,他做了很多壞事,正是在他的建議之下,楊繼盛最終被殺,作為回報,他獲得了管理鹽政的美差,撈錢簡直撈到了喪心病狂的地步,之前嘉靖同志每年只征六十萬鹽稅,他上任之後,竟然要求改征一百萬,既可以討好皇帝,又能夠趁機敲詐地方,不愧為奸人本色。

  所以當嚴嵩下台的消息傳來時,他立即找來了嚴黨的同夥,緊急商量對策。

  鑑於嚴嵩已經退休回家,在仔細分析形勢之後,鄢懋卿決定了第一步行動計畫——解救嚴世蕃。

  作為嚴黨的智囊,嚴世蕃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所以眼下最重要的,是把這位仁兄撈出來,讓他拿個主意,大家這才好辦事。

  但這件事談何容易,嚴世蕃由皇帝下旨查辦,涉及嚴重經濟犯罪,住的是京城模範監獄,不是打架鬥毆關進派出所,等人擔保就能搞定的。

  更麻煩的是,這件案子是皇帝交辦,按例由三法司會審,而所謂三法司,是指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所以要想撈人,必須擺平這三大部門,一個都不能少。

  鄢懋卿是刑部右侍郎,刑部的事情自然好辦,但嚴嵩已經倒了,內閣沒有說話的人,大理寺和都察院怎麼解決?

  這就是鄢懋卿面臨的大致情況,看上去確實很難辦,但事實結果告訴我們,他做到了:

  經過三法司會審,一致認定嚴世蕃貪污罪名成立,查實金額共八百兩,著令發配雷州充軍。

  多年的工部侍郎包工頭兼機要處長,原來只值八百兩,還真是個吉利數字。

  當然了,處理結果也不可謂不重,所謂雷州,就是今天的廣東雷州,在當年是著名的蠻荒之地,到那裡充軍十有八九回不來。

  但歷史對我們說,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死緩可以轉無期,無期可以轉有期,有期再轉保外就醫,事情就解決了。嚴世蕃自然也不例外,但他的方法比較簡單——逃跑。

  這位兄台剛走到半路,不知是買通了押送人員還是自行決斷,竟然就這麼跑了回來,按說要是逃犯,總得找個比較偏僻的地方藏起來,起碼沒有人認識自己。

  可嚴世蕃實在是藝高人膽大,他竟然跑回了江西,堂而皇之地住下來,照常上街買菜東遊西逛,比衣錦還鄉還衣錦還鄉。

  重大貪污犯變成八百兩,充軍充回了家,嚴黨的勢力確實超出了徐階的想像,但當他正準備回擊時,皇帝突然下達了一道諭旨,正是這道諭旨使事情再次失去了控制。

  畢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說句寒酸話,就算是條狗,養二十多年也有感情了,何況嚴嵩長得比狗精神得多。所以在驅趕了嚴嵩之後,嘉靖便感到了一種孤獨,很快,這種孤獨就演變成了同情,於是他下令:

  「嚴嵩退休了,他的兒子也已伏法認罪,今後有人再敢上與鄒應龍相同的奏摺,立斬!」

  這下徐階完了,他本已準備趁勢追擊,用奏章把嚴世蕃淹死,嘉靖的命令剛好擊中了他的要害,轉瞬之間,他失去了所有進攻的手段,只能坐在原地,等待著對方的反擊。

  徐階之所以對嚴世蕃如此執著,是因為他十分清楚,這是一個破壞能量太大的人,只能關在籠子裡,決不能放歸大自然。以此人的智商,如果稍有不慎,自己就會被置於死地。而事實也驗證了他的預想,不久之後,嚴世蕃就出招了,不但狠毒,而且致命。

  嚴嵩退休之後,按道理應該回老家,他卻在經過南昌的時候停了下來,因為他不甘心就此失敗,而且他很清楚,事情還沒有結束。

  事情的發展證明了嚴嵩的直覺,這位老江湖在南昌等來了皇帝的諭令和他那聰明絕頂的兒子。

  在諭令中,嚴嵩看到了希望,而在他的兒子那裡,他找到了反敗為勝的方法。

  嚴世蕃依然十分沉著,他告訴自己的父親,雖然事已至此,雖然徐階已經成為首輔掌握重權,但他並不是堅不可摧的,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只要突破一個人——藍道行。

  嚴世蕃那個只有一隻眼睛的腦袋,卻有著極為可怕的智慧,在無數的表象之下,他牢牢地抓住了事物的本質。一點也沒錯,藍道行正是問題的關鍵所在。

  嘉靖之所以驅趕嚴嵩,是因為神仙不喜歡他,而不是藍道行。所以只要證明那天在沙盤上寫字的人不是神仙,問題就都解決了,要是順便能把徐階拉上,說明他與此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那就是欺君之罪,必死無疑。

  到那個時候,嚴嵩將光榮返聘,繼續牟取私利消極怠工,嚴黨將再度掌權,所有的一切都將回到起點。

  行動開始,嚴嵩先命令朝中的同黨送錢給藍道行,希望他反戈一擊,指證徐階策劃此事,事成之後保證陞官發財。

  藍道行拒絕了。

  既然軟的不行,就來硬的,嚴嵩出錢買通了宮中的太監,指使他們誣陷藍道行,並將其關入了監獄。更為惡劣的是,他還疏通獄卒,對藍道行嚴刑拷打,百般折磨,逼他誣陷徐階(似乎也算不上誣陷)。

  藍道行依然拒絕了,雖然他被打得遍體鱗傷,卻始終不吐一字。

  軟的硬的都不吃,嚴嵩納悶了,在他看來,藍道行不過是個江湖騙子,一個吹牛的道士而已,怎麼會如此強硬?

  從道士到鋼鐵戰士,只是因為一件東西——信仰。在這個世界上,信仰是最為堅固的物體,一旦堅持,就很難動搖,而金錢、美色在它的面前,是極為軟弱無力的。

  藍道行是一個道士,但他卻信仰王學,他相信,在這位傳奇人物的光明之學中,他能夠找到真正的光明。所以無論是利誘還是威逼,金錢還是皮鞭,他都絕不屈服。

  這就是信仰的力量,是任何物質無法動搖的力量,而對於這些,利慾熏心的嚴嵩,是永遠無法理解的。

  藍道行挺住了,徐階也挺住了,嚴嵩一擊不中,再次開始了等待,他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皇帝會逐漸想起他,同情他,到時配合朝中的嚴黨勢力,他必定能東山再起。

  這是一個不錯的打算,事實上也很有可能,之前的那道諭令已經部分證明了這點。令人費解的,卻是徐階的態度,嚴嵩此次大舉進犯,可從頭至尾,他都沒有作出任何反應,更沒有利用手中的權力發起反撲,雖然這對他而言十分容易。

  政治家是這個星球上最堅忍的動物,他們從不輕舉妄動,只有在勝券在握的情況下,才會發動最後的猛擊。經過嚴世蕃和藍道行事件,徐階已經看清了嚴嵩的真正實力,他知道,雖然自己身居首輔,但是嚴嵩對皇帝仍有著相當的影響力,而在朝中,嚴黨依然擁有強大的勢力。

  所以現在只有等待,等待對手的下一個破綻,它一定會再次出現。

  於是徐階對嚴嵩的攻擊不但毫不在意,反而還經常寫信問候在南昌的嚴嵩,恭祝他身體安康,多活幾年。他明知嚴世蕃擅自逃竄回家,也從不派人去查,就當作不知道。

  更有甚者,在徐階成為首輔之後,他的兒子曾經對他說,老爹你受了那麼多委屈,現在終於熬出頭了,應該找嚴嵩報仇。

  出人意料的是,徐階竟勃然大怒,破口大罵:

  「要是沒有嚴大人,我哪有今天的地位,你怎麼能夠這樣想?」

  對兒子都這樣,別人更是如此,久而久之,這些話都傳到了嚴嵩的耳朵裡,讓他深有感觸。

  原先當次輔的時候低調做人,現在大權在握,也不落井下石,徐階的舉動使嚴氏父子產生了這樣一個感覺:徐首輔是一個厚道人。特別是嚴世蕃,他當逃兵跑回來是人盡皆知的事情,要想整治他,把柄是現成的,徐階對此卻毫無動作,所以這位自負天下第一聰明人也由衷地感嘆了一句:

  「徐大人不坑我啊!」

  嚴世蕃是個太過聰明的人,所以他也有點太過自負,在這十幾年中,他從沒有把徐階放在眼裡,把他當作看門大叔之類的人物,肆意欺凌,蠻橫無禮,然而徐階都忍了。現在的徐首輔依然故我,絲毫沒有報復的打算和行動,看來他還準備繼續忍下去。

  嚴世蕃放心了,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逃兵身份,堂而皇之地在江西蓋豪華別墅,準備當土財主,享受之前十幾年的腐敗成果。

  然而狂得過了頭的嚴世蕃並不知道,從不坑人的徐大人此時正在挖坑,一個比上次更大的坑。因為所謂復仇,從來都不是熱菜,而是冷盤。

  嚴世蕃不瞭解徐階,徐階卻瞭解嚴世蕃,他很清楚,這位獨眼龍天才雖說聰明絕頂,卻也有著一個致命的缺點。

  估計是因為身體殘疾,嚴世蕃存在某種心理問題,簡單說來就是有點變態,綜觀他的一生,只做壞事,不做好事,著實不易,而且他窮奢極欲,做事情不分場合、不分地點,想怎麼幹就怎麼幹。

  比如當年他母親死了,本該在家守孝,幫老爹幹活,他卻只是每天躲在家裡搞女人,對老爹交待的事情全然不理,嚴嵩同志都八十多了,頭暈眼花,公文看不懂,青詞寫不來,幾次被皇帝罵得狗血淋頭,才有了後來下課倒台的事。

  所以從政治學的角度講,嚴世蕃是一個天才的幕僚,卻是一個蹩腳的政治家,他不懂得隱藏壓抑自己的慾望,在這一點上,他和自己的父親差得太遠。他當逃兵也好,蓋別墅也好,徐階一概不管,因為他相信,自己等待的那個破綻必將在這個人的身上出現。

  成也世蕃,敗也世蕃,命也。

【一塊磚頭引發的血案】

  在徐階看來,把嚴世蕃放出來比關在籠子裡好,讓他去飛,讓他去闖,終有一天會惹出麻煩的。

  正如所料的那樣,麻煩很快就來了,但肇事者不是嚴世蕃,而是另一位老熟人——羅龍文。

  這位仁兄前面已經介紹過了,他是胡宗憲的同鄉,為剿滅徐海當過臥底,立過大功,但之前也說過,此人心胸狹窄,好挑是非,不太講道理。所以在胡宗憲倒台後,他因勢利導,不知鑽了誰的門路,竟然投奔到了嚴世蕃手下,所謂臭味相投,兩人很快結成知交。

  既然是知交,嚴世蕃充軍,羅知交也充軍,同理,既然是知交,嚴世蕃當逃兵,他自然也當了逃兵。不過他沒有逃到江西,而是再次審時度勢,投奔了他當年的敵人——倭寇,成為了逃兵兼漢奸。

  雖說飯碗有了,但搶劫畢竟是個高風險的活,不比京城裡自在,久而久之,羅龍文越來越懷唸過去的美好時光,也越來越痛恨坑他的鄒應龍與徐階,經常對人大聲疾呼:

  「必取鄒應龍與徐階的首級,方洩我心頭之恨!」

  這大致也就算個精神勝利法,他一無錢,二無人,憑幾個搶劫犯,也就只能在千里之外發發牢騷而已,反正京城裡的人也聽不見。

  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自己的這句話正是最終毀滅的起始。

  很快,京城的徐階就聽到了這句話,天真的羅龍文並不知道,作為嚴世蕃的重要同黨,從他逃跑到投奔倭寇,都有人在一旁監視著他,看著他由逃犯成為搶劫犯,卻從來沒有人去制止。因為在徐階看來,這個人現在的舉動,將會成為誅殺嚴世蕃的利器。

  得知這句話後,徐首輔立即開始了行動,他不但將此話向皇帝上奏,大張旗鼓地進行宣傳,還調派大量錦衣衛保護自己和鄒應龍的家,並公開表示自己的人身安全受到了嚴重威脅。

  嚴嵩整治藍道行之時,可謂是生死攸關,徐大人卻穩如泰山,一個人在千里之外威脅了幾句,他卻如此激動,歸根結底,只是因為一個原因——政治目的。

  只有把羅龍文的事情鬧大,才能引起所有人的警覺,從而引出嚴世蕃,羅小弟做了倭寇,嚴大哥自然也逃不脫干係,而對於這位獨眼龍,皇帝大人一直就沒什麼好感。

  嚴世蕃和嚴嵩已逐漸被逼入死角,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在徐階的掌控之中,但連他自己也沒有料到,一件偶然事件的發生,卻讓這場好戲早早落幕。

  事情的起因,只是一塊磚頭。

  與羅龍文不同,嚴世蕃不沮喪,也不發牢騷,他正在江西袁州一心一意地蓋自己的新房,恰如徐階所料,嚴世蕃實在有夠囂張,按說一個逃犯,找幾個狐朋狗友,蓋了小茅屋住,躲著過日子也就罷了。

  可這位兄台竟然找了四千多民工,還唯恐人家不知道,每天敲鑼打鼓地開工修豪宅!

  當然,嚴世蕃敢如此招搖,袁州的知府大人自然也是打點過的,所以也沒人去管他。

  可惜的是,明代的官員編制並非只有知府。

  修房子的工人多了,自然會聚成一團找樂子,就在他們說說笑笑的時候,一個人路過此地,便多看了他們兩眼,偏偏這幫人正好幹完了活想找事,就向這位路人挑釁,說著說著,不知是誰無聊,還朝人扔了塊磚頭,當場掛綵。

  這位兄台還算理智,也沒有大打出手(對方人多),只是走上前來找他們的領導——嚴世蕃的僕人理論。

  可是嚴府的僕人態度蠻橫,根本不予理睬,旁邊有人看出苗頭,覺得這人舉止不一般,估計是個官,便提醒這位僕人客氣點。

  畢竟給嚴世蕃跑過腿,平日見過大場面,所謂宰相門人七品官,這位仁兄眼睛一橫,當場大喝一聲:老子在京城見過多少大官,你算是個什麼東西,還不快滾!

  面對這位凶僕,路人一言不發,捂著傷口,帶著羞辱默默地離開了。

  僕人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大禍也就此種下。

  這位路人的名字叫做郭諫臣,時任袁州推官,正如那位僕人所說,並不是什麼大官,但這位狗腿子明顯不瞭解官場的某些基本概念,比如背景、靠山,比如一榮俱榮等等。

  郭諫臣是一個推官,主管司法,也就是當年徐階曾幹過的那工作,雖然他不如徐階有前途,但他有一個要好的朋友,這個人的名字叫林潤。

  於是在飽受屈辱卻無法發洩的情況下,郭諫臣將自己的委屈與憤怒寫成書信,寄給了林潤。

  誰不好惹,偏偏就惹上了這個人,只能說是嚴世蕃氣數已盡。

  林潤,字若雨,福建莆田人,嘉靖三十五年進士,這位仁兄雖說資歷淺,卻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他先被分配到地方做縣令,由於表現突出,很快就被提拔到南京擔任御史。

  要知道,在短短幾年之內由地方官升任御史,是很不容易的,由於御史要經常上書皇帝,如果運氣好某篇奏疏得到領導賞識,像胡宗憲那樣連升幾級也是很有可能的。

  而這位林潤可謂是御史中的佼佼者,他不但性格強硬,而且十分聰明,剛上任不久就敢於上書彈劾自己的領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著名貪官鄢懋卿,且彈詞寫得滴水不漏,讓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雖然最後這次彈劾因為嚴嵩的庇護而不了了之,但林潤的罵功與機智給嚴世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便拉下面子,專門請這位兄台吃了頓飯。

  在飯局上,面對財大勢大的嚴世蕃,林潤沒有絲毫的畏懼,反而反客為主,談笑風生。這件事情給嚴世蕃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之後一直對林潤十分客氣,唯恐得罪了他。

  然而林潤最憎恨的人正是禍國殃民的嚴氏父子,所以當他收到郭諫臣的書信時,一個念頭油然而生——彈劾嚴世蕃。

  雖然之前鄒應龍已經幹過一次,而且嘉靖曾警告過,敢再拿此事做文章者,格殺勿論,但林潤仍然決定冒一次險。

  和楊繼盛不同,林潤並沒有殺身成仁的打算,他的這步棋雖險,卻是看好了才走的,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他很可能與徐階有著密切的聯繫,所以對於目前的形勢,他瞭如指掌,經過之前的羅龍文事件,嘉靖的耐心已到了頂點,只要再點一把火,憤怒的火山就會徹底噴發。

  嘉靖四十三年(1564)十二月,林潤正式上書,烽煙再起。

  這是一份十分厲害的彈章,在文中,林潤再次運用了他的智慧,他不但彈劾嚴世蕃擅自勾結盜匪,欲行不軌,還爆出了那個地球人都知道的罪行——逃兵。

  刻意隱藏兩年,只是為了今天。

  看到奏章之後,嘉靖果然大怒,他再次忘記了自己說過的話,嚴令查辦此事,逮捕嚴世蕃。

【天下無雙】

  在得知諭令內容之後,徐階卻沒有絲毫興奮,反而顯得十分焦急,並立即派出了密使,要求務必在第一時間將此事告知林潤。

  徐階似乎過於著急了,諭令下達後,林潤自然會知道,不過遲一兩天而已,又有什麼區別呢?

  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極為明智的決定,正是這關鍵的一兩天,改變了事態的進程。因為徐階很清楚,林潤的奏疏雖然言辭犀利,卻並沒有實據,目前唯一能證明嚴世蕃有罪的,不過是半路逃回老家而已。

  而當諭令公開後,朝中的嚴黨成員必定會給嚴世蕃報信,以嚴世蕃的智商,一定會馬上溜號,跑回充軍地雷州,如此一來,林潤就成了誣告,事情也就會不了了之。

  所以決定事情成敗的,是信息傳播的速度。

  徐階的預料一點沒錯,就在諭令頒布的當天,嚴世蕃的兒子,錦衣衛嚴紹庭便連夜出發趕去報信。但當他上氣不接下氣到達江西時,看到的卻只是一片狼藉。因為兩天之前,林潤已經到此一遊,抓走了正在砌磚頭的嚴世蕃。

  這還不算,林御史送佛送上天,連小兄弟羅龍文也一起抓了,並上了第二份彈章,曆數嚴世蕃的罪惡,連人帶奏疏一併送到了京城。

  嚴世蕃再次成為了囚犯,再次來到了京城,這一次,所有的人都認定他將徹底完蛋,包括徐階在內。

  然而當這位嚴大少爺進入京城之後,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發生了。

  嚴世蕃和羅龍文剛剛到京,便解掉了身上的鐐銬,堂而皇之地接受朝中官員的宴請,吃好喝好後連監獄大門都沒去,就直接住進了早已為他們準備好的豪宅。

  總而言之,這二位仁兄並非囚犯,反倒像是到前來視察的領導。

  目睹這一奇觀的徐階再次被震驚了,兩個朝廷欽犯在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如此囂張,而朝廷百官卻視若罔聞,無一例外地保持了沉默。

  大理寺不管、刑部不管、都察院也不管。

  難道只有我看到了這一切?!徐階禁不住顫抖起來,他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

  嚴嵩倒台了,嚴世蕃也二進宮了,事情已到了這個地步,嚴黨竟然還有這麼強大的力量,還能如此肆無忌憚、無法無天!

  從震驚中恢復過來的徐階開始了新的思索,他終於確定一定以及肯定:這是一股極其強悍的勢力,是一個無比堅固的利益共同體,而要徹底毀滅它,單靠常規手段,是絕對辦不到的。

  要擊破它,必須找到一個突破口,而嚴世蕃是最為合適的人選,既然彈劾沒有用,逮捕沒有用,甚至關進牢房也沒有用,那麼我只剩下了一個選擇——殺了他。

  要讓所有脅從者都知道誰才是朝廷的真正統領者,要用最嚴厲的手段告訴他們,依附嚴黨,死路一條!

  就在徐階下定決心的時候,嚴世蕃正頗為輕鬆地與羅龍文飲酒作樂,但同為囚犯,羅龍文卻沒有嚴世蕃那樣的心理素質。雖說嚴黨關係廣勢力大,不用蹲黑牢,也不用吃剩飯,但畢竟自己是來受審的,如果到時把幹過的那些破事都攤出來,不是死刑立即執行,至少也是個死緩。

  然而嚴世蕃笑著對他說:

  「我等定然無恙,不必擔心。」

  羅龍文鬆了一口氣,他以為嚴世蕃已經搞定了審案的法官。

  嚴世蕃卻告訴他,負責審理此案的三法司長官,刑部尚書黃光升以及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全都不是嚴黨,而且素來與他有仇,隱忍不發只是時機未到,到時一定會把他往死裡審。

  還沒等羅龍文消化完這個噩耗,嚴世蕃又接著說了一件讓他匪夷所思的事情:

  「我已派人四處散播消息,為楊繼盛和沈鏈申冤,說他們之所以會死,全都拜我等所為。相信這件事很快就會傳到三法司那裡。」

  羅小弟就此陷入了極度的恐慌,他大聲向嚴世蕃吼道:

  「你瘋了不成?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不要慌,」嚴世蕃依舊鎮定自若,「這些罪名不但殺不掉我們,還能夠救我們的命。」

  他平靜地看著一臉疑惑的羅龍文,自信地說道:

  「殺我的罪名自然有,卻不是三法司的那些書呆子能夠想出來的,在這世上,能殺我者,唯兩人而已。」

  「一個是陸炳,他已經死了,另一個是楊博,我已打探過,他前不久剛剛犯事,現大權旁落,在皇帝面前已說不上話,不足為懼。」

  於是嚴世蕃自信地發出了最後的預言:

  「任他燎原火,自有倒海水!」

  我的計畫萬無一失,是絕不會落空的,陸炳死了,楊博廢了,世間已無對手,舉世之才唯我一人而已!誰能殺我?!

  徐階能。

  在十多年前夏言被殺之時,他還只是個未經磨礪的副部級愣頭青,無論是權謀水平還是政治水平都還差得太遠。但經過多年的血雨腥風,他已習慣並掌握了所有的規則和技巧。到了今天,他已具備了參加這場死亡競賽的能力。

  事實上,從嚴世蕃進京的那天起,他的一舉一動就已在徐階的嚴密監控之下,從花天酒地到散佈消息,徐階都瞭如指掌,與三法司的官員們不同,經過短暫的思考,他就明白了嚴世蕃的企圖,並瞭解了他的全盤計畫。

  這是嘉靖年間兩個最高智慧者的對決,勝負在此一舉。

  這是最後的考驗,十餘年的折磨與修煉,歷經山窮水盡,柳暗花明,終於走到了這一步,優勢已盡在我手。在我的面前,只剩下最後一個敵人。

  殺了此人,天下將無人能勝我。

【徐階的正義】

  正如嚴世蕃所料,三法司採納了街頭巷尾路邊社的意見,將殺害楊繼盛、沈鏈的罪名套在了嚴世蕃的頭上,所謂冤殺忠臣,天下公憤之類,寫得慷慨激昂。

  完稿之後,他們依例將罪狀送交內閣首輔徐階審閱。

  徐階似乎已經等待他們多時了,他接過稿件,仔細看完,然後微笑著誇獎道:

  「這件事情你們做得很好,文辭犀利,罪名清楚。」

  「不過我有個問題想請教各位,」徐階突然收斂了笑容,用冷峻的口氣說道:

  「你們是想殺嚴世蕃呢,還是想要救他?」

  這是一個侮辱智商的問題,幾位司法幹部當即漲紅了臉,大聲叫道:

  「那還用說,自然是要殺了他!」

  看著激動的同志們,徐階笑出了聲:

  「此奏疏一旦送上,嚴世蕃必定逍遙法外,諸位只能白忙一場了。」

  這又是個什麼說法?眾人目瞪口呆,愣愣地看著徐階,等待著他的解釋。

  「你們並不明白其中奧妙,雖說楊繼盛之事天下已有公憤,卻絕不可上奏皇帝,要知道,楊繼盛雖是為嚴氏父子所害,斬首的旨意卻是皇上下達的。」

  「當今皇上是英察之主,從不肯自認有錯,你們如果把這條罪狀放上去,豈不是要皇上好看?如此受人欺瞞,皇帝的顏面何存?到時皇上發怒,嚴世蕃自然無罪開釋。」

  徐階說得沒有錯,嚴世蕃的如意算盤正是如此,為了實現自己的企圖,他先放出風聲,說自己最害怕楊繼盛事件,然後誘使三法司的人將此罪狀上達,因為嘉靖皇帝的性格他十分瞭解,這位仁兄過於自負,認定自己天下第一,沒人能騙得了他,也從不肯認錯。

  現在你要告訴他,兄弟你錯了,人家借你的手殺掉了楊繼盛,你還在上面簽了字,你是個白痴冤大頭,他自然要發火,否定你的說法,於是嚴世蕃同志剛好可以藉機脫身。

  這招十分狠毒,即所謂拖皇帝下水,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用得上的,比如後來的上海灘第一老流氓杜月笙,也曾用過這手,當時正值解放前夕,蔣介石之子蔣經國奉命到上海整頓金融秩序,打擊投機,幹得熱火朝天,結果搞到了杜月笙的頭上,不但毫不留情,還明確表示整的就是你。

  杜月笙也不爭辯,乖乖受罰,暗中卻指使他人檢舉孔祥熙兒子投機倒把,把事情直接鬧到了蔣經國那裡:如果你不處理他,憑什麼處理我?

  於是轟轟烈烈的上海金融保衛戰就此草草收場,蔣氏家族和孔氏家族都是一家人,有事好商量,杜流氓也得以解脫。

  但嚴世蕃卻沒有杜月笙的運氣,因為他的對手是徐階,是一個足以與他匹敵的人。

  書呆子們頭暈眼花了,他們的腦袋還沒回過神來,只是傻傻地問徐階,既然如此,那就請您出個主意,定個罪名,我們馬上去辦。

  然而徐階接下來的舉動卻讓他們更為吃驚,這位深不可測的首輔大人只是微微一笑,從袖子裡拿出了一份早已預備好的奏疏:

  「我已經寫好了,你們送上去就是了。」

  怎麼著?難道您還能未卜先知?

  懷著對徐大人的無限景仰和崇敬,三法司的官員們打開了那份奏疏,殺氣撲面而來。

  簡單說來,嚴世蕃的罪名有以下幾點,首先他和羅龍文是哥們,而羅龍文勾結倭寇,嚴世蕃也與倭寇掛上了鉤,他們聚集海匪,並企圖裡通外國,逃往日本。

  其次,他勾結江洋大盜,訓練私人武裝,圖謀不軌。

  最後,他還佔據土地修房子,根據現場勘查,這是一塊有王氣的土地,嚴世蕃狗膽包天,竟然在上面蓋樓,實在是罪大惡極(這條罪名當年胡惟庸也挨過)。

  看完了這封奏疏,連三法司的書呆子們也已斷定了嚴世蕃的結局——必死無疑,因為嘉靖最為反感的兩個詞語,正是「犯上」與「通倭」。

  法司的官員們揣上這份致人死命的奏疏,哆哆嗦嗦地走了,臨走時,他們以無比敬畏的眼神向徐大人告別,而徐階依舊禮貌的回禮,面色平靜,似乎之前的那一切從未發生過。

  在近三百年的明代歷史中,這是讓我感觸極深的一幕,每念及此,不禁有毛骨悚然之感。因為在這場平淡的言談分析中,雖然沒有刀光劍影,卻蘊含著一種更為可怕的智慧。

  作為當時世間最為精明的兩個人,嚴世蕃和徐階都敏銳地抓住了這場鬥爭的最關鍵要素——嘉靖。事實上,嚴世蕃死不死,放不放,並不取決於他有沒有罪,有多大罪,別說內通日本人,就算他勾結外星人,只要嘉靖不開口,嚴世蕃就死不了。

  問題的關鍵就在這裡。

  打了這麼多年的交道,嚴世蕃簡直比嘉靖還要瞭解嘉靖,他知道這位皇帝是死要面子的人,才想出了這一絕招,如無例外,安全過關應該不成問題,可惜他偏偏碰上了徐階。

  只要分析一下前面的那段對話,你就能明白,徐階的城府只能用兩個字來形容——恐怖。

  他破解了嚴世蕃的計畫,還提前寫好了奏疏,定好了罪名,而要做到這些,他必須瞭解以下三點,缺一不可:

  首先,他十分清楚嘉靖的習性,知道他打死也不認錯,所以他明白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

  其次,他知道三法司的那幫蠢人的想法,也料到他們會定哪些罪名。

  能夠掌握皇帝和群臣的心理,已經極為不易,但我們可以肯定地是,對於這兩點,嚴世蕃也瞭如指掌,因為他的詭計正是建立在此之上。

  但徐階之所以能夠成為最後的勝利者,是因為他還掌握了最重要的第三點——嚴世蕃的心理。

  他不但知道皇帝是怎麼想的,法官是怎麼想的,還知道嚴世蕃的想法,甚至連他用的陰謀手段也一清二楚,自負天下才智第一的嚴世蕃機巧狡猾、機關算盡,卻始終在徐階的手心裡打轉,最後被人賣了還在幫著數鈔票。

  但是,這絕不能怪嚴世蕃同志,套用一句電影台詞:不是國軍無能,只是共軍太狡猾。

  對人心的準確揣摩,對事情的精確預測,還有深不可測的心機謀劃,這是極致的智慧,在我看來,它已經超越了人類的極限。

  在這場暗戰中,嚴世蕃輸了,卻輸得並不冤枉,因為他輸給了一個比他更聰明的人,而真正可悲的人,是嘉靖。

  這位天資聰慧,剛愎自用的皇帝,終於為他的自以為是付出了代價,一生都致力於耍心計,控制人心的他,最終卻淪為了兩個大臣的鬥爭工具,他的脾氣和個性被兩位大臣信手拈來,想用就用,想耍就耍。

  就這樣,木偶的操控者最終變成了木偶,也算是報應吧。

  還要特別提醒大家一句,具體問題要具體分析,徐階和嚴世蕃之所以能把皇帝捏著玩,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嘉靖同志愛面子,要換了朱元璋,估計不但嚴世蕃活不成,連辦案的那幾個書呆子也跑不掉,大家攜手並肩一起見閻王。所以千萬不要亂用此招,教條主義害死人啊。

  不出徐階所料,奏疏送上去之後,嘉靖勃然大怒,當即下令覆核之後,立斬嚴世蕃、羅龍文,真是比他兒子還聽話。

  和許多人想像中不同,明代的死刑制度是十分嚴格的,草菅人命,那是謠傳,地方官是沒有權利殺人的,死刑的覆核權歸屬於中央,確切地說,是皇帝。

  每次處決名單送上來,皇帝大人都會親自批閱,也不是全殺,看誰不順眼,就在上面劃個勾,這人就算沒了,等到秋決之時砍頭了事,這才能死。要是這次沒輪上,那還得委屈您在牢裡再蹲一年,明年還有機會。

  而按照嚴世蕃的情況,最多也就是個秋決,可是在徐階同志的大力幫助下,嘉靖極為少有地做了特別關照——立斬。

  死到臨頭的嚴世蕃,卻依然被蒙在鼓裡,他毫不知情,還在自鳴得意地對著羅龍文吹牛:

  「外面有很多人想殺我,為楊繼盛報仇,你知道不?」

  羅龍文已經不起折騰了,他畢竟心裡沒底,看著眼前的這個二百五,氣不打一處來,又不好翻臉,只好保持沉默。

  似乎是覺得玩笑開過頭了,嚴世蕃這才恢復常態,拍著羅小弟的肩膀,給他打了保票:

  「你就放心喝酒吧,不出十天,我們就能回家了,說不定我父親還能復起(別有恩命未可知),到時再收拾徐階、林潤,報此一箭之仇!」

  羅龍文這才高興起來,但說到具體問題,嚴世蕃卻又隻字不吐,看來他十分喜歡這種逗人玩的遊戲。

  嚴世蕃同志,既然喜歡玩,那就接著玩吧,趁你還玩得動。

  很快,滿懷希望的嚴世蕃等到了他企盼已久的結果——大批錦衣衛和立斬的好消息。

  正是所謂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好吃好住好玩的嚴世蕃突聞噩耗,當即暈倒在地,經潑涼水搶救成功後,雖然神智恢復了清醒,卻留下了後遺症——不停打哆嗦。一直哆嗦到嚴老爹派人來看他,讓他寫遺書,他都寫不出一個字。

  羅龍文自不必說,相信老大哥這麼久,最終還是被忽悠了,怎一個慘字了得,整日抱頭痛哭,早知如此,還不如當年死在抗倭戰場上,好歹還能追認個名份。

  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月辛酉,嚴世蕃和羅龍文被驗明正身,押赴刑場,執行斬決。

  這位才學出眾,聰慧過人,卻又無惡不作,殘忍狠毒的天才就此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

  惡貫至此,終於滿盈。

  在嚴世蕃被處決的那一天,京城民眾們奔走相告,紛紛前往刑場觀刑,並隨身攜帶酒水、飲料、副食品等,歡聲笑語,邊吃邊看,勝似郊遊。

  人緣壞到這個份上,倒也真是難得了。

  也就在這一天,一位在京城就讀的太學生不顧一切地擠進人群之中,佔據了最佳的觀刑地點,他的手中還高舉著一塊布帛,上面只有七個醒目的大字——錦衣衛經歷沈鏈。

  在親眼目睹嚴世蕃的頭顱被砍下之後,他痛哭失聲,對天大呼:

  「沈公,你終於可以瞑目了!」

  言罷,他一路嚎哭而去,十幾年前,當沈鏈因為彈劾嚴嵩被貶到保安時,曾不計報酬,免費教當地的貧困學生讀書寫字,直到他被嚴嵩父子害死為止,而這個人,正是當年那些窮苦孩子中的一員。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他已經等待了太久,而他終究看到了公道。

  徐階終於實現了他的正義,用他自己的方式,不是禮儀廉恥,不是道德說教,而是陰謀詭計,權術厚黑。

  嚴世蕃死得冤不冤?冤,實在是冤。

  羅龍文勾結倭寇,不過是想混口飯吃,他又不是汪直,憑他那點出息,就算要找內通的漢奸,也找不到他的頭上。

  嚴世蕃就更別說了,這位仁兄貪了那麼多年,家裡有的是錢,當年的日本從上到下,那是一窮二白(不窮誰出來當倭寇),嚴財主在家蓋別墅吃香喝辣不亦樂乎,干漢奸?別逗了,當天皇老子都不干。

  至於佔據有王氣的土地,那就真沒個准了,當年沒有土地法,憑嚴世蕃的身份,隨意佔塊地是小意思,但你硬要說這塊地有王氣,那誰也沒轍。關於這個問題,當時徐階曾信誓旦旦地表示,他曾派人實地勘察,確係王氣無疑。

  可這事兒哪有個譜,又沒有權威認證機構,但徐大人當政,他說有那就算有吧。

  唯一確有實據的,是糾集亡命之徒,收買江洋大盜,但嚴世蕃同志本就不讀書,是個徹頭徹尾的混混,平時打交道的也多是流氓地痞,發展個把黑社會組織,那是他的本分,況且他似乎也還沒幹出什麼驚天大案,圖謀犯上更不靠譜。

  所以結論是:嚴世蕃是被冤殺的。

  那又如何?

  楊繼盛、沈鏈、還有那些被嚴黨所害的人,哪一個不冤枉?還是那句老話:對付流氓,要用流氓的方法。

  關於這個問題,我將再次引用無厘頭的周星馳先生在他的《九品芝麻官》裡,說出的那句比無數所謂正直人士、道學先生更有水平的台詞:

  「貪官奸,清官要比貪官更奸!」

  我想,這正是最為合適的註解。

  事情的發展證實,徐階對嚴黨的判斷完全正確,嚴世蕃一死,嚴黨立刻作鳥獸散,紛紛改換門庭,希望能躲過一劫。但徐階並不是一個慈悲為懷的人,在短短一個多月時間裡,他就連續罷免調離了二十多名嚴黨成員,可謂是雷厲風行,把持朝政十餘年的第一奸黨就此被連根拔起。

  但這件事尚未結束,還剩下最後一位老朋友,需要我們去料理。

  嚴嵩的家終於被抄了,事實證明,他這麼多年來,雖說國家大事沒怎麼管,撈錢卻是不遺餘力,據統計,從他家抄出了黃金三萬餘兩,白銀三百萬兩,名人書畫奇珍異寶不計其數,光抄家就抄了一個多月,連抄家的財物清單都被整理成書,後來還公開刊印出版,取名《天水冰山錄》,成為了清代的暢銷書。

  嚴嵩至此才徹底絕望,兒子死了,爪牙散了,嘉靖也不管了,他終於走到了人生的末路,而面對著忙碌的抄家工作人員,這位仁兄在沮喪之餘,竟然又提出了一個要求。

  嚴嵩表示,因為家裡的僕人多,所以希望能夠留點錢給自己,作遣散費發放。

  看著這個一臉可憐的老頭,抄家官員於心不忍,便把這個要求上報給了徐階,建議滿足他的要求。

  徐階想了一下,便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他的回答:

  「我記得,楊繼盛的家裡沒有僕人。」

  現在是祈求慈悲的時候了吧,那麼夏言被殺之時,慈悲在哪裡?

  楊繼盛、沈鏈被殺之時,慈悲在哪裡?不出一兵一卒,任由蒙古騎兵在城外燒殺搶掠,無惡不作之時,慈悲又去了什麼地方?!

  嚴嵩就此淨身出戶,孤身一人回到了老家,這裡曾是他成功的起點,現在又成為了失敗的終點。所謂興衰榮辱,不過一念之間。

  勝利再次到來,而這一次,是如假包換、童叟無欺的勝利,沒有續集。

  十幾年的潛心修煉,十幾年的忍耐,在憤怒與仇恨,詭計與公道中掙扎求生的徐階贏了,從奸黨滿朝到一網打盡,他憑藉自己的毅力和智慧,逐漸扳回了劣勢,並將其引向了這個最後的結局,一切的一切都如同預先排演一般,逐一兌現。

  除了一個例外。

  在此前的十幾年中,徐階曾無數次在心中綵排:反擊成功後,應該如何把嚴嵩千刀萬剮,但當這一天真的到來時,他卻改變了之前的打算。

  看著黯然離去的嚴嵩,徐階的心中萌發了新的想法,不要殺他,也不能殺他。

  自嘉靖初年得罪張璁被貶時起,三十多年來,徐階從一個剛正不屈、直言上諫的憤青,變成了圓滑出世,工於心計的政治家,但在他的個性特點中,有一點卻從未變過——有仇必報。

  十幾年來,他對嚴嵩的仇恨已經深入骨髓,現在是報仇的時候了,面對這個罪行纍纍的敵人,他決心用另一種方式討還血債,一種更為殘忍的方式。

  罷官抄家,妻死子亡,但這還不夠,還遠遠不足以補償那些被你陷害、殘殺,以致家破人亡的無辜者。

  我不會殺你,雖然這很容易,我要你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親人一個個地死去,就如同當年楊繼盛的妻子那樣,我要你親眼看著你曾經得到的所有一切,在你眼前不斷地消失,而你卻無能為力。

  繼續活下去,活著受苦,嚴嵩,這是你應得的。

  嘉靖四十四年(1565)四月,嚴嵩被剝奪全部財產,趕回老家,沒有人理會他,於是這位原先的朝廷首輔轉行當了乞丐,靠沿街乞討維持生計,受盡白眼,兩年後於荒野中悲慘死去,年八十八。

  正義終於得以伸張,以徐階的方式。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19
第5部:帝國飄搖 第二章 奇怪的人

【奇人再現】

  嚴嵩倒了,徐階接替了他的位置,成為了朝廷首輔,朝政的管理者,此時的內閣除他之外,只剩下了一個人——袁煒。而這位袁煒,偏偏還是徐階的學生。

  於是徐階的時代來到了,繼嚴嵩之後,他成為了帝國的實際管理者。

  其實後世很多人會質疑這樣一個問題,徐階和嚴嵩有什麼不同?

  嚴嵩貪污,徐階也不乾淨,嚴嵩的兒子受賄,徐階的兒子佔地,嚴嵩獨攬大權,徐階也是。

  表面上是一樣的,實際上是不同的。

  如果用一句簡單的話來說明,那就是:嚴嵩怠工,徐階幹活。

  如果考察一下明朝的歷代首輔,就會發現這幫人大都不窮(說他們窮也沒人信),要單靠死工資,估計早就餓死了,所以多多少少都有點經濟問題,什麼火耗、冰敬、碳敬等等等等,千里做官只為錢,不必奇怪。

  但徐階是干實事的,與嚴嵩不同,他剛一上任,就在自己的辦公室掛上了這樣一塊匾:以威福還主上,以政務還諸司,以用舍刑賞還公論,而他確確實實做到了。

  在嚴嵩的時代,大部分的官職分配,都只取決於一個原則——錢,由嚴世蕃坐鎮,什麼職位收多少錢,按位取酬,誠信經營,恕不還價。

  徐階廢除了這一切,雖然他也任用自己的親信,但總的來說,還是做到了人盡其用,正是在他的努力下,李春芳、張居正、殷正茂等第一流的人才得以大展拳腳。

  在嚴嵩的時代,除了個別膽大的,言官們已經不敢多提意見了,楊繼盛固然是一個光榮的榜樣,但他畢竟也是個死人。於是大家一同保持沉默,徐階改變了這一切,他對嘉靖說:作為一個聖明的君主,你應該聽取臣下的意見,即使他們有時不太禮貌,你也應該寬容,這樣言路才能放寬,人們才敢於說真話。

  嘉靖聽從了他的勸告,於是唾沫再次開始橫飛,連徐階本人也未能倖免,但是與此同時,貪污腐化得以揭發,弊政得以糾正,帝國又一次恢復了生機與活力。

  徐階是有原則的,與嚴嵩不同,嚴大人為了個人利益,可以不顧天下人的死活,可以拋棄一切廉恥去迎合皇帝,這種事情徐階也做過,但那是為了鬥爭的需要,現在是讓一切恢復正常的時候了。

  嘉靖想修新宮殿,徐階告訴他,現在國庫沒有錢給你修。

  嘉靖想繼續修道服丹,徐階告訴他,那些丹藥都是假的,道士也不可信,您還是歇著吧。

  甚至連嘉靖的兒子(景王)死了,徐階的第一個反應都不是哀悼,而是婉轉地表示,我雖然悲痛,卻更為惦記這位殿下的那片封地,既然他已經掛掉了,那就麻煩您下令,把他的地還給老百姓。反正空著也是空著,多浪費。

  對於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嘉靖雖然不高興,卻也無可奈何,他看著眼前的徐階,這個人曾為他修好了新宮殿,曾親自為他煉丹,曾無條件地服從於他,但現在他才發現,這個性格溫和的小個子並不是綿羊,卻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

  嘉靖感到上了當,卻沒有辦法,嚴嵩已經走了,所有的朝政都要靠這個人來管理,想退個貨都不行,只好任他隨意折騰。

  絕對的權力產生的不僅僅是絕對的腐敗,還有絕對的慾望,也是永遠無法滿足的慾望,這才是一切禍患的起始,嚴嵩所以屹立數十年不倒,貪污腐敗,橫行無忌,正是因為嘉靖有著無盡的慾望,而嚴嵩恰好是一個無條件的迎合者。

  於是徐階出現了,他雖然也曾迎合過,但那不過是偽裝而已,他真正的身份,是制衡者。他隱忍奮鬥的最終目標,並不是嚴嵩,而是嘉靖。

  很多人並不清楚,在漫長的明代歷史中,徐階是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重要到幾乎超出了所有人的想像,他最偉大的成就,並不是打倒了嚴嵩,而是他所代表的那股勢力。

  自朱元璋廢除丞相後,隨著時代的變遷,明朝逐漸形成了一個極為特別的權力體系,皇帝、太監和大臣,構成了一個奇特的鐵三角,皇帝有時候信任太監(比如明武宗),有時候信任大臣(比如明孝宗)。

  而在政治學中,這個鐵三角的三方有著另外一個稱呼:君權、宦權和相權。這就是帝國的權力架構,他們互相制衡,互相維持,在此三權之中,只要有兩者聯合起來,就能控制整個帝國。

  在過去的兩百年中,前兩種組合都已出現,皇帝曾經聯合太監,也曾聯合大臣,而無論是哪一種聯盟,第三方總是孤立無助的。

  只有一種情況,從來都沒有出現過,事實上,也沒有人曾期待過那種局面的出現,因為在那個君臨天下的時代,它似乎永遠不可能實現。

  但它的確成為了現實,而這個奇蹟聯盟的開創者,正是徐階。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最早打破三角平衡,為這一奇蹟出現創造條件的人,竟然是嘉靖。作為明代歷史上最為聰明的皇帝,他有著前任難以比擬的天賦。

  憑藉著絕頂的智慧和權謀,他十六歲就解決了三朝老臣楊廷和,然後是張璁、郭勳、夏言,而在打擊大臣的同時,他還把矛頭對準了太監,嚴厲打壓,使投身這個光榮職業,立志建功立業的無數自宮青年,統統只能去當洗馬桶,倒垃圾。縱觀整個嘉靖朝,四十餘年,竟然沒有出過一位名太監,可謂絕無僅有。

  他不想和任何人聯盟,也不信任任何人,他相信憑藉自己,就能控制整個帝國,而他所需要的,只是幾個木偶而已。

  一切都如此地順利,帝國盡在掌握之中,直到他遇上了嚴嵩和徐階。

  經過二十幾年的試探,嚴嵩摸透了他的脾氣和個性,並在某種程度上成功地影響並利用了他。

  而徐階則更進一步,在打垮了嚴嵩之後,他成為了一個足以制衡嘉靖的人,嘉靖要修房子,他說不修就不修,嘉靖兒子的地,他說分就分。這是一個不太起眼,卻極為重要的轉折點,它意味著一股強大勢力的出現,強大到足以超越至高無上的皇權。

  這才是徐階所代表的真正意義,絕非個人,而是相權,是整個文官集團的力量。

  當年的朱元璋廢除了丞相,因為他希望能夠控制所有的權力,現在的嘉靖也是如此,他們都相信,不需要任何人的幫助,僅憑自己的天賦與能力,就能打破權力的平衡,操控一切,而事實證明,他們都錯了。

  一個人的力量再強,也是無法對抗社會規律的,它就如同彈簧一般,受到的壓力越大,反彈的力度就越大。

  作為超級牛人,朱元璋把勞模精神進行到底,既干皇帝,又兼職丞相,終究還是把彈簧壓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嘉靖就沒有那麼幸運了,和老朱比起來,他還有相當差距,所以在他尚未成仙之前,就感受到了那股強大的反撲力。他的慾望已被抑制,他的權力將被奪走。

  所有敢於挑戰規則的人,都將受到規則的懲罰,無人例外。

  當三十多年前,嘉靖在柱子上刻下「徐階小人,永不敘用」字樣的時候,絕不會想到,這個所謂的「小人」將會變成「大人」。他以及他所代表的勢力將壓倒世間的所有強權——包括皇帝本人在內。

  偉大的轉變已經來臨,皇帝的時代即將結束,名臣的時代即將到來,他們將取代至高無上的帝王,成為帝國的真正統治者。

  但徐階只是這一切的構築者與開創者,那個將其變為現實,並創下不朽功業的人,還在靜靜地等待著。

  總而言之,嘉靖的好日子是一去不復返了,無論他想幹什麼,徐階總要插一腳,說兩句,不聽還不行,因為這位仁兄不但老謀深算,而且門生故吏遍佈朝中,威望極高一呼百應,要是惹火了他,沒準就得當光桿司令。

  那就這樣吧,反正也管不了,眼不見心不煩,專心修道煉丹,爭取多活兩年才是正經事。

  徐階就這樣接管了帝國的幾乎全部政務,他日夜操勞,努力工作,在他的卓越政治領導之下,國庫收入開始增加,懈怠已久的軍備重新振作,江浙一帶的工商業有了長足的發展,萬曆年間所謂資本主義萌芽,正是起源於此。

  你成你的仙,我幹我的活,大家互不干擾。歷史證明,只要中國人自己不折騰自己,什麼事都好辦。在一片沉寂之中,明朝又一次走上了正軌。

  徐階著實鬆了一口氣,鬧了那麼多年,終於可以消停了。但老天爺還真是不甘寂寞,在嚴黨垮台後不到一年,他又送來了一位奇人,打破了這短暫的平靜。

  但請不要誤會,這位所謂的奇人並不是像嚴世蕃那樣身負奇才的人,而是一個奇怪的人,一個奇怪的小人物。

  嘉靖四十五年(1566)二月,嘉靖皇帝收到了一份奏疏,自從徐階開放言論自由後,他收到的奏疏比以前多了很多,有喊冤的,有投訴的,有拍馬屁的,有互相攻擊的,只有一種題材無人涉及——罵他修道的。

  要知道,嘉靖同志雖然老了,也不能再隨心所欲了,但他也是有底線的:你們搞你們的,我搞我的,你們治國,我煉丹修道,互不干擾。什麼都行,別惹我就好,我這人要面子,誰要敢扒我的臉,我就要他的命!

  大家都知道這是個老虎屁股,都不去摸,即使徐階勸他,也要繞七八個彎才好開口,所以這一項目一直以來都是空白。

  但這封奏疏的出現,徹底地填補了這一空白,並使嘉靖同志的憤怒指數成功地達到了一個新的水平高度。

  奇文共享,摘錄如下:

  「陛下您修道煉丹,不就是為了長生不老嗎?但您聽說過哪位古代聖賢說過這套東西?又有哪個道士沒死?之前有個陶仲文,您不是很信任他嗎?他不是教您長生不老術嗎?他不也死了嗎?」

  這是罵修道,還有:

  「陛下您以為自己總是不會犯錯嗎?只是大臣們都阿諛奉承,刻意逢迎而已,不要以為沒人說您錯您就沒錯了,您犯過的錯誤,那是數不勝數!」

  具體是哪些呢,接著來:

  「您奢侈淫逸,大興土木,濫用民力,二十多年不上朝,也不辦事(說句公道話,他雖不上朝,還是辦事的),導致朝政懈怠,法紀鬆弛,民不聊生!」

  這是公事,還有私生活:

  「您聽信讒言不見自己的兒子(即陶仲文所說的『二龍不可相見』理論),不顧父子的情分,您天天在西苑煉丹修道,不回後宮,不理夫妻的情誼(真奇了怪了,關你屁事),這樣做是不對的。」

  此外,文中還有兩句點睛之筆,可謂是千古名句,當與諸位重溫:

  其一,嘉者,家也,靖者,淨也,嘉靖,家家淨也。

  其二,蓋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

  這就不用翻譯了,說粗一點就是:在您的英明領導之下,老百姓們都成為了窮光蛋,他們早就不鳥你了。

  綜觀此文,要點明確,思路清晰,既有理論,又有生動的實例,且工作生活面面俱罵,其水平實在是超凡入聖,高山仰止。

  文章作者即偉大的海瑞同志,時任戶部正處級主事。此文名《治安疏》,又稱直言天下第一事疏,當然,也有個別缺心眼的人稱其為天下第一罵書。

  一位著名學者曾經說過,罵人不難,罵好很難,而罵得能出書,且還是暢銷書,那就是難上加難了。整個中國一百多年來,能達到這個高度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魯迅,另一個是李敖。

  而在我看來,如果把時間跨度增加四百年,那麼海瑞先生必定能加入這個光榮行列。

  嘉靖憤怒了,自打生出來他還沒有這麼憤怒過,自己當了四十多年皇帝,竭盡心智控制群臣,我容易嗎我。平時又沒啥不良習性,就好修個道煉個丹,怎麼就惹著你了?

  再說工作問題,你光看我這二十多年白天不上朝光修道,那你又知不知道,每天晚上你睡覺的時候,老子還在西苑加班批改奏章,不然你以為國家大事都是誰定的。

  還有老子看不看兒子,過不過夫妻生活,你又不是我爹,和你甚相干?

  所以在嘉靖看來,這不是一封奏疏,而是挑戰書,是赤裸裸的挑釁,於是他把文書扔到了地上,大吼道:

  「快派人去把他抓起來,別讓這人給跑了!」

  說話也不想想,您要抓的人,除非出了國,能跑到哪裡去?

  眼看皇帝大人就要動手,關鍵時刻,一個厚道人出場了。

  這個人叫黃錦,是嘉靖的侍從太監,為人十分機靈,只說了一句話,就撲滅了皇帝大人的熊熊怒火:

  「我聽說這個人的腦筋有點問題,此前已經買好了棺材,估計是不會跑的。」

  黃錦的話一點也沒錯,海瑞先生早就洗好澡,換好衣服,端正地坐在自己的棺材旁邊,就等著那一刀了。

  他根本就沒打算跑,如果要跑,那他就不是海瑞了。

【青天在上】

  作為一位有著極高知名度的歷史人物,海瑞先生有一個非同尋常的榮譽稱號——明代第一清官。

  但在我看來,另一個稱呼更適合他——明代第一奇人。

  在考試成績決定一切的明朝,要想功成名就,青史留芳,一般說來都是要有點本錢的,如果不是特別聰明(張居正),就是運氣特別好(張璁),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而海瑞大概是唯一的例外,他既不聰明,連進士都沒中,運氣也不怎麼好,每到一個工作崗位,總是被上級整得死去活來,最終卻升到了正部級,還成為了萬人景仰的傳奇人物。

  正德九年(1514),海瑞出生在海南瓊山的一個幹部家庭,說來這位兄台的身世倒也不差,他的幾個叔叔不是進士就是舉人,還算混得不錯,可偏偏他爹海翰腦袋不開竅,到死也只了個秀才,而且死得還挺早。

  父親死的時候,海瑞只有四歲,家裡再沒有其他人,只能與母親相依為命。

  雖然史料上沒有明確記載,但根據現有資料分析,海瑞的那幾位叔叔伯伯實在不怎麼厚道,明明家裡有人當官,海瑞卻沒沾過一點光,童年的生活十分困苦,以至於母親每天都要做針線活貼補家用。

  很明顯,在海氏家族中,海瑞家大概是很沒地位的,大家都看死這對母子鬧不出什麼名堂,實際情況似乎也差不多,海瑞同學從小既不會作詩,也不會作文,沒有一點神童的徵兆,看情形,將來頂了天也就能混個秀才。

  雖說境況不太樂觀,但海瑞的母親認準了一條死理:再窮不能窮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不管家裡多窮多苦,她都保證海瑞吃好喝好,並日夜督促他用心學習。

  這就是海瑞的童年生活,每天不是學堂,就是他娘,周圍的小朋友們也不找他玩,當然海瑞同學也不在乎,他的唯一志向就是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很多史料都對海瑞的這段經歷津津樂道,不是誇他刻苦用功,就是表揚他媽教子有方。而在我看來,這全是扯淡,一挺好的孩子就是這樣被毀掉的。

  孤僻,沒人和他玩,天天只讀那些上千年前的老古董,加上腦袋也不太好使,於是在學業進步的同時,海瑞的性格開始滑向一個危險的極端——偏激,從此以後,在他的世界裡,不是對,就是錯,不是黑,就是白,沒有第三種選擇。

  此外,小時候的艱苦生活還培養了他的頑強個性,以及無論何時何地都不輕易認輸的精神,但同時也產生了一個副作用:雖然在他此後的一生中曾經歷過無數風波,遇到過許多人,他卻始終信任,並只信任一個人——母親。

  在困苦的歲月裡,是母親陪伴他、撫養他,並教育他,所以之後雖然他娶過老婆,有過孩子,卻都只是他生命中的過客,說句寒心的話,他壓根就不在乎。

  孤僻而偏激的海瑞就這樣成長起來,他努力讀書,刻苦學習,希望有一天能金榜題名,至少能超越自己的父親。

  然而他的智商實在有限,水平就擺在那裡,屢考屢不中,考到二十多歲,連個秀才都混不上,沒辦法,人和人不一樣。

  但海瑞先生是頑強的,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繼續考!就這麼一直磨下去,終於在二十八歲那年,他光榮地考入了縣學,成為了生員。

  說來慚愧,和我們之前提到的楊廷和、徐階相比,海瑞先生的業績實在太差,人家在他這個年紀都進翰林院抄了幾年文件了。就目前看來,將來海瑞能混個縣令就已經是奇蹟了,說他能幹部長,那真是鬼才信。

  當然海瑞自己從沒有任何幻想,對他而言,目前的最大理想是考中舉人。

  那就接著考吧,不出例外,依然是屢考不中,一直到他三十六歲,終於柳暗花明了,他光榮地考中舉人。

  下一步自然是再接再厲,去京城考進士,海瑞同學,奮鬥!努力!

  進京,考試,落榜,回家,再進京,再考試,再落榜,再回家。

  一眨眼六年過去了。

  奮鬥過了,努力過了,自己最清楚自己的實力,不考了,啥也不說了,去吏部報到吧。

  之前我們曾經講過,在明朝,舉人也是可以做官的,不過要等,等現任官死得多了,空缺多了,機會就來了,但許多舉人寧可屢考不中,考到鬍子一大把,也不願意去吏部報到。有官做偏不去,絕不是吃飽了撐的,要知道,人家是有苦衷的。

  首先這官要等,從幾年到幾十年,就看你運氣如何,壽命長短,如果任職命令下來的時候,正趕上你的追悼會,那也不能說你倒霉。

  其次這官不好,但凡分給舉人的官,大都是些清水衙門的閒差,小官,什麼主簿、典史、教授(從九品,不是今天的教授)之類的,最多也就是個八九品,要能混到個七品縣令,那就是祖墳起了火,記得一定回去拜拜。

  再次這官要挑,別以為官小就委屈了你,想要還不給你呢!你還得去吏部面試,大家排好隊站成一排,讓考官去挑,文章才學都不考,也沒時間考,這裡講究的是以貌取人,長得帥的晉級,一般的待定,歪瓜裂棗的直接淘汰。順便說一句,相貌考核有統一規範,國字臉最上等,寬臉第二,尖嘴猴腮者,趕回家種紅薯。

  最後這官窩囊,在明代最重視出身,進士是合格品,庶吉士是精品,至於舉人,自然不是次品,而是廢品。

  有一位明代官僚曾經總結過,但凡進士出身,立了功有人記,出了事有人保,從七品官做起,幾十年下來,哪怕災荒水旱全碰上,也能混個從五品副廳級。

  但要是舉人,功勞總是別人領,黑鍋總是自己背,就算你不惹事,上級都要時不時找你的麻煩。從九品幹起,年年豐收安泰,能混到七品退休,就算你小子命好。

  海瑞面對的就是這麼一個局面,好在他運氣還不錯,只等了五年,就等來了一個職位——福建南平縣的教諭。

  所謂教諭,是教育系統的官員,通俗地說,就是福建南平縣的教育局長,這麼看起來,海瑞的這個官還不錯。

  如果這麼想,那就錯了,當年的教育系統可沒什麼油水,沒有擴招,也沒有擇校費,更不用採購教材,四書五經就那麼幾本,習題集、模擬題、密卷之類的可以拿去當手紙,什麼重點大學,重點中學,重點小學,重點幼兒園,考不中科舉全他娘白費。

  而縣學教諭的上級,是府學的教授,前面說過,教授是從九品,教諭比教授還低,那該怎麼定級別呢?這個不用你急,朝廷早就想好了,這種職務有一個統一的稱呼——不入流。

  也就是說你還算是政府公務員,但級別上沒你這一級,不要牢騷,不要埋怨,畢竟朝廷每月還是發工資給你的嘛。

  就這樣,海瑞帶著老母去了南平,當上了這個不入流的官,這年他四十一歲。

  已經四十多歲了,官場的青春期已過,就算要造反也過了黃金年齡,海瑞卻躊躇滿志,蓄勢待發,換句話說,那是相當有戰鬥力,把這個不入流的官做得相當入流。

  縣學嘛,就是個讀書的地方,只要你能考上舉人,上多久課,上不上課其實都無所謂,所以一直以來,學生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但現在不同了,既然海瑞來了,大家就都別走了。

  他規範了考勤制度,規定但凡不來,就要請假,有敢擅自缺課者,必定嚴懲,而且他說到做到,每天都第一個到,最後一個走,一個都不能少。

  這下學生們慘了,本來每天早退曠課都是家常便飯,現在突然被抓得死死的,這位局長大人臉上又總是一副你欠他錢的表情,於是不久後,海瑞先生就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綽號——海閻王。

  難熬歸難熬,但學生們很快也發現,這位海閻王倒有個好處——從不收禮金。

  所謂禮金,就是學生家長送給老師的東西,不一定是錢,什麼雞鴨魚肉海鮮特產,一應俱全。說實話,這玩意誰也不想送,但如果不送,難保老師不會特意關照你的兒女:置之不理,罰搞清潔,罰坐後排等等,那都是手到擒來。

  但海閻王不收,不但不收禮金,也不為難學生,他平等地對待每一個人,雖然他很嚴厲,卻從不因個人好惡懲罰學生。所以在恐懼之餘,學生們也很尊敬他。

  其實總體說來,這個職業是很適合海瑞的,就憑他那個脾氣,哪個上級也受不了,幹個小教諭,也沒什麼應酬,可謂是得心應手。

  但人在江湖漂,總要見領導,該來的還是要來。

  一天,延平知府下南平縣視察,按例要看看學堂,海瑞便帶著助手和學生出外迎接,等人一到,兩個助手立馬下跪行禮,知府同志卻還是很不高興,因為海瑞沒跪。

  不但不跪,他還正面直視上級,眼睛都不眨。

  知府五品,海瑞沒品,沒品的和五品較勁,這個反差太大,心理實在接受不了,但在這麼多人面前,發火又成何體統,於是知府大人鬱悶地走了,走前還咕嘟了一句:

  「這是哪裡來的筆架山!」

  兩個人跪在兩邊,中間的海瑞屹立不倒,確實很像個筆架,也真算是恰如其分。

  雖然他說話聲音不大,但大家都聽到了,由於這個比喻實在太過形象,所以自此以後,海瑞先生就有了第二外號——海筆架,兩個外號排名不分先後,可隨意使用。

  大家都慌了,海瑞卻若無其事,他還有自己的理論依據:教育官員不下跪,那是聖賢規定的(哪個聖賢待查),我聽聖賢的話,有什麼錯?

  知府大人不爽了,但讓他更不爽的還在後面,不久之後,一位巡按御史前來拜訪了,前面提過,所謂巡按御史,雖說才六七品,卻能量極大,能干涉巡撫總督的職權,何況是小小的知府。

  知府誠惶誠恐,鞍前馬後地服侍,御史大人摸著撐飽的肚皮,邊打嗝邊說:下去看看吧。

  這一去,就去了南平,消息傳下來,知縣也緊張了,御史說到底是中央幹部,說幾句話寫幾個字就能要人命,於是他帶領縣城的全部官員,早早地迎候在門口,等著御史大人光臨。

  御史來了,知縣一聲令下,大家聽從指揮,整齊劃一、動作規範地跪了下來,除了海瑞以外。

  這回知縣麻煩大了,上次不過是三個人,筆架就筆架,也沒啥,這次有幾百個人,大家都跪了,你一個人鶴立雞群,想要老子的命啊!

  御史大人也吃了一驚,心裡琢磨著,這南平縣應該沒有比自己官大的,好像也沒有退休高幹,這位哥們是哪根蔥?

  等他弄清情況,頓時火冒三丈,但當著這麼多人也不好發火,只好當沒看見,隨便轉了轉,連飯都沒吃就走人了。

  知縣擦乾了冷汗,就去找海瑞算賬,破口大罵他故意搗亂,可海瑞同志臉不紅氣不喘,聽著他罵也不頂嘴,等知縣大人罵得沒力氣了,便行了個禮,回家吃飯去了。

  軟硬不吃,既不圖陞官,也不圖發財,你能拿他怎麼樣?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慾則剛。

  因為無慾,所以剛強。

  海瑞確實沒有什麼慾望,他唯一的工作動力就是工作,在他看來,自己既然拿朝廷的工錢,就要給朝廷幹活,陞官發財與他毫無關係。

  這樣的一個人,要想陞遷自然是天方夜譚,但老天爺就是喜歡開玩笑,最不想陞官的,偏偏就升了,還是破格提升。

  嘉靖三十七年(1558),海瑞意外地接到吏部公文,調他去浙江淳安擔任知縣。

  這是一件讓人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此之前,海瑞不過是個不入流的小官,花名冊上能不能找到名字都難說,現在竟然連升六個品級,成為了七品知縣!

  無數舉人拚命鑽營送禮拍馬屁,幾十年如一日,無非是想撈個知縣退休,海瑞幹了四年,別說禮物,蒼蠅都沒送一隻,上級對他恨得咬牙切齒,這麼一個人,怎麼就陞官了?

  原因比較複雜,據說是福建的學政十分欣賞海瑞,向上著力推薦了他,但更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教諭,他的工作十分認真,而且幹出了成效,這已經充分證明了他的能力,對於帝國而言,馬屁精固然需要,但那些人是拿來消遣的,該幹活的時候還得找有能力的人。

  關於這個問題,朝廷大員們心裡都有數。

  於是海瑞揣著這份任命狀,離開了福建,前往浙江淳安,在那裡,他將開始新的傳奇。

【潛規則的覆滅】

  在城門口,海瑞見到了迎接他的縣裡主要官員,包括縣丞、主簿、典史,當然,也有教諭。個個笑容可掬,如同見到久別的親人一樣,並紛紛捶胸頓足,嘆息海縣令怎麼沒早點來。

  這些仁兄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不好說,但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他們知道這裡即將發生的事情,一定會嘆息當初為啥沒有向朝廷請願,把這人早點趕走。

  俗話說,新官上任三把火,海縣令似乎也不例外,他一到地方,便公開宣佈,從今以後,所有衙門的陋規一概廢除,大家要加深認識,下定決心,堅決執行。

  所謂陋規,也就是灰色收入,美其名曰計畫外收入,歷史最悠久,使用最頻繁的有兩招,一個是銀兩火耗,另一個是淋尖踢斛,具體方法之前已經介紹過,這裡就不多講了,但隨著時代的發展,陋規也不斷推陳出新,到了海瑞的時候,已經形成了一個上瞞朝廷、下宰百姓、方法靈活、形式多樣的完美體系。

  我們說過,明代的官員工資是很低的,雖說勉強能夠過日子,但辛辛苦苦混個官,不是為了過日子的,明代的官嘛,出門要有轎子,家裡要有僕人,沒準還要多娶幾個老婆,你突然要他勤儉節約,那就是要他的命。

  海瑞就打算要他們的命。

  海大人發佈了規定,火耗不准收了,餘糧不准收了,總而言之,所有朝廷俸祿之外的錢都不准收。

  開始大家都不以為然,反正類似的口號喊得多了,我們不收你也不收嗎?他們相信等到這三把火燒完,海縣令會恢復理智的。

  但日子一天天過去,海瑞先生卻遲遲沒有恢復的跡象,他始終沒有鬆口,而且也確實做到了,他自己從不坐轎,步行上下班,從不領火耗,每天吃青菜豆腐,穿著幾件破衣服穿堂入室。

  完了,看起來這兄弟是玩真的,不但是火把,還是個油庫,打算用熊熊火焰燃燒你我。

  一定要反擊,要把這股「歪風」打壓在萌芽之中!

  不久後,淳安縣衙出現了一幕前所未有的景象,縣丞請假了,主簿請假了,典史請假了,連縣公安局長都頭也請假了。總而言之,大家都罷工了,縣衙完全癱瘓。

  這既是所謂「非暴力不合作」,你要是不上道,就看你一個人能不能玩得轉。

  他們端起了茶,翹起了腿,準備等看好戲,最終卻看到了奇蹟的發生。

  沒有師爺,不要緊,主意自己拿,沒有文書,不要緊,文件自己寫,沒有人管治安,不要緊,每天多走一圈,就當是巡街。審案的時候沒有助手,不要緊,自己查,自己審,自己判!判下來沒人打板子,不要緊,家裡還有幾個老下人,湊合著也能用。

  而海縣令的私人生活也讓他們大開眼界,自從搬入縣衙,海瑞同志就把自己的家人動員了起來,每天老婆下廚做飯,這就省了廚子的錢,每天老僕上山砍柴,這就省了柴錢。海瑞自己也沒閒著,工作之餘在自己家後院開闢了一片菜地,澆水施肥,連菜錢也給省了。

  就這麼七省八省,海縣令還是過得很艱苦,全家人都穿得破破爛爛,灰頭土臉,與叫花子頗有幾分神似,說他是縣太爺,估計丐幫長老都不信。

  情況就是如此了,看著海兄弟每天上堂審案,下地種菜,大家的心裡越來越慌,這位大爺看來是準備長期抗戰了,無奈之下,只好各歸其位,灰色收入還是小事,要被政府開除,那就只能喝風了。

  於是眾人紛紛回歸工作崗位,繼續幹活,不干也不行,話說回來,你還能造反不成?

  久而久之,大家逐漸習慣了艱苦的生活方式,而對海大人的敬仰,也漸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因為他們發現,海縣令可謂是全方面發展,不但約束下級,刻薄自己,連上級領導,他也一視同仁。

  在明代,地方官有火耗,能徵稅,所以油水多,而京官就差得遠了,只能等下面的人進京的時候,才能大大方方地撈點好處。所以每次地方官到京城報到,都要準備很多錢,方便應酬。

  淳安雖然比較窮困,財政緊張,但這筆錢生死攸關,是絕對省不得的,歷任知縣去京城出差,至少都要用到近千兩,這還算是比較節省的。

  海瑞也進京了,去了一趟回來,支出交給縣衙報銷,財務一看數字,當時就呆了,空前絕後,絕無僅有——五十五兩。

  此數字包括來回路費、車費、住宿費、吃飯費、應酬費以及所有可能出現的費用,是一個絕對破紀錄的數字。

  這個紀錄是怎樣創造出來的呢?我來告訴你:上路時,要能走路,絕不坐車,隨身帶著幾張大餅,能湊合,絕不上飯館。趕得上驛站就住驛站(驛站憑縣衙介紹信不要錢),趕不上絕不住私人旅館,找一草堆也能湊合一宿。

  到了京城,能不應酬就不應酬,要非吃不可,隨便找個麵攤大排檔就打發了,要做到即使對方的臉紅得像豬肝,你也不要在意,要使用聯想法增加食慾,邊看邊吃,就當下飯菜了。爭取多吃點,回去的路上還能多頂一陣,順便把下頓的飯也省了。

  遺憾的是,即使你能做到,也未必可以打破這個紀錄,因為海瑞先生瘦,還是精瘦(可以參考畫像),吃得不多不說,衣服用的布料也少,想要超越他,那是非常困難的。

  與得罪京官相比,之前冒犯下屬實在是件小事,但要和後來他得罪的那兩位大人物比較起來,這幾個京城裡的小官實在是不值一提。

  而由一個小人物變成大人物,由無名小卒到聞名遐邇,也正是由此開始。

  第一個大人物是胡宗憲,當時他已經是東南第一號人物了,其實說來滑稽,以海瑞的背景和官銜,別說得罪,想見胡總督一面,起碼也得等上半個月,還要準備許多給門房的紅包。

  但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方法,海瑞兄不但讓胡宗憲牢記住了他的名字,且一分錢沒花,還從胡總督那裡額外掙了好幾千兩銀子。

  說到底,這事還得怪胡宗憲沒有管好自己的親屬,雖說他本人也貪,但還不至於和海瑞這種級別的人打交道。可惜他的兒子沒有他的覺悟。

  話說胡公子有一個習慣——旅遊,當然他旅遊自己不用花錢,反正老子的老子是總督,一路走過來就一路吃,一路拿,順便掙點零花錢,這還不算,他還喜歡反覆遊覽同一景區,走回頭路,拿回頭錢。

  即使如此,還是有很多知府知縣盼著他去,畢竟是總督的兒子,能美言兩句也是好的,反正招待費不用自己出,何樂而不為。

  但是海瑞不願意,在他看來,國家的錢也是錢,絕對不能亂花,對此很不感冒。可是不感冒也好,不願意也罷,該來的還是要來。

  在一次遊覽途中,胡公子恰好經過淳安,便大搖大擺地住進了當地招待所,等著縣太爺來請安,事情就此開始。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海瑞的耳朵裡,儘管下屬反覆強調這是胡宗憲的兒子,海瑞的回答卻只有一句:

  「胡宗憲的兒子,又不是胡宗憲,管他做甚?」

  招待所的工作人員接到指示,就按打發一般客人的標準請胡公子用飯,海瑞先生自己吃糙米飯,喝鹹菜湯,他招待客人的水平自然也高不到哪裡去。於是很快第二個消息傳來,胡公子大發脾氣,把廚子連同招待所管理員吊起來狠打了一頓。

  大家都急了,正想著如何收這個場,讓總督的兒子消消氣,海瑞卻把桌子一拍,大喊一聲:

  「還反了他了,馬上派人過去,把他也吊起來打!」

  這個天才的創意超出了所有人的思維範疇,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包括打人的衙役在內。看見沒人動,海瑞又拍了一次桌子,加了一把油:

  「去打就是了,有什麼事情我負責!」

  本來就不待見你,竟然還敢逞威風,打不死你個兔崽子!

  好,這可是你說的,反正有人背黑鍋,不打白不打,於是眾人趕過去一陣火拚,雖說胡公子身邊有幾個流氓地痞,到底打不過衙門裡的職業打手,被海扁了一頓,這還不算,海縣令做完了打手還要干搶劫,連這位胡公子身邊帶著的幾千兩銀子也充了公。

  人打完了,癮過足了,鼻青臉腫的胡公子被送走了,海大人也差不多該完蛋了。這就是當時眾人對時局的一致看法。打了人家的兒子,搶了人家的錢,還不收拾你,那就真是沒有天理了。

  海瑞卻不這麼看,他告訴驚慌失措的下屬們,無須害怕,這件事情他能搞定。

  怎麼搞定?去磕頭請安送錢人家都未必理你!

  不用,不用,既不用送錢,也不用賠禮,只需要一封信而已。

  事實確實如此,萬事如意,天下太平,一封信足矣。

  奇蹟啊,現將此信主要內容介紹如下,以供大家學習參考:

  胡大人,我記得你以前出外巡視的時候曾經說過,各州縣都要節約,過路官員不准鋪張浪費,但今天我縣接待一個過往人員的時候,他認為招待過於簡單,竟然毒打了服務員,還敢自稱是您的兒子,我一直聽說您對兒女的教育很嚴格,怎麼會有這樣的兒子呢?這個人一定是假冒的,敗壞您的名聲,如此惡劣,令人髮指,為示懲戒,他的全部財產已被我沒收,充入國庫,並把此人送到你那裡去,讓你發落。

  胡宗憲看到之後哭笑不得,此事就此不了了之,海瑞依然當他的縣令,胡宗憲依然抗他的倭,倒是那位胡公子,據說回去後又挨了老爹一頓臭罵,從此旅遊興致大減。

  這是一段為許多史書轉載的記錄,用以描繪海瑞先生的光輝形象,但事實上,在它的背後,還隱藏著兩個不為人見的重要信息:

  首先,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海瑞先生雖然吃糙米飯,穿破衣爛衫,處事堅決不留餘地,卻並不是個笨人,蠢人做不了清官,只能當蠢官。

  而隱藏得更深的一點是:胡宗憲是一個品格比較高尚的人,雖說海瑞動了腦筋,做了篇文章,但胡宗憲要收拾他,也不過是分分鐘的事情,總督要整知縣,隨便找個由頭就行了,兒子被打了,臉也丟了,胡總督卻沒有秋後算賬。所以他雖然不是個好父親,卻實在是個好總督。

  這一次,海瑞安全過關,但說到底,還是因為遇見了好人,下一次,他就沒這麼幸運了。

  說來慚愧,明代人物眾多,但能上兄弟這篇文章的,畢竟是少數,因為篇幅有限,好人也好,壞人也罷,只有名人才能露臉。

  就以嚴黨為例,其實嚴嵩的手下很多,我算了一下,光尚書侍郎這樣的部級官員就有二十多個(包括南京及都察院同級別官員在內),當年雖然耀武揚威,現在卻啥也不是,所以本著本人的「寫作三突出」原則(名詞解釋:在壞人中突出主要壞人,在主要壞人中突出極品壞人,在極品中突出壞得掉渣的壞人),在其中只選取了嚴世蕃、趙文華和鄢懋卿出場,其中趙文華是配角,鄢懋卿龍套。

  但事情就這麼巧,鄢龍套雖說已經退場,卻又獲得了一次上鏡的機會,全拜海瑞所賜。

  真是機緣巧合,在當年像海瑞這樣的小人物,竟然和朝中的幾位大哥級紅人都有過聯繫,得罪完胡總督,又惹了鄢御史。

  嘉靖三十九年(1560),鄢懋卿受皇帝委派,到全國各地視察鹽政,鄢兄的為人我們已經介紹過了,那真是打著電筒也找不出閃光點,每到一處吃喝嫖賭無不涉獵,還要地方報銷,這也就罷了,偏偏他既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還四處發公文,說自己素來儉樸,地方的接待工作就不要太鋪張,要厲行節約。

  就這麼吃吃喝喝,一路晃悠,鄢大人來到了浙江,準備由淳安路過,海瑞不想接待,也沒錢接待,希望他能繞道走,但鄢大人畢竟是欽差,你要設置路障不讓他過,似乎也說不過去。

  於是海大人開動腦筋,又用一封信解決了問題。

  這封信十分奇特,開頭先用了鄢懋卿自己的告示,大大地捧了他一番,說您不愧是清廉官員的典範,景仰之情如滔滔江水等等,然後突然筆鋒一轉,開始訴苦:

  不過我也聽到過一些謠言,說您每到一地接待都非常奢華,我們這裡是個窮縣,如果按那個標準,我們實在接待不起,況且還違背您的本意。可萬一……,那我們不就得罪大人您了嘛。

  卑職想來想去,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向您請教,給我個出路吧。

  這就算是捅了馬蜂窩了,鄢懋卿的鼻子都氣歪了,但畢竟是老江湖,他派人去摸了海瑞的底,發現這哥們軟硬不吃,胡宗憲也吃過虧,於是欽差大人一咬牙,繞道走!

  海瑞再次贏得了勝利,卻也埋下了禍根,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胡宗憲那樣的風格。

【無畏】

  當然,海大人除了工作認真、生活儉樸之外,有時也會奢侈一下,比如有一次,他的母親生日,海縣令無以為賀,便決定上街買兩斤肉,當他走進菜市場,在一個肉攤面前停下來的時候,現場出現了死一般的寂靜,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驚人的一幕。

  人人都知道,海縣官是自然經濟的忠實擁護者,自己砍柴,自己種菜,完全實現了自給自足,別說買菜,他不把自己種的菜拿出來賣,搞市場競爭,就算積德了。

  然而他買肉了,竟然還買了兩斤,等他付完錢,接過肉一聲不吭地揚長而去時,在場的人這才確信,他們剛才看到了一幕真實的場景。

  肉販子激動了,他壓抑不住自己內心的衝動,壯懷激烈,仰天長嘯:

  「想不到我這輩子還能做上海縣令的生意啊!」

  海縣令竟然買肉了!

  在那個沒有電話、送封信要好幾天的年代,海縣令的這一壯舉以驚人的速度被傳播到了大江南北,知府知道了,巡撫知道了,很快,胡宗憲也知道了。

  於是,在之後召開的一次政務會議上,胡總督高談闊論一番抗倭形勢之後,突然神色一變,以一副極為神秘的表情向大家通報了這個消息。

  所有的人都被震驚了,海縣令竟然買肉了!

  似乎很可笑,不是嗎?

  我不覺得。

  一晃三年過去了,在海瑞的治理之下,淳安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官吏們的生活水平卻在不斷下降,可他們又惹不起這位活閻王,只能埋頭幹活。但臨近年終,唉聲嘆氣的官員們卻突然變了模樣,往日愁雲密佈的臉孔,開始綻放憧憬的笑容。

  這和發年終獎無關,要知道,在海閻王手下幹活,這類型的玩意基本上不要指望,真正讓他們欣喜若狂的,是一個小道消息——海閻王就要高昇了。

  明代的官員制度規定,但凡地方官,每三年由上級部門考核一次,對照吏部的標準打分,如果是劣等,就要被記過警告,沒準就要回家種紅薯,而要能評個優等,就能陞官。

  海瑞無疑是優等,不管別人對他有何等看法,他的工作是無可挑剔的,而這對淳安縣的官員們來說無異於一場及時雨,他們開始積極準備送行儀式:永別了,海大人,無論您去哪裡,只要不在這裡就好,祝您一路順風。

  就在眾人帶著對未來的無限嚮往埋頭準備時,確切的消息下來了,不是消暑的大雨,卻是平地的驚雷。經過吏部考核,認定海瑞為優等,應予晉陞,為方便工作開展,決定就地提拔為嘉興府通判,即刻上任。

  完了,徹底地完了,這下整個嘉興地區都轟動了:你們淳安縣城自己倒霉不算,竟然還要鬧騰上來?

  淳安的例子就在眼前,必須採取行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嘉興的官員們隨即開始了緊急總動員,大家紛紛回家查家譜,無論是三姑六婆、七姐八姨,吃過飯的,見過面的,點過頭的,只要是個人,有關係,統統都去找,務必要把海瑞趕走。

  很快,海瑞就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彈劾,彈劾者是都察院監察御史,聯繫到鄢懋卿同志的職務和他的為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我們不難猜出其中奧妙,至於彈劾的罪狀,那實在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應該說,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因為它意味著海瑞已經具有了相當的影響力,要是名聲不大,鬼才罵你。

  但後果仍然是極其嚴重的,海瑞失去了通判的職位,並接到了吏部的第二道調令——改任江西興國知縣。

  興國是個窮地方,調去那裡似乎也算一種發配,所以看上去,這是個合乎情理的結果,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根據鄢懋卿之前的預計,在他的授意彈劾下,像海瑞這樣毫無背景和關係的人,不但無法陞官,還會被革職查辦。但他萬沒想到,此人雖然未能晉陞,卻也保住了官位。多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其中必有名堂,所以吃驚之餘,他也沒敢再找海瑞的麻煩。

  鄢懋卿的直覺沒有錯,在看似孤立無援的海瑞背後,確實隱藏著另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大人物,他就是當年的那位福建學政,現在的吏部侍郎朱衡。

  在這個世界上,有正直的人,自然就有欣賞正直的人,朱衡就是一個,別人厭惡海瑞,他卻讚賞有加,所以之前他力排眾議,向上級推薦了海瑞,破格提拔了他。

  而三年之後,他再次挺身而出,保住了海瑞,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朱大人偏偏就去了吏部,還偏偏是個副部長。

  就這樣,海瑞去了江西興國,繼續當他的縣令,因為朱衡的保護,他安然度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危機,此時他四十九歲,依然是個七品芝麻官,再混幾任就光榮退休,這似乎已是他的宿命。

  如果此時有人告訴他,短短幾年之後,他這個小人物將聞名天下,並成為中央的高級官員,重權在握,恐怕連海先生自己都不會相信。

  然而事實正是如此。命運之神實在很照顧海先生,他雖然性格不對,天賦不高,運氣卻出奇地好,雖然他後來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卻依然涉險過關,安然無恙——因為另一位大人物的幫助。

  在海瑞看來,興國和淳安除了名字不同,沒有什麼兩樣,該怎麼幹還怎麼幹,這下又輪到興國的衙役們受苦了,但出人意料的是,在興國的這幾年,海縣令竟然沒惹過事,想來還是因為地方太窮,沒人從這兒過,自然也就沒有是非了。

  就在海縣令專心致志幹活的時候,卻突然接到一道出人意料的調令,命他即刻進京,就任戶部雲南司主事。

  此時是嘉靖四十三年(1564),還沒到三年考核期,而戶部雲南司主事,是一個正六品官,從地方官到京官,從七品到六品,一切都莫名其妙。

  雖然海瑞不知道,但我們知道,這自然又是那位朱副部長幫忙的結果。就這樣,海縣令成了海主事,職務變了,地方變了,人卻是不會變的。

  在地方當縣令就敢和總督對著干,按照這個標準,到了京城,如果不找皇帝的麻煩,那簡直就沒有天理了。

  在親眼見識了真正的政治黑幕和貪污腐化後,海瑞終於忍無可忍,寫下了那封天下第一名疏,用他的正直痛斥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皇帝。

  在明代,罵皇帝的人並不少,卻只有海瑞先生脫穎而出,名垂千古,對此我只能說,不是僥倖,絕不是僥倖。

  因為罵人固然輕鬆,卻還要看你罵得是誰,在明代的十幾位皇帝中,要論難伺候,嘉靖同志絕對可以排在前三名,這個人極其難搞,不但疑心重,還好面子,但凡罵過他的人,比如之前的楊最、楊爵、高金等人,只是提了點不同意見,就被拉了出去,不打死,也得打個半死。

  好漢不吃眼前虧,事實證明,言官之中還是好漢居多,許多人本來就是為罵而罵,純粹過過嘴癮,將來退休回家還能跟鄰居老太太吹吹牛:想當年,老子可是罵過皇帝的咧。

  基於這種動機,在罵人的時候,諸位言官是要考慮成本問題的,而嘉靖同志太過生猛,不是打就是關,虧本的生意還是不做的好。

  海瑞偏偏就做了這筆虧本的生意,因為在他的思維裡,根本沒有成本這個概念。他只知道,他是朝廷的官員,吃著朝廷的俸祿,就該幹活,就該做事,就該為民做主!

  他不是不清楚呈上奏疏的後果,所以他提前買好了棺材,據說是他親自去挑的,好棺材還買不起,只能買口薄皮的,好歹躺得進去,湊合能用就行。

  他的老婆在家等他下班,卻看到了這口棺材,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隨即痛哭失聲,海瑞卻只是平靜地對她說:

  「記得到時把我放進去就是了。」

  如果說楊繼盛是死劾,那麼海瑞大致就是死諫了,雖不是當場死亡,也等不了多久。要知道,腦袋一團漿糊,盲人瞎馬地掉下山崖,那叫失足,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昂首闊步踏入深淵,才叫勇敢。而這口棺材,正是他勇氣的證明。

  不知死而死,是為無知,知死而死,是為無畏。

  海瑞,你是一個無畏的男人。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20
第5部:帝國飄搖 第三章 天下的對弈

【不聽話的下屬】

  一切正如海瑞預料的那樣,皇帝震怒,滿朝轟動,關入監牢,等待處斬。但讓他感到納悶的是,自己的情節應屬於極其惡劣,罪大惡極,斬立決都嫌慢的那一類,可左等右等,掛在頭上的那把刀卻遲遲不落下來。

  因為皇帝還不打算殺他,在聽完黃錦的話後,他愣了一下,撿起了那份奏疏,看了第二遍。

  嘉靖不是個笨人,他知道,一個人既然已買了棺材,自然是有備而來,而在對這份奏疏的再次審視中,他看到了攻擊、斥責之外的東西——忠誠、盡責和正直。

  於是他發出了自己的感嘆:

  「這個人大概算是比干吧,可惜我不是紂王。」

  能講出這種水平的話,說他是昏君,那也實在太不靠譜了。

  海瑞就這樣被關了起來,既不是有期,也不是無期,既不殺,也不放,連個說法都沒有,他自己倒是很自在,每天照吃照睡,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看起來命是保住了,實際上沒有。

  你要明白,嘉靖同志可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就算他懂得道理,知道好歹,你用這種方式對待他,似乎也有點太過了,一個千里之外的楊慎他都能記幾十年,何況是眼皮底下的海瑞?

  終於有一天,他又想起了這件事,便發火了,火得受不了,就開始罵,罵了不解恨,就決定殺。

  眼看海瑞就要上法場,第二個保他的人出現了——徐階。

  徐階與嚴嵩有很多不同,其中之一就是別人倒霉,嚴嵩會上去踩兩腳,而徐階會扶他起來。

  徐大人實在是個好人,不收錢也辦事,他認定海瑞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便決定拉他一把。

  但是這事很難辦,因為嘉靖這號人,平時從不喊打喊殺,但一旦決定幹掉誰,大象都拉不回來,之前也曾有人上書勸他放人,結果被狠打了一頓,差點沒嚥氣。

  但徐階再次用行動證明,嘉靖這輩子的能耐算是到頭了,因為這位內閣首輔只用了一段對話,就把海瑞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

  「皇上你上了海瑞的當了!」

  嘉靖帶著疑惑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看著發出驚呼的徐階。

  「我聽說海瑞在上書之前,已經買好了棺材,他明知會觸怒皇上,還敢如此大逆不道,用心何其歹毒!」

  歹毒在什麼地方呢,聽徐老師繼續忽悠:

  「此人的目的十分明確,只求激怒陛下,然後以死求名而已,皇上你如果殺了他,就會正中他的圈套!」

  嘉靖一邊全神貫注地聽,一邊連連點頭,是的,無比英明的皇帝陛下,怎麼能受一個小小六品主事的騙呢?就算上當,也得找個有檔次的高級幹部嘛——比如徐階同志。

  就這樣,海瑞的命保住了,他繼續在監獄住了下來,對他而言,蹲牢房也算不上是啥壞事,反正家裡和牢裡伙食差不多,還能省點飯錢。

  事實上,在徐階看來,海主事鬧出的這點麻煩實在是小兒科,他現在急於解決的,是另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

  在嚴嵩當權那幾年,內閣裡只有徐階給他跑腿,後來徐階當權,就找來自己的門生袁煒入閣跑腿,可是這位袁先生似乎不打算當狗腿子,壓根沒把老師放在眼裡,時不時還要和徐階吵一架。徐大人當然不會生氣,但自然免不了給袁煒穿穿小鞋,偏偏這位袁先生心理承受能力不強,鬱悶之下竟然病了,嘉靖四十四年(1565)告病回了家。

  不聽話的走了,就找兩個聽話的來,這兩個人,一個叫嚴訥,一個叫李春芳。

  嚴訥兄就不多說了,他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入閣,只幹了八個月就病倒了,回了老家,內閣中只剩下了李春芳。

  這位李春芳同志,那就不能不說了,他的為人可以用一句話概括:

  厚道、太厚道了。

  在幾百年後看來,作為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李春芳是不幸的,因為與同科同學相比,他的名聲成就實在有限,別說張居正,連楊繼盛、王世貞他也望塵莫及。但在當時,這位仁兄的進步還是很快的,當張居正還是個從五品翰林院學士的時候,他已經是正二品禮部尚書了。

  他能升得這麼快,只是因為兩點:一、擅長寫青詞。二、老實。

  自入朝以來,外面鬥得你死我活,他卻不聞不問,每天關在家裡寫青詞,遇到嚴嵩就鞠躬,碰見徐階也敬禮,算是個老好人。

  所以徐階挑中了他,讓他進內閣打下手。

  事情到了這裡,可以說是圓滿解決了,但接下來,徐階卻作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正是這個判斷,給他種下了致命的禍根。

  嘉靖四十五年(1566)三月,經內閣首輔徐階力薦,皇帝批准,禮部尚書高拱入閣,任文淵閣大學士,與其同時入閣的還有吏部尚書郭璞。

  在這個任命的背後,是一個精得不能再精的打算。

  高拱不喜歡徐階,徐階知道。

  自打嘉靖二十年(1541)高拱以高分考入朝廷,他就明確了這樣一個認識——要當,就當最大的官,要做,就做最大的事。

  高翰林就這樣躊躇滿志地邁進了帝國的官場,準備找到那個屬於自己的位置,然而現實對他說——一邊涼快去。

  在長達十一年的時間裡,翰林院新人,七品編修高拱唯一的工作是整理文件,以及旁觀。

  他看到了郭勳在監牢裡被人整死,看到了夏言被拉出去斬首,看到了嚴嵩的跋扈,徐階的隱忍,他很聰明,他知道如果現在去湊這個熱鬧,那就是找死。

  直到嘉靖三十一年(1552),他才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希望,在這一年,他成為了裕王府的講官。

  對於寂寂無名,丟進人堆就沒影的高翰林而言,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而高拱牢牢地抓住了它。

  自從嘉靖二十八年(1549)太子去世以後,嘉靖就沒有立過接班人,不但不立,口風還非常之緊,對剩下的兩個兒子裕王、景王若即若離,時遠時近。

  這件事幹得相當缺德,特別是對裕王而言。按年齡,他早生一個月,所以太子應該非他莫屬,但嘉靖同志偏偏堅信「二龍不相見」理論,皇帝是老龍,太子就是青年龍,為了老子封建迷信的需要,兒子你就再委屈個幾十年吧。

  不立太子也就罷了,可讓裕王想不通的是,按照規定,自己的弟弟早該滾出京城去他的封地了,可這位仁兄仗著沒有太子,死賴著就是不走,肚子裡打什麼算盤地球人都知道。

  於是一時之間群魔亂舞,風雨欲來,景王同志還經常搞點小動作,整得裕王不得安生,唯恐到嘴的鴨子又飛了,整日提心吊膽,活在恐懼之中。

  在這最困難的時刻,高拱來到了他的身邊,在之後的日子裡,這位講官除了耐心教授知識之外,還經常開導裕王,保護他不受侵擾,日夜不離,這十幾年的時間裡,高拱不求陞官,也不圖發財,像哄小孩一樣地哄著這位軟弱的王爺,並用自己的行動對他闡述了這樣一個事實:面包會有的,燒餅會有的,皇位也會有的,就算什麼都沒有,也還有我。

  所以在那些年,雖然外面腥風血雨,裕王這裡卻是風平浪靜,安然無恙,有高門衛守著,無論嚴嵩、徐階還是景王,一個也進不來,比門神好用得多。

  裕王很感激高拱。

  關於這一點,嚴嵩清楚,徐階也清楚。

  於是高拱就成了搶手貨,雙方都想把他拉到自己這邊,嚴嵩當政的時候,高拱從一個講官被提拔為太常寺卿(三品)兼國子監祭酒,成為了高級官員。

  高拱沒有推辭,他慨然就任,卻不去嚴嵩家拜碼頭:朝廷給我的官嘛,與你嚴嵩何干?

  等到嘉靖四十一年(1562),嚴嵩退休了,徐階當政,高拱再次陞官,成為了禮部副部長,沒過多久他再進一步,任正部級禮部尚書。

  傻子也知道,這都是徐階提拔的結果,然而高拱卻依然故我,官照做,門不進,對徐大人的一片苦心全然無視。

  說句實誠話,徐階對高拱是相當不錯的,還曾經救過他一次:原先高拱曾經當過會試的主考官,不知是那根神經出了岔子,出了個惹事的題目,激怒了嘉靖。皇帝大人本打算打發他回家種地,好在徐階出面,幫高拱說了很多好話,這才把事情解決。

  現在徐階又一次提拔了高拱,把他抬進了內閣,然而高拱的反應卻大大地出乎了徐階的意料。

  他非但不感激徐階,還跟徐階搗亂,自打他進內閣的那天起,就沒消停過。而鬧得最大的,無疑是值班員事件。

  當時的內閣有自己的辦公樓,按規定內閣成員應該在該處辦公,但問題是,嘉靖同志並不住在寢宮,總是呆在西苑。當大臣的,第一要務就要把握皇帝的心思,對這麼個難伺候的主,要是不時時刻刻跟著,沒準明天就被人給滅了。所以但凡內閣大臣,都不去內閣,總是呆在西苑的值班房,坐下就不走。

  終於有一天,嘉靖沒事散步的時候去了值班房,一看內閣的人全在,本來還挺高興,結果一盤算,人都在這呆著,內閣出了事情誰管?

  嘉靖不高興了,他當即下令,你們住這可以,但要每天派一個人去內閣值班,派誰我不管,總之那邊要人盯著。

  於是內閣的大臣們開始商量誰去,當然了,誰都不想去,等了很久也沒有人自動請纓,於是徐階發話了:

  「我是首輔,責任重大,不能離開陛下,我不能去。」

  話音還沒落,高拱就發言了:

  「沒錯,您的資歷老,應該陪著皇上,我和李春芳、郭璞都剛入閣不久,值班的事情您就交給我們就是了。」

  徐階當時就發火了。

  從字面上看,高拱的話似乎沒錯,還很得體,但在官場混了這麼多年,徐階自然明白這位下屬的真正意思,估計高拱先生說話時候的語氣也有點陰陽怪氣,所以二十多年不動聲色的徐首輔也生氣了:嚴嵩老子都解決了,你小子算怎麼回事?

  雖然發火,但是涵養還是有的,徐階同志漲紅了臉,一言不發,揚長而去。

  看起來,高拱似乎有點不識好歹,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但凡混朝廷的人,都有這樣一個共識——不欠人情,欠了要還。

  這才是高拱與徐階兩個人的根本矛盾所在,徐大人認為高拱欠了他的人情,高拱認為沒有。

  徐階不是開慈善機構的,他之所以提拔高拱,自然是看中了他的裕王背景,雖說自己現在大權在握,但畢竟總有下崗的一天,要是現在不搞好關係,到時高拱上台,想混個夕陽無限好自然死亡就難了。

  可惜高拱也很清楚這一點,要知道,在鬥爭激烈的嘉靖年間生存下來,官還越做越大,絕不是等閒之輩能做到的,他早就看透了徐階的算盤。

  按照皇帝現在的身體,估計熬個幾年就能升天了,到時候裕王必定登基,我高拱自然就是朝廷的首輔,連你徐階都要老老實實聽我的話,哪要你做順水人情?

  加上高拱此人身負奇才,性格高傲,當年不買嚴嵩的帳,現在的徐階當然也不放在眼裡。

  精明了一輩子的徐階終於糊塗了一回,他沒想到提拔高拱不但沒能拉攏他,反而使矛盾提前激化,一場新的鬥爭已迫在眉睫。

  更為麻煩的是,徐首輔在摸底的時候看走了眼,與高拱同期入閣的郭璞也不地道,他不但是高拱的同鄉,而且在私底下早就結成了政治同盟,兩人同氣連枝,開始跟徐階作對,而李春芳一向都是老好人,見誰都笑嘻嘻的,即使徐階被人當街砍死,估計他連眼都不會眨一下。

  在近四十年的政治生涯中,徐階曾兩次用錯了人,正是這兩個錯誤的任命,讓他差點死無葬身之地。這是第一次。

  當然,現在還不是收場的時候,對於高拱和徐階來說,這場戲才剛剛開始。

  豐富的政治經驗及時提醒了徐階,他終於發現高拱並不是一個能夠隨意操控的人,而此人入閣的唯一目的,就是取自己而代之。

  雖然走錯了一步,在內閣中成為了少數派,但不要緊,事情還有挽回的餘地,只要再拉一個人進來,就能再次戰勝對手。

【天才,就是天才】

  當何心隱幫助徐階除掉嚴嵩,在京城晃悠了大半年,飄然離京之時,曾對人說過這樣一番話:

  「天下之能士盡在京城,而在我看來,能興我學者並非華亭,亡我學者也非分宜,興亡只在江陵。」

  這是一句不太好懂卻又很關鍵的話,必須要逐字解釋:

  所謂我學,就是指王學,這段話的中心意思是描述王學的生死存亡與三個人的關係。而這三個人,分別是「華亭」、「分宜」與「江陵」。

  能興起王學的,不是「華亭」,能滅亡王學的,不是「分宜」,只有「江陵」,才能決定王學的命運。

  在明清乃至民國的官場中,經常會用籍貫來代稱某人,比如袁世凱被稱為袁項城(河南項城),黎元洪被稱為黎黃陂(湖北黃陂)。套用這個規矩,此段話大意如下:

  興我王學者,不是徐階,亡我王學者,不是嚴嵩,興亡之所定者,只在張居正!

  何心隱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張居正的職務是從五品翰林院侍講學士。

  張居正,字叔大,號太岳,湖廣江陵人,明代最傑出的政治家,最優秀的內閣首輔。

  請注意,在這兩個稱呼的後面,沒有之一。

  嘉靖四年(1525),湖廣荊州府江陵縣的窮秀才張文明,終於在焦急中等來了兒子的啼哭。

  作為一個不得志的讀書人,兒子的誕生給張文明帶來了極大的喜悅,而在商議取名字的時候,平日不怎麼說話的祖父張誠卻突然開口,說出了自己不久之前的一個夢:

  「幾天之前,我曾夢見一隻白龜,就以此為名吧。」

  於是這個孩子被命名為張白圭(龜)。

  雖說在今天,說人是烏龜一般都會引來類似鬥毆之類的體育活動,但在當年,烏龜那可是吉利的玩意,特別是白龜,絕對是稀有品種,胡宗憲總督就是憑著白鹿和白烏龜才獲得了皇帝的寵信,所以這名也還不錯。

  此時的張白圭,就是後來的張居正,但關於他的籍貫,卻必須再提一下,因為用現在的話說,張家是個外來戶,他們真正的出處,是鳳陽。

  兩百年前,當朱元璋率軍在老家征戰的時候,一個叫張關保的老鄉加入了他的隊伍,雖然這位仁兄能力有限,沒有幹出什麼豐功偉績,但畢竟混了個臉熟,起義成功後被封為千戶,去了湖廣。

  這是一個相當詭異的巧合,所以也有很多講風水的人認為,這還是朱重八太過生猛,死前就埋下了伏筆,二百年後讓這個人的後代拯救明朝於水火之中,這種說法似乎不太靠譜,而事實的確如此。

  當然,和朱重八的父親朱五四比起來,張文明的生活要強得多,起碼不愁吃穿,有份正經工作,但要總拿窮人朱五四開涮,也實在沒啥意思,畢竟和他的同齡人比起來,張文明這一輩子算是相當的失敗,他雖然發奮讀書,二十歲就考中了秀才,此後卻不太走運,連續考了七次舉人都沒有中,二十多年過去了,還是個秀才。

  父親實現不了的夢想,只能寄託在子女身上,據說張白圭才幾個月,張文明就拿著唐詩在他面前讀,雖說他也沒指望這孩子能突然停止吃奶,念出一條「鋤禾日當午」之類的名句來,但奇蹟還是發生了。

  不知是不是唐詩教育起了作用,張白圭一歲多就會說話了,應該說比愛因斯坦要強得多,鄰居們就此稱其為神童。

  一晃張神童就五歲了,進了私塾,而他在讀書方面的天賦也顯現了出來,過目不忘,下筆成文,過了幾年,先生叫來了他的父親,鄭重地對他說:

  「這孩子我教不了了,你帶他去考試吧。」

  所謂考試,是考縣學,也就是所謂的考秀才,張文明領著兒子隨即去了考場,那一年,張白圭十二歲。

  張白圭的運氣很好,那一年的秀才考官是荊州知府李士翱,這位兄弟是個比較正直愛才的人,看到張白圭的卷子後,大為讚賞,當即不顧眾人反對,把這個才十二歲的孩子排到了第一。

  這是個比較轟動的事情,整個荊州都議論紛紛,可李士翱卻只是反覆翻閱著張白圭的答卷,感嘆著同一個詞:

  「國器!國器!」

  他約見了張文明和他的兒子張白圭,在幾番交談和極度稱讚之後,李知府有了這樣一個念頭:

  在他看來,烏龜雖然吉利,但對於眼前的這位神童而言,頂著烏龜的名字過一輩子似乎也不太妥當,於是他對張文明說道:

  「你的兒子前途不可限量,但白圭之名似不大妥當,我看就改名叫居正吧。」

  此後,他的名字便叫做張居正。

  秀才考上了,下一步自然就是舉人了,和考進士不同,舉人不是隔年就能去的,按照規定,您得在學校再熬個兩三年,過了資格考試才能考,但那是一般性規定,張秀才不是一般人,所以他第二年就去了。

  所謂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正是這次破格的考試中,張居正遇上了那個影響他一生的人。

  在考試開始之前,考官照例要向領導介紹一下這一科的考生情況,於是湖廣第一號人物顧璘得知,有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也來考試了。

  六十五年前,一個十三歲的少年曾應考舉人並一舉中第,他就是鬧騰三朝,權傾天下的楊廷和,所以對於這位後來者,顧璘不敢怠慢,他決定親自去見此人一面。

  兩人見面之後的情節就比較俗套了,顧巡撫先看相貌,要知道,張居正同志是明代著名的帥哥,後來做了首輔,跟李太后還經常扯不清,道不明,傳得風言風語,年輕的時候自然也差不到哪去。這是面試關,滿意通過。

  然後就是考文化了,據說顧巡撫問了張居正幾個問題,還出了幾個對聯,張居正對答如流,眼睛都不眨一下。顧璘十分驚訝,讚賞有加。

  兩人越說越高興,越說越投機,於是在這次談話的結束階段,巡撫大人估計是過於興奮了,一邊說話,一邊作出了一個驚人的舉動——解腰帶。

  當然,顧巡撫絕對沒有耍流氓的意思,他的那條腰帶也比今天的皮帶貴得多——犀帶。

  在將腰帶交給張居正的時候,顧璘還說了這樣一句話:

  「你將來是要系玉帶的,我的這一條配不上你,只能暫時委屈你了。」

  事實上,這絕不僅僅是一個關於褲腰帶的問題,而是一個極具寓意的場景,是一個非同小可的政治預言。

  在明代,衣服是不能隨便穿的,多大的官系多高級的褲腰帶,那也是有規定的,亂系是要殺頭的。而像顧璘這樣的高級官員,系一條犀帶招搖過市已經算很牛了。

  但他認為,眼前的這個少年可以系玉帶,而玉帶,只屬於一品官員。

  懵懵懂懂的張居正接過了這份珍貴的禮物,他看著顧璘的肚子,隨即作出了一個準確的判斷——自己多了一條用不了的腰帶。

  張秀才捧著腰帶回去備考了,顧璘也收起了原先滿面欣賞的表情,跑去找到了主考官,下了這樣一道命令:

  「這科無論張居正答卷如何,都絕不能讓他中第!」

  這是一個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決定,顧巡撫翻臉的速度似乎也太快了點,但巡撫的命令自然是要聽的,於是張秀才費盡心機寫出的一張答捲成了廢紙,打破楊廷和先生紀錄的機會也就此失去。

  鬱悶到了極點的張居正回到了家鄉,開始苦讀詩書,準備三年後的那次考試,蒙在鼓裡的他想破腦袋也想不通,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多年以後,張居正再次遇見顧璘時,才終於得知原來罪魁禍首正是這位巡撫大人,但他沒有絲毫的埋怨,反而感動得痛哭流涕。

  顧璘實在是一個難得的好人,他曾親眼見過無數像張居正這樣的年輕人,身負絕學才華橫溢,卻因為年少成名而得意忘形,最終成為了一個四處遊蕩以風流才子自居的平庸官僚。所以當他看見張居正的時候,便決定不讓這一悲劇再次上演。

  只有經歷過磨難的人,才能夠走得更遠,張居正,你的未來很遠大。

  嘉靖十九年(1540),帶著不甘與期望,張居正再次進入了考場,這一次他考中了舉人。

  正如顧璘所料,張居正還是太年輕了,十六歲的他在一片讚賞聲中開始迷失,認定自己中進士不過是個時間問題,書也不讀了,開始搞起了興趣小組之類的玩意,每天和一群所謂名士文人聚會,吃吃喝喝吟詩作對,轉眼到了第二年,張才子兩手一攤——不考了。

  反正考上進士易如反掌,那還不如在家多玩幾年,這大致就是少年張居正的想法。

  玩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但不干正事,每天只玩就比較無聊了,就在張居正逐漸厭倦這種所謂的「幸福」時,真正的痛苦降臨了。

  在這次痛苦的經歷中,張居正受到了人生的第一次打擊,確立了第一個志向,也找到了自己的第一個敵人。

  事情是這樣的,雖然張居正的父親張文明只是一個窮秀才,但他的祖父張鎮卻是有體面工作的,具體說來,他是遼王府的護衛。

  荊州這個地方雖然不大,卻正好住著一位王爺——遼王,說起這個爵位,那可是有年頭了,當初朱重八革命成功後分封兒子,其中一個去了遼東,被稱為遼王,到了他的兒子朱老四二次革命成功,覺得自己的諸多兄弟在周圍礙眼,便把北京附近的王爺統統趕到了南方。

  遼王就這樣收拾行李去了荊州。

  根據明代規定,只要家裡不死絕,王位就一直有,於是爺爺傳給兒子,兒子傳給孫子,鐵打的爵位,流水的孫子,兩百年後,這位孫子的名字叫做朱憲火節。

  這裡順便說一句,有明一代,出現過許多怪字奇字,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要說新華字典、康熙字典,火星字典裡都找不到,原因很簡單,這些字壓根就不存在。

  說到底,這還要怪朱重八,這位仁兄實在太過勞模,連子孫的名字都搞了一套規範,具體如下:自他以後,所有的兒子孫子名字中的第三個字的偏旁必須為金木水火土,依次排列,另一半是啥可以自便。

  可是以金木水火土為偏旁的字實在有限,根本滿足不了大家的需要,什麼「照」、「棣」、「基」之類的現成字要先保證皇帝那一家子,取重名又是個大忌諱,於是每一代各地藩王為取名字都是絞盡腦汁,抓破頭皮,萬般無奈之下,只好自己造字,確定偏旁後,在右邊隨便安個字就算湊合了。

  這是一個極為害人的規定,其中一個受害者就是我,每次看到那些鬼字就頭疼,什麼輸入法都打不出來,只能也照樣拼一個。

  而這位遼王朱憲火節(為省事,以下稱遼王)除了名字讓人難受外,為人也不咋地,自打他繼承遼王爵位後,就把仇恨的眼光投向了張居正。

  這說起來是個比較奇怪的事情,張居正從來沒有見過遼王,而他的祖父,所謂的王府護衛張鎮,其實也就是個門衛,門衛家的孩子怎麼會惹上遼王呢?

  歸根結底,這還要怪遼王他媽,這位遼王兄年紀與張居正相仿,同期吃奶同期入學,所以每次當張居正寫詩作文轟動全境的時候,遼王他媽總要說上這麼一句:

  「你看人家張白圭多有出息,你再看你……」

  被念叨了十多年,不仇恨一下那才有鬼。

  但恨歸恨,長大後的遼王發現,他還真不能把張居正怎麼樣。

  在很多電視劇裡,王爺都是超級牛人,想幹啥就干啥,搶個民女,魚肉下百姓,那都是家常便飯。但在明代,這大致就是做夢了。

  自從朱棣造反成功後,藩王就成了朝廷防備的重點對象,不但收回了所有兵權,連他們的日常生活,都有地方政府嚴密監視控制,比如遼王,他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荊州府,如果未經允許擅自外出,就有掉腦袋的危險。

  說到底,這也就是個高級囚犯,想整張居正,談何容易?

  但仇恨的力量是強大的,當張居正洋洋得意,招搖過市的消息傳到遼王耳朵裡時,一個惡毒的計畫形成了。

  不久之後的一天夜裡,護衛張鎮被莫名其妙地叫進王府,然後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來。中間發生過什麼事情實在無法考證,但結果十分清楚——回家不久就死去了。

  這是一個疑點重重的死亡事件,種種跡象表明,張鎮的死和遼王有著很大的關係,對此,張文明和張居正自然也清楚,但問題在於,他們能怎樣呢?

  雖說藩王不受朝廷待見,但人家畢竟也姓朱,是皇親國戚,別說你張神童、張秀才、張舉人,哪怕你成了張進士,張尚書,你還能整治王爺不成?

  這就是遼王的如意算盤,我整死了你爺爺,你也只能乾瞪眼,雖說手中無兵無權,但普天之下,能治我的只有皇帝,你能奈我何?

  張居正親眼目睹了爺爺的悲慘離世,卻只能號啕大哭悲痛欲絕,也就在此時,年輕的他第一次看到了一樣東西——特權。

  所謂特權,就是當你在家酒足飯飽準備洗腳睡覺的時候,有人闖進來,拿走你的全部財產,放火燒了你的房子,把洗腳水潑在你的頭上,然後告訴你,這是他的權力。

  這就是特權,在特權的面前,張居正才終於感覺到,他之前所得到的鮮花與讚揚是如此的毫無用處,那些遊山玩水附庸風雅的所謂名士,除了吟誦幾首春花秋月外,屁用都沒有。

  荊州知府也好,湖廣巡撫也罷,在遼王的面前,也就是一堆擺設,擁有特權的人,可以踐踏一切道德規範,藐視所有的法律法規,想幹什麼就干什麼。而弱者,只能任人宰割。

  遼王不會想到,他的這次示威舉動,卻徹底地改變了張居正的一生,並把這個年輕人從睡夢中驚醒。正是在這次事件中,張居正明白了特權的可怕與威勢,他厭惡這種力量,卻也嚮往它。

  站在祖父的墳前,陷入沉思的張居正終於找到了唯一能夠戰勝遼王,戰勝特權的方法——更大的特權。

  我會回來的,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向你討要所有的一切,讓你承受比我更大的痛苦。

  向金碧輝煌的遼王府投去了最後一瞥,緊握拳頭的張居正踏上了赴京趕考的路,此時是嘉靖二十三年(1544),張居正二十歲。

  不管情緒上有多大變化,但對於自己的天賦,張舉人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相信自己能夠中第,然而現實再次給他上了一課——名落孫山。

  這是一個張居正無法接受卻不能不接受的事實,他的所有驕傲與虛榮都已徹底失去,只能狼狽地回到家鄉,苦讀不輟,等待下次機會。

  嘉靖二十六年(1547),張居正再次赴京趕考,此時他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考中就好,考中就好。

  趙麗蓉大媽曾經說過:狂沒有好處。這句話是有道理的,張居正不狂了,於是就中了,而且名次還不低,是二甲前幾名,考試之後便被選為庶吉士,進入了翰林院庶吉士培訓班。

  庶吉士培訓班每三年開一次,並不稀奇,但嘉靖二十六年的這個班,卻實在是個猛班,班主任是吏部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學士徐階,學員中除了張居正外,還有後來的內閣成員李春芳、殷士儋等一干猛人,可謂是豪華陣容。

  正是在這個培訓班裡,張居正第一次認識了徐階,雖然此時的徐階已看準了張居正,並打算把他拉到自己門下,但對於這位似乎過於熱情的班主任,張居正卻保持了相當的警惕,除了日常來往外,並無私交。

  十分滑稽的是,張居正雖對徐階不感冒,卻比較喜歡嚴嵩,在當時的他看來,嚴大人六十高齡還奮戰在第一線,且精力充沛,神采奕奕,實在讓人佩服得緊。

  所以在此後的兩年中,縱使夏言被殺,可憐的班主任徐階被惡整,他也從未發出一言一語,表示同情。恰恰相反,他倒是寫了不少讚揚嚴嵩的文章,每逢生日還要搞點賀詞送上去。

  對此,徐階也無可奈何,但他相信總有一天,這個年輕人能夠體諒到他的一片苦心。

  上天沒有讓他等得太久,嘉靖二十九年(1550),張居正與嚴嵩決裂。

  在這一年,「庚戍之變」爆發了,張居正眼看著蒙古兵來了又走,走了又來,放火又搶劫。嚴大人吃了又睡,睡了又吃,就是不辦事。

  人不能無恥到這個地步,張居正憤怒了,對嚴嵩的幻想也隨著城外的大火化為灰燼,他終於轉向了徐階。

  此時徐階的職務是禮部尚書兼內閣大學士,已經成為了朝廷的高級官員,在張居正看來,他是可以和嚴嵩幹一仗的,可幾次進言,這位徐大人卻只是笑而不言,對嚴嵩也百般依從,毫無反抗的行動。

  難道你竟如此怯弱嗎?張居正沒有想到,自己寄以重望的老師,竟然是個和稀泥的貨色,只顧權勢地位,不敢挺身而出。當然了,憤怒歸憤怒,張居正自己也沒有站出來,畢竟他此時只是一個七品翰林院編修,況且他也沒有楊繼盛那樣的膽子。

  嚴嵩日復一日地亂來,徐階日復一日地退讓,張居正日復一日地鬱悶,終於有一天,他無法忍受了,便作出了一個改變他一生的決定——請病假。

  在臨走的時候,他給徐老師留下了一封信,痛斥了對方的和稀泥行徑,其中有這樣一段極為醒目的話:

  【古之匹夫尚有高論於天子之前者,今之宰相,竟不敢出一言,何則?!】

  從字面上理解,大致意思是:徐階老師,你還不如匹夫!

  看到信的徐階卻仍只是笑了笑:

  小子,你還太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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