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明朝的那些事兒 作者:當年明月 (已完成)

 
tyler002 2008-9-25 15:1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8 120407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46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四章 混戰

  申時行在的時候,大家都說朝廷很亂,等申時行走了,大家才知道,什麼叫亂。

  首輔走了,王錫爵不在,按順序,應該是許國當首輔。可這位兄弟相當機靈,一看形勢不對,寫了封辭職信就跑了。

  只剩王家屏了。

  萬曆不喜歡王家屏,王家屏也知道皇帝不喜歡他,所以幾乎在申時行走人的同時,他就提出辭職。

  然而萬曆沒有批,還把王家屏提為首輔。原因很簡單,這麼個爛攤子,現在內閣就這麼個人,好歹就是他了。

  內閣總算有個人了,但一個還不夠,得再找幾個。搭個班子,才好唱戲。說起來還是申時行夠意思,早就料到有這一天,所以在臨走時,他向萬曆推薦了兩個人:一個是時任吏部左侍郎趙志皋,另一個是原任禮部右侍郎張位。

  這個人事安排十分有趣,因為這兩個人興趣不同,性格不同,出身不同,總而言之,就沒一點共同語言,但事後證明,就是這麼個安排,居然撐了七八年,申先生的領導水平可見一斑。

  班子定下來了,萬曆的安寧日子也到了頭。因為歸根結底,大臣們鬧騰,還是因為冊立太子的事情,申先生不過是幫皇帝擋了子彈,現在申先生走了,皇帝陛下只能赤膊上陣。

  萬曆二十年(1592)正月,真正的總攻開始了。

  禮部給事中李獻可首先發難,上書要求皇帝早日批准長子出閣讀書,而且這位兄台十分機靈,半字不提冊立的事,全篇卻都在催這事,半點把柄都不留,搞得皇帝陛下十分狼狽,一氣之下,藉口都不找了:

  「冊立已有旨意,這廝偏又來煩擾……好生可惡,降級調外任用!」

  其實說起來,李獻可不是什麼大人物,這個處罰也不算太重。可萬曆萬沒想到,就這麼個小人物,這麼點小事兒,他竟然沒能辦得了。

  因為他的聖旨剛下發,就被王家屏給退了回來。

  作為朝廷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旨意有問題,可以退回去,拒不執行,這種權力,叫做封還。

  封還就封還吧,不辦就不辦吧,更可氣的是,王首輔還振振有詞:

  這事我沒錯,是皇帝陛下錯了!因為李獻可沒說冊立的事,他只是說應該出閣讀書,你應該採納他的意見,即使不能採納,也不應該罰他,所以這事我不會辦。

  真是要造反了,剛剛提了首輔,這白眼狼就下狠手。萬曆恨不得拿頭撞牆,氣急敗壞之下,他放了王家屏的假,讓他回家休養去了。

  萬曆的「幸福」生活從此拉開序幕。

  幾天後,禮部給事中鐘羽正上疏,支持李獻可,經典語言如下:

  「李獻可的奏疏,我是贊成的,請你把我一同降職吧(請與同謫)。」

  萬曆滿足了他的要求。

  又幾天後,禮部給事中舒弘緒上疏,發言如下:

  「言官是可以處罰的,出閣讀書是不能不辦的。」

  發配南京。

  再幾天後,戶部給事中孟養浩上疏,支持李獻可、鐘羽正等人。

  相對而言,他的奏疏更有水平,雖然官很小(七品),志氣卻大,總結了皇帝大人的種種錯誤,總計五條,還說了一句相當經典的話:

  「皇帝陛下,您坐視皇長子失學,有辱宗社祖先!」

  萬曆氣瘋了,當即下令,把善於總結的孟養浩同志革職處理,並拉到午門,打了一百杖。

  暴風雨就是這樣誕生的。

  別人也就罷了,可惜孟先生偏偏是言官,干的是本職工作,平白被打實在有點冤。

  於是大家都憤怒了。

  請注意,這個大家是有數的,具體人員及最終處理結果如下所列:

  內閣大學士趙志皋上疏,被訓斥。

  吏科右給事中陳尚象上疏,被革職為民。

  御史鄒德泳,戶科都給事中丁懋遜、兵科都給事中張棟、刑科都給事中吳之佳、工科都給事中楊其休,禮科左給事中葉初春,聯名上疏抗議。萬曆大怒,將此六人降職發配。

  萬曆終於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加上最初上疏的李獻可,那麼在短短的幾天之內,他就免掉了十二位當朝官員。這一偉大記錄,就連後來的急性子崇禎皇帝也沒打破。

  事辦到這份上,皇帝瘋了,大臣也瘋了。官服烏紗就跟白送的一樣,鋪天蓋地到處亂扔,大不了就當老子這幾十年書白讀了。拚個你死我活只為一句話:可以丟官,不能丟人!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禮部員外郎董嗣成、御史賈名儒、御史陳禹謨再次上疏,支持李獻可。萬曆即刻反擊,董嗣成免職,賈名儒發配,陳禹謨罰工資。

  事情鬧到這裡,到底捲進來多少人,我也有點亂。但若以為就此打住,那實在是低估了明代官員的戰鬥力。

  幾天後,禮部尚書李長春也上疏了。對這位高級官員,萬曆也沒客氣,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誰知沒多久,吏部尚書蔡國珍、侍郎楊時喬又上疏抗議,然而這一次,萬曆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實在罵不動了。

  皇帝被搞得奄奄一息,王家屏也坐不住了,他終於出面調停,向皇帝認了錯,並希望能夠赦免群臣。

  想法本是好的,方法卻是錯的。好不容易消停下去的萬曆,一看見這個老冤家,頓時恢復了戰鬥力,下書大罵:

  「自你上任,大臣狂妄犯上,你是內閣大學士,不但不居中緩和矛盾,反而封還我的批示,故意激怒我!見我發怒,你又說你有病在身,回家休養!國家事務如此眾多,你在家躺著(高臥),心安嗎!?

  既然你說有病,就別來了,回家養病去吧!」

  王家屏終於理解了申時行的痛苦,萬曆二十年(1592)三月,他連上八封奏疏,終於回了家。

  這是一場實力不對等的較量,大臣的一句話,可能毫無作用,萬曆的一道聖旨,卻足以改變任何人的命運。

  然而萬曆失敗了,面對那群前仆後繼的人,他雖然竭盡全力,卻依然失敗了,因為權力並不能決定一切——當它面對氣節與尊嚴的時候。

  王家屏走了,言官們暫時休息了。接班的趙志皋比較軟,不說話,萬曆正打算消停幾天,張位又冒出來了。

  這位次輔再接再厲,接著鬧,今天鬧出閣講學,明天就鬧冊立太子。每天變著法地折騰皇帝,萬曆同志終於頂不住了。如此下去,不被逼死,也被憋死了。

  必須想出對策。

  考慮再三,他決定去找一個人,在他看來,只有這個人才能挽救一切。

  【王錫爵】

  萬曆二十一年(1593),王錫爵奉命來到京城,擔任首輔。

  王錫爵,字元馭,蘇州太倉人。

  嘉靖四十一年,他二十八歲,赴京趕考,遇見申時行,然後考了第一。

  幾天後參加殿試,又遇見了申時行,這次他考了第二。

  據說他之所以在殿試輸給申時行,不外乎兩點,一是長得不夠帥,二是說話不夠滑。

  帥不帥不好說,滑不滑是有定論的。

  自打進入朝廷,王錫爵就是塊硬骨頭。萬曆五年張居正奪情,大家上書鬧,他跑到人家家裡鬧,逼得張居正大人差點拔刀自盡。吳中行被打得奄奄一息,大家在場下吵,他跑到場上哭。

  萬曆六年,張居正不守孝回京辦公。大家都慶賀,他偏請假,說我家還有父母,實在沒有時間工作,要回家盡孝,張居正恨得直磨牙。

  萬曆九年,張居正病重,大家都去祈福,他不屑一顧。

  萬曆十年,張居正病逝,反攻倒算開始,抄家鬧事翻案,人人都去踩一腳,這個時候,他說:

  「張居正當政時,做的事情有錯嗎?!他雖為人不正,卻對國家有功,你們怎能這樣做呢?!」

  萬曆十三年,他的學生李植想搞倒申時行,扶他上台,他痛斥對方,請求辭職。

  三年後,他的兒子鄉試考第一,有人懷疑作弊,他告訴兒子,不要參加會試,回家待業,十三年後他下了台,兒子才去考試,會試第二,殿試第二。

  他是一個經得起時間考驗的人。

  所以在萬曆看來,能收拾局面的,也只有王錫爵了。

  王大人果然不負眾望,到京城一轉悠,就把情況摸清促了。隨即開始工作,給皇帝上了一封密信。大意是說,目前情況十分緊急,請您務必在萬曆二十一年冊立太子,絕不能再拖延了,否則我就是再有能耐,也壓制不了!

  吸取了上次的教訓,萬曆沒敢再隨便找人修電腦,專程派了個太監,送來了自己的回信。

  可王錫爵剛打開信,就傻眼了。

  信上的內容是這樣的:

  「看了你的奏疏,為你的忠誠感動!我去年確實說過,今年要舉行冊立大典,但是(注意此處),我昨天晚上讀了祖訓(相當於皇帝的家規),突然發現裡面有一句訓示:立嫡不立長,我琢磨了一下,皇后現在年紀還不大,萬一將來生了兒子,怎麼辦呢?是封太子,還是封王?」

  「如果封王,那就違背了祖訓,如果封太子,那就有兩個太子了,我想來想去,想了個辦法,要不把我的三個兒子一起封王,等過了幾年,皇后沒生兒子,到時候再冊立長子也不遲。這事我琢磨好了,既不違背祖制,也能把事辦了,很好,你就這麼辦吧。」

  階級鬥爭又有新動向了,很明顯,萬曆同志是很動了一番腦筋,覺得自己不夠份量,把老祖宗都搬出來了,還玩了個複雜的邏輯遊戲,有相當的技術含量,現解析如下。

  按老規矩,要立嫡子(皇后的兒子),可是皇后又沒生兒子,但皇后今天沒有兒子,不代表將來沒有。如果我立了長子,嫡子生出來,不就違反政策了嗎?但是皇后什麼時候生兒子,我也不知道,與其就這麼拖著,還不如把現在的三個兒子一起封了了事,到時再不生兒子,就立太子。先封再立,總算對上對下都有了交代。

  王錫爵初一琢磨,就覺得這事有點懸,但聽起來似乎又只能這麼辦,思前想後,他也和了稀泥,拿出了兩套方案。

  方案一、讓皇長子拜皇后為母親,這樣既是嫡子又是長子,問題就解決了。

  方案二、按照皇帝的意思,三個兒子一起封王,到時再說。

  附註:第二套方案,只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能使用。

  上當了,徹底上當了。

  清醒了一輩子的王大人,似乎終於糊塗了,他好像並不知道,自己已經跳入了一個陷阱。

  事實上,萬曆的真正目標,不是皇長子,而是皇三子。

  他喜歡鄭貴妃,喜歡朱常洵,壓根就沒想過要立太子,搞三王並封,把皇長子、三子封了王,地位就平等了,然後就是拖,拖到大家都不鬧了,事情也就辦成了。

  至於所謂萬不得已,採用第二方案,那也是句廢話,萬曆同志這輩子,那是經常地萬不得已。

  總之,王錫爵算是上了賊船了。

  萬曆立即選擇了第二種方案,並命令王錫爵準備執行。

  經過長時間的密謀和策劃,萬曆二十一年(1593)正月二十六日,萬曆突然下發聖旨:

  「我有三個兒子,長幼有序。但問題是,祖訓說要立嫡子,所以等著皇后生子,一直沒立太子,為妥善解決這一問題,特將皇長子、皇三子、皇五子全部封王,將來有嫡子,就立嫡子,沒嫡子,再立長子,事就這麼定了,你們趕緊去準備吧。」

  聖旨發到禮部,當時就炸了鍋。這麼大的事情,事先竟沒聽到風聲,實在太不正常,於是幾位領導一合計,拿著諭旨跑到內閣去問。

  這下連內閣的趙志皋和張位也驚呆了,什麼聖旨,什麼三王並封,搞什麼名堂!?

  很明顯,這事就是王錫爵辦的。消息傳出,舉朝轟動,大家都認定,朝廷又出了個叛徒,而且還是主動投靠的。

  所有人都知道,萬曆已經很久不去找(幸)皇后了,生兒子壓根就是沒影的事。所謂三王並封,就是扯淡,大家都能看出來,王錫爵你混了幾十年,怎麼看不出來?分明就是同謀,助紂為虐!

  再說皇帝,你都說好了,今年就辦,到時候了竟然又不認賬。搞個什麼三王並封,我們大家眼巴巴地盼著,又玩花樣,你當你耍猴子呢?!

  兩天之後,算帳的人就來了。

  光祿寺丞朱維京第一個上書,連客套話都不說,開篇就罵:

  「您先前說過,萬曆二十一年就冊立太子,朝廷大臣都盼著,忽然又說要並封,等皇后生子。這種說法,祖上從來就沒有過!您不會是想愚弄天下人吧!」

  把戲被戳破了,萬曆很生氣,立即下令將朱維京革職充軍。

  一天後,刑部給事中王如堅又來了:

  「十四年時,您說長子幼小,等個兩三年;十八年時,您又說您沒有嫡子,長幼有序,讓我們不必擔心;十九年時,您說二十年就冊立;二十年時,您又說二十一年舉行;現在您竟然說不辦了,改為分封,之前的話您不是都忘了吧,以後您說的話,我們該信那一句?」

  這話殺傷力實在太大,萬曆繃不住了,當即把王如堅免職充軍。

  已經沒用了,什麼罰工資、降職、免職、充軍,大家都見識過了,還能嚇唬誰?

  最尷尬的,是禮部的頭頭腦腦們,皇帝下了聖旨,內閣又沒有封還,按說是不能不辦的。可是照現在這麼個局勢,如果真要去辦,沒準自己就被大家給辦了。想來想去,搞了個和稀泥方案:三王並封照辦,但同時也舉行冊立太子的儀式。

  方案報上去,萬曆不干:三王並封,就為不立太子,還想把我繞回去不成?

  既然給面子皇帝都不要,也就沒啥說的了。禮部主事顧允成,工部主事岳元聲,光祿寺丞王學曾等人繼續上書,反對三王並封,這次萬曆估計也煩了,理都不理,隨他們去。

  於是抗議的接著抗議,不理的照樣不理,誰也奈何不了誰。

  局面一直僵持不下,大家這才突然發覺,還漏了一個關鍵人物——王錫爵。

  這事既然是王錫爵和皇帝干的,皇帝又不出頭,也只能拿王錫爵開刀了。

  先是顧允成、張輔之等一群王錫爵的老鄉上門,勸他認清形勢,早日解決問題。然後是吏部主事顧憲成代表吏部全體官員寫信給王錫爵,明白無誤地告訴他:現在情況很複雜,大家都反對你的三王並封,想糊弄過去是不行的。

  王錫爵終於感受到了當年張居正的痛苦,不問青紅皂白,就圍上來群毆,沒法講道理,就差打上門來了。

  當然,一點也沒差,打上門的終究來了。

  幾天之後,禮部給事中史孟麟、工部主事岳元聲一行五人,來到王錫爵辦公的內閣,過來只幹一件事:吵架。

  剛開始的時候,氣氛還算不錯,史孟麟首先發言,就三王並封的合理性、程序性一一批駁,有理有節,有根有據。

  事情到這兒,還算是有事說事,可接下來,就不行了。

  因為王錫爵自己也知道,三王並封是個爛事,根本就沒法辯,心裡理虧,半天都不說話。對方一句句地問,他半句都沒答,憋了半天,終於忍不住了:

  「你們到底想怎麼樣?」

  岳元聲即刻回答:

  「請你立刻收回那道聖旨,別無商量!」

  接著一句:

  「皇上要問,就說是大臣們逼你這麼幹的!」

  王錫爵氣得不行,大聲回覆:

  「那我就把你們的名字都寫上去,怎麼樣?!」

  這是一句威脅性極強的話。然而岳元聲回答的聲音卻更大:

  「那你就把我的名字寫在最前面!充軍也好,廷杖也好,你看著辦!」

  遇到這種不要命的二愣子,王錫爵也沒辦法,只好說了軟話:

  「請你們放心,雖然三王並封,但皇長子出閣的時候,禮儀是不一樣的。」

  首輔大人認輸了,岳元聲卻不依不饒,跟上來就一句:

  「那是禮部的事,不是你的事!」

  談話不歡而散,王錫爵雖然狼狽不堪,卻也頂住了死不答應。

  因為雖然罵者眾多,卻還沒有一個人能夠找到他的死穴。

  這事看起來很簡單,萬曆耍了個計謀,把王錫爵繞了進去,王大人背黑鍋,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事實上,那是不可能的,王錫爵先生,雖然人比較實誠,也是在官場打滾幾十年的老油條,萬曆那點花花腸子,他一清二楚,之所以同意三王並封,是將計就計。

  他的真正動機是,先利用三王並封,把皇長子的地位固定下來,然後藉機周旋,更進一步逼皇帝冊立太子。

  在他看來,岳元聲之流都是白頸烏鴉,整天吵吵嚷嚷,除了瞎咋呼,啥事也幹不成。所以他任人笑罵,準備忍辱負重,一朝翻身。

  然而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聰明人的。

  庶吉士李騰芳就算一個。

  李騰芳,湖廣湘潭人(今湖南湘潭)。從嚴格意義上講,他還不是官,但這位仁兄人還沒進朝廷,就有了朝廷的悟性,只用一封信就揭破了王錫爵的秘密。

  他的這封信,是當面交給王錫爵的,王大人本想打發這人走,可剛看幾行字,就把他給拉住了:

  「公欲暫承上意,巧借王封,轉作冊立!」

  太深刻了,太尖銳了,於是王錫爵對他說:

  「請你坐下來,好好談一談。」

  李騰芳接下來的話,徹底打亂了王錫爵的部署:

  「王大人,你的打算是對的。但請你想一想,封王之後,恐怕冊立還要延後,你還能在朝廷呆多久?萬一你退了,接替你的人比你差,辦不成這件事,負責任的人就是你!」

  王錫爵沉默了,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計畫蘊含著極大的風險,但他仍然不打算改正這個錯誤。因為在這個計畫裡,還有最後一道保險。

  李騰芳走了,王錫爵沒有鬆口,此後的十幾天裡,跑來吵架的人就沒斷過。但王大人心裡有譜,打死也不說,直到王就學上門的那一天。

  王就學是王錫爵的門生,自己人當然不用客氣,一進老師家門就哭,邊哭還邊說:

  「這件事情(三王並封)大家都說是老師干的,如此下去,恐怕老師有滅門之禍啊!」

  王錫爵卻笑了:

  「你放心吧,那都是外人亂說的。我的真實打算,都通過密奏交給了皇上,即使皇長子將來登基,看到這些文書,也能明白我的心意。」

  這就是王先生的保險,然而王就學沒有笑,只說了一句話:

  「老師,別人是不會體諒您的!一旦出了事,會追悔莫及啊!」

  王錫爵打了個寒戰,他終於發現,自己的思維中,有一個不可饒恕的漏洞:

  如果將來冊立失敗,皇三子登基,看到了自己擁立長子的密奏,必然會收拾掉自己。

  而如果皇長子登基,即使他知道密奏,也未必肯替自己出頭。因為長子登基,本來就是理所當然,犯不著感謝誰,到時,三王並封的黑鍋只有他自己背。

  所以結論是:無論誰勝利,他都將失敗!

  明知是賠本的生意,還要做的人,叫做傻子。王錫爵不是傻子,自然不做。萬曆二十一年二月,他專程拜見了萬曆,只提出了一個要求:撤回三王並封。

  這下萬曆就不干了,好不容易把你拉上船,現在你要洗手不幹,留下我一個人背黑鍋,怎麼夠意思?

  「你要收回此議,即無異於認錯,如果你認錯,我怎麼辦?我是皇帝,怎能被臣下挾持?」

  話說得倒輕巧,可惜王大人不上當:你是皇帝,即使不認錯,大家也不能把你怎麼樣,我是大臣,再跟著淌混水,沒準祖墳都能讓人刨了。

  所以無論皇帝大人連哄帶蒙,王錫爵偏一口咬定——不干了。

  死磨硬泡沒辦法,大臣不支持,內閣不支持,唯一的親信跑路,萬曆只能收攤了。

  幾天後,他下達諭令:

  「三王都不必封了,再等兩三年,如果皇后再不生子,就冊立長子。」

  可是大臣們不依不饒,一點也不消停,接著起鬨,因為大家都知道,皇帝陛下您多少年不去找皇后了,皇后怎麼生兒子,不想立就不想立,你裝什麼蒜?

  萬曆又火了,先是闢謠,說今年已經見過皇后,夫妻關係不好,純屬謠傳,同時又下令內閣,對敢於胡說八道的人,一律嚴懲不怠。

  這下子王錫爵為難了,皇帝那裡他不敢再去湊熱鬧了,大臣他又得罪不起,想來想去,一聲嘆息:我也辭職吧。

  說是這麼說,可是皇帝死都不放,因為經歷了幾次風波之後,他已然明白,在手下這群瘋子面前,一絲不掛十分危險,身前必須有個擋子彈的,才好平安過日子。

  於是王錫爵慘了,大臣轟他走,皇帝不讓走,夾在中間受氣,百般無奈之下,他決定拚一拚——找皇帝面談。

  可是皇帝大人雖然不上班,卻似乎很忙,王錫爵請示了好幾個月,始終不見回音。眼看要被唾沫淹死,王大人急眼了,死磨硬泡招數全用上,終於,萬曆二十一年(1593)十一月,他見到了萬曆。

  這是一次十分關鍵的會面,與會者只有兩人,本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出於某種動機(估計是想保留證據),事後王錫爵詳細地記下了他們的每一句話。

  等了大半年,王錫爵已經毫無耐心:

  「冊立一事始終未定,大臣們議論紛紛,煩擾皇上(包括他自己),希望陛下早日決斷,大臣自然無詞。」

  萬曆倒還想得開:

  「我的主意早就定了,反正早晚都一樣,人家說什麼不礙事。」

  不礙事?敢情挨罵的不是你。

  可這話又不能明說,於是王大人兜了圈子:

  「陛下的主意已定,我自然是知道的,但外人不知道內情,偏要大吵大嚷,我為皇上受此非議深感不忿,不知道您有什麼為難之處,要平白受這份閒氣?」

  球踢過來了,但萬曆不愧為老運動員,一腳傳了回去:

  「這些我都知道,我只擔心,如果皇后再生兒子,該怎麼辦?」

  王錫爵氣蒙了,就為皇后生兒子的破事,搞了三王並封,鬧騰了足足半年,到現在還拿出來當藉口,還真是不要臉,既然如此,就得罪了:

  「陛下,您這話幾年前說出來,還過得去,現在皇子都十三歲了,還要等到什麼時候!從古至今即使百姓家的孩子,十三歲都去讀書了,何況還是皇子?!」

  這已經是老子訓兒子的口氣了,但萬曆同志到底是久經考驗,毫不動怒,只是淡淡地說:

  「我知道了。」

  王錫爵仍不甘心,繼續勸說萬曆,但無論他講啥,皇帝陛下卻好比橡皮糖,全無反應,等王大人說得口乾舌燥,氣喘吁吁,沒打招呼就走人了,只留下王大人,痴痴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

  談話是完了,但這事沒完,王錫爵回家之後,實在是氣不過,一怒之下,又寫了一封膽大包天的奏疏。

  因為這封奏疏的中心意思只有一個——威脅:

  「皇上,此次召對(即談話),雖是我君臣二人交談,但此事不久後,天下必然知曉,若毫無結果,將被天下人群起攻之,我即使粉身碎骨,全家死絕,也無濟於事!」

  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我和你談過話,別以為大家都不知道,如果沒給我一個結果,此事必將公之於天下,我完蛋了,你也得下水!

  這是硬的,還有軟的:

  「臣進入朝廷三十餘年了,一向頗有名聲,現在為了此事,被天下人責難,實在是痛心疾首啊!」

  王錫爵是真沒辦法了,可萬曆卻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地對著干,當即寫了封回信,訓斥了王錫爵,並派人送到了內閣。

  按照常理,王大人看完信後,也只能苦笑,因為他雖為人剛正,卻是個厚道人,從來不跟皇帝鬧,可這一次,是個例外。

  因為當太監送信到內閣的時候,內閣的張位恰好也在。這人就沒那麼老實了,是個喜歡惹事的傢伙,王錫爵拆信的時候,他也湊過來看。看完後,王錫爵倒沒什麼,他反而激動了。

  這位仁兄二話不說,當即慫恿王錫爵,即刻上疏駁斥萬曆。有了張位的支持,王錫爵渾似喝了幾瓶二鍋頭,膽也壯了,針鋒相對,寫了封奏疏,把皇帝大人批駁得無地自容。

  王錫爵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因為萬曆雖然頑固,卻很機靈。他之所以敢和群臣對著干,無非是有內閣支持,現在王大人反水了,如果再鬧下去,恐怕事情就沒法收拾,於是他終於下聖旨:萬曆二十二年春,皇長子出閣讀書。

  勝利在意想不到的時候來臨了,王錫爵如釋重負,雖然沒有能夠冊立太子,但已出閣讀書。無論如何,對內對外,都可以交代了。

  申時行沒有辦成的事情,王錫爵辦成了,按說這也算是個政績工程,王大人的位置應該更穩才是,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因為明代的大臣很執著,直來直往,說是冊立,就必須冊立。別說換名義,少個字都不行!所以出閣讀書,並不能讓他們滿意,朝廷裡還是吵吵嚷嚷地鬧個不停。

  再加上另一件事,王錫爵就真是無路可走了。

  因為萬曆二十一年(1593),恰好是京察年。

  所謂京察,之前已介紹過,大致相當於幹部考核,每六年京察一次,對象是全國五品以下官員(含五品),包括全國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屬、以及京城的京官。

  雖然一般說來,明代的考察大都是糊弄事。但京察不同,因為管理京察的,是六部尚書之首的吏部尚書。收拾不了內閣大學士,搞定幾個五品官還是綽綽有餘的。

  所以每隔六年,大大小小的官員們就要膽顫心驚一回。畢竟是來真格的,一旦京察被免官,就算徹底完蛋。

  這還不算,最倒霉的是,如果運氣不好,主持考核的是個死腦筋的傢伙,找人說情都沒用,那真叫玩的就是心跳。

  萬曆二十一年(1593)的這次京察,就是一次結結實實的心跳時刻。因為主持者,是吏部尚書孫鑨和考功司郎中趙南星。

  孫鑨倒沒什麼,可是趙南星先生,就真是個百年難得一遇的頑固型人物。

  趙南星,字夢白,萬曆二年進士。早在張居正當政時期,他就顯示了自己的刺頭本色,一直對著干。張居正死後獲得提升,也不好好幹,幾年後就辭職回家了,據他自己說是身體不好,不想幹了。

  此人不貪錢,不好色,且認死理,此前不久才再次出山,和吏部尚書一起主持京察。

  這麼個人來幹這麼個事,很明顯,就是來折騰人的。

  果不其然,京察剛一開始,他就免了兩個人的官,一個是都給事中王三余,另一個是文選司員外郎呂胤昌。

  朝廷頓時一片恐慌。

  因為這兩個人的官雖不大,身份卻很特殊:王三余是趙南星的親家,呂胤昌是孫鑨的外甥。

  拿自己的親戚開刀,意思很明白:今年這關,你們誰也別想輕易過去。

  官不聊生的日子就此開始,六部及地方上的一大批官員紛紛落馬,哭天喊地,聲震寰宇,連內閣大學士也未能倖免。趙志皋的弟弟被趕回了家,王錫爵的幾個鐵桿親信也糟了殃。

  趙志皋是個老實人,也不怎麼鬧。王錫爵就不同了,他上門逼張居正的時候,趙南星也就是個小跟班,要說鬧事,你算老幾?

  很快,幾個言官便上疏攻擊吏部的人事安排,從中挑刺。趙南星自然不甘示弱,上疏反駁,爭論了幾天,皇帝最後判定:吏部尚書孫鑨罰一年工資,吏部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官降三級。

  這個結果實在不值得驚訝,因為那段時間,皇帝大人正在和王錫爵合夥搞三王並封。

  但王錫爵錯了,因為趙南星先生,絕不是一個單純的人。

  事實上,他之所以被拉到前台,去搞這次京察,是因為在幕後,有個人在暗中操縱著一切。

  這個人的名字,叫顧憲成。

  關於這位仁兄的英雄事蹟,後面還要詳細介紹,這裡就不多說了,但可以確定的是,萬曆二十一年的這次京察,是在顧憲成的策劃下,有預謀,有目的的政治攻擊。關於這一點,連修明史的史官都看得清清楚楚。(明史‧顧憲成傳)

  事實印證了這一點,前台剛剛下課,後台就出手了。一夜之間,左都御史李世達、禮部郎中於孔兼等人就冒了出來,紛紛上疏攻擊,王大人又一次成為了靶子。

  關鍵時刻,萬曆同志再次證明,他是講義氣的,而且也不傻。

  奏疏送上去,他壓根就沒理,卻發佈了一道看似毫不相干的命令:

  吏部尚書孫鑨免職,吏部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削職為民。

  這條聖旨的意思是:別跟我玩花樣,你們那點把戲我都明白,再鬧,就連你們一起收拾。

  應該說效果十分明顯,很快,大家都不鬧了。看上去,王錫爵贏了,實際上,他輸了,且輸得很慘。

  因為孫鑨本就是個背黑鍋的角色,官免了也就消停了。趙南星就不同了,硬頂王錫爵後,他名望大增,被譽為不畏強暴,反抗強權的代表人物。雖然打包袱回了老家,卻時常有人來拜訪,每年都有上百道奏疏送到朝廷,推薦他出來做官。而這位兄弟也不負眾望,二十年後再度出山,鬧出了更大的動靜。

  王錫爵就此完蛋,他雖然贏得了勝利,卻輸掉了名聲,在很多人看來,殘暴的王錫爵嚴酷鎮壓了開明的趙南星,壓制了正直與民意。

  這是一件十分有趣的事情,因為這一切,都似曾相識。

  十六年前,年輕官員王錫爵大搖大擺地邁進了張居正首輔的住所,慷慨激昂,大發議論後,揚長而去,然後名聲大噪。

  十六年後,年輕官員趙南星向王錫爵首輔發起攻擊,名滿天下。

  當年的王錫爵,就是現在的趙南星,現在的王錫爵,就是當年的張居正,很有趣。

  有明一代,所謂的被壓制者,未必真被壓制,所謂的壓制者,未必真能壓制。

  遍覽明代史料,曾見直言犯上者無數,細細分析之後,方才發覺:

  犯上是一定的,直言是不一定的。因為在那些直言背後,往往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最後一根稻草】

  萬曆二十二年(1594)五月,王錫爵提出辭呈。

  萬曆挽留了他很多次,但王錫爵堅持要走。

  自進入朝廷以來,王錫爵嚴於律己,公正廉潔,幾十年來如履薄冰,兢兢業業,終成大器。

  萬曆二十一年,他受召回到朝廷擔任首輔,二十二年離去,總共幹了一年。

  但這一年,就毀掉了他之前幾十年累積的所有名聲。

  雖然他忍辱負重,雖然他盡心竭力,努力維護國家運轉,調節矛盾,甚至還完成了前任未能完成的事(出閣讀書),卻再也無法支撐下去。

  因為批評總是容易的,做事總是不容易的。

  王錫爵的離去,標誌著局勢的進一步失控。從此以後,天下將不可收拾。

  但沒有人會料到,王大人辭職,將成為另一事件的導火線。和這件事相比,所謂的朝局紛爭,冊立太子,都不過是小兒科而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47
第6部:日落西山 第五章 東林崛起

  首輔走了,日子卻還得過,原本排第二的趙志皋應該接班,但這人實在太軟,誰都敢欺負他,上到皇帝,下到大臣,都覺得他壓不住陣,於是皇帝下令,由大臣推薦首輔。

  幕後人物顧憲成就此出馬。

  顧憲成,字叔時,江蘇無錫人。萬曆四年參加鄉試,考中第一名解元。三年後去考了進士,成績平平,分配到戶部當了個主事。當官後,最不喜歡的人是張居正,平日怎麼彆扭怎麼來。

  比如張大人病重,大家都去上疏禱告,他不去,別人看他不上路,幫他署了名,他知道後不肯幹休,非把自己的名字劃掉,那是相當執著。不過這也沒什麼,當時和張大人對著干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個。

  等到張居正死了,他就去了吏部,但也沒陞官,還接著當六品主事(正處級),這中間還請了三年假。

  總之,這是個並不起眼的人。

  萬曆二十一年京察時,孫鑨是吏部尚書(正二品),趙南星是考功司郎中(相當於司長,正五品),而顧憲成只是個考功司員外郎(副手,從五品)。

  萬曆八年進入朝廷,就當六品主事,混了十三年,才升了一級,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就是這麼個說不過去的人,卻是這場風暴的幕後操縱者(實左右之),不服都不行。

  更為神奇的是,事情鬧大了,孫鑨撤職了,趙南星回家了,連王首輔都辭職了,他卻是巍然不動。非但不動,還升了一級,當上了吏部文選司郎中。

  之前說過,文選司負責官員人事選拔,是吏部第一肥差。根據史料的記載,顧憲成大致屬於性格頑固,遇事不轉彎的人,如此個性,竟然能撈到這位置,實在有點不可思議。

  不可思議的事情還在後面,當初孫鑨剛被免職的時候,吏部沒有部長,王錫爵打算趁機換人,推薦自己的親信羅萬化接班。顧憲成反對,推薦了右都御史陳有年。

  最終結果:吏部尚書陳有年。

  你要知道,王錫爵大人此時的職務,是內閣首輔、建極殿大學士,領吏部尚書銜兼太子太保,從一品。而顧憲成,是個剛提拔一年的五品郎中。

  王錫爵的後面,有萬曆撐腰。顧憲成的後面,什麼都看不見。

  第一把手加第二把手,對付一個小小的司官,然而事實告訴我們,顧憲成贏了。

  因為在顧憲成的背後,是一片深不可測的黑夜。

  我認為,在那片黑暗中,隱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

  很快,事實就將再次驗證這一點。

  當萬曆下令大臣推舉入閣人選的時候,顧憲成先生又一次冒了出來,上疏推舉人選。雖說這事的確歸他管,但奇怪的是,如此重大的政治決策,吏部的幾位侍郎竟然毫無反應,尚書陳有年也對他言聽計從。史料上翻來覆去,只有他的光輝事蹟,似乎吏部就他幹活。

  而當萬曆同志看到顧憲成推舉的那個名字時,差點沒把桌子掀了。

  因為在顧憲成的名單上,第一個就是王家屏。

  作為吏部官員,顧憲成明知這傢伙曾把皇帝折騰得七葷八素,竟然還要推薦此人,明擺著就是跟皇帝過不去。

  所以皇帝也忍無可忍了,終於打發顧憲成回了家。

  明代的官員,雖然罷官容易,陞官倒也不難,只要過個幾年,時局一變,立馬就能回到朝廷重新來過。而以顧憲成之前的工作業績和運動能量,東山再起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可誰也沒想到,顧先生這一走,就再也沒回來。

  雖然把這人開了,萬曆很有點快感,但由此釀成的後果,卻是他死都想不到的。

  自明開國以來,無論多大能耐,無論有何背景,包括那位天下第一神算劉伯溫,如果下野之後沒能重新上台,慢慢地就邊緣化了,然後走向同一結局——完蛋,從無例外。

  例外,從顧憲成開始。

  和趙南星一樣,自從下野後,顧憲成名氣暴漲。大家紛紛推舉他再次出山,雖然沒啥效果,也算捧了個人場。不久之後,他的弟弟顧允成和同鄉高攀龍也辭官回了家,三個人一合計,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講學吧。

  這一講就是三年,講著講著,人越來越多,於是有一天,顧憲成對高攀龍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們應該找個固定的講習場所。」

  地方是有的,在無錫縣城的東頭,有一個宋代學者楊時講過學的場地,但年久失修,又太破,實在沒法用,所以這事也就擱置了下來。

  七年後,出錢的主終於找到了。常州知府歐陽東鳳和顧憲成關係不錯,聽說此事,大筆一揮就給辦了,撥出專款修繕此地。此後,這裡就成為了顧憲成等人的活動地點。

  它的名字叫做東林書院,實事求是地講,確實也就是個書院。但在此後的幾十年中,它卻煥發了不可思議的魔力,成為了一種威力強大的信念,那些相信或接受的信眾,歷史上統稱為東林黨。

  無數人的命運,大明天下的時局,都將由這個看似與朝廷毫無關係的地方,最終確定。

  王錫爵回家去養老,顧憲成回家去講學,王家屏自然也消停了,於是首輔的位置還是落到了趙志皋同志的身上。

  這就真叫害死人了,因為趙志皋壓根就不願意幹!

  趙先生真是老資格了,隆慶二年中進士,先當翰林,再當京官,還去過地方。風風雨雨幾十年,苦也吃了,罪也受了,七十多歲才混到首輔,也沒啥意思。

  更為重要的是,他個性軟弱,既不如申時行滑頭,也不如王錫爵強硬。而明代的言官們大都不是什麼善茬,一貫欺軟怕硬。一旦坐到這個位置上,別說解決冊立太子之類的敏感問題,光是來找茬的,都夠他喝一壺。

  對此,趙先生十分清楚,所以他主動上疏,不願意幹,情願回家養老。

  可是萬曆是不會同意的。好不容易找來個堵槍眼的,你要走了,我怎麼辦?

  無奈,趙志皋先生雖然廉頗老矣,不太能飯,但還是得死撐下去。

  於是,自萬曆二十二年起,他開始了四年痛苦而漫長的首輔生涯。

  具體表現為,不想幹,沒法干,卻又不能走。

  說起來,他還是很敬業的。因為這幾年正好是多事之秋,外面打日本,裡面鬧冊立,搞得不可開交,趙大人外籌軍備,內搞協調,日夜加班忙碌,幹得還不錯。

  可下面這幫大臣一點面子都不給,看他好欺負,就使勁欺負。宮裡失火了有人罵他,天災有人罵他,兒子惹事了有人罵他,甚至沒事,也有人罵他,說他就該走人(言志皋宜放)。

  實在欺人太甚,老實人終於也發火了。

  王錫爵在的時候,平素說一不二,動輒訓斥下屬,除了三王並封這種惹眾怒的事情外,誰也不敢多嘴罵他。到趙志皋這兒,平易近人,待人和氣,卻老是挨罵,老先生一氣之下,也罵人了:

  「都是內閣首輔,勢大權重的,你們就爭相依附求取進步,勢小權輕的,你們就爭相攻擊,博取名聲!」

  罵歸罵,可下面這幫人實在啥覺悟也沒有,還是喜歡拿老先生開涮。趙老頭也真是倒霉,在這緊要關頭,偏偏又出了事。

  事情出在兵部尚書石星的身上,如果你還記得,當時正值第一次抗倭援朝戰爭結束,雙方談判期間,石星最為信任的大忽悠沈惟敬正處於巔峰期,談判前景似乎很樂觀,石大人便通報領導,說和平很有希望。

  他的領導,就是趙志皋。

  趙大爺本來就不愛惹事,聽了自然高興,表示同意談判。

  結果大家都知道了,所謂和平,全是沈惟敬、小西行長等中日兩方的職業騙子們通力協作,忽悠出來的。事情敗露後,沈惟敬殺頭,石星坐牢。

  按說這事趙先生最多也就是個領導責任,可言官們實在是道德敗壞,總找軟柿子捏,每次彈劾石星,都要把趙大人稍帶上。趙大人氣得直喘氣,要辭職,皇帝又不許。到萬曆二十六年,再撐不住了,索性回家養病休息,反正皇帝也不管。

  萬曆二十九年,趙大人死在了家裡,不知是病死,還是老死。但我知道,他確實很累,因為直到他死的那天,辭職都沒有批下來,用今天的話說,他應該算是死在了工作崗位上。

  趙志皋日子過得艱難,張位相對好點,因為他的脾氣比較厲害,言官們沒怎麼敢拿他開刀。加上他是次輔,凡事沒必要太出頭,有趙首輔擋在前面,日子過得也可以。

  他唯一的問題,就是在抗倭援朝戰爭中,著力推薦了一個人。不但多次上疏保舉,而且對其誇獎有加,說此人是不世出之奇才,必定能夠聲名遠播,班師凱旋。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楊鎬。

  關於此人,我們之前已經說過了。從某個角度講,他確實不負眾望,雖然輸了,還是輸得聲名遠播,播到全國人民都曉得。隨即開始追究責任。大臣們開罵,罵得張位受不了,就上疏皇帝,說:

  「大家都在罵我(群言交攻),但我是忠於國家的,且毫無愧疚,希望皇上體察(惟上矜察)。」

  皇帝說:

  「楊鎬這個人,就是你暗中密奏,推薦給我的(密揭屢薦)!我信了你,才會委派他做統帥,現在敗仗打了,國威受損,你還敢說自己毫無愧疚(猶雲無愧)!?」

  到這個份上,估計也沒啥說的了,張位連辭職的資格都沒有,就被皇帝免職,走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幫他說話。

  估計是受刺激太大,這位兄弟回家不久後就死了。

  至萬曆二十九年,內閣的幾位元老全部死光,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人,就此踏上這個舞台。

  七年前,王錫爵辭職,朝廷推舉閣臣,顧憲成推舉了王家屏。但有一點必須說明:當時,顧先生推薦的,並非王家屏一人,而是七個。

  這七個人中,王家屏排第一,可是萬曆不買賬,把顧憲成趕回了家。然而事實上,對顧先生的眼光,皇帝大人還是有所認可的,至少認可排第四的那個。

  南京禮部尚書沈一貫,第四。

  沈一貫,字肩吾,隆慶二年進士。算起來,他應該是趙志皋的同班同學,不過他的成績比趙大人要好得多,當了庶吉士,後來又去翰林院,給皇帝講過課。和之前幾位類似,他跟張居正大人的關係也相當不好,不過他得罪張先生的原因,是比較搞笑的。

  事情經過是這樣,有一天,沈教官給皇帝講課,說著說著,突然發了個感慨,說自古以來,皇帝託孤,應該找個忠心耿耿的人,如果找不到這種人,還不如多教育自己的子女,親歷親為。

  要知道,張居正同志的耳目是很多的,很快這話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裡,加上他的心胸又不算太寬廣,所以張大人當政期間,沈一貫是相當地蕭條,從未受到重用。

  相對於直言上疏、痛斥張居正,而落得同樣下場的王錫爵等同志,我只能說,其實他不是故意的。

  張居正死後,沈一貫才出頭,歷任吏部左侍郎、翰林院侍讀學士,後來又去了南京當禮部尚書。

  此人平素為人低調,看上去沒有什麼特點,然而,這只是表面現象而已。

  顧憲成是朝廷的幕後影響者,萬曆是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兩人勢不兩立。

  所以一個既能被顧憲成推薦,又能被皇帝認可的人,是十分可怕的。

  萬曆二十二年(1594),沈一貫被任命為吏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進入了帝國的決策層。

  很快,他就展示了他的異常之處,具體表現為,大家都欺負趙志皋,他不欺負。

  趙首輔實在是個徹頭徹尾的軟柿子,無論大小官員,從他身邊過,都禁不住要捏一把,而對趙大人尊敬有加的,只有沈一貫(事皋甚恭)。

  但沈一貫先生尊敬趙老頭,絕非尊重老人,而是尊重領導,因為排第二的張位、排第三的陳於陛,他都很尊敬。

  沈一貫就這樣紮下了根,在此後的七年之中,趙志皋被罵得養了病,陳於陛被罵得辭了官,都沒他什麼事,他還曾經聯同次輔張位保舉楊鎬,據說還收了錢,可是楊鎬事發,張位被彈劾免職,他竟安然無恙。

  到萬曆二十九年(1601),死的死了,退的退了,只剩沈一貫,於是這個天字第一號大滑頭終於成為了帝國的首輔。

  憑藉多年的混事技術,沈先生遊刃有餘,左推右擋,皇帝信任,大臣也給面子,地位相當穩固,然而在歷史上,沈一貫的名聲一貫不佳,究其原因,就是他太過滑頭。

  因為從某種角度來講,朝廷首輔就是背黑鍋的,國家那麼多事,總得找一個負責的,但沈先生全然沒有這個概念,能躲就躲能逃就逃,實在不太地道。

  而當時朝廷的局勢,卻已走到了一個致命的關口。

  萬曆二十九年,皇長子十九歲,雖然出閣讀書,卻依然不是太子,而且萬曆辦事不厚道,對教自己兒子的講官十分刻薄,一般人家請個老師,都要小心伺候,從不拖欠教師工資,萬曆卻連飯都不管,講官去教他兒子,還得自己帶飯,實在太不像話。

  相對而言,皇三子就真舒服得多了,要什麼有什麼,備受萬曆寵愛,嬌生慣養,啥苦都沒吃過,且大有奪取太子之位的勢頭。

  這些情況大家都看在眼裡,外加鄭貴妃又是個百年難得一見的蠢人,絲毫不知收斂,極為囂張,可謂是人見人恨,久而久之,一個父親偏愛兒子的問題,就變成了惡毒地主婆欺負老實佃戶的故事。

  問題越來越嚴重,輿論越來越激烈,萬曆是躲一天算一天的主,偏偏又來了這麼個首輔,要知道,大臣們不鬧事,不代表不敢鬧事,一旦他們的怒火到達頂點,國家將陷入前所未有的騷亂。

  然而動亂沒有爆發,因為這個曾經搞倒申時行、王錫爵、王家屏等無數政治高手,看似永遠無法解決的問題,竟然被解決了。

  而解決它的,就是為人極不地道,一貫滑頭的沈一貫。

  說起來,這是個非常玄乎的事。

  萬曆二十九年(1601)八月,沈一貫向皇帝上疏,要求冊立太子,其大致內容是,皇長子年紀大了,應該冊立太子,正式成婚,到時有了孫子,您也能享子孫滿堂的福啊。

  無論怎麼看,這都是一封內容平平的奏疏,立意不新穎,文采很一般,按照以往的慣例,最終的結局應該是被壓在文件堆下幾年,再拉出去當柴禾燒。

  可驚喜總是存在的,就在第二天,沈一貫收到了皇帝的回覆:

  「即日冊立皇長子為太子!」

  沈一貫當時就懵了。

  這絕對不可能。

  爭了近二十年,無數猛人因此落馬,無數官員丟官發配,皇帝都被折騰得半死不活,卻死不松口。

  然而現在,一切都解決了。

  事實擺在眼前,即日冊立太子,非常清晰,非常明顯。

  沈一貫欣喜若狂,他隨即派人出去,通報了這一消息,於是舉朝轟動了,所有的人都歡呼雀躍,為這個等待了許久的勝利。

  「爭國本」就此落下帷幕,這場萬曆年間最激烈複雜的政治事件,共逼退首輔四人,部級官員十餘人、涉及中央及地方官員人數三百多位,其中一百多人被罷官、解職、發配,鬧騰得烏煙瘴氣,還搞出了一個叫東林黨的副產品,幾乎所有人都不相信,它會有解決的一天。

  然而這件事情,卻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候,由最意想不到的人解決了,遭遇父親冷落的朱常洛終於修成正果,榮登太子。

  但此事之中,仍然存在著一個最大的疑問:為什麼那封上疏,能夠破解這個殘局?

  我不知道沈一貫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我想了。

  萬曆並不愚蠢,事實上,從之前的種種表現看,他是一個十分成熟的政治家,沒有精神病史,心血來潮或是突發神經,基本都可以排除,而且他的意圖十分明顯——立皇三子。

  那麼到底是什麼原因,讓他放棄了這個經歷十餘年的痛罵、折騰,卻堅持不懈的企圖?

  翻來覆去地審閱沈一貫的那封上疏,並綜合此事發生前的種種跡象,我得出了結論:這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把稻草。

  萬曆從來就不想立皇長子,這是毫無疑問的,但疑問在於,他知道希望很渺茫,也知道手底下這幫大臣都是死腦筋,為何還要頂著漫天的口水和謾罵,用拖延戰術硬扛十幾年?

  如果沒有充分的把握,皇帝大人是不會吃這個苦的。

  十幾年來,他一直在等待兩件事情的發生。然而這兩件事他都沒等到。

  我曾經分析過,要讓皇三子超越皇長子繼位,修改出生證明之類的把戲自然是沒用的,必須有一個理由,一個能夠說服所有人的理由,而這個答案只能是:立嫡不立長。

  只有立嫡子,才能壓過長子,並堵住所有人的嘴。

  但皇三子就是皇三子,怎樣可能變成嫡子呢?

  事實上,是可能的,只要滿足一個條件——鄭貴妃當皇后。

  只要鄭貴妃當上皇后,皇后的兒子自然就是嫡子,皇三子繼位也就順理成章了。

  可是皇后只有一個,所以要讓鄭貴妃當上皇后,只能靠等,等到王皇后死掉,或是等時機成熟,把她廢掉,鄭貴妃就能順利接位。

  可惜這位王皇后身體很好,一直活到了萬曆四十八年(這一年萬曆駕崩),差點比萬曆自己活得還長,且她一向為人本分厚道,又深得太后的喜愛,要廢掉她,實在沒有藉口。

  第一件事是等皇后,第二件事是等大臣。

  這事就更沒譜了,萬曆原本以為免掉一批人,發配一批人,再找個和自己緊密配合的首輔,軟硬結合就能把事情解決,沒想到明代的大臣卻是軟硬都不吃,丟官發配的非但不害怕,反而很高興,要知道,因為頂撞皇帝被趕回家,那是光榮,知名度噌蹭地往上漲,值大發了。

  所以他越嚴厲,越有人往上衝,只求皇帝大人再狠一點,最好暴跳如雷,這樣名聲會更大,效果會更好。

  而首輔那邊,雖然也有幾個聽話的,無奈都是些老油條,幫幫忙是可以的,跟您老人家下水是不可以的。好不容易拉了個王錫爵下來,搞了三王並封,半路人家想明白了,又跑掉了。

  至於王家屏那類人,真是想起來都能痛苦好幾天,十幾年磨下來,人換了不少,朝廷越來越鬧,皇后身體越來越好,萬曆同志焦頭爛額,開始重新權衡利弊。

  我相信,在他下定決心的過程中,有一件事情起到了關鍵的作用。

  此事發生的具體時間不詳,但應該在萬曆十四年之後。

  有一天,李太后和萬曆談話,說起了皇長子,太后問:你為何不立他為太子?

  萬曆漫不經心地答道:他是宮女的兒子。

  太后大怒:你也是宮女的兒子!

  這就是活該了,萬曆整天忙裡忙外,卻把母親的出身給忘了,要知道這位李老太太,當年也就是個宮女,因為長得漂亮才被隆慶選中,萬曆才當上了皇帝,如果宮女的兒子不能繼位,那麼萬曆兄是否應該引咎辭職呢?

  萬曆當即冷汗直冒,跪地給老太太賠不是,好說歹說才糊弄過去。

  這件事情,必定給他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

  皇后沒指望,老太太反對,大臣不買賬,說眾叛親離,絲毫也不過分。萬曆開始意識到,如果不顧一切,強行立皇三子,他的地位都可能不保。

  在自己的皇位和兒子的皇位面前,所有成熟的政治家都會做出同樣的抉擇。

  決定政治動向的最終標準是利益,以及利益的平衡。

  這是一條真理。

  就這樣,沈一貫撿了個大便宜,成就了冊立太子的偉業,他的名聲也如日中天,成為了朝廷大臣擁戴的對象。

  可你要說他光撿便宜,不做貢獻,那也是不對的,事實上,他確實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

  就在聖旨下達的第二天,萬曆反悔了,或許是不甘心十幾年被人白噴了口水,或許是鄭貴妃吹了枕頭風,又找了藉口再次延期,看那意思是不打算辦了。

  但朝廷大臣們並沒有看到這封推辭的詔書,因為沈一貫封還了。

  這位一貫滑頭的一貫兄,終於硬了一回,他把聖旨退了回去,還加上了這樣一句話:

  「萬死不敢奉詔!」

  沈一貫的態度,深深地震懾了萬曆,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退。

  萬曆二十九年十月,皇帝陛下正式冊立皇長子朱常洛為太子,「爭國本」事件正式結束。

  被壓了十幾年的朱常洛終於翻身,然而他的母親,那位恭妃,卻似乎永無出頭之日。

  按說兒子當上太子,母親至少也能封個貴妃,可萬曆壓根就沒提這件事,一直壓著,直到萬曆三十四年,朱常洛的兒子出世,她才被封為皇貴妃。

  但皇貴妃和皇貴妃不一樣,鄭貴妃有排場,有派頭,而王貴妃不但待遇差,連兒子來看他,都要請示皇帝,經批准才能見面。

  但幾十年來,她沒有多說過一句話,直到萬曆三十九年的那一天。

  她已經病入膏肓,不久於人世,而朱常洛也獲准去探望他,當那扇大門洞開時,她再次見到了自己的兒子。

  二十九年前的那次偶遇,造就了她傳奇的一生,從宮女到貴妃,再到未來的太后(死後追封)。

  但是同時,這次偶遇也毀滅了她,因為萬曆同志很不地道,幾十年如一日對她搞家庭冷暴力,既無恩寵,也無厚待,生不如死。

  然而她並不落寞,也無悔恨。

  因為她看到了自己的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的兒子。

  青史留名的太后也好,籍籍無名的宮女也罷,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作為一個母親,在臨終前看到了自己的兒子,看到他經歷千難萬苦,終於平安成人,這就足夠了。

  所以,在這生命的最後一刻,她拉著兒子的衣角,微笑著說:

  「兒長大如此,我死何恨。」

  這裡使用的是史料原文,因為感情,是無法翻譯的。

  還有,其實這句話,她是哭著說的,但我認為,當時的她,很高興。

  王宮女就此走完了她的一生,雖然她死後,萬曆還是一如既往地混賬,竟然不予厚葬,經過當時的首輔葉向高反覆請求,才得到了一個謚號。

  雖然她這一生,並沒有什麼可供傳誦的事蹟,但她已然知足。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愛都是為了相聚,只有母愛,是為了分離。

  接受了母親最後祝福的朱常洛還將繼續走下去,在他成為帝國的統治者前,必須接受更為可怕的考驗。

  【梃擊】

  朱常洛是個可憐人,具體表現為出身低,從小就不受人待見,身為皇子,別說胎教,連幼兒園都沒上過,直到十二歲才讀書,算半個失學兒童。身為長子,卻一直位置不穩,搖搖擺擺到了十九歲,才正式冊立為太子。

  讀書的時候,老師不管飯,冊立的時候,儀式都從簡,混到這個份上,怎個慘字了得。

  他還是個老實人,平時很少說話,也不鬧事,待人也和氣,很夠意思,但凡對他好的,他都報恩。比如董其昌先生,雖被稱為明代最偉大的天才畫家,但人品極壞,平日欺男霸女,魚肉百姓,鬧得當地百姓都受不了,但就是這麼個人,因為教過他幾天,辭官後還特地召回,給予優厚待遇。

  更為難得的是,對他不好的,他也不記仇,最典型的就是鄭貴妃,這位婦女的檔次屬於街頭大媽級,不但多事,而且鬧事,屢次跟他為難,朱常洛卻不以為意,還多次替其開脫。

  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人。

  但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在皇權鬥爭中,好人最後的結局,就是廢人。

  雖然之前經歷風風雨雨,終於當上太子,但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只要萬曆一天不死,他一天不登基,幕後的陰謀將永不停息,直至將他徹底毀滅。

  現實生活不是電影,壞人總是贏,好人經常輸,而像朱常洛這種老好人,應該算是穩輸不贏。

  可是這一次,是個例外。

  事實證明,萬曆二十九年,朱常洛被冊立為太子,不過是萬里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兩年後,麻煩就來了。

  這是一個很大的麻煩,大到國家動盪,皇帝驚恐,太子不安,連老滑頭沈一貫都被迫下台。

  但有趣的是,惹出麻煩的,既不是朱常洛,也不是鄭貴妃,更不是萬曆,事實上,幕後黑手到底是誰,直至今日,也無人知曉。

  萬曆三十一年十一月,一篇文章在朝野之間開始流傳,初始還是小範圍內傳抄,後來索性變成了大字報,民居市場貼得到處都是,識字不識字都去看,短短十幾天內朝廷人人皆知,連買菜的老大娘都知道了,在沒有互聯網和手機短信的當年,傳播速度可謂驚人。

  之所以如此轟動,是因為這篇文章的內容,實在是太過火爆。

  此文名叫《續憂危竑議》,全篇僅幾百字,但在歷史上,它卻有一個詭異的名字——「妖書」。

  在這份妖書中,沒有議論,沒有敘述,只有兩個人的對話,一個人問,一個人答。問話者的姓名不詳,而回答的那個人,叫做鄭福成。

  這個名字,也是文中唯一的主角。

  文章一開始,是兩個人在談事。一個說現在天下太平,鄭福成當即反駁,說目前形勢危急。因為皇帝雖然立了太子,但那是迫於沈一貫的要求,情非得已,很快就會改立福王。

  這在當年,就算是反動傳單了,而且鄭福成這個名字,也很有技術含量,鄭貴妃、福王、成功三合一,可謂言簡意賅。

  之所以被稱為妖書,只說皇帝太子,似乎還不合格,於是內閣的兩位大人,也一起下了水。

  當時的內閣共有三人,沈一貫是首輔,另外兩人是沈鯉和朱賡。

  妖書的作者別出心裁,挑選了沈一貫和朱賡,並讓他們友情客串,台詞如下:

  問:你怎麼知道皇帝要改立福王呢?

  鄭福成答:你看他用朱賡,就明白了。朝中有這麼多人,為什麼一定要用朱賡呢?因為他姓朱,名賡,賡者,更也。真正的意思,就是改日更立啊(佩服,佩服)。

  這是整朱賡,還有沈一貫同志:

  問:難道沈一貫不說話嗎?

  鄭福成答:沈一貫這個人陰險狡詐,向來是有福獨享,有難不當,是不會出頭的。

  鬧到這個份上,作者還不甘心,要把妖書進行到底,最後還列出了朝廷中的幾位高官,說他們都是改立的同黨,是大亂之源。

  更為搞笑的是,這篇妖書的結尾,竟然還有作者署名!

  落款者分別是吏科都給事中項應祥,四川道御史喬應甲。

  這充分說明,妖書作者實在不是什麼良民,臨了還要耍人一把,難能可貴的是,他還相當有版權意識,在這二位黑鍋的名下還特別註明,項應祥撰(相當於原著),喬應甲書(相當於執筆)。

  這玩意一出來,大家都懵了。沈一貫當即上書,表示自己非常憤怒,希望找出幕後主使人,與他當面對質,同時他還要求辭官,以示清白以及抗議。

  而妖書上涉及的其他幾位高級官員也紛紛上書,表示與此事無關,並要求辭職。

  最倒霉的人是朱賡,或許是有人惡搞他,竟然把一份妖書放在了他的家門口。這位朱先生是個厚道人,嚇得不行,當即把這份妖書和自己的奏疏上呈皇帝,還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說我今年都快七十了,有如此恩寵已是意外,也沒啥別的追求,現在竟然被人誣陷,請陛下讓我告老還鄉。

  朝廷一片混亂,太子也嚇得不行。他剛消停兩年,就出這麼個事,鬧不好又得下去,整日坐臥不安,擔驚受怕。

  要說還是萬曆同志久經風雨,雖然憤怒,倒不怎麼慌。先找太子去聊天,說我知道這不關你的事,好好在家讀書,別出門。

  然後再發佈諭令,安撫大臣,表示相信大家,不批准辭職,一個都別走。

  穩定情緒後,就該破案了。像這種天字第一號政治案件,自然輪不上衙門捕快之類的角色,東廠錦衣衛傾巢而出,成立專案組,沒日沒夜地查,翻天覆地地查。

  萬曆原本以為,來這麼幾手,就能控制局勢,然而這場風暴,卻似乎越來越猛烈。

  首先是太子,這位仁兄原本膽小,這下更是不得了,窩在家裡哪裡都不去,唯恐出事。而鄭貴妃那邊也不好受,畢竟妖書針對的就是她,千夫所指,輿論壓力太大,每日只能以淚洗面,不再出席任何公開活動。

  內閣也消停了,沈一貫和朱賡嚇得不行,都不敢去上班,呆在家裡避風頭。日常工作只有沈鯉干,經常累得半死。大臣們也怕,因為所有人都知道,平時爭個官位,搶個待遇的沒啥,這個熱鬧卻湊不得。

  雖說皇帝大人發話,安撫大家不讓辭職,可這沒準是放長線釣大魚,不准你走,到時候來個一鍋端,那就麻煩大了。

  總而言之,從上到下,一片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認定,在這件事情的背後,有很深的政治背景。

  確實如此。

  這是一件明代歷史上著名的政治疑案,至今仍無答案,但從各種蛛絲馬跡之中,真相卻依稀可辨。

  可以肯定的是,這件事情應該與鄭貴妃無關,因為她雖然蠢,也想鬧事,卻沒必要鬧出這麼大動靜,把自己擠到風口浪尖受罪,而太子也不會幹這事,以他的性格,別人不來惹他就謝天謝地,求神拜佛了。

  作案人既不是鄭貴妃,也不是太子,但可以肯定的是,作案者,必定是受益者。

  在當時的朝廷中,受益者不外乎兩種,一種是精神受益者,大致包括看不慣鄭貴妃欺壓良民,路見不平也不吼,專門暗地下黑手的人,寫篇東西罵罵出口氣。

  這類人比較多,範圍很大,也沒法子查。

  第二種是現實受益者。就當時的朝局而言,嫌疑人很少——只有兩個。

  這兩個人,一個是沈一貫,另一個是沈鯉。

  這二位仁兄雖然是本家,但要說他們不共戴天,也不算誇張。

  萬曆二十九年,沈一貫剛剛當首輔的時候,覺得內閣人太少,決定挑兩個跑腿的,一個是朱賡,另一個是沈鯉。

  朱賡是個老實人,高高興興地上班了,沈鯉卻不買賬,推辭了很多次,就是不來。沈一貫以為他高風亮節,也就沒提這事。

  可兩年之後,這位仁兄竟然又入閣了。沈一貫同志這才明白,沈鯉不是不想入閣,而是不買他的帳。因為這位本家資歷老,名望高,還給皇帝講過課,關係很好,壓根就看不起自己。

  看不起自然就不合作,外加沈鯉也不是啥善人,兩人在內閣裡一向是勢不兩立。

  而現在妖書案發,內閣三個人,偏偏就拉上了沈一貫和朱賡,毫無疑問,沈鯉是有嫌疑的。

  這是我的看法,也是沈一貫的看法。

  這位老油條在家呆了好幾天,穩定情緒之後,突然發現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他隨即恢復工作,以內閣首輔的身份親自指揮東廠錦衣衛搜捕,而且還一反往日裝孫子的常態,明目張膽對沈鯉的親信,禮部侍郎郭正域下手,把他的老鄉、朋友、下屬、僕人全都拉去審問。

  在這個不尋常的行動背後,是一個不尋常的算盤:

  如果事情是沈鯉干的,那麼應該反擊,這叫報復,如果事情不是沈鯉干的,那麼也應該反擊,這叫栽贓。

  在這一光輝思想的指導下,鬥爭愈演愈烈,沈鯉的親信被清算,他本人也未能倖免,錦衣衛派了幾百人到他家,也不進去,也不鬧事,就是不走,搞得沈鯉門都出不去,十分狼狽。

  但沈先生如果沒兩把刷子,是不敢跟首輔叫板的,先是朱常洛出來幫忙叫屈,又傳話給東廠的領導,讓他們不要亂來,後來連萬曆都來了,直接下令不得騷擾沈鯉。

  沈一貫碰了釘子,才明白這個冤家後台很硬,死拼是不行的,他隨即轉換策略,命令錦衣衛限期破案——抓住作案人,不怕黑不了你。

  可是破案談何容易,妖書滿街都是,傳抄者無數,鬼才知道到底哪一張紙才是源頭,十一月十日案發,查到二十日,依然毫無進展。

  東廠太監陳矩,錦衣衛都督王之楨急得直跳腳,如果還不破案,這官就算當到頭了。

  二十一日,案件告破。

  說起來,這起妖書案是相當的妖,案發莫名其妙不說,破案也破得莫名其妙。二十一日這天,先是錦衣衛衙門收到一份匿名檢舉信,後又有群眾舉報,錦衣衛出動,這才逮住了那個所謂的真兇:皦生光。

  皦生光先生是什麼人呢?

  答案是——什麼人都不是。

  這位仁兄既不是沈鯉的人,也不是沈一貫的人,他甚至根本就不是官員,而只是一個順天府的秀才。

  真兇到案,卻沒有人心大快,恰恰相反,剛剛抓到他的時候,朝廷一片嘩然,大家都說錦衣衛和東廠太黑,抓不到人了弄這麼個人來背鍋。

  這種猜測很有道理,因為那封妖書,不是一個秀才能寫得出來的。

  那年頭,群眾參政議政積極性不高,把肚子混飽就行,誰當太子鬼才關心。更何況沈一貫和朱賡的關係,以及萬曆迫不得已才同意立長子這些情況,地方官都未必知道,一個小秀才怎麼可能清楚?

  但細細一查,才發現這位仁兄倒還真有點來頭。

  原來皦生光先生除了是秀才外,還兼職幹過詐騙犯。具體方法是欺負人家不識字,幫人寫文章,裡面總要帶點忌諱,不是用皇帝的避諱字,就是加點政治謠言。等人家用了,再上門勒索,說你要不給錢,我就跑去報官云云。

  後來由於事情幹得多了,秀才也被革了,發配到大同當老百姓,最近才又潛回北京。

  可即便如此,也沒啥大不了,歸根結底,他也就是個普通混混,之所以被確定為重點嫌疑人,是因為他曾經敲詐過一個叫鄭國泰的人。

  鄭國泰,是鄭貴妃的弟弟。

  一個窮秀才,又怎麼詐騙皇親國戚呢?

  按照錦衣衛的筆錄,事情大致是這樣的:有個人要去鄭國泰家送禮,要找人寫文章,偏偏這人不知底細,找到了皦生光。皦秀才自然不客氣,發揮特長,文章裡夾了很多私貨,一來二去,東西送進去了。

  一般說來,以鄭國泰的背景,普通的流氓是不敢惹的,可皦生光不是普通的流氓,膽賊大,竟然找上了門,要鄭大人給錢。至於此事的結局,說法就不同了,有的說鄭國泰把皦生光打了一頓,趕出了門,也有的說鄭國泰膽小,給錢私了。

  但無論如何,皦秀才終究和此事搭上了邊。有了這麼個說法,事情就好辦了,偵查工作隨即開始,首先是搜查,家裡翻個底朝天,雖說沒找到妖書,但發現了一批文稿,據筆跡核對(司法學名:文檢),與妖書的初期版本相似(注意,是相似)。

  之後是走訪當地群眾,以皦秀才平日的言行,好話自然沒有,加上這位兄弟又有前科,還進過號子,於是錦衣衛最後定案:有罪。

  案子雖然定了,但事情還沒結。因為明朝的司法制度十分嚴格,處決人犯必須經過司法審訊。即便判了死罪,還得由皇帝親自進行死刑覆核,這才能把人拉出去咔嚓一刀。

  所以萬曆下令,鑑於案情重大,將此案送交三法司會審。

  之前提過,三法司,即是明朝的三大司法機關:大理寺、都察院、刑部,大致相當於今天的司法部、監察部、最高人民檢察院、最高人民法院等若干部門。

  三法司會審,是明代最高檔次的審判,也是最為公平的審判。倒不是三法司這幫人有啥覺悟,只是因為參與部門多,把每個人都搞定,比較難而已。例如當年的嚴世藩,人緣廣,關係硬,都察院、大理寺都有人,偏偏刑部的幾個領導是徐階的人,最後還是沒躲過去。

  相比而言,像皦秀才這種要錢沒錢要權沒權的人,死前能撈個三司會審,也就不錯了,結案只是時間問題。

  可是這起案件,遠沒有想像中那麼簡單。

  一到三法司,皦秀才就不認賬了。雖說之前他曾招供,說自己是仇恨鄭國泰,故意寫妖書報復,但那是在錦衣衛審訊時的口供。錦衣衛是沒有善男信女的,也不搞什麼批評教育,政策攻心,除了打就是打,口供是怎麼來的,大家心裡都有數。現在進了三法司,看見來了文明人,不打了,自然就翻了案。

  更麻煩的是,沈一貫和朱賡也不認。

  這二位明顯是被妖書案整慘了,心有不甘,想藉機會給沈鯉點苦頭吃。上疏皇帝,說證詞空泛,不可輕信,看那意思,非要搞出個一二三才甘心。

  所以在審訊前,他們找到了蕭大亨,準備做手腳。

  蕭大亨,時任刑部尚書,是沈一貫的親信,接到指令後心領神會,在審訊時故意誘供,讓皦秀才說出幕後主使。

  可是皦秀才還真夠意思,問來問去就一句話:

  「無人主使!」

  蕭大亨沒辦法,畢竟是三法司會審,搞得太明顯也不好,就給具體負責審案的下屬,刑部主事王述古寫了張條子,還親自塞進了他的袖口,字條大意是,把這件事情往郭正域、沈鯉身上推。

  沒想到王述古接到條子,看後卻大聲反問領導:

  「案情不出自從犯人口裡,卻要出自袖中嗎?!」

  蕭大亨狼狽不堪,再也不敢摻和這事。

  沈鯉這邊也沒閒著,他知道沈一貫要鬧事,早有防備:你有刑部幫忙,我有都察院撐腰。一聲令下,都察院的御史們隨即開動,四下活動,滅火降溫,準備冷處理此事。

  其中一位御史實在過於激動,竟然在審案時,眾目睽睽之下,對皦秀才大聲疾呼:

  「別牽連那麼多人了,你就認了吧。」

  審案審到這個份上,大家都是哭笑不得,要結案,結不了;不結案,又沒個交代,皇帝、太子、貴妃、內閣,誰都不能得罪。萬一哪天皦秀才吃錯了藥,再把審案的諸位領導扯進去,那真是哭都沒眼淚。

  三法司的人急得不行,可急也沒用,於是有些不地道的人就開始拿案件開涮。

  比如有位審案御史,有一天突然神秘地對同事說,他已經確定,此案一定是皦秀才幹的。

  大家十分興奮,認定他有內部消息,紛紛追問他是怎麼知道的。

  御史答:

  「昨天晚上我做夢,觀音菩薩告訴我,這事就是他幹的。」

  當即笑癱一片。

  沒辦法,就只能慢慢磨,開審休審,休審開審,週而復始,終於有一天,事情解決了。

  皦生光也受不了了,天天審問,天天用刑,天天折騰,還不如死了好,所以他招供了:

  「是我幹的,你們拿我去結案吧。」

  這個世界清淨了。

  萬曆三十二年(1604)四月,皦生光被押赴刑場,凌遲處死。

  妖書案就此結束,雖說鬧得天翻地覆,疑點重重,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皦生光很冤枉。

  因為別的且不談,單說妖書上列出的那些官員,就皦秀才這點見識,別說認識,名字都記不全。找這麼個人當替死鬼,手真狠,心真黑。

  妖書何人所寫,目的何在,沒人知道,似乎也沒人想知道。

  因為有些時候,真相其實一點也不重要。

  妖書案是結了,可轟轟烈烈的鬥爭又開始了。沈一貫被這案子整得半死不活,氣得不行,卯足了勁要收拾沈鯉。挖坑、上告、彈劾輪番上陣,可沈鯉同志很是強悍,怎麼搞都沒倒。反倒是沈一貫,由於鬧得太過,加上樹大招風,竟然成為了言官們的新目標。罵他的人越來越多,後來竟然成了時尚(彈劾日眾)。

  沈一貫眼看形勢不妙,只好回家躲起來,想要避避風頭,沒想到這風越刮越大,三年之間,彈劾他的奏疏堆起來足有一人高,於是他再也頂不住了。

  萬曆三十四年(1606),沈一貫請求辭職,得到批准。

  有意思的是,這位仁兄走之前,竟然還提了一個要求:我走,沈鯉也要走。

  恨人恨到這個份上,也不容易。

  而更有意思的是,萬曆竟然答應了。

  這是一個不尋常的舉動,因為沈鯉很有能力,又是他的親信。而沈一貫雖說人滑了點,辦事還算能幹,平時朝廷的事全靠這兩人辦,萬曆竟然讓他們全都走人,動機就一個字——煩。

  自打登基以來,萬曆就沒過幾天清淨日子。先被張居正壓著,連大氣都不敢出,等張居正一死,言官解放,吵架的來了,天天鬧騰。

  到生了兒子,又開始爭國本,堂堂皇帝,竟然被迫就範。

  現在太子也立了,某些人還不休息,跟著搞什麼妖書案,打算混水摸魚,手下這兩人還藉機鬥來鬥去,時不時還以辭職相威脅,太過可惡。

  既然如此,你們就都滾吧,有多遠滾多遠,讓老子清淨點!

  沈一貫和沈鯉走了,內閣只剩下了朱賡。

  這一年,朱賡七十二歲。

  朱賡很可憐,他不但年紀大,而且老實,老實到他上任三天,就有言官上書罵他,首輔大人心態很好,統統不理。

  可讓他無法忍受的是,他不理大臣,皇帝也不理他。

  內閣人少,一個七十多的老頭起早貪黑熬夜,實在扛不住,所以朱賡多次上書,希望再找幾個人入閣。

  可是前後寫了十幾份報告,全都石沉大海,到後來,朱大人忍不住了,可憐七十多歲的老大爺,親自跑到文華門求見皇帝,等了半天,卻還是吃了閉門羹。

  換在以前,皇帝雖然不上朝,但大臣還是要見的,特別是內閣那幾個人,這樣才能控制朝局。比如嘉靖,幾十年不上朝,但沒事就找嚴嵩、徐階聊天,後來索性做了鄰居,住到了一起(西苑)。

  但萬曆不同,他似乎是不想幹了。在他看來,內閣一個人不要緊,沒有人也不要緊,雖然朱首輔七十多了,也還活著嘛。能用就用,累死了再說,沒事就別見了,也不急這幾天,會有人的,會見面的,再等等吧。

  就這樣,朱老頭一邊等一邊干,一個人苦苦支撐,足足等了一年,既沒見到助手,也沒見過皇帝。

  這一年裡朱老頭算被折騰慘了,上書國政,皇帝不理,上書辭職,皇帝也不理,到萬曆三十四年(1607),朱賡忍無可忍,上書說自己有病,竟然就這麼走了。

  皇帝還是不理。

  最後一個也走了。

  內閣沒人呆,首輔沒人幹,經過萬曆的不懈努力,朝廷終於達到了傳說中的最高境界——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自明代開國以來,只有朱元璋在的時候,既無宰相,也無內閣,時隔多年,萬曆同志終於重現往日榮光。

  而對於這一空前絕後的盛況,萬曆很是沉得住氣,沒人就沒人,日子還不是照樣過?

  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日子沒法過了。

  因為內閣是聯繫大臣和皇帝的重要渠道,而且內閣有票擬權,所有的國家大事,都由其擬定處理意見,然後交由皇帝審閱批准。所以即使皇帝不干活,國家也過得去。

  朱元璋不用宰相和內閣,原因在於他是勞模,什麼都能幹。而萬曆先生連文件都懶得看,你要他去幹首輔的活,那就是白日做夢。

  朝廷陷入了全面癱瘓,這麼下去,眼看就要破產清盤,萬曆也急了,下令要大臣們推舉內閣人選。

  幾番周折後,於慎行、葉向高、李廷機三人成功入閣,班子總算又搭起來了。

  但這個內閣並沒有首輔,因為萬曆特意空出了這個位置,準備留給一個熟人。

  這個人就是王錫爵,雖說已經告老還鄉,但憶往昔,崢嶸歲月稠。

  之前共背黑鍋的革命友誼,給萬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派出專人,去請王錫爵重新出山,並同時請教他一個問題。

  王錫爵不出山。

  由於此前被人坑過一次,加上都七十四歲了,王錫爵拒絕了萬曆的下水邀請,但畢竟是多年戰友,還教過人家,所以,他解答了萬曆的那個疑問。

  萬曆的問題是,言官太過凶悍,應該如何應付。

  王錫爵的回答是,他們的奏疏你壓根別理(一概留中),就當是鳥叫(禽鳥之音)!

  我覺得,這句話十分之中肯。

  此外,他還針對當時的朝廷,說了許多意見和看法,為萬曆提供了借鑑。

  然後,他把這些內容寫成了密疏,派人送給萬曆。

  這是一封極為機密的信件,其內容如果被曝光,後果難以預料。

  所以王錫爵很小心,不敢找郵局,派自己家人攜帶這封密信,並反覆囑託,讓他務必親手交到朝廷,絕不能流入任何人的手中,也算是吸取之前申時行密疏走光的經驗。

  但他做夢也沒想到,這一次,他的下場會比申時行還慘。

  話說回來,這位送信的同志還是很敬業的,拿到信後立即出發,日夜兼程趕路,一路平安,直到遇見了一個人。

  當時他已經走到了淮安,準備停下來歇腳,卻聽說有個人也在這裡,於是他便去拜訪了此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李三才。

  李三才,字道甫,陝西臨潼人,時任都察院右僉都御史,鳳陽巡撫。

  這個名字,今天走到街上,問十個人估計十個都不知道,但在當年,卻是天下皆知。

  關於此人的來歷,只講一點就夠了:

  二十年後,魏忠賢上台時,編了一本東林點將錄,把所有跟自己作對的人按照水滸一百單八將稱號,以實力排序,而排在此書第一號的,就是托塔天王李三才。

  總而言之,這是一個十分厲害的人物。

  因為淮安正好歸他管,這位送信人原本認識李三才,到了李大人的地頭,就去找他敘舊。

  兩人久別重逢,聊著聊著,自然是要吃飯,吃著吃著,自然是要喝酒,喝著喝著,自然是要喝醉。

  送信人心情很好,聊得開心,多喝了幾杯,喝醉了。

  李三才沒有醉,事實上,他非常清醒,因為他一直盯著送信人隨身攜帶的那口箱子。

  在安置了送信人後,他打開了那個箱子,因為他知道,裡面必定有封密信。

  得知信中內容之後,李三才大吃一驚,但和之前那位洩露申時行密疏的羅大紘不同,他並不打算公開此信,因為他有更為複雜的政治動機。

  手握著這封密信,李三才經過反覆思考,終於決定:篡改此信件。

  在他看來,篡改信件,更有利於達到自己的目的。

  所謂篡改,其實就是重新寫一封,再重新放進盒子裡,讓這人送過去,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再一細看,他就開始感嘆:王錫爵真是個老狐狸。

  古代沒有加密電報,所以在傳送機密信件時,往往信上設有暗號,兩方約定,要麼多寫幾個字,要麼留下印記,以防被人調包。

  李三才手中拿著的,就是一封絕對無法更改的信,倒不是其中有什麼密碼,而是他發現,此信的寫作者,是王時敏。

  王時敏,是王錫爵的孫子,李三才之所以認定此信系他所寫,是因為這位王時敏還有一個身份——著名書法家。

  這是真沒法了,明天人家就走了,王時敏的書法天下皆知,就自己這筆字,學都沒法學,短短一夜時間,又練不出來。

  無奈之下,他只好退而求其次,抄錄了信件全文,並把信件放了回去。

  第二天,送信人走了,他還要急著把這封密信交給萬曆同志。

  當萬曆收到此信時,絕不會想到,在他之前,已經有很多人知道了信件的內容,而其中之一,就是遠在無錫的普通老百姓顧憲成。

  這件事可謂疑團密佈,大體說來,有幾個疑點:

  送信人明知身負重任,為什麼還敢主動去拜會李三才,而李三才又為何知道他隨身帶有密信,之後又要篡改密信呢?

  這些問題,我可以回答。

  送信人去找李三才,是因為李大人當年的老師,就是王錫爵。

  非但如此,王錫爵還曾對人說,他最喜歡的學生,就是李三才。

  兩人關係非常的好,所以這位送信人到了淮安,才會去找李大人吃飯。

  作為鳳陽巡撫,李三才算是封疆大吏,而且他本身就是都察院的高級官員,對中央的政治動向十分關心,皇帝為什麼找王錫爵,找王錫爵幹什麼,他都一清二楚,唯一不清楚的,就是王錫爵的答覆。

  最關鍵的問題來了,既然李三才是王錫爵的學生,還算他的親信,李三才同志為什麼要背後一刀,痛下殺手呢?

  因為在李三才的心中,有一個人,比王錫爵更加重要,為了這個人,他可以出賣自己的老師。

  萬曆二年(1574),李三才考中了進士,經過初期培訓,他分到戶部,當上了主事,幾年之後,另一個人考中進士,也來到了戶部當主事,這個人叫顧憲成。

  這之後他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史書上沒有寫,我也不知道,但是我驚奇地發現,當顧憲成和李三才在戶部做主事的時候,他們的上司竟然叫趙南星。

  聯想到這幾位後來在朝廷裡呼風喚雨的情景,我們有理由相信,在那些日子裡,他們談論的應該不僅僅是仁義道德,君子之交,暗室密謀之類的把戲也沒少玩。

  李三才雖然是東林黨,但道德水平明顯一般,他出賣王老師,只是因為一個目的——利益。

  只要細細分析一下,就能發現,李三才塗改信件的真正動機。

  當時的政治形勢看似明朗,實則複雜,新成立的這個三人內閣,可謂凶險重重,殺機無限。

  李廷機倒還好說,這個人性格軟弱,屬於和平派,誰也不得罪,誰也不搭理,基本可以忽略。

  於慎行就不同了,這人是朱賡推薦的,算是朱賡的人,而朱賡是沈一貫的人,沈一貫和王錫爵又是一路人,所以在東林黨的眼裡,朱賡不是自己人。

  剩下的葉向高,則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人,此後一系列重大事件中,他起到了極為關鍵的作用,此人雖不是東林黨,卻與其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是個合格的地下黨。

  這麼一擺,你就明白了,內閣三個人,一個好欺負,兩個搞對立,遇到事情,必定會僵持不下。

  僵持還算湊合,可要是王錫爵來了,和於慎行團結作戰,東林黨就沒戲了。

  雖然王錫爵的層次很高,公開表明自己不願去,但東林黨的同志明顯不太相信,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打開那封信,看個究竟。

  在那封信中,李三才雖然沒有看到重新出山的許諾,卻看到了毫無保留的支持,為免除後患,他決定篡改。

  然而由於寫字太差,沒法改,但也不能就此算數,為了徹底消除王錫爵的威脅,他抄錄並洩露了這封密信,而且特意洩露給言官。

  因為在信中,王錫爵說言官發言是鳥叫,那麼言官就是鳥人了。

  鳥人折騰事,是從來不遺餘力的。

  接下來的事情可謂順其自然,輿論大嘩,言官們奮筆疾書,把吃奶的力氣拿出來痛罵王錫爵,言辭極其憤怒,怎麼個憤怒法,舉個例子你就知道了。

  我曾翻閱過一位言官的奏疏,內容就不說了,單看名字,就很能提神醒腦——巨奸涂面喪心比私害國疏。

  如此重壓之下,王錫爵沒有辦法,只好在家靜養,從此不問朝政,後來萬曆幾次派人找他復出,他見都不見,連回信都不寫,估計是真的怕了。

  事情的發展,就此進入了顧憲成的軌道。

  王錫爵走了,朝廷再也沒有能擔當首輔的人選,於是李廷機當上了首輔,這位兄弟不負眾望,上任後不久就沒頂住罵,回家休養,誰叫也沒用,基本算是罷工了。

  而異類於慎行也不爭氣,剛上任一年就死了,就這樣,葉向高成為了內閣的首輔,也是唯一的內閣大臣。

  對手被剷除了,這是最好的結局。

  必須說明的是,所謂李三才和顧憲成的勾結,並不是猜測,因為在史料翻閱中,我找到了顧憲成的一篇文章。

  在文章中,有這樣幾句話:

  「木偶蘭溪、四明、嬰兒山陰、新建而已,乃在遏婁江之出耳。」

  「人亦知福清之得以晏然安於其位者,全賴婁江之不果出……密揭傳自漕撫也,豈非社稷第一功哉?」

  我看過之後,頓感毛骨悚然。

  這是兩句驚天動地的話,卻不太容易看懂,要看懂這句話,必須解開幾個密碼。

  第一句話中,木偶和嬰兒不用翻譯,關鍵在於新建、蘭溪、四明、山陰、以及婁江五個詞語。

  這五個詞,是五個地名,而在這裡,則是暗指五個人。

  新建,是指張位(新建人)、蘭溪,是指趙志皋(蘭溪人)、四明,是指沈一貫(四明人),山陰,是指朱賡(山陰人)。

  所以前半句的意思是,趙志皋和沈一貫不過是木偶,張位和朱賡不過是嬰兒!

  而後半句中的婁江,是指王錫爵(婁江人)。

  連接起來,我們就得到了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趙志皋、沈一貫、張位、朱賡都不要緊,最為緊要的,是阻止王錫爵東山再起!

  顧憲成,時任南直隸無錫縣普通平民,而趙、張、沈、朱四人中,除張位外,其餘三人都當過首輔,首輔者,宰相也,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然而這個無錫的平民,卻在自己的文章中,把這些不可一世的人物,稱為木偶、嬰兒。

  而從文字語氣中可以看出,他絕非單純發洩,而是確有把握,似乎在他看來,除了王錫爵外,此類大人物都不值一提。

  一個普通老百姓能牛到這個份上,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第二句話的玄機在於兩個關鍵詞語:福清和漕撫。

  福清所指的,就是葉向高,而漕撫,則是李三才。

  葉向高是福建福清人,李三才曾任漕運總督,把這兩個詞弄清楚後,我們就明白了這句話的意思:

  「大家都知道葉向高能安心當首輔,是因為王錫爵不出山……密揭這事是李三才捅出來的,可謂是為社稷立下第一功!」

  沒有王法了。

  一個平民,沒有任何職務,遠離京城上千里,但他說,內閣大臣都是木偶嬰兒。而現在的朝廷第一號人物能夠坐穩位置,全都靠他的死黨出力。

  縱觀二十四史,這種事情我沒有聽過,沒有看過。

  但現在我知道了,在看似雜亂無章的萬曆年間,在無休止的爭鬥和吵鬧裡,一股暗流正在湧動、在黑暗中集結,慢慢地伸出手,操縱所有的一切。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48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六章 謀殺

【瘋子】

  王錫爵徹底消停了,萬曆三十六年,葉向高正式登上寶座,成為朝廷首輔,此後七年之中,他是內閣第一人,也是唯一的人,史稱「獨相」。

  時局似乎毫無變化,萬曆還是不上朝,內閣還是累得半死,大臣還是罵個不停,但事實真相併非如此。

  在表象之下,政治勢力出現了微妙的變化,新的已經來了,舊的賴著不走,為了各自利益,雙方一直在苦苦地尋覓,尋覓一個致對方於死地的機會。

  終於,他們找到了那個最好、最合適的機會——太子。

  太子最近過得還不錯,自打妖書案後,他很是清淨了幾年,確切地說,是九年。

  萬曆四十一年(1613),一個人寫的一封報告,再次把太子拖下了水。

  這個人叫王曰乾,時任錦衣衛百戶,通俗點說,是個特務。

  這位特務向皇帝上書,說他發現了一件非常離奇的事情:有三個人集會,剪了三個紙人,上面分別寫著皇帝、皇太后、皇太子的名字,然後在上面釘了七七四十九個鐵釘(真是不容易)。釘了幾天後,放火燒掉。

  這是個複雜的過程,但用意很簡單——詛咒,畢竟把釘子釘在紙人上,你要說是祈福,似乎也不太靠譜。

  這也就罷了,更麻煩的是,這位特務還同時報告,說這事是一個太監指使的,偏偏這個太監,又是鄭貴妃的太監。

  於是事情鬧大了,奏疏送到皇帝那裡,萬曆把桌子都給掀了,深更半夜睡不著覺,四下亂轉,急得不行。太子知道後,也是心急火燎,唯恐事情鬧大,鄭貴妃更是哭天喊地,說這事不是自己幹的。

  大家都急得團團轉,內閣的葉向高卻悄無聲息,萬曆氣完了,也想起這個人了,當即大罵:

  「出了這麼大的事,這人怎麼不說話!?」(此變大事,宰相何無言)

  此時,身邊的太監遞給他一件東西,很快萬曆就說了第二句話:

  「這下沒事了。」

  這件東西,就是葉向高的奏疏,事情剛出,就送上來了。

  奏疏的內容大致是這樣的:

  陛下,此事的原告(指王曰乾)和被告(指詛咒者)我都知道,全都是無賴混混,之前也曾鬧過事,還被司法部門(刑部)處理過,這件事情和以往的妖書案很相似,但妖書案是匿名,無人可查,現在原告被告都在,一審就知道,皇上你不要聲張就行了。

  看完這段話,我的感覺是:這是個絕頂聰明的人。

  葉向高的表面意思,是說這件事情,是非曲折且不論,但不宜鬧大,只要你不說,我不說,把這件事情壓下去,一審就行。

  這是一個不符合常理的抉擇。因為葉向高,是東林黨的人,而東林黨,是支持太子的,現在太子被人詛咒,應該一查到底,怎能就此打住呢?

  事實上,葉向高是對的。

  第二天,葉向高將王曰乾送交三法司審訊。

  這是個讓很多人疑惑的決定,這人一審,事情不就鬧大了嗎?

  如果你這樣想,說明你很單純,因為就在他吩咐審訊的後一天,王曰乾同志就因不明原因,不明不白地死在了監牢裡,死因待查。

  什麼叫黑?這就叫黑。

  而只要分析當時的局勢,揭開幾個疑點,你就會發現葉向高的真實動機:

  首先,最大的疑問是:這件事情是不是鄭貴妃干的,答案:無所謂。

  自古以來,詛咒這類事數不勝數,說穿了就是想除掉一個人,又沒膽跳出來,在家做幾個假人,罵罵出出氣,是純粹的阿Q 精神。一般也就是老大媽乾乾(這事到今天還有人幹,有多種形式,如「打小人」),而以鄭貴妃的智商,正好符合這個檔次,說她真干,我倒也信。

  但問題在於,她幹沒幹並不重要,反正鐵釘紮在假人上,也扎不死人,真正重要的是,這件事不能查,也不能有真相。

  追查此事,似乎是一個太子向鄭貴妃復仇的機會,但事實上,卻是不折不扣的陷阱。

  原因很簡單,此時朱常洛已經是太子,只要沒有什麼大事,到時自然接班,而鄭貴妃一哭二鬧三上吊之類的招數,鬧了十幾年,早沒用了。

  但如若將此事搞大,再驚動皇帝,無論結果如何,對太子只好壞處,沒有好處。因為此時太子要做的,只有一件事情——等待。

  事實證明,葉向高的判斷十分正確,種種跡象表明,告狀的王曰乾和詛咒的那幫人關係緊密,此事很可能是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某些人(不一定是鄭貴妃),為了某些目的,想把水攪渾,再混水摸魚。

  久經考驗的葉向高同志識破了圈套,危機成功度過了。

  但太子殿下一生中最殘酷的考驗即將到來,在兩年之後。

  萬曆四十三年(1615)五月初四日,黃昏。

  太子朱常洛正在慈慶宮中休息,萬曆二十九年他被封為太子,住到了這裡,但他爹人品差,基礎設施一應具缺,要啥都不給,連身邊的太監都是人家淘汰的,皇帝不待見,大臣自然也不買賬,平時誰都不上門,十分冷清。

  但這一天,一個特別的人已經走到他的門前,並將以一種特別的方式問候他。

  他手持一根木棍,進入了慈慶宮。

  此時,他與太子的距離,只有兩道門。

  第一道門無人看守,他邁了過去。

  在第二道門,他遇到了阻礙。

  一般說來,重要國家機關的門口,都有荷槍實彈的士兵站崗,就算差一點的,也有幾個保安,實在是打死都沒人問的,多少還有個老大爺。

  明代也是如此,錦衣衛、東廠之類的自不必說,兵部吏部門前都有士兵看守,然而太子殿下的門口,沒有士兵,也沒有保安,甚至連老大爺都沒有。

  只有兩個老太監。

  於是,他揮舞木棍,打了過去。

  眾所周知,太監的體能比平常人要差點(練過寶典除外),更何況是老太監。

  很快,一個老太監被打傷,他越過了第二道門,向著目標前進。

  目標,就在前方的不遠處。

  然而太監雖不能打,卻很能喊,在尖利的呼叫聲下,其他太監們終於出現了。

  接下來的事情還算順理成章,這位仁兄拿的畢竟不是衝鋒槍,而他本人不會變形,不會變身,也沒能給我們更多驚喜,在一群太監圍攻下,終於束手就擒。

  當時太子正在慈慶宮裡,接到報告後並不驚慌,畢竟人抓住了,也沒進來,他下令將此人送交宮廷守衛處理,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小事。

  但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將遠遠超出他的想像。

  人抓住了,自然要審,按照屬地原則,哪裡發案由哪裡的衙門審,可是這個案子不同,皇宮裡的案子,難道你讓皇帝審不成?

  推來推去,終於確定,此案由巡城御史劉廷元負責審訊。

  審了半天,劉御史卻得出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結論——這人是個瘋子。

  因為無論他好說歹說,利誘威脅,這人的回答卻是驢唇不對馬嘴,壓根就不對路,還時不時蹦出幾句誰也聽不懂的話,算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於是幾輪下來,劉御史也不審了,如果再審下去,他也得變成瘋子。

  但要說一點成就沒有,那也不對,這位瘋子交代,他叫張差,是薊州人,至於其他情況,就一無所知了。

  這個結果雖然不好,卻很合適,因為既然是個瘋子,自然就能幹瘋子的事,他闖進皇宮打人的事情就有解釋了,沒有背景、沒有指使,瘋子嘛,也不認路,糊裡糊塗到皇宮,糊裡糊塗打了人,很好,很好。

  不錯,不錯,這事要放在其他朝代,皇帝一壓,大臣一捧,也就結了。

  可惜,可惜,這是在明朝。

  這事剛出,消息就傳開了,街頭巷尾人人議論,朝廷大臣們更不用說,每天說來說去就是這事,而大家的看法也很一致:這事,就是鄭貴妃干的。

  所謂輿論,就是群眾的議論,隨著議論的人越來越多,這事也壓不下去了,於是萬曆親自出馬,吩咐三法司會審此案。

  說是三法司,其實只有刑部,審訊的人檔次也不算高,尚書侍郎都沒來,只是兩個郎中(正廳級)。

  但這二位的水平,明顯比劉御史要高,幾番問下來,竟然把事情問清楚了。

  偵辦案件,必須找到案件的關鍵,而這個案子的關鍵,不是誰幹了,而是為什麼干,也就是所謂的:動機。

  經過一番詢問,張差說出了自己的動機:在此前不久,他家的柴草堆被人給燒了,他氣不過,到地方衙門伸冤,地方不管,他就到京城來上訪,結果無意中闖入了宮裡,心裡害怕,就隨手打人,如此而已。

  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張差的說法,那就是扯淡。

  柴草被人燒了,就要到京城上訪,這個說法充分說明了這樣一點:

  張差即使不是個瘋子,也是個傻子。

  因為這實在不算個好理由,要換個人,怎麼也得編一個房子燒光,惡霸魚肉百姓的故事,大家才同情你。

  況且到京城告狀的人多了去了,有幾個能進宮,宮裡那麼大,怎麼偏偏就到了太子的寢宮,您還一個勁地往裡闖?

  對於這一點,審案的兩位郎中心裡自然有數,但領導意圖他們更有數,這件事,只能往小了辦。

  這兩位郎中的名字,分別是胡士相、岳駿聲,之所以提出他們的名字,是因為這兩個人,絕非等閒之輩。

  於是在一番討論之後,張差案件正式終結,犯人動機先不提,犯人結局是肯定的——死刑(也算殺人滅口)。

  但要殺人,也得有個罪名,這自然難不倒二位仁兄,不愧是刑部的人,很有專業修養,從大明律裡,找到這麼一條:宮殿射箭、放彈、投磚石傷人者,按律斬。

  為什麼傷人不用管,傷什麼人也不用管,案件到此為止,就這麼結案,大家都清淨了。

  如此結案,也算難得糊塗,事情的真相,將就此被徹底埋葬。

  然而這個世界上,終究還是有不糊塗,也不願意裝糊塗的人。

  五月十一日,刑部大牢。

  七天了,張差已經完全習慣了獄中的生活,目前境況,雖然和他預想的不同,但大體正常,裝瘋很有效,真相依然隱藏在他的心裡。

  開飯時間到了,張差走到牢門前,等待著今天的飯菜。

  但他並不知道,有一雙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視著他。

  根據規定,雖然犯人已經招供,但刑部每天要派專人提審,以防翻供。

  五月十一日,輪到王之采。

  王之采,字心一,時任刑部主事。

  主事,是刑部的低級官員,而這位王先生雖然官小,心眼卻不小,他是一個堅定的陰謀論者,認定這個瘋子的背後,必定隱藏著某些秘密。

  湊巧的是,他到牢房裡的時候,正好遇上開飯,於是他沒有出聲,找到一個隱蔽的角落,靜靜地注視著那個瘋子。

  因為在吃飯的時候,一個人是很難偽裝的。

  之後一切都很正常,張差平靜地領過飯,平靜地準備吃飯。

  然而王之采已然確定,這是一個有問題的人。

  因為他的身份是瘋子,而一個瘋子,是不會如此正常的。

  所以他立即站了出來,打斷了正在吃飯的張差,並告訴看守,即刻開始審訊。

  張差非常意外,但隨即鎮定下來,在他看來,這位不速之客和之前的那些大官,沒有區別。

  審訊開始,和以前一樣,張差裝瘋賣傻,但他很快就驚奇地發現,眼前這人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表演完畢後,現場又陷入了沉寂,然後,他聽到了這樣一句話:

  「老實說,就給你飯吃,不說就餓死你。」(實招與飯,不招當餓死)

  在我國百花齊放的刑訊逼供藝術中,這是一句相當搞笑的話,但凡審訊,一般先是民族大義、坦白從寬,之後才是什麼老虎凳、辣椒水。即使要利誘,也是陞官發財,金錢美女之類。

  而王主事的誘餌,只是一碗飯。

  無論如何,是太小氣了。

  事實證明,張差確實是個相當不錯的人,具體表現為頭腦簡單,思想樸素,在吃一碗飯和隱瞞真相、保住性命之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前者。

  於是他低著頭,說了這樣一句話:

  「我不敢說。」

  不敢說的意思,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說,而是知道了不方便說。

  王之采是個相當聰明的人,隨即支走了所有的人,然後他手持那碗飯,聽到了事實的真相:

  「我叫張差,是薊州人,小名張五兒,父親已去世。」

  「有一天,有兩個熟人找到我,帶我見了一個老公公(即太監),老公公對我說,你跟我去辦件事,事成後給你幾畝地,保你衣食無憂。」

  「於是我就跟他走,初四(即五月四日)到了京城,到了一所宅子裡,遇見另一個老公公。」

  「他對我說,你只管往裡走,見到一個就打死一個,打死了,我們能救你。」

  「然後他給我一根木棍,帶我進了宮,我就往裡走,打倒了一個公公,然後被抓住了。」

  王之采驚呆了。

  他沒有想到,外界的猜想竟然是真的,這的的確確,是一次策劃已久的政治暗殺。

  但他更沒有想到的是,這起暗殺事件竟然辦得如此愚蠢,眼前這位仁兄,雖說不是瘋子,但說是傻子倒也沒錯,而且既不是武林高手,也不是職業殺手,最多最多,也就是個彪悍的農民。

  作案過程也極其可笑,聽起來,似乎是群眾推薦,太監使用,順手就帶到京城,既沒給美女,也沒給錢,連星級賓館都沒住,一點實惠沒看到,就答應去打人,這種傻冒你上哪去找?

  再說凶器,一般說來,刺殺大人物,應該要用高級玩意,當年荊軻刺秦,還找來把徐夫人的匕首,據說是一碰就死,退一萬步講,就算是殺個老百姓,多少也得找把短刀,可這位兄弟進宮時,別說那些高級玩意,菜刀都沒一把,拿根木棍就打,算是怎麼回事。

  從頭到尾,這事怎麼看都不對勁,但畢竟情況問出來了,王之采不敢怠慢,立即上報萬曆。

  可是奏疏送上去後,卻沒有絲毫回音,皇帝陛下一點反應都沒有。

  但這早在王之采的預料之中,他老人家早就抄好了副本,四處散發,本人也四處鼓搗,造輿論要求公開的審判。

  他這一鬧,另一個司法界大腕,大理寺丞王士昌跳出來了,也跟著一起嚷嚷,要三法司會審。

  可萬曆依然毫無反應,這是可以理解的,要知道,人家當年可是經歷過爭國本的,上百號人一擁而上,那才是大世面,這種小場面算個啥。

  照此形勢,這事很快就能平息下去,但皇帝陛下沒有想到,他不出聲,另一個人卻跳了出來。

  這個人,就是鄭貴妃的弟弟鄭國泰。

  事情的起因,只是一封奏疏。

  就在審訊筆錄公開後的幾天,司正陸大受上了一封奏疏,提出了幾個疑問:

  既然張差說有太監找他,那麼這個太監是誰?他曾到京城,進過一棟房子,房子在哪裡?有個太監和他說過話,這個太監又是誰?

  這倒也罷了,在文章的最後,他還扯了句無關痛癢的話,大意是,以前福王冊封的時候,我曾上疏,希望提防奸邪之人,今天果然應驗了!

  這話雖說有點指桑罵槐,但其實也沒說什麼,可是鄭國泰先生偏偏就蹦了出來,寫了封奏疏,為自己辯解。

  這就是所謂對號入座,它形象地說明,鄭國泰的智商指數,和他的姐姐基本屬同一水準。

  這還不算,在這封奏疏中,鄭先生又留下了這樣幾句話:

  有什麼推翻太子的陰謀?又主使過什麼事?收買亡命之徒是為了什麼?……這些事我想都不敢想,更不敢說,也不忍聽。

  該舉動生動地告訴我們,原來蠢字是這麼寫的。

  鄭先生的腦筋實在愚昧到了相當可以的程度,這種貨真價實的此地無銀三百兩,言官們自然不會放過,很快,工科給事中何士晉就做出了反應,相當激烈的反應:

  「誰說你推翻太子!誰說你主使!誰說你收買亡命之徒!你既辯解又招供,欲蓋彌彰!」

  鄭國泰啞口無言,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已經收不住了。

  此時,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事實真相即將大白於天下,除了王之采。

  初審成功後,張差案得以重審,王之采也很是得意了幾天,然而不久之後,他才發現,自己忽視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

  張差裝瘋非常拙劣,為碗飯就開口,為何之前的官員都沒看出來呢?

  思前想後,他得出了一個非常可怕的結論:他們是故意的。

  第一個值得懷疑的,就是首先審訊張差的劉廷元,張差是瘋子的說法,即源自於此,經過摸底分析,王之采發現,這位御史先生,是個不簡單的角色。

  此人雖然只是個巡城御史,卻似乎與鄭國泰有著緊密的聯繫,而此後覆審的兩位刑部郎中胡士相、岳駿聲,跟他交往也很密切。

  這似乎不奇怪,雖然鄭國泰比較蠢,實力還是有的,畢竟福王受寵,主動投靠的人也不少。

  但很快他就發覺,事情遠沒有他想像的那麼簡單。

  因為幾天後,刑部決定重審案件,而主審官,正是那位曾認定劉廷元結論的郎中,胡士相。

  胡士相,時任刑部山東司郎中,就級別而言,他是王之采的領導,而在審案過程中,王主事驚奇地發現,胡郎中一直閃爍其辭,咬定張差是真瘋,遲遲不追究事件真相。

  一切的一切,給了王之采一個深刻的印象:在這所謂瘋子的背後,隱藏著一股龐大的勢力。

  而劉廷元、胡士相,只不過是這股勢力的冰山一角。

  但讓他疑惑不解的是,指使這些人的,似乎並不是鄭國泰,雖然他們拚命掩蓋真相,但鄭先生在朝廷裡人緣不好,加上本人又比較蠢,要說他是後台老闆,實在是抬舉了。

  那麼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王之采的感覺是正確的,站在劉廷元、胡士相背後的那個影子,並不是鄭國泰。

  這個影子的名字,叫做沈一貫。

  就沈一貫的政績而言,在史書中也就是個普通角色,但事實上,這位仁兄的歷史地位十分重要,是明朝晚期研究的重點人物。

  因為這位兄弟的最大成就,並不是搞政治,而是搞組織。

  我們有理由相信,在工作期間,除了日常政務外,他一直在幹一件事——拉人。

  怎麼拉,拉了多少,這些都無從查證,但有一點我們是確定的,那就是這個組織的招人原則——浙江人。

  沈一貫,是浙江四明人,在任人唯親這點上,他和後來的同鄉蔣介石異曲同工,於是在親信的基礎上,他建立了一個老鄉會。

  這個老鄉會,在後來的中國歷史上,被稱為浙黨。

  這就是沈一貫的另一面,他是朝廷的首輔,也是浙黨的領袖。

  應該說,這是一個明智的決定,因為你必須清楚地認識到這樣一點:

  在萬曆年間,一個沒有後台(皇帝),沒有親信(死黨)的首輔,是絕對坐不穩的。

  所以沈一貫幹了五年,葉向高幹了七年,所以趙志皋被人踐踏,朱賡無人理會。

  當然,搞老鄉會的絕不僅僅是沈一貫,除浙黨外,還有山東人為主的齊黨,湖廣人(今湖北湖南)為主的楚黨。

  此即歷史上著名的齊、楚、浙三黨。

  這是三個能量極大、戰鬥力極強的組織,因為組織的骨幹成員,就是言官。

  言官,包括六部給事中,以及都察院的御史,給事中可以干涉部領導的決策,和部長(尚書)平起平坐,對中央事務有很大的影響。

  而御史相當於特派員,不但可以上書彈劾,還經常下到各地視察,高級御史還能擔任巡撫。

  故此,三黨的成員雖說都是些六七品的小官,拉出來都不起眼,卻是相當的厲害。

  必須說明的是,此前明代二百多年的歷史中,雖然拉幫結派是家常便飯,但明目張膽地搞組織,並無先例,先例即由此而來。

  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謎團。

  早不出來,晚不出來,為何偏偏此時出現?

  而更有趣的是,三黨之間並不敵對,也不鬥爭,反而和平互助,這實在是件不符合傳統的事情。

  存在即是合理,一件事情之所以發生,是因為它有發生的理由。

  有一個理由讓三黨陸續成立,有一個理由讓他們相安無事。是的,這個理由的名字,叫做東林黨。

  無錫的顧憲成,只是一個平民,他所經營的,只是一個書院,但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書院可以藐視當朝的首輔,說他們是木偶、嬰兒,這個書院可以阻擋大臣復起,改變皇帝任命。

  大明天下,國家決策,都操縱在這個老百姓的手中。從古至今,如此牛的老百姓,我沒有見過。

  無論是在野的顧憲成、高攀龍、趙南星,還是在朝的李三才,葉向高,都不是省油的燈,東林黨既有社會輿論,又有朝廷重臣,要說它是純道德組織,鬼才信,反正我不信。

  連我都不信了,明朝朝廷那幫老奸巨滑的傢伙怎麼會信,於是,在這樣一個足以影響朝廷,左右天下的對手面前,他們害怕了。

  要克服畏懼,最有效、最快捷的方法,就是找一個人來和你一起畏懼。

  史云:明朝亡於黨爭。我云:黨爭,起於此時。

  劉廷元、胡士相不是鄭國泰的人,鄭先生這種白痴是沒有組織能力的,他們真正的身份,是浙黨成員。

  但疑問在於,沈一貫也擁立過太子,為何要在此事上支持鄭國泰呢?

  答案是,對人不對事。

  沈一貫並不喜歡鄭國泰,更不喜歡東林黨,因為公憤。

  所謂公憤,是他在當政時,顧憲成之類的人總在公事上跟他過不去,他很憤怒,故稱公憤。

  不過,他最不喜歡的那個人,卻還不是東林黨——葉向高,因為私仇,三十二年的私仇。

  三十二年前(萬曆十一年1583)葉向高來到京城,參加會試。

  葉向高,字進卿,福建福清人,嘉靖三十八年生人。

  必須承認,他的運氣很不好,剛剛出世,就經歷了生死考驗。

  因為在嘉靖三十八年,倭寇入侵福建,福清淪陷,確切地說,淪陷的那一天,正是葉向高的生日。

  據說他的母親為了躲避倭寇,躲在了麥草堆裡,倭寇躲完了,孩子也生出來了,想起來實在不容易。

  大難不死的葉向高,倒也沒啥後福,為了躲避倭寇,一兩歲就成了游擊隊,鬼子一進村,他就跟著母親躲進山裡,我相信,幾十年後,他的左右逢源,機智狡猾,就是在這打的底。

  倭寇最猖獗的時候,很多人都丟棄了自己的孩子(累贅),獨自逃命,也有人勸葉向高的母親,然而她說:

  「要死,就一起死。」

  但他們終究活了下來,因為另一個偉大的明代人物——戚繼光。

  【考試】

  嘉靖四十一年(1562),戚繼光發動橫嶼戰役,攻克橫嶼,收復福清,並最終平息了倭患。

  必須說明,當時的葉向高,不叫葉向高,只有一個小名,這個小名在今天看來不太文雅,就不介紹了。

  向高這個名字,是他父親取的,意思是一步一步,向高處走。

  事實告訴我們,名字這個東西,有時候改一改,還是很有效的。

  隆慶六年(1572),葉向高十四歲,中秀才。

  萬曆七年(1579),葉向高二十一歲,中舉人。

  萬曆十一年(1583),葉向高二十五歲,第二次參加會試。考試結束,他的感覺非常好。

  結果也驗證了他的想法,他考中了第七十八名,成為進士。現在,在他的面前,只剩下最後一關——殿試。

  殿試非常順利,翰林院的考官對葉向高十分滿意,決定把他的名次排為第一,遠大前程正朝著葉向高招手。

  然而,接下來的一切,卻發生了出人意料的變化。

  因為從此刻起,葉向高就與沈一貫結下了深仇大恨,雖然此前,他們從未見過。

  要解釋清楚的是,葉向高的第七十八名,並非全國七十八名,而是南卷第七十八名。

  明代的進士,並不是全國統一錄取,而是按照地域,分配名額,具體分為三個區域,南、北、中,錄取比例各有不同。

  所謂南,就是淮河以南各省,比例為55%。北,就是淮河以北,比例為35%。而中,是指雲貴川三省,以及鳳陽,比例為10%。

  具體說來是這麼個意思,好比朝廷今年要招一百個進士,那麼分配到各地,就是南部五十五人,北部三十五人,中部十人。這就意味著,如果你是南部人,在考試中考到了南部第五十六名,哪怕你成績再好,文章寫得比北部第一名還好,你也沒法錄取。

  而如果你是中部人,哪怕你文章寫得再差,在南部只能排到幾百名後,但只要能考到中部卷前十名,你就能當進士。

  這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規定,從二百多年前,朱元璋登基時,就開始執行了,起因是一件非常血腥的政治案件——南北榜案件。這個案件是筆糊塗賬,大體意思是一次考試,南方的舉人考得很好,好到北方沒幾個能錄取的,於是有人不服氣,說是考官舞弊,事情鬧得很大,搞到老朱那裡,他老人家是個實在人,也不爭論啥,大筆一揮就干掉了上百人。

  可干完後,事情還得解決,因為實際情況是,當年的北方教學質量確實不如南方,你把人殺光了也沒轍。無奈之下,只好設定南北榜,誰都別爭了,就看你生在哪裡,南方算你倒霉,北方算你運氣。

  到明宣宗時期,事情又變了,因為雲貴川一帶算是南方,可在當年是蠻荒之地,別說讀書,混碗飯吃都不容易,要和南方江浙那撥人對著考,就算是絕戶。於是皇帝下令,把此地列為中部,作為特區,而鳳陽,因為是朱元璋的老家,還特別窮,特事特辦,也給列了進去。

  當然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基礎不同,底子不同,在考試上,你想一夜之間人類大同,那是不可能的,所以現在這套理論還在用。我管這個,叫考試地理決定論。

  這套理論很殘酷,也很真實,主要是玩機率,看你在哪投胎。

  比如你要是生在山東、江蘇、湖北之類的地方,就真是阿彌陀佛了,這些地方經常盤踞著一群讀書不要命的傢伙,據我所知,有些「鄉鎮中學」(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學生,高二就去高考(不記成績),大都能考六百多分(七百五十分滿分),美其名曰:鍛鍊素質,明年上陣。

  每念及此,不禁膽顫心驚,跟這幫人做鄰居的結果是:如果想上北大,六百多分,只是個起步價。

  應該說,現在還是有所進步的,逼急還能玩點陰招,比如說……

  更改戶口。

  不幸的是,明代的葉向高先生沒法玩這招,作為南卷的佼佼者,他有很多對手,其中的一個,叫做吳龍徴。

  這位吳先生,也是福建人,但他比其他對手厲害得多,因為他的後台叫沈一貫。

  按沈一貫的想法,這個人應該是第一,然後進入朝廷,成為他的幫手,可是葉向高的出現,卻打亂了沈一貫的部署。

  於是,沈一貫準備讓葉向高落榜,至少也不能讓他名列前茅。

  而且他認定,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就是這次考試的主考官。

  但是很可惜,他沒有成功,因為一個更牛的人出面了。

  主考官固然大,可再大,也大不過首輔。

  葉向高雖然沒有關係,卻有實力。文章寫得實在太好,好到其他考官不服氣,把這事捅給了申時行,申大人一看,也高興得不行,把沈一貫叫過去,說這是個人才,必定錄取!

  這回沈大人鬱悶了,大老闆出面了,要不給葉向高飯碗,自己的飯碗也難保,但他終究是不服氣的,於是最終結果如下:

  葉向高,錄取,名列二甲第十二名。

  這是一個出乎很多人意料的結果,因為若要整人,大可把葉向高同志打發到三甲,就此了事,不給狀元,卻又給個過得去的名次,實在讓人費解。

  告訴你,這裡面學問大了。

  葉向高黃了自己的算盤,自然是要教訓的。但問題是,這人是申時行保的,申首輔也是個老狐狸,如果要敷衍他,是沒有好果子吃的,所以這個面子不但要給,還要給足。而二甲十二名,是最恰當的安排。

  因為根據明代規定,一般說來,二甲十二名的成績,可以保證入選庶吉士,進入翰林院,但這個名次離狀元相當遠,也不會太風光,噁心下葉向高,的確是剛剛好。

  但不管怎麼說,葉向高還是順順當當地踏上了仕途。此後的一切都很順利,直到十五年後。

  萬曆二十六年(1598),就在這一年,葉向高的命運被徹底改變,因為他等到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此時皇長子朱常洛已經出閣讀書,按照規定,應該配備講官,人選由禮部確定。

  眾所周知,雖說朱常洛不受待見,但按目前形勢,登基即位是遲早的事,只要拉住這個靠山,自然不愁前程。所以消息一出,大家走關係拉親戚,只求能混到這份差事。

  葉向高走不走後門我不敢說,運氣好是肯定的,因為決定人選的禮部侍郎郭正域,是他的老朋友。

  名單定了,報到了內閣,內閣壓住了,因為內閣裡有沈一貫。

  沈一貫是個比較一貫的人,十五年前那檔子事,他一直記在心裡,講官這事是張位負責,但沈大人看到葉向高的名字,便心急火燎跑去高聲大呼:

  「閩人豈可作講官?!」

  這句話是有來由的,在明代,福建一向被視為不開化地帶,沈一貫拿地域問題說事,相當陰險。

  張位卻不買賬,他也不管你沈一貫和葉向高有什麼恩怨,這人我看上了,就要用!

  於是,在沈一貫的磨牙聲中,葉向高正式上任。

  葉講官不負眾望,充分發揮主觀能動,在教書的同時,和太子建立了良好的私人關係。

  根據種種史料反映,葉先生應該是個相當靈活的人,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教書育人的同時,他還廣交了不少朋友,比如顧憲成,比如趙南星。

  老闆有了,朋友有了,地位也有了,萬事俱備,要登上拿最高的舞台,只欠一陣東風。

  一年後,風來了,卻是暴風。

  萬曆二十七年(1601),首輔趙志皋回家了,雖然沒死,也沒退,但事情是不管了,張位也走了,內閣,只剩下了沈一貫。

  缺了人就要補,於是葉向高的機會又來了。

  顧憲成是他的朋友,朱常洛是他的朋友,他所欠缺的,只是一個位置。

  他被提名了,最終卻未能入閣,因為內閣,只剩下了沈一貫。

  麻煩遠未結束,內閣首輔沈一貫大人終於可以報當年的一箭之仇了,不久後,葉向高被調出京城,到南京擔任禮部右侍郎。

  南京禮部主要工作,除了養老就是養老,這就是四十歲的葉向高的新崗位,在這裡,他還要呆很久。

  很久是多久?十年。

  這十年之中,朝廷裡很熱鬧,冊立太子、妖書案,搞得轟轟烈烈。

  而葉向高這邊,卻是太平無事。

  整整十年,無人理,無人問,甚至也無人罵、無人整。

  葉向高過得很太平,也過得很慘,慘就慘在連整他的人都沒有。

  對於一個政治家而言,最痛苦的懲罰不是免職、不是罷官,而是遺忘。

  葉向高,已經被徹底遺忘了。

  一個前程似錦的政治家,在政治生涯的黃金時刻,被冷漠地拋棄,對葉向高而言,這十年中的每一天,全都是痛苦的掙扎。

  但十餘年之後,他將感謝沈一貫給予他的痛苦經歷,要想在這個冷酷的地方生存下去,同黨是不夠的,後台也是不夠的,必須親身經歷殘酷的考驗和磨礪,才能在歷史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因為他並不是一個普通的首輔,在不久的未來,他將超越趙志皋、張位、甚至申時行、王錫爵。他的名字將比這些人更為響亮奪目。

  因為一個極為可怕的人,正在前方等待著他。而他,將是唯一能與之抗衡的人。這個人,叫做魏忠賢。

  萬曆三十五年(1607),沈一貫終於走了,年底,葉向高終於來了。

  但沈一貫的一切,都留了下來,包括他的組織,他的勢力,以及他的仇恨。

  所以劉廷元、胡士相也好,瘋子張差也罷,甚至這件事情是否真的發生過,根本就不要緊。

  梃擊,不過是一個傻子的愚蠢舉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這件事情,能夠打倒什麼,得到什麼。

  東林黨的方針很明確,擁立朱常洛,並借梃擊案打擊對手,掌控政權。

  所以浙黨的方針是,平息梃擊案,了結此事。

  而王之采,是一個找麻煩的人。

  這才是梃擊案件的真相。

  對了,還忘了一件事:雖然沒有跡象顯示王之采和東林黨有直接聯繫,但此後東林黨敵人列出的兩大名單(點將錄、朋黨錄)中,他都名列前茅。

  【再審】

  王之采並不簡單,事實上,是很不簡單。

  當他發現自己的上司胡士相有問題時,並沒有絲毫畏懼,因為他去找了另一個人——張問達。

  張問達,字德允,時任刑部右侍郎,署部事。

  所謂刑部右侍郎、署部事,換成今天的話說,就是刑部常務副部長。也就是說,他是胡士相的上司。

  張問達的派系並不清晰,但清晰的是,對於胡士相和稀泥的做法,他非常不滿。接到王之采的報告後,他當即下令,由刑部七位官員會審張差。

  這是個有趣的組合,七人之中,既有胡士相,也有王之采,可以聽取雙方意見,又不怕人搗鬼,而且七個人審訊,可以少數服從多數。

  想法沒錯,做法錯了。因為張問達遠遠低估了浙黨的實力。

  在七個主審官中,胡士相併不孤單,大體說來,七人之中,支持胡士相,有三個人,支持王之采的,有兩個。

  於是,審訊出現了戲劇化的場景。

  張差恢復了理智,經歷了王之采的突審和反覆,現在的張差,已經不再是個瘋子,他看上去,十分平靜。

  主審官陸夢龍發問:

  「你為什麼認識路?」

  這是個關鍵的問題,一個平民怎樣來到京城,又怎樣入宮,秘密就隱藏在答案背後。

  順便說明一下:陸夢龍,是王之采派。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等待,沒有反覆,他們很快就聽到了這個關鍵的答案:

  「我是薊州人,如果沒有人指引,怎麼進得去?」

  此言一出,事情已然無可隱瞞。

  再問:

  「誰指引你的?」

  答:

  「龐老公,劉老公。」

  完了,完了。

  雖然張差沒有說出這兩個人的名字,但大家的人心中,都已經有了確切的答案。

  龐老公,叫做龐保,劉老公,叫做劉成。

  大家之所以知道答案,是因為這兩個人的身份很特殊——他們是鄭貴妃的貼身太監。

  陸夢龍呆住了,他知道答案,也曾經想過無數次,卻沒有想到,會如此輕易地得到。

  就在他驚愕的那一瞬間,張差又說出了更讓人吃驚的話:

  「我認識他們三年了,他們還給過我一個金壺,一個銀壺。」(予我金銀壺各一)

  陸夢龍這才明白,之前王之采得到的口供也是假的,真相剛剛開始!

  他立即厲聲追問道:

  「為什麼(要給你)?!」

  回答乾淨利落,三個字:

  「打小爺!」

  聲音不大,如五雷轟頂。

  因為所有人都知道,所謂小爺,就是太子爺朱常洛。

  現場頓時大亂,公堂吵作一團,交頭接耳,而此時,一件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作為案件的主審官,胡士相突然拍案而起,大喝一聲:

  「不能再問了!」

  這一下大家又懵了,張差招供,您激動啥?

  但他的三位同黨當即反應過來,立刻站起身,表示審訊不可繼續,應立即結束。

  七人之中,四對三,審訊只能終止。

  但形勢已不可逆轉,王之采、陸夢龍立即將案件情況報告給張問達,張侍郎十分震驚。

  與此同時,張差的口供開始在朝廷內外流傳,輿論大嘩,很多人紛紛上書,要求嚴查此案。

  鄭貴妃慌了,天天跑到萬曆那裡去哭,但此時,局勢已無法挽回。

  然而,此刻壓力最大的人並不是她,而是張問達,作為案件的主辦人,他很清楚,此案背後,是兩股政治力量的死磕,還搭上太子、貴妃、皇帝,沒一個省油的燈。

  案子如果審下去,審出鄭貴妃來,就得罪了皇帝,可要不審,群眾那裡沒法交代,還會得罪東林、太子,小小的刑部右侍郎,這撥人裡隨便出來一個,就能把自己整死。

  總而言之,不能審,又不能不審。

  無奈之下,他抓耳撓腮,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解決方案。

  在明代的司法審訊中,檔次最高的就是三法司會審,但最隆重的,叫做十三司會審。

  明代的六部,長官為尚書、侍郎,部下設司,長官為郎中、員外郎,一般說來是四個司,比如吏部、兵部、工部、禮部都是四個司,分管四大業務,而刑部,卻有十三個司。

  這十三個司,分別是由明朝的十三個省命名,比如胡士相,就是山東司的郎中,審個案子,竟然把十三個司的郎中全都找來,真是煞費苦心。

  此即所謂集體負責制,也就是集體不負責,張問達先生水平的確高,看準了法不責眾,不願意獨自背黑鍋,毅然決定把大家拉下水。

  大家倒沒意見,反正十三個人,人多好辦事,打板子也輕點。

  可到審訊那天,人們才真切地感受到,中國人是喜歡熱鬧的。

  除了問話的十三位郎中外,王之采還帶了一批人來旁聽,加上看熱鬧的,足有二十多人,人潮洶湧,搞得跟菜市場一樣。

  這次張差真的瘋了,估計是看到這麼多人,心有點慌,主審官還沒問,他就說了,還說得特別徹底,不但交代了龐老公就是龐保,劉老公就是劉成,還爆出了一個驚人的內幕:

  按張差的說法,他絕非一個人在戰鬥,還有同夥,包括所謂馬三舅、李外父,姐夫孔道等人,是貨真價實的團夥作案。

  精彩的還沒完,在審訊的最後,張差一鼓作氣,說出了此案中最大的秘密:紅封教。

  紅封教,是個邪教,具體組織結構不詳,據張差同志講,組織頭領有三十六號人,他作案,就是受此組織指使。

  一般說來,湊齊了三十六個頭領,就該去當強盜了,這話似乎太不靠譜,但經事後查證,確有其事,刑部官員們再一查,就不敢查了,因為他們意外發現,紅封教的起源地,就是鄭貴妃的老家。

  而據某些史料反映,鄭貴妃和鄭國泰,就是紅封教的後台。這一點,我是相信的,因為和同時期的白蓮教相比,這個紅封教發展多年,卻發展到無人知曉,有如此成就,也就是鄭貴妃這類腦袋缺根弦的人才幹得出來。

  張差確實實在,可這一來,就害苦了浙黨的同胞們,審案時醜態百出,比如胡士相先生,負責做筆錄,聽著聽著寫不下去了,就把筆一丟了事,還有幾位浙黨郎中,眼看這事越鬧越大,竟然在堂上大呼一聲:

  「你自己認了吧,不要涉及無辜!」

  但總的說來,浙黨還是比較識相的,眼看是爛攤子,索性不管了,同意如實上報。

  上報的同時,刑部還派出兩撥人,一撥去找那幾位馬三舅、李外父,孔道姐夫,另一撥去皇宮,找龐保、劉成。

  於是鄭貴妃又開始哭了,幾十年來的保留劇目,屢試不爽,可這一次,萬曆卻對她說:

  「我幫不了你了。」

  這是明擺著的,張差招供了,他的那幫外父、姐夫一落網,再加上你自己的太監,你還怎麼跑?

  但老婆出事,不管也是不行的,於是萬曆告訴鄭貴妃,而今普天之下,只有一個人能救她,而這個人不是自己。

  「唯有太子出面,方可瞭解此事。」

  還有句更讓人難受的話:

  「這事我不管,你要親自去求他。」

  鄭貴妃又哭了,但這次萬曆沒有理她。

  於是不可一世的鄭貴妃收起了眼淚,來到了宿敵的寢宮。

  事實證明,鄭小姐裝起孫子來,也是巾幗不讓鬚眉,進去看到太子,一句不說就跪,太子也客氣,馬上回跪,雙方爬起來後,鄭貴妃就開始哭,一邊哭一邊說,我真沒想過要害你,那都是誤會。

  太子也不含糊,反應很快,一邊做垂淚狀(真哭是個技術活),一邊說,我明白,這都是外人挑撥,事情是張差自己幹的,我不會誤會。

  然後他叫來了自己的貼身太監王安,讓他當即擬文,表明自己的態度。隨即,雙方回顧了彼此間長達幾十年的傳統友誼,表示今後要加強溝通,共同進步,事情就此圓滿結束。

  這是一段廣為流傳的史料,其主題意境是,鄭貴妃很狡詐,朱常洛很老實,性格合理,敘述自然,所以我一直深信不疑,直到我發現了另一段史料,一段截然不同的史料:

  開頭是相同的,鄭貴妃去向萬曆哭訴,萬曆說自己沒辦法,但接下來,事情出現變化——他去找了王皇后。

  這是一個很聰明的舉動,因為皇后沒有幫派,還有威望,找她商量是再合適不過了。

  皇后的回答也直截了當:

  「此事我也無法,必須找太子面談。」

  很快,老實太子來了,但他給出的,卻是一個截然不同的答案:

  「此事必有主謀!」

  這句話一出來,明神宗臉色就變了,鄭貴妃更是激動異常,伸個指頭出來,對天大呼:

  「如果這事是我幹的,我就全家死光(奴家赤族)!」

  這句話說得實在太絕,於是皇帝也吼了一句:

  「這是我的大事,你全家死光又如何(稀罕汝家)?!」

  貴妃發火了,皇帝也發火了,但接下來的一句話,卻澆滅了所有人的激情:

  「我看,這件事情就是張差自己幹的。」

  說這句話的人,就是太子朱常洛。雖然幾秒鐘之前,他還曾信誓旦旦地要求追查幕後真兇。

  於是大家都滿意了,為徹底平息事端,萬曆四十三年(1615)五月二十八日,二十多年不上朝的萬曆先生終於露面了。他召來了內閣大臣、文武百官,以及自己的太子,皇孫,當眾訓話,大致意思是:

  自己和太子關係很好,你們該幹嘛就干嘛,少來瞎攪和,此案是張差所為,把他幹掉了事,就此定案,誰都別再折騰。

  太子的表現也很好,當眾抒發父子深情,給這出鬧劇畫上了圓滿句號。

  一天後,張差被凌遲處死,十幾天後,龐保和劉成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刑部大牢裡,就殺人滅口而言,幹得也還算相當利落。

  轟動天下的瘋子襲擊太子事件就此結束,史稱明宮三大案之「梃擊」。

  梃擊是一起複雜的政治案件,爭議極大,有很多疑點,包括幕後主使人的真實身份。

  因為鄭貴妃要想刺殺太子,就算找不到絕頂高手,到天橋附近找個把賣狗皮膏藥的,應該也不是問題,選來選去就找了個張差,啥功夫沒有,還養了他三年。這且不論,動手時連把菜刀都沒有,拿根木棍闖進宮,就想打死太子,相當無聊。

  所以有些人認為,梃擊案是朝廷某些黨派所為,希望混水摸魚,藉機鬧事,甚至有人推測此事與太子有關。因為這事過於扯淡,鄭貴妃不傻,絕不會這麼幹。

  但我的看法是,這事是鄭貴妃干的,因為她的智商,就是傻子水平。

  對於梃擊案,許多史書的評價大都千篇一律,鄭貴妃狡猾,萬曆昏庸,太子老實,最後老實的太子在正義的東林官員支持下,戰勝了狡猾的鄭貴妃。

  這都是蒙人的。

  仔細分析就會發現,鄭貴妃是個蠢人,萬曆老奸巨滑,太子也相當會來事,而東林官員們,似乎也不是那麼單純。

  所以事實的真相應該是,一個蠢人辦了件蠢事,被一群想挑事的人利用,結果被老滑頭萬曆鎮了下來,僅此而已。

  之所以詳細介紹此事,是因為我要告訴你:在接下來的敘述中,你將逐漸發現,許多你曾無比熟悉的人,其實十分陌生,許多你曾堅信的事實,其實十分虛偽,而這,不過是個開頭。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49
第6部:日落西山 第七章 不起眼的敵人

  以上,就是萬曆同志執政四十餘年的大致成就,具體說來,就是鬥爭、鬥爭、再鬥爭。

  先鬥倒張居正,再鬥爭國本、妖書、梃擊,言官、大臣、首輔輪番上陣,一天到晚忙活這些事,幾十年不上朝,國家是不怎麼管了,山東、山西、河南、江西及大江南北相繼告災,文書送上去,理都不理。而更滑稽的是,最大的受害者不是老百姓,而是官員。

  在萬曆年間,如果你考上進士,也別高興,因為考上了,未必有官做。

  一般說來,朝代晚期,總會出現大量貪官污吏,欺壓百姓,攤派剝削,但我可以很負責地講,萬曆年間這個問題很不嚴重,因為壓根就沒官。

  老子曾經說過,最好的國家,是老百姓不知道統治者是誰,從某個角度講,萬曆同志做到了。

  按照以往制度,六部給事中的名額,應該是五十餘人,而都察院的名額,應該是一百餘人。可到了萬曆三十五年,六部給事中只有四個人,而且其中五個部沒有都給事中,連個管事的都沒有,都察院的十三道御史,竟然只剩下五個人,干幾十個人的活,累得要死。

  更要命的是,都察院是監察機構,經常要到全國各地視察,五個人要巡全國十三個省,一年巡到頭,連家都回不去,其中最慘的一位兄弟,足足在外巡了六年,才找到個替死鬼,回了京城。

  基層御史只有五個,高層御史卻是一個都沒有,左都御史、右都御史經常空缺,都察院考勤都沒人管,來不來,幹不幹,全都靠自覺。

  最慘的,還是中央六部,當時的六部,部長副部長加起來,一共只有四個。禮部沒有部長,戶部只有一個副部長,工部連副部長都沒有,只有幾個郎中死頂。

  其實候補進士很多,想當官的人也多,可是萬曆同志就是不批,你能咋辦?

  最搞笑的是,即使萬曆批了,發了委任狀,你也當不了官。

  比如萬曆三十七年(1609),朝廷實在頂不住了,死磨硬泡,才讓萬曆先生批了幾百名官員的上任憑證。可是幾個月過去了,竟然無人上任,再一查才知道,憑證壓根就沒發。

  因為根據規定,發放憑證的是吏部都給事中,可這個職位壓根就沒人,鬼來發證?

  官員倒霉不說,還連累了犯人,到萬曆三十八年(1610), 刑部大牢裡已經關了上千名犯人,一直沒人管,有些小偷小摸的,審下來也就是個治安處罰,卻被關了好幾年,原因很簡單,刑部長官退了,又沒人接,這事自然無人理。

  不過犯人還是應該感到幸運,畢竟管牢房伙食的人還在。

  當官很難,辭官也難,你今天上完班,說明天我不干了,誰都不攔你,但要等你的辭職報告批下來,估計也得等個幾年。如果你等不及了,就這麼走也行,沒人追究你。

  總而言之,萬曆的這個政府,基本屬於無政府,如此看來,他應該屬於無政府主義者,思想如此超前,著實不易。

  一般說來,史料寫到這段,總是奮筆疾書,痛斥萬曆昏庸腐朽,政府實效,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而在我看來,持這種看法的,不是裝蒜,就是無知。

  因為事實絕非如此。萬曆年間,恰恰是明代經濟最發達的時期,所謂資本主義萌芽,正是興盛於此。

  而老百姓的生活,那真是滋潤,想幹什麼就干什麼,明初的時候,出去逛要村裡開介紹信,未經許可亂轉,抓住就是充軍。萬曆年間,別說介紹信,連戶口(黃冊)都不要了,你要有本事,跑到美國都沒人管你。

  至於日常活動,那就更不用說了,許多地方衙門裡壓根就沒官,也沒人收苛捐雜稅,貪污受賄,許多農民湧入城市打工,成為明代的農民工。

  這幫人也很自由,今天給你干幾天,明天給他干幾天,僱主大都是江浙一帶的老闆,雖說也有些不厚道的老闆拖欠民工工資,但大體而言,還算是守規矩。

  久而久之,城市的人越來越多,這些人就是所謂的市民,明代著名的市民文化由此而起,而最受廣大市民歡迎的文化讀物,就是《金瓶梅》、三言等等。

  按照現在的說法,這些書籍大都含有封建糟粕,應該限制傳播,至少也要寫個此處劃掉多少字之類的說明,但當時連政府都沒人管,哪有人理這個,什麼足本善本滿天飄,肆無忌憚。

  穿衣服也沒譜,朱元璋那時候,衣服的材料、顏色,都要按身份定,身份不到就不能穿,穿了就要打屁股,現在是沒人管了,想穿什麼穿什麼,還逐漸出現了性別混裝,也就是男人穿女裝,塗脂抹粉,搞女性化(不是太監),公然招搖過市,還大受歡迎。

  穿女裝還好,而更聳人聽聞的是,經常有些人(不是個把),什麼都沒穿,光著身子在市面上走來走去,即所謂裸奔。剛奔的時候還有人喊,奔久了也就見怪不怪了。

  至於思想,那更是沒法說,由於王守仁的心學大量傳播,特別是最為激進的泰州學派,狂得沒邊,什麼孔子孟子,三綱五常,那都是「放屁」、「假道學」,總而言之,打倒一切權威,藐視一切準則。

  封建禮教也徹底廢了,性解放潮流席捲全國,按照「二拍」的說法,女人離異再嫁,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青樓妓院如雨後春筍,豔情小說極其流行,湧現了許多優秀作者和忠實讀者群。今天流傳下來的所謂明代豔情文學,大都是那時的產物。

  說到這個份上,我也無話可說了。

  自然經濟,這是純粹的自然經濟。

  萬曆年間的真相大抵如此,一個政治紛亂,經濟繁榮、文化燦爛、生機勃勃的世界。

  然而這個世界,終究被毀滅了。

  毀滅的起因,是一個人。這人的名字,叫李成梁。

  【不世之功臣】

  李成梁,是一個猛人,還不是一般的猛。

  他出生於嘉靖五年(1526),世襲鐵嶺衛指揮僉事,算是高級軍官,可到他這輩,混得相當差勁,家裡能賣的都賣了,非常窮,窮得連進京繼承官職的路費都沒有。

  他本人也混得很差,直到四十歲,還是個窮秀才。後來找人借錢,好歹湊了個數(繼承官職,是要行賄的),這才撈到官位,還真不是一般的慘。

  但此後,他便一發不可收拾。

  當時的遼東很亂,雖然俺答部落改行做了生意,不搶了,但其他部落看俺答發了財,自己又沒份,更不消停,一窩蜂地來搶,什麼插漢部、泰寧部、朵顏部、王杲部,亂得一塌糊塗,亂到十年之內,竟然有三位明朝大將戰死。

  然後李成梁來了,然後一切都解決了。

  打仗,實際上和打麻將差不多,排兵佈陣,這叫洗牌,擲色子,就是開打,戰況多變,就是不知道下一張摸什麼牌,而要想贏牌,一靠技術,二靠運氣。

  靠死運氣,怎麼打怎麼贏,所謂福將。

  靠死裡打,怎麼打怎麼贏,所謂悍將。

  李成梁,應該是福將加悍將。

  隆慶四年(1570),李成梁到遼東接任總兵,卻沒人辦交接手續,因為前任總兵王首道,是被蒙古人幹掉的。

  當時遼東的形勢很亂,鬧事的部落很多,要全列出來,估計得上百字,大致說來,鬧得最凶的有如下幾個:

  蒙古方面:插漢部,首領土蠻。泰寧部,首領速巴亥。朵顏部,首領董狐狸。

  女真方面:建州女真,王杲部。海西女真,葉赫部、哈達部,首領清佳努、孟格部祿。

  這些名字很難記,也全都不用記,因為他們很快就會被李成梁幹掉。

  以上這些人中,最不消停的,是土蠻。他的部落最大,人最多,有十幾萬人,比較團結,具體表現為搶劫時大家一起來,每次搶的時候,都是漫天煙塵,鋪天蓋地,明軍看到就跑,壓根無法抵擋。

  所以李成梁來後,第一個要打的,就是這只出頭鳥。

  自從李大人出馬後,土蠻就從沒舒坦過。從萬曆元年起,李成梁大戰五次,小戰二十餘次,基本算是年年打,月月打。

  總打仗不奇怪,奇怪的是,李成梁每次都打贏。

  其實他的兵力很少,也就一兩萬人,之所以每戰必勝,大致有兩個原因:首先是技術問題,他屬下的遼東鐵騎,每人配發三眼火銃,對方用刀,他用火槍,明明白白就欺負你。

  其次是戰術問題,李成梁不但驍勇善戰,還喜歡玩陰招,對手來襲時,準備大堆財物,擺在外面,等蒙古人下馬搶東西,他就發動攻擊。此外,他還不守合同,經常偷襲對手,靠這兩大優勢,十年之內,他累計斬殺敵軍騎兵近五萬人,把土蠻折騰得奄奄一息。

  看到這段史料,再回憶起他兒子李如松同志的信用問題,不禁感嘆:家庭教育,是很重要的。

  土蠻歇了,泰寧也很慘,被打得到處跑不說,萬曆十年(1582),連首領速巴孩都中了埋伏,被砍了腦袋。

  蒙古休息了,女真精神了。

  女真,世代居住於明朝遼東一帶,到萬曆年間,主要分為四個部落:海西女真、建州女真、黑龍江女真、東海女真。

  黑龍江和東海的這兩撥人,一直比較窮,吃飯都成問題,連搶劫的工具都沒有,基本上可以忽略。

  而最讓人頭疼的,是建州女真。

  當時的建州女真,頭領叫做王杲,這人用今天的話說,是個給臉不要臉的人。

  他原本在這裡當地主,後來勢力大了,明朝封他當建州衛指揮使,官位不低,這人不滿意,自封當了都督。

  王杲的地盤靠近撫順,明朝允許他和撫順做生意,收入很高,這人不滿意,誘殺了撫順的守將,非要去搶一把。

  因為他經常不滿意,所以李成梁對他也不滿意,萬曆元年( 1573),找個機會打了一仗。

  開始明軍人少,王杲佔了便宜,於是他又不滿意了,拚命地追,追到後來,進了李成梁的口袋,又拚命跑,從建州跑到海西,李將軍也是個執著的人,從建州追到海西,王杲束手無策,只能投降。

  投降後,屬下大部被殺,他本人被送到京城,剮了。

  但在亂軍之中,有一個人跑了,這個人叫阿台,是王杲的兒子。

  十年後,禍患即由此而起。

  建州女真完了,下一個要解決的,是海西女真。

  海西女真中,第一個被解決的,是葉赫部。

  應該承認一點:李成梁除掉葉赫部的方法,是相當無恥的。

  萬曆十一年(1583),葉赫部首領,貝勒清佳努率兩千餘人來到開原,準備進行馬市貿易。在這裡,他們將用牲畜換取自己所需的各種物資。

  高興而來,滿載而歸,過去無數次,他們都是這樣做的。

  然而這次不同。

  當他們準備進入開原城時,守城明軍攔住了他們,說:

  「你們人太多了,不能全部入城。」

  清佳努想了一下,回答:

  「好的,我只帶三百人進城。」

  但當他入城後,才驚奇地發現,這裡沒有商人,沒有小販,沒有擁擠的人流,只是一片空地。

  然後,他聽到了炮聲。

  炮聲響起的同時,城外的李成樑下達了攻擊令,數千名明軍蜂擁而起,短短幾分鐘之內,清佳努和三百隨從全部被殺,城外的明軍也很有效率,葉赫部只跑掉了四百四十人。

  然後是哈達部。

  相對而言,哈達部人數少,也不怎麼惹事,李成梁本來也沒打算收拾他們。但不幸的是,哈達部有個孟格部祿,孟格部祿又有個想法:

  和葉赫部聯合。

  這就有點問題了,因為李成梁先生的目標,並不是蒙古,甚至也不是女真,他選擇敵人的唯一標準,就是強大。

  強大,強大到足以威脅帝國的程度,就必須消滅。

  本著這一指導原則,李成梁偷襲了哈達部,將部落主力殲滅,解決了這個問題。

  自隆慶四年至萬曆十九年,在二十二年的時間裡,李成梁把遼東變成了靜土,並不乾淨,卻很安靜。

  如果各部落團結,他就挑事,挑出矛盾後,就開始分類。聽話的,就給胡蘿蔔吃;不聽話的,就用大棒。多年來,他作戰上百次,大捷十餘次,殲敵十多萬人,年年立功受獎,年年陞官發財,連戚繼光都要靠邊站,功績彪炳,無懈可擊。

  除了萬曆十一年的那一場戰役。

  萬曆十一年(1583),李成梁得到了一個消息:阿台出現了。

  從戰火中逃離的阿台,帶著對明朝的刻骨仇恨,開始了他的二次創業。經過十年不懈的殺人搶劫,他成功地由小土匪變成了大強盜,並建立了自己的營寨,繼續與明朝對抗。

  對付這種人,李成梁的辦法有,且只有一個。

  萬曆十一年(1583)二月,他自撫順出兵,攻擊阿台的營寨。

  攻擊沒有想像中順利,阿台非常頑強,李成梁竭盡全力,放火強攻全用上,竟然未能攻克,無奈之下,他找來了兩個幫手。

  這兩個幫手,實際上是幫他帶路的嚮導,一個叫尼堪外蘭,另一個,叫覺昌安。

  這兩位都是當地部落首領,所以李成梁希望他們出面,去找阿台談判,簽個合同把事情結了。

  當然了,遵不遵守合同,那就另說了,先把人弄出來。

  兩個人就這麼去了,但是,李成梁疏漏了一個重要的細節——動機。

  同為建州女真,這兩個人有著不同的動機,和不同的身份。

  尼堪外蘭是附近的城主,之所以幫助李成梁,是因為除掉阿台,他就能夠獲得利益。

  而覺昌安跑過來,只是為了自己的孫女——阿台是他的孫女婿。

  當兩人來到城寨下時,不同的動機,終將導致不同的行為。

  覺昌安對尼堪外蘭說,我進去勸降,你在外面等著,先不要動手。

  尼堪外蘭同意。

  覺昌安進入城內,見到了阿台,開始遊說。

  很可惜,他的口才實在不怎麼樣,說得口乾舌燥,阿台壓根就沒反應。

  時間不斷逝去,等在城外的尼堪外蘭開始不耐煩了。

  但他很明白,覺昌安還在裡面,無論如何不能動手。

  正在這個關鍵的時刻,李成梁的使者來了,只傳達了一句話:

  「為何還未解決?」

  對李成梁而言,這只是個普通的催促。

  但這句話,在尼堪外蘭的腦海中,變成了命令。

  他之所以跑來,不是為了覺昌安,更不是為阿台,只是為了利益和地盤,為了李成梁的支持。

  於是,他打算用自己的方式去解決。

  他走到城寨邊,用高亢的聲音,開始了自己的談判:

  「天朝大軍已經到了,你們已經沒有出路,太師(指李成梁)有令,若殺掉阿台者,就是此地之主!」

  這是一個謊言。

  所謂封官許願,是尼堪外蘭的創造,因為李成梁雖不守信用,但一個小小的營寨,打了就打了,還犯不著許願開支票。

  但事實證明,人窮志短,空頭支票,也是很有號召力的。

  應該說,遊牧民族是比較實誠的,喊完話後,沒有思想鬥爭,沒有激烈討論,就有人操傢伙奔阿台去了。

  誰先砍的第一刀無人知曉,反正砍他的人是爭先恐後,絡繹不絕,最後被亂刀砍死,連覺昌安也未能倖免。

  雖然城外的李成梁不知道怎麼回事,但他知道該幹什麼,趁亂帶兵殺了進去。

  因為他不知道尼堪外蘭的那個合同(估計知道了也沒用),所以也就沒有什麼顧忌,辦事也絕了點——城內共計兩千三百人,無一生還。

  和覺昌安一起進城的,還有他的兒子塔克世,同樣死在城裡。

  不過對於李成梁而言,這實在無關緊要,多死個把人無所謂,在他的戰鬥生涯中,這只是次微不足道的戰鬥,打掃戰場,撿完人頭報功,回家睡覺。

  尼堪外蘭倒是高興,雖然覺昌安是慘了點,畢竟討好了李成梁,也算大功告成。

  但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個人已經點燃了火種,燎原衝天的烈焰,終將由此而起。他是覺昌安的孫子,他是塔克世的兒子,他的名字,叫做努爾哈赤。

  【萬世之罪首】

  努爾哈赤很氣憤——他應該氣憤,他的祖父、父親死了,而且死得很冤枉,看起來,李成梁害死了他的兩位親人,實際上,是五個。

  如果你還記得,覺昌安所以入城,是為了阿台的妻子,自己的孫女,當然,也就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她也死在亂軍之中,這是第三個。

  而阿台,自然就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夫,他是第四個,然而,他和努爾哈赤的關係,遠比你想像得複雜得多。

  嘉靖三十八年(1559),努爾哈赤生於赫圖阿拉,他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都是女真世襲貴族,曾任建州左衛指揮使。

  滑稽的是,雖說家裡成分很高,努爾哈赤的生活檔次卻很低,家裡五兄弟,他排行老大,卻很像小弟,從小就要幫著幹活,要啥沒啥。

  原因很簡單,當時的女真部落,大都窮得掉渣,所謂女真貴族,雖說不掉渣,但也很窮,所以為了生計,小時候的努爾哈赤曾到他的外祖父家暫住。

  他的外祖父,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王杲。

  現在,先洗把臉,整理一下他們之間的關係:

  努爾哈赤的母親是王杲的女兒,也就是說,阿台是努爾哈赤的舅舅,但是阿台又娶了努爾哈赤的堂姐,所以他又是努爾哈赤的堂姐夫,這還好,要換到努爾哈赤他爹塔克世這輩,就更亂了,因為阿台既是他的侄女婿,又是他的小舅子。

  亂是亂了點,考慮到當時女真族的生存狀態,反正都是親戚,也算將就了。

  你應該能理解努爾哈赤有多悲痛了,在李成梁的屠刀之下,他失去了祖父覺昌安、外祖父王杲、父親塔克世、堂姐XX(對不起,沒查到)以及舅舅阿台(兼堂姐夫)。

  悲痛的努爾哈赤找到了明朝的官員,憤怒地質問道:

  「我的祖父、父親何故被害,給我一個說法!」

  明朝的官員倒還比較客氣,給了個說法:

  「對不住,我們不是故意的,誤會!」

  很明顯,這個說法不太有說服力,所以明朝官員還準備了一份禮物,以安撫努爾哈赤受傷的心靈。

  這份禮物是三十份敕書,三十匹馬、一份都督的任免狀。

  馬和任免狀大家都知道,我解釋一下這敕書是個什麼玩意。

  所謂敕書,用今天的話說,就是貿易許可證。

  當時的女真部落,住在深山老林,除了狗熊啥都缺,過日子是過不下去了,要動粗,搶劫的經驗又比不上蒙古,明朝不願開放互市,無奈之下,只好找到了這個折衷的方式,一道敕書,就能做一筆生意。

  三十分敕書,就是三十筆生意。

  明朝的意思很明白,人死了,給點補償費,你走人吧。

  客觀地講,這筆補償費實在有點低,似乎無法平息努爾哈赤的憤怒。

  然而他接受了。

  他接受了所有的一切,回到了自己的家鄉。

  然後,他召集了族人,殺死了一頭牛,舉行了祭天儀式,拿出了祖上流傳下來的十三副鎧甲,宣佈,起兵。

  收了賠償金再起兵,和收了錢不辦事,似乎是異曲同工。但無論如何,努爾哈赤向著自己的未來邁出了第一步。這一年,他二十五歲。

  按照許多史料書籍的說法,下面將是努爾哈赤同志的光榮創業史,先起兵殺死尼堪外蘭,然後統一建州女真,打敗海西女真最強的葉赫部落,至萬曆四十六年(1618),統一女真。

  最後是基本類同的幾句評價:非常光輝、非常勵志、非常艱苦等等。

  本人同意以上評語,卻也要加上四個字:非常詭異。

  據說努爾哈赤從小住在林子裡,自己打獵、採集蘑菇,到市集上換東西,生活艱苦,所以意志堅定,渴了喝泉水,餓了啃人參,所以身體強壯,天賦異稟,無師自通,所以極會打仗。

  有以上幾大優惠條件,所以十三副鎧甲起兵,便不可收拾。

  這絕不可能。

  努爾哈赤起兵時,他的武器是弓箭,不是導彈,他帶著十三副鎧甲,不是十三件防彈衣,在當時眾多的女真部落中,他只不過是個小人物。

  然而這個小人物,只用了三十多年,就統一了女真、建立了政權,佔據了原本重兵集結的遼東,並正式向明朝挑戰。

  於是,我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得到了幫助。

  而幫助他的這個人,就是李成梁。

  我並不是陰謀論者,卻驚奇地發現,無數的清代史料書籍中,都詳細地描述了祖父覺昌安的慘死、李成梁的冷漠殘酷、努爾哈赤的無助,卻不約而同地忽略了這樣一個細節——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是李成梁的朋友、好朋友。

  據某些筆記的記載,努爾哈赤和李成梁之前很早就認識了,不但認識,努爾哈赤還給李成梁打過下手,他們之間,還有一段極為神秘的糾葛。

  據說努爾哈赤少年時,曾經因為鬧事,被李成梁抓回來管教,不久之後,努爾哈赤被釋放了,不是李成梁放的。

  放走努爾哈赤的,是李成梁的老婆(小妾),而她放走努爾哈赤的理由也很簡單——這人長得好(奇其貌,陰縱之出)。至於他倆有無其他糾葛,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相關的說法還有很多,什麼努爾哈赤跟李成梁打過仗,一同到過京城,凡此種種,更不可思議的是,據說努爾哈赤和李成梁還是親家:

  努爾哈赤的弟弟,叫做舒爾哈齊,這位舒爾哈齊有個女兒,嫁給了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柏,做妾。

  而種種跡象表明,勇敢而悲痛的努爾哈赤,除了會打仗、身體好外,似乎還很會來事兒。他經常給李成梁送禮,東西是一車車地拉,拍起馬屁來,可謂「無所不用其極」。(明史學者孟森語)

  所以,我們有理由認為,努爾哈赤和李成梁家族,有著某種不可告人的聯繫。

  當你知道了這一點,再回頭審視此前的幾條記錄,你就會發現,這個流傳久遠的故事的第二版本,以及隱藏其後的真正秘密。

  萬曆十一年(1583)二月,努爾哈赤祖父、父親被誤殺,努爾哈赤接受委任,管理部落。

  萬曆十一年(1583)十二月,努爾哈赤部的死敵,海西女真中最強大的葉赫部貝勒清佳努被討伐,所部兩千餘人全部被殺,勢力大減。

  此後不久,努爾哈赤率兵攻打尼堪外蘭,尼堪外蘭自認有功,投奔李成梁,李成梁把他交給了努爾哈赤。

  萬曆十五年(1587),海西女真哈達部孟格部祿聯合葉赫,被李成梁發現,隨即攻打,斬殺五百餘人。

  萬曆十六年(1588),葉赫部再度強大,李成梁再次出擊,殺死清佳努的兒子那林脖羅,斬殺六百餘人,葉赫部實力大損,只得休養生息。

  萬曆二十一年(1593),努爾哈赤終於統一建州女真,成為了女真最強大的部落。

  萬曆二十一年(1593)九月,面對越來越強大的努爾哈赤,海西女真葉赫部聯合哈達部、蒙古科爾沁部等九大部落,組成聯軍,攻擊努爾哈赤,失敗,被殺四千餘人,史稱「古勒山之戰」。

  戰後,努爾哈赤將葉赫部首領分屍,一半留存,一半交葉赫部。

  自此,葉赫部與愛新覺羅部不共戴天。據說其部落首領於戰敗之時,曾放言如下:

  「我葉赫部若只剩一女子,亦將傾覆之!」

  葉赫部居住於那拉河畔,故又稱葉赫那拉。

  李成梁做了件不公道的事情,他扶植了努爾哈赤,培養了明朝的敵人。

  但公道地講,他並不是故意的,更不是所謂的漢奸。

  因為在他看來,所謂努爾哈赤,不過是一隻柔弱的貓,給他吃穿,讓他成長,最後成為一隻溫順、聽話的貓。

  這隻貓逐漸長大了,它的身軀變得強壯,叫聲變得淒厲,腳掌長出了利爪,最後它亮出了獠牙。至此,我們終於知道,它不是貓,而是老虎,它不是寵物,而是野獸。

  但李成梁的觀察能力,那真不是普通的差。

  萬曆十九年(1591)李成梁退休,在此之前,他已打垮了蒙古、葉赫、哈達以及所有強大的部落,除了努爾哈赤。

  非但不打,還除掉了他的對手,李成梁實在是個很夠意思的人。

  十年後,李成梁再次上任,此時的努爾哈赤已經統一了建州女真,極其壯大,但在李成梁看來,他似乎還是那隻溫順的貓,於是,他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抉擇——放棄六堡。

  六堡,是明代在遼東一帶的軍事基地,是遏制女真的重要堡壘,也是遼東重鎮撫順、清河的唯一屏障,若丟失此處,女真軍隊將縱橫遼東、不可阻擋。

  而此時的六堡,沒有大兵壓境,沒有糧食饑荒,無論如何,都不應該、不需要、不能放棄。

  然而李成梁放棄了。

  萬曆三十四年(1606),李成梁正式放棄六堡,並遷走了這裡的十餘萬居民,將此地拱手讓給了努爾哈赤。

  這是一個錯誤的抉擇,也是一個無恥的抉擇,李成梁將軍不但丟失了戰略重地,毀滅了十餘萬人的家園,還以此向朝廷報功,所謂「招撫邊民十餘萬」,實在不知世上有羞恥二字。

  努爾哈赤毫無代價地佔領六堡,明朝的繁榮、富饒,以及虛弱全部暴露在他的面前,那一刻,他終於看到了慾望,和慾望實現的可能。

  萬曆四十三年(1615),李成梁去世,年九十,不世之功臣,千秋之罪首。

  建功一世,禍患千秋,萬死不足恕其罪!

  幾個月後,萬曆四十四年(1616),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建立政權,年號天命,史稱後金,努爾哈赤稱天命汗。這說明他還是很給李成梁面子的,至少給了幾個月的面子。

  海西女真、葉赫部、哈達部,這些名詞已不復存在,現在的女真,是唯一的女真,是努爾哈赤的女真,是擁有自己文字(努爾哈赤找人造出來的)的女真,是擁有八旗制度,和精銳騎兵部隊的女真。

  遼東已經容不下努爾哈赤了,他從來不是一個老實本分的老百姓,也不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當現有的財富和土地無法滿足他的慾望時,眼前這個富饒的大明帝國,將是他的唯一選擇。

  好了,面具不需要了,偽裝也不需要了,唯一要做的,是抽出屠刀,肆無忌憚地砍殺他們的士兵,擄掠他們的百姓,搶走他們的所有財富。

  殺死士兵,可以得到裝備馬匹,擄掠百姓,可以獲得奴隸,搶奪財富,可以強大金國。

  當然了,這些話是不能明說的,因為一個強盜,殺人放火是不需要藉口的,但對一群強盜而言,理由,是很有必要的。

  萬曆四十六年(1618)正月,努爾哈赤在赫圖阿拉,發出了戰爭的宣告:

  「今歲(年),必征大明國!」

  光叫口號是不夠的,無論如何,還得找幾個開戰的理由。

  四月,努爾哈赤找到了理由,七個。

  此即所謂七大恨,在文中,努爾哈赤先生列舉了七個明朝對不住他的地方,全文就不列了,但值得表揚的是,在挑事方面,這篇文章,還真是下了點功夫。

  祖父、父親被殺,自然是要講下的,李成梁的庇護,自然是不會提的,某些重大事件,也不能放過。比如邊界問題:擅自進入我方邊界。經濟問題:割了我們這邊的糧食。外交問題:十名女真人在邊界被害(這個理由好像很眼熟)。

  其中,最有意思的理由是:明朝偏袒葉赫、哈達部,對自己不公。

  對於這句話,明朝有什麼看法不好說,但被李成梁同志打殘無數次的葉赫和哈達部,應該是有話要講的。

  這個七大恨,後來被包括袁崇煥在內的許多人駁斥過,湊熱鬧的事我就不干了。我只是認為,努爾哈赤先生有點多餘,想搶,搶就是了,想殺,殺就是了,何苦費那麼大勁呢?

  殺死一切敢於抵抗的人,搶走一切能夠搶走的東西,佔領一切能夠佔領的土地,目的十分明確。

  搶掠,其實無須藉口。

  萬曆四十六年(1618)四月,努爾哈赤將他的馬刀指向了第一個目標——撫順。

  有一位古羅馬的將領,在與日耳曼軍隊征戰多年後,發出了這樣的感嘆:

  他們不懂軍事,卻很彪悍,不懂權謀,卻很狡猾。

  這句簡單的話,蘊藏著深厚的哲理。

  很多人說過,最好的老師,不是特級教師,不是名牌學校,而是興趣。

  但我要告訴你,這個答案是錯誤的。

  在這個世界上,最優秀的老師,是生存。

  為了一塊土地,為了一座房子,為了一塊肉,為了在這個世界上多活一天,熟悉殺戮的技巧、掌握搶劫的訣竅,無須催促、無須勸說,在每一天生與死的較量中,懂得生存,懂得如何去生存。

  生存很困難,所以為了生存,必須更加狡詐、必須更加殘暴。

  所以在撫順戰役中,我們看到的,並不是縱橫馳騁的遊牧騎兵,光明正大的英勇衝鋒,而是更為陰險狡詐的權謀詭計。

  萬曆四十六年(1618)四月十五日,努爾哈赤抵達撫順近郊。

  但他並沒有發動進攻,卻派人向城裡散佈了一個消息。

  這個消息的內容是,明天,女真部落三千人,將攜帶大量財物來撫順交易。

  撫順守將欣然應允,承諾打開城門,迎接商隊的到來。

  第二天(十五日)早晨,商隊來了,撫順打開了城門,百姓商販走出城外,準備交易。

  然後,滿臉笑容的女真商隊拿出了他們攜帶的唯一交易品——屠刀。

  貿易隨即變成了搶掠,商隊變成了軍隊,很明顯,女真人做無本生意的積極性要高得多。

  努爾哈赤的軍隊再無須隱藏,精銳的八旗騎兵,在「商隊」的幫助下,向撫順城發動了進攻。

  守城明軍反應很快,開始組織抵抗,然而沒過多久,抵抗就停止了,城內一片平靜。

  對於這個不同尋常的變化,努爾哈赤並不驚訝,因為這一切,都在他的計畫之中。

  很快,他就見到了計畫中的那個關鍵棋子——李永芳。

  李永芳,是撫順城的守將之一,簡單介紹下——是個叛徒。

  他出賣撫順城,所換來的,是副將的職稱,和努爾哈赤的一個孫女。

  撫順失陷了,努爾哈赤搶到了所有能夠搶到的財物、人口,明朝遭受了重大損失。

  明軍自然不肯幹休,總兵張承胤率軍追擊努爾哈赤,卻遭遇皇太極的伏兵,陣亡,全軍覆沒。

  撫順戰役,努爾哈赤掠奪了三十多萬人口、牛馬,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財富,但這一切,只是個開始。

  對努爾哈赤而言,繼續搶下去,有很多的理由。

  女真部落缺少日常用品,拿東西去換太麻煩,發展手工業不靠譜,搶來得最快。而更重要的是,當時的女真正在鬧災荒,草地荒蕪,野獸數量大量減少,這幫大爺又不耕地,糧食不夠,搞得部落裡怨聲載道,矛盾激化。

  所以繼續搶,那是一舉多得,既能夠填補產業空白,又能解決吃飯問題,而且還能轉嫁矛盾。

  於是,萬曆四十六年(1618)七月,他再次出擊,這次,他的目標是清河。

  清河,就是今天的遼寧本溪,此地是通往遼陽、瀋陽的必經之地,戰略位置十分重要。

  而清河的失陷過程也再次證明,努爾哈赤,實在是個狡猾狡猾的傢伙。

  七月初,他率軍出征,卻不打清河,反而跑到相反方向去鬧騰,對外宣稱是去打葉赫部,然後調轉方向,攻擊清河。

  到了清河,也不開打,又是老把戲,先派奸細,打扮成商販進了城,然後發動進攻,裡應外合,清河人少勢孤,守軍一萬餘人全軍覆沒。

  之後的事情比較雷同,城內的十幾萬人口被努爾哈赤全數打包帶走,有錢、有奴隸、有糧食,空白填補了,糧食保證了,矛盾緩和了。

  但他留下的,是一片徹底的白地,是無數被搶走口糧而餓死的平民,是無數家破人亡的慘劇,痛苦、無助。

  無論什麼角度、什麼立場、什麼觀點、什麼利益、什麼目的、什麼動機、什麼想法、什麼情感、什麼理念、都應該承認一點,至少一點:

  這是搶掠,是自私、無情、帶給無數人痛苦的搶掠。

  【征服的榮光背後,是無數的悲泣與哀嚎。

  ——本人語】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50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八章 薩爾滸

【會戰】

  努爾哈赤是一位偉大的軍事家,至少我是這樣認為。

  作為一名沒有進過私塾,沒有上過軍校,沒有受過系統軍事訓練的遊牧民族首領,努爾哈赤懂得什麼是戰爭,也懂得如何贏得戰爭。

  他的戰役指揮水平,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在撫順、清河以及之後一系列戰役中,他表現出了驚人的軍事天賦,無論是判斷對方動向,選擇戰機、還是玩陰耍詐,都可謂是無懈可擊。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傑出的軍事將領——在那兩個人尚未出現之前。

  但對明朝而言,這位十分優秀的軍事家,只是一名十分惡劣的強盜。不僅惡劣,而且殘忍。

  清河、撫順戰役結束後,搶夠殺完的努爾哈赤非但沒有歉意,不打收條,還做了一件極其無恥的事情。

  他挑選了三百名當地平民,在撫順關前,殺死了二百九十九人,只留下了一個。

  他割下了這個人的耳朵,並讓他帶回一封信,以說明自己無端殺戮的理由:

  「如果認為我做的不對,就約定時間作戰!如果認為我做得對,你就送金銀布帛吧,可以息事寧人!」

  綁匪見得多了,但先撕票再勒索的綁匪,倒還真是第一次見。

  明朝不是南宋,沒有送禮的習慣。他們的方針,向來是不向劫匪妥協,何況是撕了肉票的劫匪。既然要打,那咱就打真格的。

  萬曆四十七年(1619)三月,經過長時間的準備,明軍集結完畢,向赫圖阿拉發起進攻。

  明軍共分東、西、南、北四路,由四位總兵率領,統帥及進攻路線如下:

  東路指揮劉綎,自朝鮮進攻。

  西路指揮官杜松,自撫順進攻。

  北路指揮官馬林,自開原進攻。

  南路指揮官李如柏,自清河進攻。

  進攻的目標只有一個,赫圖阿拉。

  以上四路明軍,共計十二萬人,系由各地抽調而來,而這四位指揮官,也都大有來頭。

  李如柏的身份最高,他是李成梁的兒子,李如松的弟弟,但水平最低,你要說他不會打仗,比較冤枉,你要說他很會打仗,比較扯淡。

  馬林的父親,是馬芳,這個人之前沒提過,但很厲害,厲害到他的兒子馬林,本來是個文人,都當上了總兵。至於馬先生的作戰水平,相信你已經清楚。

  這兩路的基本情況如此,就指揮官來看,實在沒什麼戲。

  但另外兩路,就完全不同了。

  東路指揮官劉綎,也是老熟人了。使六十多斤的大刀,還「輪轉如飛」,先打日本,後掃西南,「萬曆三大征」打了兩大征,讓他指揮東路,可謂志在必得。

  但四路軍中,最大的主力卻並不是東路,最猛的將領也並不是劉綎。這兩大殊榮,都屬於西路軍,以及它的指揮官,杜松。

  杜松,陝西榆林人,原任陝西參將,外號杜太師。

  前面提過,太師是朝廷的正一品職稱,拿到這個頭銜的,很少很少,除了張居正外,其他獲得者一般都是死人、追認。

  但杜將軍得到的這個頭銜,確確實實是別人封的,只不過……不是朝廷。

  他在鎮守邊界的時候,經常主動出擊蒙古,極其生猛,前後共計百餘戰,無一敗績。蒙古人被他打怕了,求饒又沒用,聽說明朝官員中太師最大,所以就叫他太師。

  而杜將軍不但勇猛過人,長相也過人,因為他常年衝鋒肉搏,所以身上臉上到處都是傷疤,面目極其猙獰,據說讓人看著就不住地打哆嗦。

  但這位劉綎都甘拜下風的猛人,這次前來上任,居然是帶著鐐銬來的,因為在不久之前,他剛犯了錯誤。

  杜松雖然很猛,卻有個毛病:小心眼。

  所謂小心眼,一般是生氣跟別人過不去,可是讓人哭笑不得的是,杜松先生小心眼,總是跟自己過不去。

  比如之前,他曾經跟人吵架,以武將的脾氣,大不了一氣之下動傢伙砍人,可是杜兄一氣之下,竟然出家當和尚了。

  這實在是個奇怪的事,讓人怎麼都想不明白,可還沒等別人想明白,杜松就想明白了,於是又還俗,繼續幹他的殺人事業。

  後來他升了官,到遼東當上了總兵,可是官升了,脾氣一點沒改,上陣打仗吃了虧(不算敗仗),換了別人,無非寫了檢討,下次再來。

  可這位兄弟不知那根筋不對,竟然要自殺,好歹被人攔住還是不消停,一把火把軍需庫給燒了,論罪被趕回了家,這一次是重返故里。

  雖說過了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但他的同事們驚奇地發現,這人一點沒改,剛到瀋陽(明軍總營)報到,就開始咋呼:

  「我這次來,就是活捉努爾哈赤的,你們誰都別跟我搶!」

  又不是什麼好事,誰跟你搶?

  事實也證明,這個光榮任務,沒人跟他搶,連劉綎都不敢,於是最精銳的西路軍,就成為了他的部屬。

  以上四路明軍,共計十二萬人,大致情況也就是這樣,大明人多,林子太大,什麼人都有,什麼鳥都飛,混人、文人、猛人,一應俱全。

  說漏了,還有個鳥人——遼東經略楊鎬。

  楊鎬,是一個出過場的人,說實話,我不太想讓這人再出來,但可惜的是,我不是導演,沒有換演員的權力。

  作為一個無奈的旁觀者,看著它的開幕和結束,除了嘆息,只有嘆息。

  參戰明軍由全國七省及朝鮮、葉赫部組成,並抽調得力將領指揮。

  全軍共十二萬人,號稱四十七萬,這是自土木堡之變以來,明朝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

  要成事,需要十二萬人,但要壞事,一個人就夠了。

  從這個角度講,楊鎬應該算是個很有成就的人。

  自從朝鮮戰敗後,楊鎬很是消停了一陣。但這個人雖不會搞軍事,卻會搞關係,加上他本人還比較老實,二十年後,又當上了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右都御史。此外,他還加入了組織——浙黨。

  當時的朝廷首輔,是浙黨的鐵桿方從哲,浙黨的首輔,自然要用浙黨的將領,於是這個光榮的任務,就落在了楊鎬的身上。

  雖然後來許多東林黨拿楊鎬說事,攻擊方從哲,但公正地講,在這件事上,方先生也是個冤大頭。

  我查了一下,楊鎬兄的出生年月日不詳,但他是萬曆八年(1580)

  的進士,考慮到他的智商和表現,二十歲之前考中的可能性實在很小,三十而立、四十不惑都是有可能的。

  如此算來,萬曆四十七年(1619)的時候,楊大爺至少也有六十多了。在當時的武將中,資歷老、打過仗的,估計也就他了。

  方首輔沒有選擇的餘地。

  所以,這場戰爭的結局,也沒有選擇的餘地。

  萬曆四十七年(1619)二月二十一日,楊鎬坐鎮瀋陽,宣佈出兵。

  下令後不久,回報:

  今天下大雨,走不了。

  走不了,那就休息吧。

  這一休息就是四天,二月二十五日,楊鎬說,今天出兵。

  下令後不久,又回報:

  遼東地區降雪,行軍道路泥濘,請求延後。

  幾十年來,楊鎬先生雖說打仗是不太行,做人倒還行,很少跟人紅臉,對於合理化建議,他也比較接受,既然下大雨延期他能接受,下大雪延期,似乎也沒什麼問題。

  在這個世界上,好人不怕,壞人也不怕,就怕時好時壞、無端抽風的人。

  楊鎬偏偏就是個抽風的人,不知是那根筋有問題,突然發火了:

  「國家養士,只為今日,若臨機推阻,軍法從事!」

  完事還把尚方寶劍掛在門外,那意思是,誰敢再說話,來一個幹一個。

  窩囊了幾十年,突然雄起,也算可喜可賀。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就讓楊先生雄不起來了。

  按照慣例,出師之前,要搞個儀式,一般是找個叛徒、漢奸類的人物殺掉祭旗,然後再殺幾頭牲口祭天。

  祭旗的時候,找了撫順的一個逃兵,一刀下去,幹掉了,可祭天的時候,卻出了大問題。

  事實證明,有時候,宰牲口比宰人要難得多,祭天的這頭牛,不知是神牛下凡,還是殺牛刀太糙,反正是用刀捅、用腳揣,折騰了好幾次,才把這牛幹掉。

  封建社會,自然要搞點封建迷信,祭天的時候出了這事,大家都議論紛紛,然而楊鎬先生卻突然超越了時代,表現出了不信鬼神的大無畏精神。他堅定地下達了命令:

  出征!

  然後,他就干了件蠢事,一件蠢得讓人毛骨悚然的事。

  在出征之前,楊鎬將自己的出征時間、出徵地點、進攻方向寫成一封信,並託人送了出去,還反覆叮囑,必定要保證送到。

  收信人的名字,叫努爾哈赤。

  對於他的這一舉動,許多後人都難以理解,還有人認為,他有漢奸的嫌疑。

  但我認為,以楊鎬的智商,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是不奇怪的。

  在楊鎬看來,自己手中有十二萬大軍,努爾哈赤下屬的全部兵力,也只有六萬,手下的杜松、劉綎,身經百戰,經驗豐富,要對付山溝裡的這幫游擊隊,毫無問題。

  基於這種認識,楊鎬認為,作為天朝大軍,寫這封信,是很有必要的。

  在成功幹掉一頭牛,以及寫信示威之後,四路大軍正式出征,史稱「薩爾滸之戰」,就此拉開序幕。

  但在序幕拉開之前,戰役的結局,實際上已經注定。

  因為幾百年來幾乎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個基本的問題:單憑這支明軍,是無法消滅努爾哈赤的。

  努爾哈赤的軍隊,雖然只有六萬人,卻身經百戰,極其精銳,且以騎兵為主,明軍就不同了,十二萬人,來自五湖四海,那真叫一個東拼西湊,除杜松、劉綎部外,戰鬥力相當不靠譜。

  以指揮水平而論,就更沒法說了,要知道,這努爾哈赤先生並不是山寨的土匪,當年跟著李成梁混飯吃,那是見過大世面的,加上這位仁兄天賦異稟,極具軍事才能,如果李如松還活著,估計還有一拼,以杜松、劉綎的能力,是頂不住的。

  實力,這才是失敗的真相。

  楊鎬的錯誤,並不是他幹了什麼,而是他什麼也沒幹。

  其實從他接手的那天起,失敗就已注定。因為以當時明軍的實力,要打贏是不容易的,加上他老人家,那就變成不可能了。

  可惜這位大爺對此毫無意識,還把軍隊分成了四部。

  在這四支部隊中,他把最精銳的六萬餘人交給了杜松,由其擔任先鋒。其餘三部各兩萬人,圍攻努爾哈赤。

  這個想法,在理論上是很合理的,但在實踐中,是很荒謬的。

  按照楊鎬的想法,仗是這麼打的:努爾哈赤要呆在赫圖阿拉,不許隨便亂動,等到明朝四路大軍壓境,光榮會師,戰場上十二萬對六萬,(最好分配成兩個對一個),也不要騎馬,只能步戰,然後決一死戰,得勝回朝。

  有這種腦子的人,只配去撞牆。

  要知道,努爾哈赤先生的日常工作是游擊隊長,搶了就分,打了就跑,也從來不修碉堡炮樓,嚴防死守。

  這就意味著,如果努爾哈赤集中兵力,杜松將不具備任何優勢,再加上杜將軍的腦筋向來缺根弦,和努爾哈赤這種老狐狸演對手戲,必敗無疑。

  而當努爾哈赤聽到明軍四路進軍的消息後,只說了一句話:

  「憑爾幾路來,我只一路去。」

  我彷彿看見,一出悲劇正上演,劇中沒有喜悅。

  二月二十八日,明軍先鋒杜松抵達撫順近郊。

  為了搶頭功,他命令士兵日夜不停行軍,但由於路上遭遇女真部隊阻擊,輜重落後,三月一日,他終於停下了腳步,就地紮營。

  他紮營的地點,叫做薩爾滸。

  【死戰】

  此時的杜松,已經有點明白了,自他出征以來,大仗沒有,小仗沒完,今天放火明天偷襲,後勤也被切斷,只能紮營固守。

  多年的戰爭經驗告訴他,敵人就在眼前,隨時可能發動進攻,情況非常不利,部下建議,應撤離此地。

  但他並未撤退,卻將手下六萬人分為兩部,分別駐守於吉林崖和薩爾滸。

  杜松並未輕敵,事實上,他早已判定,隱藏在自己附近的,是女真軍隊的主力,且人數至少在兩萬以上。

  以自己目前的兵力,攻擊是不可能的,但防守還是不成問題的,所以沒有撤退的必要。

  應該說,他的判斷是準確的,只有一點不同——埋伏在這裡的,並不是女真部隊的主力,而是全部。

  劉綎的運氣相當不好(或者說是相當好),由於他的行軍道路比較偏,走後不久就迷了路,敵人沒找著他,當然,他也沒找到敵人。

  但這種摸黑的遊戲沒能持續多久。努爾哈赤已經擦掉了刀上的血跡,開始專心尋找劉綎。

  三月初四,他找到了。

  此時,劉綎的兵力只有一萬餘人,是努爾哈赤的四分之一。勝負未戰已分。

  然而還在山谷中轉悠的劉綎並沒有聽到震耳的衝殺聲,卻等來了一個使者,杜松的使者。

  使者的目的只有一個:傳達杜松的命令,希望劉綎去與他會合。

  此時,杜松已經死去,所以這個使者,是努爾哈赤派人假冒的。

  但是劉綎並沒有上當,他當即回絕了使者的要求。

  不過他回絕的理由,確實有點搞笑:

  「我是總兵,杜松也是總兵,他憑什麼命令我!」

  這下連假使者也急了,連說帶比劃,講了一堆好話,劉綎才最終同意,前去與杜松會師。

  然後,他依據指引,來到了一個叫阿布達裡崗的地方,這裡距離赫圖阿拉只有幾十里。

  在這裡,他看見了杜松的旗幟和軍隊。

  但當這支軍隊衝入隊列,發動攻擊時,他才知道自己上當了。

  寡不敵眾、深陷重圍,必敗無疑,必死無疑。

  但劉綎仍然鎮定地拔出了刀,開始奮戰。

  之後的一切,史書上是這樣介紹的:

  【陣亂,綎中流矢,傷左臂,又戰,復傷右臂、猶鏖戰不已,內外斷絕,面中一刀,截去半頰,猶左右衝突,手殲數十人而死。】

  用今天的話說,大致是這樣:

  陣亂了,劉綎中箭,左臂負傷,繼續作戰。

  在戰鬥中,他的右臂也負傷了,依然繼續奮戰。

  身陷重圍無援,他的臉被刀砍掉了一半,依然繼續奮戰,左衝右殺。

  最後,他殺死了數十人,戰死。

  這就是一個身陷絕境的將領的最後記錄。

  這是一段毫無感情,也無對話的文字,但在冷酷的文字背後,我聽了劉綎最後的遺言和呼喊:

  寧戰而死,絕不投降!

  劉綎戰死,東路軍覆滅。

  現在,只剩下南路軍了。

  南路軍的指揮官,是李如柏。

  因為他的部隊速度太慢,走了幾天,才到達預定地點,此時其他三路軍已經全軍覆沒。

  於是在坐等一天之後,他終於率領南路軍光榮回朝,除因跑得過快,自相踐踏死了點人外,毫髮無傷。

  就軍事才能而言,他是四人之中最差的一個,但他的運氣卻實在很好,竟然能夠全身而退。

  或許這一切,並不是因為運氣。

  因為許多人都依稀記得,他是李成梁的兒子,而且他還曾經娶過一個女子,可這位女子偏偏就是努爾哈赤的弟弟,舒爾哈齊的女兒。

  無論是運氣太好還是太早知道,反正他是回來了。

  但在戰爭,尤其是敗仗中,活下來的人是可恥的,李如柏終究還是付出了代價。

  回來後,他受到了言官的一致彈劾,而對於這樣一個獨自逃跑的人,所有人的態度都是一致的——鄙視。

  偷生的李如柏終於受不了了,在這種生不如死的環境中,他選擇了自盡,結束自己的生命。

  薩爾滸大戰就此結束,此戰明軍大敗,死傷將領共計三百一十餘人,士兵死傷四萬五千八百七十餘人,財物損失不計其數。

  消息傳回京城,萬曆震怒了。

  我說過,萬曆先生不是不管事,是不管小事,打了這麼個爛仗,實在太過窩囊。

  覺得窩囊了,自然要找人算帳,幾路總兵都死光了,自然要找楊鎬。

  楊鎬倒是相當鎮定,畢竟他的關係搞得好,自他回來後,言官彈劾不絕於耳,但有老上級兼老同黨方從哲保著,他也不怎麼慌。

  可這事實在是太大了,皇帝下旨追查,言官拚命追打,特別是一個叫楊鶴的御史,三天兩頭上書,擺明了是玩命的架勢,那邊努爾哈赤還相當配合,又攻陷了鐵嶺,幾棍子掄下來,實在是扛不住了。

  不久後,他被逮捕,投入詔獄,經審訊判處死刑,數年後被斬首。

  責任追究完了,但就在追究責任的時候,努爾哈赤也沒歇著,還乘勢攻下了全國比較大的城市——鐵嶺。

  至此,遼東北部全部被努爾哈赤佔領,明朝在遼東的根據地,只剩下了瀋陽和遼陽。

  看上去,局勢十分危急,但事實上,是萬分危急。

  薩爾滸之戰後,明軍陷入了徹底的混亂,許多地方不見敵人,聽到風聲就跑,老百姓跑,當兵的也跑,個別缺德的騎兵為了不打仗,竟然主動把馬餓死。

  而由於指揮系統被徹底打亂,朝廷的軍餉幾個月都無法發放,糧食也沒有,對努爾哈赤而言,此地已經唾手可得。

  但他終究沒有得到,因為接替楊鎬的人已經到任。他的名字,叫做熊廷弼。

  熊廷弼,是個不討人喜歡的傢伙。

  熊廷弼,字飛白,江夏(今湖北武漢)人,自小聰明好學,鄉試考中第一,三十歲就成為進士,當上了御史。

  可此人脾氣太壞,壞到見誰和誰過不去,壞到當了二十年的御史都沒陞官。

  他還有個嗜好——罵人,且罵得很難聽,後來連他都察院的同事都受不了,壓根不搭理他,基本算是人見人厭。

  但如果沒有這個人見人厭的傢伙,相信明朝差不多就可以收攤,下場休息去了。

  萬曆四十七年(1619),薩爾滸大戰後,在一片混亂之中,新任經略熊廷弼帶著幾個隨從,進入了遼東。

  他從京城出發的時候,開原還沒有失陷,但當他到達遼東的時候,連鐵嶺都丟掉了。

  等他到達遼陽的時候,才發現,明朝僅存的瀋陽和遼陽,已幾乎是一座空城。

  他命令下屬前往瀋陽,穩定局勢,叫來一個,竟然嚇得直哭,打死都不敢去,再換一個,剛剛走出城,就跑回來了,說打死也不敢再走。

  於是熊廷弼說:

  「我自己去。」

  他從遼陽出發,一路走一路看,遇到逃跑的百姓,就勸他們回去,遇到逃跑的士兵,就收編他們,遇到逃跑的將領,就抓起來。

  就這樣,到瀋陽的時候,他已經集結了上萬平民,數千名士兵,還有王捷、王文鼎等幾位逃將。

  安置了平民,整頓了士兵,就讓人把逃將拉出去,殺頭。

  逃將求饒,說我們逃出來已經不容易了,何必要殺我們。

  熊廷弼說:如果不殺你們,怎麼對得起那些沒有逃跑的人?

  然後,他去見了李如楨。

  李如楨是鐵嶺的守將,但後金軍隊進攻的時候,他卻一直呆在瀋陽。

  不但一直呆在瀋陽,鐵嶺被敵軍攻擊的時候,他連救兵都不派,坐視鐵嶺失守,讓人十分費解,不知是反應遲鈍,還是另有密謀。

  熊廷弼倒不打算研究這個問題,他只是找來這位仁兄,告訴他:

  你給我滾。

  李如楨當時還是總兵,不是說免就能免的,可熊廷弼實在太過凶惡,李總兵當即就滾了,回去後又挨了熊廷弼的彈劾,最後被關入監獄,判處死刑(後改充軍)。

  至此,一代名將李成梁的光榮世家徹底完結,除李如松外,都沒啥好下場,連老家鐵嶺都被當年手下的小嘍囉努爾哈赤佔據,可謂是干乾淨淨、徹徹底底。

  在當年的史料記載中,李成梁的事蹟可謂數不勝數,和他同時期的戚繼光,幾乎完全被他的光芒所掩蓋。

  但幾百年後,戚繼光依然光耀史冊,萬人景仰,而李成梁,卻幾乎已不為人知。

  我知道,歷史只會誇耀那些值得誇耀的人。

  當所有人都認為,熊廷弼的行動已告一段落時,他卻又說了一句話:

  「我要去撫順。」

  大家認為熊廷弼瘋了。

  當時的撫順,已經落入努爾哈赤的手中,以目前的形勢,帶幾個人去撫順,無疑就是送死。

  但熊廷弼說,努爾哈赤認定我不敢去,所以我現在去,反而是最安全的。

  說是這麼說,但敢不敢去,那是另外一碼事。

  熊廷弼去了,大家戰戰兢兢,他卻毫不驚慌,優哉游哉地轉了一圈。

  當所有人都膽顫心驚的時候,他又下了個讓人抓狂的命令:吹號角。

  隨行人員快要瘋了,這就好比是孤身闖進山賊的山寨,再大喊抓賊,偷偷摸摸地來,你還大聲喧嘩,萬一人家真的衝出來,你怎麼辦?

  但命令是必須執行的,人來了,號角吹了,後金軍卻一動不動。

  熊廷弼大搖大擺回了家。

  幾天後,努爾哈赤得知了事情的真相,非但不惱火發動進攻,反而派人堵住了撫順進出的關口,嚴令死守,不得隨意出擊。

  努爾哈赤之所以表現如此低調,只是因為他和頭號漢奸李永芳的一次對話。

  當熊廷弼到來的消息傳到後金時,李永芳急忙跑去找努爾哈赤,告訴他,這是個猛人。

  努爾哈赤不以為然:遼東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這蠻子(後金對明朝將領的通稱)就是再厲害,也只有一個人,如何挽回危局?

  李永芳回答:只要有他,就能挽回危局!

  此後發生的一切,都證明了李永芳的判斷,只用了短短幾個月,熊廷弼就穩定了局勢,此後他一反常態,除了防禦外,還組織了許多游擊隊,到後金佔領地區進行騷擾,搞得對方疲於奔命,勢頭非常兇猛。

  於是,努爾哈赤決定,暫時停止對明朝的進攻,休養生息,等待時機。

  這個時機的期限,只有一年。

  然而正是這關鍵的一年挽救了明朝。因為此時的朝廷,即將發生幾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51
第6部:日落西山 第九章 東林黨的實力

  在很多的史書中,萬曆中後期的歷史基本上是這個樣子:皇帝老休息,朝政無人管,大臣無事幹。

  前兩頭或許是正確的,但第三條是絕對不正確的。

  隱藏在平靜外表下的,是無比激烈的鬥爭。而鬥爭的主角,是東林黨。

  在許多人的印象中,東林是道德與正義的象徵,一群胸懷理想的知識分子,為了同一個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他們懷揣著抱負參與政治,並曾一度掌控政權,卻因為被邪惡的勢力坑害,最終失敗。

  我認為,這是一個比較客觀的說法。但是,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問題,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一群只會讀書的書呆子、知識分子,是如何掌控政權的呢?

  正義和道德是值得景仰的,值得膜拜的,值得三拜九叩的,但是,正義和道德不能當飯吃,不能當衣服穿,更不可能掌控政權。

  因為掌控政權的唯一方式,就是鬥爭。

  道德文章固然有趣,卻是無法解決問題的。

  最先認識到這一點的人,應該是顧憲成。

  在萬曆二十一年(1593)的那次京察中,吏部尚書孫鑨——撤職了,考功司郎中趙南星——回家了,首輔王錫爵——辭職了,而這事幕後的始作俑者,從五品的小官,考功司員外郎顧憲成——陞官了(吏部文選司郎中)。

  陞官了還不說,連他的上級,繼任吏部尚書陳有年,也都是他老人家安排的,甚至後來回無錫當老百姓,他依然對朝廷動向瞭如指掌。

  李三才偷看信件,王錫爵打道回府,朝廷的歷任首輔,在他眼中不是木偶,就是嬰兒。

  這是一團迷霧,迷霧中的一切,似乎和他有關係,又似乎沒有關係。

  撥開這團迷霧之後,我看到了一樣東西——實力。

  顧憲成的實力,來自於他的官職。

  在吏部中,最大的是尚書(部長)、其次是侍郎(副部長),再往下就是四個司的郎中(司長),分別是文選司、驗封司、稽勳司、考功司。

  但是,這四個司的地位是不同的,而其中最厲害的,是文選司和考功司,文選司負責人事任免,考功負責官員考核,這兩個司的官員向來無人敢惹,陞官還是免職,發達還是破產,那就是一句話的事。

  相對而言,驗封司、稽勳司就一般了,一般到不用再介紹。

  有鑑於此,明代的吏部尚書和侍郎,大都由文選司和考功司的郎中接任。

  而顧憲成先生的陞遷順序是:吏部考功司主事——考功司員外郎(副職)——文選司郎中。

  這就意味著,那幾年中,大明的所有官員(除少數高官),無論是陞遷,還是考核,都要從顧憲成手底下過,即使不過,也要打個招呼,就不打招呼,也得混個臉熟。

  此外,我們有理由相信,顧憲成大人也是比較會來事的,因為一個不開竅的書呆子,是混不了多久的。

  現在你應該明白了。

  在這個世界上,實力和道德,經常是兩碼事。

  東林之中,類似者還有很多,比如李三才。

  李三才先生的職務,之前已經說過,是都察院僉都御史,巡撫鳳陽,兼漕運總督。

  都察院僉都御史多了去了,鳳陽是個窮地方,不巡也罷,真正關鍵的職務,是最後那個。

  自古以來,漕運就是經濟運轉的主要途徑,基本算是坐地收錢,肥得沒邊,普天之下,唯一可以與之相比的,只有鹽政。

  坐在這個位置上,要想不撈外快,一靠監督,二靠自覺。

  很可惜,李三才不自覺,從種種史料分析,他很有錢,有錢得沒個譜,請客吃飯,都是大手筆。

  至於監督,那就更不用說了,這位李先生本人就是都察院的御史,自己去檢舉自己,估計他還沒這個覺悟。

  作為東林黨的重量級人物,李三才在這方面的名聲,那真是相當的大,大到幾十年後,著名學者夏允彝到鳳陽尋訪,還能聽到相關事蹟,最後還嘆息一聲,給了個結論——負才而守不潔。

  列舉以上兩人,只是為了說明一點:

  東林,是書院,但不僅僅是書院,是道德,但不僅僅是道德。它是一個有實力,有能力,有影響力、有鬥爭意識的政治組織。

  事實上,它的能量遠遠超出你的想像。

  明白了這一點,你就會發現,那段看似平淡無奇的歷史,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你死我活的爭鬥。

  爭鬥的方式,是京察。

  萬曆二十一年(1593),顧憲成失望地回家了,他雖費勁氣力,卻終究未能解決對手,京察失敗。

  但這一切,僅僅是個開始。

  十二年後(萬曆三十三年),京察開始,主持者楊時喬,他的公開身份,是吏部左侍郎,他的另一個公開身份,是東林黨。

  當時的首輔,是浙黨首領沈一貫,對於這位東林黨下屬,自然很不待見,於是,他決定換人。

  沈一貫是朝廷首輔,楊時喬只是吏部二把手,然而意外發生了,雖然沈大人上竄小跳,連皇帝的工作都做了,卻依然毫無用處。楊侍郎該怎麼來,還怎麼來,幾板斧掄下來,浙黨、齊黨、楚黨、宣黨……

  反正非東林黨的,統統下課,沈一貫拼了老命,才算保住幾個親信。

  那麼現在,請你再看一遍之前列舉過的幾條史料,玄機就在其中:

  萬曆三十三年(1605),京察,沈一貫親信以及三黨干將被逐。

  萬曆三十五年(1607),沈一貫退休回家。

  同年,王錫爵的密信被李三才揭發,復出無望。

  一年後,東林派葉向高成為首輔,開始執掌朝廷大權。

  是的,這一切的一切,不是偶然。

  而最終要獲得的,正是權力。

  權力已經在握,但還需要更進一步。

  萬曆三十九年(1611),辛亥京察,主持人吏部尚書孫丕楊,東林黨。

  此時的首輔已經是葉向高了,東林黨人遍佈朝廷,對於那些非我族群而言,清理回家之類的待遇估計是免不了了。

  然而一個人的摻和,徹底改變了這一切。這個人就是李三才。

  此時的李三才已經升到了戶部尚書,作為東林黨的干將,他將進入內閣,更進一步。

  算盤大致如此,可打起來就不是那麼回事了。

  聽說李三才要入閣,朝廷頓時一片雞飛狗跳,鬧翻了天,主要原因在於李先生的底子不算乾淨,許多人對他有意見。

  而更重要的是,這人實在太猛,太有能力。東林黨已經如此強大,如果再讓他入閣,三黨的人估計就只能集體歇業了。

  於是,一場空前猛烈的反擊開始。

  明代的京察,按照地域,分為南察和北察,北察由尚書孫丕楊負責,而南察的主管者,是吏部侍郎史繼楷,三黨成員,他選定的考察對象都是同一個類型——支持李三才的人。

  很快,浙、楚、齊三黨輪番上陣,對李三才發起了最後的攻擊,他們的動機十分明確,明確到《明神宗實錄》都寫了出來——「攻淮(李三才)則東林必救,可布一網打盡之局」。

  在集中火力打擊之下,李三才沒能頂住,回家養老去了。

  但就整體而言,此時的東林黨依然佔據著優勢,葉向高執政,東林黨掌權,非常強大,強大得似乎不可動搖。

  然而就在此時,強大的東林黨,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一直以來,東林黨的指導思想,是我很道德。強大之後,就變成了你不道德,工作方針,原先是黨同伐異,強大之後,就變成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總而言之,不是我的同黨,就是我的敵人。

  這種只搞單邊主義的混賬做法,最終導致了一個混賬的結果:

  在東林黨人的不懈努力下,齊、浙、楚三黨終於拋棄了之前的成見,團結一致跟東林黨死磕了。

  他們的折騰,得到了立竿見影的回報:

  萬曆四十二年(1614),葉向高退休回家。

  萬曆四十五年(1617),京察開始,主持京察的,分別是吏部尚書鄭繼之、刑部尚書李志。

  鄭繼之是楚黨,李志是浙黨。

  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的時候到了,但凡是東林黨,或者與東林黨有關的人,二話不說,收包袱走人。這其中,還包括那位揭發了梃擊案真相的王之采。

  薩爾滸之戰前,朝廷鬥爭情況大致如此,這場鬥爭的知名度相當小,但在歷史上的地位相當重要。對明朝而言,其重要程度,基本等於努爾哈赤+皇太極+李自成+張獻忠。

  因為這是一場延續了幾十年的鬥爭,是一場決定明朝命運的鬥爭。

  因為在不久之後,東林黨將通過一個人的幫助,徹底擊敗浙、齊、楚三黨。

  然後,土崩瓦解的三黨將在另一個人的指揮下,實現真正的融合,繼續這場鬥爭,而那時,他們將有一個共同的名字——閹黨。

  萬曆四十五年的京察,標誌著東林黨的沒落,所謂東林黨三大巨頭,顧憲成已經死了,鄒元標到處逛,趙南星家裡蹲。

  兩大干將也全部消停,葉向高提早退休,李三才回家養老。

  此時的首輔,是浙黨的方從哲,此時的朝廷,是三黨的天下。對東林黨而言,前途似乎一片黑暗。

  但新生的機會終會到來,因為一個人的死去。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萬曆不行了。

  高拱、張居正、申時行、李成梁、東林黨、朝鮮、倭寇、三大征、薩爾滸、資本主義萌芽、不上朝、太子、貴妃、國本、打悶棍。

  我只能說,他這輩子應該比較忙。

  關於這位兄弟的評論,我想了很久,很久,卻是很久,很久,也想不出來。

  你說他沒幹過好事吧,之前二十多年,似乎幹得也不錯,你說他軟弱吧,他還搞了三大征,把日本鬼子趕回了老家,你說他不理朝政吧,這幾十年來哪件大事他不知道?

  一個被張居正壓迫過的人,一個勤於政務的人,一個被兒子問題糾纏了幾十年的人,一個許多年不見大臣、不上班的人,一個終生未出京城,生於深宮、死於深宮的人。

  一個複雜得不能再複雜的人,一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人。

  於是,我最終懂得了這個人。

  一個熱血沸騰的青年,一個勵精圖治的君主,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經歷殘酷的鬥爭,無休止的吵鬧,無數無效的抗爭,無數無奈的妥協後,最終理解了這個世界,理解了現實的真正意義,並最終成為了這個世界的犧牲品。

  大致如此吧。

  明神宗朱翊鈞,萬曆四十八年逝世,年五十八。

  在這個殘酷的世界面前,他還不夠勇敢。

  【明光宗朱常洛】

  雖然幾十年來,萬曆都不喜歡自己的長子朱常洛,但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他終於做出了抉擇,將皇位傳給了這個久經考驗的兒子。

  擔驚受怕幾十年的朱常洛終於熬出頭了,萬曆四十八年(1620)

  八月一日,朱常洛正式登基,即後世所稱之明光宗,定年號為泰昌。

  由於此時還是萬曆年間,按照慣例,要等老爹這一年過完,明年才能另起爐灶,用自己的年號。

  可幾乎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這個年號,竟然沒能用上。

  因為朱常洛活了三十八年,明光宗卻只能活一個月。

  一個撐了三十八年,經歷無數風雨險阻到達目標的人,卻在一個月中意外死亡,是很不幸的。

  導致死亡與不幸的罪魁禍首,是鄭貴妃。

  【紅丸】

  應該說,朱常洛是個好孩子,至少比較厚道。

  幾十年來,他一直夾著尾巴做人,親眼目睹了父親的冷漠、朝廷的冷清,感受到了國家的凋敝,時局的危險。

  他不願意再忍受下去,於是,當政後的第一天,他用幾道諭令顯示了自己的決心。

  大致說來,他是把他爹沒辦的事給辦了,包括兌現白條——給遼東前線的士兵發工資,廢除各地礦稅,以及補充空缺的官員。

  這幾件事情,辦得很好,也很及時,特別是最後一條,把諸多被萬曆同志趕下崗的仁兄們拉了回來,實在是大快官心,於是一時之間,光宗的人望到達了頂點,朝廷內外無不感恩戴德,興高采烈。

  但有一個人不高興,非但不高興,而且很害怕。

  萬曆死後,鄭貴妃終於明白,自己是多麼的虛弱,今日之城內,已是敵人之天下。所謂貴妃,其實也不貴,如果明光宗要對付她,賤賣的可能性是相當的大。

  很快,一件事情就證明了她的判斷。

  考慮到萬曆死後不好辦,之前鄭貴妃軟磨硬泡,讓萬曆下了道遺囑,講明,一旦自己死後,鄭貴妃必須進封皇后。

  如此一來,等萬曆死後,她就成了太后,無論如何,鐵飯碗是到手了。

  明光宗看上去倒也老實,絲毫不賴帳,當即表示,如果父皇如此批示,那就照辦吧。

  但他同時表示,這是禮部的事,我批下去,讓他們辦吧。

  按說皇帝批下來就沒問題了,可是禮部侍郎孫如游不知怎麼回事,非但不辦,還寫了個奏疏,從理論、輩分、名分上論證了這件事,最後得出結論——不行。

  光宗同志似乎也不生氣,還把孫侍郎的奏疏壓了下來,但封皇后這事再也沒提。

  鄭貴妃明白了,這就是個托。

  很明顯,這位看上去很老實的人,實際上不怎麼老實。既然如此,必須提前採取行動。

  經過深思熟慮,她想出了一個計畫,而這個計畫的第一步,是一件禮物。

  十天之後,她將這件禮物送給了朱常洛,朱常洛很高興地收下了。

  光宗皇帝的性命,就丟在了這份禮物上。

  這份禮物,是八個美女。

  對於常年在宮裡坐牢,哪都不能去,啥也沒有的朱常洛而言,這是一份豐厚的禮物,辛辛苦苦、畏畏縮縮了幾十年,終於可以放縱一下了。

  古語有云:一口吃不成胖子,但朱常洛應該算是不同凡響,他幾天就變成了瘦子,在史料上,含蓄的文言文是這樣描述的:

  「是夜,連幸數人,聖容頓減。」

  白天日理萬機,晚上還要辛勤工作,身體吃不消,實在是件十分自然的事情。於是不久之後,朱常洛就病倒了。

  這一天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日。

  計畫的第二步即將開始,四天之後。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四日。

  皇帝的身體依然很差,身體差就該看醫生,崔文升就此出了場。

  崔文升,時任司禮監秉筆太監。前面曾經講過,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職務,僅次於司禮監掌印太監。

  可是這人來,並不是要給皇帝寫遺囑,而是看病,因為這位崔兄多才多能,除了能寫外,還管著御藥房,搞第二產業。

  後來的事情告訴我們,第二產業是不能隨便亂搞的。

  診斷之後,崔大夫胸有成竹,給病人開了一副藥,並且樂觀地表示,藥到病除。

  他開的這幅藥,叫瀉藥。

  一個夜晚辛勤工作,累垮了身體的人,怎麼能服瀉藥呢?

  所以後來很多史書都十分肯定地得出了結論:這是個「蒙古大夫」。

  雖然我不在現場,也不懂醫術,但我可以認定:崔文升的診斷,是正確的。

  因為之前的史料中,有這樣六個字:是夜,連幸數人。

  這句話的意思大家應該知道,就不解釋了,但大家也應該知道,要辦到這件事情,難度是很大的。對光宗這種自幼體弱的麻桿而言,基本就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但是他完成了。

  所以唯一的可能性是,他找了幫手,而這個幫手,就是藥物。

  是什麼藥物,大家心裡也有數,我就不說了,這類藥物在明代宮廷裡,從來就是必備藥,從明憲宗開始,到天天煉丹的嘉靖,估計都沒少用。明光宗初來乍到,用用還算正常。

  可這位兄弟明顯是用多了,加上身體一向不好,這才得了病。

  在中醫理論中,服用了這種藥,是屬於上火,所以用瀉藥清火,也還算對症下藥。

  應該說,崔文升是懂得醫術的,可惜,是半桶水。

  根據當時史料反映,這位仁兄下藥的時候,有點用力過猛,手一哆嗦,下大了。

  錯誤是明顯的,後果是嚴重的,光宗同志服藥之後,一晚上拉了幾十次,原本身體就差,這下子更沒戲了,第二天就臥床不起,算徹底消停了。

  蒙古的崔大夫看病經歷大致如此,就這麼看上去,似乎也就是個醫療事故。雖說沒法私了,但畢竟大體上沒錯,也沒在人家身體裡留把剪刀、手術刀之類的東西當紀念品,態度還算湊合。

  可問題是,這事一冒出來,幾乎所有的人都立刻斷定,這是鄭貴妃的陰謀。

  因為非常湊巧,這位下藥的崔文升,當年曾經是鄭貴妃的貼身太監。

  這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要看病,不找太醫,偏找太監,找了個太監,偏偏又是鄭貴妃的人,這太監下藥,偏又下猛了,說他沒問題,實在有點困難。

  對於這件事情,你說它不是鄭貴妃的計畫,我信,因為沒準就這麼巧;說它是鄭貴妃的計畫,我也信,因為雖說下藥這招十分拙劣,誰都知道是她幹的,但以鄭貴妃的智商,以及從前表現,這種蠢事,她是干得出來的。

  無論動機如何,結果是肯定的,明光宗已經奄奄一息,一場驚天大變即將拉開序幕。

  但這一切還不夠,要達到目的,這些遠遠不夠,即使那個人死去,也還是不夠。

  必須把控政權,把未來所有的一切,都牢牢抓在手中,才能確保自己的利益。

  於是在開幕之前,鄭貴妃找到了最後一個同盟者。

  這位同盟者的名字,不太清楚。

  目前可以肯定的是,她姓李,是太子的嬪妃。

  當時太子的嬪妃有以下幾種:大老婆叫太子妃,之後分別是才人、選侍、淑女等。

  而這位姓李的女人,是選侍,所以在後來的史書中,她被稱為「李選侍」。

  李選侍應該是個美女,至少長得還不錯,因為皇帝最喜歡她,而且皇帝的兒子,那個未來的天才木匠——朱由校,也掌握在她的手中,正是因為這一點,鄭貴妃找上了她。

  就智商而言,李選侍還算不錯(相對於鄭貴妃),就人品而言,她和鄭貴妃實在是相見恨晚,經過一番潛規則後,雙方達成協議,成為了同盟,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

  現在一切已經齊備,只等待著一個消息。

  所有的行動,將在那一刻展開,所有的野心,將在那一刻實現。

  【小人物】

  目標就在眼前,一切都很順利。

  皇帝的身體越來越差,同黨越來越多,帝國未來的繼承人盡在掌握之中,在鄭貴妃和李選侍看來,前方已是一片坦途。

  然而她們終究無法前進,因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明光宗即位後,最不高興的是鄭貴妃,最高興的是東林黨。

  這是很正常的,從一開始,東林黨就把籌碼押在這位柔弱的太子身上,爭國本、妖書案、梃擊案,無論何時何地,他們都堅定地站在這一邊。

  現在回報的時候終於到了。

  明光宗非常夠意思,剛上任,就升了幾個人的官,這些人包括劉一璟、韓曠、周嘉謨、鄒元標、孫如游等等。

  這幾個人估計你不知道,其實也不用知道,只要你知道這幾個人的職務,就能明白,這是一股多麼強大的力量。

  劉一璟、韓曠,是東閣大學士,內閣成員,周嘉謨是吏部尚書,鄒元標是大理寺丞,孫如游是禮部侍郎。當然,他們都是東林黨。

  在這群人中,有內閣大臣、人事部部長、法院院長,部級高官,然而,在後來那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中,他們只是配角。真正力挽狂瀾的人,是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楊漣。

  楊漣,字文孺,號大洪,湖廣(湖北)應山人,萬曆三十五年(1607)進士,任常熟知縣,後任戶科給事中、兵科給事中。

  這是一份很普通的履歷,因為這人非但當官晚,升得也不快,明光宗奄奄一息的時候,也才是個七品給事中。

  但在這份普通履歷的後面,是一個不普通的人。

  上天總是不公平的,有些人天生就聰明,天生就牛,天生就是張居正、戚繼光,而絕大多數平凡的人,天生就不聰明,天生就不牛,天生就是二傻子,沒有辦法。

  但上天依然是仁慈的,他給出了一條沒有天賦,也能成功的道路。

  對於大多數平凡的人而言,這是最好的道路,也是唯一的道路,它的名字,叫做純粹。

  純粹的意思,就是專心致志、認真、一根筋、二桿子等等等等。

  純粹和執著,也是有區別的,所謂執著,就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而純粹,是見了棺材,也不掉淚。

  純粹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人,他們的一生,往往只有一個目標,為了達到這個目標,他們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他們無法被收買,無法被威逼,他們不要錢,不要女色,甚至不要權勢和名聲。

  在他們的世界裡,只有一個目標,以及堅定的決心和意志。

  楊漣,就是一個純粹的人。

  他幼年的事蹟並不多,也沒有什麼砸水缸之類的壯舉,但從小就為人光明磊落,還很講乾淨,乾淨到當縣令的時候,廉政考核全國第一。此外,這位仁兄也是個不怕事的人,比如萬曆四十八年(1620),萬曆生病,半個月不吃飯,楊漣聽說了,也不跟上級打招呼,就跑去找首輔方從哲:

  「皇上生病了,你應該去問安。」

  方首輔膽子小,脾氣也好,面對這位小人物,絲毫不敢怠慢:

  「皇上一向忌諱這些問題,我只能去問宮裡的內侍,也沒消息。」

  朝廷首輔對七品小官,面子是給足了,楊先生卻不要這個面子,他先舉了個例子,教育了首輔大人,又大聲強調:

  「你應該多去幾次,事情自然就成了(自濟)!」

  末了,還給首輔大人下了個命令:

  「這個時候,你應該住在內閣值班,不要到處走動!」

  毫無懼色。

  根據以上史料,以及他後來的表現,我們可以認定:在楊漣的心中,只有一個目標——為國盡忠,匡扶社稷。

  事實上,在十幾天前的那個夜晚,這位不起眼的小人物,就曾影響過這個帝國的命運。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夜,乾清宮。

  萬曆就快撐不住了,在生命的最後時刻,他反省了自己一生的錯誤,卻也犯下了一個十分嚴重的錯誤——沒有召見太子。

  一般說來,皇帝死前,兒子應該在身邊,除了看著老爹歸西、嚎幾聲壯膽以外,還有一個重要意義——確認繼位。

  雖說太子的名分有了,但中國的事情一向難說,要不看著老爹走人,萬一隔天突然冒出幾份遺囑、或是幾個顧命大臣,偏說老頭子臨死前改了主意,還找人搞了公證,這樁官司可怎麼打?

  但不知萬曆兄是忘了,還是故意的,反正沒叫兒子進來。

  太子偏偏是個老實孩子,明知老頭子不行了,又怕人搞鬼,在宮殿外急得團團轉,可就是不敢進去。

  關鍵時刻,楊漣出現了。

  在得知情況後,他當機立斷,派人找到了一個極為重要的人物——王安。

  王安,時任太子侍讀太監,在明代的歷史中,這是一個重量級人物。此後發生的一系列事件裡,他都起著極為關鍵的作用。

  而在那個夜晚,楊漣只給王安帶去了一句話,一句至關緊要的話:

  「皇上已經病得很重了(疾甚),不召見太子,並不是他的本意。

  太子應該主動進宮問候(嘗藥視膳),等早上再回去。」

  這就是說,太子您之所以進宮,不是為了等你爹死,只是進去看看,早上再回去嘛。

  對於這個說法,太子十分滿意,馬上就進了宮,問候父親的病情。

  當然,第二天早上,他沒回去。

  朱常洛就此成為了皇帝,但楊漣並沒有因此獲得封賞,他依然是一個不起眼的給事中。不過,這對於楊先生而言,實在是個無所謂的事。

  他平靜地回到暗處,繼續注視著眼前的一切。他很清楚,真正的鬥爭剛剛開始。

  事情正如他所料,蒙古崔大夫開了瀉藥,皇帝陛下拉得七葷八素,鄭貴妃到處活動,李選侍經常串門。

  當這一切被組合起來的時候,那個無比險惡的陰謀已然暴露無遺。

  形勢十分危急,不能再等待了。

  楊漣決定採取行動,然而現實很殘酷:他的朋友雖然多,卻很弱小,他的敵人雖然少,卻很強大。

  周嘉謨、劉一璟、韓爌這撥人,級別固然很高,但畢竟剛上來,能量不大,而鄭貴妃在宮裡幾十年,根基極深,一手拉著李選侍,一手抓著皇長子,屁股還拚命往皇太后的位置上湊。

  按照規定,她應該住進慈寧宮,可這女人臉皮相當厚,死賴在乾清宮不走,看樣子是打算長住。

  因為乾清宮是皇帝的寢宮,可以監視皇帝的一舉一動,一旦光宗同志有啥三長兩短,她必定是第一個採取行動的人,那時,一切都將無可挽回。

  而要阻止這一切,楊漣必須做到兩件事情:首先,他要把鄭貴妃趕出乾清宮;其次,他要把鄭貴妃當太后的事情徹底攪黃。

  這就是說,先要逼鄭老寡婦搬家,再把萬曆同志臨死前封皇后的許諾當放屁,把鄭貴妃翹首企盼的申請拿去墊桌腳。

  楊漣先生的職務,是七品兵科給事中,不是皇帝。

  事實上,連皇帝本人也辦不了,光宗同志明明不喜歡鄭貴妃,明明不想給她名分,也沒法拍桌子讓她滾。

  這就是七品芝麻官楊漣的任務,一個絕對、絕對無法完成的任務。

  但是他完成了,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

  他的計畫是,讓鄭貴妃自己搬出去,自己撤回當皇太后的申請。

  這是一個看上去絕不可能的方案,卻是唯一可能的方案。因為楊漣已經發現,眼前的這個龐然大物,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只要伸出手指,輕輕地點一下,就夠了。

  這個弱點有個名字,叫做鄭養性。

  鄭養性,是鄭貴妃哥哥鄭國泰的兒子,鄭國泰死後,他成為了鄭貴妃在朝廷中的聯繫人,平日十分囂張。

  然而楊漣決定,從這個人入手,因為經過細緻的觀察,他發現,這是一個外強中乾,性格軟弱的人。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六日。楊漣直接找到了鄭養性,和他一同前去的,還有周嘉謨等人。

  一大幫子人上門,看架勢很像逼宮,而事實上,確實是逼宮。

  進門也不講客套,周嘉謨開口就罵:

  「你的姑母(指鄭貴妃)把持後宮多年,之前爭國本十幾年,全都是因為她,現在竟然還要封皇太后,賴在乾清宮不走,還給皇上奉送美女,到底有什麼企圖?!」

  剛開始時,鄭養性還不服氣,偶爾回幾句嘴,可這幫人都是職業選手,罵仗的業務十分精湛,說著說著,鄭養性有點扛不住了。

  白臉唱完了,接下來是紅臉:

  「其實你的姑母應該也沒別的意思,不過是想守個富貴,現在朝中的大臣都在這裡,你要聽我們的話,這事就包在我們身上。」

  紅臉完了,又是唱白臉:

  「要是不聽我們的話,總想封太后,不會有人幫你,你總說沒這想法,既然沒這想法,就早避嫌疑!」

  最狠的,是最後一句:

  「如此下去,別說富貴,身家性命能否保得住,都未可知!」

  鄭養性徹底崩潰了。眼前的這些人,聽到的這些話,已經打亂了他的思維。於是,他去找了鄭貴妃。

  其實就時局而言,鄭貴妃依然佔據著優勢,她有同黨,有幫手,如果賴著不走,誰也拿她沒辦法。什麼富貴、性命,這幫鬧事的書呆子,也就能瞎嚷嚷幾句而已。

  然而關鍵時刻,鄭貴妃不負白痴之名,再次顯露她的蠢人本色,在慌亂的外甥面前,她也慌亂了。

  經過權衡利弊,她終於做出了決定:搬出乾清宮,不再要求當皇太后。

  至此,曾經叱詫風雲的鄭貴妃,正式退出了歷史舞台,這位大媽費勁心機,折騰了三十多年,卻啥也沒折騰出來。此後,她再也沒能翻過身來。

  這個看似無比強大的對手,就這樣,被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人,輕而易舉地解決了。

  但在楊漣看來,這還不夠,於是三天之後,他把目標對準了另一個人。

  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十九日,楊漣上書,痛斥皇帝。

  楊先生實在太純粹,在他心中,江山社稷是第一位的,所以在他看來,鄭大媽固然可惡,崔大夫固然可恨,但最該譴責的,是皇帝。

  明知美女不應該收,你還要收,明知春藥不能多吃,你還要吃,明知有太醫看病,你還要找太監,不是腦袋有病吧。

  基於憤怒,他呈上了那封改變他命運的奏疏。

  在這封奏疏裡,他先譴責了蒙古大夫崔文升,說他啥也不懂就敢亂來,然後筆鋒一轉,對皇帝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勤勞工作,不愛惜自己的身體。

  必須說明的是,楊先生不是在拍馬屁,他的態度是很認真的。

  因為在文中,他先暗示皇帝大人忙的不是什麼正經工作,然後痛罵崔文升,說他如何沒有水平,不懂醫術。最後再轉回來:就這麼個人,但您還是吃他的藥。

  這意思是說,崔大夫已經夠沒水平了,您比他還要差。

  所以這奏疏剛送上去,內閣就放出話來,楊先生是沒有好下場的。

  三天後,這個預言得到了印證。

  明光宗突然派人下令,召見幾位大臣,這些人包括方從哲、周嘉謨、孫如游,當然,還有楊漣。此外,他還命令,錦衣衛同時進宮,聽候指示。

  命令一下來,大家就認定,楊漣要完蛋了。

  因為在這撥人裡,方從哲是首輔,周嘉謨是吏部尚書,孫如游是禮部尚書,全都是部級幹部,只有楊漣先生,是七品給事中。

  而且會見大臣的時候,召集錦衣衛,只有一種可能——收拾他。

  由於之前的舉動,楊漣知名度大增,大家欽佩他的人品,就去找方從哲,讓他幫忙求個情。

  方從哲倒也是個老好人,找到楊漣,告訴他,等會進宮的時候,你態度積極點,給皇上磕個頭,認個錯,這事就算過去了。

  但是楊漣的回答,差點沒讓他一口氣背過去:

  「死就死(死即死耳),我犯了什麼錯?!」

  旁邊的周嘉謨連忙打圓場:

  「方先生(方從哲)是好意。」

  可到楊先生這裡,好意也不好使:

  「知道是好意,怕我被人打死,要得了傷寒,幾天不出汗,也就死了,死有什麼可怕!但要我認錯,絕無可能!」

  就這樣,楊漣雄糾糾氣昂昂地進了宮,雖然他知道,前方等待著他的,將是錦衣衛的大棍。

  可是他錯了。

  那位躺在床上,病得奄奄一息的皇帝陛下非但沒有發火,反而和顏悅色說了這樣一句話:

  「國家的事情,全靠你們盡心為我分憂了。」

  雖然稱呼是複數,但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只看著楊漣。

  這之後,他講了許多事情,從兒子到老婆,再到鄭貴妃,最後,他下達了兩條命令:

  一、趕走崔文升。

  二、收回封鄭貴妃為太后的諭令。

  這意味著,皇帝陛下聽從了楊漣的建議,毫無條件,毫無抱怨。

  當然,對於他而言,這只是個順理成章的安排。

  但他絕不會想到,他這個無意間的舉動,將對歷史產生極重要的影響。

  因為他並不知道,此時此刻,在他對面的那個人心中的想法。

  從這一刻起,楊漣已下定了決心——以死相報。

  一直以來,他都只是個小人物,雖然他很活躍,很有抱負,聲望也很高,他終究只是小人物。

  然而眼前的這個人,這個統治天下的皇帝,卻毫無保留地尊重,並認可了自己的情感、抱負,以及純粹。

  所以他決定,以死相報,致死不休。

  這種行為,不是愚忠,不是效命,甚至也不是報答。

  它起源於一個無可爭議,無可辯駁的真理:

  士為知己者死。

  這一天是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明光宗活在世上的時間,還有十天。

  這是晚明歷史上最神秘莫測的十天。一場更為狠毒的陰謀,即將上演。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52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十章 小人物的奋斗

  朱常洛篇

  八月二十三日。

  内阁大学士刘一璟、韩旷照常到内阁上班,在内阁里,他们遇见了一个人。

  这个人的名字叫李可灼,时任鸿胪寺丞,他来这里的目的,是要进献“仙丹”。

  此时首辅方从哲也在场,他对这玩意兴趣不大,毕竟皇帝刚吃错药,再乱来,这个黑锅就背不起了。

  刘一璟和韩旷更是深恶痛绝,但也没怎么较真,直接把这人打发走了。

  很明显,这是一件小事,而小事是不应该过多关注的。

  但某些时候,这个理论是不可靠的。

  两天后,八月二十五日。

  明光宗下旨,召见内阁大臣、六部尚书等朝廷重臣,此外,他特意叫上了杨涟。

  对此,所有的人都很纳闷。

  更让人纳闷的是,此后直至临终,他召开的每一次会议,都叫上杨涟,毫无理由,也毫无必要。或许是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个叫杨涟的人,非常之重要。

  他的直觉非常之准。

  此时的光宗,已经是奄奄一息,所以,几乎所有的大臣都认定,今天的会议,将要讨论的,是关乎国家社稷的重要问题。

  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次内阁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老婆。

  光宗同志的意思是,自己的后妃李选侍,现在只有一个女儿,伺候自己那么多年,太不容易,考虑给她升官,封皇贵妃。

  此外,他还把皇长子朱由校领了出来,告诉诸位大人,这孩子的母亲也没了,以后,就让李选侍照料他。

  在场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明明您都没几天蹦头了,趁着脑袋还管用,赶紧干点实事,拟份遗嘱,哪怕找口好棺材,总算有个准备。竟然还想着老婆的名分,实在令人叹服。

  在现场的人们看来,这是一个尊重妇女,至死不渝的模范丈夫。

  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八月二十六日。

  出乎许多人的意料,明光宗再次下旨,召开内阁会议,与会人员包括内阁大臣及各部部长,当然还有杨涟。

  会议与昨天一样,开得十分莫名其妙。这位皇帝陛下把人叫进来,竟然先拉一通家常,又把朱由校拉进来,说我儿子年纪还小,你们要多照顾等等。

  这么东拉西扯,足足扯了半个时辰(一个小时),皇上也扯累了,正当大家认为会议即将结束的时候,扯淡又开始了。

  如昨天一样,光宗再次提出,要封李选侍为皇贵妃,大家这才明白,扯来扯去不就是这件事吗?

  礼部尚书孙如游当即表示,如果您同意,那就办了吧(亦无不可)。

  然而就在此时,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发生了。

  一个人突然闯了进来,公然打断了会议,并在皇帝、内阁、六部尚书的面前,拉走了皇长子朱由校。

  这个人,就是李选侍。

  所有人都懵了,没有人去阻拦,也没有人去制止。原因很简单,这位李选侍毕竟是皇帝的老婆,皇帝大人都不管,谁去管。

  而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很快,他们就听见了严厉的斥责声,李选侍的斥责声,她斥责的,是皇帝的长子。

  于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场面出现了。

  大明帝国未来的继承人,被一个女人公然拉走,当众责骂,而皇帝,首辅、各部尚书,全部毫无反应,放任这一切的发生。

  所有的人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个女人的责骂,直到骂声结束为止。

  然后,尚未成年的朱由校走了出来,他带着极不情愿的表情,走到了父亲的身边,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要封皇后!”

  谜团就此解开,莫名其妙的会议,东拉西扯的交谈,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胁迫。

  开会是被胁迫的,闲扯是被胁迫的,一个奄奄一息的丈夫,一个年纪幼小的孩子,要不胁迫一把,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李选侍很有自信,因为她很清楚,这个软弱的丈夫不敢拒绝她的要求。

  现在,她距离自己的皇后宝座,只差一步。

  但是这一步,到死都没迈过去。

  因为就在皇长子刚说出那四个字的时候,另一个声音随即响起:

  “皇上要封皇贵妃,臣必定会尽快办理!”

  说这句话的人,是礼部尚书孙如游。

  李选侍太过天真了,和朝廷里这帮老油条比起来,她也就算个学龄前儿童。

  孙尚书可谓聪明绝顶,一看情形不对,知道皇上顶不住了,果断出手,只用了一句话,就把皇后变成皇贵妃。

  光宗同志也很机灵,马上连声回应:好,就这么办。

  李小姐的皇后梦想就此断送,但她是不会放弃的,因为她很清楚,在自己的手中,还有一张王牌——皇长子。

  只要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彻底死去,一切都将尽在掌握。

  但她并不知道,此时,一双眼睛已经死死地盯住了她。

  杨涟已经确定,眼前这个飞扬跋扈的女人,不久之后,将是一个十分可怕的敌人。而在此之前,必须做好准备。

  八月二十九日。

  此前的三天里,光宗的身体丝毫不见好转,于是在这一天,他再次召见了首辅方从哲等朝廷重臣。

  光宗同志这次很清醒,一上来就直奔主题:

  寿木如何?寝地如何?

  寿木就是棺材,寝地就是坟,这就算是交代后事了。

  可是方从哲老先生不知是不是老了,有点犯糊涂,张口就是一大串,什么你爹的坟好、棺材好请你放心之类的话。

  光宗同志估计也是哭笑不得,只好拿手指着自己,说了一句:

  是我的(朕之寿宫)。

  方首辅狼狈不堪,可还没等他缓过劲来,就听到了皇帝陛下的第二个问题:

  “听说有个鸿胪寺的医官进献金丹,他在何处?”

  对于这个问题,方从哲并未多想,便说出了自己的回答:

  “这个人叫李可灼,他说自己有仙丹,我们没敢轻信。”

  他实在应该多想想的。

  因为金丹不等于仙丹,轻信不等于不信。

  正是这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导致了一个错误的判断:

  “好吧,召他进来。”

  于是,李可灼进入了大殿,他见到了皇帝,他为皇帝号脉,他为皇帝诊断,最后,他拿出了仙丹。

  仙丹的名字,叫做红丸。

  此时,是万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九日上午,明光宗服下了红丸。

  他的感觉很好。

  按照史书上的说法,吃了红丸后,浑身舒畅,且促进消化,增加食欲(思进饮膳)。

  消息传来,宫外焦急等待的大臣们十分高兴,欢呼雀跃。

  皇帝也很高兴,于是,几个时辰后,为巩固疗效,他再次服下了红丸。

  下午,劳苦功高的李可灼离开了皇宫,在宫外,他遇见了等待在那里的内阁首辅方从哲。

  方从哲对他说:

  “你的药很有效,赏银五十两。”

  李可灼高兴地走了,但他并没有领到这笔赏银。

  方从哲以及当天参与会议的人都留下了,他们住在了内阁,因为他们相信,明天,身体好转的皇帝将再次召见他们。

  六个时辰之后。

  凌晨,住在内阁的大臣们突然接到了太监传达的谕令:

  即刻入宫觐见。

  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当他们尚未赶到的时候,就已得到了第二个消息——皇上驾崩了。

  万历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一,明光宗在宫中逝世,享年三十九,享位一月。

  皇帝死了,这十分正常,皇帝吃药,这也很正常,但吃药之后就死了,这就不正常了。

  明宫三大案之“红丸案”,就此拉开序幕。

  没有人知道,所谓的红丸,到底是什么药,也没有人知道,在死亡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此时向乾清宫赶去的人,包括内阁大臣、各部长官,共计十三人。

  在他们的心中,有着不同的想法和打算,因为皇帝死了,官位、利益、权力,一切的一切都将改变。

  只有一个人例外。

  杨涟十分悲痛,因为那个赏识他的人,已经死了,而且死得不明不白。此时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

  查出案件的真相,找出幕后的黑手,揭露恶毒的阴谋,让正义得以实现,让死去的人得以瞑目。

  这就是杨涟的决心。

  但此时,杨涟即将面对的,却是一个更为复杂,更为棘手的问题。

  虽然大家都住在内阁,同时听到消息,毕竟年纪不同,体力不同,比如内阁的几位大人,方从哲老先生都七十多了,刘一璟、韩旷年纪也不小,反应慢点、到得晚点十分正常。

  所以首先到达乾清宫的,只有六部的部长、都察院左都御史,当然还有杨涟。

  这几个人已经知道了皇帝去世的消息,既然人死了,那就不用急了,就应该考虑尊重领导了,所以他们决定,等方首辅到来再进去。

  进不了宫,眼泪储备还不能用,而且大清早的,天都没亮,反正是等人,闲着也是闲着,于是,他们开始商讨善后事宜。

  继承皇位的,自然是皇长子朱由校了,但问题是,他的父亲死了,母亲也死了,而且年纪这么小,宫里没有人照顾,怎么办呢?

  于是,礼部尚书孙如游、吏部尚书周嘉谟、左都御史张问达提出:

  把朱由校交给李选侍。

  这个观点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事实上,反对者只有一个。

  然后,他们就听到了这个唯一反对者的声音:

  “万万不可!”

  其实就官职和资历而言,杨涟没有发言的资格,因为他此时他不过是个小小的七品给事中,说难听点,他压根就不该呆在这里。

  然而在场的所有人,都保持了沉默,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发言,因为他是皇帝临死前指定的召见者,换句话说,他是顾命大臣。

  杨涟十分激动,他告诉所有的人,朱由校很幼稚,如果把他交给一个女人,特别是一个用心不良的女人,一旦被人胁迫,后果将不堪设想。

  这几句话,彻底唤起了在场朝廷重臣们的记忆,因为就在几天前,他们亲眼目睹了那个凶恶女人的狰狞面目。

  他们同意了杨涟的意见。

  但事实上,皇帝已经死了,未来的继承人,已在李选侍掌握之中。

  所以,杨涟说出了他的计划:

  “入宫之后,立刻寻找皇长子,找到之后,必须马上带出乾清宫,脱离李选侍的操纵,大事可成!”

  十三位顾命大臣终于到齐了,在杨涟的带领下,他们走向了乾清宫。

  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即将开始。

  【战斗,从大门口开始】

  当十三位顾命大臣走到门口的时候,被拦住了。

  拦住他们的,是几个太监。毫无疑问,这是李选侍的安排。

  皇帝去世的时候,她就在宫内,作为一位智商高于郑贵妃的女性,她的直觉告诉她,即将到来的那些顾命大臣,将彻底毁灭她的野心。

  于是她决定,阻止他们入宫。

  应该说,这个策略是成功的,太监把住大门,好说歹说就不让进,一帮老头加书呆子,不懂什么枪杆子里出政权的深刻道理,只能干瞪眼。

  幸好,里面还有一个敢玩命的:

  “皇上已经驾崩,我们都是顾命大臣,奉命而来!你们是什么东西!竟敢阻拦!且皇长子即将继位,现情况不明,你们关闭宫门,到底想干什么?!”

  对付流氓加文盲,与其靠口,不如靠吼。

  在杨涟的怒吼之下,吃硬不吃软的太监闪开了,顾命大臣们终于见到了已经歇气的皇上。

  接下来是例行程序,猛哭猛磕头,哭完磕完,开始办正事。

  大学士刘一璟首先发问:

  “皇长子呢?他人在哪里?”

  没人理他。

  “快点交出来!”

  还是没人理他。

  李选侍清醒地意识到,她手中最重要的棋子,就是皇长子,只要控制住这个未来的继承人,她的一切愿望和野心,都将得到满足。

  这一招很绝,绝到杨涟都没办法,宫里这么大,怎么去找,一帮五六十岁的老头,哪有力气玩捉迷藏?

  杨涟焦急万分,毕竟这不是家里,找不着就打地铺,明天接着找,如果今天没戏,明天李选侍一道圣旨下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必须找到,现在,马上,必须!

  在这最为关键的时刻,一个太监走了过来,在大学士刘一璟的耳边,低声说出了两个字:

  “暖阁。”

  这个太监的名字,叫做王安。

  王安,河北雄县人,四十多年前,他进入皇宫,那时,他的上司叫冯保。

  二十六年前,他得到了新的任命,到一个谁也不愿意去的地方,陪一个谁也不愿意陪的人,这个人就是没人待见,连名分都没有的皇长子朱常洛。

  王安是个好人,至少是个识货的人,当朱常洛地位岌岌可危的时候,他坚定且始终站在了原地,无论是“争国本”,还是“梃击”都竭尽全力,证明了他的忠诚。

  朱常洛成为明光宗之后,他成为了司礼秉笔太监,掌控宫中大权。

  这位仁兄最喜欢的人,是东林党,因为一直以来,东林党都是皇帝陛下的朋友。

  而他最不喜欢的人,就是李选侍,因为这个女人经常欺负后宫的一位王才人,而这位王才人,恰好就是皇长子朱由校的母亲。

  此刻还不下烂药,更待何时?

  刘一璟大怒,大吼一声:

  “谁敢藏匿天子!”

  可是吼完了,就没辙了,因为这毕竟是宫里,人躲在里面,你总不能破门而入去抢人吧。

  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让李选侍心甘情愿地交人,然后送到门口,挥手致意。

  这似乎绝不可能,但是王安说,这是可能的。随后,他进入了暖阁。

  面对李选侍,王安体现出了一个卓越太监的素质,他虽没有抢人的体力,却有骗人的智力。

  他对李选侍说,现在情况特殊,必须让皇长子出面,安排先皇的丧事,安抚大家的情绪,事情一完,人就能回来。

  其实这谎扯得不圆,可是糊弄李选侍是够了。

  她立即叫出了朱由校。

  然而,就在她把人交给王安的那一瞬间,却突然醒悟了过来!她随即拉住了朱由校的衣服,死死拉住,不肯松手。

  王安知道,动粗的时候到了,他决定欺负眼前这个耍赖的女人。

  因为太监虽说不男不女,可论力气,比李小姐还是要大一些。

  王安一把拉过朱由校,抱起就走,冲出了暖阁。当门外的顾命大臣们看见皇长子的那一刻,他们知道,自己胜利了。

  于是,在先皇的尸体(估计还热着)旁,新任皇帝接受了顾命大臣们的齐声问候:万岁!

  万岁喊完了,就该跑了。

  在人家的地盘上,抢了人家的人,再不跑就真是傻子了。

  具体逃跑方法是,王安开路,刘一璟拉住朱由校的左手,英国公张维贤拉住朱由校的右手,包括方从哲在内的几个老头走中间,杨涟断后。就这样,朱由校被这群活像绑匪(实际上也是)的朝廷大臣带了出去。

  事情正如所料,当他们刚刚走出乾清宫的时候,背后便传来了李选侍尖利的叫喊声:

  “哥儿(指朱由校),回来!”

  李大姐这嗓子太突然了,虽然没要人命,却把顾命大臣们吓了一跳,他们本来在乾清宫外准备了轿子,正在等轿夫来把皇子抬走,听到声音后,脚一跺,不能再等了!

  不等,就只能自己抬,情急之下,几位高干一拥而上,去抬轿子。

  这四位高级轿夫分别是吏部尚书周嘉谟,给事中杨涟,内阁大学士刘一璟,英国公张维迎。

  前面几位大家都熟,而最后这位张维迎,是最高世袭公爵,他的祖先,就是跟随明成祖朱棣靖难中阵亡的第一名将张玉。

  也就是说,四个人里除杨涟外,职务最低的是部长,我又查了下年龄,最年轻的杨涟,当时也已经四十八岁了,看来人急眼了,还真敢拼命。

  就这样,朱由校在这帮老干部的簇拥下,离开了乾清宫,他们的目标,是文华殿,只要到达那里,完成大礼,朱由校就将成为新一代的皇帝。

  而那时,李选侍的野心将彻底破灭。

  当然,按照最俗套的电视剧逻辑,坏人们是不会甘心失败的,真实的历史也是如此。

  毕竟老胳膊老腿,走不快,很快,大臣们就发现,他们被人追上了。

  追赶他们的,是李选侍的太监。一个带头的二话不说,恶狠狠地拦住大臣,高声训斥:

  “你们打算把皇长子带到哪里去?”

  一边说,还一边动手去拉朱由校,很有点动手的意思。

  对于这帮大臣而言,搞阴谋、骂骂人是长项,打架是弱项。于是,杨涟先生再次出场了。

  他大骂了这个太监,并且鼓动朱由校:

  “天下人都是你的臣子,何须害怕!”

  一顿连骂带捧,把太监们都镇住了,领头的人见势不妙,就撤了。

  这个被杨涟骂走的领头太监,名叫李进忠,是个不出名的人。但不久之后,他将更名改姓,改为另一个更有名的名字——魏忠贤。

  在杨涟的护卫下,朱由校终于来到了文华殿,在这里,他接受了群臣的朝拜,成为了新的皇帝,史称明熹宗。

  【明熹宗朱由校】

  这就算即位了,但问题在于,毕竟也是大明王朝,不是杂货铺,程序还要走,登基还得登。

  有人建议,咱就今天办了得了,可是杨涟同志不同意,这位仁兄认定,既然要登基,就得找个良辰吉日,一查,那就九月初六吧。

  这是一个极为错误的决定。

  今天是九月初一,只要皇长子没登基,乾清宫依然是李选侍的天下,而且,她依然是受命照顾皇长子的人,对于她而言,要翻盘,六天足够了。

  然而杨涟本人,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就在他即将步入深渊的时候,一个人拉住了他,并且把一口唾沫吐在了他的脸上。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左光斗。

  左光斗,字遗直,安徽桐城人。万历三十五年进士。现任都察院巡城御史,杨涟最忠实的战友,东林党最勇猛的战士。

  虽然他的职位很低,但他的见识很高,刚一出门,他就揪住了杨涟,对着他的脸,吐了口唾沫:

  “到初六登基,今天才初一,如果有何变故,怎么收拾,怎么对得起先皇?!”

  杨涟醒了,他终于明白,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皇长子还在宫内,一旦李选侍掌握他,号令群臣,到时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但事已至此,只能明天再说,毕竟天色已晚,皇宫不是招待所,杨大人不能留宿,无论如何,必须等到明天。

  杨涟走了,李选侍的机会来了。

  当天傍晚,朱由校再次来到乾清宫,他不能不来,因为他父亲的尸体还在这里。

  可是他刚踏入乾清宫,就被李选侍扣住了,尸体没带走,还搭进去一个活人。

  眼看顾命大臣们就要完蛋,王安又出马了。

  这位太监可谓是智慧与狡诈的化身,当即挺身而出,去和李选侍交涉,按说被人抢过一次,总该长点记性,可是王安先生几番忽悠下来,李选侍竟然又交出了朱由校。

  这是个很难理解的事,要么是李小姐太弱智,要么是王太监太聪明,无论如何最终的结果是,李选侍失去了一个机会,最后的机会。

  因为第二天,杨涟将发起最为猛烈的进攻。

  九月初二。

  吏部尚书周嘉谟和御史左光斗同时上书,要求李选侍搬出乾清宫。

  这是一个十分聪明的战略,因为乾清宫是皇帝的寝宫,只要李选侍搬出去,她将无法制约皇帝,失去所有政治能量。

  但要赶走李选侍,自己动手是不行的,毕竟这人还是后妃,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经过商议,杨涟等人统一意见:让她自己走。

  左光斗主动承担了这个艰巨的任务,为了彻底赶走这个女人,他连夜写出了一封奏疏,一封堪称恶毒无比的奏疏。

  文章大意是说,李小姐你不是皇后,也没人选你当皇后,所以你不能住乾清宫,而且这里也不需要你。

  然后他进一步指出,朱由校才满十六岁,属于青春期少年,容易冲动,和你住在一起是不太合适的。

  话说到这里,已经比较露骨了。

  别慌,更露骨的还在后面。

  在文章的最后,左光斗写出了一句画龙点睛的话:

  “武氏之祸,再现于今,将来有不忍言者!”

  所谓武氏,就是武则天,也就是说,左光斗先生担心,如此下去,武则天夺位的情形就会重演。

  如果你认为这是一句非常过分的话,那你就错了,事实上,是非常非常过分,因为左光斗是读书人,有时候,读书人比流氓还流氓。

  希望你还记得,武则天原先是唐太宗的妃子,高宗是太宗的儿子,后来,她又成了唐高宗的妃子。

  现在,李选侍是明光宗的妃子,熹宗是光宗的儿子,后来……

  所以左光斗先生的意思是,李选侍之所以住在乾清宫,是想趁机勾引她的儿子(名义上的)。

  李选侍急了,这很正常,你看你也急,问题在于,你能咋办?

  李选侍想出的主意,是叫左光斗来谈话。事实证明,这是个不折不扣的馊主意,因为左光斗的回答是这样的:

  “我是御史,天子召见我才会去,你算是个什么东西(若辈何为者)?”

  九月初三。

  左光斗的奏疏终于送到了皇帝的手中,可是皇帝的反应并不大,原因简单:他看不懂。

  拜他父亲所赐,几十年来躲躲藏藏,提心吊胆,儿子的教育是一点没管,所以朱由校小朋友不怎么读书,却很喜欢做木匠,常年钻研木工技巧。

  幸好,他的身边还有王安。

  王太监不负众望,添油加醋解说一番,略去儿童不宜的部分,最后得出结论:李选侍必须滚蛋。

  朱由校决定,让她滚。

  很快,李选侍得知了这个决定,她决定反击。

  九月初四。

  李选侍反击的具体形式,是谈判。

  她派出了一个使者,去找杨涟,希望这位钢铁战士会突然精神失常,放弃即将到手的胜利,相信她是一个善良、无私的女人,并且慷慨大度的表示,你可以继续住在乾清宫,继续干涉朝政。

  人不能愚蠢到这个程度。

  但她可以。

  而她派出的那位使者,就是现在的李进忠,将来的魏忠贤。

  这是两位不共戴天的死敌第一次正面交锋。

  当然,当时的杨涟并没有把这位太监放在眼里,见面二话不说:

  “她(指李选侍)何时移宫?”

  李进忠十分客气:

  “李选侍是先皇指定的养母,住在乾清宫,其实并没有什么问题。”

  杨涟很不客气:

  “你给我记好了,回去告诉李选侍,现在皇帝已经即位,让她立刻搬出来,如果乖乖听话,她的封号还能给她,如果冥顽不灵,就等皇帝发落吧!”

  最后还捎带一句:

  “你也如此!”

  李进忠沉默地走了,他很清楚,现在自己还不是对手,在机会到来之前,必须等待。

  李选侍绝望了,但她并不甘心,在最后失败之前,她决心最后一搏,于是她去找了另一个人。

  九月初五,登基前最后一日。

  按照程序规定,明天是皇帝正式登基的日期,但是李选侍却死不肯搬,摆明了要耍赖,于是,杨涟去找了首辅方从哲,希望他能号召群臣,逼李选侍走人。

  然而,方从哲的态度让他大吃一惊,这位之前表现积极的老头突然改了口风:

  “让她迟点搬,也没事吧(迟亦无害)。”

  杨涟愤怒了:

  “明天是皇上登基的日子,难道要让他躲在东宫,把皇宫让给那个女人吗?!”

  方从哲保持沉默。

  李选侍终于聪明了一次,不能争取杨涟,就争取别人,比如说方从哲。

  因为孤独的杨涟,是无能为力的。

  但她错了,孤独的杨涟依然是强大的,因为在他的心中,始终都留存着一个信念:

  当我只是个小人物的时候,你体谅我的激奋,接受我的意见,相信我的才能,将你的身后之事托付于我。

  所以,我会竭尽全力,战斗至最后一息,绝不放弃。

  因为你的信任,和尊重。

  在这最后的一天里,杨涟不停地到内阁以及各部游说,告诉大家形势危急,必须立刻挺身而出,整整一天,即使遭遇冷眼,被人讥讽,他依然不断地说着,不断地说着。

  最终,许多人被他打动,并在他的率领下,来到了宫门前。

  面对着阴森的皇宫,杨涟喊出了执着而响亮的宣言:

  “今日,除非你杀掉我,若不移宫,宁死不离(死不去)!”

  由始至终,李选侍都是一个极为贪婪的女人,为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顾一切,虐待朱由校的母亲,逼迫皇帝,责骂皇长子,只为她的野心和欲望。

  但现在,她退缩了,她决定放弃。因为她已然发现,这个叫杨涟的人,是很勇敢的,敢于玉石俱焚、敢于同归于尽。

  无奈地叹息之后,她退出了乾清宫,从此,她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或许依然专横、撒泼,却已无人知晓,因为,她已无关紧要。

  随同她退出的,还有她的贴身太监们,时移势易,混口饭吃也不容易。

  然而一位太监留了下来,他知道,自己的命运还未终结,因为他已经发现了一个新的目标——另一个女人。

  从这个女人的身上,他将得到新的前途,以及新的名字。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52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十一章 強大,無比強大

  朱由校篇

  萬曆四十八年(1620)九月初六,明熹宗朱由校在乾清宮正式登基,定年號為天啟。

  一個複雜無比,卻又精彩絕倫的時代就此開始。

  楊漣終於完成了他的使命,自萬曆四十八年(1620)八月二十二日起,在短短十五天之內,他無數次絕望,又無數次奮起,召見、紅丸、闖宮、搶人、拉攏、死磕,什麼惡人、壞人都遇上了,什麼陰招、狠招都用上了。

  最終,他成功了。

  據史料記載,在短短十餘天裡,他的頭髮已變成一片花白。

  當天啟皇帝朱由校坐在皇位上,看著這個為他的順利即位費盡心血的人時,他知道,自己應該回報。

  幾日後,楊漣升任兵科都給事中,一年後,任太常少卿,同年,升任都察院僉都御史,後任左副都御史。短短一年內,他從一個從七品的芝麻官,變成了從二品的部級官員。

  當然,得到回報的,不僅是他。

  東林黨人趙南星,退休二十多年後,再度復出,任吏部尚書。

  東林黨人高攀龍,任光祿丞。後升任光祿少卿。

  東林黨人鄒元標,任大理寺卿,後任刑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

  東林黨人孫慎行,升任禮部尚書。

  東林黨人左光斗,升任大理寺少卿,一年後,升任都察院左僉都御史。

  以下還有若干官,若干人,篇幅過長,特此省略。

  小時候,老師告訴我,個人是渺小的,集體才是偉大的,現在,我相信了。

  當皇帝的當皇帝,陞官的陞官,滾蛋的滾蛋,而那個曾經統治天下的人,卻似乎已被徹底遺忘。

  明光宗朱常洛,作為明代一位極具特點(短命)的皇帝,他的人生可以用四個字來形容——苦大仇深。

  出生就不受人待見,母親被冷遇,長大了,書讀不上,太子立不了,基本算三不管,吃穿住行級別很低,低到連刺殺他的人,都只是個普通農民,拿著根木棍,就敢往宮裡闖。

  好不容易熬到登基,還要被老婆脅迫,忍了幾十年,放縱了一回,身體搞垮了,看醫生,遇見了蒙古大夫,想治病,就去吃仙丹,結果真成仙了。

  更搞笑的是,許多歷史書籍到他這裡,大都只講三大案,鄭貴妃、李選侍,基本上沒他什麼事,原因很簡單,他只當了一個月皇帝。

  在他死後,為了他的年號問題,大臣們展開了爭論,因為萬曆四十八年七月,萬曆死了,八月,他就死了。而他的年號泰昌,沒來得及用。

  問題來了,如果把萬曆四十八年(1620)當作泰昌元年,那是不行的,因為直到七月,他爹都還活著。

  如果把第二年(1621)當作泰昌元年,那也是不行的,因為他去年八月,就已經死了。

  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問題。

  問題終究被解決了,憑藉大臣們無比高超的和稀泥技巧,一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處理方案隆重出場:

  萬曆四十八年(1620)一月到七月,為萬曆四十八年。八月,為泰昌元年。明年(1621),為天啟元年。

  這就是說,在這一年裡,前七個月是他爹的,第二年是他兒子的,而他的年份,只有一個月。

  原因很簡單,他只當了一個月皇帝。

  他很可憐,幾十年來畏畏縮縮,活著沒有待遇,死了沒有年號,事實上,他人才剛死,就有一堆人在他屍體旁邊你死我活,搶兒子搶地方,忙得不亦樂乎。

  原因很簡單,他只當了一個月皇帝。

  有人曾對我說,原來,歷史很有趣。但我對他說,其實,歷史很無趣。

  因為在絕大多數情況下,歷史沒有正惡,只有成敗。

  左都御史、左副都御史、吏部尚書、刑部侍郎、大理寺丞等等等等,政權落入了東林黨的手中。

  它很強大,強大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對於這一現象,史稱「眾正盈朝」。

  按照某些史書的傳統解釋,從此,在東林黨人的管理下,朝廷進入了一個公正、無私的階段,許多貪婪的壞人被趕走,許多善良的好人留下來。

  對於這種說法,用兩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

  用四個字來評價,就是胡說八道。

  之前我曾經說過,東林黨不是善男信女,現在,我再說一遍。

  掌權之後,這幫兄弟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追查紅丸案。

  追查,是應該的,畢竟皇帝死得蹊蹺,即使裡面沒有什麼貓膩,但兩位蒙古大夫,一個下了瀉藥,讓他拉了幾十次,另一個送仙丹,讓他飛了天,無論如何,也應該追究責任。

  退一萬步講,就算你追究責任後還不過癮,非要搞幾個幕後黑手出來,鄭貴妃、李選侍這幾位重點嫌疑犯,名聲壞,又歇了菜,要打要殺,基本都沒個跑。

  可是現成的偏不找,找來找去,找了個老頭——方從哲。

  天啟元年(1621),禮部尚書孫慎行上疏,攻擊方從哲。大致意思是說,方從哲和鄭貴妃有勾結,而且他還曾經賞賜過李可灼,出事後,只把李可灼趕回了家,沒有幹掉,罪大惡極,應予嚴肅處理。

  這就真是有點無聊惡搞了,之前說過,李可灼最初獻藥,還是方老頭趕回去的,後來賞錢那是皇帝同意的,所謂紅丸到底是什麼玩意,鬼才知道,稀里糊塗把人幹掉,也不好。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方從哲都沒錯,而且此時東林黨掌權,方老頭識時務,也不打算呆了,準備回家養老去了。

  可孫部長用自己的語言,完美地解釋了強詞奪理這個詞的含義:

  「從哲(方從哲)縱無弒之心,卻有弒之罪,縱辭弒之名,難免弒之實。」

  這意思是,你老兄即使沒有幹掉皇帝的心思,也有幹掉皇帝的罪過,即使你退休走人,也躲不過去這事。

  強詞奪理還不算,還要趕盡殺絕:

  「陛下宜急討此賊,雪不共之仇!」

  所謂此賊,不是李可灼,而是內閣首輔,他的頂頭上司方從哲。

  很明顯,他很激動。

  孫部長激動之後,都察院左都御史鄒元標也激動了,跟著上書過了把癮,不搞定方從哲,誓不罷休。

  這是一件十分奇怪的事。

  七十多歲的老頭,都快走人了,為什麼就是揪著不放呢?

  因為他們有著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

  鄭貴妃不重要,李選侍不重要,甚至案件本身也不重要。之所以選中方從哲,把整人進行到底,真正的原因在於,他是浙黨。

  只要打倒了方從哲,借追查案件,就能解決一大批人,將政權牢牢地抓在手中。

  他們的目的達到了,不久之後,崔文升被發配南京,李可灼被判流放,而方從哲,也永遠地離開了朝廷。

  明宮三大案就此結束,東林黨大獲全勝。

  局勢越來越有利,天啟元年(1621)十月,另一個重量級人物回來了。

  這個人就是葉向高。

  東林黨之中,最勇猛的,是楊漣,最聰明的,就是這位仁兄了。

  而他擔任的職務,是內閣首輔。

  作為名聞天下的老滑頭,他的到來,標誌著東林黨進入了全盛時期。

  內憂已除,現在,必須解決外患。

  因為他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就得知了這樣一個消息——瀋陽失陷。

  瀋陽是在熊廷弼走後,才失陷的。

  熊廷弼駐守遼東以來,努爾哈赤十分消停,因為這位熊大人做人很粗,做事很細,防守滴水不漏,在他的管理下,努爾哈赤成了游擊隊長,只能時不時去搶個劫,大事一件沒幹成。

  出於對熊廷弼的畏懼和憤怒,努爾哈赤給他取了個外號:熊蠻子。

  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外號,不但對敵人蠻,對自己人也蠻。

  熊大人的個性前面說過了,彪悍異常,且一向不肯吃虧,擅長罵人,罵完努爾哈赤,還不過癮,一來二去,連兵部領導、朝廷言官也罵了。

  這就不太好了,畢竟他還歸兵部管,言官更不用說,平時只有罵人,沒有被人罵,索性敞開了對罵,鬧到最後,熊大人只好走人。

  接替熊廷弼的,是袁應泰。

  在歷史中,袁應泰是個評價很高的人物,為官廉潔,為人清正,為政精明,只有一個缺點,不會打仗。

  這就沒戲了。

  他到任後,覺得熊廷弼很嚴厲,很不近人情,城外有那麼多飢民(主要是蒙古人),為什麼不放進來呢?就算不能打仗,站在城樓上充數也不錯嘛。

  於是他打開城門,放人入城,親自招降。

  一個月後,努爾哈赤率兵進攻,瀋陽守將賀世賢拚死抵抗,關鍵時刻,之前招安的蒙古飢民開始大肆破壞,攻擊守軍,裡應外合之下,瀋陽陷落。賀世賢戰死,七萬守軍全軍覆沒。

  這一天,是天啟元年(1621)三月十二日。

  袁應泰沒有時間後悔,因為他只多活了六天。

  攻陷瀋陽後,後金軍隊立刻整隊,趕往下一個目標——遼陽。

  當年,遼陽的地位,大致相當於今天的瀋陽,是遼東地區的經濟、文化、軍事中心,也是遼東的首府。此地歷經整修,壕溝圍繞,防守嚴密,還有許多火炮,堪稱遼東第一堅城。

  守了三天。

  戰鬥經過比較簡單,袁應泰率三萬軍隊出戰,被努爾哈赤的六萬騎兵擊敗,退回堅守,城內後金奸細放火破壞,大亂,後金軍乘虛而入,遼陽陷落。

  袁應泰看見了城池的陷落,他非常鎮定,從容穿好官服,佩帶著寶劍,面向南方,自縊而死。

  他不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將領,卻是一個稱職的大明官員。

  遼陽的丟失,標誌著局勢的徹底崩潰,標誌著遼東成為了後金的勢力範圍,標誌著從此,他們想去哪裡,就去哪裡,想搶哪裡,就搶哪裡。

  局勢已經壞得不能再壞了,所以,不能用的人,也不能不用了。

  天啟元年(1621)七月,熊廷弼前往遼東。

  在遼東,他遇見了王化貞。

  他不喜歡這個人,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因為他發現,這人不買他的帳。

  熊廷弼此時的職務是遼東經略,而王化貞是遼東巡撫。從級別上看,熊廷弼是王化貞的上級。

  【角色並不重要,關鍵在於會不會搶戲。

  ——小品演員陳佩斯】

  王化貞就是一個很會搶戲的人,因為他有後台,所以他不願意聽話。

  關於這兩個人的背景,有些歷史書上的介紹大概如此:熊廷弼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閹黨支持的。最終結局也再次證明,東林黨是多麼地明智,閹黨是多麼地愚蠢。

  胡扯。

  不是胡扯,就是裝糊塗。

  因為最原始的史料告訴我們,熊廷弼是湖廣人,他是楚黨的成員,而在大多數時間裡,楚黨是東林黨的敵人。

  至於王化貞,你說他跟閹黨有關,倒也沒錯,可是他還有個老師,叫做葉向高。

  天啟元年的時候,閹黨都靠邊站,李進忠還在裝孫子,連名字都沒改,要靠這幫人,王化貞早被熊先生趕去看城門了。

  他之所以敢囂張,敢不聽話,只是因為他的老師,是朝廷首輔,朝中的第一號人物。

  熊廷弼是對的,所以他是東林黨,或至少是東林黨支持的,王化貞是錯的,所以他是閹黨,或至少是閹黨賞識的。大致如此。

  我並非不能理解好事都歸自己,壞事都歸別人的邏輯,也並不反對,對某些壞人一棍子打死再踩上一隻腳的行為,我只是認為,做人,還是要厚道。

  王化貞不聽熊廷弼的話,很正常,因為他的兵,比熊廷弼的多。

  當時明朝在遼東的剩餘部隊,大約有十五萬,全都在王化貞的手中。而熊廷弼屬下,只有五千人。

  所以每次王化貞見熊廷弼時,壓根就不聽指揮,說一句頂一句,氣得熊大人恨不能拿刀剁了他。

  但事實上,王化貞是個很有能力的人。

  王化貞,山東諸城人。萬曆四十一年進士。原先是財政部的一名處級幹部(主事),後來不知怎麼回事,竟然被調到了遼東廣寧(今遼寧北寧)。

  此人極具才能,當年蒙古人鬧得再凶,到他的地頭,都不敢亂來。

  後來遼陽、瀋陽失陷,人心一片慌亂,大家都往關內跑,他偏不跑。

  遼陽城裡幾萬守軍,城都丟了,廣寧城內,只有幾千人,還是個破城,他偏要守。

  他非但不跑,還招集逃兵,整頓訓練,居然搞出了上萬人的隊伍,此外,他多方聯絡,穩定人心,堅守孤城,穩定了局勢。所謂「提弱卒,守孤城,氣不懾,時望赫然」,天下聞名,那也真是相當的牛。

  熊廷弼也是牛人,但對於這位同族,他卻十分不感冒,不僅因為牛人相輕,更重要的是,此牛非彼牛也。

  很快,熊大人就發現,這位王巡撫跟自己,壓根不是一個思路。

  按他自己想法,應該修築堡壘,嚴防死守,同時調集援兵,長期駐守。

  可是王化貞卻認定,應該主動進攻,去消滅努爾哈赤,他還說,只要有六萬精兵,他就可以一舉蕩平。

  熊廷弼覺得王化貞太瘋,王化貞覺得熊廷弼太熊。

  最後王化貞閉口了,他停止了爭論,因為爭論沒有意義。

  兵權在我手上,我想幹嘛就干嘛,和你討論,是給你個面子,你還當真了?

  一切都按照王化貞的計畫進行著,準備糧草,操練士兵,尋找內應,調集外援,忙得不亦樂乎。

  忙活到一半,努爾哈赤來了。

  天啟二年(1622)正月十八日,努爾哈赤親率大軍,進攻廣寧。

  之前半年,努爾哈赤聽說熊廷弼來了,所以他不來。後來他聽說,熊廷弼壓根沒有實權,所以他來了。

  實踐證明,王巡撫膽子很大,腦子卻很小,面對努爾哈赤的進攻,他擺出了一個十分奇怪的陣型,先在三岔河佈陣,作為第一道防線,然後在西平堡設置第二道防線,其餘兵力退至廣寧城。

  就兵力而言,王化貞大概是努爾哈赤的兩倍,可大敵當前,他似乎不打算「一舉蕩平」,也不打算禦敵於國門之外,因為外圍兩道防線的總兵力也才三萬人,是不可能擋住努爾哈赤的。

  用最陰暗的心理去揣摸,這個陣型的唯一好處,是讓外圍防線的三萬人和努爾哈赤死拼,拼完,努爾哈赤也就差不多了。

  事實確實如此,正月二十日,努爾哈赤率軍進攻第一道防線三岔河,當天即破。

  第二天,他來到了第二道防線西平堡,發動猛烈攻擊,但這一次,他沒有如願。

  因為西平堡守將羅一貫,是個比較一貫的人,努爾哈赤進攻,打回去,漢奸李永芳勸降,罵回去,整整一天,後金軍隊毫無進展。

  王化貞的反應還算快,他立即派出總兵劉渠、祁秉忠以及他的心腹愛將孫得功,分率三路大軍,增援西平堡。

  努爾哈赤最擅長的,就是圍點打援。所以明軍的救援,早在他意料之中。

  但在他意料之外的,是明軍的戰鬥力。

  總兵劉渠、祁秉忠率軍出戰,兩位司令十分勇猛,親自上陣,竟然打得後金軍隊連連敗退,於是,作為預備隊的孫得功上陣了。

  按照原先的想法,孫得功上來,是為了加強力量,可沒想到的是,這位兄弟剛上陣,卻當即潰敗,驚慌之餘,孫大將還高聲喊了一嗓子:

  「兵敗了!兵敗了!」

  您都兵敗了,那還打什麼?

  後金軍隨即大舉攻擊,明軍大敗,劉渠陣亡,祁秉忠負傷而死,孫得功逃走,所屬數萬明軍全軍覆沒。

  現在,在努爾哈赤面前的,是無助、毫無遮擋的西平堡。

  羅一貫很清楚,他的城池已被團團包圍,不會再有援兵,不會再有希望,對於勝利,他已無能為力。

  但他仍然決定堅守,因為他認為,自己有這個責任。

  正月二十二日,努爾哈赤集結所屬五萬人,發動總攻。

  羅一貫率三千守軍,拚死守城抵抗。

  雙方激戰一天,後金軍以近二十倍的兵力優勢,發起了無數次進攻,卻無數次敗退,敗退在孤獨卻堅定的羅一貫眼前。

  明軍憑藉城堡大量殺傷敵軍,後金損失慘重,毫無進展,只得圍住城池,停止進攻。

  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城頭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了吶喊,沒有了殺聲。

  因為城內的士兵,已經放出了最後一支弓箭,發射了最後一發火炮。

  在這最後的時刻,羅一貫站在城頭,向著京城的方向,行叩拜禮,說出了他的遺言:

  「臣力竭矣!」

  然後,他自刎而死。

  這是努爾哈赤自起兵以來,損失空前慘重的一戰,據史料記載,和西平堡三千守軍一同陣亡的,有近七千名後金軍。

  羅一貫盡到了自己的職責,王化貞也準備這樣做。

  得知西平堡失陷後,他連夜督促加強防守,並對逃回來的孫得功既往不咎,鼓勵守城將士眾志成城,擊退後金軍隊。

  然後,他就去睡覺了。

  王化貞不是個怕事的人,當年遼陽失守,他無兵無將都敢堅守,現在手上有幾萬人,自然敢睡覺。

  但還沒等他睡著,就聽見了隨從的大叫:

  「快跑!」

  王化貞跑出臥房。

  他看見無數百姓和士兵丟棄行李兵器,奪路而逃,原本安靜祥和的廣寧城,已是一片混亂,徹底的混亂。

  而此時的城外,並沒有努爾哈赤,也沒有後金軍,一個都沒有。

  這莫名其妙的一切,起源於兩個月前的一個決定。

  王化貞不是白痴,他很清楚努爾哈赤的實力,在那次談話中,他之所以告訴熊廷弼,說六萬人一舉蕩平,是因為他已找到了努爾哈赤的弱點。

  這個弱點,叫做李永芳。

  李永芳是明朝叛將,算這一帶的地頭蛇,許多明軍將領跟他都有交情,畢竟還是同胞兄弟,所以在王化貞看來,這是一個可以爭取的人。

  於是,他派出了心腹孫得功,前往敵營,勸降李永芳。

  幾天後,孫得功回報,李永芳深明大義,表示願意歸順,在進攻時作為內應。

  王化貞十分高興。

  兩個月後,孫得功西平堡戰敗,驚慌之下,大喊「兵敗」,導致兵敗。

  是的,你的猜測很正確,孫得功是故意的,他是個叛徒。

  孫得功去勸降李永芳,卻被李永芳勸降,原因很簡單,不是什麼忠誠、愛國、民族、大同之類的話,只是他出價更高。

  為了招降李永芳,努爾哈赤送了一個孫女,一個駙馬(額駙)的頭銜,還有無數金銀財寶,很明顯,王化貞出不起這個價。

  努爾哈赤從來不做賠本買賣,他得到了極為豐厚的回報。

  孫得功幫他搞垮了明朝的援軍,但這還不夠,這位誓把無恥進行到底的敗類,決定送一份更大的禮物給努爾哈赤——廣寧城。

  因為自信的王化貞,將城池的防守任務交給了他。

  接下來的事順理成章,從被窩裡爬起來的王大人慌不擇路,派人去找馬,準備逃走,可是沒想到,孫心腹實在太摳門,連馬都弄走了,搞得王大人只找到了幾頭駱駝,最後,他只能騎著駱駝跑路。

  還好,那天晚上,孫心腹忙著帶領叛軍搗亂,沒顧上逃跑的王巡撫,否則以他的覺悟,拿王大人的腦袋去找努爾哈赤換個孫女,也是不奇怪的。

  第二天,失意的王巡撫在逃走的路上,遇到了一個讓他更為失意的人。

  熊廷弼用實際行動證明,他不是一個慈悲的人,至少不會放過落水狗。

  當王巡撫痛哭流涕,反覆檢討錯誤時,他用一句話表示了他的同情:

  「六萬大軍一舉蕩平?現在如何?」

  王化貞倒還算認賬,關鍵時刻,也不跟熊廷弼吵,只是提出,現在應派兵,堅守下一道防線——寧遠。

  這是一個十分明智的判斷,可是熊大人得理不饒人,還沒完了:

  「現在這個時候,誰肯幫你守城?晚了!趕緊掩護百姓和士兵入關,就足夠了!」

  這句話的潛台詞是,當初不聽我的,現在我也不聽你的。

  事情到這份上,就沒什麼可說的了,作為喪家犬,王化貞沒有發言權。

  於是,戰局離開了王化貞的掌控,走上了熊廷弼的軌道。

  從王化貞到熊廷弼,從掌控到軌道,這是一個有趣的變化。

  變化的前後有很多不同點,也有一個共同點:都是錯誤的。

  雖然敵情十分緊急,城池空虛,但此時明軍主力尚存,若堅定守住,估計也沒什麼問題。可是熊先生來了牛脾氣,不由分說,寧遠也不守了,把遼東的幾十萬軍民全部撤回關(山海關)內,放棄了所有據點。

  熊大人沒有意識到,他已經做到了無數敵人、無數漢奸、無數叛徒想做卻做不到的事情,因為事實上,他已放棄整個遼東。

  自明朝開國以來,穩固統治兩百餘年的遼東,就這麼丟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熊廷弼都沒有理由、沒有藉口、沒有道理這樣做。

  但是他做了。

  我認為,他是為了一口氣。

  當初不聽我的話,現在看你怎麼辦?

  就是這口氣,最後要了他的命。

  率領幾十萬軍民,成功撤退的兩位仁兄終於回京了,明朝政府對他們倆的處理,是相當一視同仁的——撤職查辦。

  無論誰對誰錯,你們把朝廷在遼東的本錢丟得精光,還有臉回來?這個黑鍋你們不背,誰背?

  當然,最後處理結果還是略有不同,熊大人因為脾氣不好,得罪人多,三年後(天啟五年)就被幹掉了。

  相對而言,王大人由於關係硬,人緣好,又多活了七年,崇禎五年才正式註銷戶口。

  對於此事,許多史書都說,王化貞死得該,熊廷弼死得冤。

  前者我同意,後者,我保留意見。

  事實上,直到王化貞逃走後的第三天,努爾哈赤才向廣寧進發,他沒有想到,明軍竟然真的不戰而逃,而且以他的兵力,並不足以佔據遼東。

  然而當他到達廣寧,接受孫得功投降之時,才發現,整個遼東,已經沒有敵人。

  因為慷慨的熊蠻子,已把這片廣闊的土地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白給的東西不能不要,於是在大肆搶掠之後,他率軍向新的目標前進——山海關。

  可是走到半路,他發現自己的算盤打錯了。

  因為熊蠻子交給他的,不是遼東,而是一個空白的遼東。

  為保證不讓敵人搶走一粒糧,熊先生幹得相當徹底,房子燒掉,水井埋掉,百姓撤走,基本上保證了千里無雞鳴,萬里無人煙。

  要這麼玩,努爾哈赤先生就不干了,他辛苦奔波,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搶東西,您把東西都搬走了,我還去幹嘛?

  而且從廣寧到山海關,幾百里路空無一人,很多堅固的據點都無人看守,別說搶劫,連打仗的機會都沒有。

  於是,當軍隊行進到一個明軍據點附近時,努爾哈赤決定:無論這些地方有多廣袤,無論這些據點有多重要,都不要了,撤退。

  努爾哈赤離開了這裡,踏上了歸途,但他不會想到,自己已經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因為四年之後,他將再次回到這裡,並為爭奪這個他曾輕易放棄的小地方,失去所有的一切。

  這個他半途折返的地點,叫做寧遠。

  【堪與匹敵者,此人也】

  自萬曆四十六年,努爾哈赤起兵以來,短短三年時間,撫順、鐵嶺、開原、遼陽、瀋陽,直至整個遼東,全部陷落。

  從楊鎬、劉綎到袁應泰、王化貞、熊廷弼,不能打的完了,能打的也完了,熊人死了,牛人也死了。

  遼東的局勢,說差,那是不恰當的,應該說,是差得不能再差,差到官位擺在眼前,都沒人要。

  比如總兵,是明軍的高級將領,全國不過二十人左右,用今天話說,是軍區司令員。要想混到這個職務,不擠破頭是不大可能的。

  一般說來,這個職務相當安全,平日也就是看看地圖,指手劃腳而已。然而這幾年情況不同了,遼東打仗,明朝陸續派去了十四位總兵,竟然全部陣亡,無一倖免。

  總兵越來越少,而且還在不斷減少,因為沒人幹,某些在任總兵甚至主動辭職,寧可回家種田,也不干這份工作。

  但公認最差的職業,還不是總兵,是遼東經略。

  總兵可以有幾十個,遼東經略只有一個。總兵可以不干,遼東經略不能不干。

  可是連傻子都知道,遼東都沒了,人都撤回山海關了,沒兵沒地沒百姓,還經略個啥?

  大家不是傻子,大家都不去。

  接替遼東經略的第一人選,是兵部尚書張鶴鳴,天啟為了給他鼓勁,先升他為太子太保(從一品),又給他尚方寶劍,還親自送行。

  張尚書沒說的,屁股一拍,走了。

  走是走了,只是走得有點慢,從京城到山海關,他走了十七天。

  這條路線上星期我走過,坐車三個鐘頭。

  張大人雖說沒車,馬總是有的,就兩百多公里,爬也爬過去了。

  這還不算,去了沒多久,這位大人又說自己年老力衰,主動辭職回家了。

  沒種就沒種,裝什麼蒜?

  相比而言,接替他的宣府巡撫就好得多了。

  這位巡撫大人接到任命後,連上三道公文,明白跟皇帝講:我不去。

  天啟先生雖說是個木匠,也還有點脾氣,馬上下達諭令:不去,就滾(革職為民,永不敘用)。

  不想去也好,不願去也好,替死鬼總得有人當,於是,兵部侍郎王在晉出場了。

  王在晉,字明初,江蘇太倉人。萬曆二十年進士。這位仁兄從沒打過仗,之所以讓他去,是因為他不能不去。

  張尚書跑路的時候,他是兵部副部長,代理部長(署部事),換句話說,輪也輪到他了。

  史書上對於這位仁兄的評價大都比較一致:什麼廢物、愚蠢,不一而同。

  對此,我都同意,但我認為,他至少是個勇敢的人。

  明知是黑鍋,依然無怨無悔、義無反顧地去背,難道不勇敢嗎?

  而他之所以失敗,實在不是態度問題,而是能力問題。

  因為他面對的敵人,是努爾哈赤。

  努爾哈赤,明朝最可怕的敵人,戰場應變極快,騎兵戰術使用精湛,他的軍事能力,可與大明歷史上的任何一位名將相媲美。

  毫無疑問,他是這個時代最為強悍、最具天賦的軍事將領,之一。

  他或許很好,很強大,卻絕非沒有對手。

  事實上,他宿命的剋星已然出現,就在他的眼前——不只一個。

  王在晉到達遼東後,非常努力,非常勤奮,他日夜不停地勘查地形,考量兵力部署,經過幾天幾夜的刻苦專研,終於想出了一個防禦方案。

  具體方案是這樣的,王在晉認為,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為了保證防禦縱深,他決定再修一座新城,用來保衛山海關,而這座新城就在山海關外八里的八里鋪。

  王在晉做事十分認真,他不但選好了位置,還擬好了預算,兵力等等,然後一併上交皇帝。

  天啟皇帝看後大為高興,立即批覆同意,還從國庫中撥出了工程款。

  應該說,王在晉的熱情是值得肯定的,態度是值得尊重的,創意是值得鼓勵的,而全盤的計畫,是值得唾棄的。

  光守山海關是不夠的,因為一旦山海關被攻破,京城就將毫無防衛,唾手可得,雖說山海關沿線很堅固,很結實,但畢竟是磚牆,不是高壓電網,如果努爾哈赤玩一根筋,拚死往城牆上堆人,就是用嘴啃,估計也啃穿了。

  在這一點上,王在晉的看法是正確的。

  但這也是他唯一正確的地方,除此之外,都是胡鬧。

  哪裡胡鬧,我就不說了,等一會有人說。

  總之,如按此方案執行,山海關破矣,京城丟矣,大明亡矣。

  對於這一結果,王在晉不知道,天啟自然也不知道,而更多的人,是知道了也不說。

  就在一切幾乎無可挽回的時候,一封群眾來信,徹底改變了這個悲慘的命運。

  這封信是王在晉的部下寫的,並通過朝廷渠道,直接送到了葉向高的手中,文章的主題思想只有一條:王在晉的方案是錯誤的。

  這下葉大人頭疼了,他幹政治是老手,干軍事卻是菜鳥,想來想去,這個主意拿不了,於是他跑去找皇帝。

  可是皇帝大人除了做木匠是把好手,基本都是抓瞎,他也吃不準,於是,他又去找了另一個人。

  天驚地動,力挽狂瀾,由此開始。

  【「夫攻不足者守有餘,度彼之才,恢復固未易言,令專任之,猶足以慎固封守。」】

  這句話,來自於一個人的傳記。

  這句話的大致意思是:以此人的才能,恢復失去的江山,未必容易,但如果信任他,將權力交給他,穩定固守現有的國土,是可以的。

  這是一個至高無上的評價。

  因為這句話,出自於《明史》。說這句話的人,是清代的史官。

  綜合以上幾點,我們可以認定,在清代,這是一句相當反動的話。

  因為它的隱含意思是:

  如果此人一直在任,大清是無法取得天下的。

  在清朝統治下,捧著清朝飯碗,說這樣的話,是要掉腦袋的。

  可是他們說了,他們不但說了,還寫了下來,並且流傳千古,卻沒有一個人,因此受到任何懲罰。

  因為他們所說的,是鐵一般的事實,是清朝統治者無法否認的事實。

  與此同時,他們還用一種十分特殊的方式,表達了對此人的崇敬。

  在長達二百二十捲、記載近千人事蹟的明史傳記中,無數為後人熟知的英雄人物,都要和別人擠成一團。

  而在這個人的傳記裡,只有他自己和他的子孫。

  這個人不是徐達,徐達的傳記裡,有常遇春。

  不是劉伯溫,劉伯溫的傳記裡,有宋濂、葉琛、章溢。

  不是王守仁,王守仁的傳記裡,還搭配了他的門人冀元亨。

  也不是張居正,張大人和他的老師徐階、老對頭高拱在一個傳記裡。

  當然,更不是袁崇煥,袁將軍住得相當擠,他的傳記裡,還有十個人。

  這個人是孫承宗。

  明末最偉大的戰略家,努爾哈赤父子的剋星,京城的保衛者,皇帝的老師,忠貞的愛國者。

  舉世無雙,獨一無二。

  在獲得上述頭銜之前,他是一個不用功的學生,一個討生活的教師,一個十六年都沒有考上舉人的落魄秀才。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54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十二章 天才的敵手

  嘉靖四十二年(1563),孫承宗出生在北直隸保定府高陽(今河北省高陽縣)。

  生在這個地方,不是個好事。

  作為明朝四大防禦要地,薊州防線的一部分,孫承宗基本是在前線長大的。

  這個地方不好,或者說是太好,蒙古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女真人強大的時候,經常來,後來改叫金國,也常來,來搶。

  來一次,搶一次,打一次。

  這實在不是個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別的小孩都怕,可孫承宗不怕。

  非但不怕,還過得特別滋潤。

  他喜歡戰爭,喜歡研究戰爭,從小,別人讀四書,他讀兵書。成人後,別人往內地跑,他往邊境跑,不為別的,就想看看邊界。

  萬曆六年(1578),保定府秀才孫承宗做出了一個決定——外出遊學。這一年,他十六歲。在此後十餘年的時間裡,孫秀才遊歷四方,努力向學,練就了一身保國的本領。

  當然,這是史料裡正式的說法。

  實際上,這位仁兄在這十幾年來,大都是游而不學,要知道,他當年之所以考秀才,不是為了報國,說到底,是混口飯吃,遊學?不用吃飯啊?

  還好,孫秀才找到了一份比較好的工作——老師,從此,他開始在教育戰線上奮鬥,而且越奮鬥越好,好到名聲傳到了京城。

  萬曆二十年(1592),在兵部某位官員的邀請下,孫秀才來到京城,成為了一位優秀的私人教師。

  但是慢慢地,孫秀才有思想活動了,他發現,光教別人孩子是不夠的,能找別人教自己的孩子,才是正道。

  於是第二年(1593),他進入了國子監,刻苦讀書,再一年後(1594),他終於考中了舉人,這一年,他三十二歲。

  一般說來,考上舉人,要麼去考進士,要麼去混個官,可讓人費解的是,孫舉人卻依然安心當他的老師,具體原因無人知曉,估計他的工資比較高。

  但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奇怪的決定,導致了他奇特的人生。

  萬曆二十七年(1599),孫承宗的僱主奉命前往大同,就任大同巡撫。官不能丟,孩子的教育也不能丟,於是孫承宗跟著去了。

  我記得,在一次訪談節目中,有一名罪犯說過:無論搞多少次普法教育,都是沒用的,只要讓大家都去監獄住兩天,親自實踐,就不會再犯罪了。

  我同意這個說法,孫承宗應該也同意。

  在那個地方,孫承宗發現了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世界,拚死的廝殺,血腥的戰場,智慧的角逐,勇氣的考驗。

  戰爭,是這個世界上最神秘莫測,最飄忽不定,最殘酷,最困難,最考驗智商的遊戲。在戰場上,兵法沒有用,規則沒有用,因為在這裡,最好的兵法,就是實戰,唯一的規則,就是沒有規則。

  大同的孫老師沒有實踐經驗,也無法上陣殺敵。然而一件事情的發生卻足以證實,他已經懂得了戰爭。

  在明代,當兵是一份工作,是工作,就要拿工資,拿不到工資,自然要鬧。一般人鬧,無非是堵馬路,喊幾句,當兵的鬧,就不同了,手裡有傢伙,要鬧就往死裡鬧,專用名詞叫做「嘩變」。

  這種事,誰遇上誰倒霉,大同巡撫運氣不好,偏趕上了。有一次工資發得遲了點,當兵的不干,加上有人挑撥,於是大兵們二話不說,操刀就奔他家去了。

  巡撫大人慌得不行,裡外堵得嚴嚴實實,門都出不去,想來想去沒辦法,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他的家庭教師孫承宗先生出馬了。

  孫老師倒也沒說啥,看著面前怒氣衝衝,刀光閃閃的壯麗景象,他只是平靜地說:

  「餉銀非常充足,請大家逐個去外面領取,如有冒領者,格殺勿論。」

  士兵一哄而散。

  把複雜的問題弄簡單,是一個優秀將領的基本素質。

  孫承宗的鎮定、從容、無畏表明,他有能力,用最合適的方法,處理最紛亂的局勢,應對最凶惡的敵人。

  大同,在長達五年的時間裡,孫承宗看到了戰爭,理解了戰爭,懂得了戰爭,並最終掌握了戰爭。他的掌握,來自他的天賦、理論以及每一次感悟。

  遼東,大他三歲的努爾哈赤正在討伐女真哈達部的路上,此時的他,已經是一位精通戰爭的將領,他的精通,來自於砍殺、衝鋒以及每一次拚死的冒險。

  兩個天賦異稟的人,以他們各自不同的方式,進入了戰爭這個神秘的領域,並獲知了其中的奧秘。

  二十年後,他們將相遇,以實踐來檢驗他們的天才與成績。

  【相遇】

  萬曆三十二年(1604),孫承宗向他的僱主告別,踏上了前往京城的道路。他的目標,是科舉。這一年,他四十二歲。

  經過幾十年的風風雨雨,秀才、落魄秀才,教師、優秀教師、舉人、軍事觀察員,目睹戰爭的破壞、聆聽無奈的哀嚎、體會無助的痛苦,孫承宗最終確定了自己的道路。

  他決定放棄穩定舒適的生活,他決定,以身許國。

  於是在幾十年半吊子生活之後,考場老將孫承宗打算認真地考一次。

  這一認真,就有點過了。

  放榜的那天,孫承宗得知了自己的考試名次——第二,全國第二。

  換句話說,他是榜眼。

  按照明朝規定,榜眼必定是庶吉士,必定是翰林,於是在上崗培訓後,孫承宗進入翰林院,成為了一名正七品編修。

  之前講過,明代朝廷是講出身的,除個別特例外,要想進入內閣,必須是翰林出身,否則,即使你工作再努力,能力再突出,也是白搭。

  這是一個公認的潛規則。

  但請特別注意,要入內閣,必須是翰林,是翰林,卻未必能入內閣。

  畢竟翰林院裡不只一個人,什麼學士、侍讀學士、侍講、修撰、檢討多了去了,內閣才幾個人,還得排隊等,前面的人死一個才能上一個,實在不易。

  孫承宗就是排隊等的人之一,他的運氣不好,等了足足十年,都沒結果。

  第十一年,機會來了。

  萬曆四十二年(1614),孫承宗調任詹事府諭德。

  這是一個小官,卻有著遠大的前程,因為它的主要職責是給太子講課。

  從此,孫承宗成為了太子朱常洛的老師,在前方等待著他的,是無比光明的未來。

  光明了一個月。

  萬曆四十八年(1620),即位僅一個月的明光宗朱常洛去世。

  但對於孫承宗而言,這沒有什麼影響,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新的學生——朱由校。

  教完了爹再教兒子,真可謂是誨人不倦。

  天啟皇帝朱由校這輩子沒讀過什麼書,就好做個木工,所以除木匠師傅外,他對其它老師極不感冒。

  孫承宗是唯一的例外。

  由於孫老師長期從事兒童(私塾)教育,對於木頭型、愚笨型、死不用功型的小孩,一向都有點辦法,所以幾堂課教下來,皇帝陛下立即喜歡上了孫老師,他從沒有叫過孫承宗的名字,而代以一個固定的稱謂:「吾師」。

  這個稱呼,皇帝陛下叫了整整七年,直到去世為止。

  他始終保持對孫老師的信任,無論何人,以何種方式,挑撥、中傷,都無濟於事。

  我說的這個「何人」,是指魏忠賢。

  正因為關係緊,後台硬,孫老師的仕途走得很快,近似於飛,一年時間,他就從五品小官,升任兵部尚書,進入內閣,成為東閣大學士。

  所以,當那封打小報告的信送上來後,天啟才會找到孫承宗,徵詢他的意見。

  可孫承宗同志的回答,卻出乎皇帝的意料:

  「我也不知如何決斷。」

  幸好後面還有一句:

  「讓我去看看吧。」

  天啟二年(1622),兵部尚書兼東閣大學士孫承宗來到山海關。

  孫承宗並不瞭解王在晉,但到山海關和八里鋪轉了一圈後,他對王大人便有了一個直觀且清晰的判斷——這人是個白痴。

  他隨即找來了王在晉,開始了一段在歷史上極其有名的談話。

  在談話的開頭,氣氛是和諧的,孫承宗的語氣非常客氣:

  「你的新城建成之後,是要把舊城的四萬軍隊拉過來駐守嗎?」

  王在晉本以為孫大人是來找麻煩的,沒想到如此友善,當即回答:

  「不是的,我打算再調集四萬人來守城。」

  但王大人並不知道,孫先生是當過老師的人,對笨人從不一棍子打死,總是慢慢地折騰:

  「照你這麼說,方圓八里之內,就有八萬守軍了,是嗎?」

  王大人還沒回過味來,高興地答應了一聲:

  「是的,沒錯啊。」

  於是,張老師算帳的時候到了:

  「只有八里,竟然有八萬守軍?你把新城修在舊城前面,那舊城前面的地雷、絆馬坑,你打算讓我們自己人去趟嗎?!」

  「新城離舊城這麼近,如果新城守得住,還要舊城幹什麼?!」

  「如果新城守不住,四萬守軍敗退到舊城城下,你是準備開門讓他們進來,還是閉關守城,看著他們死絕?!」

  王大人估計被打懵了,半天沒言語,想了半天,才憋出來一句話:

  「當然不能開門,但可以讓他們從關外的三道關進來,此外,我還在山上建好了三座軍寨,接應敗退的部隊。」

  這麼蠢的孩子,估計孫老師還沒見過,所以他真的發火了:

  「仗還沒打,你就準備接應敗軍?不是讓他們打敗仗嗎?而且我軍可以進入軍寨,敵軍就不能進嗎?現在局勢如此危急,不想著恢復國土,只想著躲在關內,京城永無寧日!」

  王同學徹底無語了。

  事實證明,孫老師是對的,如果新關被攻破,舊關必定難保,因兩地只隔八里,逃兵無路可逃,只能往關裡跑,到時逃兵當先鋒,努爾哈赤當後隊,不用打,靠擠,就能把門擠破。

  這充分說明,想出此計畫的王在晉,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但聰明的孫老師,似乎也不是什麼善類,他沒有幫助遲鈍生王在晉的耐心,當即給他的另一個學生——皇帝陛下寫了封信,直接把王經略調往南京養老去了。

  趕走王在晉後,孫承宗想起了那封信,便向身邊人吩咐了這樣一件事:

  「把那個寫信批駁王在晉的人叫來。」

  很快,他就見到了那個打上級小報告的人,他與此人徹夜長談,一見如故,感佩於這個人的才華、勇氣和資質。

  這是無爭議的民族英雄孫承宗,與有爭議的民族英雄袁崇煥的第一次見面。

  孫承宗非常欣賞袁崇煥,他堅信,這是一個必將震撼天下的人物,雖然當時的袁先生,只不過是個正五品兵備僉事。

  事實上,王在晉並不是袁崇煥的敵人,相反,他一直很喜歡袁崇煥,還對其信任有加,但袁崇煥仍然打了他的小報告,且毫不猶豫。

  對於這個疑問,袁崇煥的回答十分簡單:

  「因為他的判斷是錯的,八里鋪不能守住山海關。」

  於是孫承宗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你認為,應該選擇哪裡?」

  袁崇煥回答,只有一個選擇。

  然後,他的手指向了那個唯一的地點——寧遠。

  寧遠,即今遼寧興城,位居遼西走廊中央,距山海關二百餘里,是遼西的重要據點,位置非常險要。

  雖然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寧遠很重要,很險要,但幾乎所有的人也都認為,堅守寧遠,是一個愚蠢的決定。

  因為當時的明朝,已經丟失了整個遼東,手中僅存的只有山海關,關外都是敵人,跑出二百多里,到敵人前方去開闢根據地,主動深陷重圍,讓敵人圍著打,這不是勇敢,是缺心眼。

  我原先也不明白,後來我去了一趟寧遠,明白了。

  寧遠是一座既不大,也不起眼的城市,但當我登上城樓,看到四周地形的時候,才終於確定,這是個注定讓努爾哈赤先生欲哭無淚的地方。

  因為它的四週三面環山,還有一面,是海。

  說寧遠是山區,其實也不誇張。它的東邊是首山,西邊是窟窿山,中間的道路很窄,是個典型的關門打狗地形,努爾哈赤先生要從北面進攻這裡,是很辛苦的。

  當然了,有人會說,既然難走,那不走總行了吧。

  很可惜,雖然走這裡很讓人噁心,但不噁心是不行的,因為遼東雖大,要進攻山海關,必須從這裡走。

  此路不通讓人苦惱,再加個別無他路,就只能去撞牆了。

  是的,還會有人說,遼東都丟了,這裡只是孤城,努爾哈赤佔有優勢,兵力很強,動員個幾萬人把城團團圍住,光是圍城,就能把人餓死。

  這是一個理論上可行的方案,僅僅是理論。

  如果努爾哈赤先生這樣做了,那麼我可以肯定,最先被拖垮的一定是他自己。

  因為寧遠最讓人絕望的地方,並不是山,而是海。

  明朝為征戰遼東,在山東登州地區修建了倉庫,如遇敵軍圍城,船隊就能將糧食裝備源源不斷地送到沿海地區,當然也包括寧遠。

  而努爾哈赤先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要知道,他的軍隊裡,沒有海軍這個兵種。

  更為重要的是,距離寧遠不遠的地方,有個覺華島,在島上有明軍的後勤倉庫,可以隨時支援寧遠。

  之所以把倉庫建在島上,原因很簡單,明朝人都知道,後金沒有海軍,沒有翅膀,飛不過來。

  但有些事,是說不準的。

  上個月,我從寧遠坐船,前往覺華島(現名菊花島),才發現,原來所謂不遠,也挺遠,海上走了半個多鐘頭才到。

  上岸之後,寧遠就只能眺望了,於是,我問了當地人一個問題:

  你們離陸地這麼遠,生活用品用船運很麻煩吧。

  他回答:我們也用汽車拉,不麻煩。

  然後補充一句:冬天,海面會結冰。

  我又問:這麼寬的海面(我估算了一下,大概有近十公里),都能凍住嗎?

  他回答:一般情況下,凍不住。

  接著還是補充:去年,凍住了。

  去年,是2007 年,冬天很冷。

  於是,我想起了三百八十一年前,發生在這裡的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我知道,那一年的冬天,也很冷。

  【學生】

  孫承宗接受了袁崇煥的意見,他決定,在寧遠築城。

  築城的重任,他交給了袁崇煥。

  但要準備即將到來的戰爭,這些還遠遠不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孫承宗最先做的一件事,就是練兵。

  當時他手下的士兵,總數有七萬多人,數字挺大,但也就是個數,一查才發現,有上萬人壓根沒有,都是空額,工資全讓老領導們拿走了。

  這是假人,留下來的真人也不頂用,很多兵都是老兵油子,領餉時帶頭沖,打仗時帶頭跑,特別是關內某些地方的兵,據說逃跑時的速度,敵人騎馬都趕不上。

  對於這批人,孫承宗用一個字就都打發了:滾。

  他遣散了上萬名撤退先鋒,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極具戰鬥力的群體——難民。

  難民,就是原本住得好好的人,突然被人趕走,地被佔了,房子被燒,老婆孩子被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讓這樣的人去參軍打仗,是不需要動員的。

  孫承宗從難民中挑選了七千人,編入了自己的軍隊,四年後,他們的仇恨將成為戰勝敵人的力量。

  除此之外,他還做了很多事,大致如下:

  修復大城九,城堡四十五;練兵十一萬,訓練弓弩、火炮手五萬;

  立軍營十二、水營五、火營二、前鋒後勁營八;造甲冑、軍事器械、弓矢、炮石、渠答(守城的擂石)、鹵盾等數萬具。另外,拓地四百里;招集遼人四十餘萬,訓練遼兵三萬;屯田五千頃,歲入十五萬兩白銀。

  具體細節不知道,看起來確實很多。

  應該說,孫承宗所做的這些工作非常重要,但絕不是最重要的。

  十七世紀最重要的是什麼?是人才。

  天啟二年(1622),孫承宗已經六十歲了,他很清楚,雖然他熟悉戰爭,精通戰爭,有著挽救危局的能力,但他畢竟老了。

  為了大明江山,為了百姓的安寧,為了報國的理想,做了一輩子老師的孫承宗決定,收下最後一個學生,並把自己的謀略、戰法、無畏的信念,以及永不放棄希望的勇氣,全部傳授給他。

  他很欣慰,因為他已經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袁崇煥。

  在他看來,袁崇煥雖然不是武將出身(進士),也沒怎麼打過仗,但這是一個具備卓越軍事天賦的人,能夠在複雜形勢下,作出正確的判斷。

  更重要的是,他有著戰死沙場的決心。

  因為戰場之上,求生者死,求死者生。

  在之後的時間裡,他著力培養袁崇煥,巡察帶著他,練兵帶著他,甚至機密決策也都讓他參與。

  當然,孫老師除了給袁同學開小灶外,還讓他當了班幹部。從寧前兵備副使、寧前道,再到人事部(吏部)的高級預備幹部(巡撫),只用了三年。

  袁崇煥用實際行動證明,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優等生。三年裡,他圓滿完成了自己的工作,並熟練掌握了孫承宗傳授的所有技巧、戰術與戰略。

  在這幾年中,袁崇煥除學習外,主要的工作是修建寧遠城,加強防禦,然而有一天,他突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後金軍以騎兵為主,擅長奔襲,行動迅猛,搶了就能跑,而明軍以步兵為主,騎兵質量又不行,打到後來,只能堅守城池,基本上是敵進我退,敵退我不追,這麼下去,到哪兒才是個頭?

  是的,防守是不夠的,僅憑城池、步兵堅守,是遠遠不夠的。

  徹底戰勝敵人強大騎兵唯一方式,就是建立一支同樣強大的騎兵。

  所以,在孫老師的幫助下,他開始召集難民,仔細挑選,進行嚴格訓練,只有最勇猛精銳,最苦大仇深的士兵,才有參加這支軍隊的權力。

  同時,他飼養優良馬匹,大量製造明朝最先進的火器三眼神銃,配發到每個人的手中,並反覆操練騎兵戰法,衝刺砍殺,一絲不苟。

  因為他所需要的,是這樣一支軍隊:無論面臨絕境,或是深陷重圍,這支軍隊都能夠戰鬥到最後一刻,絕不投降。

  他成功了。

  他最終訓練出了一支這樣的軍隊,一支努爾哈赤、皇太極父子終其一生,直至明朝滅亡,也未能徹底戰勝的軍隊。

  在歷史上,這支軍隊的名字,叫做關寧鐵騎。

  袁崇煥的成長,遠遠超出了孫承宗的預料,無論是練兵、防守、戰術,都已無懈可擊。雖然此時,他還只是個無名小卒。

  對這個學生,孫老師十分滿意。

  但他終究還是發現了袁崇煥的一個缺點,一個看似無足輕重的缺點,從一件看似無足輕重的小事上。

  天啟三年(1623),遼東巡撫閻鳴泰接到舉報,說副總兵杜應魁冒領軍餉。

  要換在平時,這也不算是個事,但孫老師剛剛整頓過,有人竟然敢頂風作案,必須要嚴查。

  於是他派出袁崇煥前去核實此事。

  袁崇煥很負責任,到地方後不眠不休,開始查賬清人數,一算下來,沒錯,杜總兵確實貪污了,叫來談話,杜總兵也認了。

  按規定,袁特派員的職責到此結束,就該回去報告情況了。

  可是袁大人似乎太過積極,談話剛剛結束,他竟然連個招呼都不打,當場就把杜總兵給砍了,被砍的時候,杜總兵還在做痛哭流涕懺悔狀。

  事發太過突然,在場的人都傻了,等大家回過味來,杜總兵某些部下已經操傢伙,準備奔著袁大人去了。

  畢竟是朝廷命官,你又不是直屬長官,啥命令沒有,到地方就把人給砍了,算是怎麼回事?

  好在杜總兵只是副總兵,一把手還在,好說歹說,才把群眾情緒安撫下去,袁特派員這才安然返回。

  返回之後的第一個待遇,是孫承宗的一頓臭罵:

  「殺人之前,竟然不請示!殺人之後,竟然不通報!士兵差點嘩變,你也不報告!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你到底殺了什麼人!以何理由要殺他!」

  「據說你殺人的時候,只說是奉了上級的命令,如果你憑上級的命令就可以殺人,那還要尚方寶劍(皇帝特批孫承宗一柄)幹什麼? !」

  袁崇煥沒有吱聲。

  就事情本身而言,並不大,卻相當惡劣,既不是直系領導,又沒有尚方寶劍,竟敢擅自殺人,實在太過囂張。

  但此刻人才難得,為了這麼個事,把袁崇煥給辦了,似乎也不現實,於是孫承宗把這件事壓了下去,他希望袁崇煥能從中吸取教訓:

  意氣用事,胡亂殺人,是絕對錯誤的。

  事後證明,袁崇煥確實吸取了教訓,當然,他的認識和孫老師的有所不同:

  不是領導,沒有尚方寶劍,擅自殺人,是不對的,那麼是領導,有了尚方寶劍,再擅自殺人,就該是對的。

  從某個角度講,他這一輩子,就栽在這個認識上。

  不過局部服從整體,杜總兵死了也就死了,無所謂,事實上,此時遼東的形勢相當的好,寧遠以及附近的松山、中前所、中後所等據點已經連成了一片,著名的關寧防線(山海關——寧遠)初步建成,駐守明軍已達十一萬人,糧食可以供應三年以上,關外兩百多公里土地重新落入明朝手中。

  孫承宗修好了城池、整好了軍隊,找好了學生,恢復了國土,但這一切還不夠。

  要應對即將到來的敵人,單靠袁崇煥是不行的,必須再找幾個得力的助手。

  【助手】

  袁崇煥剛到寧遠時,看到的是破牆破磚,一片荒蕪,不禁感嘆良多。

  然而很快就有人告訴他,這是剛修過的,事實上,已有一位將領在此築城,而且還築了一年多。

  修了一年多,就修成這個破樣,袁崇煥十分惱火,於是他把這個人叫了過來,死罵了一頓。

  沒想到,這位仁兄全然沒有之前被砍死的那位杜總兵的覺悟,非但不認錯,竟然還跳起來,跟袁大人對罵,張口就是老子打了多少年仗,你懂個屁之類的混話。

  這就是當時的懶散游擊將軍,後來的遼東名將祖大壽的首次亮相。

  祖大壽,是一個很有名的人,有名到連在他家幹活的僕人祖寬都進了明史列傳,然而這位名人本人的列傳,卻在清史稿裡,因為他最終還換了老闆。

  但奇怪的是,和有同樣遭遇的吳某某、尚某某、耿某某比起來,他的名聲相當好,說他是X 奸的人,似乎也不多。原因在於,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已盡到了自己的本分。

  祖大壽,字復宇,遼東寧遠人,生在寧遠,長在寧遠,參軍還在寧遠。此人脾氣暴躁,品性凶狠,好持刀砍人,並憑藉多年砍人之業績,陞官當上了游擊,熊廷弼在的時候很賞識他。

  後來熊廷弼走了,王化貞來了,也很賞識他,並且任命他為中軍游擊,鎮守廣寧城。

  再後來,孫得功叛亂,王化貞逃跑了,關鍵時刻,祖大壽二話不說,也跑了。

  但他並沒有跑回去,而是率領軍隊跑到了覺華島繼續堅守。

  堅守原則,卻不吃眼前虧,從後來十幾年中他幹過的那些事來看,這是他貫徹始終的人生哲學。

  對一個在閻王殿參觀過好幾次的人而言,袁崇煥這種進士出身,連仗都沒打過的人,竟然還敢跑來抖威風,是純粹的找抽,不罵是不行的。

  這場對罵的過程並不清楚,但結果是明確的,袁大人雖然沒當過兵,脾氣卻比當兵的更壞,正如他的那句名言:「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卻是一個將首!」雙方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下來,祖大壽認輸了。

  從此,他成為了袁崇煥的忠實部下,大明的優秀將領,後金騎兵不可踰越的銅牆鐵壁。

  祖大壽,袁崇煥的第一個助手。

  其實祖大壽這個名字,是很討巧的,因為用當地口音,不留神就會讀成祖大舅。為了不至於亂輩分,無論上級下屬,都只是稱其職務,而不呼其姓名。

  只有一個人,由始至終、堅定不移地稱其為大舅,原因很簡單,祖大壽確實是他的大舅。

  這個人名叫吳三桂。

  當時的吳三桂不過十一二歲,尚未成年,既然未成年,就不多說了。事實上,在當年,他的父親吳襄,是一個比他重要得多的人物。

  吳襄,遼寧綏中人,祖籍江蘇高郵,武舉人。

  其實按史料的說法,吳襄先生的祖上,本來是買賣人,從江蘇跑到遼東,是來做生意的。可是到他這輩,估計是兵荒馬亂,生意不好做了,於是一咬牙,去考了武舉,從此參加軍隊,邁上了丘八的道路。

  由於吳先生素質高,有文化(至少識字吧),和兵營裡的那些傻大粗不一樣,祖大壽對其比較賞識,刻意提拔,還把自己的妹妹嫁給了他。

  吳襄沒有辜負祖大壽的信任,在此後十餘年的戰鬥中,他和他的兒子,將成為大明依靠的支柱。

  吳襄,袁崇煥的第二個助手。

  在逃到寧遠之前,吳襄和祖大壽是王化貞的下屬,在王化貞到來之前,他們是毛文龍的下屬。

  現在看來,毛文龍,似乎並不有名,也不重要,但在當時,他是個非常有名,且極其重要的人,至少比袁崇煥要重要得多。

  天啟初年的袁崇煥,是寧前道,毛文龍,是皮島總兵。

  準確地說,袁崇煥,是寧前地區鎮守者,朝廷四品文官。

  而毛文龍,是左都督、朝廷一品武官、平遼將軍、尚方寶劍的持有者、遼東地區最高級別軍事指揮官。

  換句話說,毛總兵比袁大人要大好幾級,與毛文龍相比,袁崇煥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無名小卒,雙方根本就不在同一檔次上。

  因為毛總兵並不是一個普通的總兵。

  明代總兵,是個統稱,大致相當於司令員,但管幾個省的,可以叫司令員,管一個縣的,也可以叫司令員。比如,那位吃空額貪污的杜應魁,人家也是個副總兵,但袁特派說砍,就把他砍了,眼睛都不眨,檢討都不寫。

  總而言之,明代總兵是分級別的,有分路總兵、協守總兵等等,而最高檔次的,是總鎮總兵。

  毛文龍,就是總鎮總兵,事實上,他是大明在關外唯一的總鎮級總兵。

  總鎮總兵,用今天的話說,是大軍區司令員,地位十分之高,一般都附帶將軍頭銜(相當於榮譽稱號,如平遼、破虜等),極個別的還兼國防部長(兵部尚書)。

  明朝全國的總鎮總兵編制,有二十人,十四個死在關內,現存六人,毛文龍算一個。

  但在這些倖存者之中,毛總兵是比較特別的,雖然他的級別很高,但他管的地盤很小——皮島,也就是個島。

  皮島,別名東江,位處鴨綠江口,位置險要,東西長十五里,南北寬十二里,毛總兵就駐紮在上面,是為毛島主。

  這是個很奇怪的事,一般說來,總鎮總兵管轄的地方很大,不是省軍區司令,也是地區軍區司令,只有毛總兵,是島軍區司令。

  但沒有人覺得奇怪,因為其他總兵的地盤,是接管的,毛總兵的地盤,是自己搶來的。

  毛文龍,萬曆四年(1576)生人,浙江杭州人,童年的主要娛樂是四處蹭飯吃。

  由於家裡太窮,毛文龍吃不飽飯,自然上不起私塾,考不上進士。

  而就我找到的史料看,他似乎也不是鬥狠的主,打架撒潑的功夫也差點,不能考試,又不能鬧騰,算是百無一用,比書生還差。

  但要說他什麼都沒幹,那也不對,為了謀生,他開始從事服務產業——算命。

  算命是個技術活,就算真不懂,也要真能忽悠,於是毛文龍開始研究麻衣相術、測字、八卦等等。

  但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在這方面的學問沒學到家,給人家算了幾十年的命,就沒顧上給自己算一卦。

  不過,他在另一方面的造詣,是絕對值得肯定的——兵法。

  在平時只教語文,考試只考作文的我國古代,算命、兵法、天文這類學科都是雜學,且經常扎堆,還有一個莫名其妙的統稱——陰陽學。

  而迫於生計,毛先生平時看的大都是這類雜書,所以他雖沒上過私塾,卻並非沒讀過書。據說他不但精通兵法理論,還經常用於實踐——聊天時用來吹牛。

  就這麼一路算,一路吹,混到了三十歲。

  不知是哪一天,哪根弦不對,毛文龍突然決定,結束自己現在的生活,毅然北上尋找工作。

  他一路到了遼東,遇見當時的巡撫王化貞,王化貞和他一見如故,認為他是優秀人才,當即命他為都司,進入軍隊任職。

  這個世界上似乎沒有這樣的好事,沒錯,前面兩句話是逗你們玩的。

  毛文龍先生之所以痛下決心北上求職,是因為他的舅舅時來運轉,當上了山東布政使,跟王化貞關係很好,並向王巡撫推薦了自己的外甥。

  王巡撫給了面子,幫毛文龍找了份工作,具體情況就是如此。

  在王化貞看來,給安排工作,是掙了毛文龍舅舅的一個人情,但事實證明,辦這件事,是掙了大明的一個人情。

  毛文龍就這樣到部隊上班了,雖說只是個都司,但在地方而言,也算是高級幹部了,至少能陪縣領導吃飯,問題在於,毛都司剛去的時候,不怎麼吃得開,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是關係戶,都知道他沒打過仗,所以,都瞧不起他。

  直到那一天的到來——天啟元年(1621)三月二十一日。

  這一天,遼陽陷落,遼東經略袁應泰自盡,數萬守軍全軍覆沒,至此,廣寧之外,明朝在遼東已無立足之地。

  難民攜家帶口,士兵丟棄武器,大家紛紛向關內逃竄。

  除了毛文龍。

  毛文龍沒有跑,但必須說明的是,他之所以不跑,不是道德有多高尚,而是實在跑不掉了。

  由於遼陽失陷太快,毛先生反應不夠快,沒來得及跑,落在了後面,被後金軍堵住,沒轍了。

  如果只有他一個人,化化妝,往臉上抹把土,沒準還能順過去。

  不幸的是,他的手下還有兩百來號士兵。

  帶著這麼群累贅,想溜,溜不掉;想打,打不過。明軍忙著跑,後金軍忙著追,敵人不管他,自己人也不管他。毛文龍此時的處境,可以用一個詞完美地概括——棄卒。

  當眾人一片哀鳴,認定走投無路之際,毛文龍找到了一條路——下海。

  他找來了船隻,將士兵們安全撤退到了海上。

  然而很快,士兵們就發現,他們行進的方向不是廣寧,更不是關外。

  「我們去鎮江。」毛文龍答。

  於是大家都傻了。

  所謂鎮江,不是江蘇鎮江,而是遼東的鎮江堡,此地位於鴨綠江入海口,與朝鮮隔江而立,戰略位置十分重要,極其堅固,易守難攻。

  但大家之所以吃驚,不是由於它很重要,很堅固,而是因為它壓根就不在明朝手裡。

  遼陽、瀋陽失陷之前,這裡就換地主了,早就成了後金的大後方,且有重兵駐守,這個時候去鎮江堡,動機只有兩個:投敵,或是找死。

  然而毛文龍說,我們既不投敵,也不尋死,我們的目的,是攻佔鎮江。

  很明顯,這是在開玩笑,遼陽已經失陷了,沒有人抵抗,沒有人能夠抵抗。大家的心中,有著共同且唯一的美好心願——逃命。

  但是毛文龍又說,我沒有開玩笑。

  我們要從這裡出發,橫跨海峽,航行上千里,到達敵人重兵集結的堅固堡壘,憑藉我們這支破落不堪、裝備不齊、剛剛一敗塗地,只有幾百人的隊伍,去攻擊裝備精良、氣焰囂張、剛剛大獲全勝的敵人,以寡敵眾。

  我們不逃命,我們要攻擊,我們要徹底地擊敗他們,我們要收復鎮江,收復原本屬於我們的土地!

  沒有人再驚訝,也沒有人再反對,因為很明顯,這是一個合理的理由,一個足以讓他們前去攻擊鎮江,義無反顧的理由。

  在夜幕的掩護下,毛文龍率軍抵達了鎮江堡。

  事實證明,他或許是個衝動的人,但絕不是個愚蠢的人,如同預先綵排的一樣,毛文龍發動了進攻,後金軍隊萬萬想不到,在大後方竟然還會被人捅一刀,沒有絲毫準備,黑燈瞎火的,也不知到底來了多少人,從哪裡來,只能驚慌失措,四散奔逃。

  此戰明軍大勝,殲滅後金軍千餘人,陣斬守將佟養真,收復鎮江堡周邊百里地域,史稱「鎮江堡大捷」。

  這是自努爾哈赤起兵以來,明朝在遼東最大,也是唯一的勝仗。

  消息傳來,王化貞十分高興,當即任命毛文龍為副總兵,鎮守鎮江堡。

  後金丟失鎮江堡後,極為震驚,派出大隊兵力,打算把毛文龍趕進海裡餵魚。

  由於敵太眾,我太寡,毛文龍丟失了鎮江堡,被趕進了海裡,但他沒有餵魚,卻開始釣魚——退守皮島。

  畢竟只是個島,所以剛開始時,誰也沒把他當回事,可不久之後,他就用實際行動,讓努爾哈赤先生領會了痛苦的真正含義。

  自天啟元年以來,毛文龍就沒休息過,每年派若干人,出去若干天,干若干事,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搞得後金不得安生。

  更煩人的是,毛島主本人實在狡猾無比,你沒有準備,他就上岸踢你一腳,你集結兵力,設好埋伏,他又不來,就如同耳邊嗡嗡叫的蚊子,能把人活活折磨死。

  後來努爾哈赤也煩了,估計毛島主也只能打打游擊,索性不搭理他,讓他去鬧,沒想到,毛島主又給了他一個意外驚喜。

  天啟三年(1623),就在後金軍的眼皮底下,毛島主突然出兵,一舉攻佔金州(今遼寧金州),而且佔住就不走了,在努爾哈赤的後院放了把大火。

  努爾哈赤是真沒法了,要派兵進剿,卻是我進敵退,要登陸作戰,又沒有那個技術,要打海戰,又沒有海軍,實在頭疼不已。

  努爾哈赤是越來越頭疼,毛島主卻越來越折騰,按電視劇裡的說法,住孤島上應該是個很慘的事,要啥啥沒有,天天坐在沙灘上啃椰子,眼巴巴盼著人來救。

  可是毛文龍的孤島生活過得相當充實,照史書上的說法,是「召集流民,集備軍需,遠近商賈紛至沓來,貨物齊備捐稅豐厚」。

  這就是說,毛島主在島上搞得很好,大家都不在陸地上混了,跟著跑來討生活,島上的商品經濟也很發達,還能抽稅。

  這還不算,毛島主除了搞活內需外,還做進出口貿易,日本、朝鮮都有他的固定客商,據說連後金管轄區也有人和他做生意,反正那鬼地方沒海關,國家也不徵稅,所以毛島主的收入相當多,據說每個月都有十幾萬兩白銀。

  有錢,自然就有人了,在高薪的誘惑下,上島當兵的越來越多,原本只有兩百多,後來袁崇煥上島清人數時,竟然清出了三萬人。

  值得誇獎的是,在做副業的同時,毛島主沒有忘記本職工作,在之後的幾年中,他創造了很多業績,摘錄如下:

  (天啟)三年,文龍佔金州。

  四年五月,文龍遣將沿鴨綠江越長白山,侵大清國東偏。

  八月,遣兵從義州城西渡江,入島中屯田。

  五年六月,遣兵襲耀州之官屯寨。

  六年五月,遣兵襲鞍山驛,越數日又遣兵襲撤爾河,攻城南。

  亂打一氣不說,竟然跑到人家地面上屯田種糧食,實在太囂張了。

  努爾哈赤先生如果不恨他,那是不正常的。

  可是恨也白恨,科技跟不上,只能眼睜睜看著毛島主胡亂鬧騰。

  拜毛文龍同志所賜,後金軍隊每次出去打仗的時候,很有一點驚弓之鳥的感覺,唯恐毛島主在背後打黑槍,以至於長久以來不能安心搶掠,工作精力和情緒受到極大影響,反響極其惡劣。

  如此成就,自然無人敢管,朝廷哄著他,王化貞護著他,後來,王在晉接任了遼東經略,都得把他供起來。

  毛文龍,袁崇煥的第三個幫助者,現在的上級、未來的敵人。

  天啟三年(1623),袁崇煥正熱火朝天地在寧遠修城牆的時候,另一個人到達寧遠。

  這個人是孫承宗派來的,他的職責,是與袁崇煥一同守護寧遠。

  這個人的名字叫滿桂。

  滿桂,宣府人,蒙古族。很窮,很勇敢。

  滿桂同志應該算是個標準的打仗苗子,從小愛好打獵。長大參軍了,就愛好打人,在軍隊中混了很多年,每次出去打仗,都能砍死幾個,可謂戰功顯赫,然而戰功如此顯赫,混到四十多歲,才是個百戶。

  倒不是有人打壓他,實在是因為他太實在。

  明朝規定,如果你砍死敵兵一人(要有首級),那麼恭喜你,接下來你有兩種選擇,一、陞官一級。二、得賞銀五十兩。

  每次滿桂都選第二種,因為他很缺錢。

  我不認為滿桂很貪婪,事實上,他很老實。

  因為他並不知道,選第二種的人,能拿錢,而選第一種的,既能拿權,也能拿錢。

  就這麼個混法,估計到死前,能混到個千戶,就算老天開眼了。

  然而數年之後一個人的失敗,造就了他的成功,這個失敗的人,是楊鎬。

  萬曆四十七年(1619),楊鎬率四路大軍,在薩爾滸全軍覆沒,光將領就死了三百多人,朝廷沒人了,只能下令破格提拔,滿桂同志就此改頭換面,當上了明軍的高級將領——參將。

  但真正改變他命運的,是另一個成功的人——孫承宗。

  天啟二年(1622),在巡邊的路上,孫承宗遇見了滿桂,對這位老兵油子極其欣賞(大奇之),高興之餘,就給他陞官,把他調到山海關,當上了副總兵,一年後,滿桂被調往寧遠,擔任守將。

  滿桂是一個優秀的將領,他不但作戰勇敢,而且經驗豐富,還能搞外交。

  當時的蒙古部落,已經成為後金軍隊的同盟,無論打劫打仗都跟著一起來,明軍壓力很大,而滿桂的到來徹底改變了這一切。

  他利用自己的少數民族身份,對同胞進行了長時間耐心的勸說,對於不聽勸說的,也進行了長時間耐心的攻打。很快,大家就被他又打又拉的誠懇態度所感動,全都服氣了(桂善操縱,諸部咸服)。

  此外,他很擅長堆磚頭,經常親自監工砌牆,還很喜歡練兵,經常把手下的兵練得七葷八素。

  就這樣,在滿桂的不懈努力下,寧遠由當初一座較大的廢墟,變成了一座較大的城市(軍民五萬餘家,屯種遠至五十里)。

  而作為寧遠地區的最高武官,他與袁崇煥的關係也相當好。

  其實矛盾還是有的,但問題不大,至少當時不大。

  必須說明一點,滿桂當時的職務,是寧遠總兵,而袁崇煥,是寧前道。就級別而言,滿桂比袁崇煥要高,但明朝的傳統,是以文制武,所以在寧遠,袁崇煥的地位要略高於滿桂,高一點點。

  而據史料記載,滿桂是個不苟言笑,卻極其自負的人。加上他本人是從小兵幹起,平時干的都是砍人頭的營生(一個五十兩),注重實踐,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空談理論,沒打過仗的文官,當然,這其中也包括袁崇煥。

  但有趣的是,他和袁崇煥相處得還不錯,並不是他比較大度,而是袁崇煥比較能忍。

  袁大人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很清楚,在遼東混的,大部分都是老兵油子,殺人放火的事情幹慣了,在這些人看來,自己這種文化人兼新兵蛋子,是沒有發言權的。

  所以他非常謙虛,非常能裝孫子,還時常向老前輩們(如滿桂)

  虛心請教,滿桂們也心知肚明,知道他是孫承宗的人,得罪不起,都給他幾分面子。總之,大家混得都還不錯。

  滿桂,袁崇煥的第四個幫助者,三年後的共經生死的戰友,七年後置於死地的對手。

  或許你覺得人已經夠多了,可是孫承宗似乎不怎麼看,不久之後,他又送來了第五個人。

  這個人,是他從刑場上救下來的,他的名字叫趙率教。

  趙率教,陝西人,此人當官很早,萬曆中期就已經是參將了,履歷平平,戰功平平,資質平平,什麼都平平。

  表現一般不說,後來還吃了官司,工作都沒了。後來也拜楊鎬先生的福,武將死得太多沒人補,他就自告奮勇,去補了缺,在袁應泰的手下,混了個副總兵。

  可是他的運氣很不好,剛去沒多久,遼陽就丟了,袁應泰自殺,他跑了。

  情急之下,他投奔了王化貞,一年後,廣寧失陷,王化貞跑了,他也跑了。

  再後來,王在晉來了,他又投奔了王在晉。

  由於幾年之中,他到了好幾個地方,到哪,哪就倒霉,且全無責任心,遇事就跑,遇麻煩就溜,至此,他終於成為了明軍之中有口皆碑的典型人物——反面典型。

  對此,趙率教沒有說什麼,也不能說什麼。

  然而不久後,趙率教突然找到了王在晉,主動提出了一個要求:

  「我願戴罪立功,率軍收復失地。」

  王在晉認為,自己一定是聽錯了,然而當他再次聽到同樣堅定的話時,他認定,趙率教同志可能是受了什麼刺激。

  因為在當時,失地這個概念,是比較寬泛的,明朝手中掌握的,只有山海關,往大了說,整個遼東都是失地,您要去收復哪裡?

  趙率教回答:前屯。

  前屯,就在寧遠附近,是明軍的重要據點。

  在確定趙率教頭腦清醒,沒有尋死傾向之後,王在晉也說了實話:

  「收復實地固然是好,但眼下無餘兵。」

  這就很實在了,我不是不想成全你,只是我也沒法。

  然而趙率教的回答徹底出乎了王大人的意料:

  「無需派兵,我自己帶人去即可。」

  老子是遼東經略,手下都沒幾號人,你還有私人武裝?於是好奇的王在晉提出了問題:

  「你有多少人?」

  趙率教答:

  「三十八人。」

  王在晉徹底鬱悶了,眼下大敵當前,努爾哈赤隨時可能打過來,士氣如此低落,平時能戰鬥的,也都躲了,這位平時特別能躲的,卻突然站出來要戰鬥?

  這都啥時候了,你開什麼玩笑?還嫌不夠亂?

  於是一氣之下,王在晉手一揮:你去吧!

  這是一句氣話,可他萬沒想到,這哥們真去了。

  趙率教率領著他的家丁,三十八人,向前屯進發,去收復失地。

  這是一個有明顯自殺跡象的舉動,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趙率教瘋了。

  但事實證明,趙先生沒有瘋,因為當他接近前屯,得知此地有敵軍出現時,便停下了腳步。

  「前方已有敵軍,不可繼續前進,收復此地即可。」

  此地,就是他停下的地方,名叫中前所。

  中前所,地處寧遠近郊,大致位於今天的遼寧省綏中縣附近,趙率教在此紮營,就地召集難民,設置營地,挑選精壯充軍,並組織屯田。

  王在晉得知了這個消息,卻只是輕蔑地笑了笑,他認為,在那片遍佈敵軍的土地上,趙率教很快會故伎重演,丟掉一切再跑回來。

  幾個月後,孫承宗來到了這個原本應該空無一人的據點,卻看見了廣闊的農田、房屋,以及手持武器、訓練有素的士兵。

  在得知此前這裡只有三十八人後,他找來了趙率教,問了他一個問題:

  「現在這裡有多少人?」

  趙率教回答:

  「民六萬有餘,士兵上萬人。」

  從三十八,到六萬,面對這個讓人難以置信的奇蹟,孫承宗十分激動,他老人家原本是坐著馬車來的,由於過於激動,當即把車送給了趙率教,自己騎馬回去了。

  從此,他記住了這個人的名字。

  就趙率教同志的表現來看,他是一個知道羞恥的人,知恥近乎勇,在經歷了無數猶豫、困頓後,他開始用行動,去證明自己的勇氣。

  可他剛證明到一半,就差點被人給砍了。

  正當趙率教撩起袖子,準備大干一場的時候,兵部突然派人來找他,協助調查一件事情。

  趙率教明白,這回算活到頭了。

  事情是這樣的,當初趙率教在遼陽的時候,職務是副總兵,算是副司令員,掌管中軍,這就意味著,當戰爭開始時,手握軍隊主力的趙率教應全力作戰,然而他逃了,並直接導致了作戰失敗。

  換句話說,小兵可以跑,老百姓可以跑,但趙率教不能跑,也不應該跑,既然跑了,就要依法處理,根據明朝軍法,此類情形必死無疑。

  但所謂必死無疑,還是有疑問的,特別是當有猛人求情的時候。

  孫承宗聽說此事後,當即去找了兵部尚書,告訴他,此人萬不可殺,兵部尚書自然不敢得罪內閣大學士,索性做了個人情,把趙率教先生放了。

  孫承宗並不是一個仁慈的人,他之所以放趙率教一馬,是因為他認定,這人活著比死了好。

  而趙率教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孫承宗的判斷,在不久後的那場大戰中,他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趙率教,袁崇煥的第五個幫助者。

  【驚變】

  天啟元年(1620),孫承宗剛到遼東的時候,他所有的,只是山海關以及關外的八里地。

  天啟五年(1624),孫承宗鞏固了山海關,收復了寧遠,以及周邊幾百里土地。

  在收復寧遠之後,孫承宗決定再進一步,佔據另一個城市——錦州。他認定,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地點。

  但努爾哈赤似乎不這麼看,錦州嘛,又小又窮,派兵守還要費糧食,誰要誰就拿去。

  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孫承宗得到了錦州。

  事後證明,自明朝軍隊進入錦州的那一刻起,努爾哈赤的悲慘命運便已注定。

  因為至此,孫承宗終於完成了他一生中最偉大的傑作——關錦防線。

  所謂關錦防線,是指由山海關——寧遠——錦州組成的防禦體系,該防線全長四百餘里,深入後金區域,沿線均有明朝堡壘、據點,極為堅固。

  歷史告訴我們,再堅固的防線,也有被攻陷的一天。

  歷史還告訴我們,凡事總有例外,比如這條防線。

  事實上,直到明朝滅亡,它也未被突破。此後長達十餘年時間裡,後金軍隊用手刨,用嘴啃,用牙咬,都毫無效果,還搭上了努爾哈赤先生的一條老命。

  這是一個科學、富有哲理而又使人絕望的防禦體系,因為它基本上沒有弱點。

  錦州,遼東重鎮,自古為入關要道,且地勢險要,更重要的是,錦州城的一面,靠海。對於沒有海軍的後金而言,這又是一個噩夢。

  這就是說,只要海運充足,在大多數情況下,即使被圍得水洩不通,錦州也是很難攻克的。

  既然難打,能不能不打呢?

  不能。

  我的一位住在錦州的朋友告訴我,他要回家十分方便,因為從北京出發,開往東三省,在錦州停靠的火車,有十八輛。

  我頓時不寒而慄,這意味著,三百多年前的明朝,要前往遼東,除個別缺心眼爬山坡的人外,錦州是唯一的選擇。

  要想入關,必須攻克寧遠,要攻克寧遠,必須攻克錦州,要攻克錦州,攻克不了。

  當然,有人會說,錦州不過是個據點,何必一定要攻陷?只要把錦州圍起來,借個道過去,繼續攻擊寧遠,不就行了嗎?

  是的,按照這個邏輯,也不一定要攻陷寧遠,只要把寧遠圍起來,借個道過去,繼續攻擊山海關,不也行嗎?

  這樣看來,努爾哈赤實在太蠢了,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什麼就沒想到呢?

  我覺得,持有這種想法的人,應該去洗把臉,清醒清醒。

  假定你是努爾哈赤,帶了幾萬兵,到了錦州,錦州沒人打你,於是,你又到了寧遠,寧遠也沒人打你,就這麼一路順風到了山海關,準備發動攻擊。

  我相信,這個時候你會驚喜的發現,錦州和寧遠的軍隊已經出現在你的後方,準備把你一鍋端——除非這兩地方的守將是白痴。

  現在你有大麻煩了,眼前是山海關,沒準十天半月攻不下來,請屁股後面的軍隊別打你,估計人家不干,就算你橫下一條心,用頭把城牆撞破,衝進了關內,搶到了東西,你也總得回去吧。

  如果你沒長翅膀,你回去的路線應該是山海關——寧遠——錦州……

  看起來似乎比較艱難,不是嗎?

  這就是為什麼曹操同志多年來不怕孫權,不怕劉備,偏偏就怕馬騰、馬超——這兩位先生的地盤在他的後方。

  這就是孫承宗的偉大成就,短短幾年之間,他修建了若干據點,收復了若干失地,提拔了若干將領,訓養了若干士兵。

  現在,在他手中的,是一條堅不可破的防線,一支精銳無比的軍隊,一群天賦異稟的卓越將領。

  但對於這一切,努爾哈赤並不清楚,至少不十分清楚。

  祖大壽、吳襄、滿桂、趙率教、毛文龍以及袁崇煥,對努爾哈赤而言,這些名字毫無意義。

  自萬曆四十六年起兵以來,明朝能打的將領,他都打了,楊鎬、劉綎、杜松、王化貞、袁應泰,全都是手下敗將,無一例外,在他看來,新來的這撥人下場估計也差不多。

  但他終將失敗,敗在這幾個無名小卒的手中,並永遠失去翻盤的機會。

  話雖如此,努爾哈赤還是很有幾把刷子的,他不瞭解目前的局勢,卻瞭解孫承宗的實力,很明顯,這位督師大人比熊廷弼還難對付,所以幾年之內,他都沒有發動大的進攻。

  大的沒有,小的還是有。

  在後金的軍隊中,最優秀的將領無疑是努爾哈赤,但正如孫承宗一樣,他的屬下,也有很多相當厲害的猛人。

  而在這些猛人裡,最猛的,就是八大貝勒。

  所謂八大貝勒,分別是指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阿濟格、多爾袞、多鐸、濟爾哈朗。

  在這八個人裡,按照軍功和資歷,前四個大猛,故稱四大貝勒,後四個小猛,故稱四小貝勒。

  其中最有名的,無疑是兩個人,皇太極、多爾袞。

  但最能打仗的,是三個人,除皇太極和多爾袞外,還有一個代善。

  多爾袞年紀還小,就不說了,皇太極很有名,也不說了,這位代善,雖然年紀很大,且不出名,但很有必要說一說。

  事實上,大貝勒代善是當時後金最為傑出的軍事將領之一,此人非常勇猛,在與明朝作戰時,經常身先士卒,且深通兵法,擅長伏擊,極其能打。

  因為他很能打,所以努爾哈赤決定,挑選一個目標,由代善發動攻擊,以試探孫承宗的虛實,而他選定的這個目標,就是錦州。

  當代善率軍來到錦州城下的時候,他才意識到,這是個結結實實的黑鍋。

  首先錦州非常堅固。在修城牆方面,孫承宗很有一套,城不但高,而且厚,光憑刀砍斧劈,那是沒指望的,要想進城,沒有大炮是不行的。

  大炮也是有的,不過不在城下,而在城頭。

  其實一直以來,明朝的火器水平相當高。萬曆三大征打日本的時候也很經用,後來之所以荒廢,不是技術問題,而是態度問題。

  萬曆前期,皇帝陛下精神頭足,什麼事都願意折騰,後來不想幹了,天天躲著不上朝,下面也開始消極怠工。外加火器工作危險性大,吃力不討好,沒準出個安全事故,是很麻煩的。

  孫承宗不怕麻煩,他不但為部隊添置三眼火銃等先進裝備,還購置了許多大炮,嘗試用火炮守城。而錦州,就是他的試點城市。

  雖然情況不妙,但代善不走尋常路,也不走回頭路,依然一根筋,找人架雲梯、沖車往城裡沖。

  此時的錦州守將,是趙率教。應該說,他的作戰態度是很成問題的,面對著在城下張牙舞爪,極其激動的代善,他卻心平氣和,毫不激動,時不時在城頭轉兩圈,放幾炮,城下便會迅速傳來淒厲的慘叫聲,在賠上若干架雲梯,若干條性命,卻毫無所得的情況下,代善停止進攻。

  雖然停止進攻,但代善還不大想走,他還打算再看兩天。

  可是孫承宗似乎是不歡迎參觀的,代貝勒的屁股還沒坐熱,就得到一個可怕的消息,一支明軍突然出現在自己的側翼。

  這支部隊是駐守前屯、松山的明軍,聽說客人來了,沒趕上接風,特來送行。

  在短暫慌亂之後,代善恢復了平靜,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有信心擊退這支突襲部隊。

  可他剛帶隊發起反擊,就看到自己屁股後面煙塵四起:城內的明軍出動了。

  這就算是腹背受敵了,但代善依然很平靜,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很有信心。

  然後,很有信心的代善又得知了另一個消息——寧遠、中前所等地的明軍已經出動,正朝這邊來,吃頓飯的功夫也就到了。

  但代善不愧是代善,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將領,他非常自信,鎮定地做出了一個英明的判斷:快逃。

  可是來去自如只是一個幻想,很快代善就發現,自己已經陷入重圍。明軍毫不客氣,一頓猛打,代善部傷亡十分慘重。好在來的多是騎兵,機動力強,拚死往外衝,總算奔出了條活路,一口氣跑上百里,直到遇見接他的二貝勒阿敏,魂才算漂回來。

  此戰明軍大勝,擊潰後金軍千餘人,戰後清點斬獲首級六百多顆,努爾哈赤為他的試探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在孫承宗督師遼東的幾年裡,雙方很有點相敬如賓的意思,雖說時不時搞點小摩擦,但大仗沒打過,孫承宗不動,努爾哈赤不動。

  可是孫承宗不動是可以的,努爾哈赤不動是不行的。

  因為孫大人的任務是防守,只要不讓敵人進關搶東西,他就算贏了。

  努爾哈赤就不同了,他的任務是搶,雖說佔了挺大一塊地方,但人都跑光了,技術型人才不多,啥產業都沒有。據說有些地方,連鐵鍋都造不出來。孫承宗到遼東算出差,有補助,還有朝廷送物資,時不時還能回去休個假,努先生完全是原生態,沒人管沒人疼,不搶怎麼辦?

  必須搶,然而不能搶,因為有孫承宗。

  作為世界超級大國,美國有一個非常有趣的形象代言人——山姆大叔。這位大叔的來歷就不說了,他的具體特點是面相端正,勤勞樂觀,處事低調埋頭苦幹,屬於那種不怎麼言語,卻特能幹事的類型,是許多美國人爭相效仿的楷模。

  孫承宗就是一個山姆大叔型的人物,當然,按年齡算,應該叫山姆大爺,這位仁兄相貌奇偉(畫像為證),極富樂觀主義精神(大家都不干,他幹),非常低調(從不出兵鬧事),經常埋頭苦幹(參見前文孫承宗業績清單)。

  剛開始的時候,努爾哈赤壓根瞧不起孫大爺,因為這個人到任後毫無動靜,一點不折騰,什麼一舉蕩平,光復遼東,提都不提,別說出兵攻擊,連挑釁鬥毆都不來,實在沒意思。

  但慢慢地,他才發現,這是一個極其厲害的人。

  就在短短幾年內,明朝的領土以驚人的速度擴張,從關外的一畝三分地,到寧遠,再到錦州,在不知不覺中,他已收復了遼東近千里土地。

  更為可怕的是,此人每走一步,都經過精心策劃,步步為營穩紮穩打,趁你不注意,就刨你兩畝地,每次都不多佔,但佔住了就不走,幾乎找不到任何弱點。

  對於這種抬頭望天,低頭使壞的人,努爾哈赤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大踏步的前進,自己大踏步地後退,直到天啟五年(1625)十月的那一天。

  這一天,努爾哈赤得到消息,孫承宗回京了。

  他之所以回去,不是探親,不是述職,也不是做檢討,而是徹底退休。

  必須說明的是,他是主動提出退休的,卻並不情願,他不想走,卻不能不走。

  因為他曾無比依賴的強大組織東林黨,被毀滅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55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十三章 一個監獄看守

  關於東林黨的覆滅,許多史書上的說法比較類似:一群有道德的君子,在無比黑暗的政治鬥爭中,輸給了一群毫無道德的小人,最終失敗。

  我認為,這個說法,那是相當的胡扯。

  事實上,應該是一群精明的人,在無比黑暗的政治鬥爭中,輸給了另一群更為精明的人,最終失敗。

  許多年來,東林黨的失敗之所以很難說清楚,是由於東林黨的成功沒說清楚。

  而東林黨的成功之所以沒說清楚,是由於這個問題,很難說清楚。

  這不是順口溜,其實一直以來,在東林黨的興亡之中,都隱藏著一些不足為人道的玄機,很多人不知道,知道的人不說。

  湊巧的是,我是一個比較較真的人,對於某些很難說清楚的問題,不足為人道的玄機,有著很難說清楚,不足為人道的興趣。

  於是,在查閱分析了許多史籍資料後,我得到了這樣一個結論:

  東林黨之所以成功,是因為強大,之所以失敗,是因為過於強大。

  萬曆四十八年(1620),在楊漣、左光斗以及一系列東林黨人的努力下,朱常洛順利即位,成為了明光宗。

  雖然這位仁兄命短,只活了一個月,但東林黨人再接再厲,經歷千辛萬苦,又把他的兒子推了上去,並最終控制了朝廷政權。

  用正面的話說,這是正義戰勝了邪惡,意志頑強,堅持到底。

  用反面的話說,這是賭一把,運氣好,找對了人,打對了架。

  無論正面反面,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東林黨能夠掌控天下,全靠明光宗死後那幾天裡,楊漣的拚死一搏,以及繼任皇帝的感恩圖報。

  這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但絕不是唯一重要的原因。

  因為在中國歷史上,一般而言,只要皇帝說話,什麼事都好辦,什麼事都能辦,可是明朝實在太不一般。

  明朝的皇帝,從來不是說了就算的,且不論張居正、劉瑾、魏忠賢之類的牛人,光是那幫六七品的小御史、給事中,天天上書罵人,想幹啥都不讓,能把人活活煩死。

  比如明武宗,就想出去轉轉,換換空氣,麻煩馬上就來,上百人跪在門口痛哭流涕,示威請願,午覺都不讓睡。鬧得你死我活,最後也沒去成。

  換句話說,皇帝大人連自己的事情都搞不定,你讓他幫東林黨控制朝政,那是不太現實的,充其量能幫個忙而已。

  東林黨掌控朝廷的真正原因在於,他們打敗了朝廷中所有的對手,具體說,是齊、楚、浙三黨。

  眾所周知,東林黨中的許多成員是沒有什麼博愛精神的,經常耍二桿子性格,非我族類就是其心必異,什麼人都敢惹,搞了幾十年鬥爭,仇人越來越多,特別是三黨,前仆後繼,前人退休,後人接班,一代代接茬上,鬥得不亦樂乎。

  這兩方的矛盾,那叫一個苦大仇深。什麼爭國本、妖書案、梃擊案,只要是個機會,能藉著打擊對手,就絕不放過,且從萬曆十幾年就開始鬧,真可謂是歷史悠久。

  就實力而言,東林黨勢頭大,人多,佔據優勢,而三黨迫於壓力,形成了聯盟,共同對付東林黨,所以多年以來此消彼長,什麼京察、偷信,全往死裡整。可由於雙方實力差距不大,這麼多年了,誰也沒能整死誰。

  萬曆末年,一個人來到了京城,不久之後,在極偶然的情況下,他加入了其中一方。

  他加入的是東林黨,於是,三黨被整死了。

  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物,然而,正是這個小人物的到來,打破了幾十年的僵局,這個人名叫汪文言。

  如果你不瞭解這個人,那是正常的,如果你瞭解,那是不正常的。

  甚至很多熟讀明清歷史的人,也只知道這個名字,而不清楚這個名字背後隱藏的東西。

  因為這個人實在是太不起眼了。

  事實上,為查這位仁兄的生平,我吃了很大苦頭,翻了很多書,還專門去查了歷史文獻檢索,竟然都沒能摸清他的底。

  在幾乎所有的史籍中,對於此人的描述都只有隻言片語,應該說,這是奇怪的現象。

  對於一個在歷史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而言,介紹如此之少,是很不正常的,但從某個角度講,又是很正常的。

  因為決定成敗的關鍵人物,往往喜歡隱藏於幕後。

  汪文言,安徽人,不是進士,也不是舉人,甚至不是秀才,他沒有進過考場,沒有當過官,只是個普通的老百姓。

  對於這位老百姓,後世曾有一個評價:以布衣之身,操控天下。

  汪布衣小時候情況如何不太清楚,從目前的材料看,是個很能混的人,他雖然不考科舉,卻還是當上了公務員——縣吏。

  事實上,明代的公務員,並非都是政府官員,它分為兩種:官與吏。

  參加科舉考試,考入政府成為公務員的,是官員。就算層次最低、底子最差的舉人(比如海瑞),至少也能混個縣教育局長。

  可問題在於,明朝的官員編制是很少的,按規定,一個縣裡有品級,吃皇糧的,只有知縣(縣長)、縣丞(縣政府辦公室主任)幾個人而已。

  而沒有品級,也吃皇糧的,比如教諭(教育局長)、驛丞(縣招待所所長),大都由舉人擔任,人數也不多。

  在一個縣裡,只有以上人員算是國家公務員,換句話說,他們是領國家工資的。

  然而一個縣只靠這些人是不行的,縣長大人日理萬機,無論如何是忙不過來的,所以手下還要有跑腿的,偷奸耍滑的,老實辦事的,端茶倒水的。

  這些被找來幹活的人,就叫吏。

  吏沒有官職、沒有編制,國家也不給他們發工資,所有收入和辦公費用都由縣裡解決,換句話說,這幫人國家是不管的。

  雖然國家不管,沒有正式身份,也不給錢,但這份職業還是相當熱門,每年都有無數熱血青年前來報考,沒關係還當不上,也著實吸引了許多傑出人才,比如陽谷縣的都頭武松同志,就是其中的優秀榜樣。

  這是因為在吏的手中,掌握著一件最為重要的東西——權力。

  一般說來,縣太爺都是上級派下來的,沒有根基,也沒有班底,而吏大都是地頭蛇,熟悉業務,有權在手,熟門熟路,擅長貪污受賄,黑吃黑,除去個把像海瑞那種軟硬不吃的極品知縣外,誰都拿這幫編外公務員沒辦法。

  汪文言,就是編外公務員中,最狡猾,最會來事,最傑出的代表人物。

  汪文言的官場生涯,是從監獄開始的,那時候,他是監獄的看守。

  作為一名優秀的看守,他忠實履行了守護監獄,訓斥犯人,收取賄賂、拿黑錢的職責。

  由於業務幹得相當不錯,在上級(收過錢的)和同僚(都是同夥)

  的一致推薦下,他進入了縣衙,在新的崗位上繼續開展自己的光輝事業。

  值得表揚的是,此人雖然長期和流氓地痞打交道,不光彩的事情也沒少幹,但為人還是很不錯的,經常仗義疏財,接濟朋友。但凡認識他的,就算走投無路,只要找上門來,他都能幫人一把,江湖朋友紛紛前來蹭飯,被譽為當代宋江。

  就這樣,汪文言名頭越來越響,關係越來越野,越來越能辦事,連知縣搞不定的事情,都要找他幫忙。家裡跟宋江一樣,經常賓客盈門,什麼人都有,即有晁蓋之類的江洋大盜,又有李逵之流的亡命之徒,上門的禮儀也差不多,總是「叩頭就拜」,酒足飯飽拿錢之後,就甘心做小弟,四處傳揚汪先生的優秀品格。

  在無數志願宣傳員的幫助下,汪先生逐漸威名遠播,終於打出縣城,走向全省,波及全國。

  但無論如何,他依然只是一個縣衙的小人物,直到有一天,他的名聲傳到了一個人的耳中。

  這個人叫于與立,時任刑部郎中。

  這位於郎中官職不算太高,但想法不低,經常四處串門拉關係,他聽說汪文言的名聲後,便主動找上門去,特聘汪先生到京城,發揮特長,為他打探消息。

  汪先生豈是縣中物,毫不猶豫就答應了,準備到京城大展拳腳。

  可幾個月下來,汪文言發現,自己縣裡那套,在京城根本混不開。

  因為汪先生一無學歷,二無來歷,檔次太低,壓根就沒人搭理他。

  無奈之下,他只好出錢,去捐了個監生,不知找了誰的門路,還混進了太學。

  這可就真了不得了,汪先生當即拿出當年跑江湖的手段,上下打點,四面逢源,短短幾月,上至六部官員,下到窮學生,他都混熟了,沒混熟的,也混個臉熟。

  一時之間,汪文言從縣裡的風雲人物,變成了京城的風雲人物。

  但這位風雲人物,依然還是個小人物。

  因為真正掌控這個國家權力中樞的重要人物,是不會搭理他的,無論是東林黨的君子,還是三黨的小人,都看不上這位江湖人士。

  但他終究找到了一位可靠的朋友,並在他的幫助下,成功進入了這片禁區。

  這位不計較出身的朋友,名叫王安。

  要論出身,在朝廷裡比汪文言還低的,估計也只有太監了,所以這兩人交流起來,也沒什麼心理障礙。

  當時的王安,並非什麼了不得的人物,雖說是太子朱常洛的貼身太監,可這位太子也不吃香,要什麼沒什麼,老爹萬曆又不待見,所以王安同志混得相當不行,沒人去搭理他。

  但汪文言恰恰相反,鞍前馬後幫他辦事,要錢給錢,要東西給東西,除了女人,什麼都給了。

  王安很喜歡汪文言。

  當然,汪文言先生不是人道主義者,也不是慈善家,他之所以結交王安,只是想賭一把。

  一年後,他賭贏了。

  在萬曆四十八年(1620)七月二十一日的那個夜晚,當楊漣秘密找到王安,通報老頭子即將走人的消息時,還有第三個人在場——汪文言。

  楊漣說,皇上已經不行了,太子應立即入宮繼位,以防有變。

  王安說,目前情形不明,沒有皇上的諭令,如果擅自入宮,凶多吉少。

  楊漣說,皇上已經昏迷,不會再有諭令,時間緊急,絕不能再等!

  王安說,事關重大,再等等。

  僵持不下時,汪文言用自己幾十年官海沉浮的經驗,做出了一個判斷。

  他對王安說:楊御史是對的,不能再等待,必須立即入宮。

  一直以來,王安對汪文言都極為信任,於是他同意了,並帶領朱常洛,在未經許可的情況下進入了皇宮,成功即位。

  這件事不但加深了王安對汪文言的信任,還讓東林黨人第一次認清了這個編外公務員,江湖混混的實力。

  繼楊漣之後,東林黨的幾位領導,大學士劉一璟、韓曠、尚書周嘉謨、御史左光斗等人,都和汪文言拉上了關係。

  就這樣,汪文言加深了與東林黨的聯繫,並最終成為了東林黨的一員——瞎子都看得出,新皇帝要即位了,東林黨要發達了。

  但當他真正踏入政治中樞的時候,才發現,局勢遠不像他想像的那麼樂觀。

  當時明光宗已經去世,雖說新皇帝也是東林黨捧上去的,但三黨勢力依然很大,以首輔方從哲為首的浙黨、以山東人給事中亓詩教為首的齊黨、和以湖廣人官應震、吳亮嗣為首的楚黨,個個都不是省油的燈。

  三黨的核心,是浙黨,此黨的創始人前任首輔沈一貫,一貫善於拉幫結派,後來的接班人,現任首輔方從哲充分發揚了這一精神,幾十年下來,朝廷內外,浙黨遍佈。

  齊黨和楚黨也不簡單,這兩個黨派的創始人和成員基本都是言官,不是給事中,就是御史,看上去級別不高,能量卻不小,類似於今天的媒體輿論,動不動就上書彈劾興風作浪。

  三黨分工配合,通力協作,極不好惹,東林黨雖有皇帝在手,明裡暗裡鬥過幾次,也沒能搞定。

  關鍵時刻,汪文言出場。

  在仔細分析了敵我形勢後,汪文言判定,以目前東林黨的實力,就算和對方死拼,也只能死,沒得拼。

  而最關鍵的問題在於,東林黨的這幫大爺都是進士出身,個個都牛得不行,進了朝廷就人五人六,誰都瞧不上誰,看你不順眼也不客套,恨不得操板磚上去就拍。

  汪文言認為,這是不對的,為了適應新的鬥爭形勢,必須轉變觀念。

  由於汪先生之前在基層工作,從端茶倒水提包拍馬開始,一直相當低調,相當能忍,所以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沒有永遠的敵人,也沒有永遠的朋友,只要會來事,朋友和敵人,是可以相互轉化的。

  秉持著這一理念,他擬定了一個計畫,並開始尋找一個恰當的人選。

  很快,他就找到了這個人——梅之煥。

  梅之煥,字彬父,萬曆三十二年進士,選為庶吉士。後任吏科給事中。

  此人出身名門,文武雙全,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朝廷閱兵,他騎匹馬,沒打招呼,稀里糊塗就跑了進去,又稀里糊塗地要走。

  閱兵的人不干,告訴他你要不露一手,今天就別想走。

  梅之煥二話不說,拿起弓就射,九發九中,射完啥也不說,擺了個特別酷的動作,就走人了(長揖上馬而去)。

  除上述優點外,這人還特有正義感,東廠坑人,他就罵東廠,沈一貫結黨,他就罵沈一貫,是個相當強硬的人。

  但汪文言之所以找到這位仁兄,不是因為他會射箭,很正直,而是因為他的籍貫。

  梅之煥,是湖廣人,具體地說,是湖北麻城人。

  明代官場裡,最重要的兩大關係,就是師生、老鄉。一個地方出來的,都到京城來混飯吃,老鄉關係一攀,就是兄弟了。所以自打進入朝廷,梅之煥認識的,大都是楚黨成員。

  可這人偏偏是個東林黨。

  有著堅定的東林黨背景,又與楚黨有著密切的聯繫,很好,這正是那個計畫所需要的人。

  汪文言認為,遇到敵人,直接硬幹是不對的,在操起板磚之前,應該先讓他自己絆一跤。

  三黨是不好下手的,只要找到一個突破口,把三黨變成兩黨,就好下手了。

  在仔細衡量利弊後,他選擇了楚黨。

  因為在不久之前,發生過這樣一件事情。

  雖然張居正大人已經死去多年,卻依然被人懷念,於是朝中有人提議,要把這位大人從墳裡再掘出來,修理一頓。

  這個建議的提出,充分說明朝廷裡有一大幫吃飽了沒事幹,且心理極其陰暗變態的王八蛋,按說是沒什麼人理的,可不巧的是,提議的人,是浙黨的成員。

  這下就熱鬧了,許多東林黨人聞訊後,紛紛趕來罵仗,痛斥三黨,支持張居正。

  說句實話,當年反對張居正的時候,東林黨也沒少摻合,之所以跑來伸張正義,無非是為了反對而反對,提議是什麼並不重要,只要是三黨提出的,就是錯的,對人不對事,不必當真。

  梅之煥也進來插了句話,且相當不客氣:

  「如果江陵(指張居正)還在,你們這些無恥小人還敢這樣嗎?」

  話音剛落,就有人接連上書,表示同意,但讓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是,支持他的人,並不是東林黨,而是官應震。

  官應震,是楚黨的首領,他之所以支持梅之煥,除了兩人是老鄉,關係不錯外,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原因:死去的張居正先生,是湖廣人。

  這件事情讓汪文言認識到,所謂三黨,並不是鐵板一塊,只要動動手腳,就能將其徹底摧毀。

  所以,他找到了梅之煥,拉攏了官應震,開始搞小動作。

  至於他搞了什麼小動作,我確實很想講講,可惜史書沒寫,我也不知道,只好省略,反正結論是三黨被搞垮了。

  此後的事情,我此前已經講過了,方從哲被迫退休,東林黨人全面掌權,楊漣升任左副都御史,趙南星任吏部尚書,高攀龍任光祿丞,鄒元標任左都御史等等。

  之所以讓你再看一遍,是要告訴你,在這幾個成功男人的背後,是一個沉默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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