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明朝的那些事兒 作者:當年明月 (已完成)

 
tyler002 2008-9-25 15:1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8 120408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56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十四章 毀滅之路

  這就是東林黨成功的全部奧秘,很明顯,不太符合其一貫正面光輝的形象,所以如果有所隱晦,似乎可以理解。

  東林黨的成功之路到此結束,同學們,現在我們來講下一課:東林黨的失敗之路。

  在我看來,東林黨之所以失敗,是因為自大、狂妄,以及囂張,不是一個,而是一群。

  如果要在這群人中尋找一個失敗的代表,那這個人一定不是楊漣,也不是左光斗,而是趙南星。

  雖然前兩個人很有名,但要論東林黨內的資歷跟地位,他們和趙先生壓根就沒法比。

  關於趙南星先生的簡歷,之前已經介紹過了,從東林黨創始人顧憲成時代開始,他就是東林黨的領導,原先干人事,回家呆了二十多年,人老心不老,又回來幹人事。

  一直以來,東林黨的最高領導人(或者叫精神領袖),是三個人,他們分別是顧憲成、鄒元標以及趙南星。

  顧憲成已經死了,天啟二年,鄒元標也退休了,現在只剩下了趙南星。

  趙先生不但在東林黨內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他在政府裡,也佔據著最牛的職務——吏部尚書。一手抓東林黨,一手抓人事權,換句話說,趙南星就是朝廷的實際掌控者。

  但失敗之根源,正是此人。

  天啟三年(1623),是一個很特殊的年份,因為這一年,是京察年。

  所謂京察年,也就是折騰年。六年一次,上級考核各級官吏,有冤報冤,有仇報仇,萬曆年間的幾次京察,每年搞得不亦樂乎,今年也不例外。

  按照規定,主持折騰工作的,是吏部尚書,也就是說,是趙南星。

  趙南星是個很負責的人,經過仔細考察,列出了第一批名單,從朝廷滾蛋的名單,包括以下四人:亓詩教、官應震、吳亮嗣、趙興邦。

  如果你記性好,應該記得這幾位倒霉蛋的身份,亓詩教,齊黨首領,趙興邦,浙黨骨幹,官應震、吳亮嗣,楚黨首領。

  此時的朝政局勢,大致是這樣的,東林黨大權在握,三黨一盤散沙,已經成了落水狗。

  很明顯,雖然這幾位兄弟已經很慘了,但趙先生並不干休,他一定要痛打落水狗。

  這是一個很過分的行為,不但要擠掉他們的政治地位,還要擠掉他們的飯碗,實在太不厚道。

  更不厚道的是,就在不久之前,楚黨還曾是東林黨的同盟,幫助他們掌控政權,結果官應震大人連屁股都沒坐熱,就被轟走了。

  這就意味著,汪文言先生連哄帶騙,好不容易建立的牢固同盟,就此徹底崩塌。

  趙大人在把他們掃地出門的同時,也不忘給這四位下崗人員一個響亮的稱號——四凶。為此,他還寫了一篇評論文章《四凶論》,以示紀念。

  跟著這四位一起走人的,還有若干人,他們都有著共同的身份:

  三黨成員、落水狗。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既然趙大人不給飯吃,就只好另找飯館開飯了。

  就在此時,一個人站在他們面前,體貼地對他們說,在這世界上,趙南星並不是唯一的飯館老闆。

  據史料記載,這個人言語溫和,面目慈祥,是個親切的胖老頭。

  現在,讓我們隆重介紹:明代太監中的極品,宦官制度的終極產物,讓劉瑾、王振等先輩汗顏的後來者,比萬歲只差一千歲的傑出壞人、惡棍、流氓地痞的綜合體——魏忠賢。

  魏忠賢,北直隸(今河北)肅寧縣人,曾用名先是魏進忠,後是李進忠。

  對於魏公公的出身,歷史上一直有兩種說法。一種說,他的父母都是貧苦農民;另一種說,他的父母都是街頭玩雜耍的。

  說法是不同的,結果是一樣的,因為無論農民或雜耍,都是窮人。

  家裡窮,自然就沒錢給他讀書,不讀書,自然就不識字,也沒法考取功名,陞官發財,小孩不上學,父母又不管,只能整天在街上閒逛。

  就這樣,少年魏忠賢成為了失學兒童、文盲、社會無業遊蕩人員。

  但這樣的悲慘遭遇,絲毫沒有影響魏忠賢的心情,因為他壓根兒不覺得自己很慘。

  【混混的幸福】

  多年前,我曾研習過社會學,並從中發現了這樣一條原理:社會垃圾(俗稱混混),是從來不會自卑的。

  雖然在別人眼中,他們是當之無愧的人渣、敗類、計畫生育的敗筆,但在他們自己看來,能成為一個混混,是極其光榮且值得驕傲的。

  因為他們從不認為自己在混,對於這些人而言,打架、鬥毆、鬧事,都是美好生活的一部分,搶小孩的棒棒糖和完成一座建築工程,都是人生意義的自我實現,沒有任何區別。

  做了一件壞事,卻絕不會後悔愧疚,並為之感到無比光輝與自豪的人,才是一個合格的壞人,一個純粹的壞人,一個壞得掉渣的壞人。

  魏忠賢,就是這樣一個壞人。

  根據史料記載,少年魏忠賢應該是個非常開朗的人,雖然他沒錢上學,沒法讀書,沒有工作,卻從不唉聲嘆氣,相當樂觀。

  面對一沒錢、二沒前途的不利局面,魏忠賢不等不靠,毅然走上社會,大玩特玩,並在實際生活中確定了自己的人生性格(市井一無賴爾)。

  他雖然是個文盲,卻能言善辯(目不識丁,言辭犀利),沒讀過書,卻無師自通(性多狡詐),更為難得的是,他雖然身無分文,卻胸懷萬貫,具體表現為明明吃飯的錢都沒有,還敢跑去賭博(家無分文而一擲百萬),賭輸後沒錢給,被打得生活不能自理,依然無怨無悔,下次再來。

  混到這個份上,可算是登峰造極了。

  然而混混魏忠賢,也是有家庭的,至少曾經有過。

  在他十幾歲的時候,家裡就給他娶了老婆,後來還生了個女兒,一家人過得還不錯。

  但為了快樂的混混生活,魏忠賢堅定地拋棄了家庭,在他尚未成為太監之前,四處尋花問柳,城中的大小妓院,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家裡僅有的一點錢財,也被他用光用盡。

  被債主逼上門的魏忠賢,終於幡然悔悟,經過仔細反省,他發現,原來自己並非一無所有——還有個女兒。

  於是,他義無反顧地賣掉了自己的女兒,以極其堅定的決心和勇氣,為了還清賭債。

  能幹出這種事情的人,也就不是人了,魏忠賢的老婆受不了了,離家出走改嫁了。應該說,這個決定很正確,因為按當時情形看,下一個被賣的,很可能是她。

  原本只有家,現在連家都沒了,賣無可賣的魏忠賢再次陷入了困境。

  被債主逼上門的魏忠賢,再次幡然悔悟,經過再次反省,他再次發現,原來自己並非一無所有,事實上,還多了件東西。

  只要丟掉這件東西,就能找一份好工作——太監。

  這並非魏忠賢的個人想法,事實上在當地,這是許多人的共識。

  魏忠賢所在的直隸省河間府,一向盛產太監,由於此地距離京城很近,且比較窮,從來都是宮中太監的主要產地,並形成了固定產業,也算是當地創收的一種主要方式。

  混混都混不下去,人生失敗到這個程度,必須豁出去了。

  經過短期的激烈思想鬥爭,魏忠賢樹立了當太監的遠大理想,然而當他決心在太監的大道上奮勇前進的時候,才驚奇地發現,原來要當一名太監,是很難的。

  一直以來,在人們的心目中,做太監,是迫於無奈,是沒辦法的辦法。

  現在,我要嚴肅地告訴你,這種觀點是錯誤的。太監,是一份工作,極其熱門的工作,而想成為一名太監,是很難的。

  事實上,太監這個職業之所以出現,只是因為一個極其簡單的原因——宮裡只有女人。

  由於老婆太多,忙不過來,為保證皇帝陛下不戴綠帽子(這是很有可能的),宮裡不能進男人。可問題是,宮裡太大,上千人吃喝拉撒,重活累活得有人幹,女的幹不了,男的不能進,只好不男不女了。

  換句話說,太監其實就是進城幹活的勞工。唯一不同的是,他們的工作地點,是皇宮。

  既然是勞工,就有用工指標,畢竟太監也有個新陳代謝,老太監死了,新太監才能進,也就是說,每年錄取太監比例相當低。

  有多低呢?我統計了一下,大致是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十五,而且哪年招還說不準,今年要不缺人,就不招。

  對於有志於踏入這一熱門行業,成為合格太監的眾多有志青年而言,這是一個十分殘酷的事實,因為這意味著,在一百個符合條件(割了)的人中,只有十到十五人,能夠成為光榮的太監。

  事實上,自明代中期,每年都有上千名符合條件(割過了),卻沒法入宮的太監(候選)在京城等著。

  要知道,萬一切了,又當不了太監,那就慘了。雖說太監很吃香,但歸根結底,吃香的只是太監的工資收入,不是太監本人。對於這類「割了」的人,人民群眾是相當鄙視的。

  所以眾多未能成功入選的太監候選人,既不能入宮,也不能回家,只能在京城混。後來混得人越來越多,嚴重影響京城社會治安的穩定,為此,明朝政府曾頒布法令:未經允許,不得擅自閹割。

  我一直相信,世事皆有可能。

  太監之所以如此熱門,除了能夠找工作,混飯吃外,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權力。

  公正地講,明代是一個公正的朝代。任何一個平凡的人,哪怕是八輩貧農,全家只有一條褲子,只要出個能讀書的,就能當官,就能進入朝廷,最終掌控無數人的命運。

  唯一的問題在於,這條道路雖然公正,卻不平坦。

  魏忠賢當政以後,對自己以前的歷史萬般遮掩,特別是他怎麼當上太監,怎麼進宮這一段,是絕口不提,搞得雲裡霧裡,捉摸不透。

  但這種行為,就好比罵自己的兒子是王八蛋一樣,最終只能自取其辱。

  他當年的死黨,後來的死敵劉若愚太監告訴我們,魏公公不願提及發家史,是因為違背了太監成長的正常程序——他是自宮的。

  我一直堅信,東方不敗是這個世界上最偉大、最傑出,也最有可能的自宮者。

  這絕不僅僅因為他的自宮,絕無混飯吃、找工作的目的,而是為了中華武學的發展。

  真正的原因在於,當我考證了太監閹割的全過程後,才不禁由衷感嘆,自宮不僅需要勇氣,沒準還真得要點功夫。

  很多人不知道,其實閹割是個技術工作,想一想就明白了,從人身上割點東西下來,還是重要部位,稍有不慎,命就沒了。

  所以很多年以來,幹這行的都是家族產業,代代相傳,以割人為業,其中水平最高的,還能承包官方業務,獲得官方認證。

  一般這種檔次的,不但技術高,能達到庖丁解人的地步,快速切除,還有配套醫治傷口,消毒處理,很有服務意識。

  所有說,東方不敗能在完全外行的情況下,完成這一複雜的手術,且毫無後遺症(至少我沒看出來),沒有幾十年的內功修養,估計是白扯。

  魏忠賢不是武林高手(不算電影電視),要他自我解決,實在勉為其難,於是只好尋到上述專業機構,找人幫忙。

  可到地方一問,才知道人家服務好,收費也高,割一個得四五兩銀子,我估算了一下,合人民幣大概是三四千塊。

  這可就為難魏公公了,身上要有這麼多錢,早拿去賭博翻本,哪犯得著幹這個?

  割還是不割,這不是一個問題,問題是,沒錢。

  但現實擺在眼前,不找工作是不行了,魏公公心一橫——自己動手,前程無憂。

  果不其然,業餘的趕不上專業的,手術的後遺症十分嚴重,出血不止,幸虧好心人路過,幫他止了血。

  成功自宮後,魏忠賢跑去報名,可剛到報名處,問清楚錄取條件,當時就暈了。

  事情是這樣的,宮裡招太監,是有年齡要求的,因為小孩進宮好管,也好教,可是魏忠賢同志自己扳指頭一算,今年芳齡已近二十。

  這可要了命了,年齡是硬指標,跟你一起入宮的,都是幾歲的孩子,哪個太監師傅願意帶你這麼個五大三粗的小夥子,純粹浪費糧食。

  魏忠賢急了,可急也沒用,招聘規定是公開的,你不去問,還能怪誰?

  可事到如今,割也割了,又沒法找回來,想再當混混,沒指望了,要知道,混混雖然很混,也瞧不起人妖。

  宮進不去,家回不去,魏公公就此開始了他的流浪生涯,具體情況他本人不說,所以我也沒法同情他,但據說是過得很慘,到後來,只能以討飯為生,偶爾也打打雜工。

  萬曆十六年(1588),窮困至極的魏忠賢來到了一戶人家的府上,在這裡,他找到了一份傭人的工作。

  他的命運就此改變。

  一般說來,尋常人家找傭人,是不會找閹人的,魏忠賢之所以成功應聘,是因為這戶人家的主人,也是個閹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孫暹,是宮中的太監,準確地說是太監首領,他的職務,是司禮監秉筆太監。

  這個職務,是幫助皇帝批改奏章的,前面說過很多次,就不多說了。

  魏忠賢很珍惜這個工作機會,他起早貪黑,日幹夜幹,終於有一天,孫暹找他談話,說是看在他比較老實的份上,願意保舉他進宮。

  萬曆十七年(1589),在經歷了無數波折之後,魏忠賢終於圓了他的夢,進宮當了一名太監。

  不好意思,糾正一下,是火者。

  實際上,包括魏忠賢在內的所有新閹人,在剛入宮的時候,只是宦官,並不是太監,某些人甚至一輩子也不是太監。

  因為太監,是很難當上的。

  宮裡,能被稱為「太監」的,都是宦官的最高領導,太監以下,是少監,少監以下,是監丞,監丞以下,還有長隨、當差。

  當差以下,就是火者了。

  那麼魏火者的主要工作是什麼呢?大致包括以下幾項:掃地、打水、洗馬桶、開大門等等。

  很明顯,這不是一份很有前途的工作,而且進宮這年,魏忠賢已經二十一歲了,所以在相當長的時間裡,魏忠賢很不受人待見。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魏忠賢沒有任何成就,也沒有任何名頭,因為他的年齡比同期入宮的太監大,經常被人呼來喝去,人送外號「魏傻子」。

  但這一切,全都是假象。

  據調查(本人調查),最裝牛的傻人,與人接觸時,一般不會被識破。

  而最裝傻的牛人,在與人接觸時,一輩子都不會被識破。

  魏忠賢就是後者的傑出代表。

  許多人評價魏忠賢時,總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說大明江山,太祖皇帝,怎麼就被這麼個文盲、傻子給廢掉了。

  持有這種觀點的人,才是傻子。

  能在明朝當官,且進入權力核心的這撥人,基本都是高智商的,加上官場沉浮,混了那麼多年,生人一來,打量幾眼,就能把這人摸得差不多,在他們面前耍花招,那就是自取其辱。

  而在他們的眼中,魏忠賢是一個標準的老實人,年紀大,傻不拉磯的,每天都呵呵笑,長相忠厚老實,人家讓他幹啥就干啥,欺負他,佔他便宜,他都毫不在意,所以從明代,直到今天,很多人認定,這人就是個傻子,能混成後來那樣,全憑運氣。

  這充分說明,魏公公實在是威力無窮,在忽悠了明代的無數老狐狸後,還繼續忽悠著現代群眾。

  在我看來,魏忠賢固然是個文盲,卻是一個有天賦的文盲,他的這種天賦,叫做偽裝。

  一般人在騙人的時候,都知道自己在騙人,而據史料分析,魏公公騙人時,不知道自己在騙人,他騙人的態度,是極其真誠的。

  在宮裡的十幾年裡,他就用這種天賦,騙過了無數老滑頭,並暗中結交了很多朋友,其中一個叫做魏朝。

  這位魏朝,也是宮裡的太監,對魏忠賢十分欣賞,還幫他找了份工作。這份工作的名字,叫做典膳。

  所謂典膳,就是後宮管伙食的,聽起來似乎不怎麼樣,除了混吃混喝,沒啥油水。

  管伙食固然沒什麼,可關鍵在於管誰的伙食。

  魏公公的服務對象,恰好就是後宮的王才人。這位王才人的名頭雖然不響,但他兒子的名氣很大——朱由校。

  正是在那裡,魏忠賢第一次遇見了決定他未來命運的兩位關鍵人物——朱常洛父子。

  雖然見到了大人物,但魏忠賢的命運仍無絲毫改變,因為王才人身邊有很多太監,他不過是極其普通的一個,平時連跟主子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而且此時朱常洛還只是太子,且地位十分不穩,隨時可能被拿下,所以他老婆王才人混得也不好,還經常被另一位老婆李選侍欺負。

  這麼一來,魏忠賢自然也混得差,到萬曆四十七年(1619), 魏忠賢進宮二十週年紀念之際,他混到了人生的最低點:由於王才人去世,他失業了。

  失業後的魏忠賢無計可施,只能回到宮裡,當了一個倉庫保管員。

  但被命運挑選的人,注定是不會漏網的,在經過無數極為複雜的人事更替,誤打誤撞後,魏忠賢竟然搖身一變,又成了李選侍的太監。

  正是在這個女人的手下,魏忠賢第一次露出了他的猙獰面目。

  這位入宮三十年,已五十多歲的老太監突然煥發了青春,他不等不靠,主動接近李選侍,拍馬擦鞋,無所不用其極,最終成為了李選侍的心腹。

  因為在他看來,這個掌握帝國未來繼承人(朱由校),且和他一樣精明、自私、無恥的女人,將大有作為。

  萬曆四十八年(1620),魏忠賢的機會到了。

  這一年七月,明神宗死了,明光宗即位,李選侍成了候選皇后,朱由校也成了後備皇帝。

  可是好景不長,只過了一個月,明光宗又死了,李選侍成了寡婦。

  當李寡婦不知所措之時,魏忠賢及時站了出來,開導了李寡婦,告訴她,其實你無需失望,因為一個更大的機會,就在你的眼前:只要緊緊抓住年幼的朱由校,成為幕後的操縱者,你得到的,將不僅僅是皇后甚至太后的頭銜,而是整個天下。

  這是一個很好的想法,可惜絕非獨創,朝廷裡文官集團的老滑頭們,也明白這一點。

  於是在東林黨人的奮力拚殺下,朱由校又被搶了回去,李選侍就此徹底歇菜,魏忠賢雖然左蹦右跳,反應活躍,最終也沒逃脫下崗的命運。

  正是在這次鬥爭中,魏忠賢認識了他宿命中的對手,楊漣。

  楊漣,是一個讓魏忠賢寒毛直豎的人物。

  兩人第一次相遇,是在搶人的路上。楊漣搶走朱由校,魏忠賢去反搶,結果被罵了回來,哆嗦了半天。

  第二次相遇,是他奉命去威脅楊漣,結果被楊漣威脅了,楊大人還告訴他,再敢作對,就連你一塊收拾。

  魏忠賢相當識趣,掉頭就走,從此以後,再不敢惹這人。

  總而言之,在魏忠賢的眼中,楊漣是個不貪財,不好色,不怕事,幾乎沒有任何弱點,還特能折騰的人,而要對付這種人,李選侍是不夠份量的,必須尋找一個新的主人。

  然而很遺憾,在當時的宮裡,比李選侍還狠的,只有東林黨,就算魏太監想進,估計人家也不肯收。

  看起來是差不多了,畢竟魏公公都五十多了,你要告訴他,別灰心,不過從頭再來,估計他能跟你玩命。

  但拯救他的人,終究還是出現了。

  許多人都知道,天啟皇帝朱由校是很喜歡東林黨的,也很夠意思,繼位一個月,就封了很多人,要官給官,要房子給房子。

  但許多人不知道,他第一個封的並不是東林黨,繼位後第十天,他就封了一個女人,封號「奉聖夫人」。

  這個女人姓客,原名客印月,史稱「客氏」。

  客,是一個非常特別的姓氏,估計這輩子,你也很難遇上一個姓客的,而這位客小姐,那就更特別了,可謂五百年難得一遇的極品。

  進宮之前,客印月是北直隸保定府村民候二的老婆,相貌極其妖豔,且極其早熟,啥時候結婚沒人知道,反正十八歲就生了兒子。

  她的命運就此徹底改變。因為就在同一年,宮裡的王才人生出了朱由校。

  按照慣例,必須挑選合適的乳母去喂養朱由校,經過層層選拔,客印月戰勝眾多競爭對手,成功入宮。

  剛進宮時,客印月極為勤奮,隨叫隨到,兩年後,她的丈夫不幸病逝,但客印月表現了充分的職業道德,依然兢兢業業完成工作,在宮裡混得相當不錯。

  但很快,宮裡的人就發現,這是一個有問題的女人。

  有群眾反映,客印月常缺勤出宮,行蹤詭異,經常出入各種娛樂場所,後經調查,客印月有生活作風問題,時常藉機外出幽會。

  作為宮中的乳母,如此行徑,結論是清晰的,情節是嚴重的,但處罰是沒有的。有人議論,沒人告發。

  因為這個看似普通的乳母,一點也不普通。

  按說乳母這份活,也就是個臨時工,孩子長大了就得走人,該幹嘛幹嘛去,可是客小姐是個例外,朱由校斷奶,她沒走,朱由校長大了,她也沒走,朱由校十六歲,當了皇帝,她還是沒走。

  根據明朝規定,皇子長到六歲,乳母必須出宮,但客印月偏偏不走,硬是多混了十多年,也沒人管,因為皇帝不讓她走。

  不但不讓走,還封了個「奉聖夫人」,這位夫人的架子還很大,在宮中可以乘坐轎子,還有專人負責接送。要知道,內閣大學士劉一璟,二品大員,都六十多了,在朝廷混了一輩子,進出皇宮也得步行。

  非但如此,逢年過節,皇帝還要親自前往祝賀,請她吃飯。夏天,給她搭棚子,送冰塊;冬天給她挖坑,燒炭取暖。宮裡給她分了房子,宮外也有房子,還是黃金地段,就在今天北京的正義路上,步行至天安門,只需十分鐘,極具升值潛力。

  她家還有幾百個僕人伺候,皇宮隨意出入,想住哪裡就住哪裡,想怎麼住就怎麼住。

  所謂客小姐,說破天也就是個保姆,如此得勢囂張,實在很不對勁。

  一年之後,這位保姆幹出了一件更不對勁的事情。

  天啟二年(1622),明熹宗朱由校結婚了,皇帝嘛,娶個老婆很正常,誰也沒話說。

  可是客阿姨(三十五了)不高興了,突然跳了出來,說了一些不著邊際的話,用史籍《明季北略》的話說,是「客氏不悅」。

  皇帝結婚,保姆不悅,這是一個相當無厘頭的舉動。更無厘頭的是,朱由校同志非但沒有「不悅」,還親自跑到保姆家,說了半天好話,並當即表示,今後我臨幸的事情,就交給你負責了,你安排哪個妃子,我就上哪過夜,絕對服從指揮。

  這也太過分了,很多人都極其不滿,說你一個保姆,老是賴在宮裡,還敢插手後宮,某些膽大的大臣先後上疏,要求客氏出宮。

  這事說起來,確實不大光彩,皇帝大人迫於輿論壓力,就只好同意了。

  但在客氏出宮當天,人剛出門,熹宗就立刻傳諭內閣,說了這樣一段話:今日出宮,午膳至晚未進,暮思至晚,痛心不已,著時進宮奉慰,外廷不得煩激。

  這段話的意思是客氏今天出宮,我中午飯到現在都沒吃,整天都在想念她,非常痛心。還是讓她回來安慰我吧,你們這些大臣不要再煩我了!

  傻子都知道了,這兩個人之間,必定存在著一種十分特殊的關係。

  對此,後半生竭力揭批魏忠賢,猛挖其人性污點的劉若愚同志曾在著作中,說過這樣一句話:

  【倏出倏入,人多訝之,道路流傳,訛言不一,尚有非臣子之所忍言者。】

  這句話的意思是,經常進進出出,許多人都驚訝,也有很多謠言,那些謠言,做臣子的是不忍心提的。

  此言非同小可。

  所謂臣子不忍心提,那是瞎扯,不敢提倒是真的。

  朱由校的母親王才人死得很早,他爹當了幾十年太子,自己命都難保,這一代人的事都搞不定,哪有時間關心下一代。所以朱由校基本算是客氏養大的。

  十幾年朝夕相處,而且客氏又是「妖豔美貌,品行淫蕩」,要有點什麼瓜田李下,雞鳴狗盜,似乎也能理解。

  就年齡而言,客氏比朱由校大十八歲,按說不該引發猜想,可惜明代皇帝在這方面,是有前科的。比如成化年間的明憲宗同志,他的保姆萬貴妃,就比他大十九歲,後來還名正言順地搬被子住到一起。

  就年齡差距而言,客氏也技不如人,沒能打破萬保姆的記錄,如此看來,傳點緋聞,實在比較正常。

  當然,這兩人之間到底有沒有貓膩,誰都不知道,知道也不能寫,但可以肯定的是,皇帝陛下對於這位保姆,是十分器重的。

  客氏就是這麼個人物,皇帝捧,大臣讓,就連當時的東廠提督太監和內閣大臣都要給她幾分面子。

  對年過半百的魏忠賢而言,這個女人,是他成功的唯一機會,也是最後的機會。

  於是,他下定決心,排除萬難,一定要爭取這個人。

  而爭取這個人的最好方法,就是讓她成為自己的老婆。

  你沒有看錯,我沒有寫錯,事實就是如此。

  雖然魏忠賢是個太監,但他是可以找老婆的。

  作為古代宮廷的傳統,太監找老婆,有著悠久的歷史,事實上,還有專用名詞——對食。

  對食,就是大家一起吃飯,但在宮裡,你要跟人對食,人家不一定肯。

  歷代宮廷裡,有很多宮女,平時不能出宮,且沒啥事幹,且不能嫁人,長夜漫漫寂寞難耐,閒著也是閒著,許多人就在宮中找對象,可是宮裡除皇帝外,又沒男人,找來找去,長得像男人的,只有太監。

  沒辦法,就這麼著吧。

  雖說太監不算男人,但畢竟不是女人,反正有名無實,大家一起過日子,說說話,也就湊合了。

  這種現象,即所謂對食。自明朝開國以來,就是後宮裡的經典劇目,經常上演,一般皇帝也不怎麼管,但要遇到凶惡型的,還是相當危險。比如明成祖朱棣,據說被他看見,當頭就是一刀,眼睛都不眨。

  到明神宗這代,開始還管管,後來他都不上朝,自然就不管了。

  但魏忠賢要跟客氏「對食」,還有一個極大的障礙:客氏已經有對象了。

  其實對食,和談戀愛也差不多,也有第三者插足,路邊野花四處踩,尋死覓活等俗套劇情,但這一次,情況有點特殊。

  因為客氏的那位對食,恰好就是魏朝。

  之前我說過了,魏朝是魏忠賢的老朋友,還幫他介紹過工作,關係相當好,所謂「朋友妻,不可欺」,實在是個問題。

  但魏忠賢先生又一次用事實證明了他的無恥,面對朋友的老婆,二話不說,光膀子就上,毫無心理障礙。

  但人民群眾都知道,要找對象,那是要條件的,客氏就不用說了,皇帝的乳母,宮裡的紅人,不到四十,「妖豔美貌,品行淫蕩」,而魏朝是王安的下屬,任職乾清宮管事太監,還管兵仗局,是太監裡的成功人士,可謂門當戶對。

  相比而言,魏忠賢就寒摻多了,就一管倉庫的,靠山也倒了,要挖牆腳,希望相當渺茫。

  但魏忠賢沒有妄自菲薄,因為他有一個魏朝沒有的優點:膽兒大。

  作為曾經的賭徒,魏忠賢膽子相當大,相當敢賭。表現在客氏身上,就是敢花錢,明明沒多少錢,還敢拚命花,不但拍客氏馬屁,花言巧語,還經常給她送名貴時尚禮物,類似今天送法國化妝品,高級香水,相當有殺傷力。

  這還不算,他隔三差五請客氏吃飯。吃飯的檔次是「六十肴一席,費至五百金」。翻譯成白話就是,一桌六十個菜,要花五百兩銀子。

  五百兩銀子,大約是人民幣四萬多,就一頓飯,沒落太監魏忠賢的消費水平大抵如此。

  人窮不要緊,只要膽子大,這就是魏忠賢公公的人生準則。其實這一招到今天,也還能用,比如你家不富裕,就六十萬,但你要敢拿這六十萬去買個戒指求婚,沒準真能蒙個把人回來。

  外加魏太監不識字,看上去傻乎乎的,老實得不行,實在是宮中女性的不二選擇,於是,在短短半年內,客氏就把老情人丟到腦後,接受了這位第三者。

  然而在另外一本史籍中,事情的真相併非如此。

  幾年後,一個叫宋起鳳的人跟隨父親到了京城。因為他家和宮裡太監關係不錯,所以經常進宮轉悠,在這裡他看到很多,也聽到了很多。

  幾十年後,他把自己當年的見聞寫成了一本書,取名《稗說》。

  所謂稗,就是野草。宋起鳳先生的意思是,他的這本書,是野路子,您看了愛信不信,就當圖個樂,他不在乎。

  但就史料價值而言,這本書是相當靠譜的。因為宋起鳳不是東林黨,不是閹黨,不存在立場問題,加上他在宮裡混的時間長,許多事是親身經歷,沒有必要胡說八道。

  這位公正的宋先生,在他的野草書裡,告訴我們這樣一句話:

  「魏雖腐餘,勢未盡,又挾房中術以媚,得客歡。」

  這句話,通俗點說就是,魏忠賢雖然割了,但沒割乾淨。後半句兒童不宜,我不解釋。

  按此說法,有這個優勢,魏忠賢要搶魏朝的老婆,那簡直是一定的。

  能說話,敢花錢,加上還有太監所不及的特長,魏忠賢順利地打敗了魏朝,成為了客氏的新對食。

  說穿了,對食就是談戀愛,談戀愛是講規則的,你情我願,談崩了,女朋友沒了,回頭再找就是了。

  但魏朝比較慘,他找不到第二個女朋友。

  因為魏忠賢是個無賴,無賴從來不講規則,他不但要搶魏朝的女朋友,還要他的命。天啟元年(1620),在客氏的配合下,魏朝被免職發配,並在發配的路上被暗殺。

  魏忠賢之所以能夠除掉魏朝,是因為王安。

  作為三朝元老太監,王安已經走到了人生的頂點,現在的皇帝,乃至於皇帝他爹,都是他扶上去的,加上東林黨都是他的好兄弟,那真是天下無敵,比東方不敗猛了去了。

  可是王安也有一個致命的弱點——喜歡高帽子。

  高帽子,就是拍馬屁。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真可謂是至理名言,無論這人多聰明,多精明,只要找得準,拍得狠,都不堪一擊。

  自盤古開天闢地以來,我們就知道,馬屁,是有聲音的。

  但魏忠賢的馬屁,打破了這個俗套,達到馬屁的最高境界——無聲之屁。

  每次見王安,魏忠賢從不主動吹捧,也不說話,只是磕頭,王安不叫他,他就不去,王安不問他,他就不說話。王安跟他說話,他不多說,態度謙恭點到即止。

  他不來虛的,盡搞實在的,逢年過節送東西,還是猛送,禮物一車車往家裡拉。於是當魏朝和魏忠賢發生爭鬥的時候,他全力支持了魏忠賢,趕走了魏朝。

  但他並不知道,魏忠賢的目標並不是魏朝,而是他自己。

  此時的魏忠賢已經站在了門檻上,只要再走一步,他就能獲取至高無上的權力。

  但是王安,就站在他的面前。必須剷除此人,才能繼續前進。

  跟之前對付魏朝一樣,魏忠賢毫無思想障礙,朋友是可以出賣的,上級自然可以出賣,作為一個無賴、混混、人渣,無時無刻,他始終牢記自己的本性。

  可是怎麼辦呢?

  王安不是魏朝,這人不但地位高,資格老,跟皇帝關係好,路子也猛,東林黨的楊漣、左光斗都經常去他家串門。

  要除掉他,似乎絕無可能。

  但是魏忠賢辦到了,用一種匪夷所思的方式。

  天啟元年(1620),司禮監掌印太監盧受因為犯了事,被罷免了。

  在當時,盧受雖然地位高,勢力卻不大,所以這事並不起眼。

  王安,正是栽在了這件並不起眼的事情上。

  前面講過,在太監裡面,最牛的是司禮太監,包括掌印太監一人,秉筆太監若干人。

  作為司禮監的最高領導,按照慣例,如職位空缺,應該由秉筆太監接任。在當時而言,就是王安接任。

  必須說明,雖然王安始終是太監的實際領導,但他並不是掌印太監,具體原因無人知曉。可能是這位仁兄知道槍打出頭鳥,所以死不出頭,想找人去頂缸。

  但這次不同了,盧受出事後,最有資歷的就剩下他,只能自己幹了。

  但魏忠賢不想讓他幹,因為這個位置太過重要,要讓王安坐上去,自己要出頭,只能等下輩子了。

  可是事實如此,生米做成了熟飯,魏忠賢無計可施。

  王安也是這麼想的,他打點好一切,並接受了任命。按照以往的慣例,寫了一封給皇帝的上疏。主要意思無非是我無才無能,幹不了,希望皇上另找賢能之類的話。

  接受任命後,再寫這些,似乎比較虛偽,但這也是沒辦法,在我們這個有著光榮傳統的地方,成功是不能得意的,得意是不能讓人看見的。

  幾天後,他得到了皇帝的回覆:同意,換人。

  王安自幼入宮,從倒馬桶幹起,熬到了司禮監,一向是現實主義者,從不相信什麼神話。但這次,他親眼看見了神話。

  寫這封奏疏,無非是跟皇帝客氣客氣,皇帝也客氣客氣,然後該幹嘛幹嘛,突然來這麼一槓子,實在出人意料。

  但更出人意料的是,沒過多久,他就被勒令退休,徹底趕出了朝廷。而那個他親手捧起的朱由校,竟然毫無反應。

  魏忠賢,確實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在苦思冥想後,他終於找到了這個不是機會的機會:你要走,我批准,實在是再自然不過。

  但這個創意的先決條件是,皇帝必須批准,這是有難度的。因為皇帝大人雖說喜歡當木工,也沒啥文化,但要他下手坑捧過他的王公公,實在需要一個理由。

  魏忠賢幫他找到了這個理由:客氏。

  乳母、保姆、外加還可能有一腿,憑如此關係,要他去辦掉王公公,應該夠了。

  王安失去了官職,就此退出政治舞台,淒慘離去。此時他才明白,幾十年的宦海沉浮,爾虞我詐的權謀,扶植過兩位皇帝的功勛,都抵不上一個保姆。

  心灰意冷的他打算回去養老,卻未能如願。因為一個人下定決心,要斬草除根,這人不是魏忠賢。

  以前曾有個人問我,在整死岳飛的那幾個人裡,誰最壞?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是秦檜。

  於是此人臉上帶著欠揍的表情,微笑著對我說,不對,是秦檜他老婆。

  我想了一下,對他說:你是對的。

  我想起了當年讀過的那段記載,秦檜想殺岳飛,卻拿不定主意幹不幹,於是他的老婆,李清照的表親王氏告訴他,一定要干,必須要干,不干不行,於是他幹了。

  魏忠賢的情況大致如此,這位仁兄雖不認朋友,倒還認領導,想來想去,對老婆客氏說,算了吧。

  然後,客氏對他說了這樣幾句話:

  「移宮時,對外傳遞消息,說李選侍挾持太子的,是王安;東林黨來搶人,把太子拉走的,是王安;和東林黨串通,逼李選侍遷出乾清宮的,還是王安。此人非殺不可!」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十分嚴肅,態度十分認真。

  女人比男人更凶殘,信乎。

  魏忠賢聽從了老婆的指示,他決定殺掉王安。

  這事很難辦,皇帝大人比魏忠賢厚道,他固然不用王安,卻絕不會下旨殺他。

  但在魏忠賢那裡,就不難辦了。因為接替王安,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是他的心腹王體乾,而他自己,是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東廠提督太監,大權在握,想怎麼折騰都行,反正皇帝大人每天都做木匠,也不大管。

  很快,王安就在做苦工的時候,發生了意外,夜裡突然就死掉了,後來報了個自然死亡,也就結了。

  至此,魏忠賢通過不懈的無恥和卑劣,終於掌握了東廠的控制權,成為了最大的特務。皇帝的往來公文,都要經過他的審閱,才能通過,最少也是一言八鼎了。

  然而,每次有公文送到時,他都不看,因為他不識字。

  在文盲這一點上,魏忠賢是認賬且誠實的,但他並沒有因此耽誤國家大事,總是把公文帶回家,給他的狗頭軍師們研究,有用的用,沒用的擦屁股墊桌腳,做到物盡其用。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57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十五章 道統

  入宮三十多年後,魏忠賢終於走到了人生的高峰。

  但還不是頂峰。

  戰勝了魏朝,除掉了王安,搞定了皇帝,但這還不夠,要想成為這個國家的真正統治者,必須面對下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敵人——東林黨。

  於是,在成為東廠提督太監後不久,魏忠賢經過仔細思考、精心準備,對東林黨發動攻擊。

  具體行動包括,派人聯繫東林黨的要人,包括劉一璟、周嘉謨、楊漣等人,表示自己剛上來,許多事情還望多多關照,並多次附送禮物。

  此外,他還在公開場合,讚揚東林黨的某些干將,興奮之情溢於言表。

  更讓人感動的是,他多次在皇帝面前進言,說東林黨的趙南星是國家難得的人才,工作努力認真,值得信賴,還曾派自己的親信上門拜訪,表達敬意。

  除去遭遇車禍失憶,意外中風等不可抗力因素,魏忠賢突然變好的可能性,大致是0%,所以結論是,這些舉動都是偽裝。在假象的背後,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這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魏忠賢想跟東林黨做朋友。

  有必要再申明一次,這句話我沒有寫錯。

  其實我們這個國家的歷史,一向是比較複雜的。所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能湊合就湊合,能糊弄就糊弄。向上追溯,真正執著到底,絕不罷休的,估計只有山頂洞人。

  魏忠賢並不例外,他雖然不識字,卻很識相。

  他非常清楚,東林黨這幫人不但手握重權,且都是讀書人,其實手握重權並不可怕,書呆子才可怕。

  自古以來,讀書人大致分為兩種,一種叫文人,另一種叫書生。

  文人是「文人相輕」,具體特點為比較無恥外加自卑。你好,他偏說壞;你行,他偏說不行;膽子還小,平時罵罵咧咧,遇上動真格的,又把頭縮回去,實在是相當之扯淡。

  而書生的主要特點,是「書生意氣」,表現為二桿子加一根筋。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認死理,平時不惹事,事來了不怕死。關鍵時刻敢於玩命,文弱書生變身鋼鐵戰士,不用找電話亭,不用換衣服,眨眼就行。

  當年的讀書人,還算比較靠譜,所以在東林黨裡,這兩種人都有,後者佔絕大多數,形象代言人就是楊漣,咬住就不撒手,相當頭疼。

  這種死腦筋,敢於亂來的人,對於見機行事、欺軟怕硬的無賴魏忠賢而言,實在是天然的剋星。

  所以魏忠賢死乞白賴地要巴結東林黨,他實在是不想得罪這幫人。這世道,大家都不容易,混碗飯吃嘛,我又不想當皇帝,最多也就是個成功太監,你們之前跟王安合作愉快,現在我來了,不過是換個人,有啥不同的。

  對於魏忠賢的善意表示,東林黨的反應是這樣的:上門的禮物,全部退回去,上門拜訪的,趕走。

  最不給面子的,是趙南星。

  在東林黨人中,魏忠賢最喜歡趙南星,因為趙南星和他是老鄉,容易上道,所以他多次拜見,還人前人後,逢人便誇趙老鄉如何如何好。

  可是趙老鄉非但不領情,拒不見面。有一次,還當著很多人的面,針對魏老鄉的舉動,說了這樣一句話:宜各努力為善。

  聯繫前後關係,這句話的隱含意思是,各自幹好各自的事就行了,別動歪心思,沒事少煩我。

  魏忠賢就不明白了,王安你們都能合作,為什麼不肯跟我合作呢?

  其實東林黨之所以不肯和魏忠賢合作,不是因為魏忠賢是文盲,不是因為他是無賴,只是因為,他不是王安。

  沒有辦法,書生都是認死理的。雖然從本質和生理結構上講,王安和魏忠賢實在沒啥區別,都是太監,都是司禮監,都管公文,但東林黨一向是做熟不如做生,對人不對事,像魏忠賢這種無賴出身,行為卑劣的社會垃圾,他們是極其鄙視的。

  應該說,這種思想是值得尊重的,值得敬佩的,卻是絕對錯誤的。

  因為他們並不知道,政治的最高技巧,不是你死我活,而是妥協。

  魏忠賢憤怒了,他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不僅是因為東林黨拒絕合作,更重要的是,他感覺自己被鄙視了。

  這個世上的人分很多類,魏忠賢屬於江湖類,這種人從小混社會,狐朋狗友一大串,老婆可以不要,女兒可以不要,只有面子,是不能不要的。東林黨的蔑視,給他那污濁不堪的心靈以極大的震撼,他痛定思痛,幡然悔悟,毅然做出了一個決定:

  既然不給臉,那就撕破臉吧!

  但魏公公很快就發現,要想撕破臉,一點也不容易。

  因為他是文盲。

  解決魏朝、王安,只要手夠狠,心夠黑就行,但東林黨不同,這些人都是知識分子,至少也是個進士,擅長朝廷鬥爭,這恰好是魏公公的弱項。

  在朝廷裡干仗,動刀動槍是不行的,一般都是罵人打筆仗,技術含量相當之高,多用典故成語,保證把你祖宗罵絕也沒一髒字,對於字都不識的魏公公而言,要他幹這活,實在有點勉為其難。

  為了適應新形勢下的鬥爭,不至於被人罵死還哈哈笑,魏公公決定找幾個助手,俗稱走狗。

  最早加入,也最重要的兩個走狗,分別是顧秉謙與魏廣微。

  顧秉謙,萬曆二十三年(1595)進士,壞人。

  此人翰林出身,學識過人,無恥也過人,無恥到魏忠賢沒找他,他就自己上門去了。

  當時他的職務是禮部尚書,都七十一了,按說干幾年就該退休,但這孫子偏偏人老心不老,想更進一步,大臣又瞧不上他,索性投了太監。

  改變門庭倒也無所謂,這人最無恥的地方在於,他幹過這樣一件事:

  有一次為了陞官,顧秉謙先生不顧自己七十高齡,帶著兒子登門拜訪魏忠賢,說了這樣一段話:

  「我希望認您做父親,但又怕您覺得我年紀大,不願意,索性讓我的兒子給您做孫子吧!」

  顧秉謙,嘉靖二十九年(1550)生,魏忠賢,隆慶二年(1568)

  出生。顧秉謙比魏忠賢大十八歲。

  無恥,無語。

  魏廣微,萬曆三十二年(1604)進士,可好可壞的人。

  魏廣微的父親,叫做魏允貞,魏允貞有一個最好的朋友,叫做趙南星。

  萬曆年間,魏允貞曾當過侍郎。他和趙南星的關係很好,兩人曾有八拜之交,用今天話說,是拜過把子的把兄弟。

  魏廣微的仕途比較順利,考中翰林,然後步步高陞,天啟年間,就當上了禮部侍郎。

  按說這個速度不算慢,可魏先生是個十分有上進心的人,為了實現跨越性發展,他找到了魏忠賢。

  魏公公自然求之不得,僅過兩年,就給他提級別,從副部長升到部長,並讓他進入內閣,當上了大學士。

  值得表揚的是,魏廣微同志有了新朋友,也不忘老朋友。上任之後,第一件事就去拜會父親當年的老戰友趙南星。

  但趙南星沒有見他,讓他滾蛋的同時,送給了他四個字:

  「見泉無子!」

  魏廣微之父魏允貞,字見泉。

  這是一句相當狠毒的話,你說我爹沒有兒子,那我算啥?

  魏廣微十分氣憤。

  氣憤歸氣憤,他還是第二次上門,要求見趙南星。

  趙南星還是沒見他。

  接下來,魏廣微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又去了。

  魏先生不愧為名門之後,涵養很好,當年劉備請諸葛亮出山賣命,也就三次,魏廣微不要趙大人賣命,吃頓飯聊聊天就好。

  但趙南星還是拒而不見。

  面對著緊閉的大門,魏廣微怒不可遏,立誓,與趙南星勢不兩立。

  魏廣微之所以憤怒,見不見面倒是其次,關鍵在於趙南星壞了規矩。

  當時的趙南星,是吏部尚書,人事部部長,魏廣微卻是禮部尚書,東閣大學士。雖說兩人都是部長,但魏廣微是內閣成員,相當於副總理,按規矩,趙部長還得叫他領導。

  但魏大學士不計較,親自登門,還三次,您都不見,實在有點太不像話。

  就這樣,這個可好可壞的人,在趙南星的無私幫助下,變成了一個徹底的壞人。

  除了這兩人外,魏忠賢的黨羽還有很多,如馮銓、施鳳來、崔呈秀、許顯純等等,後人統稱為:五虎、五彪、十狗、十孩兒,光這四撥人加起來,就已有三十個。

  這還是小兒科,魏公公的手下,還有二十孩兒、四十猴孫、五百義孫,作為一個太監,如此多子多孫,實在是有福氣。

  我曾打算幫這幫太監子孫亮亮相,搞個簡介,起碼列個名,但看到「五百義孫」之類的字眼時,頓時失去了勇氣。

  其實東林黨在拉山頭、搞團體等方面,也很有水平。可和魏公公比起來,那就差得多了。

  因為東林黨的入夥標準較高,且渠道有限:要麼是同鄉(鄉黨),同事(同科進士),要麼是座主(師生關係),除個別有特長者外(如汪文言),必須是高級知識分子(進士或翰林),還要身家清白,沒有案底(貪污受賄)。

  而魏公公就開放得多了,他本來就是無賴、文盲,還兼職人販子(賣掉女兒),要找個比他素質還低的人,那是比較難的。

  所以他收人的時候,非常注意團結。所謂英雄莫問出處,富貴不思來由,阿貓阿狗無所謂,能幹活就行,他手下這幫人也還相當知趣,紛紛用「虎」、「彪」、「狗」、「猴」自居,甭管是何禽獸,反正不是人類。

  這幫妖魔鬼怪構成很複雜,有太監、特務、六部官員、地方官、武將,涉及各個階層,各個行業,百花齊放。

  雖然他們來自不同領域,但有一點是相同的:他們都是經過精挑細選,純度極高的人渣。

  比如前面提到的四位仁兄,即很有代表性:

  崔呈秀,原本是一貪污犯,收了人家的錢,被檢舉丟了官,才投奔魏公公。

  施鳳來,混跡朝廷十餘年,毫無工作能力,唯一的長處是替人寫碑文。

  許顯純,武進士出身,錦衣衛首領,殘忍至極,喜歡刑訊逼供,並有獨特習慣:殺死犯人後,將其喉骨挑出,作為憑證,或作紀念。

  但相對而言,以上三位還不夠份,要論王八蛋程度,還是馮銓先生技高一籌。

  這位仁兄全靠貪污起家,並主動承擔陷害楊漣、左光斗等人的任務,唯恐壞事幹得不夠多,更讓人稱奇的是,後來這人還主動投降了清朝,成為了不知名的漢奸。

  短短一生之中,竟能集貪官、閹黨、漢奸於一體,如此無廉恥,如此無人格,說他是禽獸,那真是侮辱了禽獸。

  綜上所述,魏忠賢手下這幫人,在工作和生活中,有著這樣一個特點:

  什麼都干,就是不干好事,什麼都要,就是不要臉。

  其實閹黨之中的大多數人,都曾是三黨的成員,在徹底出賣自己的靈魂和軀體,加入這個溫馨的集體,成為毫無廉恥的禽獸之前,他們曾經也是人。

  多年以前,當他們剛踏入朝廷的時候,都曾品行端正滿懷理想,立志以身許國,匡扶天下,公正地對待每一個人,謹言慎行,並最終成為一個青史留名的偉人。

  但他們終究倒下了,在殘酷的鬥爭、仕途的磨礪、黨爭的失敗面前,他們失去了最後的勇氣和尊嚴,並最終屈服,屈服於觸手可及的錢財、權位和利益。

  魏忠賢明白,堅持理想的東林黨,是絕不可能跟他合作的,要想繼續好吃好喝混下去,就必須解決這些人,現在,他準備攤牌了。

  但想挑事,總得有個由頭,東林黨這幫人都是道德先生,也不怎麼收黑錢,想找茬整頓他們,是有相當難度的。

  考慮再三之後,魏忠賢找到了一個看似完美的突破口——汪文言。

  作為東林黨的智囊,汪文言起著極其關鍵的作用,左推右擋來回忽悠,擁立了皇帝,搞垮了三黨,人送外號「天下第一布衣」。

  但在魏忠賢看來,這位布衣有個弱點:他沒有功名,不能做官,只能算是地下黨。對這個人下手,即不會太顯眼,又能打垮東林黨的支柱,實在是一舉兩得。

  所以在王安死後,魏忠賢當即指使順天府府丞紹輔忠,彈劾汪文言。

  要整汪文言,是比較容易的。這人本就是個老油條,除東林黨外,跟三黨也很熟。後來三黨垮了,他跟閹黨中的許多人關係也很鐵,經常來回倒騰事兒,收人錢財,替人消災,底子實在太不乾淨。

  更重要的是,他的老東家王安倒了,靠山沒了,自然好收拾。

  事實恰如所料,汪文言一彈就倒,監生的頭銜沒收,還被命令馬上收拾包裹滾蛋。

  汪文言相當聽話,也不鬧,乖乖地走人了,可他還沒走多遠,京城裡又來了人,從半道上把他請了回去——坐牢。

  趕走汪文言,是不夠的,魏忠賢希望,能把這個神通廣大又神秘莫測的人一棍子打死,於是他指使御史彈了汪先生第二下,把他直接彈進了牢房裡。

  魏忠賢終於滿意了,行動進行極其順利,汪文言已成為階下囚,一切都已準備妥當,下面……

  下面沒有了。

  因為不久之後,汪文言就出獄了。

  此時的魏忠賢是東廠提督太監、掌控司禮監、黨羽遍佈天下,而汪先生是個沒有功名,沒有身份,失去靠山的犯人。並且魏公公很不喜歡汪文言,很想把他打翻在地,再踏上一隻腳,這看上去,似乎是件十分容易的事情。畢竟連汪文言的後台王安,都死在了魏忠賢的手中。

  無論如何,他都不應該、不可能出獄。

  然而他就是出獄了。

  他到底是怎麼出獄的,我不知道,反正是出來了,成功自救,魏公公也毫無反應,王安都沒有辦到的事情,他辦到了。

  而且這位仁兄出獄之後,名聲更大,趙南星、左光斗、楊漣都親自前來拜會慰問,上門的人絡繹不絕,用以往革命電影裡的一句話:

  坐牢還坐出好來了。

  更出人意料的是,不久之後,朝廷首輔葉向高主動找到了他,並任命他為內閣中書。

  所謂內閣中書,大致相當於國務院辦公廳主任,是個極為重要的職務。汪文言先生連舉人都沒考過,竟然撈到這個位置,實在聳人聽聞。

  而對這個嚴重違背常規的任命,魏公公竟然沉默是金,什麼話都不說。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足夠的實力,去戰勝這個神通廣大的人。

  於是,魏忠賢停止了行動,他知道,要打破目前的僵局,必須繼續等待。

  此後的三年裡,悄無聲息之中,他不斷排擠東林黨,安插自己的親信,投靠他的人越來越多,他的黨羽越來越龐大,實力越來越強,但他仍在沉默中等待。

  因為他已看清,這個看似強大的東林黨,實際上非常脆弱,吏部尚書趙南星不可怕,僉都御史左光鬥不可怕,甚至首輔葉向高,也只是一個軟弱的盟友。

  真正強大的,只有這個連舉人都考不上,地位卑微,卻機智過人,狡猾到底的汪文言,要解決東林黨,必須除掉這個人,沒有任何捷徑。

  這是一件非常冒險的事,魏忠賢不喜歡冒險,所以他選擇等待。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包括魏忠賢在內。

  天啟四年(1624)吏科給事中阮大鋮上書,彈劾汪文言、左光斗互相勾結,禍亂朝政。

  熱鬧就此開始,閹黨紛紛加入,趁機攻擊東林黨,左光斗也不甘示弱,參與論戰,朝廷上下,口水滔滔,汪文言被免職,連首輔葉向高也申請辭職,亂得不可開交。

  但諷刺的是,對於這件事,魏忠賢事先可能並不知道。

  這事之所以鬧起來,無非是因為吏科都給事中退了,位置空出來,阮大鋮想要進步,就開始四處活動,拉關係。

  偏偏東林黨不吃這套,人事部長趙南星聽說這事後,索性直接讓他滾出朝廷,連給事中都不給干。阮大鋮知道後,十分憤怒,決定告左光斗的黑狀。

  這是句看上去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趙南星讓他滾,關左光斗何事?

  原因在於,左光斗是阮大鋮的老鄉,當年阮大鋮進京,就是左光斗抬舉的。所以現在他升不了官,就要找左光斗的麻煩。

  看起來,這個說法仍然比較亂,不過跟「因為生在荊楚之地,所以就叫萌萌」之類的邏輯相比,這種想法還算正常。

  這位邏輯「還算正常」的阮大鋮先生,真算是奇人。可以多說幾句。後來他加入了閹黨,跟著魏忠賢混,混砸了又跑到南京,跟著南明混,南明混砸了,他又加入滿清,在滿清軍營裡,他演出了人生中最精彩,最無恥的一幕。

  作為投降的漢奸,他毫無羞恥之心,還經常和滿清將領說話。白天說完,晚上接著說,說得人家受不了,對他說:您口才真好,可我們明天早起還要打仗,早點洗了睡吧。

  此後不久,他因急於搶功跑得太快,猝死於軍中。

  但在當時,阮大鋮先生這個以怨報德的黑狀,只是導火索。真正讓魏公公極為憤怒,痛下殺手的,是另一件事。準確地說,是另一筆錢。

  其實一直以來,魏公公雖和東林黨勢不兩立,卻只有公憤,並無私仇。但幾乎就在阮大鋮上書的同一時刻,魏公公得到消息,他的一筆生意黃了,就黃在東林黨的手上。

  這筆生意值四萬兩銀子,和他做生意的人,叫熊廷弼。

  希望大家還記得這兄弟,自從回京後,他已經被關了兩年多了,由於情節嚴重,上到皇帝下到刑部,傾向性意見相當一致——殺。

  事到如今,只能開展自救了,熊廷弼開始積極活動,找人疏通關係,希望能送點錢,救回這條命。

  七轉八轉,他終於找到了一位叫做汪文言的救星,據說此人神通廣大,手到擒來。

  汪文言答應了,開始活動,他七轉八轉,找到了一個能辦事的人——魏忠賢。

  當然,鑑於魏忠賢同志對他極度痛恨,幹這件事的時候,他沒有露面,而是找人代理。

  魏忠賢接到消息,欣然同意,並開出了價碼——四萬兩,熊廷弼不死。

  汪文言非常高興,立刻回覆了熊廷弼,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以及所需銀子的數量(很可能不是四萬兩,畢竟中間人也要收費)

  以汪文言的秉性,拿中介費是一定的,拿多少是不一定的,但這次,他一文錢也沒拿到。因為熊廷弼拿不出四萬兩。

  拿不出錢來,事情沒法辦,也就沒了下文。

  但魏忠賢不知是手頭緊,還是辦事認真負責,發現這事沒消息了,就好了奇,派人去查。七轉八轉,終於發現那個托他辦事的人,竟然是汪文言!

  過分了,實在過分了,魏忠賢感受到了出離的憤怒:和我作對也就罷了,竟然還要托我辦事,吃我的中介費!

  拿不到錢,又被人耍了一把的魏忠賢國仇家恨頓時湧上心頭,當即派人把汪文言抓了起來。

  汪文言入獄了,但這只是開始,魏忠賢的最終目標,是通過他,把東林黨人拉下水。

  但事實再一次證明,衝動是魔鬼。一時衝動的魏公公驚奇地發現,他又撞見鬼了,汪文言入獄後,審來審去毫無進展,別說楊漣、左光斗,就連汪先生自己也在牢裡過得相當滋潤。

  之所以出現如此怪象,除汪先生自己特別能戰鬥外,另一個人的加入,也起了極大的作用。

  這個人名叫黃尊素,時任都察院監察御史。

  這是一個很有名的人,知道他的人比較多,但他還有個更有名的兒子——黃宗羲。如果連黃宗羲都不知道,應該回家多讀點書。

  在以書生為主的東林黨裡,黃尊素是個異類。此人深謀遠慮,凡事三思而行,擅長權謀,與汪文言並稱為東林黨兩大智囊。

  得知汪文言被抓後,許多東林黨人都很憤怒,但也就是發發牢騷,真正做出反應的,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就是黃尊素。

  他敏銳地感覺到,魏忠賢要動手了。

  抓汪文言只是個開頭,很快,這場戰火就將延伸到東林黨的身上。

  到時一切都遲了。

  於是,他連夜找到了錦衣衛劉僑。

  劉僑,時任錦衣衛鎮撫司指揮使,管理詔獄,汪文言就在他地盤坐牢。

  這人品格還算正派,所以黃尊素專程找到他,疏通關係。

  黃尊素表示,人你照抓照關,但萬萬不能牽涉到其他人,比如左光斗、楊漣等等。

  劉僑答應了。

  劉僑是個聰明人,他明白黃尊素的意思。便照此意思吩咐審訊工作,所以汪文言在牢裡滿口胡話,也沒人找他麻煩。

  而另一個察覺魏忠賢企圖的人,是葉向高。

  葉向高畢竟是見過世面的,幾十年朝廷混下來,一看就明白。即刻上書表示汪文言是自己任命的,如果此人有問題,就是自己責任,與他人無關,特請退休回家養老。

  葉首輔不愧為老狐狸,他明知道,朝廷是不會讓自己走的,卻偏要以退為進,給魏忠賢施加壓力,讓他無法輕舉妄動。

  看到對方擺出如此架勢,魏忠賢退縮了。

  太衝動了,時候還沒到。

  在這個回合裡,東林黨獲得了暫時的勝利,卻將迎來永遠的失敗。

  抓汪文言時,魏忠賢並沒有獲勝的把握,但到了天啟四年(1624)

  五月,連東林黨都不再懷疑自己注定失敗的命運。

  因為魏公公實在太能拉人了。

  幾年之間,所謂「眾正盈朝」已然變成了「眾獸盈朝」。魏公公手下那些飛禽走獸已經遍佈朝廷,王體乾掌控了司禮監,顧秉謙、魏廣微進入內閣,許顯純、田爾耕控制錦衣衛。六部裡,只有吏部部長趙南星還苦苦支撐,其餘各部到處都是閹黨,甚至管紀檢監察的都察院六科,都成為了閹黨的天下。

  對於這一轉變,大多數書上的解釋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道德淪喪,品質敗壞等等等等。

  其實原因很簡單,就一句話:實在。

  魏忠賢能拉人,因為他實在。

  你要人家給你賣命,拿碗白飯對他說,此去路遠,多吃一點,那是沒有效果的。畢竟千里迢迢,不要臉面,沒有廉恥來投個太監,不見點幹貨,心理很難平衡。

  在這一點上,魏公公表現得很好,但凡投奔他的,要錢給錢,要官給官,真金實銀,不打白條。

  相比而言,東林黨的競爭力實在太差,什麼都不給還難進,實在有點難度過高。

  如果有人讓你選擇如下兩個選項:堅持操守,堅定信念和理想,一生默默無聞,家徒四壁,為國為民,辛勞一生。

  或是放棄原則,泯滅良心,少奮鬥幾十年,青雲直上,陞官發財,好吃好喝,享樂一生。

  【嗟乎!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五人墓碑記》】

  不用回答,我們都知道答案。

  很久以前,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電影裡的黑社會老大在向他的手下訓話,他說,昨天晚上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這個世界上沒有黑社會了。

  因為這個世界上的人,都變成了黑社會。

  這句話在魏忠賢那裡,已不再是夢想。

  他不問出身,不問品格,將朝廷大權賦予所有和他一樣卑劣無恥的人。

  而這些靠跪地磕頭、自認孫子才掌握大權的人,自然沒有什麼造福人民的想法,受盡屈辱才得到的榮華富貴,不屈辱一下老百姓,怎麼對得起自己呢?

  在這種良好願望的驅使下,某些匪夷所思的事情,開始陸續發生。

  比如某縣有位富翁,閒來無事殺了個人,知縣秉公執法,判了死刑。

  這位仁兄不想死,就找到一位閹黨官員,希望能夠拿錢買條命。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覆:一萬兩。

  這位財主同意了,此外他還提出了一個要求:希望殺掉那位判他死刑的知縣,因為這位縣太爺太過公正,實在讓他不爽。

  要說還是閹黨的同志們實在,收錢之後立馬放人,並當即捏造了罪名,把那位知縣幹掉了。

  無辜的被害者,正直的七品知縣,司法、正義,全加在一起,也就一萬兩。

  事實上,這個價碼還偏高。

  搞到後來,除封官許願外,魏忠賢還開發了新業務:賣官!有些史料還告訴我們,當時的官職都是明碼標價,買個知縣,大致是兩三千兩,要買知府,五六千兩也就夠了。

  如此看來,那位草菅人命的財主,還真是不會算帳。索性找到魏公公,花一半錢買個知府,直接當那知縣的上級,找個由頭把他幹掉,還能省五千兩,虧了,真虧了。

  自開朝以來,大明最黑暗的時刻,終於到來!

  我們想幹什麼就干什麼,我們想怎麼幹就怎麼幹,為了獲取權力和財富,所付出的尊嚴和代價,要從那些更為弱小的人身上加倍掠奪。

  蹂躪、欺凌、劫掠,不用顧忌,不用考慮,我們可以為所欲為!

  因為在這個時代,沒有人能阻止我們,沒有人敢阻止我們!

  【道統】

  幾年來,楊漣一直在看。

  他看見那個無惡不作的太監,搶走了朋友的情人,殺死了朋友,坑死了上司,卻掌握了天下的大權,無需償命,沒有報應。

  那個叫天理的東西,似乎並不存在。

  他看見,一個無比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在明代歷史上,從來不缺重量級的壞人,比如劉瑾,比如嚴嵩,但劉瑾多少還讀點書,知道做事要守規矩,至少有個底線,所以他明知李東陽和他作對,也沒動手殺人。嚴嵩雖說殺了夏言,至少還善待自己的老婆。

  而魏忠賢,是一個文盲,逼走老婆,賣掉女兒,他沒原則,沒底線,陰險狡詐,不擇手段,已達到了無恥無極限的境界。他絕了後,也空了前。

  當楊漣回過神來,他才發現,自己身邊,已是空無一人,那些當年的敵人、甚至朋友、同僚都已拋棄良知,投入了這個人的懷抱。在利益的面前,良知實在太過脆弱。

  但他依然留在原地,一動不動,因為他依然堅持著一樣東西——道統。

  所謂道統,是一種規則,一種秩序,是這個國家幾千年來歷經苦難挫折依舊前行的動力。

  楊漣和道統已經認識很多年了。

  小時候,道統告訴他,你要努力讀書,研習聖人之道,將來報效國家。

  當知縣時,道統告訴他,你要為官清廉,不能貪污,不能拿不該拿的錢,要造福百姓。

  京城,皇帝病危,野心家蠢蠢欲動,道統告訴他,國家危亡,你要挺身而出,即使你沒有義務,沒有幫手。

  一直以來,楊漣對道統的話都深信不疑,他照做了,並獲得了成功:

  是你讓我相信,一個普通的平民子弟,也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堅持不懈,成就一番事業,成為千古留名的人物。

  你讓我相信,即使身居高位,尊容加身,也不應濫用自己的權力,去欺凌那些依舊弱小的人。

  你讓我相信,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不能只是為了自己。他應該清正廉潔,嚴於律己,堅守那條無數先賢走過的道路,繼續走下去。

  但是現在,我有一個疑問:

  魏忠賢是一個不信道統的人,他無惡不作,肆無忌憚,沒有任何原則,但他依然成為了勝利者,越來越多的人放棄了道統,投奔了他,只是因為他封官給錢,如同送白菜。

  我的朋友越來越少,敵人越來越多,在這條道路上,我已是孤身一人。

  道統說:是的,這條道路很艱苦,門檻高,規矩多,清廉自律,家徒四壁,還要立志為民請命,一生報效國家,實在太難。

  那我為何還要繼續走下去呢?

  因為這是一條正確的道路,幾千年來,一直有人走在這條孤獨的道路上,無論經過多少折磨,他們始終相信規則,相信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尊嚴和價值,相信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公理與正義,相信千年之下,正氣必定長存。

  是的,我明白了,現在輪到我了,我會堅守我的信念,我將對抗那個強大的敵人,戰鬥至最後一息,即使孤身一人。

  好吧,楊漣,現在我來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為了你的道統,犧牲你的一切,可以嗎?

  可以。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58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十六章 楊漣

  天啟四年(1624)六月,左副都御史楊漣寫就上疏,彈劾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二十四大罪。

  在這篇青史留名的檄文中,楊漣曆數了魏忠賢的種種罪惡,從排除異己、陷害忠良、圖謀不軌、殺害無辜,可謂世間萬象,無所不包,且真實可信,字字見血。

  由此看來,魏忠賢確實是人才,短短幾年裡,跨行業、跨品種,壞事幹得面面俱到,著實不易。

  這是楊漣的最後反擊,與其說是反擊,不如說是憤怒。因為連他自己都很清楚,此時的朝廷,從內閣到六部,都已是魏忠賢的爪牙。

  按照常理,這封奏疏只要送上去,必定會落入閹黨之手,到時只能是廢紙一張。

  楊漣雖然正直,卻並非沒有心眼,為了應對不利局面,他想出了兩個辦法。

  他寫完這封奏疏後,並沒有遵守程序,把它送到內閣,而是隨身攜帶,等待著第二天的到來。

  因為在這一天,皇帝大人將上朝議事,那時,楊漣將拿出這封奏疏,親口揭露魏忠賢的罪惡。

  在清晨的薄霧中,楊漣懷揣著奏疏,前去上朝,此時除極個別人外,無人知道他的計畫,和他即將要做的事。

  然而當他來到大殿前的時候,卻得到一個讓人哭笑不得的消息:

  皇帝下令,今天不辦公(免朝)。

  緊繃的神經頓時鬆弛了下來,楊漣明白,這場生死決戰又延遲了一天。

  只能明天再來了。

  但就在他準備打道回府之際,卻突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於是他改變了主意。

  楊漣走到了會極門,按照慣例,將這封奏疏交給了負責遞文書的官員。

  在交出文書的那一刻,楊漣已然確定,不久之後,這份奏疏就會放在魏忠賢的文案上。

  之所以做此選擇,是因為他別無選擇。

  楊漣是一個做事認真謹慎的人,他知道,雖然此事知情者很少,但難保不出個把叛徒,萬一事情曝光,以魏公公的品行,派個把東廠特務把自己黑掉,也不是不可能的。

  不能再等了,不管魏忠賢何時看到,會不會在上面吐唾沫,都不能再等了。

  第一個辦法失敗了,楊漣沒能繞開魏忠賢,直接上書。事實上,這封奏疏確實落到了魏忠賢的手中。

  魏忠賢知道這封奏疏是告他的,但不知是怎麼告的,因為他不識字。

  所以,他找人讀給他聽。

  但當這位無惡不作、肆無忌憚的大太監聽到一半時,便打斷了朗讀,不是歇斯底里的憤怒,而是面無人色的恐懼。

  魏忠賢害怕了,這位不可一世,手握大權的魏公公,竟然害怕了。

  據史料的記載,此時的魏公公面無人色,兩手不由自主顫抖,並且半天沉默不語。

  他已經不是四年前那個站在楊漣面前,被罵得狗血淋頭,哆哆嗦嗦的老太監了。

  現在他掌握了內閣,掌握了六部,甚至還掌握了特務,他一度以為,天下再無敵手。

  但當楊漣再次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才明白,縱使這個人孤立無援、身無長物,他卻依然畏懼這個人,深入骨髓的畏懼。

  極度的恐慌徹底攪亂了魏忠賢的神經,他的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絕對不能讓這封奏疏傳到皇帝的手中!

  奏疏倒還好說,魏公公一句話,說壓就壓了,反正皇帝也不管。

  但問題是,楊漣是左副都御史,朝廷高級官員,只要皇帝上朝,他就能夠見到皇帝,揭露所有一切。

  怎麼辦呢?魏忠賢冥思苦想了很久,終於想出了一個沒辦法的辦法:不讓皇帝上朝。

  在接下來的三天裡,皇帝都沒有上朝。

  但這個辦法實在有點蠢,因為天啟皇帝到底是年輕人,到第四天,就不干了,偏要去上朝。

  魏忠賢頭疼不已,但皇帝大人說要上朝,不讓他去又不行,迫於無奈,竟然找了上百個太監,把皇帝大人圍了起來,到大殿轉了一圈,權當是給大家一個交代。

  此外,他還特意派人事先說明,不允許任何人發言。

  總之,他的對策是,先避風頭,把這件事壓下去,以後再跟楊漣算帳。

  得知皇帝三天沒有上朝,且目睹了那場滑稽遊行的楊漣並不吃驚,事情的發展,早在他意料之中。

  因為當他的第一步計畫失敗,被迫送出那份奏疏的時候,他就想好了第二個對策。

  雖然魏忠賢壓住了楊漣的奏疏,但讓他驚奇的是,這封文書竟然長了翅膀,沒過幾天,朝廷上下,除了皇帝沒看過,大家基本是人手一份,還有個把缺心眼的,把詞編成了歌,四處去唱,搞得魏公公沒臉出門。

  楊漣充分發揮了東林黨的優良傳統,不坐地等待上級批覆,就以講學傳道為主要途徑,把魏忠賢的惡劣事蹟廣泛傳播,並在短短幾天之內,達到了婦孺皆知的效果。

  比如當時國子監裡的幾百號人,看到這封奏疏後,歡呼雀躍,連書都不讀了,每天就抄這份二十四大罪,抄到手軟,並廣泛散發。

  吃過魏公公苦頭的人民大眾自不用說,大家一擁而上,反覆傳抄,當眾朗誦,成為最流行的手抄本。據說最風光的時候,連抄書的紙都缺了貨。

  左光斗是少數幾個事先的知情者之一,此時自然不甘人後,聯同朝廷裡剩餘的東林黨官員共同上書,斥責魏忠賢。甚至某些退休在家的老先生,也來湊了把熱鬧。於是幾天之內,全國各地彈劾魏忠賢的公文紙紛至沓來,堆積如山,足夠把魏忠賢埋了再立個碑。

  眼看革命形勢一片大好,許多原先是閹黨的同志也坐不住了,唯恐局勢變化自己墊背,一些人紛紛倒戈,掉頭就罵魏公公,搞得魏忠賢極其狼狽。

  事實證明,廣大人民群眾對魏忠賢的憤怒之情,就如同那滔滔江水,延綿不絕。搞得連深宮之中的皇帝,都聽說了這件事,專門找魏忠賢來問話,到了這個地步,事情已經瞞不住了。

  楊漣沒有想到,自己的義憤之舉,竟然會產生如此重大的影響,在他看來,照此形勢發展,大事必成,忠賢必死。

  然而有一個人,不同意楊漣的看法。

  在寫奏疏之前,為保證一擊必中,楊漣曾跟東林黨的幾位重要人物,如趙南星、左光斗通過氣,但有一個人,他沒有通知,這個人是葉向高。

  由始至終,葉向高都是東林黨的盟友,且身居首輔,是壓制魏忠賢的最後力量,但楊先生就是不告訴他,偏不買他的帳。

  因為葉向高曾不只一次對楊漣表達過如下觀點:

  對付魏忠賢,是不能硬來的。

  葉向高認為,魏忠賢根基深厚,身居高位,且內有奶媽(客氏),外有特務(東廠),以東林黨目前的力量,是無法扳倒的。

  楊漣認為,葉向高的言論,是典型的投降主義精神。

  魏忠賢再強大,也不過是個太監。他手下的那幫人,無非是烏合之眾,只要能夠集中力量,擊倒魏忠賢,就能將閹黨這幫人渣一網打盡,維持社會秩序、世界和平。

  更何況,自古以來,邪不勝正。

  邪惡是必定失敗的!基於這一基本判斷,楊漣相信,自己是正確的,魏忠賢終究會被摧毀。

  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邪不勝正是靠譜的,但楊漣不明白,這個命題有個前提條件——時間。

  其實在大多數時間裡,除去超人、蝙蝠俠等不可抗力出來維護正義外,邪是經常勝正的。所謂好人、善人、老實人常常被整得淒慘無比,比如于謙、岳飛等等,都是死後多少年才翻身平反。

  只有歲月的滄桑,才能淘盡一切污濁,掃清人們眼簾上的遮蓋與灰塵,看到那些殉道者無比璀璨的光芒,歷千年而不滅。

  楊漣,下一個殉道者。

  很不幸,葉向高的話雖然不中聽,卻是對的。以東林黨目前的實力,要干掉魏忠賢,是毫無勝算的。

  但決定他們必定失敗宿命的,不是奶媽,也不是特務,而是皇帝。

  楊漣並不傻,他知道大臣靠不住,太監靠不住,所以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託在皇帝身上。希望皇帝陛下雷霆大怒,最好把魏公公五馬分屍再拉出去喂狗。

  可惜,楊漣同志寄予厚望的天啟皇帝,是靠不住的。

  自有皇帝以來,牛皇帝有之,熊皇帝有之,不牛不熊的皇帝也有之,而天啟皇帝比較特別:他是木匠。

  身為一名優秀的木匠,明熹宗有著良好的職業素養,他經常擺弄宮裡建築。具體表現為在他當政的幾年裡,宮裡經常搞工程,工程的設計單位、施工、監理、檢驗,全部由皇帝大人自己承擔。

  更為奇特的是,工程的目的也很簡單,修好了,就拆,拆完了,再修,以達到拆拆修修無窮盡之目的。總之,搞來搞去,只為圖個樂。

  這是大工程,小玩意天啟同志也搞過。據史料記載,他曾經造過一種木製模型,有山有水有人,據說木人身後有機關控制,還能動起來,純手工製作,比起今天的遙控玩具有過之而無不及。

  為檢驗自己的實力,天啟還曾把自己的作品放到市場上去賣,據稱能賣近千兩銀子,合人民幣幾十萬。要換在今天,這兄弟就不干皇帝,也早發了。

  可是,他偏偏就是皇帝。

  大明有無數木匠,但只有一個皇帝,無論是皇帝跑去做木匠,還是木匠跑來做皇帝,都是徹底地抓瞎。

  當然,許多書上說這位皇帝是低能兒,從來不管政務,不懂政治,那也是不對的,雖然他把權力交給了魏忠賢,也不看文件,不理朝廷,但他心裡是很有數的。

  比如魏公公,看準了皇帝不想管事,就愛干木匠,每次有重要事情奏報,他都專挑朱木匠幹得最起勁的時候去,朱木匠自然不高興,把手一揮:我要你們是干什麼的?

  這句話在手,魏公公自然歡天喜地,任意妄為。

  但在這句話後,朱木匠總會加上一句:好好幹,莫欺我!

  這句話的表面意思是,你不要騙我,但隱含意思是,我知道,你可能會騙我。

  事實上,對魏忠賢的種種惡行,木匠多少還知道點,但在他看來,無論這人多好,只要對他壞,就是壞人;無論這人多壞,只要對他好,就是好人。

  基於這一觀點,他對魏忠賢有著極深的信任,就算不信任他,也沒有必要干掉他。

  葉向高正是認識到這一點,才認定,單憑這封奏疏,是無法解決魏忠賢的。

  而東林黨裡的另一位明白人黃尊素,事發後也問過這樣一個問題:

  「清君側者必有內援,楊公有乎?」

  這意思是,你要搞定皇帝身邊的人,必須要有內應,當然沒內應也行,像當年猛人朱棣,帶幾萬人跟皇帝死磕,一直打到京城,想殺誰殺誰。

  楊漣沒有,所以不行。

  但他依然充滿自信,因為奏疏在社會上引起的強烈反響和廣大聲勢讓他相信:真理和正義是站在他這邊的。

  但是實力,並不在他的一邊。

  奏疏送上後的第五天,事情開始脫離楊漣的軌道,走上了葉向高預言的道路。

  【底線】

  焦頭爛額的魏忠賢幾乎絕望了,面對如潮水湧來的攻擊,他束手無策,無奈之下,他只能跑去求內閣大臣,東林黨人韓曠,希望他手下留情。

  韓曠給他的答覆是:沒有答覆。

  這位東林黨內除葉向高外的最高級別幹部,對於魏公公的請求,毫無回應,別說贊成,連拒絕都沒有。

  如此的態度讓魏忠賢深信,如果不久之後自己被拉出去幹掉,往屍體上吐唾沫的人群行列中,此人應該排在頭幾名。

  與韓曠不同,葉向高倒還比較溫柔。他曾表示,對魏忠賢無須趕盡殺絕,能讓他消停下來,洗手不幹,也就罷了。

  這個觀點後來被許多的史書引用,來說明葉向高那卑劣的投降主義和悲觀主義思想,甚至還有些人把葉先生列入了閹黨的行列。

  凡持此種觀點者,皆為站著說話不腰疼、啃著饅頭看窩頭之流。

  因為就當時局勢而言,葉向高說無須趕盡殺絕,那只是客氣客氣的,實際上,壓根就無法趕盡殺絕。

  事情的下一步發展完美地印證了這一點。

  在被無情地拒絕後,魏忠賢丟掉了所有的幻想,他終於明白,對於自己的胡作非為,東林黨人是無法容忍,也無法接納的。

  正邪不能共存,那麼好吧,我將把所有的一切,都拉入黑暗之中。

  魏忠賢立即找到了另一個人,一個能夠改變一切的人。

  在皇帝的面前,魏忠賢表現得相當悲痛,一進去就哭,一邊哭一邊說:

  「現在外面有人要害我,而且還要害皇上,我無法承擔重任,請皇上免去我的職務吧。」

  這種混淆是非,拉皇帝下水的伎倆,雖然並不高明,卻比較實用,是魏公公的必備招數。

  面對著痛哭流涕的魏忠賢,天啟皇帝只說了一句話,就打亂了魏公公的所有部署:

  「聽說有人彈劾你,是怎麼回事?」

  聽到這句話時,魏忠賢知道,完蛋了。他壓住楊漣的奏疏,煞費苦心封鎖消息,這木匠還是知道了。

  對於朱木匠,魏忠賢還是比較瞭解的,雖不管事,絕不白痴,事到如今不說真話是不行了。

  於是他承認了奏疏的存在,並順道沉重地控訴了對方的污衊。

  但皇帝陛下似乎不太關心魏公公的痛苦,只說了一句話:

  「奏疏在哪裡,拿來給我!」

  這句話再次把魏公公推入了深淵。因為在那封奏疏上,楊漣列舉了很多內容,比如迫害後宮嬪妃,甚至害死懷有身孕的妃子,以及私自操練兵馬(內操),圖謀不軌等等。

  貪污受賄,皇帝可以不管,坑皇帝的老婆,搶皇帝的座位,皇帝就生氣了。

  更何況這些事,他確實也幹過,只要皇帝知道,一查就一個准。

  奏疏拿來了,就在魏忠賢的意志即將崩潰的時候,他聽到了皇帝陛下的指示:

  「讀給我聽。」

  魏忠賢笑了。

  因為他剛剛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皇帝陛下,是不大識字的。

  如果說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殘酷,但卻是事實,天啟之所以成長為準文盲(認字不多),歸根結底,還是萬曆惹的禍。

  萬曆幾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幾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顧得上兒子,兒子都顧不上,哪顧得上兒子讀書,就這麼折騰來折騰去,把天啟折騰成了木匠。

  所以現在,他並沒有自己看,而是找了個人,讀給他聽。

  魏忠賢看到了那個讀奏疏的人,他確定,東林黨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這個朗讀者,是司禮監掌印太監,他的死黨,王體乾。

  就這樣,楊漣的二十四條大罪,在王太監的口裡縮了水,為不讓皇帝大人擔心,有關他老婆和他個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過於噁心人的行為,出於善意,也不讀了。

  所以一篇文章讀下來,皇帝大人相當疑惑,聽起來魏公公為人還不錯,為何群眾如此憤怒?

  但這也無所謂,反正也沒什麼大事,老子還要干木匠呢,就這麼著吧。

  於是他對魏忠賢說,你接著幹吧,沒啥大事。

  魏忠賢徹底解脫了。

  正如葉向高所說的那樣,正義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賢的,能讓這位無賴屈服的,只有實力。而唯一擁有這種實力的人,只有皇帝。

  現在皇帝表明了態度,事件的結局,已無懸念。

  天啟四年(1624)十月,看清虛實的魏忠賢,終於舉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皇帝下旨,訓斥吏部尚書趙南星結黨營私,此後皇帝又先後下文,批評楊漣、左光斗、高攀龍等人,最後索性給他們搞了個總結,一頓猛踩,矛頭直指東林黨。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對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識字,且忙做木匠,考慮到情況比較特殊,為保證及時有力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級包辦了所有聖旨。

  大勢已去,一切已然無可挽回。

  同月,心灰意冷的趙南星、楊漣、左光斗紛紛提出辭職,回了老家。東林黨就此土崩瓦解。

  只剩下一個人——葉向高。

  葉向高很冷靜,由始至終,他都極其低調,魏忠賢倒霉時,他不去踩,魏忠賢得意時,他不辭職,因為他知道,自己將是東林黨最後的希望。

  必須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時機。

  但是,他錯誤地估計了一點——魏忠賢的身份。

  魏忠賢是一個無賴,無賴沒有原則,他不是劉瑾,不會留著李東陽給自己刨墳。

  幾天之後,葉向高的住宅迎來了一群不速之太監,每天在葉向高門口大吵大嚷,不讓睡覺,無奈之下,葉向高只得辭職回家。

  兩天後,內閣大學士韓曠辭職,魏忠賢的非親生兒子顧秉謙接任首輔,至此,內閣徹底淪陷。

  東林黨失敗了,敗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慣例,被趕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選擇是在家養老。

  但這一次,魏公公給他們提供了第二個選擇——趕盡殺絕。

  因為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無賴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罷了,無賴流氓搞人,都是搞死為止。

  殺死那些毫無抵抗能力的人,這就是魏忠賢的品格。

  但要辦到這一點,是有難度的。

  大明畢竟是法制社會,要干掉某些人,必須要罪名,至少要個藉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楊漣等人的記錄,作風問題、經濟問題,都是統統的沒有。

  東林黨用實際行動證明了這樣一點:他們或許狹隘、或許偏激,卻不貪污,不受賄,不仗勢欺民,他們的所有舉動,都是為了百姓的生計,為了這個國家的未來。

  什麼生計、未來,魏公公是不關心的,他關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東林黨人整死:抓來打死不行,東林黨人都有知名度,社會壓力太大,抓來死打套取口供,估計也不行,這幫人是出了名的硬骨頭,攻堅難度太大。

  於是,另一個人進入了魏忠賢的視線,他相信,從此人的身上,他將順利地打開突破口。

  雖然在牢裡,但汪文言仍然清楚地感覺到,世界變了,劉僑走了,魏忠賢的忠實龜孫,五彪之一的許顯純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現在沒吃沒喝,審訊次數越來越多,態度越來越差。

  但他並不知道,地獄之門才剛剛打開。

  魏忠賢明白,東林黨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沒有的,但這位汪文言是個例外,這人自打進朝廷以來,有錢就拿,有利就貪,東林黨熟,閹黨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誤,談不上什麼原則。只要從他身上獲取楊漣等人貪污的口供,就能徹底摧毀東林黨。

  面對左右逢源、投機取巧的汪文言,這似乎不是什麼難事。

  天啟五年(1625),許顯純接受魏忠賢的指示,審訊汪文言。

  史料反映,許顯純很可能是個心理比較變態的人,他不但喜歡割取犯人的喉骨,還想出了許多花樣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鐵鉤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來,或是用沾著鹽水的鐵刷去刷犯人,皮膚會隨著慘叫聲一同脫落。所謂審訊,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第一次審訊後,汪文言已經是遍體鱗傷,半死不活。

  但許顯純並不甘休,之後他又進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審訊,十幾次審下來,審到他都體力不支,依然樂此不疲。

  因為無論他怎麼毆打、侮辱、拷問汪文言,逼他交代東林黨的罪行,這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終重複一句話:

  「不知道。」

  無論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窮凶極惡的質問,喪心病狂的酷刑,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當汪文言的侄子買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時,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鎮定地語氣對他說:

  「不要哭,我必死,卻並不怕死!」

  許顯純急眼了,在眾多的龜孫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實在是莫大的信任,為不讓太監爺爺失望,他必須繼續拷打。

  終於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聲音對許顯純說:

  「你要我承認什麼,說吧,我承認就是了。」

  許顯純欣喜萬分,說道:

  「只要你說楊漣收取賄賂,作口供為證,就放了你。」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一個微弱卻堅定的聲音響起:

  「這世上,沒有貪贓的楊漣。」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東林黨,不是為了正義,是為了混飯吃。

  混社會的游民,油滑的縣吏,唯利是圖,狡猾透頂的官僚汪文言,為了在這醜惡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虛偽、圓滑、欺騙中度過,他的每次選擇,都是為了利益,都是妥協的產物。

  但在這人生的最後時刻,他做出了最後的抉擇:面對黑暗,絕不妥協。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許顯純無計可施,所以他決定,用一種更不要臉的方式解決問題——偽造口供。

  在這個問題上,許顯純再次顯示了他的變態心理,他一邊拷打汪文言,一邊在他的眼前偽造證詞,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偽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麼樣呢?

  但當他洋洋得意地偽造供詞的時候,對面陰暗的角落裡,那個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人發出了聲音。

  無畏的東林黨人汪文言,用盡他最後的力氣,向這個黑暗的世界,迸發出憤怒的控訴:

  「不要亂寫,就算我死了,也要與你對質!」

  這是他留在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這句話告訴我們,追逐權位,利益至上的老油條汪文言,經歷幾十年官場沉浮、爾虞我詐之後,拒絕了誘惑,選擇了理想,並最終成為了一個正直無私的人。

  【血書】

  許顯純怕了,他怕汪文言的詛咒,於是,他找到了一個解決方法:

  殺死汪文言。

  死後對質還在其次,如果讓他活著對質,下一步計畫將無法進行。

  天啟五年(1625)四月,汪文言被害於獄中,他始終沒有屈服。

  同月,魏忠賢的第二步計畫開始,楊漣、左光斗、魏大中等東林黨人被逮捕,他們的罪名是受賄,而行賄者是已經處決的熊廷弼。

  受賄的證據自然是汪文言的那份所謂口供,在這份無恥的文書中,楊漣被認定受賄兩萬兩,左光斗等人也人人有份。

  審訊開始了,作為最主要的對象,楊漣被首先提審。

  許顯純拿出了那份偽造的證詞,問:

  「熊廷弼是如何行賄的?」

  楊漣答:

  「遼陽失陷前,我就曾上書彈劾此人,他戰敗後,我怎會幫他出獄?文書尚在可以對質。」

  許顯純無語。

  很明顯,許錦衣衛背地耍陰招有水平,當面胡扯還差點,既然無法在沉默中發言,只能在沉默中變態:

  「用刑!」

  下面是楊漣的反應:

  「用什麼刑?有死而已!」

  許顯純想讓他死,但他必須找到死的理由。

  拷打如期進行,拷打規律是每五天一次,打到不能打為止,楊漣的下頜脫落,牙齒打掉,卻依舊無一字供詞。

  於是許顯純用上了鋼刷,幾次下來,楊漣體無完膚,史料有云:

  「皮肉碎裂如絲」。

  然「罵不絕口」,死不低頭。

  在一次嚴酷的拷打後,楊漣回到監房,寫下了《告岳武穆疏》。

  在這封文書中,楊漣沒有無助的報怨,也沒有憤怒的咒罵,他說:

  「此行定知不測,自受已是甘心。」

  他說:

  「漣一身一家其何足道,而國家大體大勢所傷實多。」

  昏暗的牢房中,慘無人道的迫害,無法形容的痛苦,死亡邊緣的掙扎,卻沒有仇恨,沒有憤懣。

  只有坦然,從容,以天下為己任。

  在無數次的嘗試失敗後,許顯純終於認識到,要讓這個人低頭認罪,是絕不可能的。

  栽贓不管用的時候,暗殺就上場了。

  魏忠賢很清楚,楊漣是極為可怕的對手,是絕對不能放走的。無論如何,必須將他殺死,且不可走漏風聲。

  許顯純接到了指令,他信心十足地表示,楊漣將死在他的監獄裡,悄無聲息,他的冤屈和酷刑將永無人知曉。

  事實確實如此,朝廷內外只知道楊漣有經濟問題,被弄進去了,所謂拷打、折磨,聞所未聞。

  對於這一點,楊漣自己也很清楚,他可以死,但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所以,在暗無天日的監房中,楊漣用被打得幾近殘廢的手,顫抖地寫下了兩千字的絕筆遺書。在遺書中,他寫下了事情的真相,以及自己坎坷的一生。

  遺書寫完了,卻沒用,因為送不出去。

  為保證楊漣死得不清不楚,許顯純加派人手,經常檢查楊漣的牢房,如無意外,這封絕筆最終會落入許顯純手中,成為灶台的燃料。

  於是,楊漣將這封絕筆交給了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顧大章。

  顧大章接受了,但他也沒辦法,因為他是東林重犯,如果楊漣被殺,他必難逃一死。且此封絕筆太過重要,如若窩藏必是重犯,推來推去,誰都不敢收。

  更麻煩的是,看守查獄的時候,發現了這封絕筆,顧大章已別無選擇。

  他面對監獄的看守,坦然告訴他所有的一切,然後從容等待結局。

  短暫的沉寂後,他看見那位看守面無表情地收起絕筆,平靜地告訴他:這封絕筆,絕不會落到魏忠賢的手中。

  這封絕筆開始被藏在牢中關帝像的後面,此後被埋在牢房的的牆角下,楊漣被殺後,那位看守將其取出,並最終公告於天下。

  無論何時何地,正義終究是存在的。

  天啟五年(1625)七月,許顯純開始了謀殺。

  不能留下證據,所以不能刀砍,不能劍刺,不能有明顯的皮外傷。

  於是許顯純用銅錘砸楊漣的胸膛,幾乎砸斷了他的所有肋骨。

  然而楊漣沒有死。

  他隨即用上了監獄裡最著名的殺人技巧——布袋壓身。

  所謂布袋壓身,是監獄裡殺人的不二法門,專門用來處理那些不好殺,卻又不能不殺的犯人。具體操作程序是:找到一隻布袋,裡面裝滿土,晚上趁犯人睡覺時壓在他身上。按照清代桐城派著名學者方苞的說法(當年曾經蹲過黑牢),基本上是晚上壓住,天亮就死,品質有保障。

  然而楊漣還是沒死,每晚在他身上壓布袋,就當是蓋被子,白天拍土又站起來。

  口供問不出來倒也罷了,居然連人都幹不掉,許顯純快瘋了。

  於是這個瘋狂的人,使用了喪心病狂的手段。

  他派人把鐵釘釘入了楊漣的耳朵。

  具體的操作方法,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情。

  鐵釘入耳的楊漣依然沒有死,但例外不會再發生了,毫無人性的折磨、耳內的鐵釘已經重創了楊漣,他的神智開始模糊。

  楊漣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於是他咬破手指,對這個世界,寫下了最後的血書。

  此時的楊漣已處於瀕死狀態,他沒有力氣將血書交給顧大章,在那個寂靜無聲的黑夜裡,憑藉著頑強的意志,他拖著傷殘的身體,用顫抖的雙手,將血書藏在了枕頭裡。

  結束吧,楊漣微笑著,等待著最後的結局。

  許顯純來了,用人間的言語來形容他的卑劣與無恥,已經力不從心了。

  看著眼前這個有著頑強信念,和堅韌生命力的人,許顯純真的害怕了,敲碎他全身的肋骨,他沒有死,用土袋壓,他沒有死,用釘子釘進耳朵,也沒有死。

  無比恐懼的許顯純決定,使用最後,也是最殘忍的一招。

  天啟五年(1625)七月二十四日夜。

  許顯純把一根大鐵釘,釘入了楊漣的頭頂。

  這一次,奇蹟沒有再次出現,楊漣當場死亡,年五十四。

  偉大的殉道者,就此走完了他光輝的一生!

  楊漣希望,他的血書能夠在他死後清理遺物時,被親屬發現。

  然而這注定是個破滅的夢想,因為這一點,魏忠賢也想到了。

  為消滅證據,他下令對楊漣的所有遺物進行仔細檢查,絕不能遺漏。

  很明顯,楊漣藏得不好,在檢查中,一位看守輕易地發現了這封血書。

  他十分高興,打算把血書拿去請賞。

  但當他看完這封血跡斑斑的遺言後,便改變了主意。

  他藏起了血書,把它帶回了家,他的妻子知道後,非常恐慌,讓他交出去。

  牢頭並不理會,只是緊握著那份血書,一邊痛哭,一邊重複著這樣一句話:

  「我要留著它,將來,它會贖清我的罪過。」

  三年後,當真相大白時,他拿出了這份血書,並昭示天下。

  如下:

  【仁義一生,死於詔獄,難言不得死所,何憾於天,何怨於人?

  唯我身副憲臣,曾受顧命,孔子云:託孤寄命,臨大節而不可奪。持此一念終可見先帝於在天,對二祖十宗於皇天后土,天下萬世矣!

  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不知道死後何人知曉,不知道能否平反,也不知道這份血書能否被人看見。

  毫無指望,只有徹底的孤獨和無助。

  這就是陰森恐怖的牢房裡,肋骨盡碎的楊漣,在最為絕望的時刻,寫下的文字,每一個字,都閃爍著希望和光芒。

  拷打、折磨,毫無人性的酷刑,制服了他的身體,卻沒有征服他的意志。無論何時,他都堅持著自己的信念,那個他寫在絕筆中的信念,那個崇高、光輝、唯一的信念:

  【漣即身無完骨,屍供蛆蟻,原所甘心。

  但願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

  此痴愚念頭,至死不改。】

  有人曾質問我,遍讀史書如你,所見皆為帝王將相之家譜,有何意義?

  千年之下,可有一人,不求家財萬貫,不求出將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以國家、以百姓為任,甘受屈辱,甘受折磨,視死如歸?

  我答:曾有一人,不求錢財,不求富貴,不求青史留名,有慨然雄渾之氣,萬刃加身不改之志。

  楊漣,千年之下,終究不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59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十七章 殉道

  【老師】

  左光斗只比楊漣多活了一天。

  身為都察院高級長官,左光斗也是許顯純拷打的重點對象,楊漣挨過的酷刑,左光鬥一樣都沒少。

  而他的態度,也和楊漣一樣,絕不退讓,絕不屈服。

  雖然被打得隨時可能斷氣,左光斗卻毫不在乎,死不低頭。

  他不在乎,有人在乎。

  先是左光斗家裡的老鄉們開始湊錢,打算把人弄出來,至少保住條命。無效不退款後,他的家屬和學生就準備進去探監,至少再見個面。

  但這個要求也被拒絕了。

  最後,他的一位學生費盡渾身解數,才買通了一位看守,進入了監牢。

  他換上了破衣爛衫,化裝成撿垃圾的,在黑不隆冬的詔獄裡摸了半天,才摸到了左光斗的牢房。

  左光斗是坐著的,因為他的腿已經被打沒了(筋骨盡脫)。面對自己學生的到訪,他沒有表現出任何驚訝,因為他根本不知道——臉已被烙鐵烙壞,連眼睛都睜不開。

  他的學生被驚呆了,於是他跪了下來,抱住老師,失聲痛哭。

  左光斗聽到了哭聲,他醒了過來,沒有驚喜,沒有哀嘆,只有憤怒,出離的憤怒:

  「蠢人!這是什麼地方,你竟然敢來(此何地也,而汝前來)!

  國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死就死了,你卻如此輕率,萬一出了事,將來國家的事情誰來管!?」

  學生呆住了,呆若木雞。

  左光斗的憤怒似乎越發激烈,他摸索著地上的鐐銬,做出投擲的動作,並說出了最後的話:

  「你還不走?!再不走,無需奸人動手,我自己殺了你(撲殺汝)!」

  面對著世界上最溫暖的威脅,學生眼含著熱淚,快步退了出去。

  臨死前,左光斗用自己的行動,給這名學生上了最後一課:

  一個人應該堅持信念,至死也不動搖。

  天啟五年(1625)七月二十五日,左光鬥在牢中遇害,年五十一。

  二十年後,揚州。

  南京兵部尚書,內閣大學士,南明政權的頭號重臣史可法,站在城頭眺望城外的清軍,時為南明弘光元年(1645)二月。

  雪很大,史可法卻一直站在外面,安排部署,他的部下幾次勸他進屋躲雪,他的回覆總是同一句話:

  「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我不能對不起我的老師(愧於吾師)!」

  史可法最終做到了,他的行為,足以讓他的老師為之自豪。

  左光斗死後,同批入獄的東林黨人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先後被害。

  活著的人,只剩下顧大章。

  顧大章,時任禮部郎中,算是正廳級幹部,在這六人裡就官職而言並不算大,但他還是有來頭的,他的老師就是葉向高,加上平時活動比較積極,所以這次也被當作要犯抓了進來。

  抓進來六個,其他五個都死了,他還活著,不是他地位高,只是因為他曾經擔任過一個特殊的官職——刑部主事。

  刑部主事,大致相當於司法部的一個處長,但湊巧的是,他這個部門恰好就是管監獄的,所謂刑部天牢、錦衣詔獄的看守,原先都是他的部下。

  現在老上級進去了,遇到了老下級,這就好比是路上遇到劫道的,一看,原來你是我小學時候的同學,還一起罰過站,這就不好下手了。

  咬咬牙,哥們你過去吧,這單生意我不做了,下次注意點,別再到我的營業區域裡轉悠。

  外加顧主事平時為人厚道,對牢頭看守們都很照顧,所以他剛進去的時候,看守都向他行禮,對他非常客氣,點頭哈腰,除了人渣許顯純例行拷打外,基本沒吃什麼虧。

  但其他人被殺後,他的處境就危險了,畢竟一共六個,五個都死了,留你一個似乎不太像話。更重要的是,這些慘無人道的嚴刑拷打,是不能讓人知道的,要是讓他出獄,筆桿子一揮全國人民都知道了,輿論壓力比較大。

  事實上,許顯純和魏忠賢確實打算把顧大章幹掉,且越快越好。

  顧大章去閻王那裡伸冤的日子已經不遠了。

  然而這個世界上,意外的事情總是經常發生的。

  一般說來,管牢房的人交際都比較廣泛。特別是天牢、詔獄這種高檔次監獄,進來的除了竇娥、忠良外,大都有點水平,或是特殊技能,江洋大盜之類的牛人也不少見。

  我們有理由相信,顧大章認識一些這樣的人。

  因為就在九月初,處死他的決議剛剛通過,監獄看守就知道了。

  但是這位看守沒有把消息告訴顧大章,卻通知了另一個人。

  這個人的姓名不詳,人稱燕大俠,也在詔獄裡混,但既不是犯人,也不是看守,每天就混在裡面,據說還是主動混進來的,幾個月了都沒人管。

  他怎麼進來的,不得而知,為什麼沒人管,不太清楚,但他之所以進來,只是為了救顧大章。為什麼要救顧大章,也不太清楚,反正他是進來了。

  得知處決消息,他並不慌張,只是找到報信的看守,問了他一個問題:

  「我給你錢,能緩幾天嗎?」

  看守問:

  「幾天?」

  燕大俠答:

  「五天。」

  看守答:

  「可以。」

  五天之後,看守跑來找燕大俠:

  「我已盡力,五日已滿,今晚無法再保證顧大章的安全,怎麼辦?」

  燕大俠並不緊張:

  「今晚定有轉機。」

  看守認為,燕大俠在做夢,他笑著走了。

  幾個時辰之後,他接到了命令,將顧大章押往刑部。

  還沒等他緩過神來,許顯純又來了。

  許顯純急匆匆跑來,把顧大章從牢裡提出來,聲色俱厲地說了句話:

  「你幾天以後,還是要回來的!」

  然後,他又急匆匆地走了。

  顧大章很高興。

  作為官場老手,他很理解許顯純這句話的隱含意義——自己即將脫離詔獄,而許顯純無能為力。

  因為所謂錦衣衛、東廠,都是特務機關,並非司法機構。這件案子被轉交刑部,公開審判,就意味著許顯純們搞不定了。

  很明顯,他們受到了壓力。

  但為什麼搞不定,又是什麼壓力,他不知道。

  這是個相當詭異的問題:魏公公權傾天下,連最能搞關係的汪文言都整死了,然而燕大俠橫空出世,又把事情解決了,實在讓人難以理解。

  顧大章不知道答案,看守不知道答案,許顯純也未必知道。

  燕大俠知道,可是他沒告訴我,所以我也不知道。

  之前我曾介紹過許多此類幕後密謀,對於這種鬼才知道的玩意,我的態度是,不知道就說不知道,絕不猜。

  我倒是想猜,因為這種暗箱操作,還是能猜的。如當年太史公司馬遷先生,就很能猜的,秦始皇死後,李斯和趙高密謀幹掉太子,他老人家並不在場,上百年前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對話都能猜出來。過了幾千年,也沒人說他猜得不對,畢竟事情後來就是那麼幹的。

  可這件事實在太過複雜,許顯純沒招,魏公公不管(或是管不了),他們商量的時候也沒叫我去,實在是不敢亂猜。

  無論事實真相如何,反正顧大章是出來了。在經歷幾十天痛苦的折磨後,他終於走出了地獄。

  按說到了刑部,就是顧大人的天下了,可實情並非如此。

  因為刑部尚書李養正也投了閹黨,部長大人尚且如此,顧大人就沒轍了。

  天啟五年(1625)九月十二日,刑部會審。

  李養正果然不負其閹黨之名,一上來就喝斥顧大章,讓他老實交代。更為搞笑的是,他手裡拿的罪狀,就是許顯純交給他的,一字都沒改,底下的顧大章都能背出來,李尚書讀錯了,顧大人時不時還提他兩句。

  審訊的過程也很簡單,李尚書要顧大章承認,顧大章不承認,並說出了不承認的理由:

  「我不能代死去的人,承受你們的誣陷。」

  李尚書沉默了,他知道這位曾經的下屬是冤枉的,但他依然做出了判決:

  楊漣、左光斗、顧大章等六人,因收受賄賂,結交疆臣,處以斬刑。

  這是一份相當無聊的判決,因為判決書裡的六個人,有五個已經掛了,實際上是把顧大章先生拉出來單練,先在詔獄裡一頓猛打,打完再到刑部,說明打你的合法理由。

  形勢急轉直下,燕大俠也慌了手腳,一天夜裡,他找到顧大章,告訴他情況不妙。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顧大章並不驚慌,恰恰相反,他用平靜的口吻,向燕大俠揭示了一個秘密——出獄的秘密。

  第二天,在刑部大堂上,顧大章公開了這個秘密。

  顧大章招供了,他供述的內容,包括如下幾點,楊漣的死因,左光斗的死因,許顯純的刑罰操作方法,絕筆,無人性的折磨,無恥的謀殺。

  刑部知道了,朝廷知道了,全天下人都知道了。

  魏忠賢不明白,許顯純不明白,甚至燕大俠也不明白,顧大章之所以忍辱負重,活到今天,不是心存僥倖,不是投機取巧。

  他早就想死了,和其他五位捨生取義的同志一起,光榮地死去,但他不能死。

  當楊漣把絕筆交給他的那一刻,他的生命就不再屬於他自己,他知道自己有義務活下去,有義務把這裡發生的一切,把邪惡的醜陋,正義的光輝,告訴世上所有的人。

  所以他隱忍、等待,直至出獄,不為偷生,只為永存。

  正如那天夜裡,他對燕大俠所說的話:

  「我要把凶手的姓名傳播於天下(播之天下),等到來日世道清明,他們一個都跑不掉(斷無遺種)!」

  「吾目暝矣。」

  這才是他最終的目的。

  他做到了,是以今日之我們,可得知當年之一切。

  一天之後,他用殘廢的手(三個指頭已被打掉)寫下了自己的遺書,並於當晚自縊而死。

  楊漣,當日你交付於我之重任,我已完成。

  「吾目暝矣。」

  至此,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六人全部遇害,史稱「六君子之獄」。

  就算是最惡俗的電視劇,演到這裡,壞人也該休息了。

  但魏忠賢實在是個超一流的反派,他還列出了另一張殺人名單。

  在這份名單上,有七個人的名字,分別是高攀龍、李應升、黃遵素、周宗建,繆昌期、周起元、周順昌。

  這七位仁兄地位說高不高,就是平時罵魏公公時狠了點,但魏公公一口咬死,要把他們組團送到閻王那裡去。

  六君子都搞定了,搞個七君子不成問題。

  春風得意、無往不勝的魏公公認為,他已經天下無敵了,可以把事情做絕做盡。

  魏忠賢錯了。

  在一部相當胡扯的香港電影中,某大師曾反覆說過句不太胡扯的話:凡事太盡,緣分必定早盡。

  剛開始的時候,事情是很順利的,東林黨的人勢力沒有,氣節還是有的,不走也不逃,坐在家裡等人來抓,李應升、周宗建,繆昌期、周起元等四人相繼被捕,上路的時候還特高興。

  因為在他們看來,堅持信念,被魏忠賢抓走,是光輝的榮譽。

  高攀龍更厲害,抓他的東廠特務還沒來,他就上路了——自盡。

  在被捕前的那個夜晚,他整理衣冠,向北叩首,然後投水自殺。

  死前留有遺書一封,有言如下:可死,不可辱。

  在這七個人中,高攀龍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應升、周宗建、黃尊素都是御史,繆昌期是翰林院諭德,周起元是應天巡撫,說起來,不太起眼的,就數週順昌了。

  這位周先生曾吏部員外郎,論資歷、權勢,都是小字輩,但事態變化,正是由他而起。

  周順昌,字景文,萬曆四十一年進士,嫉惡如仇。

  說起周兄,還有個哭笑不得的故事,當初他在外地當官,有一次人家請他看戲,開始挺高興,結果看到一半,突然怒髮衝冠,眾目睽睽之下跳上舞台,抓住演員一頓暴打,打完就走。

  這位演員之所以被打,只是因為那天,他演的是秦檜。

  聽說當年演白毛女的時候,通常是演著演著,下面突來一槍,把黃世仁同志幹掉,看來是有歷史傳統的。

  連幾百年前的秦檜都不放過,現成的魏忠賢當然沒問題。

  其實最初名單上只有六個人,壓根就沒有周順昌,他之所以成為候補,是因為當初魏大中過境時,他把魏先生請到家裡,好吃好喝,還結了親家,東廠特務想趕他走,結果他說:

  「你不知道世上有不怕死的人嗎?!回去告訴魏忠賢,我叫周順昌,只管找我!」

  後來東廠抓周起元的時候,他又站出來大罵魏忠賢,於是魏公公不高興了,就派人去抓他。

  周順昌是南直隸吳縣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蘇蘇州,周順昌為人清廉,家裡很窮,還很講義氣,經常給人幫忙,在當地名聲很好。

  東廠特務估計不太瞭解這個情況,又覺得蘇州人文縐縐的,好欺負,所以一到地方就搞潛規則,要周順昌家給錢,還公開揚言,如果不給,就在半道把周順昌給黑了。

  可惜周順昌是真沒錢,他本人也看得開,同樣揚言:一文錢不給,能咋樣?

  但是人民群眾不干了,他們開始湊錢,有些貧困家庭把衣服都當了,只求東廠高抬貴手。

  這次帶隊抓人的東廠特務,名叫文之炳,可謂是王八蛋中的王八蛋,得寸進尺,竟然加價,要了還要。

  這就過於扯淡了,但為了周順昌的安全,大家忍了。

  第二天,為抗議逮捕周順昌,蘇州舉行罷市活動。

  要換個明白人,看到這個苗頭,就該跑路,可這幫特務實在太過囂張(或是太傻),一點不消停,還招搖過市欺負老百姓,為不連累周順昌,大家又忍了。

  一天後,蘇州市民湧上街頭,為周順昌送行,整整十幾萬人,差點把縣衙擠垮,巡撫毛一鷺嚇得不行,表示有話好好說。有人隨即勸他,眾怒難犯,不要抓周順昌,上奏疏說句公道話。

  毛一鷺膽子比較小,得罪群眾是不敢的,得罪魏忠賢自然也不敢,想來想去,一聲都不敢出。

  所謂乾柴烈火,大致就是這個樣子,十幾萬人氣勢洶洶,就等一把火。

  於是文之炳先生挺身而出了,他大喊一聲:

  「東廠逮人,鼠輩敢爾?」

  火點燃了。

  勒索、收錢不辦事、欺負老百姓,十幾萬人站在眼前,還敢威脅人民群眾,人蠢到這個份上,就無須再忍了。

  短暫的平靜後,一個人走到了人群的前列,面對文之炳,問出了一個問題:

  「東廠逮人,是魏忠賢(魏監)的命令嗎?」

  問話的人,是一個當時寂寂無名,後來名垂青史的人,他叫顏佩韋。

  顏佩韋是一個平民,一個無權無勢的平民,所以當文特務確定他的身份後,頓時勃然大怒:

  「割了你的舌頭!東廠的命令又怎麼樣?」

  他穿著官服,手持武器,他認為,手無寸鐵的老百姓顏佩韋會害怕,會退縮。

  然而,這是個錯誤的判斷。

  顏佩韋振臂而起:

  「我還以為是天子下令,原來是東廠的走狗!」

  然後他抓住眼前這個卑劣無恥、飛揚跋扈的特務,拳打腳踢,發洩心中的怒火。

  文之炳被打蒙了,但其他特務反應很快,紛紛拔刀,準備上來砍死這個膽大包天的人。

  然而接下來,他們看見了讓他們恐懼一生的景象,十幾萬個膽大包天的人,已向他們衝來。

  這些此前沉默不語,任人宰割的羔羊,已經變成了惡狼,紛紛一擁而上,逮住就是一頓暴打。由於人太多,只有離得近的能踩上幾腳,距離遠的就脫鞋,看準了就往裡砸(提示:時人好穿木屐)。

  東廠的人瘋了,平時大爺當慣了,高官看到他們都打哆嗦,這幫平民竟敢反抗,由於反差太大,許多人思想沒轉過彎來,半天還在發愣。

  但他們不愧訓練有素,在現實面前,迅速地完成了思想鬥爭,並認清了自己的逃跑路線,四散奔逃,有的跑進民宅,有的跳進廁所,有位身手好的,還跳到房樑上。

  說實話,我認為跳到房樑上的人,腦筋有點問題,人民群眾又不是野生動物,你以為他們不會爬樹?

  對於這種缺心眼的人,群眾們使用了更為簡潔的方法,一頓猛揣,連房梁都揣動了,直接把那人搖了下來,一頓群毆,當場斃命。

  相對而言,另一位東廠特務就慘得多了,他是被人踹倒的,還沒反應過來,又是一頓猛踩,被踩死了,連肇事者都找不著。

  值得誇獎的是,蘇州的市民們除了有血性外,也很講策略。所有特務都被抓住暴打,但除個別人外,都沒打死——半死。這樣既出了氣,又不至於連累周順昌。

  打完了特務,群眾還不滿意,又跑去找巡撫毛一鷺算帳。

  其實毛巡撫比較冤枉,他不過是執行命令,膽子又小,嚇得魂不附體,只能躲進糞坑裡,等到地方官出來說情,穩定秩序,才把渾身臭氣的毛巡撫撈出來。

  這件事件中,東廠特務被打得暈頭轉向,許多人被打殘,還留下了極深的心理創傷。據說有些人回京後,一輩子都只敢躲在小黑屋裡,怕光怕聲,活像得了狂犬病。

  氣是出夠了,事也鬧大了。

  東廠抓人,人沒抓到還被打死幾個,魏公公如此窩囊,實在聳人聽聞,幾百年來都沒出過這事。

  按說接下來就該是腥風血雨,可十幾天過去,別說反攻倒算,連句話都沒有。

  因為魏公公也嚇壞了。

  事發後,魏忠賢得知事態嚴重,當時就慌了,馬上把首輔顧秉謙抓來一頓痛罵,說他本不想抓人,聽了你的餿主意,才去幹的,鬧到這個地步,怎麼辦?

  魏忠賢的意思很明白,他不喜歡這個黑鍋,希望顧秉謙幫他背。

  但顧大人豈是等閒之輩,只磕頭不說話,回去就養病,索性不來了。

  魏公公無計可施,想來想去,只好下令,把周順昌押到京城,參與群眾一概不問。

  說是這麼說,過了幾天,顧秉謙看風聲過了,又跳了出來,說要追究此事。

  還沒等他動手,就有人自首了。

  自首的,是當天帶頭的五個人,他們主動找到巡撫毛一鷺,告訴他,事情就是自己幹的,與旁人無關,不要株連無辜。

  這五個人的名字是:顏佩韋、楊念如、沈揚、周文元、馬傑。

  五人中,周文元是周順昌的轎伕,其餘四人並未見過周順昌,與他也無任何關係。

  幾天後,周順昌被押解到京,被許顯純嚴刑拷打,不屈而死。

  幾月後,周順昌的靈柩送回蘇州安葬,群情激奮,為平息事端,毛一鷺決定處決五人。

  處斬之日,五人神態自若。

  沈揚說:無憾!

  馬傑大笑:

  「吾等為魏奸閹黨所害,未必不千載留名,去,去!」

  顏佩韋大笑:

  「列位請便,學生去了!」

  遂英勇就義。

  五人死後,明代著名文人張傅感其忠義,揮筆寫就一文,是為《五人墓碑記》,四百年餘後,被編入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學語文課本。

  【嗟夫!大閹之亂,以縉紳之身而不改其志者,四海之大,有幾人歟?

  而五人生於編伍之間,素不聞詩書之訓,激昂大義,蹈死不顧。

  ——《五人墓碑記》】

  顏佩韋和馬傑是商人,沈揚是貿易行中間人,周文元是轎伕,楊念如是賣布的。

  不要以為渺小的,就沒有力量;不要以為卑微的,就沒有尊嚴。

  弱者和強者之間唯一的差別,只在信念是否堅定。

  這五位平民英雄的壯舉直接導致了兩個後果:

  一、魏忠賢害怕了,他以及他的閹黨,受到了極大的震動,用歷史書上的話說,是為粉碎閹黨集團奠定了群眾基礎。

  相比而言,第二個結果有點歪打正著:七君子裡最後的倖存者黃尊素,逃過了一劫。

  東林黨兩大智囊之一的黃尊素之所以能倖免,倒不是他足智多謀,把事情都搞定了,也不是魏忠賢怕事,不敢抓他,只是因為連顏佩韋等人都不知道,那天被他們打的人裡,有幾位兄弟是無辜的。

  其實民變發生當天,抓周順昌的特務和群眾對峙時,有一批人恰好正經過蘇州,這批人恰好也是特務——抓黃尊素的特務。

  黃尊素是浙江餘姚人,要到餘姚,自然要經過蘇州,於是就趕上了。

  實在有點冤枉,這幫人既沒撈錢,也沒勒索,無非是過個路,可由於群眾過於激動,過於能打,見到東廠裝束的人就干,就把他們順道也幹了。

  要說還是特務,那反應真是快,看見一群人朝自己衝過來,雖說不知怎麼回事,立馬就閃人了,被逼急了就往河裡跳,總算是逃過了一劫。

  可從河裡出來後一摸,壞了,駕帖丟了。

  所謂駕帖,大致相當於身份證加逮捕證,照眼下這情景,要是沒有駕帖就跑去,能活著回來是不太正常的。想來想去,也就不去了。

  於是黃尊素納悶了,他早就得到消息,在家等人來抓,結果等十幾天,人影都沒有。

  但黃尊素是個聰明人,聰明人明白一個道理——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躲是躲不過去的,大家都死了,一個人怎能獨活呢?

  於是他自己穿上了囚服,到衙門去報到,幾個月後,他被許顯純拷打至死。

  在黃尊素走前,叫來了自己的家人,向他們告別。

  大家都很悲痛,只有一個人例外。

  他的兒子黃宗羲鎮定地說道:

  「父親若一去不歸,兒子來日自當報仇!」

  一年之後,他用比較殘忍的方式,實現了自己的諾言。

  黃尊素死了,東林黨覆滅,「六君子」、「七君子」全部殉難,無一倖免,天下再無人與魏忠賢爭鋒。

  縱觀東林黨的失敗過程,其鬥爭策略,就是毫無策略,除了憤怒,還是憤怒,輸得那真叫徹底,局勢基本是一邊倒,朝廷是魏公公的,皇帝聽魏公公的,似乎毫無勝利的機會。

  事實上,機會還是有的,一個。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00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十八章 袁崇煥

  【猶豫的人】

  在東林黨裡,有一個特殊的人,此人既有皇帝的信任,又有足以扳倒魏忠賢的實力——孫承宗。

  在得知楊漣被抓後,孫承宗非常憤怒,當即決定彈劾魏忠賢。

  但他想了一下,便改變了主意。

  孫承宗很狡猾,他明白上書是毫無作用的,他不會再犯楊漣的錯誤,決定使用另一個方法。

  天啟四年(1625)十一月,孫承宗開始向京城進發,他此行的目的,是去找皇帝上訪告狀。

  對一般人而言,這是不可能的,因為朱木匠天天干木匠活,不大見人,還有魏管家幫他閉門謝客,想見他老人家一面,實在難如登天。

  但孫承宗不存在這個問題,打小他就教朱木匠讀書,雖說沒啥效果(認字不多),但兩人感情很好,魏公公幾次想挑事,想幹掉孫承宗,朱木匠都笑而不答,從不理會,因為他很清楚魏公公的目的。

  他並不傻,這種借刀殺人的小把戲,是不會上當的。

  於是魏忠賢慌了,他很清楚,孫承宗極不簡單,不但狡猾大大的,和皇帝關係鐵,還手握兵權,如果讓他進京打小報告,那就真沒戲了,就算沒告倒,只要帶兵進京來個武鬥,憑自己手下這幫廢物,是沒指望的。

  魏忠賢正心慌,魏廣微又來湊熱鬧了,這位仁兄不知從哪得到的小道消息,說孫承宗帶了幾萬人,打算進京修理魏公公。

  為說明事態的嚴重性,他還打了個生動的比方:一旦讓孫大人進了京,魏公公立馬就成粉了(公立齏粉矣)。

  魏公公瘋了,二話不說,馬上跑到皇帝那裡,苦苦哀求,不要讓孫承宗進京,當然他的理由很正當:孫承宗帶兵進京是要干掉皇帝,身為忠臣,必須阻止此種不道德的行為。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皇帝大人毫不慌張,他還安慰魏公公,孫老師靠得住,就算帶兵,也不會拿自己開刀的。

  這個判斷充分說明,皇帝大人非但不傻,還相當地幽默,魏公公被涮得一點脾氣都沒有。

  話說完,皇帝還要做木匠,就讓魏公公走人,可是魏公公不走。

  他知道,今天要不討個說法,等孫老師進京,沒準就真成粉末了。

  所以他開始哭,且哭出了花樣——「繞床痛哭」。

  也就是說,魏公公賴在皇帝的床邊,不停地哭。皇帝在床頭,他就哭到床頭,皇帝到床尾,他就哭到床尾,孜孜不倦,鍥而不捨。

  皇帝也是人,也要睡覺,哭來哭去,真沒法了,只好發話:

  「那就讓他回去吧。」

  有了這句話,魏忠賢膽壯了,他隨即命人去關外傳令,讓孫承宗回去。

  然而不久之後,有人告訴了他一個消息,於是他又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孫承宗若入九門,即刻逮捕!」

  那個消息的內容是,孫承宗沒有帶兵。

  孫承宗確實沒有帶兵,他只想上訪,不想造反。

  所以魏忠賢改變了主意,他希望孫承宗違抗命令,大膽反抗來到京城,並最終落入他的圈套。

  事實上,這是很有可能的,鑑於地球人都知道,魏公公一向慣於假傳聖旨,所以憤怒的孫承宗必定會拒絕這個無理的命令,進入九門,光榮被捕。

  然而他整整等了一夜,也沒有看到這一幕。

  孫承宗十分憤怒,他急匆匆地趕到了通州,卻接到讓他返回的命令。他的憤怒到達了頂點,於是他沒有絲毫猶豫——返回了。

  孫承宗實在聰明絕頂,雖然他知道魏忠賢有假傳聖旨的習慣,但這道讓他返回的諭令,卻不可能是假的。

  因為魏忠賢知道他和皇帝的關係,他見皇帝,就跟到鄰居家串門一樣,說來就來了,胡說八道是沒用的。

  然而現在他收到了諭令,這就代表著皇帝聽從了魏忠賢的忽悠,如果繼續前進,後果不堪設想,所以跑路是最好的選擇。

  現在擺在他面前的,有兩個選擇:

  一,回去睡覺,老老實實呆著。

  二,索性帶兵進京,幹他娘一票,解決問題。

  孫承宗是一個幾乎毫無缺陷的人,政治上面很會來事,誰也動不了,軍事上穩紮穩打,眼光獨到,且一貫小心謹慎,老謀深算,所以多年來,他都是魏忠賢和努爾哈赤最為害怕的敵人。

  但在這一刻,他暴露出了自己人生中的最大弱點——猶豫。

  孫承宗是典型的謀略型統帥,他的處事習慣是如無把握,絕不應戰,所以他到遼東幾年,收復無數失地,卻很少打仗。

  而眼前的這一仗,他沒有必勝的把握,所以他放棄。

  無論這個決定正確與否,東林黨已再無回天之力。

  三十年前,面對黑暗污濁的現實,意志堅定的吏部員外郎顧憲成相信,對的終究是對的,錯的終究是錯的。於是他決心,建立一個合理的秩序,維護世上的公義,使那些身居高位者,不能隨意踐踏他人,讓那些平凡的人,有生存的權利。

  為了這個理想,他勵精圖治,忍辱負重,從那個小小的書院開始,經歷幾十年起起落落,堅持道統,至死不渝。在他的身後,有無數的追隨者殺身成仁。

  然而殺身固然成仁,卻不能成事。

  以天下為己任的東林黨,終究再無回天之力。

  其實我並不喜歡東林黨,因為這些人都是書呆子,自命清高,還空談闊論,缺乏實幹能力。

  小時候,歷史老師講到東林黨時,曾說道:東林黨人並不是進步的象徵,因為他們都是封建士大夫。

  我曾問:何謂封建士大夫?

  老師答:封建士大夫,就是封建社會裡,侷限、落後,腐朽的勢力,而他們的精神,絕不代表歷史的發展方向。

  多年以後,我親手翻開歷史,看到了另一個真相。

  所謂封建士大夫,如王安石、如張居正、如楊漣、如林則徐。

  所謂封建士大夫精神,就是沒落,守舊,不懂變通,不識時務,給臉不要臉,瞧不起勞動人民,自命清高,即使一窮二白,被誤解,污衊,依然堅持原則、堅持信念、堅持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他們堅信自己的一生與眾不同,高高在上,無論對方反不反感。

  堅信自己生來就有責任和義務,去關懷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無論對方接不接受。

  堅信國家危亡之際,必須挺身而出,去捍衛那些自己不認識,或許永遠不會認識的芸芸眾生,並為之奮鬥一生,無論對方是否知道,是否理解。

  堅信無論經過多少黑暗與苦難,那傳說了無數次,忽悠了無數回,卻始終未見的太平盛世,終會到來。

  【遺棄】

  孫承宗失望而歸,他沒有能夠拯救東林黨,只能拯救遼東。

  魏忠賢曾經想把孫老師一同幹掉,可他反覆遊說,皇帝就是不松口,還曾經表示,如果孫老師出了事,就唯你是問。

  魏公公只好放棄了,但讓孫老師呆在遼東,手裡握著十幾萬人,實在有點睡不安穩,就開始拿遼東戰局說事,還找了幾十個言官,日夜不停告黑狀。

  孫承宗撐不下去了。

  天啟五年(1625)十月,他提出了辭呈。

  可是他提了N 次,也沒得到批准。

  倒不是魏忠賢不想他走,是他實在走不了,因為沒人願意接班。

  按魏忠賢的意思,接替遼東經略的人,應該是高第。

  高第,萬曆十七年進士,是個相當厲害的人。

  明代的官員,如果沒有經濟問題,進士出身,十幾年下來,至少也能混個四品。而高先生的厲害之處在於,他混了整整三十三年,熬死兩個皇帝,連作風問題都沒有,到天啟三年(1623),也才當了個兵部侍郎,非常人所能及。

  更厲害的是,高先生只當了一年副部長,第二年就退休了。

  魏忠賢本不想用這人,但算來算去,兵部混過的,閹黨裡也只有他了。於是二話不說,把他找來,說,我要提你的官,去當遼東經略。

  高先生一貫膽小,但這次也膽大了,當即回覆:不干,死都不干。

  為說明他死都不干的決心,他當眾給魏忠賢下跪,往死了磕頭(叩頭豈免):我都這把老骨頭了,就讓我在家養老吧。

  魏忠賢覺得很空虛。

  費了那麼多精神,給錢給官,就拉來這麼個廢物。所以他氣憤了:

  必須去!

  混吃等死不可能了,高第擦乾眼淚,打起精神,到遼東赴任了。

  在遼東,高第用實際行動證實,他既膽小,也很無恥。

  到地方後,高先生立即上了第一封奏疏:彈劾孫承宗,罪名:吃空額。

  經過孫承宗的整頓,當時遼東部隊,已達十餘萬人,對此高第是有數的,但這位兄弟睜眼說瞎話,說他數下來,只有五萬人。其餘那幾萬人的工資,都是孫承宗領了。

  對此嚴重指控,孫承宗欣然表示,他沒有任何異議。

  他同時提議,今後的軍餉,就按五萬人發放。

  這就意味著,每到發工資時,除五萬人外,遼東的其餘幾萬苦大兵就要拿著刀,奔高經略要錢。

  高第終於明白,為什麼東林黨都倒了,孫承宗還沒倒,要論狡猾,他才剛起步。

  但高先生的劣根性根深蒂固,整人不成,又開始整地方。

  他一直認為,把防線延伸到錦州、寧遠,是不明智的行為,害得經略大人暴露在遼東如此危險的地方,有家都回不去,於心何忍?

  還不如放棄整個遼東,退守到山海關,就算失去縱深陣地,就算敵人攻破關卡,至少自己是有時間跑路的。

  他不但這麼想,也這麼幹。

  天啟五年(1625)十一月,高第下令,撤退。

  撤退的地方包括錦州、松山、杏山、寧遠、右屯、塔山、大小凌河,總之關外的一切據點,全部撤走。

  撤退的物資包括:軍隊、平民、槍械、糧食,以及所有能搬走的物件。

  他想回家,且不想再來。

  但老百姓不想走,他們的家就在這裡,他們已經失去很多,這是他們僅存的希望。

  但他們沒有選擇,因為高先生說了,必須要走,「家毀田亡,嚎哭震天」,也得走。

  高第逃走的時候,並沒有追兵,但他逃走的動作實在太過逼真,跑得飛快,看到司令跑路,小兵自然也跑,孫承宗積累了幾年的軍事物資、軍糧隨即丟棄一空。

  數年辛苦努力,收復四百餘里江山,十餘萬軍隊,幾百個據點,就這樣毀於一旦。

  希望已經斷絕,東林黨垮了,孫承宗走了,所謂關寧防線,已名存實亡,時局已無希望,很快,努爾哈赤的鐵蹄,就會毫不費力地踩到這片土地上。

  沒有人想抵抗,也沒有人能抵抗,跑路,是唯一的選擇。

  有一個人沒有跑。

  他看著四散奔逃的人群,無法控制的混亂,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是寧前道,必與寧前共存亡!我絕不入關,就算只我一人,也要守在此處(獨臥孤城),迎戰敵人!」

  寧前道者,文官袁崇煥。

  【袁崇煥】

  【若夫以一身之言動、進退、生死,關係國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於古未始有之。有之,則袁督師其人也。

  ——梁啟超】

  關於袁崇煥的籍貫,是有糾紛的。他的祖父是廣東東莞人,後來去了廣西滕縣,這就有點麻煩,名人就是資源,就要猛搶,東莞說他是東莞人,滕縣說他是藤縣人,爭到今天都沒消停。

  但無論是東莞,還是滕縣,當年都不是啥好地方。

  明代的進士不少,但廣東和廣西的很少,據統計,70%以上都是江西、福建、浙江人。特別是廣西,明代二百多年,一個狀元都沒出過。

  袁崇煥就在廣西讀書,且自幼讀書,因為他家是做生意的,那年頭做生意的沒地位,要想出人頭地,只有讀書。

  就智商而言,袁崇煥是不低的,他二十三歲參加廣西省統一考試,中了舉人,當時他很得意,寫了好幾首詩慶祝,以才子自居。

  一年後他才知道,自己還差得很遠。

  袁崇煥去北京考進士了,不久之後,他就回來了。

  三年後,他又去了,不久之後,又回來了。

  三年後,他又去了,不久之後,又回來了。

  以上句式重複四遍,就是袁崇煥同學的考試成績。

  從二十三歲,一直考到三十五歲,考了四次,四次落榜。

  萬曆四十七年(1619),袁崇煥終於考上了進士,他的運氣很好。

  他的運氣確實很好,因為他的名次,是三甲第四十名。

  明代的進士錄取名額,大致是一百多人,是按成績高低錄取的,排到三甲第四十名,說明他差點沒考上。

  關於這一點,我曾去國子監的進士題名碑上看過,在袁崇煥的那科石碑上,我找了很久,才在相當靠下的位置(按名次,由上往下排),找到他的名字。

  在當時,考成這樣,前途就算是交代了,因為在他之前,但凡建功立業、匡扶社稷,如徐階、張居正、孫承宗等人,不是一甲榜眼,就是探花,最次也是個二甲庶吉士。

  所謂出將入相,名留史冊,對位於三甲中下層的袁崇煥同志而言,是一個夢想。

  當然,如同許多成功人士(參見朱重八、張居正)一樣,袁崇煥小的時候,也有許多徵兆,預示他將來必定有大出息。比如他放學回家,路過土地廟,當即精神抖擻,開始教育土地公:土地公,為何不去守遼東?!

  雖然我很少跟野史較真,但這個野史的胡說八道程度,是相當可以的。

  袁崇煥是萬曆十二年(1584)生人,據稱此事發生於他少年時期,往海了算,二十八歲時說了這話,也才萬曆四十年,努爾哈赤先生是萬曆四十六年才跟明朝乾仗的,按此推算,袁崇煥不但深謀遠慮,還可能會預知未來。

  話雖如此,但這種事總有人信,總有人講,忽悠個上千年都不成問題。

  比如那位著名的預言家查諾丹馬斯,幾百年前說世紀末全體人類都要完蛋,傳了幾百年,相關書籍、預言一大堆,無數人信,搞得政府還公開闢謠。

  我曾研習歐洲史,對這位老騙子,倒還算比較瞭解,幾百年後不去管它,當年他曾給法蘭西國王查理二世算命,說:國王您身體真是好,能活到九十歲。

  查理二世很高興,後來掛了,時年二十四歲。

  總之,就當時而言,袁崇煥肯定是個人才(全國能考前一百名,自然是個人才),但相比而言,不算特別顯眼的人才。

  接下來的事充分說明了這點,由於太不起眼,吏部分配工作的時候,竟然把這位仁兄給漏了,說是沒有空閒職位,讓他再等一年。

  於是袁崇煥在家待業一年,萬曆四十八年(1620),他終於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個職務:福建邵武知縣。

  邵武,今天還叫邵武,位於福建西北,在武夷山旁邊,換句話說,是山區。

  在這個山區縣城,袁崇煥乾得很起勁,很積極,豐功偉績倒說不上,但他曾經爬上房梁,幫老百姓救火,作為一個縣太爺,無論如何,這都是不容易的。

  至於其他光輝業績,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是個縣城,要干出什麼驚天動地的好事,很難。

  天啟二年(1622),袁崇煥接到命令,三年任職期滿,要去北京述職。

  改變命運的時刻到來了。

  明代的官員考核制度,是十分嚴格的,京城的就不說了,京察六年一次,每次都掉層皮。即使是外面天高皇帝遠的縣太爺,無論是偏遠山區,還是茫茫沙漠,只要你還活著,輪到你了,就得到本省布政使那裡報到,然後由布政使組團,大家一起上路,去北京接受考核。

  考核結果分五檔,好的晉陞,一般的留任,差點的調走,沒用的退休,亂來的滾蛋。

  袁崇煥的成績大致是前兩檔,按常理,他最好的結局應該是回福建,升一級,到地級市接著幹慢慢熬。

  但袁崇煥的運氣實在是好得沒了邊,他不但升了官,還是京官。

  因為一個人看中了他。

  這個人的名字叫侯恂,時任都察院御史,東林黨人。

  侯恂是個不出名的人,級別也低,但很擅長看人,是騾子是馬,都不用拉出來,看一眼就明白。

  當他第一次看到袁崇煥的時候,就認定此人非同尋常,必可大用,這一點,袁崇煥自己都未必知道。

  更重要的是,他的職務雖不高,卻是御史,可以直接向皇帝上書。

  所以他隨即寫了封奏疏,說我發現了個人才,叫袁崇煥,希望把他留用。

  當時正值東林黨當政,皇帝大人還管管事,看到奏疏,順手就給批了。

  幾天後,袁崇煥接到通知,他不用再回福建當知縣了,從今天起,他的職務是,兵部職方司主事,六品。

  順便說句,提拔了袁崇煥的這位無名侯恂,有個著名的兒子,叫做侯方域,如果不知道此人,可以去翻翻《桃花扇》。

  接下來的事情十分有名,各種史料上都有記載:兵部職方司主事袁崇煥突然失蹤,大家都很著急,四處尋找,後來才知道,剛上任的袁主事去山海關考察了。

  這件事有部分是真的,袁崇煥確實去了山海關。但貓膩在於,袁大人失蹤絕不是什麼大事,也沒那麼多人找他。當時廣寧剛剛失陷,皇帝拉著葉向高的衣服,急得直哭,亂得不行,袁主事無非是個處級幹部,鬼才管他去哪。

  袁崇煥回來了,並用一句話概括了他之後十餘年的命運:

  「予我兵馬錢糧,我一人足守此!」

  在當時說這句話,膽必須很壯,因為當時大家認定,遼東必然丟掉,山海關遲早失守,而萬惡的朝廷正四處尋找背黑鍋的替死鬼往那裡送,守遼東相當於判死刑,闖遼東相當於闖刑場。這時候放話,是典型的沒事找死。

  事情確實如此,袁崇煥剛剛放話,就陞官了。因為朝廷聽說了袁崇煥的話,大為高興,把他提為正五品山東按察司僉事,山海關監軍,以表彰他勇於背黑鍋的勇敢精神。

  大家聽到這個消息,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紛紛來為袁崇煥送行,有的還帶上了自己的子女,以達到深刻的教育意義:看到了吧,這人就要上刑場了,看你還敢胡亂說話!

  在一片哀嘆聲中,袁崇煥高高興興地走了,幾個月後,他遇到了上司王在晉,告了他的黑狀,又幾個月後,他見到了孫承宗。

  且慢,且慢,在見到這兩個人之前,他還遇見了另一個人,而這次會面是絕不能忽略的。

  因為在會面中,袁崇煥確定了一個秘訣,四年後,努爾哈赤就敗在了這個秘訣之上。

  離開京城之前,袁崇煥去拜見了熊廷弼。

  熊廷弼當時剛回來,還沒進號子,袁崇煥上門的時候,他並未在意。在他看來,這位袁處長,不過是前往遼東挨踹的另一個菜鳥。

  所以他問:

  「你去遼東,有什麼辦法嗎(操何策以往)?」

  袁崇煥思考片刻,回答:

  「主守,後戰。」

  熊廷弼跳了起來,他興奮異常,因為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已經找到了制勝的道路。

  所謂主守後戰,就是先守再攻,說白了就是先讓人打,再打人。

  這是句十分簡單的話。

  真理往往都很簡單。

  正如毛澤東同志那句著名的軍事格言: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

  很簡單,很管用。

  一直以來,明朝的將領們絞盡腦汁,挖坑,造槍,練兵,修碉堡,只求能擋住後金軍前進的步伐。

  其實要戰勝天下無雙的努爾哈赤和他那可怕的騎兵,只要這四個字。

  這四個字他們並非不知道,只是不想知道。

  作為大明天朝的將領,對付遼東地區的小小後金,即使丟了鐵嶺、丟了瀋陽、遼陽,哪怕遼東都丟乾淨,也要打。

  所以就算薩爾滸死十萬人,瀋陽死六萬人,也要攻。

  這不是智力問題,而是態度問題。

  後金軍隊不過是搶東西的強盜,努爾哈赤是強盜頭,對付這類貨色,怎麼能當縮頭烏龜呢?

  然而袁崇煥明白,按努爾哈赤的實力和級別,就算是強盜,也是巨盜。

  他還明白,縮頭的,並非一定是烏龜,毒蛇在攻擊之前,也要收脖子。

  後金騎兵很強大,強大到明朝騎兵已經無法與之對陣,努爾哈赤很聰明,聰明到這個世上已無幾人可與之抗衡。

  抱持著此種理念,袁崇煥來到遼東,接受了孫承宗的教導。在那裡,他掌握勝利的手段,尋找勝利的幫手,堅定勝利的信念。而與此同時,局勢也在一步步好轉,袁崇煥相信,在孫承宗的指揮下,他終將看到遼東的光復。

  然而這一切注定都是幻想。

  天啟五年(1625)十月,他所信賴和依靠的孫承宗走了。

  走時,袁崇煥前去送行,失聲痛哭,然而孫承宗只能說:事已至此,我已無能為力。

  然而高第來了,很快,他就看見高大人丟棄了幾年來,他為之奮鬥的一切,土地、防線、軍隊、平民,毫不吝惜,只為保住自己的性命。

  袁崇煥不撤退,雖然他只是個無名小卒,無足輕重,但他有保國的志向,制勝的方法,以及堅定的決心。

  在過去的幾年裡,我一直這裡,默默學習,默默進步,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所以我不會撤退,即使你們全都逃走,我也絕不撤退。

  「我一人足守此!」

  「獨臥孤城,以當虜耳!」

  現在,履行諾言的時候到了。

  但這個諾言注定是很難兌現的,因為兩個月後,他獲知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天啟六年(1626)正月十四日,努爾哈赤來了,帶著全部家當來了。

  根據史料分析,當時後金的全部兵力,如果加上老頭、小孩、殘疾人,大致在十萬左右,而真正的精銳部隊,約有六七萬人。

  努爾哈赤的軍隊,人數共計六萬人,號稱二十萬。

  按某些軍事專家的說法,這是當時世界上最為強大的騎兵部隊,對於這個說法,我認為比較正確。

  理由十分簡單:對他們而言,戰爭是一種樂趣。

  由於處於半開化狀態,也不在乎什麼詩書禮儀,傳統道德,工作單位,打小就騎馬,驍勇無畏,說打就打絕不含糊,更絕的是,家屬也大力支持:

  據史料記載,後金騎兵出去拚命前,家裡人從不痛哭流涕,悲哀送行,也不報怨政府,老老少少都高興得不行,跟過節似的,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話,多搶點東西回來!

  坦白地講,我很能理解這種心情,啥產業結構都沒有,又不大會種地,做生意也不在行,不搶怎麼辦?

  所以他們來了,帶著搶掠的意圖、鋒銳的馬刀和勝利的把握。

  努爾哈赤是很有把握的,此前,他已等待了四年,自孫承宗到任時起。

  一個卓越的戰略家,從不會輕易冒險,努爾哈赤符合這個條件,他知道孫承宗的可怕,所以從不敢惹這人,但是現在孫承宗走了。

  當年秦檜把岳飛坑死了,多少還議了和,簽了合同,現在魏忠賢把孫承宗整走,卻是毫無附加值,還附送了許多禮物,禮單包括錦州、松山、杏山、右屯、塔山、大小凌河以及關外的所有據點。

  這一年,努爾哈赤六十七歲,就目前史料看,沒有老年痴呆的跡象,他還有夢想,夢想搶掠更多的人口、牲畜、土地,壯大自己的子民。

  公正地講,站在他的立場上,這一切都無可厚非。

  孫承宗走了,明軍撤退了,眼前已是無人之地,很明顯,他們已經失去了抵抗的勇氣。

  進軍吧,進軍到前所未至的地方,取得前所未有的勝利,無人可擋!

  一切都很順利,後金軍毫不費力地佔領了大大小小的據點,沒有付出任何代價,直到正月二十三日那一天。

  天啟六年(1626)正月二十三日,努爾哈赤抵達了寧遠城郊,驚奇地發現,這座城市竟然有士兵駐守,於是他派出了使者。

  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寫出了如下的話:

  「我帶二十萬人前來攻城,必破此城!如果你們投降,我給你們官做。」

  在這封信中,他沒有提及守將袁崇煥的姓名,要麼是他不知道這個人,要麼是他知道,卻覺得此人不值一提。

  總之在他看來,袁崇煥還是方崇煥都不重要,這座城市很快就會投降,並成為努爾哈赤旅遊團路經的又一個觀光景點。

  三天之後,他會永遠記住袁崇煥這個名字。

  他原以為要等一天,然而下午,城內的無名小卒袁崇煥就遞來了回信:

  「這裡原本就是你不要的地方,我既然恢復,就應當死守,怎麼能夠投降呢?」

  然後是幽默感:

  「你說有二十萬人,我知道是假的,只有十三萬而已,不過我也不嫌少!」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01
第6部:日落西山 第十九章 決心

  【勝利之路】

  努爾哈赤決定,要把眼前這座不聽話的城市,以及那個敢調侃他的無名小卒徹底滅掉。

  他相信自己能夠做到這一點,因為他已確知,這是一座孤城,在它的前方和後方,沒有任何援軍,也不會有援軍,而在城中抵擋的,只是一名不聽招呼的將領,和一萬多孤立無援的明軍。

  六年前,在薩爾滸,他用四萬多人,擊潰了明朝最為精銳的十二萬軍隊,連在朝鮮打得日本人屁滾尿流的名將劉綎,也死在了他的手上。

  現在,他率六萬精銳軍隊,一路所向披靡,來到了這座小城,面對著僅一萬多人的守軍,和一個叫袁崇煥的無名小卒。

  勝負毫無懸念。

  對於這一點,無論是努爾哈赤以及他手下的四大貝勒,還是明朝的高第、甚至孫承宗,都持相同觀點。

  【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

  ——毛澤東】

  袁崇煥是相信光明的,因為在他的手中,有四種制勝的武器。

  第一種武器叫死守,簡單說來就是死不出城,任你怎麼打,就不出去,死也死在城裡。

  雖然這個戰略比較慫,但很有效,你有六萬人,我只有一萬人,憑什麼出去讓你打?有種你打進來,我就認輸。

  他的第二種武器,叫紅夷大炮。

  大炮,是明朝的看家本領,當年打日本的時候,就全靠這玩意,把上萬鬼子送上天,殺人還兼帶毀屍功能,實在是驅趕害蟲的不二利器。

  但這招在努爾哈赤身上,就不大中用了,因為日軍的主力是步兵,而後金都是騎兵,速度極快,以明代大炮的射速和質量,沒打幾炮馬刀就招呼過來了。

  袁崇煥清楚這一點,但他依然用上了大炮——進口大炮。

  紅夷大炮,也叫紅衣大炮,純進口產品,國外生產,國外組裝。

  我並非瞧不起國貨,但就大炮而言,還是外國的好。其實明代的大炮也還湊合,在小型手炮上面(小佛郎機),還有一定技術優勢,但像大將軍炮這種大型火炮,就出問題了。

  這是一個無法攻克的技術問題——炸膛。

  大家要知道,當時的火炮,想把炮彈打出去,就要裝火藥,炮彈越重,火藥越多,如果火藥裝少了,沒準炮彈剛出炮膛就掉地上了,最大殺傷力也就是砸人腳,可要是裝多了,由於炮管是一個比較封閉的空間,就會內部爆炸,即炸膛。

  用哲學觀點講,這是一個把炸藥填入炮膛,卻只允許其衝擊力向一個方向(前方)前進的二律背反悖論。

  這個問題到底怎麼解決,我不知道,袁崇煥應該也不知道,但外國人知道,他們造出了不炸膛的大炮,並幾經輾轉,落在了葡萄牙人的手裡。

  至於這炮到底是哪產的,史料有不同說法。有的說是荷蘭,有的說是英國,羅爾斯羅伊斯還是飛利浦,都無所謂,好用就行。

  據說這批火炮共有三十門,經葡萄牙倒爺的手,賣給了明朝。拿回來試演,當場就炸膛了一門(絕不能迷信外國貨),剩下的倒還能用,經袁崇煥請求,十門炮調到寧遠,剩下的留在京城裝樣子。

  這十門大炮裡,有一門終將和努爾哈赤結下不解之緣。

  為保證大炮好用,袁崇煥還專門找來了一個叫孫元化的人。按照慣例,買進口貨,都要配發中文說明書,何況是大炮。葡萄牙人很夠意思,雖說是二道販子,沒有說明書,但可以搞培訓,就專門找了幾個中國人,集中教學,而孫元化就是葡萄牙教導班的優秀學員。

  袁崇煥的第三種武器,叫做堅壁清野。

  為了保證不讓敵人搶走一粒糧,喝到一滴水,袁崇煥命令,燒燬城外的一切房屋、草料,將所有居民轉入城內。此外,他還幹了一件此前所有努爾哈赤的對手都沒有幹過的事——清除內奸。

  努爾哈赤是個比較喜歡耍陰招的人,對派奸細裡應外合很有興趣,此前的撫順、鐵嶺、遼陽、瀋陽、廣寧都是這麼拿下的。

  努爾哈赤不瞭解袁崇煥,袁崇煥卻很瞭解努爾哈赤,他早摸透了這招,便組織了除奸隊,挨家挨戶查找外來人口,遇到奸細立馬幹掉,並且派民兵在城內站崗,預防奸細破壞。

  死守、大炮、堅壁清野,但這還不夠,遠遠不夠,努爾哈赤手下的六萬精兵,已經把寧遠團團圍住,突圍是沒有希望的,死守是沒有援兵的,即使擊潰敵人,他們還會再來,又能支撐多久呢?

  所以最終將他帶上勝利之路的,是最後一種武器。

  這件武器,從一道命令開始。

  佈置外防務後,袁崇煥叫來下屬,讓他立即到山海關,找到高第,向他請求一件事。

  這位部下清楚,這是去討援兵,但他也很迷茫,高先生跑得比兔子都快,才把兵撤回去,怎麼可能派兵呢?

  「此行必定無果,援兵是不會來的。」

  袁崇煥鎮定地回答:

  「我要你去,不是討援兵的。」

  「請你轉告高大人,我不要他的援兵,只希望他做一件事。」

  「如發現任何自寧遠逃回的士兵或將領,格殺勿論!」

  這件武器的名字,叫做決心。

  我沒有朝廷的支持,我沒有老師的指導,我沒有上級的援兵,我沒有勝利的把握,我沒有倖存的希望。

  但是,我有一個堅定的信念。

  我不會後退,我會堅守在這裡,戰鬥到最後一個人,即使同歸於盡,也絕不後退。

  這就是我的決心。

  正月二十四日的那一天,戰爭即將開始之前,袁崇煥召集了他的所有部下,在一片驚愕聲中,向他們跪拜。

  他坦白地告訴所有人,不會有援兵,不會有幫手,寧遠已經被徹底拋棄。

  但是我不想放棄,我將堅守在這裡,直到最後一刻。

  然後他咬破中指寫下血書,鄭重地立下了這個誓言。

  我不知道士兵們的反應,但我知道,在那場戰鬥中,在所有堅守城池的人身上,只有勇氣、堅定和無畏,沒有懦弱。

  天啟六年正月二十四日晨,努爾哈赤帶著輕蔑的神情,發動了進攻的命令,聲勢浩大的精銳後金軍隨即湧向孤獨的寧遠城。

  必須說明,後金軍攻城,不是光膀子去的,他們也很清楚,騎著馬是衝不上城牆的,事實上,他們有一套相當完整的戰術系統,大致有三撥人。

  每逢攻擊時,後金軍的前鋒,都由一種特別的兵種擔任——楯兵。

  所有的楯兵都推著楯車。所謂楯車,是一種木車,在厚木板的前面裹上幾層厚牛皮,潑上水,由於木板和牛皮都相當皮實,明軍的火器和弓箭無法射破,這是第一撥人。

  第二撥是弓箭手,躲在楯車後面,以斜四十五度角向天上射箭(射程很遠),甭管射不射得中,射完就走人。

  最後一撥就是騎兵,等前面都忙活完了,距離也就近了,衝出去砍人效果相當好。

  無數明軍就是這樣被擊敗的,火器不管用,騎兵砍不過人家,只好就此覆滅。

  這次的流程大致相同,無數的楯兵推著木車,向著城下挺進,他們相信,城中的明軍和以往沒有區別,火器和弓箭將在牛皮面前屈服。

  然而牛皮破了。

  架著雲梯的後金軍躲在木板和牛皮的後面,等待靠近城牆的時刻,但他們等到的,只是晴天的霹靂聲,以及從天而降的不明物體。

  值得慶祝的是,他們中的許多人還是俯瞰到了寧遠城的全貌——在半空中。

  寧遠城頭的紅夷大炮,以可怕的巨響,噴射著燦爛的火焰,把無數的後金軍,他們破碎的楯車,以及無數張牛皮,都送上了天空——然後是地府。

  關於紅夷大炮的效果,史書中的形容相當貼切且聳人聽聞:「至處遍地開花,盡皆糜爛」。

  當第一聲炮響的時候,袁崇煥不在城頭,他正在接見外國朋友——朝鮮翻譯韓瑗。

  巨響嚇壞了朝鮮同志,他驚恐地看著袁崇煥,卻只見到一張笑臉,以及輕鬆的三個字:

  「賊至矣!」

  幾個月前,當袁崇煥決心抵抗之時,就已安排了防守體系,總兵滿桂守東城,參將祖大壽守南城,副將朱輔守西城,副總兵朱梅守北城,袁崇煥坐鎮中樓,居高指揮。

  四人之中,以滿桂和祖大壽的能力最強,他們守護的東城和南城,也最為堅固。

  後金軍是很頑強的,在經歷了重大打擊後,他們毫不放棄,踩著前輩的屍體,繼續向城池挺進。

  他們選擇的主攻方向,是西南面。

  這個選擇不是太好,因為西邊的守將是朱輔,南邊的守將是祖大壽,所以守護西南面的,是朱輔和祖大壽。

  更麻煩的是,後金軍剛踏著同志們的屍體衝到了城牆邊,就陷入了一個奇怪的境地。

  攻城的方法,大抵是一方架雲梯,拚命往上爬,一方扔石頭,拚命不讓人往上爬,只要皮厚硬頭皮,沖上去就贏了。

  可是這次不同,城下的後金軍驚奇地發現,除頂頭挨炮外,他們的左側、右側、甚至後方都有連綿不斷的炮火襲擊,可謂全方位、全立體,無處躲閃,痛不欲生。

  這個痛不欲生的問題,曾讓我百思不得其解,後來我去了一趟興城(今寧遠),又查了幾張地圖,解了。

  簡單地講,這是一個建築學問題。

  要說清這個問題,應該畫幾個圖,可惜我畫得太差,不好拿出來丟人,只好用漢字代替了,看懂就行。

  大家知道,一般的城池,是「口」字型,四四方方,一方爬,一方不讓爬,比較厚道。

  更猛一點的設計,是「凹」字型,敵軍進攻此類城池時,如進入凹口,就會受到左中右三個方向的攻擊,相當難受。

  這種設計常見於大城的內城,比如北京的午門,西安古城牆的甕城,就是這個造型。

  或者是城內有點兵,沒法拉出去打,又不甘心挨打的,也這麼修城,殺點敵人好過把癮。

  但我查過資料兼實地觀查之後,才知道,創意是沒有止境的。

  寧遠的城牆,大致是個「山」字。

  也就是說,在城牆的外面,伸出去一道城樓,在這座城樓上派兵駐守,會有很多好處,比如敵人剛進入山字的兩個入口時,就打他們的側翼,敵人完全進入後,就打他們的屁股。如果敵人還沒有進來,在城頭上架門炮,可以提前把他們送上天。

  此外,這個設計還有個好處,敵人衝過來的時候,有這個玩意,可以把敵人分流成兩截,分開打。

  當然疑問也是有的,比如把城樓修得如此靠前,幾面受敵,如果敵人集中攻打城樓,該怎麼辦呢?

  答案:隨便打,無所謂。

  因為這座城樓伸出去,就是讓人打的。而且我查了一下,這座城樓可能是實心的,下面沒有通道,士兵調遣都在城頭上進行,也就是說,即使你把城樓拆了,還得接著啃城牆,壓根就進不了城。

  我不知道這城樓是誰設計的,只覺得這人比較狠。

  除地面外,後金軍承受了來自前、後、左、右、上(天上)五個方向的打擊,他們能夠得到的唯一遮擋,就是同伴的屍體,所以片刻之間,已經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然而進攻者沒有退縮,無功而返,努爾哈赤的面子且不管,啥都沒弄到,回去怎麼跟老婆孩子交代?

  在殘酷的現實面前,後金軍終於爆發了。

  雖然不斷有戰友飛上天空,但他們在屍體的掩護下,終究還是來到了城下,開始架雲梯。

  然而炮火實在太猛,天上還不斷掉石頭,弓箭火槍不停地打,剛架上去,就被推下來,幾次三番,他們爬牆的積極性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於是決定改變策略——鑽洞。

  具體施工方法是,在頭上蓋牛皮木板,用大斧、刀劍對著城牆猛劈,最終的工程目的,是把城牆鑿穿。

  這是一個難度很大的工程,頭頂上經常高空拋物不說,還缺乏重型施工機械,就憑人刨,那真是相當之困難。

  但後金軍用施工成績證明,他們之前的一切勝利,都不是僥倖取得的。

  在寒冷的正月,後金挖牆隊頂著炮火,憑藉刀劈手刨,竟然把堅固的城牆挖出了幾個大洞,按照史料的說法,是「鑿牆缺二丈者三四處」,也就是說,二丈左右的缺口,挖出了三四個。

  明軍毫無反應。

  不是沒反應,而是沒辦法反應,因為城頭的大炮是有射程的,敵人若貼近城牆,就會進入射擊死角,炮火是打不著的,而火槍、弓箭都無法穿透後金軍的牛皮,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緊張施工,毫無辦法。

  就古代城牆而言,鑿開兩丈大的洞,就算是致命傷了,一般都能塌掉,但奇怪的是,洞鑿開了,城牆卻始終不垮。

  原因在於天冷,很冷。

  按史料分析,當時的溫度大致在零下幾十度,城牆的地基被冰凍住,所以不管怎麼鑿,就是垮不下來。

  但袁崇煥很著急,因為指望老天爺,畢竟是不靠譜的,按照這個工程進度,沒過多久,城牆就會被徹底鑿塌,六萬人湧進來,說啥都沒用了。

  當務之急,要干掉城下的那幫牛皮護身的工兵,然而大炮打不著,火槍沒有用,如之奈何?

  關鍵時刻,群眾的智慧發揮了最為重要的作用。

  城牆即將被攻破之際,城頭上的明軍突然想出了一個反擊的方法。

  這個方法有如下步驟,先找來一張棉被,鋪上稻草,並在裡面裹上火藥,拿火點燃,扔到城下。

  棉被、稻草加上火藥,無論是材料,還是操作方法,都是平淡無奇的,但是效果,是非常恐怖的。

  幾年前,我曾找來少量材料,親手試驗過一次,這次實驗的直接結果是,我再沒有試過第二次,因為其燃燒的速度和猛烈程度,只能用可怕兩個字形容。(特別提示,該實驗相當危險,切勿輕易嘗試,切勿模仿,特此聲明。)

  明軍把棉被捲起來,點上火,扔下去,轉瞬間,壯觀的一幕出現了。

  沾滿了火藥的棉被開始劇烈燃燒,開始四處飄散,漂到哪裡,就燒到哪裡,只要沾上,就會陷入火海,即使就地翻滾,也毫無作用。

  在冰天雪地的嚴寒中,伴隨著恐怖的大炮轟鳴聲,一道火海包圍了寧遠城,把無數的後金軍送入了地獄,英勇的後金工程隊全軍覆沒。

  這種臨時發明的武器,就是鼎鼎大名的「萬人敵」,從此,它被載入史冊,並成為世界上最早的燃燒瓶的雛形。

  【戰鬥,直至最後一人】

  眼前的一切,都超出了努爾哈赤的想像,以及心理承受程度。

  萬曆十二年(1584),他二十五歲,以十三副盔甲起兵,最終殺掉了仇人尼堪外蘭,而那一年,袁崇煥才剛剛出生。

  他跟隨過李成梁,打敗過楊鎬,殺掉了劉綎、杜松,嚇走了王化貞,當他完成這些豐功偉業,名聲大振的時候,袁崇煥只是個四品文官,無名小卒。

  之前幾乎每一次戰役,他都以少打多,以弱勝強,然而現在他帶著前所未有的強大兵力,勢不可擋之氣魄,進攻兵力只有自己六分之一的小人物袁崇煥,輸了。

  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小本起家的天命大汗是不會輸的,也是不能輸的,即使傷亡慘重,即使血流成河,用屍體堆,也要堆上城頭!

  所以,觀察片刻之後,他決定改變攻擊的方向——南城。

  這個決定充分證明,努爾哈赤同志是一位相當合格的指揮官。

  他認為,南城就快頂不住了。

  南城守將祖大壽同意這個觀點。

  就實力而言,如果後金軍全力攻擊城池一面,明軍即使有大炮,也蓋不住對方人多,失守只是個時間問題。

  好在此前後金軍缺心眼,好好的城牆不去,偏要往夾腳裡跑,西邊打,南邊也打,被打了個亂七八糟,現在,他們終於覺醒了。

  知錯就改的後金軍轉換方向,向南城湧去。

  我到寧遠時,曾圍著寧遠城牆走了一圈,沒掐表,但至少得半小時,寧遠城裡就一萬多人,分攤到四個城頭,也就兩千多人。以每面城牆一公里長計算,每米守兵大致是兩人。

  這是最樂觀的估算。

  所以根據數學測算,面對六萬人的拚死攻擊,明軍是抵擋不住的。

  事情發展與數學模型差不多,初期驚喜之後,後金軍終於呈現出了可怕的戰鬥力,鑑於上面經常扔「萬人敵」,牆就不去鑿了,改爬雲梯。

  衝過來的路上,被大炮轟死一批,衝到城腳,被燒死一批,爬牆,被弓箭、火槍射死一批。

  沒被轟死、燒死,射死的,接著爬。

  與此同時,後金軍開始組織弓箭隊,對城頭射箭,提供火力支援。

  在這種拚死的猛攻下,明軍開始大量傷亡,南城守軍損失達三分之一以上,許多後金軍爬上城牆,與明軍肉搏,形勢十分危急。

  祖大壽戰敗前,袁崇煥趕到了。

  袁崇煥並不在城頭,他所處的位置,在寧遠城正中心的高樓。這個地方,我曾經去過,登上這座高樓,可以清晰地看到四城的戰況。

  袁崇煥率軍趕到南城,在那裡,他投入了最後的預備隊。

  長久以來的訓練終於顯現了效果,在強敵面前,明軍毫無畏懼,與後金軍死戰,把爬上城頭的人趕了回去。

  與此同時,為遏制後金軍的攻勢,明軍採用了新戰略——火攻。

  明軍開始大量使用火具,除大炮、萬人敵、火槍外,火球甚至火把,但凡是能點燃的,就往城下扔。

  這個戰略是有道理的,你要知道,這是冬天,而冬天時,後金士兵是有幾件棉衣的。

  戰爭是智慧的源泉,很快,更缺德的武器出現了,不知是誰提議,拉出了幾條長鐵索,用火燒紅,甩到城下用來攻擊爬牆的後金士兵。

  於是壯麗的一幕出現了,在北風呼嘯中,幾條紅色的鎖鏈在南城飄揚,它甩向哪裡,慘叫就出現在哪裡。

  在熊熊的烈火之中,後金的攻勢被遏制了,屍體堆滿寧遠城下,卻始終未能前進一步,直至黃昏。

  至此,寧遠戰役已進行一天,後金軍傷亡慘重,死傷達一千餘人,卻只換來了幾塊城磚。

  然而戰鬥並沒有結束。

  憤怒至極的努爾哈赤下達了一個出人意料的命令:夜戰。

  夜戰並不是後金的優勢,但仗打到這個份上,縮頭就跑,就是一個嚴肅的面子問題,努爾哈赤認定,敵人城池受損,兵力已經到達極限,只要再攻一次,寧遠城就會徹底崩塌。

  在領導的召喚下,後金士兵舉著火把,開始了夜間的進攻。

  正如努爾哈赤所料,他很快就等到了崩潰的消息,後金軍的崩潰。

  幾次拚死進攻後,後金的士兵們終於發現,他們確實在逐漸逼近勝利——用一種最為殘酷的方法:

  攻擊無果,傷亡很大,屍體越來越多,越來越厚,如果他們全都死光,是可以踩著屍體爬上去的。

  沉默久了,就會爆發,爆發久了,就會崩潰,在又一輪的火燒、炮轟、箭射後,後金軍終於違背了命令,全部後撤。

  正月二十四日深夜,無奈的努爾哈赤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壓抑住心中怒火,準備明天再來。

  但他不知道的是,如果他不放棄進攻,第二天歷史將會徹底改變。

  袁崇煥也已頂不住了,他已經投入了所有的預備隊,連他自己也親自上陣,左手還負了傷,如果努爾哈赤豁出去再幹一次,後果將不堪設想。

  努爾哈赤放棄了,他堅持了,所以他守住了寧遠。

  而下一個問題是,能否擊潰後金,守住寧遠。

  從當天后金軍的表現看,這個問題的答案是肯定的——不能。

  沒有幫助,沒有援軍,修了幾年的堅城,只用一天,就被打成半成品,敵人戰鬥力太過強悍,很明顯,如果後金軍豁出去,在這裡待上幾月,就是用手刨也刨下來了。

  對於這個答案,袁崇煥的心裡是有數的。

  於是,他來到了最後一個問題:既然必定失守,還守不守?

  他決定堅守下去,即使全軍覆沒,毫無希望,也要堅持到底,堅持到最後一個人。

  【軍隊應該具有一往無前的精神,它要壓倒一切敵人,而決不被敵人所屈服。不論在任何艱難困苦的場合,只要還有一個人,這個人就要繼續戰鬥下去。

  ——毛澤東】

  袁崇煥很清楚,明天城池或許失守,或許不失守,但終究是要失守的。以努爾哈赤的操行成績,接踵而來的,必定是殺戮和死亡。

  然而袁崇煥不打算放棄,因為他是一個沒有援軍、沒有糧食、沒有理想、沒有希望,依然能夠堅持下去的人。

  四十二歲年前,袁崇煥出生於窮鄉僻壤,一直以來,他都很平凡,平凡的中了秀才,平凡的中了舉人,平凡的落榜,平凡的再次趕考,平凡的再次落榜,平凡的最終上榜。

  然後是平凡的知縣,平凡的處級幹部,平凡的四品文官,平凡的學生,直至他違抗命令,孤身一人,面對那個不可一世、強大無比的對手。

  四十年平凡的生活,不斷的磨礪,沉默的進步,堅定的信念,無比的決心:

  只為一天的不朽。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02
第6部:日落西山 第二十章 勝利結局

  正月二十五日。

  以前有個人對我說過這樣一句話:

  只要你不放棄自己,上天就不會放棄你。

  絕境中的袁崇煥,在沉思中等來了正月二十五日的清晨,他終究沒有放棄。

  於是,他等來了奇蹟。

  天啟六年(1626)正月二十五日,改變歷史的一天。

  努爾哈赤懷著滿腔的憤怒,發動了新的進攻。他認為,經過前一天的攻擊,寧遠已近崩潰,只要最後一擊,勝利觸手可得。

  然而他想不到的是,戰鬥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形式開始的。

  第一輪進攻被火炮打退後,他看見勇猛的後金士兵們慫了。

  無論將領們怒吼,還是威脅,以往工作積極性極高的後金軍竟然不買賬了,任你怎麼說,就是不沖。

  這是可以理解的,大家出來打仗,說到底是想搶點東西,發發小財,現在人家炮架上了,打死上千人,屍體都堆在那兒,還要往上衝,你當我們白內障看不見啊。

  勇敢,也是要有點智商的。

  努爾哈赤是很地道的,為了消除士兵們的恐懼心理,他毅然決定,停止進攻,把屍體撈回來先。

  為一了百了,他還特事特辦,在城外開辦了簡易火葬場,什麼遺體告別,追悼會都省了,但凡搶回來的屍體,往裡一丟了事。

  燒完,接著打。

  努爾哈赤已近乎瘋狂了,現在他所要的,並不是寧遠,也不是遼東,而是臉面,起兵三十年,縱橫天下無人可敵,竟然攻不下一座孤城,太丟人了,實在太丟人了。

  所以他發誓,無論如何,一定要爭回這個面子。

  不想丟人,就只能丟命。

  面對蜂擁而上的後金軍,袁崇煥的策略還是老一套——大炮。

  要說這外國貨還是靠譜,頂在城頭上轟了一天,非但沒有炸膛,還越打越有勁,東一炮「盡皆糜爛」,西一炮「盡皆糜爛」,相當皮實。

  但是意外還是有的,具體說來是一起安全事故。

  很多古裝電視劇裡,大炮發射大致是這麼個過程:一人站在大炮後,拿一火把點引線,引線點燃後轟一聲,炮口一圈白煙,遠處一片黑煙,這炮就算打出去了。

  可以肯定的是,如按此方式發射紅夷大炮,必死無疑。

  我認為,葡萄牙人之所以賣了大炮還要教打炮,絕不僅是服務意識強,說到底,是怕出事。

  由於紅夷大炮的威力太大,在大炮轟擊時,炮尾炸藥爆炸時,會產生巨大的後座力,巨大到震死人不成問題,所以每次發射時,都要從炮簽出一條引線,人躲得遠遠的,拿火點燃再打出去。

  經過孫元化的培訓,城頭的明軍大都熟悉規程,嚴格按安全規定辦事,然而在二十五日這一天,由於城頭忙不過來,一位通判也上去湊熱鬧,一手拿線,一手舉火,就站在炮尾處點火,結果被當場震死。

  但除去這起安全事故外,整體情況還算正常,大炮不停地轟,後金軍不停地死,然後是搶屍體,搶完再燒,燒完再打,打完再死,死完再搶、再燒,死死燒燒無窮盡也。

  直至那歷史性的一炮。

  到底是哪一炮,誰都說不清,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那寒冷的一天,漫天的炮火轟鳴聲中,有一炮射向了城下,伴隨著一片驚叫和哀嚎,命中了一個目標。

  這個目標到底是誰,至今不得要領,但可以肯定是相當重要的,因為一個不重要的人,不會坐在黃帳子裡(並及黃龍幕),也不會讓大家如此悲痛(嚎哭奔去)。

  對於此人身份,有多種說法,明朝這邊,說是努爾哈赤,清朝那邊,是壓根不提。

  這也不奇怪,如果戰無不勝的努爾哈赤,在一座孤城面前,對陣一個無名小卒,被一顆無名炮彈重傷,實在太不體面,換我,我也不說。

  於是接下來,袁崇煥看到了讓他百思不得其解的景象,沖了兩天的後金軍退卻了,退到了五里之外。

  很明顯,坐在黃帳子裡的那人,是個大人物,但按照後金的道德標準,死個把領導也不是什麼大事,這實在是件相當奇怪的事情。

  第二天,當袁崇煥站在城頭的時候,他終於確信,自己已經創造了奇蹟。

  後金軍仍然在攻城,攻勢比前兩天更為猛烈,但長期的軍事經驗告訴袁崇煥,這是撤退的前兆。

  幾個時辰之後,後金軍開始總退卻。

  當然努爾哈赤是不會甘心的,所以在臨走之前,他把所有的怒火發洩到了寧遠城邊的覺華島上,那裡還駐紮著幾千明軍,以及上萬名無辜的百姓。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原本相隔幾十里的大海,結上了厚厚的冰,失落的後金軍踏著冰層,向島上發動猛攻,毫無遮擋的明軍全軍覆沒,此外,士兵屠殺了島上所有的百姓(逢人立碎),以顯示努爾哈赤的雄才大略,並向世間證明,努爾哈赤先生並不是無能的,他至少還能殺害手無寸鐵的平民。

  寧遠之戰就此結束,率領全部主力,拚死攻擊的名將努爾哈赤,最終敗給了僅有一萬多人,駐守孤城的袁崇煥,鎩羽而歸。

  此戰後金損失極為慘重,雖然按照後金的統計,僅傷亡將領兩人,士兵五百人,但很明顯,這是個相當謙虛的數字。

  數學應用題1:十門大炮轟六萬人,轟了兩天半,每炮每天只轟二十炮(最保守的數字),問:總共轟多少炮?

  答:以兩天計算,至少四百炮。

  數學應用題2:後金軍總共傷亡五百人,以明軍攻擊數計算,平均每炮轟死多少人?

  答:以五百除以四百,平均每炮轟死1.25 人。

  參考史料:「紅夷大炮者,周而不停,每炮所中,糜爛數十尺,斷無生理。」

  綜合由應用題1、應用題2 及參考資料,得出結論如下:每一個後金士兵,都有高厚度的裝甲保護,是不折不扣的鋼鐵戰士。

  扯淡就此結束,根據保守統計,在寧遠戰役中,後金軍傷亡的人數,大致在四千人以上,損失大量攻城車輛、兵器。

  這是自萬曆四十六年以來,後金軍的第一次總退卻,戰無不勝的努爾哈赤終於迎來了他人生的第一次戰敗。

  或許直到最後,他也沒弄明白,到底是誰擊敗了他,那座孤獨的寧遠城,那幾門外國進口的大炮,還是那一萬多陷入絕境的明軍。

  他不知道,他的真正對手,是一種信念。

  即使絕望,毫無生機,永不放棄。

  在那座孤獨的城市裡,有一個叫袁崇煥的人,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一直堅守著這樣的信念。

  他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因為七個月後,他就翹辮子了。

  天啟六年(1626)八月十一日,征戰半生的努爾哈赤終於逝世了。

  他的死因,有很多說法,有說是被炮彈打壞的,也有的說是病死的,但無論是病死還是打死,都跟袁崇煥有著莫大的關係。

  挨炮就不說了,那麼大一鐵陀子,外加各類散彈,穿幾個窟窿不說,再加上破傷風,這人就廢定了。

  就算他沒挨炮,精神上也受到了嚴重的損害,有點心理障礙十分正常,外加努先生自打出道以來,從沒吃過虧,敗在無名小卒的手上,實在太丟面子,就這麼憋屈死,也是很有可能的。

  在這一點上,袁崇煥也做出了很大貢獻,在擊退努爾哈赤後,他立即派出了使者,給努老先生送去了一封信,內容如下:

  「你橫行天下這麼久,今天竟然敗在我的手裡,應該是天命吧!」

  努爾哈赤很有禮貌,還派人回了禮,表示下次再跟你小子算帳(約期再戰)。

  至於努先生的內心活動,用他自己的話說,是這樣的:

  「我自二十五歲起兵以來,攻無不克,戰無不勝,小小的寧遠,竟然攻不下來,這是命啊!」

  說完不久就死了。

  一代梟雄努爾哈赤死了,對於這個人的評價,眾多紛紜,有些人說他代表了先進的,進步的勢力,衝擊了腐敗的明朝,為歷史的發展做出了貢獻云云。

  我才疏學淺,不敢說通曉古今,但基本道理還是懂的,遍覽他的一生,我沒有看到進步、發展、只看到了搶掠、殺戮和破壞。

  我不清楚什麼偉大的歷史意義,我只明白,他的馬隊所到之處,沒有先進生產力,沒有國民生產指數,沒有經濟貿易,只有屍橫遍野、殘屋破瓦,農田變成荒地,平民成為奴隸。

  我不知道什麼必定取代的新興霸業,我只知道,說這種話的人,應該自己到後金軍的馬刀下面親身體驗。

  馬刀下的冤魂和馬鞍上的得意,沒有絲毫區別,所有的生命,都是平等的,任何人都沒有無故剝奪的權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03
第7部:大結局 第一章 皇太極

  失敗的努爾哈赤悲憤了幾個月後,終於笑了——含笑九泉。

  老頭笑著走了,有些人就笑不出來了——比如他的幾個兒子。

  當時,具備繼承資格的人,有八個。

  這八個人分別是四大貝勒: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皇太極;

  四小貝勒:阿濟格、多爾袞、濟爾哈朗、多鐸。

  位置只有一個。

  拜許多「秘史」類電視劇所賜,這個連史學研究者都未必重視的問題,竟然婦孺皆知,且說法眾多,什麼努爾哈赤討厭皇太極,喜歡多爾袞,皇太極使壞,幹掉了多爾袞他媽,搶了多爾袞的汗位等等等等。

  以上講法,在菜市場等地遇熟人時隨便說說,是可以的,正式場合,就別扯了。

  事實上,打努爾哈赤含笑那天起,汗位就已注定,它只屬於一個人——皇太極。

  因為除這位仁兄外,別人都有問題。

  努爾哈赤確實很喜歡多爾袞,可是問題在於,多爾袞同志當時還是小屁孩,遊牧民族比較實在,誰更能打、更能搶,誰就是老大,要搞任人唯親,廣大後金人民是不答應的。

  四小貝勒裡的其他三人,那更別提了,年齡小不說,老頭還不待見,以上四人可以全部淘汰。

  而四大貝勒裡,阿敏是努爾哈赤的侄子,沒資格,排除,莽古爾泰比較蠢,性情暴躁,排除,能排上號的,只有代善和皇太極。

  但是代善也有問題——生活作風,這個問題還相當麻煩,因為據說和他傳緋聞的,是努爾哈赤的后妃。

  代善是聰明人,有這個前科,汗位是不敢指望了,他相當寬容地表示,自己就不爭這個位置了,讓皇太極乾吧。

  於是,在眾人的一致推舉下,天啟六年(1626)九月初一,皇太極登基。

  在後金將領中,論軍事天賦,能與袁崇煥相比的,只有三個人:

  努爾哈赤、代善、皇太極(多爾袞比較小,不算)。

  但要論政治水平,能擺上檯面的,只有皇太極。

  因為一個月後,他做了一件努爾哈赤絕不可能做到的事。

  天啟六年(1626)十月,袁崇煥代表團來到了後金首都瀋陽,他們此來的目的是弔喪,同時祝賀皇太極上任。

  在很多書籍裡,寧遠戰役後的袁崇煥是很悲慘的,戰績無人認可,也沒有封賞,所有的功勞都被魏忠賢搶走,孤苦伶仃,悲慘世界。

  可以肯定的是,這些說法是未經史籍,也未經大腦的,因為就在寧遠勝利後的幾天,袁崇煥就得到了皇帝的表揚,兵部尚書王永光跟袁崇煥不大對勁,也大發感慨:

  八年來賊始一挫,乃知中國有人矣!

  總之,捷報傳來,全國歡騰,唯一不歡騰的人,就是高第。

  這位兄弟實在太不爭氣,所以連閹黨都不保他,被幹淨利落地革職趕回了家。

  除口頭表揚外,明朝也相當實在,正月底打勝,2 月初就提了,先是都察院右僉都御史,一個月後又加遼東巡撫,然後是兵部右侍郎,兩個月內就到了副部級。

  部下們也沒有白干,滿桂、趙率教、左輔、朱梅、祖大壽都升了官,連他的孫承宗老師也論功行賞了。

  當然,領導的功勞是少不了的,比如魏忠賢公公,顧秉謙大人等等,雖說沒去打仗,但整日忙著陰人,也是很辛苦的。

  無論如何,袁崇煥出頭了,雖說他是孫承宗的學生,東林黨的成員,但邊界得有人守吧,所以閹黨不難為他,反正好人壞人都不管他,任他在那倒騰。

  幾個月後,得知努爾哈赤死訊後,他派出了代表團。

  這就倒騰大了。

  在明朝看來,後金就是以努爾哈赤為首的強盜團夥,壓根不是政權,堂堂天朝怎麼能和團夥頭目談判呢?

  所以多年以來,都是只打不談。

  但問題是,打來打去都沒個結果,正好這次把團夥頭目憋屈死了,趁機去談談,也沒壞處。

  當然,作為一名文官出身的將領,袁崇煥還有點政治頭腦,談判之前,先請示了皇帝,才敢開路。

  憋死(打傷致死)了人家老爹,還派人來弔喪,是很不地道的,如此行徑,是讓人難以忍受的。

  然而皇太極忍了。

  他不但忍了,還作出了出人意料的回應。

  他用最高標準接待了袁崇煥的使者,好吃好喝招待,還搞了個閱兵式,讓他們玩了一個多月,走的時候還送了幾匹馬、幾十隻羊,並熱情地向自己殺父仇人的使者微笑揮手告別。

  這意味著,一個比努爾哈赤更為可怕的敵人出現了。

  懂得暴力的人,是強壯的,懂得克制暴力的人,才是強大的。

  在下次戰爭到來之前,必須和平,這就是皇太極的真實想法。

  袁崇煥也並非善類,對於這次談判,他在給皇帝的報告中,做出了充分的解釋:

  「奴死之耗,與奴子情形,我已備得,尚復何求?」

  這句話的意思是,努爾哈赤的死訊,他兒子的情況,我都知道了,還有什麼要求呢?

  談來談去,就談出了這麼個玩意。

  談判還是繼續,到第二年(天啟七年)正月,皇太極又派人來了。

  可這人明顯不上道,談判書上還附了一篇文章——當年他爹寫的七大恨。

  但你要說皇太極有多恨,似乎也說不上,因為,就在七大恨後面,他還列上了談判的條件,比如金銀財寶,比如土地等等。

  也就是想多要點東西嘛,辛苦。

  袁崇煥是很幽默的,他在回信中,很有耐心地逐條批駁了努爾哈赤的著作,同時表示,拒絕你的一切要求。這意思是,雖然你爸憋屈死了,我表示同情,但談歸談,死人我也不買賬。

  過了一月,皇太極又來信了,這哥們明顯是玩上癮了,他竟把袁崇煥批駁七大恨的理由,又逐條批駁了一次,當然正事他也沒忘了談,這次他的胃口小了點,要的東西也減了半。

  文字遊戲玩玩是可以的,但具體工作還要干,在這一點上,皇太極同志的表現相當不錯,就在給袁崇煥送信的同時,他發動了新的進攻,目標是朝鮮。

  天啟七年(1627)正月初八,阿敏出兵朝鮮,朝軍的表現相當穩定,依然是一如以往地不經打,一個月後平壤就失陷了,再過一個月,朝鮮國王就簽了結盟書,表示願意服從後金。

  朝鮮失陷,明朝是不高興的,但不高興也沒辦法,今天不同往日了,家裡比較困難,實在沒法拉兄弟一把,失陷,就失陷了吧。

  一邊談判,一邊幹這種事,實在太過分了,所以在來往的文書中,袁崇煥憤怒地譴責了對方的行徑,痛斥皇太極沒有談判的誠意。

  話這麼說,袁崇煥也沒閒著,他也很忙,忙著砌磚頭。 自打寧遠之戰結束後,他就開始修牆了,打壞的重砌,沒壞的加固,他還把幾萬民工直接拉到錦州,搶工期抓進度,短短幾個月,錦州再度成為堅城。

  此外,他還重新佔領了之前放棄的大凌河、前屯、中後所、中右所,修築堡壘,全面恢復關寧防線。

  光修牆是不夠的,為把皇太極徹底噁心死,他大量召集農民,只要來人就分地,一文錢都不要,白送,開始大規模屯田,積累軍糧。

  一邊談判,一邊幹這種事,實在太過分了,所以在來往的文書中,皇太極憤怒地譴責了對方的行徑,痛斥袁崇煥沒有談判的誠意。

  到了天啟七年(1627)五月,老頭子的身後事辦完了,朝鮮打下來了,錦州修起來了,防線都恢復了,屯田差不多了,雙方都滿意了。

  打吧。

  天啟七年(1627)五月六日,皇太極率六萬大軍,自瀋陽出發,進攻錦州,「寧錦大戰」就此揭開序幕。

  此時出戰,並非皇太極的本意,老頭子才掛了幾個月,遺產分割、追悼會剛剛搞完,朝鮮又打了仗,實在不是進攻的好時候,但沒辦法,不打不行——家裡鬧災荒了。

  天啟七年,遼東受了天災,袁崇煥和皇太極都遭了災,緊缺糧食。

  為解決糧食問題,袁崇煥決定,去關內調糧,補充軍需。

  為解決糧食問題,皇太極決定,去關內搶糧,補充軍需。

  沒辦法,吃不上飯啊,又沒處調糧食,眼看著要鬧事,與其鬧騰我不如鬧你們,索性就帶他們去搶吧。

  對於皇太極的這個打算,袁崇煥是有思想準備的,所以他擦亮了大炮,備齊了炮彈,靜靜等待著後金搶糧隊到來。

  寧遠之戰後,袁崇煥順風順水,官也升了,權也大了,聲勢如日中天,威信很高,屬下十分服氣。

  不服氣的人也是有的,比如滿桂。

  其實滿桂和袁崇煥的關係是不錯的,他之所以不服氣,是因為另一個人——趙率教。

  在寧遠之戰時,趙率教駐守前屯,打得最激烈的時候,滿桂感覺要撐不住了,就派人給趙率教傳令,讓他趕緊派人增援。

  可趙率教不去。

  因為你吃不消,我也吃不消,一共這麼多人,你的兵比我還多,誰增援誰?

  所以不去。

  當時情況危急,滿桂倒也沒有計較,仗打完了,想起這茬了,回頭要跟趙率教算帳。

  於是袁崇煥出場了,現在他是遼東巡撫,遇到這種事情,自然是要和稀泥的。

  可他沒有想到,這把稀泥非但沒有和成,還把自己給和進去了。

  因為滿桂根本不買賬,非但不肯了事,還把袁崇煥拉下了水,說他拉偏架。

  原因在於,寧遠之戰前,滿桂是寧遠總兵,袁崇煥,是寧前道。

  滿桂的級別比袁崇煥高,但根據以文制武慣例,袁崇煥的地位要略高於滿桂。

  戰後,滿桂升到了右都督,袁崇煥升到兵部侍郎兼遼東巡撫,按級別,袁崇煥依然不如滿桂,但論地位,他依然比滿桂高。

  這就相當麻煩了,要知道,滿桂光打仗就打了二三十年,他砍人頭攢錢(一個五十兩)的時候,袁舉人還在考進士,且他級別一直比袁崇煥高,現在又是一品武官,你個三品文官,我服從管理就不錯了,瞎攪和什麼?

  外加他又是蒙古人,為人比較直爽,毫不虛偽,說打,操傢伙就上,至於袁崇煥,他本人曾自我介紹過:「你道本部院是個書生,本部院卻是個將首!」

  於是來來往往,火花四射,袁崇煥隨即表示,滿桂才堪大用,希望朝廷加以重用(隨你怎麼用,不要在這兒用)。

  滿桂氣得不行,又幹不過袁崇煥(巡撫有實權),就告到了袁崇煥的上司,新任遼東督師王之臣那裡。

  王之臣也是文官,所以也和稀泥,表示滿桂也是個人才,你們都消停吧,都在關外為國效力。

  按說和稀泥也就行了,但王督師似乎不甘寂寞,順道還訓袁崇煥幾句,於是袁大人也火了,當即上書表示自己很累,要退休(乞休)。

  王督師頓時火冒三丈,也上了奏疏,說自己要引退(引避)。

  問題鬧大了,朝廷親自出馬,使出了殺手鐧——還是和稀泥。

  但朝廷畢竟是朝廷,這把稀泥的質量十分之高。

  先是下了封文書,給兩人上了堂歷史課,說此前經撫不和(指熊廷弼和王化貞),丟掉很多地方,你們要吸取教訓,不要再鬧了。

  然後表示,你們兩個都是人才,都不要走,但為防你們兩個在一起會互相死磕,特劃定範圍,王之臣管關內,袁崇煥管關外,有功一起賞,有黑鍋也一起背,舒坦了吧!

  命令下來後,袁崇煥和王之臣都相當識趣,當即做出反應,表示願意留任,並且同意滿桂留任,繼續共同工作。

  不久之後,袁崇煥任命滿桂鎮守山海關,風波就此平息——至少他自己這樣認為。

  然而這件小事,最終也影響了他的命運。

  但不管有什麼後遺症,至少在當時,形勢是很好的,一片大好,滿桂守山海關,袁崇煥守寧遠、錦州,所有的堡壘都已修復完畢,所有的城牆都已加固,彈藥充足,糧草齊備,剩下的只有一件事——張開懷抱等你。

  五月十一日,皇太極一頭紮進了懷抱。

  他的六萬大軍分為三路,中路由他親率,左路指揮莽古爾泰,右路指揮代善、阿敏,於同日在錦州城下會師,完成合圍。

  消息傳到寧遠城的時候,袁崇煥慌張了。他雖然做好了準備,預料到了進攻,卻沒有料到,會來得這麼快。

  趙率教的策略錦州城的守將是趙率教。

  袁崇煥尚且沒有準備,趙率教就不用說了,看城下黑壓壓一片,實在有點心虛,思考片刻後,他鎮定下來,派兩個人爬出城牆(不能開門),去找皇太極談判。

  這兩個人的到來把皇太極徹底搞迷糊了,老子兵都到城下了,你要麼就打,要麼投降,談什麼判?

  但願意談判,也不是壞事,他隨即寫了封回信,希望趙率教早日出城投降,奔向光明。

  使者拿著書信回去了,皇太極就此開始了等待,下午沒信,晚上沒信,到了第二天,還是沒信。

  於是他向城頭瞭望,看到明軍在搶修防禦工事。 這場戰役中,趙率教是比較無辜的,其實他壓根就不是錦州守將,只不過是恰好呆在那裡,等守將到任,就該走人了,沒想到皇太極來得太突然,沒來得及走,被圍在錦州了。四下一打量,官最大的也就是自己了,無可奈何,錦州守將趙率教就此出場。

  但細一分析,問題來了,遼東兵力總共有十多萬,山海關有五萬人,寧遠有四萬人,錦州只有一兩萬,兵力不足且不說,連出門求援的人都還沒到寧遠,怎麼能開打呢?

  所以他決定,派人出城談判,跟皇太極玩太極。

  皇太極果然名不副實,對太極一竅不通,白等了一天,到五月十三日,想明白了,攻城。

  六萬後金軍集結完畢,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軍旗招展,人山人海,等待著皇太極的指令。

  皇太極沉默片刻,終於下達了指令:停止進攻。

  皇太極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好漢,好漢是不吃眼前虧的。

  面對著城頭黑洞洞的大炮,他決定,暫不進攻——談判。

  他主動派出使者,要求城內守軍投降,第一次沒人理他,第二次也沒人理,到第三批使者的時候,趙率教估計是煩得不行,就站到城頭,對準下面一聲大吼:

  「要打就打,光說不頂用!(可攻不可說也)」

  皇太極知道,忽悠是不行了,只能硬拚,後金軍隨即蜂擁而上,攻擊城池。

  但寧遠戰役的後遺症實在太過嚴重,後金軍看見大炮就眼暈,沒敢玩命,沖了幾次就退了,任上級罵遍三代親屬,就是不動。

  皇太極急了,於是他坐了下來,寫了一封勸降信,派人送到城門口,被射死了,又寫一封,再讓人去送,沒人送。

  無奈之下,他派人把這封勸降信射進了城裡,毫無回音。

  傻子都明白,你壓根就攻不下來,你攻不下來,我幹嘛投降?

  但皇太極似乎不明白這個道理,第二天,他又派了幾批使者到錦州城談判,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了回應,守軍說,你要談判,使者是不算數的,必須派使臣來,才算正規。

  皇太極欣喜若狂,連忙選了兩個人,準備進城談判。

  可是這兩位仁兄走到門口,原本說好開門的,偏偏不開,向上喊話,又沒人答應,總而言之無人理會,只好打轉回家。

  皇太極很憤怒,因為他被人涮了,但問題是,涮了他,他也沒辦法。

  皇太極度過了失望的一天,而即將到來的第二天,卻會讓他絕望。

  清晨,正當皇太極準備動員軍隊攻城的時候,城內的使者來了,不但來了,還解釋了昨天沒開門的原因:不是我們不熱情,實在天色太晚,不方便開門,您多見諒,今天白天再派人來,我們一定接待。

  皇太極很高興,又派出了使臣,可是到了城下,明軍依然不給開門。

  這批使臣還比較負責,賴在城下就不走了,於是過了一會,趙率教又出來喊了一嗓子:

  「你們退兵吧,我大明給賞錢!(自有賞)」

  就在皇太極被弄得幾乎精神失常,氣急敗壞的時候,城內突然又派出了使者,表示談可以,但不能到城裡,願意到皇太極的大營去談判。

  差點被整瘋的皇太極接待了使者,並且寫下了一封十分有趣的書信。

  這封書信並不是勸降信,而是挑戰信,他在信中表示,你們龜縮在城裡,不是好漢,有種就出來打,你們出一千人,我這裡只出十個人,誰打贏了,誰就算勝。你要是敢,咱們就打,要是不敢,就獻出城內的所有財物,我就退兵。

  所謂一千人打不過十個人,比如一千個手無寸鐵的傻子打不過十個拿機槍的特種兵,一千個平民打不過十個超人,都是很可能的。

  在這點上,皇太極體現出遊牧民族的狡猾,聯繫到他爹喜歡玩陰的,這個提議的真正目的,不過是引明軍出戰。

  但書信送入城後,卻遲遲沒有反應,連平時出來吼一嗓子的趙率教也沒有蹤影,無人搭理。

  究其原因,還是招數太低級,這種擺明從三國演義上抄來的所謂激將法(三國演義是後金將領的標準兵書,人手一本),只有在三國演義上才能用。

  皇太極崩潰了,要麼就打,要麼就談,要談又不給開門,送信你又不回,你他娘到底想怎麼樣?

  其實趙率教是有苦衷的,他本不想耍皇太極玩,可是無奈,誰讓你來這麼早,搞得老子也走不掉,投降又說不過去,只好等援兵了,可是空等實在不太像話,閒來無事談談判,當作消遣僅此而已。

  正月十六日,消遣結束,因為就在這一天,援兵到達錦州。

  得到錦州被圍的消息後,袁崇煥十分焦急,他隨即調派兵力,由滿桂率領,前往錦州會戰。援軍的數量很少,只有一萬人。

  六年前,在遼陽戰役中,守將袁應泰以五萬明軍,列隊城外,與數量少於自己的後金軍決戰,結果一塌糊塗,連自己都搭了進去。

  六年後,滿桂帶一萬人,去錦州打六萬後金軍。

  他毫無畏懼,因為他所率領的,是遼東最為精銳的部隊——關寧鐵騎。

  經過幾年不懈的努力,這支由遼人為主的騎兵訓練有素,並配備精良的多管火器,作戰極為勇猛,具有極強的衝擊力,成為明末最強悍的武裝力量。

  在滿桂帶領下,關寧鐵騎日夜兼程,於十六日抵達塔山附近的笊籬山。

  按照戰前的部署,援軍應趕到錦州附近,判明形勢發動突襲,擊破包圍。

  然而這個構想被無情地打破了,因為就在那天,一位後金將領正在笊籬山巡視——莽古爾泰。

  這次偶遇完全打亂了雙方的計畫,片刻驚訝後,滿桂率先發動衝鋒。

  後金軍毫無提防,前鋒被擊潰,莽古爾泰雖說很憨厚,打仗還算湊合,很快反應過來,倚仗人多,發動了反擊,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不打了。

  因為大家都很忙,莽古爾泰來巡視,差不多也該回去了,滿桂來解圍,但按目前形勢,自己沒被圍進去就算不錯,所以在短暫接觸後,雙方撤退,各回各家。

  幾乎就在滿桂受挫的同一時刻,袁崇煥使出了新的招數。

  他寫好了一封信,並派人秘密送往錦州城,交給趙率教。

  然而不幸的是,這封信被後金軍半路截獲,並送到了皇太極的手中。

  信的內容,讓皇太亟亟為震驚:

  「錦州被圍,但我已調集水師援軍以及山海關、宣府等地軍隊,全部至寧遠集結,蒙古援軍也即將到來,合計七萬餘人,耐心等待,必可裡應外合,擊破包圍。」

  至此,皇太極終於知道了袁崇煥的戰略,確切地說,是詭計。

  錦州被圍,援軍就這麼多,所以只能忽悠,但遼東總共就這麼多人,大家心知肚明,所以忽悠必須從外地著手,什麼宣府兵、蒙古兵等等,你說多少就多少,在這點上,袁崇煥幹得相當好,因為皇太極信了。

  五月十七日,他更改了部署。

  三分之一的後金軍撤除包圍,在外城駐防,因為據「可靠情報」,來自全國四面八方(蒙古、宣府等)的援軍,過幾天就到。

  六萬人都沒戲,剩下這四萬就可以休息了,在明軍的大炮面前,後金軍除了屍體,沒有任何收穫。

  第二天,皇太極再次停止了進攻。

  他又寫了封信,用箭射入錦州,再次勸降。

  對於他的這一舉動,我也無語,明知不可能的事,還要幾次三番去做,且樂此不疲,到底什麼心態,實在難以理解。

  估計城內的趙率教也被他搞煩了,原本還出來罵幾嗓子,現在也不動彈了,連忽悠都懶得忽悠他。

  五月十九日,皇太極確信,自己上當了。

  很明顯,除了三天前和莽古爾泰交戰的那撥人外,再也沒有任何援兵。

  但問題是,錦州還是攻不下來,即使皇太極寫信寫到手軟,射箭射到眼花,還是攻不下來。

  這樣的失敗是不能被接受的,所以皇太極決定,改變計畫,攻擊第二目標。

  但在此之前,他打算再試一次。

  五月二十日,後金軍發動了最後的猛攻。

  在這幾天裡,日程是大致相同的,進攻,大炮,點火,轟隆,死人,撤走,抬屍體,火化,再進攻,再大炮,再點火,再轟隆,再死人,以此類推。

  五月二十五日,皇太極再也無法忍受,使出最後的殺手鐧——撤退。

  但他的撤退相當有特點,因為他撤退的方向,不是向後,而是向前。

  他決定越過錦州,前往寧遠,因為寧遠,就是他的第二攻擊目標。

  經過審慎的思考,皇太極正確地認識到,自己面對的,是一條嚴密的防線,錦州不過是這條防線上的一點。

  所有的防線,都有核心,要徹底攻破它,必須找到這個核心——寧遠。

  只要攻破寧遠,就能徹底切斷錦州與關內的聯繫,明軍將永遠地失去遼東皇太極決定孤注一擲,派遣少量兵力監視錦州,率大隊人馬直撲寧遠,他堅信,自己將在那裡迎來輝煌的勝利。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04
第7部:大結局 第二章 寧遠,決戰

  五月二十八日,皇太極抵達寧遠。

  一年前,他的父親在這裡倒下,現在,他將在這裡再次站立起來——反正他自己是這麼想的。

  當他靠近寧遠城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幕奇特的場景。

  按照慣例,進攻是這樣開始的,明軍守在城頭,架設大炮,後金軍架好營帳,準備雲梯、弓箭,然後開始攻城。

  但這一次,他看到的,是整齊的明軍——站在城外總兵孫祖壽率軍,駐守西門,滿桂、祖大壽率軍,駐守西門,其餘兵力駐守南、北方向。寧遠守軍共三萬五千餘人,位列城外,準備迎戰。

  現在的袁崇煥,是一個很有自信的人,他相信,憑藉自己的實力,可以擊敗縱橫天下的後金騎兵,不用龜縮城內,不用固守城池,擊敗他們,就在他們的面前,用他們自己的方式!

  皇太極的神經被徹底搞亂了,這個陣勢已經超越了他的理解能力,於是他下達命令,暫停進攻,等等看看先。

  看了半天,他明白了——這是挑釁,隨即發出了怒吼:

  「當年皇考太祖(努爾哈赤)攻擊寧遠,沒有攻克,今天我打錦州,又沒攻克,現在敵人在外佈陣,如果還不能勝,我國威何存?!」

  皇太極認為,不打太沒面子,必須且一定要打,但有人認為,不能打。

  所謂有人,是指大貝勒代善、二貝勒阿敏、三貝勒莽古爾泰。換句話說,四大貝勒裡,三個都不同意。

  雖說皇太極是拍板的,但畢竟是少數派,雙方陷入僵持。

  於是皇太極說,你們都回去吧,我再考慮考慮。

  三個人撤了,然而沒過多久,他們就聽見了進攻的號角。

  對這三位大哥級人物,皇太極還是給面子的:至少把他們忽悠走了再動手。

  一向只敢躲在城裡打炮的明軍,竟然站出來單干,實在太囂張了,他再也無法遏制自己的憤怒,率全軍發動了總攻。

  很多時候,憤怒者往往是弱者。

  三位貝勒毫無提防,事已至此,只能跟著沖了。

  但當他們衝到城邊時,才終於發現,明軍敢來單干,是有原因的。

  皇太極發動進攻,是打過算盤的,騎兵作戰,明軍不是後金軍的對手,放棄拿手的大炮,偏要打馬戰,不佔這個便宜實在不好意思。

  袁崇煥之所以擺這個陣勢,是因為他認定,關寧鐵騎的戰鬥力,足以與後金騎兵抗衡,但更重要的是,他也沒說不用大炮。

  皇太極認為,當雙方騎兵交戰時,城頭的大炮是無法發射的,因為那樣可能誤傷自己的軍隊。

  袁崇煥知道這一點,但他認為,大炮是可以發射的,具體使用方法是,雙方騎兵展開廝殺時,用大炮轟後金的後繼部隊。

  換句話說,就是引誘皇太極的騎兵進攻,等上鉤的人差不多了,就用大炮攻擊他們的後隊,截斷增援,始終保持人多打人少。

  在大炮的轟鳴聲中,滿桂率領騎兵,向蜂擁前來的後金軍發動了衝鋒。

  一直以來,在後金軍的眼裡,明軍騎兵很好欺負,一打就散,一散就跑,一跑就死,很明顯,眼前的這幫對手也是如此。

  但自第一次交鋒開始時起,自信就變成了絕望。

  首先,這幫人使用的不是馬刀,而是鐵製大棒,掄起來呼呼作響,撞上就皮開肉綻,更可怕的是,這種大棒還能發射火器,打著打著冷不丁就開槍,實在太過缺德。

  而且這幫人的精神狀態明顯不正常,跟打了雞血似的,一點不害怕,且戰鬥力極強,見人就往死裡打,身中數箭數刀,依然死戰不退。

  在這群恐怖的對手面前,戰無不勝的後金軍,終於體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經歷——崩潰。

  當後金軍如潮水般湧來的時候,滿桂知道,勝利的時刻到了。

  關寧鐵騎是一群不太正常的人,他們和以往的明軍騎兵不同,不但是因為他們經過長期訓練,且裝備先進武器三眼火銃(即當槍打,又當棒使),更為重要的原因在於,他們是既得利益者。

  根據袁崇煥的原則「以遼人守遼土」,關寧鐵騎的主要成員都是遼東人,因為根據以往長期實踐,外地人到遼東打仗,一般都沒什麼積極性,愛打不打,反正丟了就丟了,正好回老家。

  而對於關寧鐵騎來說,他們已經無家可歸,這裡就是他們唯一的家。

  但最終決定他們拚命精神的,是袁崇煥的第二條原則:「以遼土養遼人」。

  和當年的李成梁一樣,袁崇煥很明白,要人賣命,就要給人好處,在這一點上,他毫不含糊,只要打仗就給軍餉,此外還分地,打回來的地都能分,反正是搶來的,也沒誰去管,愛怎麼分怎麼分,更有甚者,據說每次打仗,搶回來的戰利品,他都敢分,沒給朝廷報帳。

  這麼一算就明白了,拚死打仗,往光明了說,是保衛家園,保衛大明江山,往黑了說,打仗有工資拿,有土地分,還能分戰利品。

  國仇家恨外加工資外快,要不拚命,實在沒有天理。

  因此每次打仗的時候,關寧鐵騎都格外激動,所謂保家衛國,對他們而言,絕不是一個空洞的口號,因為踩在腳底下那塊土,沒準就是他自己的家和地(地契為證)。

  所以這場戰鬥的結局也就不難預料了,關寧鐵騎如同瘋子一般衝入後金騎兵隊,大砍大殺,時不時還射兩槍,威懾力極大,後金軍損失慘重,只能收縮等待後續部隊。

  而與此同時,城頭的大炮開始怒吼,伴隨著後金軍後隊的慘叫聲,宣告著殘酷的事實:他們的攻擊已經失敗。

  皇太極並沒有氣餒,死人嘛,很正常的事情,死光拉倒,把城攻下來就行。

  在他的指揮下,後金軍略加整頓,向寧遠城發起更猛烈的進攻。

  戰鬥持續到中午,在關寧鐵騎的強大衝擊力下,後金軍損失極大,卻依然沒有退卻。

  然而就在此時,皇太極得知了一個讓他震驚的消息。

  錦州出事了自五月十二日進攻開始,就一直呆在城裡不露頭的趙率教終於出現了,他沒有出來喊話,而是帶著一群人,衝進了錦州城邊的後金大營,一陣亂砍亂殺之後,又沖了出來,回到了城中。

  這招實在太狠,城下的後金軍做夢都想不到,城裡這幫人竟然還敢衝出來,以致於人家砍完、殺完、跑完了,看著眼前的屍體,還以為是在做夢。

  當趙率教看見城下的後金軍繞開錦州,前往寧遠那一刻起,他就知道,戰役的結局已經注定。

  寧遠的騎兵和大炮,將徹底打碎皇太極的夢想,這是毫無疑問的,而對城下的這些留守人員,是可以趁機打幾下的,當然,要等他們的主力走遠點。

  這次進攻導致後金軍傷亡近五百人,更重要的是,它讓皇太極認識到,錦州不是安全的後方,那個死不出頭的趙率教可能隨時出頭,將自己置於死地。

  他打算放棄了,但按照以往的習慣,臨走前,他還要再試一把。

  後金軍對寧遠發動了最猛烈也是最後一次進攻,憑藉著堅強的意志,儘管未能攻破關寧鐵騎,部分後金軍依然衝到了寧遠城邊。

  然後,他們看到了一道溝,很深的溝。

  挖這條溝的,是袁崇煥手下的一支特殊部隊——車營。

  車營,是為應對後金的騎兵衝擊組建的戰鬥團體,由步兵和戰車組成,作戰時推出戰車,挖掘戰壕,阻擋騎兵衝擊,並使用火槍和弓箭反擊,攻擊說不上,防守是沒問題的。

  沒戲了,畢竟馬不是坦克,開不過去,在被趕過來的關寧鐵騎一頓猛打後,後金軍徹底放棄,退出了戰鬥。

  五月二十九日,皇太極離開寧遠,向錦州撤退。

  寧遠之戰,明軍方面,出城迎戰的滿桂身中數箭(沒死),他和將領尤世威的坐騎也被射死。

  但在後金方面,死得就不只是馬了,其傷亡極為慘重,貝勒濟爾哈朗重傷,大貝勒代善的兩個兒子薩哈廉和瓦克達重傷,將領覺羅拜山、備御巴希戰死,僅僅一天,後金損失高達四千餘人。

  皇太極走了,他原本以為能超越他的父親,攻克這座不起眼的城市,然而事實是,上一次,他爹還在牆上刨了幾個洞,這一次,他連城牆都沒摸著。

  回去吧,皇太極同志,寧遠是無法攻克的,回家消停幾年再來。

  偏不消停皇太極並不較真,但這次例外,因為他剛剛上任,面子實在是丟大了,沒點業績,將來如何服眾呢?

  所以在回家的路上,他又有了一個想法,攻擊錦州。

  這是一個將大敗變成慘敗的想法。

  五月三十日,皇太極到達錦州,再次合圍。

  他整肅隊伍派出騎兵,擊鼓、鳴號,吶喊示威,可就是不打。

  非但不打,他還把大營設在離城五里外的地方。五里,是明軍大炮的最遠射程。

  就這樣,白天派人去城邊吼,晚上躲在營帳發抖,一連五天,天天如此。

  六月四日,皇太極決定,發動進攻。

  進攻的重點是錦州南城,後金軍動用大量雲梯,冒死攻城。

  接下來的事情我不大想講了,因為皇太極是個很煩人的傢伙,啥新意都沒有,攻城的程序,從他爹開始,一直到他,這麼多年,都沒什麼長進,後金軍一批批上,一批批死,又一批批火化,毫無進展。

  趙率教這邊也差不多,他雖然進攻不大行,打防守還是不成問題的,守著城池,用大炮,看準人多的地方就轟,按照程序操作,十分輕鬆。

  而且趁著後金軍撤走的這幾天,趙率教還在城邊修了幾條壕溝,以保證後金軍在進攻時,能在這裡停上一會,為大炮提供固定的打擊地點。

  戰鬥繼續著,確切地說,不是戰鬥,而是屠殺。

  後金軍根本沒法靠近城牆,每到溝邊,就有定點爆破,不是被轟上天,就是被打下溝,屍橫遍野。不過客觀地講,趙率教挖這幾條溝也方便了後金軍,人打死就直接進了溝,管殺,也管埋。

  就這樣,高效率的定點爆破進行了半日,後金軍傷亡極大,按趙率教的報告,打死不下三千,打傷不計其數。

  明軍的傷亡人數不明,但很有可能是零,因為在整個戰鬥中,後金軍最遠才到壕溝(包括溝裡),以弓箭的射程,要打死城頭明軍,似乎可能性不大。

  打仗也是要計算成本的,這次戰役,皇太極帶上了全部家當,而他的全部家當,也就七萬多人,按一天損失三千人的打法,他還能打二十多天。

  這生意不能再做了。

  六月五日,皇太極撤軍,算是徹底撤了。

  第二天,他率軍路過大凌河城,此處空無一人,於是皇太極下令——拆了。

  洩憤需要,可以理解。

  戰役至此結束,五月十一日至六月五日,在長達二十餘天中,後金與大明在錦州、寧遠一線展開大戰,最終以後金慘敗告終,史稱「寧錦大捷」。

  在這場戰役中,後金軍傷亡極大,據保守估計,應該在一萬人左右,多名牛錄戰死,退回瀋陽。

  該結果充分說明,明朝只要自己不搗騰自己,後金是沒戲的。

  六月六日,就在皇太極撤退的第二天,袁崇煥向朝廷報捷:

  「十年來盡天下之兵,未嘗敢於奴戰,合馬交鋒,今始一刀一槍拚命,不知有夷之凶狠剽悍……諸軍憤恨此賊,一戰挫之。」

  天啟皇帝回應:

  「十年之積弱,今日一旦挫其狂峰!」

  皇帝很高興,大臣很高興,整個朝廷,包括魏忠賢在內,都很高興。

  現在是天啟七年(1627)六月,很明顯,形勢還是一片大好。

  天啟七年(1627)七月初一,兵部侍郎、遼東巡撫袁崇煥提出,身體有病,辭職。

  一般說來,辭職的原因只有一個:如果不辭職,會遇到比辭職更倒霉的事。

  袁崇煥的情況更複雜一點,首先是有人告他,且告得比較狠。

  寧錦大捷後幾天,御史李應薦上書,彈劾袁崇煥,說他在戰役中,不援助錦州,是作戰不積極的表現,還用了個專用名詞——「暮氣」。

  「暮氣」大致就是晚上的氣,跟沒氣也差不了多少,用這個詞損人,足見中華文化之博大精深。

  如果你覺得這個彈劾太扯淡,那說明你還沒見過世面,明代的言官,從沒有想不到,也沒有做不到,只有想不想做,啥理由都能找,啥人物都敢碰,相比以往的張居正、李如松等等,這只是小兒科。

  此外,不服氣應該也是他辭職的原因之一。

  寧錦大戰後,論功行賞,最大的功勞自然是魏忠賢,頭功,其次是監軍太監,再其次是太監(什麼都沒幹的),再再其次是閹黨大臣,如顧秉謙、崔呈秀等等等等。再再再其次,是魏忠賢的從孫(時年四歲,學齡前兒童),封侯爵。

  袁崇煥的獎勵是:升一級,賞銀三十兩。

  如果是個老實人,也就罷了,袁崇煥的性格,要讓他服氣,那是個夢想。

  而最重要,也最關鍵的原因在於,再幹下去,就沒意思了。

  說到底,要想幹出點成績,自己努力是不夠的,還得有人罩著,按此標準,袁崇煥只能算個體戶。 許多書上說,袁崇煥之所以離職,是因為他是東林黨,所以閹黨容不下他,把他趕走了。

  這個說法有部分不是胡扯,也就是說,有部分是胡扯,袁崇煥雖然職務不低,但在東林黨裡,實在是個不起眼的角色,也沒什麼影響力,既不是首犯,也不算從犯,你要明白,閹黨也是人,事情也多,也沒功夫見人就滅,像袁崇煥這類人物,睜隻眼閉隻眼就過了。

  但幹不下去也是實情,袁崇煥的檔案實在太黑,比如,他中進士時,錄取他的人是韓曠(東林黨大學士),提拔他的人是侯恂(東林黨御史),培養他的人是孫承宗(模範東林黨),如此背景,沒抓起來就算是奇蹟了,雖說他本人比較乖巧,但要魏公公買他的帳,也不太現實。

  基於以上原因,他提出辭職,基於同樣原因,他的辭職被批准。

  死了上萬人,折騰幾十天,連塊磚頭都沒挖到的皇太極永遠不會想到,袁崇煥就這麼失敗了,敗在一個連大字都不識的人妖手裡。

  妖風魏忠賢已經是名副其實的人妖了,不是人,而是妖。

  解決東林黨了,沒有敵人了,就開始四處鬧騰刮妖風了。

  最先刮出來的,是那個婦孺皆知的稱號——九千歲,但事實上,這只是個簡稱,全稱是「九千九百歲爺爺」。

  閹黨的貴孫們盡力了,由於天生缺少部件和職位的稀缺性,魏人妖當不上萬歲,所以只能九千九百了,用數學的角度講,應該算極限接近。

  除稱號外,魏公公絲毫不放鬆對自己的要求,還有個很牛的官銜,就不列出來了,因為我算了一下,總計兩百多字,全部寫出來比較累。

  光有稱號和官銜是不夠的,人也得實在點,吃穿住行,還得買房子。

  簡單點說,除了不穿龍袍,魏公公的待遇和皇帝基本是一樣的,至於房子,魏公公也不怎麼挑,只是比較執著——看中了就要。

  而且他還有個不好的習慣:只要,不怎麼買。

  比如參政米萬鐘,在北京郊區有套房子(園林別墅),魏忠賢看中了,象徵性地出了個價,要買,米萬鍾不賣。

  魏忠賢同意了,他免了米萬鐘的官職,直接佔了他的房子,一分錢都沒花。

  在強買強賣這個問題上,魏忠賢是講究平等的,無論平民百姓還是皇親國戚,全都一視同仁。如某位權貴有座大院子,魏忠賢想要,人家沒給,魏忠賢隨即編了個罪名,把他繞了進去,還打了幾十棍。

  除了自己住的地方外,魏忠賢也沒忘了家鄉,他的老家河北肅寧,一向很窮,以出太監聞名,現在終於也露了臉。為了讓肅寧人民時刻感受到魏公公的光輝,他專門撥款(朝廷出),重新整修了肅寧城,一個小縣城,挖了幾條護城河,還修了三十座敵樓,城樓十二棟,大炮就安了上百門,實在有夠誇張。

  問題在於,魏公公不忘家鄉,卻忘了老鄉,肅寧的窮光蛋們還是窮光蛋,除了隔三差五被拉去砌牆,生活質量沒啥改善。

  肅寧是個縣城,且戰略地位極其不重要,修得跟碉堡似的,這麼窮的地方,請人來搶人家都未必來,搞得南來北往的強盜們哭笑不得搞笑的是,十幾年後,後金軍入侵河北,經過這裡,本來沒打算搶肅寧,但這城牆修得實在太好,忍不住好奇心,就攻了一下,想打進去看看裡面有多少錢,而更搞笑的是,肅寧太過堅固,任他們死攻活攻,竟然沒能夠攻進去(進了白進)。

  這件事告訴我們,一個人,即使是魏公公這樣的人,如果下定決心要做點事,也是可以做成的。

  吃喝不愁了,有房子了,光宗耀祖了,官位稱號都有了,還缺嗎?

  還缺。

  自古以來,人類追求的東西不外乎以下幾種:金錢、權力、地位,這些魏忠賢全都有了。

  但最重要的那件東西,他並沒有得到。

  那是無數帝王將相夢寐以求,卻終究夢斷的奢望——入聖。

  成為聖賢,成為像老子、孔子、孟子一樣的人,為萬民景仰,為青史稱頌!

  問題是,魏公公不識字,也寫不出《論語》、《道德經》之類的玩意,現在還鎮得住,再過個幾十年就沒轍了。

  為保證長治久安,數百年如一日地當聖人,魏忠賢幹了這樣幾件事:

  第一件是修書,雖然他不識字,但他的龜孫還是比較在行的,經過仔細鑽研,一本專著隨即出版發行,名為《三朝要典》。

  這是一本很有趣的書,在這本書裡,講了三個故事。

  第一個故事叫梃擊,講述瘋子張差誤闖宮廷,被王之采誘供,以達到東林黨不可告人的目的。

  第二個故事叫紅丸,說的是明光宗體弱多病,服用營養品「紅丸」,後因體弱死去,無辜的醫生李可灼被誣陷。

  第三個故事移宮,是最讓人氣憤的,一群以楊漣為首的東林黨人惡霸,趁皇帝死去,闖入宮中,欺負弱小,趕走了善良的寡婦李選侍。

  為弘揚正義,澄清事實,特作本書,由於瞎編時間短,作者水平有限,有錯漏之處,敬請指正。

  從這本書裡,我看到了憤怒,很多人的憤怒,浙黨、楚黨、方從哲,以及所有政治鬥爭的失敗者,還有那個拉住轎子,被楊漣喝斥的小人物李進忠。

  為圓滿完成對東林黨人的總清算,除此書外,魏忠賢還弄出了一份別出心裁的名單——東林點將錄。

  幾年前,為了抓住伊拉克的頭頭們,美軍特製了一副撲克牌,把人都印在上面,抓人之餘還能打牌,創意備受稱讚。

  但和幾百年前的魏公公比起來,美軍就差的太遠了,他的敵人們統統按照水滸傳一百單八將歸類編印成冊,每個人都有對應外號,讀來琅琅上口,而且按牌數算,美軍只有一副撲克,只能打鬥地主,魏公公能做兩副打拖拉機。

  這份東林點將錄的內容相當精彩,排第一的托塔天王,是南京戶部尚書李三才,第二男主角及時雨宋江,由大學士葉向高扮演。

  戲中其餘主角,以排名為序,不分姓氏筆畫:

  玉麒麟盧俊義——吏部尚書趙南星飾演入雲龍公孫勝——左都御史高攀龍飾演智多星吳用——左諭德繆昌期飾演鑑於以下一百餘人中沒有路人甲、宋兵乙之流,全部有名有姓有外號有官職,篇幅太長,故省略。

  值得一提的是,在之前鬥爭中給魏人妖留下深刻印象的楊漣和左光斗,都得到了重要的角色,其中楊漣扮演的,是大刀關勝,而左光斗,是豹子頭林沖。

  當然了,創意並不是魏公公首創的,靈感爆發的撰寫者是王紹徽,時任吏部尚書,這位王尚書並非等閒之輩,據說他雖然惟命是從,毫無道德,人品低劣,但相當女性化,長相柔美,還特別喜歡給人起外號,所以江湖上的朋友給他也取了個響亮的外號——王媳婦。

  王媳婦向來尊重長輩,特別是對魏公公,他知道自己的公公不識字,寫得太複雜看不懂,但水滸還是聽過的,所以想了這麼個招。

  魏公公很高興,因為他終於看到了一本自己能夠看懂的書,興奮之餘,他跑去找皇帝,展示這個文化成果。

  可是當皇帝拿到這份東林點將錄的時候,卻問出了一個足以讓魏公公跳河的問題:

  「什麼是水滸?」

  魏公公熱淚盈眶了,他終於遇到了知音:在這世上,要找到一個文化比他還低的人,是太不容易了。

  本著掃除文盲的決心和責任,魏文盲對朱文盲詳細解說了水滸的意義和內容。

  皇帝滿意了,他翻開首頁,看到了托塔天王李三才,隨即問了第二個讓魏公公崩潰的問題:

  「誰是托塔天王?」

  如此朋友實在難尋,有生以來,魏公公第一次有機會展示自己的學問,他馬上將自己聽來的托塔天王晁蓋的故事和盤托出,從生平、入行當強盜、智取生辰綱,梁山結義等等,娓娓道來然而他還沒有講完,皇帝大人就用一聲大喝打斷了他:

  「好!托塔天王,有勇有謀!」

  講壞話竟然講出這個效果,那一刻,魏忠賢覺得自己的人生非常失敗。

  他閉上了嘴,收回了這本書,再沒有提過,至於他回去後有沒有找王媳婦算帳,就不知道了。

  除著書立言外,魏公公成為聖賢的另一個標誌,是修祠堂。

  所謂祠堂,是用來祭奠祖先的,換句話說,供在裡面的都是死人,而魏公公是唯一一個供在裡面,卻又活著的人。

  修祠這個事,是浙江巡撫潘汝楨先弄出來的,為表尊重,他把魏公公的祠堂修在西湖邊上,住在他旁邊的也是位名人——岳飛(岳廟)。

  這個由頭一出來,就不得了了,全國各地只要有點錢的,就修祠堂,據說袁崇煥同志也幹過這活。

  為顯示對魏公公的尊重,祠堂選址還專挑黃金地段,比如鳳陽的祠堂,就修在朱元璋祖宗皇陵的旁邊。南京的祠堂,竟然修在了朱元璋的墳頭,重八兄在天有靈,知道一個死太監竟敢跟自己搶地盤,說不定會把棺材啃穿。

  但最猛的還是江西,江西巡撫楊邦憲要修祠堂,唯恐地段不好,竟然把朱聖賢(朱熹)的祠堂給砸了,然後在遺址上重建,以表明不破不立的決心。

  書寫完了,祠堂修了,魏人妖當聖人的日子不遠了,各種妖魔鬼怪就跳出來了。

  最能鬧騰的,是國子監監生陸萬齡,他公然提出,要在國子監裡給魏忠賢修祠堂,他還說,當年孔子寫了春秋,現在魏公公寫了三朝要典,孔子是聖賢,所以魏公公也應該是聖賢。

  無恥的人讀過書後,往往會變得更加無恥。

  由於這個人的噁心程度超越了人類的極限,搞得跟魏忠賢關係不錯的一位國子監司業(副校長)也受不了了,表示無法忍受,辭職走人。

  面對如此光輝的榮譽,魏忠賢的內心沒有一絲不安,他很高興,也希望大家都高興。

  但這實在有點難,因為他並不是聖賢,而是死太監,是無惡不作、無恥至極的死太監。要想普天同慶,萬民敬仰,只能到夢裡忽悠自己了。

  捧他的人越多,罵他的人也就越多,朝廷不給罵,就在民間罵,傳到魏公公耳朵裡,魏公公很不高興。

  可是國家這麼大,人這麼多,背後罵你兩句,你能如何?

  魏公公說,我能。

  他自信的來源,就是特務。

  作為東廠提督太監,魏忠賢對陰人一向很有心得,在他的領導下,東廠特務遍佈全國,四下刺探。

  比如在江西,有一個人到書店買書,看到《三朝要典》,就拿起來看,覺得不爽,就說了兩句。

  結果旁邊一人突然爆起,跑過來揪住他,說自己是特務,要把他抓走,好在那人地頭熟,找朋友說了幾句話,又送了點錢,總算沒出事。

  這個故事雖然悲劇開頭,好歹喜劇結尾,下一個故事既不是悲劇,也不是喜劇,而是恐怖電影。

  這個故事是我十多年前讀古書時看到的,一直到今天,都沒能忘記。

  故事發生在一個深夜,四周無人,四個人在密室(或是地下室)

  交談,大家興致很高,邊喝邊談,慢慢地,有一個人喝多了。

  酒壯膽,這位膽大的仁兄就開始罵魏忠賢,越罵越起勁,然而奇怪的是,旁邊的三個人竟然沉默了,一言不發,在密室裡,靜靜地聽著他開罵。

  突然,門被人踢破了,幾個人在夜色中衝了進來,把那位罵人的兄弟抓走,卻沒有為難那三個旁聽者(請注意這句話)。

  這意味著,在那天夜裡,這幾人的門外,有人在耐心地傾聽著裡面的聲音。

  他們不但聽清了屋內的談話,還分清了每個發言的人,以及他說話的內容。

  這倒沒什麼,當年朱重八也幹過這種事。

  但最為可怕的是,這幾個人,只是小人物,不是大臣,不是權貴,只是小人物。

  深夜裡,趴在不知名的小人物家門口,認真仔細地聽著每一句話,隨時準備破門而入。

  周厲王的時候,但凡說他壞話的,都要被幹掉,所以人們在路上遇到,只能使個眼色,不敢說話,時人稱為暴政。

  然而魏公公說,在家說我壞話,就以為我不知道嗎,幼稚。

  周厲王實行政策後沒幾年,百姓漸漸不滿,沒過幾年,他就被趕到山裡去了。

  魏公公搞了幾年,什麼事都沒有。

  嚴嵩在的時候,嚴黨不可一世,也拿徐階沒辦法,張居正在的時候,內有馮保,外有爪牙,依然有言官跟他搗亂,魏公公當政時期,這個世界很清淨。

  因為他搞定了所有人,包括皇帝在內。

  除了皇帝,他可以幹掉任何人。

  包括皇帝的兒子和老婆。

  事實上,他也搞到了皇帝的頭上。 對於天啟皇帝,魏忠賢是很有好感的,這人文化比他還低,幹活比他還懶,業務比他還差,如此難得的廢柴,哪裡去找?

  所以魏忠賢認定,在自己的這塊自留地上,只能有這根廢柴,任何敢於長出來的野草,都必須被連根剷除。

  所謂野草,就是皇帝的兒子。

  天啟皇帝雖然素質差點,但生兒子還是有兩把刷子的,到天啟六年,他已經先後生了三個兒子。

  一個都沒有活下來。

  天啟三年十月,皇后生下一子,早產,夭折。

  十餘天后,慧妃生下第二子,母子平安,皇帝大喜,大赦天下,九個月後,夭折。

  天啟五年十月,容妃生子,八個月後,夭折我相信,明代坐月子的水平就算比不上今天,也差不到哪去,搞出這麼個百分百死亡率,要歸功於魏忠賢同志的艱苦努力。

  比如第一個皇子,由於是皇后生的,大肚子時直接下手似乎有點麻煩,但要等她生下來,估計更麻煩,經過反覆思考後,魏忠賢使用了一個獨特的方法,除掉這個孩子。

  我確信,該方法的專利不屬於魏忠賢(多半是客氏),因為只有女人,才能想出如此專業,如此匪夷所思的解決方案。

  按某些史料的說法,事情是這樣的,皇后腰痛,要找人治,魏公公隨即體貼地推薦了一個人幫她按摩,這個人在按摩時使用了一種奇特的手法,傷了胎兒,並直接導致皇后早產,是名副其實的無痛「人」流。

  如此殺人不見血之神功,實在讓人歎為觀止,如果這一招數流傳下來,無數藥廠、醫院估計就要關門大吉了。

  這件事情雖然流得相當利索,但傳得相當快,沒過多久,宮廷內外都知道了,以至於楊漣在寫那封魏忠賢二十四大罪時,把這條也列進去。

  但皇帝不知道,估計就算知道,也不信。

  此後,皇帝大人的兩個兒子,雖然平安出生,但幾個月後就都去見列祖列宗了。

  可惜,關於這兩起死亡事件,沒有證據顯示跟魏公公有關,充其量只是嫌疑犯,問題在於,他是唯一的嫌疑犯,所以只能委屈他,反正他身上的爛帳多了去了,也不在乎這一件。

  除了皇帝的兒子外,皇帝的老婆也沒能保住。

  比如裕妃,原本很受皇帝寵信,但由於懷了孕,魏忠賢決定整整她,聯合客氏,把她發配到冷宮。

  更惡劣的是,他還調走了裕妃身邊的宮女,讓她單獨在宮裡進行生存訓練,連水都沒給,最後終於飢渴而死。

  此外,慧妃、容妃、甚至皇后,只要是皇帝寵信的,能生兒子的,全部都挨過整。

  魏忠賢的努力,最終換來了勝利的成果:登基六年的天啟皇帝,雖然竭盡全力,身心健康,依然毫無收穫。

  魏忠賢的動機很簡單,他並不想當皇帝,只是害怕生出了太子,長大後比他爹聰明,不受自己控制,就不好混了。

  這個算盤沒有打錯,畢竟皇帝大人才二十二歲,還有很多時間,再享個十幾年的福,讓他生兒子也不遲。

  更何況從大臣到太監,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即使新皇帝即位,也是自己說了算,世間已沒有敵人了。

  天啟六年(1626),情況大抵如此。

  但事實上,這兩個假設都是錯誤的,首先,皇帝大人今年確實只有二十二歲,不過歷史記載,他臨終時,也只有二十三歲。

  其次,魏公公是有敵人的,和以往不同的是,這個敵人雖不起眼,卻將置他於死地。

  我知道,所有的場景,荒唐的,奇異的,不可理解的,都在上天的眼裡,六年前,他送來了一個女人,把魏忠賢送上了至高無上的寶座,創造了傳奇。

  現在,他決定終結這個傳奇,把那個當年的無賴打回原形,而承擔這個任務的,也是一個女人。

  這個女人叫做張嫣。

  就在六年前,當客氏和魏忠賢打得火熱,太監事業蒸蒸日上的時候,十五歲的張嫣進入了皇宮。

  作為河南選送的后妃人選,她受到了皇帝的召見。

  面試結果十分之好,張嫣年級很小,卻很漂亮,皇帝很喜歡,並記下了她的名字。

  而當客氏見到她時,卻感受到了一種極致的驚恐,她的直覺告訴她,她所苦心經營的一切,都將毀在這個女孩的手上。

  於是她去向皇帝哭訴,執意反對,要把這個小女孩送回去。

  一貫對他言聽計從的皇帝,第一次違背了奶媽的意願,無論客氏哭天搶地,置若罔聞。

  非但如此,十幾天後,他竟然把這個女孩封了皇后,史稱懿安皇后。

  客氏是個相當精明的人,她認為,這個女孩太過漂亮,會影響她在皇帝心中的地位,但是她錯了。

  這個女孩不但漂亮,而且精明,她不但搶走了皇帝的寵信,還將奪走她所有的一切。

  雖然張皇后才十五,但她的心智年齡應該是五十多,自打入宮起,就開始跟客氏干仗,且絲毫無懼,時常還把魏公公拉進宮來罵幾句,完全不把魏大人當外人,九千歲恨得咬牙切齒,也沒辦法。

  到天啟三年(1623),張皇后懷孕了,客氏無計可施,讓人按摩時做了人工流產。

  這件事情讓客氏高興了很久,然而她想不到的是,短暫的得意換來的,將是永遠的毀滅。

  在失去孩子的那一天,張皇后發誓,客氏和魏忠賢將為此付出慘重的代價。

  雙方矛盾開始激化,由一本書開始。

  此後不久的一天,皇帝來到了張皇后的寢宮,發現他正在看書,於是發問:

  「你在看什麼書?」

  「趙高傳。」

  皇后這樣回答。

  皇帝沒有說話,他雖然不知道托塔天王,卻知道趙高。

  很快,魏忠賢就知道了這件事,他十分憤怒,決定反擊。

  第二天,皇帝在宮裡閒逛的時候,意外發現了幾個素未謀面的生人,大驚失色,立刻召集侍衛,經過搜查,這些人的身上都帶有武器。

  此事非同小可,相關嫌疑人立即被送往東廠,進行嚴密審查。

  這是魏忠賢的詭計,他在宮中埋伏士兵,偽裝成刺客,故意被皇帝發現,而這些刺客必定會被送到東廠審問,在東廠裡,刺客們一定會坦白從寬,說出指使人,想坑誰,就坑誰。

  魏忠賢想坑的人,叫做張國紀——張皇后的父親。

  這是一條相當毒辣的計策,泰山也好,岳父也罷,扯上這個罪名,上火星也跑不掉。

  然而就在他準備實施這個計畫時,一個人出面阻止了他。

  這個人表示,即使死,他也絕不同意這種誣陷行為。

  不過這位仁兄並不是什麼善人,他就是魏忠賢的忠實走狗,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

  他只用一句話,就說服了魏忠賢:

  「皇上凡事都不怎麼管,但對兄弟老婆是很好的,你要是告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就沒命了!」

  魏忠賢到底是老江湖,立刻打消主意,為了信息安全,他幹掉了那幾個被他安排扮演刺客的兄弟。

  皇后是干不倒了,那就一心一意跟著皇帝混吧。

  可是皇帝已經混不下去了。

  天啟七年(1627)八月,天啟皇帝病危。

  病危,自然不是勤於政務,估計是做木匠太過操勞,也算是倒在了工作崗位上。

  魏忠賢很傷心,真的很傷心,他很明白,如果皇帝大人就此掛掉,以後就難辦了。

  拜自己所賜,皇帝的幾個兒子都被幹掉了,所以垂簾聽政、欺負小孩之類的把戲沒法玩了,而唯一的皇位繼承者,將是天啟皇帝的弟弟。

  明光宗雖然只當了一個月皇帝,但生兒子的能力卻相當了得,足足有七個。

  不過很可惜,七個兒子活到現在的,只剩兩個,一個是天啟皇帝朱由校。

  而另一個,是信王朱由檢,當時十七歲,他後來的稱呼,叫做崇禎。

  對於朱由檢,魏忠賢並不瞭解,但他明白,十七歲的人,如果不是天啟這樣的極品,要想控制,難度是很大的。

  廢柴難得,所以當務之急,必須保住皇帝的命。

  他隨即公告天下,為皇帝尋找名醫偏方,兵部尚書霍維華不負眾望,僅用了幾天,就找到了一個藥方。

  他說,用此藥方,有起死回生之效。

  出於好奇,我找到了這個藥方。

  藥名:仙方靈露飲,配方如下:

  優良小米少許,加入木筒蒸煮,木筒底部鏤空,安放金瓶一個,邊煮邊加水,煮好的米汁流入銀瓶,煮到一定時間,換新米再煮,直到銀瓶滿了為止。

  銀瓶中的液體,就是靈露,據說有長壽之功效。

  事實證明,靈露確實是有效果的,天啟皇帝服用後,感覺很好,連吃幾天後,卻又不吃了——病情加重,吃不下去。

  其實對此藥物,我也有所瞭解,按以上配方及製作方法,該靈露還有個更為通俗的稱呼——米湯。

  用米湯,去搶救一個生命垂危,即將歇菜的人,這充分反映了魏公公大無畏的人道主義精神。

  真是蠢到家了。

  皇帝大人喝下了米湯,然後依然頭都不回地朝黃泉路上一路狂奔,拉都拉不住。

  痛定思痛,魏忠賢決定放棄自己的醫學事業,轉向專業行當——陰謀。

  當皇帝將死未死之時,他找到了第一號心腹崔呈秀,問他,大事可行否?

  狡猾透頂的崔呈秀自然知道是什麼大事,於是他立刻做出了反應——沉默。

  魏忠賢再問,崔呈秀再沉默,直到魏大人生氣了,他才發了句話:

  我怕有人鬧事。

  直到現在,魏忠賢才明白,自己收進來的,都是些膽小怕死的貨,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了。

  他找到客氏,經過仔細商議,決定從宮外找幾個孕婦進宮當宮女,等皇帝走人,就搞個狸貓換太子,說是皇帝的遺腹子,反正宮裡的事是他說了算,他說是,就是,不是也是。

  為萬無一失,他還找到了張皇后,託人告訴她,我找好了孕婦,等到那個誰死了,就生下來直接當你的兒子,接著做皇帝,你掛個名就能當太后,不用受累。

  這是文明的說法,流氓的講法自然也有,比如宮裡的事我管,你要不聽話,皇帝死後怎麼樣就不好說了。

  皇后回答:如聽從你的話,必死,不聽你的話,也必死,同樣是死,還不如不聽,死後可以見祖宗在天之靈!

  說完,她就跑去找皇帝,報告此事。

  按常理,這種事情,只要讓皇帝知道了,是必定完蛋的。

  然而當皇后見到奄奄一息的皇帝,對他說出這件事時,皇帝陛下卻只說了三個字:我知道。

  魏忠賢並不怕皇后打小報告,在發出威脅之前,他就已經找到了皇帝,本著對社稷人民負責的態度,準備給皇后貢獻一個兒子,以保證後繼有人。

  皇帝非常高興。

  這很正常,皇帝大人智商本不好使,加上病得稀里糊塗,腦袋也就只剩一團漿糊了。

  所以魏忠賢相信,自己的目的一定能夠實現。

  但他終究還是犯了一個錯誤,和當年東林黨人一樣的錯誤:低估女人。

  今天的張皇后,就是當年的客氏,且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不但有心眼,而且很有耐心,經過和皇帝長達幾個時辰的長談,他終於讓這個人相信,傳位給弟弟,才是最好的選擇。

  很快,住在信王府裡的朱由檢得到消息,皇帝要召見他。

  在當時的朝廷裡,朱由檢這個名字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

  朱由檢,生於萬曆三十八年,自打出生以來,一直悄無聲息,什麼梃擊、紅丸、移宮、三黨、東林黨、六君子,統統沒有關係。

  他一直很低調,從不發表意見,當然,也沒人徵求他的意見。

  但他是個明白人,至少他明白,此時此刻召他覲見,是個什麼意思。

  就快斷氣的皇帝哥哥沒有絲毫客套,一見面就拉住了弟弟的手,說了這樣一句話:

  「來,吾弟當為堯舜。」

  堯舜是什麼人,大家應該知道。

  朱由檢驚呆了,像這種事,多少要開個會,大家探討探討,現在一點思想準備都沒有,突然收這麼大份禮,怎麼好意思呢?

  而且他一貫知道,自己的這位哥哥比較遲鈍,沒準是魏忠賢設的圈套,所以,他隨即做出了答覆「臣死罪!」

  意思是,我不敢答應。

  這一天,是天啟七年(1627)八月十一日。

  皇帝已經撐不了多久,他決心,把自己的皇位傳給眼前的這個人,但這一切,眼前的人並不知道,他只知道,這可能是個圈套,非常危險,絕不能答應。

  兩個人陷入了沉默。

  在這關鍵時刻,一個人從屏風後面站了出來,打破了僵局,並粉碎了魏忠賢的夢想。

  張皇后對跪在地上的朱由檢說,事情緊急,不可推辭。

  朱由檢頓時明白,這件事情是靠譜的,他馬上答應了。

  八月二十二日,足足玩了七年的木匠朱由校駕崩,年二十三。

  就在那一天,得知噩耗的魏忠賢沒有發喪,他立即封鎖了消息。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4:05
第7部:大結局 第三章 疑惑

  魏忠賢的意圖很明顯,在徹底控制政局前,絕不能出現下一個繼任者。

  但就在那天,他見到了匆匆闖進宮的英國公張維迎:

  「你進宮幹什麼?」

  「皇上駕崩了,你不知道?」

  「誰告訴你的?」

  「皇后。」

  魏忠賢確信,女人是不能得罪的。

  皇帝剛剛駕崩,皇后就發佈了遺詔,召集英國公張維迎入宮。

  在朝廷裡,唯一不怕魏忠賢的,也只有張維迎了,這位仁兄是世襲公爵,無數人來了又走了,他還在那裡。

  張維迎接到的第一個使命,就是迎接信王即位。

  事已至此,魏忠賢明白,沒法再海選了,十七歲的朱由檢,好歹就是他了。

  他隨即見風使舵,派出親信太監前去迎接。

  朱由檢終於進宮了,戰戰兢兢地進來了。

  按照以往程序,要先讀遺詔,然後是勸進三次。

  所謂勸進,就是如果繼任者不願意當皇帝,必須勸他當。

  之所以勸進三次,是因為繼任者必須不願當皇帝,必須勸三次,才當。

  雖然這種禮儀相當無聊,但上千年流傳下來,也就圖個樂吧。

  和無數先輩一樣,朱由檢苦苦推辭了三次,才勉為其難地答應做皇帝。

  接受了群臣的朝拜後,張皇后走到他的面前,在他的耳邊,對他說出了誠摯的話語:

  「不要吃宮裡的東西(勿食宮中食)!」

  這就是新皇帝上任後,聽到的第一句祝詞。

  他會意地點了點頭。

  事實上,張皇后有點杞人憂天,因為皇帝大人早有準備:他是有備而來的,照某些史料的說法,他登基的時候,隨身帶著乾糧(大餅),就藏在袖子裡。

  天啟七年(1627)八月二十四日,朱由檢舉行登基大典,正式即位。

  在登基前,他收到了一份文書,上面有四個擬好的年號,供他選擇:

  明代每個皇帝,只有一個年號,就好比開店,得取個好名字,才好往下干,所以選擇時,必須謙虛謹慎。

  第一個年號是興福,朱由檢說不好。第二個是咸嘉,朱由檢也說不好,第三個是乾聖,朱由檢還說不好。

  最後一個是崇禎。

  朱由檢說,就這個吧。

  自1368 年第一任老闆朱元璋開店以來,明朝這家公司已經開了二百五十九年,換過十幾個店名,而崇禎,將是它最後的名字。

  和以往許多皇帝一樣,入宮後的第一個夜晚,崇禎沒有睡著,他點著蠟燭,坐了整整一夜,不是因為興奮,而是恐懼,極度的恐懼。

  因為他很清楚,在這座宮裡,所有的人都是魏忠賢的爪牙,他隨時都可能被人幹掉。

  每個經過他身邊的人,都可能是謀殺者,他不認識任何人,也不瞭解任何人,在空曠而陰森的宮殿裡,沒有任何地方是安全的。

  於是那天夜裡,他坐在燭火旁,想出了一個辦法,度過這驚險的一夜。

  他攔住了一個經過的太監,對他說:

  「你等一等。」

  太監停住了,崇禎順手取走了對方腰間的劍,說道:

  「好劍,讓我看看。」

  但他並沒有看,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並當即宣佈,獎賞這名太監。

  太監很高興,也很納悶,然後,他聽到了一個讓他更納悶的命令:

  「召集所有的侍衛和太監,到這裡來!」

  當所有人來到宮中的時候,他們看到了豐盛的酒菜,並被告知,為犒勞他們的辛苦,今天晚上就呆在這裡,皇帝請吃飯。

  人多的地方總是安全的。

  第一天度過了,然後是第二天、第三天,崇禎靜靜地等待著,他知道,魏忠賢絕不會放過他。

  但事實上,魏忠賢不想殺掉崇禎,他只想控制這個人。

  而要控制他,就必須掌握他的弱點。所謂不怕你清正廉潔,就怕你沒有愛好,魏忠賢相信,崇禎是人,只要是人,就有弱點。

  幾天後,他給皇帝送上了一份厚禮。

  這份禮物是四個女人,確切地說,是四個漂亮的女人。

  男人的弱點,往往是女人,這就是魏忠賢的心得。

  這個理論是比較準確的,但對皇帝,就要打折扣了,畢竟皇帝大人君臨天下,要什麼女人都行,送給他還未必肯要。

  對此,魏忠賢相當醒目,所以他在送進女人的同時,還附送了副產品——迷魂香。

  所謂迷魂香,是香料的一種,據說男人接觸迷魂香後,會性慾大增,看老母牛都是雙眼皮,就此而言,魏公公是很體貼消費者的,管送還管銷。

  但他萬萬想不到,這套近乎完美的營銷策略,卻毫無市場效果,據內線報告,崇禎壓根就沒動過那幾個女人。

  因為四名女子入宮的那一天,崇禎對她們進行了仔細的搜查,找到了那顆隱藏在腰帶裡的藥丸。 在許多的史書中,崇禎皇帝應該是這麼個形象:很勤奮,很努力,就是人比較傻,死干死干往死了干,干死也白干。

  這是一種為達到不可告人目的,用心險惡的說法,真正的崇禎,是這樣的人:敏感、鎮定、冷靜、聰明絕頂。

  其實魏忠賢對崇禎的印象很好,天啟執政時,崇禎對他就很客氣,見面就喊「廠公」(東廠),稱兄道弟,相當激動,魏忠賢覺得,這個人相當夠意思。

  經過長期觀察,魏忠賢發現,崇禎是不拘小節的人,衣冠不整,不見人,不拉幫結派,完全搞不清狀況。

  這樣的一個人,似乎沒什麼可擔心的。

  然而魏忠賢並不這樣看。

  幾十年混社會的經驗告訴他,越是低調的敵人,就越危險。

  為證實自己的猜想,他決定使用一個方法。

  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一,魏忠賢突然上書,提出自己年老體弱,希望辭去東廠提督的職務,回家養老。

  皇帝已死,靠山沒了,主動辭職,這樣的機會,真正的敵人是不會放過的。

  就在當天,他得到了回覆。

  崇禎親自召見了他,並告訴了他一個秘密。

  他對魏忠賢說,天啟皇帝在臨死前,曾對自己交代遺言:

  要想江山穩固,長治久安,必須信任兩個人,一個是張皇后,另一個,就是魏忠賢。

  崇禎說,這句話,他從來不曾忘記過,所以,魏公公的辭呈,我絕不接受。

  魏忠賢非常感動,他沒有想到,崇禎竟然如此坦誠,如此和善,如此靠譜。

  就在那天,魏忠賢打消了圖謀不軌的念頭,既然這是一個聽招呼的人,就沒有必要撕破臉。

  崇禎沒有撒謊,天啟確實對他說過那句話,他也確實沒有忘記,只是每當他想起這句話時,都禁不住冷笑。

  天啟認為,崇禎是他的弟弟,一個聽話的弟弟,而崇禎認為,天啟是他的哥哥,一個白痴的哥哥。

  雖然只比天啟小六歲,但從個性到智商,崇禎都要高出一截,魏忠賢是什麼東西,他是很清楚的。

  而他對魏公公的情感,也是很明確的——幹掉這個死人妖,把他千刀萬剮,掘墳刨屍!

  每當看到這個不知羞恥的太監耀武揚威,魚肉天下的時候,他就會產生極度的厭惡感,沒有治國的能力,沒有艱辛的努力,卻佔據了權位,以及無上的榮耀。

  一切應該恢復正常了。

  他不過是皇帝的一條狗,有皇帝罩著,誰也動不了他。

  現在皇帝換人了,沒人再管這條狗,卻依然動不了他。

  因為這條狗,已經變成了狼。

  崇禎很精明,他知道眼前的這個敵人有多麼強大。

  除自己外,他搞定了朝廷裡所有的人,從大臣到侍衛,都是他的爪牙,身邊沒有盟友,沒有親信,沒有人可以信任,他將獨自面對狼群。

  如果冒然動手,被撕成碎片的,只有自己。

  所以要對付這個人,必須有點耐心,不用著急,遊戲才剛剛開始。

  目標,最合適的對象魏忠賢開始相信,崇禎是他的新朋友。

  於是,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三,另一個人提出了辭呈。

  這個人是魏忠賢的老搭檔客氏。

  她不能不辭職,因為她的工作是奶媽。

  這份工作相當辛苦,從萬曆年間開始,歷經三朝,從天啟出生一直到結婚、生子,她都是奶媽。

  現在喂奶的對象死了,想當奶媽也沒轍了。

  當然,她不想走,但做做樣子總是要的,更何況魏姘頭已經探過路了,崇禎是不會同意辭職的。

  一天後,她得到了答覆——同意。

  這一招徹底打亂了魏忠賢的神經,既然不同意我辭職,為什麼同意客氏呢?

  崇禎的理由很無辜,她是先皇的奶媽,現在先皇死了,我也用不著,應該回去了吧,其實我也不好意思,前任剛死就去趕人,但這是她提出來的,我也沒辦法啊。

  於是在宮裡混了二十多年的客大媽終於走到了終點,她穿著喪服,離開了皇宮,走的時候還燒掉了一些東西:包括天啟皇帝小時候的胎發、手腳指甲等,以示留念。

  魏忠賢身邊最得力的助手走了,這引起了他極大的恐慌,他開始懷疑,崇禎是一隻披著羊皮的狼,正逐漸將自己推入深淵。

  還不晚,現在還有反擊的機會。

  但皇帝畢竟是皇帝,能不翻臉就不要翻臉,所以動手之前,必須證實這個判斷。

  第二天(九月初四),司禮監掌印太監王體乾提出辭職。

  這是一道精心設計的題目。

  客氏被趕走,還可能是誤會,畢竟她沒有理由留下來,又是自己提出來的。而王體乾是魏忠賢的死黨,對於這點,魏忠賢知道,崇禎也知道。換句話說,如果崇禎同意,魏忠賢將徹底瞭解對方的真實意圖。

  那時,他將毫不猶豫地採取行動。

  一天後,他得到了回覆——拒絕。

  崇禎當即婉拒了王體乾的辭職申請,表示朝廷重臣,不能夠隨意退休。

  魏忠賢終於再次放心了,很明顯,皇帝並不打算動手。

  這一天是天啟七年(1627)九月初七。

  兩個月後,是十一月初七,地點,北直隸河間府阜城縣那天深夜,在那間陰森的小屋裡,魏忠賢獨自躺在床上,在寒風中回想著過去,是的,致命的錯誤,就是這個判斷。

  王體乾沒有退休,事實上,這對王太監而言,並非一件好事。

  而剛舒坦下來的魏公公卻驚奇地發現,事情發展變得越發撲朔迷離,九月十五日,皇帝突然下發旨意獎賞太監,而這些太監,大都是閹黨成員。

  他還沒來得及高興,就在第二天,又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都察院副都御史楊所修上疏彈劾。

  楊所修彈劾的並不是魏忠賢,而是四個人,分別是兵部尚書崔呈秀,太僕寺少卿陳殷,巡撫朱童蒙,工部尚書李養德。

  這四個人的唯一共同點是,都是閹黨,都是骨幹,都很無恥。

  雖然四個人貪污受賄,無惡不作,把柄滿街都是,楊所修卻分毫沒有提及,事實上,他彈劾的理由相當特別——不孝。

  經楊所修考證,這四個人的父母都去世了,但都未回家守孝,全部「奪情」了,不合孝道。

  這是一個很合理的理由,當年的張居正就被這件事搞得半死不活,拿出來整這四號小魚小蝦,很有意思。

  魏忠賢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因為這四個人都是他的心腹,特別是崔呈秀,是他的頭號死黨,很明顯,矛頭是對著他來的。

  讓人難以理解的是,自從楊漣、左光斗死後,朝廷就沒人敢罵閹黨,楊所修跟自己並無過節,現在突然跳出來,必定有人主使。

  而敢於主使者,只有一個人選——皇帝。

  然而接下來的事情,卻讓魏忠賢陷入了更深的疑惑,一天後,皇帝做出了批覆,痛斥楊所修,說他是「率性輕詆」,意思是隨便亂罵人,經過仔細觀察,魏忠賢發現,楊所修上疏很可能並非皇帝指使,而從皇帝的表現來看,似乎事前也不知道,總之,這只是個偶發事件但當事人還是比較機靈的,彈劾當天,崔呈秀等人就提出了辭職,表示自己確實違反規定,崇禎安慰一番後,同意幾人回家,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堅決留下了一個人——崔呈秀。

  事情解決了,幾天後,另一個人卻讓這件事變得更為詭異。

  九月二十四日,國子監副校長朱三俊突然發難,彈劾自己的學生,國子監監生陸萬齡。

  這位陸萬齡,之前曾介紹過,是國子監的知名人物,什麼在國子監裡建生祠,魏忠賢應該與孔子並列之類的屁話,都是他說的,連校長都被他氣走了。

  被彈劾並不是怪事,奇怪的是,彈劾剛送上去,就批了,皇帝命令,立即逮捕審問。

  魏忠賢得到消息極為驚恐,畢竟陸萬齡算是他的粉絲,但他到底是老江湖,當即進宮,對皇帝表示,陸萬齡是個敗類,應該依法處理。

  皇帝對魏忠賢的態度非常滿意,誇獎了他兩句,表示此事到此為止。

  處理完此事後,魏忠賢拖著一身的疲憊回到了家,但他並不知道,這只是個開頭。

  第二天(九月二十五日),他又得知了另一個消息——一個好消息。

  他的鐵桿,江西巡撫楊邦憲向皇帝上書,誇獎魏忠賢,並且殷切期望,能為魏公公再修座祠堂。

  魏忠賢都快崩潰了,這是什麼時候,老子都快完蛋了,這幫孫子還在拍馬屁,他立即向皇帝上書,說修生祠是不對的,自己是反對的,希望一律停止。

  皇帝的態度出乎意料,崇禎表示,如果沒修的,就不修了,但已經批准的,不修也不好,還是接著修吧,沒事。

  魏忠賢並不幼稚,他很清楚,這不過是皇帝的權宜之計,故作姿態而已。

  但接下來皇帝的一系列行動,卻讓他開始懷疑自己的看法。

  幾天後,崇禎下令,賜給魏忠賢的侄子魏良卿免死鐵券。

  免死鐵券這件東西,之前我是介紹過的,用法很簡單,不管犯了多大的罪,統統地免死,但有一點我忘了講,有一種罪狀,這張鐵券是不能免的——謀逆。

  沒等魏忠賢上門感謝,崇禎又下令了,從九月底一直下令到十月初,半個多月裡,封賞了無數人,不是陞官,就是封蔭職(給兒子的),受賞者全部都是閹黨,從魏忠賢到崔呈秀,連已經死掉的老閹黨魏廣微都沒放過,人死了就追認,升到太師職務才罷手。

  魏忠賢終於放棄了最後的警惕,他確信,崇禎是一個好人。 經過一個多月的考察,魏忠賢判定,崇禎不喜歡自己,也無法控制,但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只要自己老老實實不礙事,不擋路,崇禎沒必要跟自己玩命。

  這個推理比較合理,卻不正確,如魏忠賢之前所料,崇禎是有弱點的,他確實有一樣十分渴求的東西,不是女人,而是權力。

  要獲得至高無上的權力,成為君臨天下的皇帝,必須除掉魏忠賢。

  青蛙遇到熱水,會很快地跳出去,所以煮熟它的最好方法,是用溫水。

  楊所修的彈劾,以及國子監副校長的彈劾,並不是他安排的,在他的劇本裡,只有封賞、安慰,和時有時無的壓力。他的目的是製造迷霧,徹底混亂敵人的神經。

  經過一個多月的你來我往,緊張局勢終於緩和下來,至少看上去如此。

  在這片寂靜中,崇禎準備著進攻。

  幾天後,寂靜被打破了,打破它的人不是崇禎。

  吏科給事中陳爾翼突然上疏,大罵楊所修,公然為崔呈秀辯護,而且還上綱上線,說這是東林餘黨干的,希望皇帝嚴查。

  和楊所修的那封上疏一樣,此時上疏者,必定有幕後黑手的指使。

  和上次一樣,敢於主使者,只有一個人選——魏忠賢。

  也和上次一樣,真正的主使者,並不是魏忠賢。

  楊所修上疏攻擊的時候,崇禎很驚訝,陳爾翼上疏反擊的時候,魏忠賢也很驚訝,因為他事先並不知道。

  作為一個政治新手,崇禎表現出了極強的政治天賦,幾十年的老江湖魏公公被他耍得團團轉,但他並不知道,在這場遊戲中,被耍的人,還包括他自己。

  看上去事情是這樣的:楊所修在崇禎的指使下,借攻擊崔呈秀來彈劾魏忠賢,而陳爾翼受魏忠賢的指派,為崔呈秀辯護髮動反擊。

  然而事情的真相,遠比想像中複雜得多:

  楊所修和陳爾翼上疏開戰,確實是有幕後黑手的,但既不是魏忠賢,也不是崇禎。

  楊所修的指使者,叫陳爾翼,而陳爾翼的指使者,叫楊所修。

  如果你不明白,我們可以從頭解釋一下這個複雜的圈套:

  詭計是這樣開始的,有一天,右副都御史楊所修經過對時局的分析,做出了一個肯定的判斷:崇禎必定會除掉閹黨。

  看透了崇禎的偽裝後,他決定早做打算。順便說一句,他並不是東林黨,而是閹黨,但並非骨幹。

  為及早解脫自己,他找到了當年的同事,吏科給事中陳爾翼。

  兩人商議的結果是,由楊所修出面,彈劾崔呈秀。

  這是條極端狡詐的計謀,是人類智商極致的體現:

  彈劾崔呈秀,可以給崇禎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認定自己不是閹黨,即使將來秋後算帳,也絕輪不到自己頭上。

  但既然認定崇禎要除掉閹黨,要提前立功,為什麼不乾脆彈劾魏忠賢呢?

  原因很簡單,如果崇禎未必能幹得過魏忠賢,到時回頭清算,自己也跑不了,而且魏忠賢畢竟是閹黨首領,如果首領倒掉,就會全部清盤,徹查閹黨,必定會搞到自己頭上。

  崔呈秀是閹黨的重要人物,攻擊他,可以贏得崇禎的信任,也不會得罪魏忠賢,還能把閹黨以往的所有黑鍋都讓他背上,精彩,真精彩。

  為了大家,崔先生,你就背了吧。

  這個近乎完美的計畫,幾乎得到了一個近乎完美的結局。

  幾乎得到,就是沒有得到。

  因為計畫的進行過程中,出現了紕漏:他們忽略了一個人——崔呈秀。

  楊所修、陳爾翼千算萬算,卻算漏了崔呈秀本人,能成為閹黨的頭號人物,崔大人絕非善類,這把戲能騙過魏忠賢,卻騙不了崔呈秀。

  彈劾發生的當天,他就看穿了這個詭計,他意識到,大禍即將臨頭。

  但他只用了幾天時間,就十分從容地解決了這個問題。

  他派人找到了楊所修,大罵了對方一頓,最後說,如果你不盡快瞭解此事,就派人查你。

  大家同坐一條船,誰的屁股都不乾淨,敢玩陰的,大家就一起完蛋!

  這句話相當有效,楊所修當即表示,願意再次上疏,為崔呈秀辯解。

  問題是,他已經罵過了,再上疏辯護,實在有點婊子的感覺,所以,這個當婊子的任務,就交給了陳爾翼。

  問題是,原先把崔呈秀推出來,就是讓他背鍋的,現在把他拉出來,就必須填個人進去,楊所修不行,魏忠賢不行,崇禎更不行,實在很難辦。

  但陳爾翼不愧是老牌給事中,活人找不到,找到了死人。

  他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了所謂「東林餘孽」的身上,如此一來,楊所修是無知的,崔呈秀是無辜的,世界又和平了。

  倒騰來,又倒騰去,崔呈秀沒錯,楊所修沒錯,陳爾翼當然也沒錯,所有的錯誤,都是東林黨搞的,就這樣,球踢到了崇禎的身上。

  但最有水平的,還是崇禎,面對陳爾翼的奏疏,他只說了幾句話,就把球踢到天上:

  「大臣之間的問題,先帝(指天啟)已經搞清楚了,我剛上台(朕初御極),這些事情不太清楚,也不打算深究,你們不許多事!」

  結果非常圓滿,崔呈秀同志洗清了嫌疑,楊所修和陳爾翼雖說沒有收穫,也沒有損失,完美落幕。

  但事情的發展,卻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天啟七年(1627)十月十五日,雲南監察御史楊維垣上疏,彈劾崔呈秀貪權弄私,十惡不赦!

  在這封文書中,楊維垣表現出極強的正義感,他憤怒地質問閹黨,譴責了崔呈秀的惡行。

  楊維垣是閹黨。

  說起來大家的智商都不低,楊所修的創意不但屬於他,也屬於無數無恥的閹黨同仁們,反正幹了也沒損失,不干白不干,白干誰不干?

  形勢非常明顯,崔呈秀已經成為眾矢之的,對於立志搞掉閹黨的崇禎而言,這是最好的機會。

  但崇禎沒有動手。他不但沒有動手,還罵了楊維垣,說他輕率發言。

  事實上,他確實不打算動手,雖然他明知現在解決崔呈秀,不但輕而易舉,還能有效打擊閹黨,但他就是不動手。

  因為他的直覺告訴他,在楊維垣的這封奏疏背後,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

  很快,他的直覺得到了證實。

  幾天後,楊維垣再次上疏,彈劾崔呈秀。

  這是一個怪異的舉動,皇帝都發了話,依然豁出去硬幹,行動極其反常。

  而反常的原因,就在他的奏疏裡。

  在這封奏疏裡,他不但攻擊崔呈秀,還捧了一個人——魏忠賢。

  照他的說法,長期以來,崔呈秀沒給魏忠賢幫忙,淨添亂,是不折不扣的罪魁禍首。

  崇禎的判斷很正確,在楊維垣的背後,是魏忠賢的身影。

  從楊所修的事情中,魏忠賢得到了啟示:全身而退絕無可能,要想平安過關,必須給崇禎一個交代。

  所以他指使楊維垣上書,把責任推給崔呈秀,雖然一直以來,崔呈秀都幫了很多忙,還是他的乾兒子。

  沒辦法,關鍵時刻,老子自己都保不住,兒子你就算了吧。

  但崇禎是不會上當的,在這場殘酷的鬥爭中,目標只有一個,不需要俘虜,也不接受投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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