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明朝的那些事兒 作者:當年明月 (已完成)

 
tyler002 2008-9-25 15:1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8 120406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21
第5部:帝國飄搖 第四章 成熟

【天下,己任】

  嘉靖三十三年(1554),帶著一腔憤懣,三十歲張憤青回到了家,說句實話,他選擇這個時候回家,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因為此時朝廷正鬥得你死我活,楊繼盛拚死上書,嚴嵩大施淫威,徐階左右逢源,一片腥風血雨,按照張居正的那個性格,想不捲進去都難。

  不搞政治,又沒有其他娛樂方式,只好遊山玩水了,於是在那三年之中,張居正遊覽了許多名勝古蹟,從西子湖畔到武當之巔,處處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然而這一輪全國三年游不但沒有舒緩他的心情,卻使他發現了另一個問題。

  原來人生可以如同地獄一般。在看過了無數百姓沿街乞討,賣兒賣女,只求能夠多吃一頓,多活一天的慘象後,張居正發出了這樣的長嘆。

  從神童到秀才,再到舉人、進士、翰林,縱使有著這樣那樣的不快,但張居正的一生還是比較順利的,他不缺衣食,有學上,有官當。

  而直到他遊歷各地,親眼目睹之後,才明白了這樣幾個真理,比如:一個人如果沒有土地,就沒有收入,沒有收入就沒有食物,沒有食物,就會開始變賣家產,從家具、房子到老婆,孩子,到了賣無可賣,就會去扒樹皮,樹皮扒完了,就去吃觀音土,而觀音土無法消化,吃到最後,人就會死,死的時候肚子會脹得很高。

  同時他還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人不喜歡詩詞書畫,也沒有那麼多的憂傷哀愁,他們想要的只是一碗摻著沙子的米飯,對那些骨瘦如柴、眼凹深陷的飢民而言,一幅字畫是王羲之的還是懷素的,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張字畫紙夠不夠厚,方不方便消化。

  在看到那些倒斃在街頭,無人理會也無人收拾的屍體時,他有時也會想,這些人生前是不是也有過妻子、丈夫、孩子,是不是也曾有過一個歡笑的生活,一個幸福的家。

  就在張居正為此痛心疾首之時,一個冤家卻再次找上了門來。

  這個人就是遼王,說起來,這實在是個缺心眼的傢伙,聽說張居正回來了,竟然主動找來,只為了一個目的——玩。

  作為一個藩王,呆在荊州這麼個小地方,平時又不能走遠,只能搞點吃喝嫖賭,真是大大的沒趣,所以在他看來,張居正可謂是供消遣的最好人選。

  這位仁兄還很健忘,他似乎不記得眼前這個玩伴的祖父曾被自己活活害死,而張居正則成為了玩具,被叫到王府,陪這位公子哥每天飲酒做詩,強顏歡笑。

  在那些屈辱的日子裡,張居正默默忍受著這一切,與此同時,他又發現了這個世界的另一面:原來人生也可以如同天堂一般。

  比如這位遼王,含著金鑰匙出生,豐衣足食卻依然不知足,魚肉著屬地的百姓,想用就用,想拿就拿,他要做人,百姓就得做牲口,他要瀟灑地去活,百姓就要痛苦地去死。

  每當張居正結束應酬,離開豐盛的酒席,走出金碧輝煌的王府門口時,總能看到餓得奄奄一息的飢民和無家可歸只能睡大街的流浪者。

  原來天堂和地獄只有一牆之隔。

  這就是大明天下的真相,當無數的貧民受到壓榨,失去土地四處流浪的時候,高貴的大人們卻正思考著明天去何處遊玩,該作一首什麼樣的詩。

  這些在官員們看來並不稀奇的場景卻深深地打動了張居正,因為他和大多數官員不同,他還有良心。

  面對著那些乞求和無助的眼神,面對著路旁凍餓而死的屍骨,張居正再次確立了他的志向,一個最終堅持到底的志向——以天下為已任。

  所謂以天下為已任,通俗點說就是把別人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事情來辦。地球人都知道,卻似乎只有外星人辦得到。

  幾百年前,一位叫亞當斯密的人在自己的家中寫下了一本書,名叫《國富論》,在這本被譽為經濟學史上最為偉大的著作中,亞當同志為我們指出了這樣一個真理——人天生,並將永遠,是自私的動物。

  只要回家照照鏡子,你就會發現這個法則十分靠譜,試問有誰願意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去拚搏、奮鬥,付出自己的一切努力、心血乃至生命?順便說一句,沒準人家還不領你的情。

  不是個傻子,也是精神病。相信這就是大多數人的回答,但問題在於,這樣的人確實是存在的,他們甘願犧牲自己的一切,只是為了別人的利益。

  而這個特殊的群體,我們通常稱之為偉人,所以說偉人不是那麼容易干的。

  孔子應該算是眾多偉人中的一位,他的一生都致力於尋求真理,普及教育,當然,他並不是一個所謂「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他的言行自然也不是「心靈雞湯」或「勵志經典」,在我看來,他倒像是個「不可救藥的悲觀主義者」。

  他流浪數十年,周遊四方,目睹了最為殘酷的屠殺與破壞,但他依然選擇了傳道,把希望與知識傳遞給更多的人,這無疑是一個偉大的行為,而他這樣做的真正原因決不是樂觀,而是——悲憫。

  瞭解世界的黑暗與絕望,卻從不放棄,並以悲天憫人之心去關懷所有不幸的人。

  這才是偉人之所以成為偉人的真正原因,這才是人類最為崇高的道德與情感。

  張居正就是這樣一個偉人,他錦衣玉食,前途遠大,不會受凍,更不會挨餓,他可以選擇作一個安分守己的官僚,熬資歷混前途,最終名利雙收。

  然而和那位騎著摩托車橫跨南美洲的格瓦拉醫生一樣,在見識了世上的不公與醜陋後,他選擇了另一條道路,一條無比艱苦,卻無比光輝的道路。

  在黑暗之中,張居正接過了前人的火把,成為了又一個以天下為己任的人。

  所以我相信,即使這個世界十分陰晦,十分邪惡,即使它讓你痛不欲生,生不如死,但依然應該鼓起勇氣,勇敢地活下去。

  所以我相信,希望是不會死去的。

【天賦,無與倫比】

  嘉靖三十六年(1557),張居正回到了北京,此時的他已經脫胎換骨,他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也知道該如何去做。

  如果單以智商而論,嘉靖年間的第一聰明人應該還輪不上徐階,因為從實際表現上看,張居正比他還要厲害得多。

  在那年頭,想在朝廷混碗飯吃實在不易,為了生存,徐階裝了二十多年孫子,還要多方討好妥協,而張居正的表現卻讓所有的人大吃一驚。

  這位年輕人雖然剛剛三十出頭,且在不久之前還是個標準憤青,但在短短幾年之間,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深不可測的政壇高手。當時徐階已與嚴嵩公開對立,除了個把膽子大的,沒人敢與徐階公開接觸,唯恐被嚴黨當作敵人幹掉。即使像吳時來、鄒應龍這樣的死黨,每次找徐階都是趁著夜裡,悄悄地進府,打槍的不要。

  唯一的例外就是張居正,他總是白天來,還喜歡坐官轎,高聲通報,似乎唯恐人家不知道他和徐階的關係,甚至在朝堂上,他也敢公開和徐階交頭接耳。

  而更為奇怪的是,對於這一幕幕景象,嚴嵩及其黨羽卻不感到絲毫奇怪,也不把他當作對手,因為張居正和他們這邊的關係也不錯,雖然沒有深交,卻也經常走動。

  即使在我們普通人看來,張居正的行為也無疑是典型的兩面派,但在當時,連精得腦袋冒煙的嚴嵩都認為,這位張翰林是一個光明磊落的人,從不結黨,坦坦蕩蕩。

  明明是徐黨,明明是耍手段,那麼多人都看著,就是看不穿。在長達四十餘年的嘉靖朝中,這是最讓人莫名其妙的一幕。

  而對此怪象,唯一合理的解釋是:張居正是個超級能人。在他的身上,有著一種可怕的政治天賦。即使在最為險惡的政治環境中,他也能夠進退自如,在交戰雙方的槍林彈雨中遊刃有餘,如此絕技,估計連國際紅十字會也望塵莫及。

  所以在那幾年裡,雖然外面你死我活,血流成河,張居正卻穩如泰山,安然無恙。

  可你要是由此認為他安分守己,那就錯了。

  在徐黨中,張居正大概是最為激進的一個,經常在徐階面前喊打喊殺,大有與嚴嵩不共戴天的氣勢。

  然而徐階只是微笑,他安排吳時來、董傳策、張翀試探嚴嵩,命令鄒應龍彈劾嚴世藩,但張居正這顆棋子,他卻從未動過。因為他很清楚,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人,而現在,還不是讓他上場的時候。

  事實上,張居正不但沒有出場的機會,連官都升得慢,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一轉眼都十多年了,還是個正七品編修,連楊繼盛都不如。

  對此張居正也想不通,怎麼說自己跟的也是朝廷的第二號人物,進步得如此之慢,實在有點說不過去。

  但當兩年之後,他聽到那道任職命令之時,所有的抱怨頓時煙消雲散,他終於知道了徐階的良苦用心。

  嘉靖三十九年(1560),翰林院編修張居正因工作勤奮努力,考核優異,升任右春坊右中允,兼管國子監司業。

  右春坊右中允和國子監司業都是六品官,看上去無足輕重,也不起眼,但事實絕非如此:

  右春坊右中允的主要職責是管理太子的來往公文,以及為太子提供文書幫助,而國子監司業大致相當於中央大學的副校長,僅次於校長(祭酒)。

  現在明白了吧,成了右中允,就能整理太子的文件,就能和太子拉上關係,這叫找背景。當上中央大學的副校長,所有的國子監學員都成了你的門生,這叫拉幫派。要知道,蔣介石就最喜歡別人叫他校長,那不是沒有道理滴。

  況且這兩個職務品級不高,也不惹人注意,沒有成為靶子的危險,還能鍛鍊才幹,對於暫時不宜暴露的指定接班人來說,實在是再合適不過了。

  算盤精到這個份上,徐階兄,我服了你!

  但天衣無縫總是不可能的,順便說一句,當時的國子監校長恰好就是高拱,而這一巧合將在不久之後,給徐階帶來極大的麻煩。

  徐階對張居正實在是太好了,好得沒了譜,嘉靖三十九年,徐階與嚴嵩的鬥爭已經到了生死關頭,雙方各出奇招,只要是個人,還能用,基本都拉出去了,但無論局勢多麼緊張,作為徐階最得意的門生,張居正卻始終沒有上陣,只是安心整理公文,教他的學生。

  照這個勢頭看,即使要去炸碉堡,徐大人也會自己扛炸藥包。

  而這一切,張居正都牢牢地記在心裡,他知道徐階對自己的期望。

  嚴嵩終究還是倒了,倒在比他更聰明的徐階腳下,於是張居正的前途更加光明了,嘉靖四十三年(1564),他被提升為右春坊右諭德。

  右諭德是從五品,也就是說張居正在四年之間,只提了半級,然而當他聽到這個任命的時候,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因為這個右諭德的唯一工作,就是擔任裕王的講官。

  裕王跟徐階從來就不是一條線,能把張居正安插進去,那實在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就這樣,張居正進入了裕王府,成為了裕王的四大講官之一,說來有趣,其他三位都是他的老熟人,他們分別是:當年的老同事高拱,當年的老同學殷士儋,還有當年的老師陳以勤(高考時是他批的卷)。

  這四位講官就此開始了朝夕相處的教學生活,在不久的將來,他們將成為帝國政壇的風雲人物。

  徐階本打算讓張居正再多磨礪幾年,到時再入閣接班,但現在情況發生了變化,由於自己的錯誤判斷,高拱已然佔據了優勢,必須提前開始行動了。

  但當徐階準備收穫自己栽培了十幾年的莊稼時,意外發生了。

  他驚奇地發現,在張居正這塊自留地上,竟然長出了雜草。

  雜草的名字叫做高拱。

  高拱這個人人如其名,性格高傲且極其難拱,與他同朝為官的人很少能成為他的朋友,因為他不但自負才高,且常常藐視同事和上級,動不動就是一句:你們這幫蠢……

  或許你會奇怪,這人自己不蠢嗎,群眾基礎如此之差,怎麼還能陞官?我告訴你,高先生可不蠢,你要知道,他雖然瞧不起上級同事,卻很尊重老闆(皇帝)。經常寫青詞送給嘉靖,且文辭優美,當時的大臣們公認,他寫這種馬屁文章的水平可排第二(第一名是狀元李春芳),徐階都要靠邊站。

  更何況,他手裡還捏著一個裕王,有如此雄厚的資源,鄙視也罷,罵也罷,你能怎樣?

  所以他的朋友很少,郭璞算一個,張居正也算一個。

  郭璞是他的同鄉兼戰友,就不多說了,而張居正之所以能成為他的朋友,完全是靠實力。

  高拱曾經對人說過,滿朝文武,除叔大(張居正字叔大)外,盡為無能之輩。

  剛到國子監的時候,高拱對自己的這位副手十分不以為然,把張居正當下人使喚,呼來喝去,人家到底是個副校長,這要換了個人,估計早就鬧起來了。

  然而張居正一聲不吭,只是埋頭做事,短短幾個月,就把原先無人問津的國子監搞得有聲有色。高拱就此對他刮目相看。

  幾年之後,當兩人以裕王講官身份重逢的時候,高拱已經徹底瞭解了這個人的學識和器量,於是他第一次放下了架子,每次見到張居正,居然會主動行禮,而且經常找他聊天,交流思想。

  久而久之,兩人成了要好的朋友,還經常一起相約出去遊玩。正是在那次郊遊之中,高拱向張居正袒露了自己內心的秘密。

  在那個陽光明媚的清晨,屹立在晨風之中的高拱面對著眼前的江山秀色,感慨萬千,對站在身邊的張居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以君之材,必成大器,我願與君共勉,將來入閣為相,匡扶社稷,建立千秋不朽之功業!」

  張居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這個意氣風發的人,然後他走上前去,面對這位志同道合的戰友,堅定地點了點頭。

  是的,這也正是我的目標。

  在那一刻,五十二歲的高拱與三十九歲的張居正結成了聯盟,一個雄心萬丈,於危難中力挽狂瀾、建功立業的志向就此立下。

  天下英雄,盡出於我輩!

  老謀深算的徐階很快就發覺了兩人之間的關係,他知道,要指望張居正一邊倒,幫他打擊高拱,已經不可能了。但高拱在內閣中氣焰日漸囂張,一時之間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就在他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一個意外事件發生了,遺憾的是,對徐階而言,這實在不是一件好事。

  事情是這樣的,在當時的朝廷裡,有一個叫胡應嘉的言官,話說這位仁兄有一天閒來無事,便幹起了本職工作——彈劾,這次他選中的目標是工部副部長李登雲。

  他的本意其實只是罵罵人而已,可問題是他的彈章寫得實在太好,沒過幾天,消息傳來,李登雲被勒令退休了。

  這下子胡應嘉懵了,雖說一篇文章搞倒了一個副部長,也算頗有成就,但問題在於,這位李登雲有個親家,名叫高拱。

  完嘍,胡應嘉同志這下麻煩了,得罪了高拱,遲早吃不了兜著走,而且他還由路邊社得知,高拱大人對此事極為惱火,準備收拾他。

  無奈之下,胡應嘉決定鋌而走險,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奮力一博。

  他開始打探消息,準備先下手為強。

  很快,他就得知了這樣三個消息:首先,嘉靖最近得了重病,身體很不好。

  其次,高拱搬了家,住到了西安門。

  最後,高拱曾把自己西苑值班房的一些私人物品搬回了家,還經常回家住。

  這三個情況看上去毫無關係,也無異常,但殺人的血刀卻正隱藏其中,胡應嘉靈機一動,想出了一個極為毒辣的計策,並隨即揮毫潑墨,寫下了一封彈章。

  我曾整理過明代言官的奏疏,看過不下百封的彈章,罵法各異,精彩紛呈,但要論陰險毒辣之最,那還要算是胡應嘉的這封大作,百年後讀來仍讓人毛骨悚然,冷風刺骨。

  「臣吏科給事中胡應嘉上奏,禮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高拱身受陛下大恩,卻於皇上病重之時脫離職守,擅自回家,並將其值廬(即值班房)內的物品盡數搬回家中,臣實不知其有何用心?!」

  毒,實在太毒了,要知道,嘉靖這一輩子最怕的就是大臣另有所圖,當年徐階提議立太子,都差點被他給廢了,現在正值病重之時,高拱就開始收拾行李了,這不擺明了是要另起爐灶嗎?

  按照嘉靖的性格,如無意外,他看到這封彈章之日,即是高拱斃命之時。而這條毒計更為陰險的地方在於,胡應嘉已經看透了高拱與徐階的矛盾,他知道,一旦此文上傳內閣,挑起戰火,高拱必定認為是徐階所主使,到時全面開戰,這個黑鍋就可以轉嫁給徐階,沒準還能得到他的賞識。

  順便提一下,胡應嘉是徐階的老鄉。

  這是一個幾近完美的一石三鳥之計,胡應嘉佈置完畢,便得意洋洋地等待著高拱的死訊,卻沒有想到他疏忽了一個最為重要的問題——病人是容易被激怒的,但要是病到一定程度,想怒也怒不了了。

  此時的嘉靖同志已經病入膏肓了,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就等著去閻王那裡報到,哪裡還有精力去看胡應嘉的彈章?於是胡言官這份飽含殺人熱情的文書就落入了高拱的手中。

  當高拱看完這份奏疏之後,頓如五雷轟頂,冷汗直冒,他大為惱火,當即認定這是徐階的陰謀,公開表示與首輔大人勢不兩立,並連夜找到郭璞,商量反擊的對策。

  內閣裡被人排擠,張居正被人插足,現在又多了個胡應嘉,徐首輔恨不得去撞南牆,就在他焦頭爛額之際,另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傳來:

  嘉靖死了。

  終於還是死了,死並不奇怪,這麼晚才死,那才是怪事。

  要知道,這位仁兄幾十年如一日,把有限的精力投入到無限的修道中去,並以大無畏的精神親身品嚐了據說吃了能長生不老的新型藥品——金丹,據分析,其主要成分包括金(Au)、銀( Ag)、汞( Hg)

  以及多種重金屬,礦物質。

  嘉靖是個好同志,就這麼些玩意,他一吃就是四十年,且毫無怨言,而他竟然還是堅強地活到了六十歲,奇蹟,真是奇蹟。

  說實話,對於這位仁兄,我並不感冒,但沒有辦法,他當政四十餘年,手下能人輩出,怪事頻發,不寫也實在說不過去,而回過頭來,看看這位天才皇帝的一生,實在令人感慨。

  嘉靖是個聰明人,十六歲就能控制朝政,操縱群臣,而他的下屬大都能力超強,文臣夏言、徐階、胡宗憲全都權謀老到,武將戚繼光、俞大猷、譚綸個個凶狠強悍,可謂是人才濟濟。

  然而國家卻變成了這樣一副樣子,正如海瑞所說,百姓窮困潦倒,家家乾淨,官場腐敗橫行貪詐成性,國家入不敷出,年年鬧赤字,大明帝國逐漸滑向崩潰的邊緣。

  出現如此之怪象,只是因為兩個字——自私。

  嘉靖很自私,他認為做皇帝就是來享福的,沒有義務,只有權利,而為了享受,就必須分裂群臣,讓他們鬥來鬥去,自己的地位才能穩固。為了享受,就必須修道,這樣才能活得更長。至於國計民生,鬼才去管。

  總之一句話,在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

  太上大羅天仙紫極長生聖智統三元證應玉虛總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萬壽帝君朱厚熜——還是死了。

  不過如此。

  所以對他的死,也只有一個字可形容:

  該!

【不朽】

  在嘉靖崩掉的那一夜,第一個接到死訊的人,是徐階。

  當然,你要指望他號啕大哭,痛不欲生,那是不太現實的,但聽到這個消息後,徐階確實沉默了,並非默哀,只是因為幾十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一個千載難逢的反敗為勝之機已經出現,就在這個死人的身上。

  他立刻下達了命令:

  「把張居正叫來!」

  此時的張居正只是一個翰林院學士,還不是內閣成員,自然也沒有值班的義務,所以當他從熱被窩裡被人叫出來,頂著北京十二月的寒風跑進宮時,還是一頭霧水。

  徐階告訴他,皇帝死了。張居正卻極為平靜,不置可否。

  死就死了吧,又不是我爹,有啥好激動的。

  但他還是激動了,因為徐階又說了一句話:

  「要寫一道遺詔,我來擬,你來寫。」

  張居正的手發抖了,因為興奮而發抖。

  在明代,皇帝活著的時候可能發佈過無數文件,但最重要的一份卻是他死後的遺詔,因為這是他一生的總結,而國家的大政方針也將在這封文書中被確定。

  而遺詔最關鍵的秘密在於,它根本就不是皇帝本人的遺囑,卻是由大臣代寫的,所以大多數遺詔都被寫成了檢討書,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連街頭混混都不如的也不在少數。反正您已經死了,還能爬起來算賬不成?

  遺詔在手,天下在握。

  所以能參與這份歷史性文件的草擬,張居正極為興奮,他知道按照規定,自己這個五品翰林院學士根本沒有動筆的資格,但現在,他坐在桌前,手握著毛筆,和千千萬萬天下人的命運。

  他抬起頭,向站在身邊忙著沉思造句的徐階投去了感激的一瞥。

  但他並不知道,當他埋頭寫作之時,徐階也曾反覆審視著他,眼光中充滿了得意。

  太好了,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這是徐階政治生涯中最為精彩的一招,也是他政治智慧最為輝煌的閃光。

  在這個夜裡,他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將積蓄了二十多年的怒火全部發洩,徹底否定了幾十年胡搞亂搞的嘉靖,痛斥他的亂政怠政,當然,從程序上看,這些話都是嘉靖同志自己說的,怪不得別人。

  這就是明代歷史上著名的《嘉靖遺詔》,據說全文刊出後,舉國歡騰,許多文人紛紛寫詩謳歌此文,個別不地道的,竟敢在大喪期間放鞭炮慶祝,皇帝幹到這個份上,失敗,太失敗了。

  憑藉著這封遺詔(作者大家心裡有數),徐階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權勢也如日中天,高拱的氣焰被打壓了下去。但事實上,在那個夜晚,這封遺詔並不是徐階最為得意的成就。

  真正的收穫是張居正。

  天真的張居正並不知道,當他提起筆,寫下第一個字的那一刻,他與高拱已經徹底決裂。

  正是因為遺詔極為重要,所以根據慣例,其擬定必須由內閣大臣共同商議決定,但在那天夜晚,到達現場的人,卻只有一個徐階,高拱、郭璞、李春芳都不知道,統統被放了鴿子,這是大忌中的大忌。

  李春芳是個老實人,也就算了,高拱和郭璞卻不是好打發的。竟敢背著我們吃獨食?饒不了你!

  不久高拱得知,與徐階一同草擬文件的還有一個人,而此人竟然就是張居正。張居正是什麼級別?憑什麼擬遺詔!

  他大吃一驚,又怒不可遏,一顆仇恨的種子就此埋下,從此以後,張居正不再是他的朋友和夥伴。而對於張居正而言,在老師和朋友之間,他只剩下了一個選擇。

  薑還是老的辣,狐狸還是老的精。

  一天之後,京城監獄的看守得知了嘉靖的死訊,他們商議了一下,便開始分配工作,買菜的買菜,買肉的買肉,做了一頓豐盛的飯菜,然後請牢裡的一位犯人吃飯。

  這個犯人名叫做海瑞。

  自從罵完皇帝,海瑞先生的名氣是一天大過一天了,無數官員把他當作榜樣,有些老百姓甚至把他的相掛在家裡,早請示晚匯報,成了不折不扣的偶像級人物。

  現在皇帝死了,以海瑞的名頭,自然是無罪開釋,加官進爵,看守們也想求個進步,便打算投個機,請海大人吃一頓,將來也好有個照應。

  飯菜送到牢房裡,海瑞一看,有魚有肉,再一算,太上老君的生日還差得遠,自己的生日更不靠譜,明白了,這是斷頭飯。

  所謂斷頭飯,就是殺頭前吃的飯,一般說來都還不錯,咱中國人仁義,堅決不給閻王增加負擔,保證不讓一個餓死鬼去報到。當然了,這頓飯一般人都吃不下去——心理壓力太大。

  可要擱到海瑞身上,那就是兩說了,海猛人二話不說,提起筷子就刨,狼吞虎嚥,吃完了還要添,等到盤子能夠照出人影,他終於吃完了。

  然後他坐了下來,看著看守,那意思是我吃完了,你們怎麼還不動手。

  看守被他那種找死的眼神看得發毛,便小心翼翼地對他說:

  「海先生,你還不知道吧,皇上已經駕崩了,您很快就能出去了。」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被寫進了大大小小的史書,堪稱史上之奇觀。

  在聽到這句話後,海瑞呆了一會,然後突然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過去,然後就開始吐,先吐這頓的,再吐上頓的,最後是黃膽水。

  看守呆住了,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嚇得魂不附體,緊緊貼著牆壁,一動也不敢動。

  海瑞是真哭,嘉靖死了,他很悲傷,說來真有點諷刺意味,嘉靖信任嚴嵩、信任徐階,給了他們高官厚祿,結果一個把他當工具,一個把他當傀儡,唯一為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竟然是那個痛罵過他,又被他關進監獄的海瑞。

  嘉靖,原來你竟如此的孤獨。

  而對於海瑞的這一表現,大致有兩種不同的評價,捧他的人刻意迴避,壓根不提,罵他的人說這是他愚昧與盲從的集中體現。

  記得在我小時候,曾經看過一套連環畫《說岳全傳》,算是我的歷史啟蒙教材,在每本連環畫的前言部分,會介紹本集故事梗概,但無論是哪一集,下面總會有這樣一句話:請讀者注意,岳飛的行為是封建忠君思想的體現,應該予以批判。

  我個人覺得,這是一句相當無恥的話。

  封建社會嘛,又沒有民主推薦、差額選舉,除非你自立門戶,不然除了忠君還能忠誰,難不成去信上帝?

  在封建時代,就做封建時代的事,說封建時代的話,別指望人家有多高的覺悟,這就叫歷史唯物主義。

  海瑞沒有看過孟德斯鳩和盧梭的書,嘉靖活著的時候,海瑞罵他,是盡本分,嘉靖死的時候,海瑞哭他,也是盡本分。

  本分,本分而已。

  但哭是哭不死的,哭完了還得活,不出看守們所料,海瑞很快就被釋放了,幾年之後,他將再次出山,並鬧出更大的事情。

  十天之後,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皇帝的死訊,這其中也包括湖廣蘄州(今湖北蘄春)的一個平民,對於這個消息,他表現得十分平靜,因為十幾年前,當他見到尚在壯年的嘉靖時,就已經料定,這位嗑藥的皇帝是撐不了多久的。

  他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後回到簡陋的小屋裡,繼續寫他的那本書。

  三十年多前,作為一個想要考取功名的秀才,他曾三次參加鄉試,不過運氣不太好,總是考不上,於是一氣之下,便幹起了父親的老本行。

  雖說名落孫山總是一件悲痛的事,但這個人的落榜實在值得全人類放鞭炮慶祝,因為他的名字叫李時珍。

  事實上,李時珍原本不想做醫生,因為他的父親雖是當地的名醫,家裡也有點錢,但在那年頭,四書五經才是正道,醫學算是雜學,那麼醫生就是雜人了。

  雜人自然是不受待見的,有錢又如何,就是瞧不起你!所以李時珍的老爹千叮嚀萬囑咐,將來千萬不能從醫。

  李時珍是聽話的,但就是考不上,你有什麼辦法?更為麻煩的是,二十歲的時候,他還染上了一種極為難治的肺病,百般折騰,死去活來,才算保住了一條命。

  於是不久之後,久病初癒的他找到了父親,只說了一句話:

  「我不考了,請將醫術傳給我。」

  父親想了一下,點頭同意了。

  我所經歷的痛苦與折磨,不想再讓別人承受。

  在我看來,這大致就是李時珍的行醫動機。

  雖說讀書不在行,但擺弄藥材,李時珍還是很有點天賦的,而隨著年齡的增長,他見過的怪病越來越多,經驗越來越豐富,醫術也越來越高。

  這麼看來,現在醫院裡五六十歲的老頭老太太坐鎮門診,二三十歲的醫生只能坐在一旁打蒼蠅,也實在不是沒有來由的,醫術如何暫且不說,人家畢竟多活了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但李時珍明顯不是一個具備現代觀念的醫生,一點潮流意識都沒有,他給窮人看病,竟敢不收上百萬的醫療費,竟敢熱情問診噓寒問暖,竟敢免除所有的檢驗費、治療費,實在是「罪大惡極」!

  行醫十幾年,不計成本,只求救人,李時珍就這麼堅持了下來,他的積蓄越來越少,名聲卻越來越大。

  於是到了嘉靖三十年(1551),他迎來了人生的一場大變,在這一年,幾個人找到他,十分客氣地把他請到了楚王府,希望他擔任楚王的私人醫生。

  能吃飽飯,還有無數的醫書和藥材資源,李時珍不是傻瓜,他答應了。

  在楚王府,李時珍乾得很不錯,治好了很多人,被稱為神醫,名震天下。

  好東西人人都想要,尤其是嘉靖這樣的人,所以在聽說李時珍的大名後,他便告訴楚王,你另外找一個醫生,把這個給我送過來。

  就這樣,李時珍進入了太醫院,並見到了大明帝國最高級的病人嘉靖。

  其實能進入太醫院,李時珍是很高興的,能做到太醫,也算是醫生中的成功人士了,不得意一下,實在也說不過去。

  但沒過多久,他就想走了。

  具體原因並不像許多書上所說的那樣,什麼嫉惡如仇、厭惡庸醫等等,李時珍不是海瑞,走南闖北混了那麼多年,場面上的事情還是過得去的,他之所以要走,實在是因為力不從心。

  李時珍是神醫,在那個年頭,只要不是天花、肺結核之類的絕症,他基本上都能搞定,可問題在於,他那位唯一的病人是沒病找病。

  嘉靖其實身體很好,只要能夠堅持鍛鍊,每天早上跑跑步打打太極拳,活個七八十歲應該不成問題,可他的目標過於遠大,七八十?

  至少也要活個七八百才夠本。

  於是他開始沒事找抽,日復一日地吃重金屬和水銀,還美其名曰金丹,李時珍倒是勸過他,也想幫他,卻毫無用處。

  這實在怪不得李時珍,因為要從科學門類來分,嘉靖同志弄的這一套應該算是有機化學,隔行如隔山,李醫生當年也沒搞過化學,只能愛莫能助了。

  太醫院別的沒有,醫書和藥材是不缺的,於是嘉靖接著磕他的藥,李時珍接著搞他的研究,直到有一天,他認為自己已經學不到更多東西了,便打起背包,收拾資料,離開了這個他曾無限嚮往的地方。

  嘉靖三十一年(1552),李時珍回到了民間,這一年他三十五歲,見過最窮的貧民,也看過最富的天子,到過寒酸的茅舍,也走過金鑾大殿,人世間的富貴、疾苦他已了然於胸。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他爹就是被一堆奇形怪狀的藥材給治死的,在表示哀悼的同時,我們有理由相信,在李時珍的那個年代,患了感冒開給你幾劑砒霜應該也不是什麼稀奇的事。

  沒辦法,咱中國地大物博,藥材植物也多,到底哪種東西治什麼病,誰都搞不清楚,被亂治胡吃搞死的人,也只有閻王才能數得清。

  憶往昔,他此起彼伏,於是他決定寫一本書,寫一本囊括所有植物藥材以及正確用法的書。

  這本書的名字叫做《本草綱目》。

  從嘉靖三十一年(1552)起,李時珍開始寫這本書,要知道,醫書不是小說,你不但要寫出藥用植物的形狀、外貌,還要詳細描述它的特點、療效。坐在家裡胡編亂造,是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的。

  所以從決定寫書的那一天起,李時珍便開始了另一種生活——奇特而艱苦的生活。

  作為曾經在太醫院幹過的醫生,此時的李時珍已經成為了傳奇人物,來找他看病的人絡繹不絕,醫術且不說,想想當初這人給皇帝都號過脈,那就是御醫,說起來咱這輩子還看過御醫,也夠吹個三五十年的。

  名聲大了,收入自然也高了,李時珍就算閉著眼睛號脈,混個百萬富翁也絕不成問題。然而他默默地收拾行囊,開始遠行,足跡踏遍了全國十三省,無論是名山大川,還是懸崖峭壁,凡是有藥材的地方,就有他的蹤影,為了弄清藥物的療效,他曾親自品嚐過許多藥材植物,好幾次差點植物中毒,一命嗚呼。

  為了寫這本書,李時珍從一個名醫變成了流浪漢,他居無定所,風餐露宿,他放棄了舒適的生活,放棄了寬敞的診所,也放棄了自己唾手可得的幸福生活。

  但他依然執著地寫了下去——為了更多人的幸福。

  從嘉靖三十一年(1552)開始,歷經二十六年,李時珍走遍了全國各地,嘗遍了無數植物藥材,查遍了世上的所有醫書,最終完成了這部中國歷史上最為偉大的醫學著作。

  《本草綱目》共計十六部,五十餘卷,全書記載藥物一千九百餘種,還詳細記載了這些藥物的採集、製作、特性、治療病症,並全部附有手繪插圖(佩服),此外書中還收入經檢驗有效的方劑一萬一千多則。

  李時珍於萬曆二十一年(1593)去世,他沒有能夠看到此書的出版。

  三年後,《本草綱目》正式印刷發行,很快脫銷,並迅速傳入日本、朝鮮以及東南亞一帶,幾十年後又傳入歐洲、北美,並被翻譯成幾十種文字,成為世界醫學史上的權威書籍,而李時珍也得以超越嘉靖、徐階、張居正,成為被世界公認的偉大科學家。

  而對於《本草綱目》的意義,其實不需要用它的傳播範圍以及受到的誇讚加以肯定,我們只要知道,它的出現已經拯救了無數人的生命,直到現在仍然繼續,這就夠了。

  魯迅先生除了痛斥庸醫外,自己也當過醫生,當然,之後他又不干了,原因大家在課本裡都學過,他覺得醫人無用,「啟發民智」才是正道。

  對於這個判斷,自然不能說錯,但湊巧的是,我看過一個類似的故事。

  在很久以前(具體多久我也不知道),有一個醫生,這位醫生的醫術很高明,很多人來找他看病。

  當時恰逢戰亂,打得你死我活,敵對雙方的受傷士兵都來找他治療,他來者不拒,悉心照料使他們很快康復。

  很快,他就驚奇地發現,原先治好的人竟然又負傷了,還是來找他,沒辦法,戰爭年代刀劍無眼,其實我們也不想光榮負傷,您受累了。

  看起來這場仗時間很長,不斷有新傷員來找他,但讓人高興的是,老傷員似乎越來越少——戰死了就不用治傷了。

  如此週而復始,他終於崩潰了,我治好了他們,他們又去打,然後又負傷,我再去醫治,這樣做有什麼意義!

  於是他丟掉了藥箱,遠離了診所,跑到山區隱居起來。

  但沒過多久,人們驚奇地發現,他又回到了診所,照舊開始醫治那些負傷的士兵。

  於是有人問他:

  「為什麼你會回來醫治這些人?」

  他笑著回答:

  「因為我本就是個醫生啊!」

  這就是最終的答案。

  無論徐階是否鬥倒了嚴嵩,無論張居正是不是一個傑出的改革家,都不關李時珍的事,他只是一個醫生,他知道,生命很珍貴,也很柔弱,作為一個醫生,有責任和義務去維護生命的存在。

  這就是明代醫生李時珍的覺悟,以及他拋棄榮華富貴,歷經困苦三十年著書救人的唯一動機與目的。

  【在我被吸收為醫學事業中的一員時,我嚴肅地保證將我的一生奉獻於為人類服務。

  我將用我的良心和尊嚴來行使我的職業。我的病人的健康將是我首先考慮的。我將尊重病人所交給我的秘密。我將極盡所能來保持醫學職業的榮譽和可貴的傳統。我的同道均是我的兄弟。

  我不允許宗教、國籍、政治派別或地位來干擾我的職責和我與病人之間的關係。

  我對人的生命,從其孕育之始,就保持最高的尊重,即使在威脅下,我決不將我的醫學知識用於違反人道主義規範的事情。

  我出自內心和以我的榮譽,莊嚴地作此保證。

  ——1948 年醫學日內瓦宣言】

  我知道,李時珍沒有讀過這一段宣言,但他做到了。

  他告訴我們,最偉大的人是沒有派系的,最偉大的愛是沒有分別的。

  所以,在我國漫長的你死我活鬥爭史中,我寫下了這一節,並以不朽命名,以紀念這個醫生,這個超越信仰與差別,以一己之力挽救無數人生命的偉大人物。

  偉大的李時珍醫生永垂不朽!

【禁書】

  與上一節不同,這一節我考慮了很久才落筆,按說嘉靖都死了,追悼會也辦完了,事情就完了,該他兒子出場了。

  如果還要接著搞總結,相信會有人說我囉嗦,天地良心,我從來不管小事,問題不鬧得天翻地覆,鬼哭神嚎,是斷然不會被寫下來的,而這嘉靖年間的最終問題,如果不寫,實在是對不起那幾位光輝人物,於是我毅然決定,把這個最後的問題寫完。

  嘉靖年間是個多事的時代,嘉靖本人複雜,連帶著他的大臣、子民跟著一起複雜,什麼事都有,什麼人都出,忠臣、奸臣、罵臣、海盜、漢奸、英雄、還有日本、葡萄牙、西班牙等多國友人進來摻和,不熱鬧是不可能了。

  對了,還漏了一個,文人。

  嘉靖這四十五年是一個爭議很大的時期,有人說是嘉靖中興,也有人說是亡於嘉靖,但有一點是大家都不否認的——燦爛的文化。

  除了楊慎、王世貞、徐渭等人的詩詞書畫外,更值得人們驕傲的是,在這個時期前後,偉大的明代四大名著已經全部誕生,並得以發揚光大,它們分別是《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以及《金瓶梅》。

  由於《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的作者是老熟人,所以成書年代也差不多(明初),而到嘉靖年間,由於市民文化普及,這兩本書已經家喻戶曉,得到了廣泛的流傳。

  至於《西遊記》,我們目前得知的是,其作者為吳承恩,江蘇淮安人,其它情況不是不詳,就是存在爭議,吳先生就如同孫猴子一樣,神出鬼沒,難以捉摸。

  而《金瓶梅》,應該是爭議最多的一本書了,連成書時間都存在爭議,不過大抵也就是嘉靖後期到萬曆之前的這一段,跑不了多遠。

  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金瓶梅》是一本具有偉大意義的傑出著作,它應該被堂而皇之地與其他三本書擺在一起,被後人頂禮膜拜。

  《金瓶梅》的作者以其精湛的筆法,深刻的思想,勾勒出了西門慶、潘金蓮等知名人物(拜水滸所賜)的形象,並以這些鮮活的人物描述了明代中期的市民生活、被衝擊得千瘡百孔的封建禮教,以及不可遏制的思想解放與性解放潮流(拜王守仁心學所賜)。

  即使從文學體裁上講,它也是傑出的,連一些紅學家也認為,《紅樓夢》關於人物日常生活的寫作,是承繼自《金瓶梅》的。

  疑問最多的,大概就是此文的作者了,那個所謂的「蘭陵笑笑生」如果要列出嫌疑名單,是可以另寫一本書的,其實作者不留名倒也可以理解,畢竟這書裡還有些不堪入目的東西(專用名詞:糟粕),咱們到底是禮儀之邦,有些事情上不得檯面,寫了這麼個玩意,總還是有點不良影響,要顧及臉面。

  而王世貞之所以被確定為重點作者嫌疑人,說起來還和嚴世藩先生有著莫大的關係。因為很多人認為,金瓶梅中的這位西門慶是有原型的,而原型就是嚴世藩。

  其實就生活腐化而論,西門慶和嚴世藩壓根就不是一個檔次的,西門慶的老婆說起來也就潘金蓮那麼幾位,嚴世藩那就多了去了,基本都是兩位數起算,要談貪污的錢財數目,更是無從說起,西門大官人才什麼級別,嚴侍郎可不是吃素的。

  當然,說他們兩人有關係,那也不是憑空講白話,人家還是有證據的,比如嚴世藩同志又叫東樓,東樓和西門似乎還對得上,再比如嚴世藩同志有個小名,叫做慶兒,這種類似猜謎類的玩意數不勝數,就不多說了。

  而王世貞之所以被扣上這個帽子,實在是因為他和嚴嵩有仇,且名聲太大,文章寫得太好,大家覺得如此精彩的一本小說,不是尋常村夫或是文學青年能寫出來的,思來想去,就是他了。

  當然現在也有許多人說王世貞不是作者,並列舉了很多證據,我不搞考證,也就不寫了。

  不管有多少爭議,但至少我們知道,明代曾有過怎樣輝煌的文化,偉大的四大名著自誕生之日起,便已成為了經典,此後的五百年中,除了一部《紅樓夢》,無人可望其項背,不知道後面那幫人都幹嘛去了。

  但還有一點必須說明,那就是在當時,四大名著之中,有一本是禁書,如果藏有此書,是要惹麻煩的。

  我大致知道許多人的答案,但我要告訴你們,不是那一本。

  真正被禁的,是《西遊記》。

  如果你還記得,書中有這樣一個情節,唐僧師徒四人曾經到過一個叫車遲國的地方,那個地方的皇帝推崇道教,迷信成仙,還搞出了幾個虎力大師之類的邪門道士,最後被孫猴子一頓收拾,見閻王去了。

  說到這裡,你應該明白為什麼它會被禁了,這種罵人不吐髒字的把戲歷來就不少見。還有那句著名的「皇帝輪流坐,明年到我家」,除了孫猴子外,估計也沒人敢說。

  總而言之,那是一個痛並快樂著的時代,至少我認為如此。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24
第5部:帝國飄搖 第五章 最終的亂戰

朱載垕篇

【明穆宗朱載垕】

  公元1566 年,朱載垕繼位了,年號隆慶,他等了二十多年,終於等死了自己的老子,等到了皇位。

  這位仁兄能混到這個位置實在不易,因為他是奉遺詔登基的,遺詔是怎麼回事前面已經說過了,嘉靖忽悠了兒子那麼多年,臨死也沒說句接班的話。

  不管怎樣,畢竟已經是皇上了,隆慶開始召集大臣們上朝。

  被嘉靖冷落了那麼多年,終於有了發言的機會,大家都十分激動,滔滔不絕,唾沫橫飛,甚至在朝堂上公開對罵,然而從第一天起,大臣們就驚奇地發現,這位皇帝似乎有點不對勁。因為無論下面吵得多熱鬧,上面的這位兄弟卻一句話都不說,始終保持沉默。

  沉默的隆慶是個很可憐的人。

  他是嘉靖的第三個兒子,皇位本沒有他的份,安心做個藩王,好好過日子就行,可偏偏老天爺開眼,前面兩個都沒能熬過去,於是老三就變成了老大。

  但這對於他而言,實在算不上一件好事,因為嘉靖同志不但命硬,還極難伺候,能和他打交道的,也都是徐階、嚴嵩這類老滑頭,以朱載垕的智商水平,只能是重在參與了。

  而現在看著下面這幫殺氣騰騰,臉紅脖子粗的陌生人,他經常會發出點感嘆:我怎麼會呆在這種地方,和這些人打交道?

  他知道,如果自己開口說話,不管好壞,按照言官們的光榮傳統,一定會被罵,既然如此,那我就不說話了,看你們還能怎麼樣?

  不久之後,隆慶終於明白,原來不說話也有不說話的罵法。

  很快就有人找上門來了,這個人叫鄭履淳,他慷慨陳詞,嚴厲指責皇帝繼位以來,放任大臣發言,自己卻不說話,長此以往國家怎麼得了?

  說來有點搞笑,因為這位鄭先生時任尚寶丞,是管機要文件的,並不是言官,就算要罵,怎麼著也輪不上他,不知是不是窮極無聊,想找點事情幹。

  於是皇帝憤怒了,老子都不說話了,讓你們去罵街,竟然還是鬧到了我的頭上,說話也罵,不說話也罵,你要造反不成?!

  恨得牙癢癢的皇帝終於沒能忍住,隨即命令把鄭先生拖出去打屁股,然而終究還是放了他。

  隆慶兄終於雄起了一次,這實在是不容易的,因為在他執政的大多數時間內,他是比較窩囊的。

  除了說話的問題外,皇帝大人還驚奇地發現,原來做皇帝,也是可以很窮的。

  一般說來,新官上任都有三把火,作為大明帝國的統治者,剛剛登基自然也想擺擺場面,於是隆慶下令,由戶部撥款,為後宮購買一些珠寶首飾,算是送給諸位老婆的禮物,其實也花不了多少錢,所以在他看來,這件事情並不過分。

  然而結果是,戶部尚書馬森上書表示:你買可以,我不出錢。

  這句話看似聳人聽聞,卻也不是沒有來由的,要知道,在明代,財政制度是很嚴格的,戶部相當於財政部,而財政部的錢,就是國家的錢,皇帝是無權動用的,即使要用,也要經過財政部部長(戶部尚書)、內閣分管財政部的大學士(一般是首輔)層層審批,還要詳細說明你把錢用到什麼地方去了,準備用多久,打不打算還,什麼時候還。

  要不說清楚,一個子都甭想動。

  所以歷代皇帝要用錢的時候,大都會動用內庫,也就是他們自己每年的收入,除非是窮得沒辦法,一般都不會去找戶部打秋風。

  既然明知,為什麼還要去觸這個霉頭呢,因為他就是窮得沒辦法了。

  原先內庫還有點錢,但到他爹手上,都拿去修道和給道士發工資了,等傳到他這裡,已經是一窮二白,乾乾淨淨。

  現在馬森不給,他也沒辦法,本打算再下一道諭令,希望這位部長大人手下留情,多少施捨點,但就在此時,大麻煩來了。

  言官們不知從哪裡知道了這個消息,於是大家興奮了,這回有事幹了。

  首先是給事中魏時亮上書,嚴厲批駁皇帝的浪費行為,很快御史賀一桂跟進,分析了買珠寶的本質錯誤所在,還沒等皇帝大人回過神來,另一個重量級的人物出場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詹仰庇,人送外號詹三本,很快你就會知道這個外號是怎麼來的。

  這位詹兄是嘉靖四十四年(1565)的進士,換句話說,他剛當官才兩三年,雖說資歷淺,可謂是人混膽子大,看見大家上書,他也上了一本:

  「陛下你要知道,歷史上的賢君都不喜歡珠寶,比如某某某某(此處略去),現在您剛剛登基,就開始喜歡這類東西,一旦放縱後果不堪設想,我聽說兩廣還在打仗,您怎麼能夠本末倒置呢?」

  皇帝又憤怒了,戶部又不給錢,我也沒追究,你們還一撥一撥地上,老子不還沒買嗎,你們到底想幹什麼?!

  然而這一次,他忍了下來,沒有發作,繼續保持沉默,珠寶的事情也不提了,就當沒這回事。

  然而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詹三本又行動了。

  不久之後,這位仁兄在宮裡閒逛,偶然看見了太醫,就上前打招呼,一問,是進宮給皇后看病的,換了別人,這事也就完了,但詹三本不是別人,他就開始琢磨了,這皇后怎麼就生了病呢,再一打聽,原來是夫妻雙方鬧矛盾,皇后搬到別處去住了。

  好了,好了,用功的時候又到了,詹三本琢磨來琢磨去,又上了第二本:

  「臣最近聽說皇后已經搬到別處居住,而且已經住了近一年,最近身體還不好,臣覺得這件事情陛下不應該不理啊,要知道皇后是先皇選定的,而且一向賢淑,現在您不去看望皇后,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可怎麼得了?」

  「所以希望皇上聽我的話,前去看望皇后,臣就算死,也好過活著了(雖死賢於生)。」

  這就是無理取鬧了,人家夫妻倆吵架,與你何干,還要你尋死覓活?

  隆慶收到奏疏,大為惱火卻不便發作,不回答又不行,只好回了個話:

  「皇后生了病,所以才住到別處去養病,我的家事你怎麼知道,今後不要亂講話!」

  就這樣,詹仰庇出名了,他本來預計這次投機是要挨板子的,而現在居然毫髮無傷,這筆生意做得太值了,正是所謂——中外驚喜過望,仰庇益感奮(史料原文)。

  於是感奮不已的詹仰庇再次感奮了,他決定再接再厲,把彈劾進行到底,很快,他就上了第三本,這一次他把矛頭對準了宮內的宦官,說他們多佔田產,收取賦稅,希望皇帝陛下驅逐他們。

  事實證明,詹仰庇先生的彈劾,欺負欺負隆慶皇帝這樣的老實人還是可以的,但對付真的壞人,那就不靈了,宦官們立刻找了個由頭,坑了他一把,把他趕出了京城。

  起於彈劾,終於彈劾,詹三本到此終於功德圓滿,十幾年後他還曾經復起,擔任過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為了巴結當時的大學士王錫爵,甘當打手四處罵人,後又被人罵走,事實證明這位仁兄是典型的沒事找抽型人格。

  隆慶皇帝面對的就是這麼一群人,說得好聽是讀過書的大臣,說得不好聽就是有牌照的罵街流氓,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又不如內閣的那幾頭老狐狸,實在是疲於招架。

  所以從登上皇位的那天起,他就意識到了這樣一點:皇帝是不好幹的,國家是不好管的,而我是不行的,國家大事就交給信得過的人去幹,自己能過好小日子就行了。

  事實證明,正是這個判斷使大明王朝獲得了重生的機會。

  那麼誰是信得過的人呢,對於隆慶而言,自然就是身邊的那幾位講官了,除殷士儋外(原因很複雜,後面再講),高拱、張居正、陳以勤都是最合適的人選。

  於是在隆慶初年(1567),禮部尚書陳以勤與吏部左侍郎張居正同時入閣,至此內閣已有六人,他們分別是首輔徐階、次輔李春芳、郭璞、高拱、陳以勤、張居正。

  請注意上面的六人名單排序,它的順序排列實在非同尋常。

  在明代,內閣是講究論資排輩的,先入閣的是前輩當首輔,後來的只能做小弟當跟班,那小弟怎麼才能做首輔呢?很簡單,等前輩都死光了,你就能當前輩了。

  這裡特別說明,早你一天入閣就是你的前輩,你就得排在後面,規矩是不能亂的。可能有人要問,要是兩人同一天入閣怎麼辦呢?

  那也簡單,大家就比資歷吧,你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我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那你就是前輩,如果連資歷也相同,就比入閣時候的官級,你是正部,我是副部,你還是前輩,如果官銜也相同,那就比年齡,反正不分出個先後不算完。

  所以張居正雖然與陳以勤同時入閣,但論資歷和官級,他都要差點,只能委屈點,排在第六了。

  其實這種排序本也說不準,要說起來,排第二的李春芳還是陳以勤的學生,誰讓人家進步快呢?這種事情,不能怨天尤人。

  這就是隆慶初年的內閣順序表,考慮到排序,再看看前面幾位生龍活虎的狀態,如果按自然死亡計算,張居正要想接班,至少也得等到七八十,這還是保底價。

  不過幸好,除了論資排輩外,明朝也不缺乏其他的優秀傳統,比如不鬥到死不罷休的鬥爭哲學。

  就在張居正剛剛入閣之後不久,一場猛烈無比的風暴來臨了。

  正所謂十處打鑼,九處有他,這次挑事的又是一位老熟人——胡應嘉。

【彈劾,歸隱】

  雖說上次投機不成,沒有搞掉高拱,反而結了仇,但胡應嘉沒有辭職,更不退休,這位仁兄注定是閒不下來的,很快,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為他提供了新的發揮途徑——京察。

  明代的官員制度是很嚴格的,每三年考核一次,每六年京察一次,顧名思義,京察就是中央檢察,對象是全國五品以下官員(含五品),按此範圍,全國所有的地方知府及下屬都是考察對象(知府正五品)。

  當然,也包括京城的京官。

  這麼一算起來,那些整天叫嚷的言官也都是考察對象,全國十三道監察御史統統是正七品,六部六科都給事中是正七品,給事中才從七品,算是包了餃子。

  我查了一下,這個條例是明憲宗朱見深時開始實施的,很懷疑這是不是朱同志受不了罵,故意這麼幹的。

  如果這真是他的本意,那他就要失望了,因為一百多年來,每次京察的結果總是地方官倒霉,言官安然無恙。想想也是,管京察的是吏部尚書和都察院左都御史,並不是內閣大學士,連皇帝都怕言官,兩位部長大人怎麼敢幹得罪人的事情呢?

  但這次似乎有點不同了,除了地方官外,許多原先威風凜凜的御史、給事中都下了課,乖乖地回了家,朝野一片嘩然,敢鬧事的卻不多。

  因為人和人不一樣,此時的吏部尚書是一個超級猛人,他雖然沒有入閣,卻比大學士還狠——楊博。

  說來慚愧,這位當年嚴世藩口中的天下三傑竟然還活著,而且老而彌堅,這次京察是由他主導的,那就真算是一錘定音了。

  想當年我二十多歲的時候就陪大學士巡邊,之後鎮守蒙古邊疆,殺了二十多年人,又幹了十幾年政務,嚴嵩在時都要讓老子三分,你們這些小癟三,也只能去欺負皇帝,免了就免了,辭了就辭了,你敢怎樣?

  那倒也是,現在的內閣成員中,除了徐階外,其餘五人見到他都得恭恭敬敬的行禮,誰還敢動他?

  但這世上從不缺膽大的,胡應嘉估計是得罪了高拱,反正豁出去了,就摸了這個老虎屁股,他上書彈劾了楊博。

  當然,彈劾也是有理由的,雖說這次從中央到地方,撤掉了很多的官員,但唯獨有一類人卻絲毫未動——山西人。而「湊巧」的是,楊博就是山西人。

  狹隘的老鄉觀念是要不得的,是一定要摒棄的,這就是胡應嘉彈劾的主要內容。但文書送上去後,楊博還沒作出反應,內閣就先動手了。

  具體說來,是高拱要解決胡應嘉,他握著胡言官的那封奏疏,大聲疾呼應該讓胡應嘉趁早滾蛋,回家當老百姓。

  之所以會出現這一幕,只是因為胡應嘉先生過於激動,卻忽視了一個基本程序問題。

  京察的主辦單位是吏部和都察院,而作為給事中,也是要參與其中的,胡應嘉全程辦理了此事,卻一言不發,現在京察結束了才來告狀,你早幹嘛去了?

  高拱等這個機會已經很久了,他辭嚴厲色,一邊罵胡應嘉還一邊斜眼瞟徐階,那意思是你能拿我怎樣,而郭璞也趁機湊了回熱鬧,跟著嚷起來,要嚴懲胡應嘉。

  像徐階這種老江湖,自然是不吃眼前虧的,如果再鬧下去,就要罵到自己頭上來了,所以他腰一彎,就勢打了個滾:

  「那好吧,我也同意。」

  高拱,這可是你自找的,不用我出手,自然有人收拾你。

  事實證明,高拱兄還是天真了點,他萬萬想不到,處罰令下達之日,就是他倒霉之時。

  自打胡應嘉要貶官的傳言由路邊社傳出之後,高拱就沒消停過,京城裡大大小小的言官已經動員起來:胡應嘉替我們說話,既然高大人要他下課,我們就要高大人下台!

  最先跳出來的是給事中辛自修,御史陳聯芳,他們分別彈劾高拱濫用職權、壓制言論等罪名,但高拱不愧為老牌政治家,輕而易舉便一一化解。

  然而當聽說另一位言官準備出場彈劾時,高拱卻頓時感到了末日的來臨,這個人的名字叫歐陽一敬。

  歐陽一敬,嘉靖三十八年進士,給事中,從七品。江湖人送外號——罵神。

  這是一份並不起眼的履歷,但只要看看他的彈劾成績,你就會發現他的可怕。

  嘉靖年間,他彈劾太常少卿晉應槐,晉應槐罷官。

  接著,他彈劾禮部尚書董份,董份罷官。

  後他調任兵科給事中,彈劾廣西總兵(軍區司令員)恭順侯吳繼爵,吳繼爵罷官。也正是因為這位仁兄的一狀,飽經滄桑的俞大猷大俠才得以接替此位,光榮退休。

  三個月後,彈劾陝西總督陳其學、巡撫戴才,陳其學、戴才罷官。

  如果你覺得他已經很有膽,很敢彈的話,那我建議你還是接著往下看,因為他還曾經彈劾以下這些人(排名不分先後):

  英國公張溶,山西總兵董一奎、浙江總兵劉顯、錦衣衛都督李隆等等等等。

  所謂英國公,就是跟隨永樂皇帝朱棣打天下的那位張玉的後代,最高公爵,世襲罔替。山西總兵和浙江總兵都是省軍區司令員,而李隆都督是特務頭子。

  彈劾結果:以上官員中,除英國公張溶外,全部罷官。

  總而言之,在歐陽一敬不到十年的彈劾生涯中,倒在他腳下的三品以上部級文武官員合計超過二十人,並附侯爵一人,伯爵兩人。

  當我看到這份成績單時,總會不禁感嘆,原來罵人也是有天賦的。

  罵神出馬,自然不同凡響,歐陽一敬實在是驃悍得緊,不但彈劾高拱,還捎帶了楊博,並大大誇讚了高拱的奸惡水平,說他比歷史上的著名奸臣蔡京同志還要奸。

  在彈章的最後,他還體現了有難同當的高尚品質:

  「胡應嘉彈劾的事情,我事前就知道了,你們要處罰胡應嘉,就先處罰我吧!」

  這種江湖義氣,實在頗有幾分黑社會的神韻。

  這回高拱扛不住了,可還沒等他開始反擊,另一個人卻蹦了出來,此人就是他的學生齊康。

  齊康也是御史,但老師吃了虧,同行也就顧不上了,他立馬站出來,先罵歐陽一敬,再罵徐階,但是事實證明,罵架和打架的道理大致相同,人多打人少才能打贏。

  齊御史剛出頭,就被歐陽一敬方面的口水徹底淹沒,而徐階兄也不甘示弱,趁你病要你命,還找來了幾個六部官員,大家一起去踩高拱。

  這下再也扛不住了,隆慶元年(1567),屁股還沒坐熱的高學士主動提出辭職回家,一個月後,他的同鄉好友郭璞也退了休。

  徐階,算你狠,我們走著瞧!

  就這樣,徐階輕而易舉地獲得了勝利,這也只能怪高拱兄不自量力,徐首輔久經考驗,當年孤身一人,尚且敢跟嚴嵩對幹,如今天下在握,皇帝都不好使,何況高學士,內閣裡你排老幾?

  高拱走了,最傷心的人是皇帝,但他也無能為力,因為他說了不算。

  此時的徐階已經比皇帝還皇帝了,隆慶被他抓在手裡,動彈不得,皇帝說:中秋節到了,咱們擺個宴席,慶祝一下。

  徐階說:鋪張浪費,你就不要辦了。

  皇帝說:那好,我聽你的。

  不久之後,皇帝又說:我這麼多年一直呆在北京,想要出去轉轉。

  徐階真是個直爽人,說了一大堆話,概括起來兩個字:不行。

  隆慶終於出離憤怒了,我爹還不敢這麼管我呢!你憑什麼!?一氣之下,他毅然收拾行李,還是去了。

  雖然這次英雄的舉動為他贏得了一次自助遊的機會,但長此以往,怎麼得了?高拱又走了,身邊連個出主意的人都沒有,就在皇帝大人苦苦思索對策的時候,一件出乎他意料的事情發生了。

  徐階致仕了,他放棄了首輔的位置,打好包裹,準備回松江老家。

  這在當年,算是一件奇聞,要知道,以徐首輔的地位和威望,想幹多久就干多久,想滅誰就滅誰,完全是天下無敵的狀態,所謂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只是一個遙遠的童話。

  然而童話確實成為了現實,而原因也十分簡單——疲憊,以及欣慰。

  隆慶二年(1568),徐階六十六歲,暫住北京,即將退休。

  四十八年前,他十八歲,家住松江華亭縣,在那裡他遇見了一個叫聶豹的七品知縣,聽從了他的教誨:

  「我將致良知之學傳授於你。」

  四十五年前,他二十一歲,來到北京考中了進士,在大明門前,他見到了首輔楊廷和,聽到了他高聲的預言:

  「此子之功名,必不在我輩之下!」

  三十八年前,他二十八歲,面對首輔張璁的怒吼,他從容不迫地這樣回答:

  「我從未曾依附於你!」

  然後他前途盡毀,家破人亡,被發配蠻荒之地,在那裡,他第一次見識了這個世界的黑暗與殘忍。

  二十年前,他四十六歲,看著自己的老師夏言被人殺死,不發一言。

  因為他已經瞭解了這個世界的規則,報仇雪恨也好,伸張正義也罷,衝動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四年前,他六十二歲,經過十餘年的忍耐與經營,他除掉了嚴嵩,殺死了他的兒子,成為了一個工於心計,城府深不可測的政治家,世間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現在,一切又回到了起點。

  當年的青年才俊,現在的老年首輔,當年的熱血激情,現在的老到深沉。從黑髮到白髮,從幼稚到成熟,一切都變了,唯一不變的,是志向。

  徐階這一輩子,被人整過,也整過人,幹過好事,也幹過壞事,但無論何時何地,他始終沒有背棄自己當年的誓言,在他幾十年的從政生涯中,許多正直的官員得以任用,無數普通百姓的生活得到保障,高拱與張居正的偉大新政由他而起,我想,這已經足夠了。

  在為國效力的同時,他的一生都獻給了鬥爭事業,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第一線勤勤懇懇地斗,奮發圖強地斗,幹了一輩子鬥爭工作,也該歇歇了。

  雖然皇帝陛下第一時間就批了他的致仕申請,且唯恐他反悔,當即公佈天下,發退休金讓他走人,明顯有點不夠意思,但徐階卻並不在意,因為他已欣慰地看到,自己為之奮鬥終身的那個報國救民的理想,將由一個更為優秀的人去實現。

  張居正,我相信,你會比我做得更好。

  除了張居正外,對另一個人的提拔與關照也讓他倍感安心,他認為,這個人將成為張居正的得力幫手。

  這個走運的人,就是我們的老相識海瑞先生,自打從牢裡放出來,那可真叫一發不可收拾,先是官復原職,很快就升了官,當了大理寺丞(正五品),專管審案,也算發揮特長。

  不久之後,這位當年的小教諭竟然當上了都察院僉都御史(正四品),成為了名副其實的高級官員。

  海瑞能夠飛黃騰達,全靠徐階,在徐首輔看來,海瑞是個靠得住的清官,是應該重用的,臨退休前把他提拔起來,將來還有個指望。

  然而事實證明,這正是他人生中第二次錯誤的任命,很快,一次致命的打擊就將向他襲來。

  但此時的徐階依然是幸福的,他看著自己親手創造的一切,微笑著離開了這裡,離開了這個帶給他痛苦、仇恨、喜悅和寬慰的地方。

  隆慶二年(1568)十一月,徐階回到了松江府華亭縣,他又看到了熟悉的風景,和他離棄多年的家。

  四十多年前,他從這裡出發前往北京,一切就此開始,而現在,是結束的時候了。

  他推開了家中的那扇門。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我回家了,終於。

【你的命運,在我的手中】

  世界上的事情實在是說不準的,短短兩年,高拱和郭璞走了,徐階也走了,原本甩尾巴的張居正一下子排到了第三,當然,這只是看上去很美,因為甩尾巴的依舊是他。

  所謂老實人不吃虧,李春芳現在有了充分的心得,像他這樣的好好先生,從來不爭不鬧,居然也成了首輔,而陳以勤則當上了次輔,這兩位老好人脾氣不大,才能不高,以一團和氣為指導思想,整天就忙著和稀泥,勸架,從不惹事,看起來,和平終於來臨了。

  不過終究只是看起來而已,很快,一場新的狂風巨浪就將掀起,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一個極為神秘的人物。

  隆慶三年(1569),賦閒在家的徐階突然接到了僕人的通告,說有人來拜會他。作為朝廷前任首輔,地方上那些小芝麻官自然要經常上門拜碼頭,為省事起見,但凡遇到這種情況,僕人會直接打發他們走人。

  但這一次,是個例外,僕人告訴他,來訪的這位雖不是官,卻比官還牛,口口聲聲說有緊急機密的事情要找徐階,且口氣極大,極其囂張。

  於是徐階也好奇了,他把這個人叫了進來。

  這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人,自稱姓邵,別號「大俠」,沒有官職,沒有身份。然而他進來之後,只說了一句話,就讓久經沙場的徐階目瞪口呆。

  他說的這句話是:我能幫助你再當上首輔,你願意嗎?

  等徐階確定自己的耳朵沒有問題後,便大笑了起來,他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笑,在他四十多年的執政生涯中,遇到過無數怪事、怪人,但眼前此情此景,實在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我在內閣混了十幾年,九死一生才當上首輔,天下到處都是我的門生親信,皇帝都要服我管,你既無官職,也無名望,也就算個二流子,竟然要扶持我當首輔!

  差點笑岔氣的徐階揮了揮手,讓人把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趕了出去,在他看來,這是退休生活中一次有趣的娛樂插曲。

  但他並沒有注意到,在他放聲大笑之時,這位邵大俠並沒有絲毫驚慌與尷尬,在他的眼中,只有兩種情緒在閃動:失望、以及仇恨。

  於是被趕出徐家之後,他立刻調轉了方向,前往另一個地方——河南,在那裡,他將會見第二個人,並兌現自己的諾言。

  十幾天後,高拱在自己的家中見到了這位邵大俠,也聽到了他的承諾,但與徐階不同的是,他相信了眼前的這位神秘訪客。而一個傳奇也就此開始。

  我最早是從一些雜談筆記中看到這一記載的,當時只是一笑了之,從古至今,像邵大俠這樣的政治騙子一向不缺,拿著幾份文件,村長就敢認部長的,也不在少數。

  一個無權無勢的無名小卒,怎麼可能把高拱扶上首輔的寶座?打死我也不信。

  然而打不死,所以我信了。

  因為在後來的查閱中,我發現,有許多可信度很高的史料也記載了這件事,而種種蛛絲馬跡同時證明:這位邵大俠雖然是個騙子,卻是騙子中的極品。

  邵大俠,真名不詳(一說名邵方)、具體情況不詳,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一個混混。

  這位仁兄自小就不讀書,喜歡混社會,一般說來,年輕人混到二十多歲,就該去找工作娶老婆了,但他卻是個例外,對他而言,混混已經成為了一種事業,從南混到北,從東混到西,最後混到了京城。

  正是在京城,他圓滿完成了轉型,成功地由一個小混混變成了巨混混。因為在這裡,他認識了一個人,這個人雖不起眼,品級不高,也不是內閣成員、六部部長,卻有著不亞於內閣首輔的權勢。

  他的名字叫做陳洪,時任御用監掌事太監。

  前面曾經說過,在太監的部門中,司禮監權力最大,因為他們負責批紅,任何命令沒有他們打勾都不能算數。而這位陳洪兄雖也幹過司禮監,此時卻只是個管日用品的御用監。

  但事實上,這位陳兄是當年最牛的太監之一,究其原因,那還要感謝嘉靖同志。

  因為嘉靖不信任太監,加上當時的內閣過於強悍,都是夏言、嚴嵩、徐階之流老奸巨滑的人物,所以司禮監的諸位仁兄早就被廢了武功,又練不成葵花寶典,每天除了在公文上打勾外,屁都不敢放一個。

  於是御用監脫穎而出了,你再威風再囂張,吃喝拉撒總得有人管吧,日常用品總得有人送吧,這就是關係,這就是機會。所以不起眼的陳洪,卻有著極為驚人的能量。

  但太監是不能自己隨意出宮的,有錢沒處花,有勁沒處使,於是邵大俠就成為了陳太監的聯絡員,而高拱,就是陳洪的第一個同盟者。

  絕頂聰明的徐階趕走了高拱,安插了張居正,在他看來,高拱已經永無天日,事情已經萬無一失,卻沒有想到,還是留下了這唯一的破綻。

  於是隆慶三年(1569)十二月,經過無數說不清道不明的內幕交易與協商,高拱又回來了,此時距他離去僅僅過了一年。

  得意了,翻身了,憑藉著一個太監的幫助,高拱以十倍於胡漢三的精神狀態回到了京城,在他看來,天下已盡在掌握。

  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三年後,他將沿原路返回老家,而趕他回家的,是另一個太監。

  所謂人走茶涼,有時候也不靠譜,聽說高拱回來了,隆慶十分高興,親自接見他,並刻意叮囑好好工作,天天向上。

  說是這樣說,但畢竟人走了一年,原先在內閣排老四,現在也只能去甩尾巴了。朝廷的規矩,就算天王老子,也不能插隊!

  但皇帝大人實在很夠意思,為保證高老師不至於被排在前面的幾位熬死,他玩了一個小小的花招,而正是這個花招成就了高拱。

  在下令高拱為大學士進入內閣的同時,隆慶兄還悄悄地送給他的老師一個職務——吏部尚書。

  這是一個非同小可的任命,根據歷朝的慣例,為保證皇帝大權在握,內閣大學士不能兼管吏部,因為吏部是人事部,是中央六部中權力最大的部門,如果把人事權和政務處理權都交到一個人的手中,不出鬼才怪。

  但咱們誰跟誰啊,戰火中結交,鬥爭中成長,是鐵得不能再鐵的兄弟,不信你高老師還能信誰?

  於是大權在手的高拱準備行動了,為了得到那最高權力的寶座,為了實現自己報國救民的抱負,必須先剷除幾個敵人。

  高拱黑名單上的第一個目標,不是一個,而是一群。

  那群嘰嘰喳喳的言官們終於要吃苦頭了,高學士不是隆慶皇帝,說整你就整你,絕不打折扣,於是短短幾個月中,二十多名言官不是撤職,就是調任,反正當年只要朝高先生吐過口水的,基本都被罰了款。

  這些小魚小蝦都在其次,高先生最惦記的,還是歐陽一敬。

  為了對付這位傳說中的罵神,高拱做好了充足的準備,但正當他要下手的時候,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傳來——歐陽兄主動辭職了。

  罵神不愧為罵神,罵人厲害,閃人也快,見勢不妙立刻就溜號了,但不知是不是罵人太多,過於缺德,或是高老師玩了什麼把戲,這位兄弟在回家的路上竟然不明不白的死了,對他而言,沒有死在罵人的工作崗位上,實在是一種遺憾。

  現在只剩下胡應嘉了,歐陽一敬好歹還是個幫凶,胡先生可是真正的罪魁禍首,那是怎麼也跑不掉的,但讓高拱想不到的是,他竟然還是沒能整治這位仁兄。

  因為胡應嘉的避禍方法更有創意,他直接就死掉了。

  在得到高拱上台的消息後,胡應嘉由於心理壓力過大,幾天後就不幸死亡了,對一個死了的人,還能怎麼整治呢?也就這樣吧。

  言官們完蛋了,高拱快刀斬亂麻,準備對付下一個對手,和那些只會罵人的傢伙比起來,這個敵人才是真正的威脅。

  高拱王者歸來之時,在欣喜之餘,他也驚奇地發現,自己只能排在第五了,而多出來的那個第四內閣學士,就是趙貞吉。

  說起這位趙兄,那也算是老熟人了,之前他曾多次出場,罵過嚴嵩,支持過王學,時任禮部尚書,現在入閣,可謂功德圓滿了。

  但自打這位聲名顯赫的尚書大人來後,內閣的其他四位同志就沒過上一天舒坦日子,因為趙兄弟一反常態,熱衷於惹麻煩,一天到晚都要沒事找事,從李春芳到陳以勤,都挨過他的罵,最慘的是張居正,每天都被橫眉冷對,心理壓力極大。

  為什麼呢?說到底,還是一個心態問題。

  要知道,李春芳和張居正都是嘉靖二十六年的進士,陳以勤是嘉靖二十三年的,而趙學士,是嘉靖二十年。

  論資歷,他是內閣裡最老的,他當官的時候,其他的內閣同事們還在家啃書本,現在他雖然也入了閣,卻排在最後,連張居正都不如,咱中國就講究個論資排輩,你要他倚老而不賣老,那實在是要求太高。

  但好在李春芳和陳以勤都是老實人,張居正翅膀沒硬,也不怎麼吭聲,所以內閣裡每天都能聽見趙學士大發感慨,嘆息「老子當年」之類的話,也沒人敢管。

  現在高拱回來了,排在了最後,趙學士終於找到了心理安慰,開始找高拱的麻煩。

  可實在不巧,高學士也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論資歷旗鼓相當,而他也不把趙貞吉放在眼裡:混那麼多年才入閣,只能說你無能!

  更為重要的是,他的目標是首輔,就算趙貞吉不找他,他也要去解決趙貞吉,不把你解決掉,我怎麼當老四?

  很快,他就糾集手下的言官彈劾趙貞吉,加上他還是吏部尚書,各級官員一起上,不搞掉你誓不罷休!

  可趙學士也不是省油的燈,事實上,在當時的內閣裡,唯一能與高拱對抗的人就是他,因為十分湊巧,在內閣裡他恰好分管打手機關——都察院。

  從某種程度上講,當時的都察院可算是瘋人院,裡面許多人都是窮極無聊,一放出來就咬,咬住了就不放,一時之間又是口水滿天飛。

  然而趙貞吉沒有高興多久,就驚奇地發現,那些言官突然安靜了下來,也不再賣力罵人了,不管他好說歹說,就是不動。

  對於此中奧妙,我們還是請高拱同志來解釋一下:

  「別忘了,老子是吏部尚書,還管京察!」

  要明白,言官罵人那是要計算成本的,賠本的買賣沒人做,海瑞那種賠錢賺吆喝的也著實少見。

  於是趙貞吉絕望了,高拱已經勝券在握,但就在此時,一件出乎雙方意料的事情發生了,高學士排到了第四,而趙學士也排到了第三。

  因為陳以勤辭職了。

  陳以勤實在受不了了,他本就是個老實人,準備干幾年就回家養老,偏偏這二位不讓他休息,整天鬧來鬧去,高拱是他當年的同事,而趙貞吉是他的老鄉,幫誰也不好,於是他心一橫——不干了,回家!

  但辭職的歸辭職,該斗的還得斗,很快趙學士就敗下陣來,收拾包袱回去了,而高拱則再接再厲,直接超越了張居正,排到了李春芳的後面,成為了次輔。

  全國人民都知道,李春芳是熱愛和平的,於是大權就落在了高拱的手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認為他應該收手了,然而直到此時,他才終於亮出了自己名單上的最後一個敵人——徐階。

  鬥爭形勢是複雜的,鬥爭路線是曲折的,而敵人是狡猾狡猾的,所以要想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必須做好充足的準備,找好突破口,才能一舉搞定。

  而現在,這個突破口已經出現了,他的名字叫海瑞。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26
第5部:帝國飄搖 第六章 高拱的成就

【海青天的實力】

  隆慶三年(1569),海瑞終於得到了他人生中最肥的一個職位——請注意,不是最大,是最肥。

  大家同樣在朝廷裡混,有的窮,有的富,說到底是個位置問題,要分到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十天半月不見人,窮死也沒法,而某些職位,由於油水豐厚,自然讓人趨之若鶩。

  而在當時,朝廷中公認的四大肥差,更是聞名遐邇,萬眾所向,它們分別是吏部文選司、吏部考功司、兵部武選司、兵部武庫司。

  文選司管文官人事調動,要你升就升,考功司管每年的官員考核,要你死就死,這是文官。

  武選司管武將人事任命,戰場上拼不拚命是一回事,升不陞官又是另一回事,而武庫司從名字就能看出來,是管軍事後勤裝備的,不肥簡直就沒天理了。

  這就是傳說中的四大肥差,也是眾人日夜期盼的地方。然而和海瑞先生比起來,那簡直不值一提,因為他要擔任的職務,是應天巡撫。

  所謂應天,大致包括今天的上海、蘇州、常州、鎮江、松江、無錫以及安徽一部,光從地名就能看出來,這是一塊富得流油的地方,光是賦稅就佔了全國的一半。

  而海瑞之所以能得到這個職務,自然也是徐階暗中支持的結果,對此海瑞也心知肚明,他雖然直,卻不傻。

  但如果徐階知道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事情,估計他能立馬跑去給海先生三跪九叩,求他趕緊退休回家養老。

  「海閻王就要來了!」

  隨著幾聲淒厲的慘叫,中國歷史上一場前無古人,相信也後無來者的壯觀景象出現了:

  政府機構沒人辦公了,從知府到知縣全部如臨大敵,惶惶不可終日,平常貪污受賄的官員更是不在話下,沒等海巡撫到,竟然自動離職逃跑。

  而那些平時擠滿了富商的高級娛樂場所此時也已空無一人,活像剛被劫過的,大戶人家也紛紛關門閉戶,聽見別人說自己家有錢,比人家罵他祖宗還難受。高級時裝都不敢穿了,出門就套上一件打滿補丁的破衣爛衫,渾似乞丐。恰巧當時南京鎮守太監路過應天,地方上沒人管他,本來還想發點脾氣,再一問,是海瑞要來了。於是他當機立斷——不住了,趕緊走!

  走到一半又覺得不對,便下了第二道命令——換轎子!(按照規定,以他的級別只能坐四人小轎)就這樣連走帶跑離開了應天。

  於是等海巡撫到來之時,他看到的,已經是一片狼藉,惡霸不見了,地主也不見了,街上的人都穿得破破爛爛,似乎一夜之間就回到了原始社會。

  但這一切似乎並未改變海瑞的心情,他是個始終如一的人,該怎麼幹還怎麼幹,到任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張榜公佈,歡迎大家來告狀,此外還特別註明免訴訟費,並告知下屬,誰敢藉機收錢,我就收拾誰。

  告狀不要錢!那就不告白不告了,於是司法史上的一個奇蹟發生了,每天巡撫衙門被擠得像菜市場一樣,人潮洶湧,人聲鼎沸,最多一天竟收到了三千多張訴狀,而海閻王以他無比旺盛的精力和鬥志,居然全部接了下來,且全部斷完,而結果大多是富人敗訴。

  這是海瑞為後人津津樂道的一段事蹟,然而事實上,它所代表的並非全是光明和正義,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人叫做刁民。

  所謂刁民,又稱流氓無產者,主要工作就是沒事找事,賴上就不走,不弄點好處絕不罷休,而在當時的告狀者中,這種人也不在少數,而海瑞照單全收,許多人藉機佔了富人的家產,自己變成了富人,也算是脫貧致富了。

  但總體說來,海巡撫還是干得不錯的,畢竟老百姓是弱勢群體,能幫就幫一把,委屈個把地主,也是難免的。

  可是與以往不同的是,這次海瑞大張旗鼓地干,卻沒有人提出反對,也不搞非暴力不合作,極其聽話。說到底,大家怕的並不是他,而是他背後的那個人——徐階。

  得罪海瑞無所謂,但徐階豈是好惹的,所以誰也不觸這個霉頭。

  然而隨著追究惡霸地主工作的進一步深入,平靜被徹底打破了,因為海瑞終於發現了應天地區最大的地主,而這個人正是徐階。

  其實徐階本人也還好,關鍵是他的兩個兒子,仗著老爹權大勢大,在地方上肆意橫行,特別喜歡收集土地,很是撈了一把。而徐階兄不知是不是整天忙著搞鬥爭,忽略了對子女的教育,也沒怎麼管他們,所以搞到現在這個樣子,所以徐階同志的深刻教訓再次告訴我們,管好自己身邊的親屬子女,那是十分重要滴。

  不過海瑞倒是不怎麼在乎徐階的教育問題,他只知道你多佔了地,就要退,不退我就跟你玩命!

  不過看在徐階的面子上,海瑞還是收斂了點,給徐大人寫了封信,要他退地。

  徐階還是很有風度的,他承認了部分錯誤,也退了一部分地,在他看來,自己救了海瑞的命,還提拔了海瑞,現在又帶頭退地,應該算是夠意思了。

  可海瑞卻不太夠意思,他拿到了徐階的退地,卻進一步表示,既然你有這個覺悟,那就全都退了吧,就留一些自耕田,沒事耕耕地,還能圖個清靜,我是替你著想啊!

  徐階當時就懵了,我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還是內閣首輔主動退休,準備回家享享福,你要我六十多歲重新創業,莫非拿我開涮不成?

  於是他又寫信給海瑞,表示自己不再退田,希望他念在往日情誼,高抬貴手,就當還我的人情吧。

  可是事實證明,海瑞兄的腦袋裡大致沒有這個概念,這位兄弟幾十年粗茶淡飯,近乎不食人間煙火,什麼是人情?什麼是欠?什麼是還?

  到此徐階終於明白,自己混跡江湖幾十年,竟然還是看走了眼,這位海瑞非但油鹽不進,連磚頭都不進。

  他下定了決心,要頑抗到底,並擺明了態度——不退。

  海瑞也擺明了態度——一定要退。

  雙方開始僵持不下,就在這時,高拱來了。

【最好的工具】

  活了這麼大年紀,高拱從來沒相信過天上會掉餡餅,但現在他信了。

  雖然已經身居高位,但他從不敢對徐階動手,這並非因為他宅心仁厚,只是徐階地位太高,且在朝廷混了那麼多年,群眾基礎好,如果貿然行動,沒準就被鬧下台了,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是冷眼旁觀。

  等他知道海瑞正在逼徐階退田的事情後,立即大喜過望,反攻倒算的時候終於到了!

  原因很簡單,如果用自己的人,大臣們一望即知,必定會去幫徐階,現在大家都知道,海瑞是徐階的人,你自己提拔的人去整你,我不過是幫幫忙,總不能怪我吧。

  海瑞,是一件最合適的利用工具。

  高拱很快對海瑞的舉動表示了支持,並且嚴厲斥責了徐階的行為,海瑞得到了鼓勵,更加抖擻精神,逼得徐階退無可退。

  於是徐階準備妥協投降了,他表示,願意退出全部的田地,在海瑞看來,問題已經得到了圓滿解決,然而就在此時,事情又出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朝廷裡的言官突然發難,攻擊徐階教子不嚴,而一個叫蔡國熙的人被任命為蘇州兵備使,專職處理此案,很巧的是,這位蔡先生恰好是高拱的學生,還恰好和徐階有點矛盾。

  事情鬧大了,徐階的兩個兒子被抓去充軍,家裡的所有田產都被沒收,連他的家也被一群來歷不明的人燒掉了,徐大人只能連夜逃往外地。

  看起來,海瑞贏了,然而事實證明,最後的勝利者只有高拱。

  隆慶四年(1570 年),海瑞接到了朝廷的命令——收拾東西走人。

  於是僅僅當了半年多巡撫的海瑞走了,他本著改造一切的精神跑來,卻發現被改造的只有他而已。

  海瑞先生豈是好惹的,這麼走算怎麼回事?他一氣之下寫就了另一封罵人的奏疏。

  在海瑞的一生中,論知名度和鬧事程度,這封奏疏大概可以排第二,僅次於罵嘉靖的那封。

  要知道,罵人想要罵出新意是不容易的,既然罵過了皇帝,罵其他人也就沒啥意思了,但海瑞先生再次用行動證明了他的罵人天賦,這一次他找到了新的對象——所有的大臣(除他以外)。

  而他在奏疏中,也創造了新的經典罵語——「舉朝之士,皆婦人也」。

  這句話可謂是驚天地泣鬼神,在古代罵對方是婦人,比罵盡祖宗十八代還狠,於是滿朝嘩然一片,然而奇怪的是,卻沒有人出面反擊。

  究其原因,還是海瑞先生太過生猛,大家都知道,這位兄台是個不要命的主,要是和他對罵,後果不堪設想,於是所有人都原地不動,愣愣地看著海瑞大發神威。

  只有兩個人說話了。

  第一個是李春芳,作為朝廷的首輔,他不表態也說不過去,然而出人意料的是,他既沒有攻擊海瑞,也沒有處分他,卻拿著海瑞的奏疏,說了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照海瑞的這個說法(舉朝之士,皆婦人也),我應該算是個老太婆吧!」

  還真是個老實人啊。

  另一個人是高拱,其實事情鬧到這個份上,也算拜他所賜,在這最後攤牌的時刻,他終於揭示了其中的奧妙:

  「海瑞所做的事情,如果說都是壞事,那是不對的,如果說都是好事,那也是不對的,應該說,他是一個不太能做事的人。」

  這是一個十分中肯的評價。

  面對這個污濁的世界,海瑞以為只有自己看到了黑暗,他認為,自己是唯一的清醒者。

  然而他錯了。

  海瑞是糊塗的,事實證明,徐階看到了,高拱看到了,張居正也看到了,他們不但看到了問題,還有解決問題的方法。而海瑞唯一能做的,只是痛罵而已。

  所以從始至終,他只是一個傳奇的榜樣,和一件好用的工具。

  隆慶五年(1571),海瑞回到了海南老家,但這位主角的戲份還沒完,十多年後,他將再次出山,把這個傳奇故事演繹到底。

  在海瑞的幫助下,高拱終於料理了徐階,新仇舊怨都已解決,大展拳腳的時候到了。

  其實從根本上說,高拱和徐階並沒有區別,可謂是一脈相承,他們都是實幹家,都想做事,都想報效國家,但根據中國的傳統美德,凡事都得論個資歷,排個輩分,搞清楚誰說了算,大家才好辦事。

  現在敢爭敢搶的都收拾了,高拱當老大了,也就該辦事了。

  於是歷時三年,聞名於世的高拱改革就此開始,史稱「隆慶新政」。

  說實話,這個所謂新政,實在是有點名不副實,因為即使你翻遍史書,也找不出高先生搞過什麼新鮮玩意,他除了努力幹活外,即不宣誓改革,也不亂喊口號,但他執政的這幾年,說是國泰民安、蒸蒸日上,也並不誇張,可見有時候不瞎折騰,就是最好的折騰。

  但要說高先生一點創新進步都沒有,那也是不對的,徐階是明代公認的頂級政治家,他的權謀手段和政務能力除張居正外,可謂無人匹敵,但這位高兄在歷史上卻能與之齊名,是因為他雖在很多地方不如徐階,卻在一點上遠遠超越了這位前輩——用人。

  具體說來,他用了三個人。

  第一個,叫做潘季馴。

  一般說來,要是你沒有聽過這個名字,並不需要慚愧,但如果你的專業是水利,那我只能勸你回去再讀幾年書。

  幾年前,我曾看到過這樣一條新聞,大意是水利工作者們開動腦筋,調集水庫積水統一開閘,衝擊泥沙,緩解了黃河的淤積情況,意義重大云云。

  雖說搞水利我是門外漢,但如果沒有記錯,早在四百多年前,潘季馴先生曾經這樣做過,而它的名字,叫做「束水沖沙法」。

  潘季馴,嘉靖二十九年(1550)進士,浙江吳興人,明清兩代最偉大的水利學家。

  這位兄台算是個奇人,高考成功後被分配到江西九江當推官,管理司法,他的官運也不錯,十幾年就升到了監察院右僉都御史,成為了一名高級言官。

  恰好當時黃河決堤氾濫,災民無數,高拱剛剛上台,急得沒辦法,四處找人去收拾殘局,恰好有一次和都察院的一幫言官吵架,潘季馴也在場,高拱看這人比較老實,也不亂噴口水,當即拍板:就是你了,你去吧!

  張居正是個比較謹慎的人,覺得這樣太兒戲,就去查了潘季馴的底,急忙跑來告訴高拱:這人原來是個推官,法律和水利八桿子打不著,他怎麼懂得治水?

  高拱卻告訴他:只管讓他去,他要不會治水,你只管來找我。

  事實證明,高學士的眼光確實很毒,雖說沒學過水利專業,潘季馴卻實在是個水利天才,他剛一到任,堵塞缺口之後,便下令把河道收窄。

  這是一個讓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大凡治河都是擴寬河道,這樣才有利於排水,收縮河道不是找死嗎?

  施工的人不敢幹,跑來找潘季馴。

  潘季馴說你只管干,出了事我負責。

  於是奇蹟出現了,收縮河道之後,黃河不但沒有氾濫,決堤的出現也大大減少,大家都驚嘆不已。

  看上去很神奇,實際上很簡單,在長期的觀察中,潘季馴發現了這樣一個問題——黃河之所以氾濫,是因為河道逐年升高,形成了岸上河,於是河堤也越來越高,稍有不慎一旦決堤,後果就會極其嚴重。

  (住在黃河邊上的人應該深有體會)

  而要降低河道,就必須除掉河裡的泥沙,好了,關鍵就在這裡,怎麼除沙呢?

  找人去挖,估計沒人肯幹,也沒法干,找挖掘機,那還得再等個幾百年,用什麼才能把這些泥沙除去呢?潘季馴苦思冥想,終於醒悟,原來那件制勝的武器就在他的眼前——水。

  收緊河道,加大水的衝力,就可以把河底的泥沙沖走,所謂「水流沙中,沙隨水去」,就此大功告成。

  除此之外,他還想出了一種獨特的治水方法,名叫滾水壩,具體說來,是事先選擇一個低窪地區,當洪水過大之時,即打開該處堤壩,放水進入,以減輕洪峰壓力。

  看起來很眼熟是吧,沒錯,這就是流傳至今,眾人皆知的治水絕招——分洪。

  有這麼一位水利天才坐鎮,氾濫多年的黃河得到了平息,在之後的數十年內沒有發生過大的水患。

  這是第一位,算是個干技術的,相比而言,下面的這位就麻煩得多了。

  黃河氾濫,多少還有個期限,等汛期洪峰過了,該埋的埋,該重建的重建,也就消停了,但是暴動就不一樣了,要鬧起來你不管,指望他們突然放下屠刀,皈依我佛,那種事西遊記裡才有。

  隆慶四年(1570),永不落幕的兩廣叛亂再次開演了,在當年,這個地方算是蠻荒之地,文盲普及率較高,不讀書自然不服管,不服管自然不納稅,不納稅自然是不行的。於是來來往往,雙方都喜歡用拳頭刀槍講話,每到逢年過節,不鬧騰一下,那就不正常了。

  但這次鬧騰的動靜很大,兩廣全境都有叛亂,且叛軍有一定的戰鬥經驗,派了幾個人去都被打了回來,於是高拱一拍腦門:

  「沒辦法了,派殷正茂去吧!」

  殷正茂,嘉靖二十六年進士,是當年傳奇科舉班的一員,和諸位名人同學相比,他沒有張居正的政務能力,王世貞的文采,更沒有楊繼盛的膽量,但他也有著屬於自己的專長——軍事。

  他雖是文官出身,卻極具軍事才能,多次領兵出戰,從無敗績,被認為是一代名將,按說他應該是最理想的人選,可為什麼直到沒辦法才找他呢?

  原因很簡單,他太貪。

  這位兄弟雖說很有才能,卻是個不折不扣的貪污犯,原先當地方官就吃農民賦稅,到軍隊後就吃士兵的軍餉,明代貪污不算什麼大事,但殷先生卻貪得天下皆知,貪得名聞全國,著實不易。

  果然,任用殷正茂的消息一傳出,就如同往廁所裡丟了顆炸彈,份量十足,在大貪污犯殷正茂的面前,大臣們第一次消除了分歧和派系,異口同聲地表示絕對不行。

  高拱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表示一定要用,每天朝廷裡都吵得天翻地覆,最後還是高學士水平高,只用一句話,就讓所有的人都閉上了嘴:

  「誰再反對殷正茂去兩廣,我就派誰去!」

  這就不好玩了,殷正茂即刻光榮上任。

  但他的親信,給事中陸樹德站了出來,勸告高拱,人你可以派去,但軍餉你要看緊,最好在戶部找個人隨從前去,搞好財務審核制度,要內防家賊。

  然而高拱說:

  「不用派人,所有軍餉直接撥給殷正茂就是了。」

  陸樹德急了:

  「殷正茂必定貪污軍餉!」

  「我知道。」高拱卻笑了笑,「那又如何?」

  「我撥一百萬兩軍餉給殷正茂,他至少貪污一半,但以他的才能,足以平定叛亂,如果我派一個清廉的人去,或許他一兩也不貪,但是辦不成事,朝廷就要多加軍餉,這麼拖下去,幾百萬兩也解決不了問題。」

  「所以殷正茂不去,誰去?」

  事實確實如此,殷正茂去後,僅僅幾個月就平息了叛亂,班師凱旋,當然了,軍餉他也沒少拿,如果不貪,那就不是殷正茂了。

  但高拱還是賺了,說到底,這是個成本核算問題。

  在高拱的正確指導下,潘季馴和殷正茂成為了名噪一時的風雲人物,但和第三個人比起來,前面這二位就只能算是小兒科了。因為這位最後出場的壓軸主角解決了一個問題,一個連朱元璋都沒能解決的問題。

  這個人的名字叫王崇古,時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

  其實之前他曾經露過一面,在浙江時,他作為俞大猷的副將出擊倭寇,獲得大勝。這之後他官運亨通,一直升到了現在的位置。

  在當時的朝廷中,有三個人是言官們不怎麼敢惹的:楊博、譚綸以及這個王崇古。

  所謂不敢惹,絕不是因為官銜問題,越大的官罵得越起勁,此三人之所以能倖免,是因為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殊身份——軍事文官。

  在明代武將出身的人是很受歧視的,經常被人看作大老粗,比如戚繼光、俞大猷等人也不能倖免,而進士出身改行當武將的,就不同了,這類人既有文化,又會打仗,且由於長期在邊界砍人,性情比較彪悍,不守遊戲規則,你要是敢罵他,他沒準就敢拿刀砍你,看誰吃虧。

  而這位王崇古除了喜歡領兵打仗外,還有後台,作為嘉靖二十年的新科進士,他和高拱同學的關係很好。

  於是他被委派了一個極為重要的職務——宣大總督。

  偉大的軍事家、政治家、哲學家王守仁曾在他的著作中說過這樣一句話:

  「大明雖大,最為緊要之地只有四處,若此四地失守,大明必亡。」

  王守仁所講的四個地方,是指宣府、大同、薊州、遼東,它們是明代邊界最讓人頭疼,也最難防守的重要據點。

  所以自明代中期後,它們被分為兩個獨立軍區(宣大、薊遼),由朝廷直接管理,其指揮官為總督,超越各級總兵,是明朝國防部長(兵部尚書)以下最高級別的軍事長官,只有最富軍事經驗的將領才能擔當此任。

  順便說一句,當時的薊遼總督是譚綸,而他手下的兩位總兵分別是薊州總兵戚繼光,以及遼東總兵李成梁。

  看到這個豪華陣容,你就應該明白,王崇古同志找了個多麼光榮的工作。

  躊躇滿志的王崇古前去赴任了,他做夢也想不到,一個天大的金元寶即將砸到他的頭上。

【飛來橫財】

  就在王崇古上任的幾乎同一時刻,一個人從蒙古韃靼的帳篷中走出,在黑夜中向故鄉投去了最後仇恨的一瞥,朝著另一個方向走去,那裡是敵人的營壘。

  於是天明之時,邊關的明軍突然開始緊急戒備,並派出快馬,告知新上任的王崇古總督:橫財來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把漢那吉,是俺答的孫子,說起這位俺答兄,也算是老朋友了,當年闖到北京城下,殺人放火好不威風,然而現在他的孫子竟然跑到敵人那邊,當了叛徒,歸根結底,這是一個戀愛問題。

  事情的起因是這樣的,不久前,把漢那吉準備要娶媳婦了,而且這位未婚妻很漂亮,所以小夥子一天到晚都樂呵呵的。

  可事情壞就壞在這個漂亮上,有一天,爺爺看見了這位孫媳婦,便當機立斷:把漢那吉你再娶一個吧,這個我就帶回家了。

  順便講一下,據某些史料記載,這位孫媳婦也是俺答的外孫女,要這麼算起來,那俺答應該算是亂倫了,不過從這位仁兄以往幹過的種種「光輝事蹟」來看,搞這麼一出倒也不出奇。

  雖說當時沒有什麼婚姻法,韃靼部落也不講究什麼三綱五常,但把漢那吉依然憤怒了:好不容易找了個老婆,竟然被老頭搶走了,真是豈有此理!

  可這位老頭偏偏是他的爺爺,還是部落首領,自己一無兵,二無權,又能怎樣呢?

  思前想後,他找到了一個報復的方法——投奔明朝。就算不能帶兵打回去,至少也能出一口惡氣。

  於是事情就鬧到了這個份上,邊關守將撈到這麼個重量級人物,十分高興,馬上派快馬去向王崇古報喜。

  可他等到的不是王崇古的誇獎,卻是一番嚴厲的訓話:自今日起,全軍收縮,準備迎戰!

  此外還有一條特別的聲明:副將(副總兵級別)以上軍官一律不得外出作戰!

  這是一條讓人莫名其妙的命令,軍官不去打仗,難道讓小兵指揮?

  事實證明,王崇古同志作出了一個無比英明的決定。

  三天之後,俺答就來了,帶著他的全部家當——十幾萬蒙古騎兵。

  但這一次他們似乎不是來搶東西的,在大同宣府附近轉悠了好幾天,不斷挑釁鬧事,但邊防軍牢記王崇古的教誨,打死也不出頭,偶爾只派小股部隊出去轉轉,就這麼折騰了幾天,蒙古軍糧食吃光了,才抓了幾個小兵,只能打道回府。

  身為一名長期從事搶劫工作的專業人士,俺答有著充分的綁票經驗,抓人、談判、收贖金一整套流程瞭如指掌,而現在自己的孫子成了敵人的人質,作為該行業的資深從業人員,他沒有去談判,籌集款項,而是直接選擇了最為簡單的方式——綁票。

  只要能夠抓到對方的高級將領,拿人去交換,既方便操作,又節省成本。可惜的是,王崇古是狡猾狡猾地,不吃這一套。

  俺答失望地走了,王崇古卻犯了愁,該怎麼處理這位把漢那吉呢?你把他留在這裡,俺答自然會來找麻煩,而這位仁兄除了身份特殊外,也沒啥特殊才能,每天你還要管飯,實在是個累贅。

  大多數人建議:好歹也是個蒙古貴族,養在這裡費糧食,咱們把他剁了吧,也算是立個功。

  也有人說,還是放了吧,省得他爺爺來鬧事。

  面對激動的群眾,王崇古保持了冷靜,長期的官場經驗告訴他,如果不知道該怎麼辦,就去請示領導,領導總是英明的,即使不英明,至少也能負責任。

  於是他上報了高拱,請領導批示處理意見。

  高拱接到了報告,即刻找來了張居正,兩位老狐狸憑藉多年朝廷打滾的經驗,在第一時間作出了判斷:既不能殺,也不能放。

  那該怎麼辦呢?在長時間思考之後,高拱眼睛一亮:

  「我要用他,去交換一個人。」

  高拱所說的那個人,叫做趙全。

  明代是一個不缺漢奸的朝代,而在吳三桂之前,最為可惡的漢奸非趙全兄莫屬。

  在逃到韃靼之前,趙全是明軍中的一員,估計是由於福利待遇之類的問題,他義無反顧地投奔了俺答,成為了一名臭名昭著的漢奸。

  歷史證明,漢奸往往比外敵更為可惡,高拱之所以如此看重趙全,是因為這位漢奸實在壞得離了譜,壞出了國際影響。俺答雖說喜歡搶劫殺人,但總體而言,人品還是不錯的,也比較耿直,搶完了就走,不在當地留宿過夜。

  但趙全的到來改變了這一切。

  趙全熟悉明軍的佈防情況,經常帶領蒙古軍進攻邊界,此外他還勸說俺答當皇帝,組織政權和明朝對著干,破壞能量非常之大。

  因為他為祖國做出的「巨大貢獻」,趙全極其光榮地成為了明朝頭號通緝要犯,上到皇帝,下到小兵,個個都知道他的大名,而這位仁兄也極其狡猾,朝廷重金懸賞,但凡抓到他的,陞官賞錢不說,還能分房子,但十幾年過去,連根毛都沒逮到。

  現在機會終於到了。

  在高拱的命令下,王崇古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俺答軍營談判,這名使者的名字叫做鮑崇德。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個看上去並不複雜的任務,但實際上非常複雜。

  使者踏入了俺答的營帳,等待他卻不是談判的誠意和酒宴,而是冰冷的刀劍和這樣一句話:

  「你知不知道,之前來過的兩個明朝使者,已經被我殺掉了。」

  死亡的威脅撲面而來,因為這位俺答似乎根本沒有談判的打算。

  萬幸的是,那個看上去並不起眼的使者鮑崇德,實際上非常起眼。

  鮑崇德,當地人,原本是翻譯,之後不斷進步,兼職幹起了外交,這一次,他將用自己出眾的能力去完成這次凶險無比的任務。

  「我知道。」鮑崇德從容不迫地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之前與我對陣的明軍將領,也大都被我殺掉了。」

  ——囂張是可以升級的。

  「我知道。」

  「那你為什麼還敢來?!」

  然而囂張的俺答最終沉默了,因為鮑崇德的一句話:

  「如果我不來,你的孫子就沒命了。」

  雖然俺答擺出了一副堅決不談判的架勢,但鮑崇德卻十分肯定,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雖說他搶了孫子的老婆,和孫子的感情也不好,但無論如何,他絕不會放棄這個孫子。

  因為在此之前,鮑使者曾得到了一個十分準確的情報:俺答是一個怕老婆的人。

  雖然俺答有好幾個老婆,且生性野蠻,也沒受過什麼教育,但他依然是怕老婆的,特別是那個叫伊克哈屯的女人。

  這位伊克哈屯大概算是俺答資歷最老的老婆,也是最厲害的一個,雖說當時的蒙古部落娶幾個老婆很正常,是不是孫女,算不算亂倫也沒人管,可偏偏那位跑掉的把漢那吉,就是伊克哈屯養大的。

  你娶幾個老婆我不管,但你趕走了我養大的孫子,我就廢了你!

  於是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內,俺答的宿營地經常會出現這樣一幕:滿面怒氣的伊克哈屯追著俺答跑,並且一邊追一邊揮舞著手中的木棍,發出了大聲的怒吼:

  「老東西,快把我的孫子要回來,要不就打死你!」

  雖然在過去的幾十年中,俺答殺了很多人,搶了很多東西,但他畢竟也是人,這麼個鬧騰法,每天都不得安生,實在受不了,可要他拉下面子求人,也確實幹不出來,不得已才出此絕招,希望給對方一個下馬威。

  可惜鮑崇德並非等閒之輩,這位仁兄也是在官場打滾的,要論玩陰謀手段,俺答還得叫他一聲爺爺。

  於是大家都不忽悠了,開始擺事實講道理,俺答開門見山:

  「我的孫子現在哪裡,情況如何?」

  「他的近況很好,我們給他安排了住處,你不用擔心。」

  情況摸清楚了,下面談條件:

  「你們何時才肯放回我的孫子?」

  「隨時都可以。」鮑崇德笑著回答道。

  「其實我們只需要一個人而已。」

  然後他說出了那個人的名字。

  俺答想了一下,只想了一下。

  於是他也笑了。對他而言,那個人實在無足輕重。

  幾天之後,穿著新衣服的把漢那吉回到了蒙古,還帶來了許多禮物,而俺答也終於得以從每日的追逐中解脫出來,不用擔心棍棒會隨時落到自己的頭上。

  唯一的失敗者是趙全,這位仁兄毫無廉恥地當了十幾年走狗,最終卻得到了這樣的下場。

  歷史又一次證明,所有背叛自己祖國的人,終將被所有人背叛,因為奴才終究只是奴才。

  趙全抓回來了,被凌遲處死,據說他身體還不錯,割了上千刀才死,把漢那吉回家去了,繼續過他的日子,畢竟老婆是不難找的。

  按說事情到了這裡,已然結束了,明朝白撈了一個漢奸,王崇古的橫財也該到此為止,但事實上,發財的機會才剛剛開始。

  在這次外逃風波之前,明朝和韃靼之間除了刀光劍影,沒有任何共同語言,明朝看韃靼是土匪,韃靼看明朝是惡霸,經過這件事雙方發現,原來對方並非洪水猛獸,雖說有代溝,但還是可以溝通的。

  於是接下來,他們開始談論一個全新的問題——封貢互市。

  所謂封貢互市,具體講來是這麼個過程,明朝封韃靼,發給俺答等人新衣服(官服)、公章(官印)等官僚主義用品,承認他們的土財主地位。而韃靼要聽從明朝大哥的教誨,不得隨意搗亂搶劫,這叫封。

  當然了,俺答雖說讀書少,也絕不是白痴,給幾枚公章,發幾件衣服就想忽悠他,那還是有難度的,要我聽話,你就得給錢。實際操作方法為,每年俺答向明朝進貢土特產(馬匹牛羊不限,有什麼送什麼),而明朝則回贈一些金銀珠寶,生活用品等,這叫貢。

  但封貢畢竟是小買賣,蒙古部落上百萬人,對日用品市場需求極大,又沒有手工業,要想徹底解決問題,最好的方法就是搞邊境貿易。

  大家找一個地方,弄個集貿市場,來往商販把攤一擺,你買我賣,這就叫互市。

  其實自從元朝取消國號後,混吃等死就成了大多數蒙古人的心願,所謂回中原當大地主,夢裡時常也能見到。

  可是沒辦法,蒙古的經濟結構實在太單一,騎馬放牧人人都會,可你要他造個鍋碗瓢盆出來,那真是比登天還難。如果要幾十年不用這些玩意,似乎又說不過去,找人要,人家又不給,沒辦法,只有搶了。

  現在既然能靠做生意掙回來,那自然更好,畢竟為搶個臉盆把命丟掉,實在也是太不划算。

  體育就是和平——顧拜旦說的。

  貿易也是和平——這是我說的。

  有一點必須說明,只有在實力對等的前提下,貿易才能帶來和平,邊境有王崇古、譚綸、戚繼光這幫狠人守著,誰搶就收拾誰,人家才肯老老實實做生意,否則還是搶劫划算。

  對於封貢互市制度,蒙古是一呼百應,極其歡迎,但他們的熱臉卻貼上了冷屁股——明朝的屁股。

  雖然王崇古極力推動這一制度,但朝廷的許多大臣卻對此極不感冒,因為在許多人看來,蒙古韃靼那一幫子都是野蠻人,給點好處讓他們消停點就行了,做生意?做夢!

  當時的朝廷已經是一片混亂,反對派氣勢洶洶,其主要觀點是:

  東西我大明多的是,但即使送給要飯的,也不能給蒙古人!

  這一派帶頭的,就是罵神歐陽一敬手下唯一的倖存者英國公張溶,而海瑞的那位後台老闆朱衡也是反對派的干將,真可謂是一脈相承。

  而贊成的自然是高拱、張居正一幫人,但高拱畢竟是內閣大學士,算是皇帝的秘書,不便公開表態,他是個聰明人,一看朝廷裡反對一片,強行批準定被口水淹死,便見風使舵,想出了一個辦法。

  在我看來,正是因為想出了這個方法,高拱才得到了明代傑出政治家的光榮稱號。而這個辦法,也充分地體現出了中國人幾千年來的卓越才能,包括:鑽空子、繞道走、打擦邊球、以及民主精神。

  他找到了反對派首領張溶,可還沒等他說話,張溶就叫囂起來:

  「無論你說什麼,我們都絕不同意!」

  「沒問題,」高拱笑著說道,「如果你們不同意,那我們來表決。」

  張溶目瞪口呆,因為事實證明,高拱並沒有開玩笑。

  於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奇特的「封貢票決」事件發生了,大家不鬧騰了,開始投票,據史料記載,參與此次投票的共有四十四人,在會議上,贊成反對雙方堅持了各自的觀點,陸續發言,而最後的結果卻更讓人哭笑不得。

  經皇帝公證,驗票統計如下:贊成封貢互市者二十二人,反對封貢互市者二十二人。

  這下白鬧了,事情又被踢給了皇帝。

  這大概算是中國政治史上少有的一幕,皇帝說了不算,內閣說了也不算,在萬惡的封建社會,竟然要靠投票解決問題,實在有負「黑暗專制」的惡名。

  當然,高拱兄不是什麼自由鬥士,對搞民主也沒啥興趣,他之所以來這麼一出,實在是另有企圖。

  根據我的估計,在此之前,他一定曾算過票數,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所以才提議投票,因為一旦投票不成,事情就會推給皇帝,可是皇帝不會管事,自然就會推給內閣,而內閣,是高拱說了算。

  於是一圈繞回來,還是繞到了高拱的手上,這就是傳說中的乾坤挪移大法。

  既然大臣解決不了,封貢互市的決定權便回到了內閣,李春芳可以忽略不計,高拱和張居正本來就是幕後主謀,於是事情就這麼定了。

  隆慶五年(1571),邊境市場正式開放,各地客商陸續趕到這裡,開展貿易活動,一個偉大的奇蹟就此出現,自朱元璋起,折騰了兩百多年的明蒙戰爭終於落下帷幕,此後近百年中,雙方再未爆發大規模的戰爭。

  和平終究還是實現了,這是高拱立下的不朽功勛。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27
第5部:帝國飄搖 第七章 死鬥

【決裂】

  潘季馴、殷正茂和王崇古的任用,證明了高拱是一個無比卓越的優秀政治家,在他的統領下,大明王朝開始重新煥發生機活力,而他的聲名也隨之達到了最高峰。

  然而就在那光輝燦爛的頂點,一個陰影卻已悄然出現,出現在他的背後。

  張居正並不是個老實人,他或許是個好人,卻絕不老實,對於高拱同志,他一直都是有看法的:

  論資歷,高拱比他早來三年,論職務,高拱從翰林院的科員干起直到副部長、部長、大學士,幾十年辛辛苦苦熬出來的,勞苦功高,而他卻是從一個從五品副廳級幹部被直接提拔為大學士,屬於走後門的關係戶,論能力,高拱可謂是不世出之奇才,能夠善斷,相對而言,他還只是個愣頭青。

  所以無論從哪一方面看,張居正都只能乖乖當小弟,而一直以來他也是這樣做的,凡事唯高拱是從,遇到大事總是請示再請示,十分尊重領導。

  可問題在於,高拱並不滿足於當老大,他還要當爹,他要所有的人都聽命於他,服從他的指揮,誰要不聽話,是要被打屁股的。

  剛開始的時候,張居正也沒啥意見,畢竟高拱是老同志,耍耍威風似乎也沒什麼,但很快他就改變了自己的看法——當他親眼看到那個被打屁股的人時。

  這位倒了黴的仁兄就是殷士儋,關於此人,那真是說來話長。

  嘉靖二十六年(1547),殷士儋和張居正同期畢業,由於成績優秀,被選為庶吉士,之後又被調入裕王府,擔任裕王的講官。

  既有翰林的背景,又是太子的班底,官運也不錯,隆慶二年( 1568)

  還當上了禮部尚書,但奇怪的是,他偏偏就是入不了閣。

  在明代,這實在是個要命的問題,記得我當年小學時曾被任命為衛生委員,現在想來,那是我擔任過的最高職務,雖說唯一的好處就是每天多掃一次地,卻實在讓人心潮澎湃,激動不已,為什麼呢?

  因為衛生委員是班委成員。

  要知道,各科科代表雖說平時管收作業,實在是威風八面(特別是對我這種不愛交作業的人),但他們不是班委成員,老師召集開會的時候,他們是沒有資格去的,也得不到老師的最高指示。

  衛生委員就不同了,雖然每日灰頭土臉,但每當聽到老師召喚時,將手中的掃把一揮,高傲地看一眼收作業的課代表,開會去也!

  那是相當的牛。

  相信你已經明白了,課代表就是各部部長,班委就是內閣,老師就是……

  掃地的強過收本子的,就是這個道理。

  殷士儋討厭收作業,他想去掃地,但他始終沒有得到這個機會。

  而根正苗紅的殷部長入不了閣,說到底,還得怪他的那張嘴。

  在這個世界上,同樣一件事,不同的說法有截然不同的效果,比如一個胖子,體重一百公斤,如果你硬要說人家體重0.1 噸,被人打殘了我也不同情你。

  殷士儋大致就是這麼一個人,他是歷城(今山東濟南)人,算是個地道的山東大漢,平時說話總是直來直去,當年給裕王當講官時經常嚴辭厲色,搞得大家都坐立不安,所以後來裕王登基,對這位前老師也沒什麼好感。

  其實皇帝怎麼想還無所謂,關鍵是高拱不喜歡他。

  這很正常,高拱要聽話的人,而殷士儋明顯不符合此條件。

  所以入閣的事情拖了好幾年,人員進進出出,就是沒他的份,這不奇怪,奇怪的是,到了隆慶四年(1570)十一月,這位收作業的仁兄竟然拿到了掃把——入閣了。

  這自然不是高拱偶發善心,實在是殷部長個人奮鬥的結果,既然高拱不靠譜,皇帝也不能指望,那就只剩下了一條路——太監。

  殷士儋一咬牙,走了太監的門路,終於得償所願,對此高拱也只能望洋興嘆,畢竟他也是靠太監起家的。

  但老奸巨滑的高學士自然不會就此了結:不能擋你進來,那就趕你出去!為了及早解決這個不聽話的下屬,他找來了自己的心腹,都給事中韓楫。

  幾天之後,在韓楫的指示下,言官們開始發動攻擊,殷士儋同志的老底被翻了個遍,從上學到找老婆,但凡能找到的都拿來罵,搞得他十分狼狽。

  高拱得意了,這樣下去沒多久,殷士儋只能一走了之,事實證明他是對的,但他也忽略了十分重要的一點——殷士儋的脾氣。

  於是一場意外就此發生。

  事情從一次會議開始,本來內閣開會只有大學士參加,但有時也邀請言官們到場,偏偏這一次,來的正是韓楫。

  殷士儋不喜歡高拱,本打算打聲招呼就走人,一看韓楫來了,頓時精神煥發,快步走上前去,說了這樣一句話:

  「聽說韓科長(韓楫是六科都給事中,明代稱為科長)對我有意見,有意見不要緊,不要被小人利用就好!」

  高拱就在現場。

  殷學士的這句話只要不是火星人,想必都明白是什麼意思,加上在場的人又多,於是高拱的臉面也蓋不住了。

  「成何體統!」

  好!你肯蹦出來就好!

  孫子當夠了,殷士儋終於忍無可忍,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怒吼:

  「高拱!陳大人(指陳以勤)是你趕走的,趙大人(指趙貞吉)

  是你趕走的,李大人(指李春芳)也是你趕走的,現在你看我不順眼,又想趕我走!首輔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高拱當時就懵了,他萬萬沒想到,像殷士儋這種檔次的高級幹部,竟然會當眾發飈,一時反應不過來,但更讓他想不到的還在後頭。

  殷士儋真是個實誠人,實誠得有點過了頭,這位仁兄罵完了人,竟然還不解恨,意猶未盡,捲起袖子奔著高拱就去了。

  反正罵也罵了,索性打他一頓,就算要走,也夠本了!

  到底是多年的老政治家,高拱兄也不是吃素的,看見殷同志來真格的,撒腿就跑,殷士儋也窮追不捨:臉已經撕破了,今天不打你個半死不算完!

  關鍵時刻,張居正站了出來,他拉住了殷士儋,開始和稀泥:

  「萬事好商量,你這又何必呢?」

  然而殷士儋明顯不是稀泥,而是水泥,一點不給面子,對著張居正又是一通怒吼:

  「張太岳(張居正號太岳),你少多管閒事,走遠點!」

  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誰敢擋我就滅了誰!

  所幸在場的人多,大家緩過勁來,一擁而上,這才把殷大學士按住,好歹沒出事。

  我算了一下,鬧事的時候,殷士儋五十六歲,高拱六十歲,張居正最年輕,也四十七歲,三位中老年人竟然還有精力鬧騰,實在讓人欽佩。

  殷士儋不愧是山東人,頗有點梁山好漢的意思,敢作敢當,回家後沒等高拱發作,就主動提出辭職,回家養老去了。

  在高拱看來,這個結果還不錯,雖說差點被人打,但自己還是贏了,可以繼續在內閣當老大。

  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這場風波正是他覆亡的起點,因為在那個紛亂的場景中,張居正牢牢地記住了那句被很多人忽略的話:

  現在你看我不順眼,又想趕我走!首輔的位置是你家的不成!?

  是啊,既然李大人可以被趕走,陳大人可以被趕走,那麼我也會被趕走——當高大人看我不順眼的時候。

  況且,我也喜歡首輔的那個位置。

  於是,從那一天開始,張居正就確定了這樣一個認識——兩個人之中,只能留一個。

  而那個人,只能是我。

  為了實現我的夢想和抱負,高拱,你必須被毀滅。

  張居正打定了主意,準備對他的老朋友、老同事動手了,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先出招的人,竟然是高拱。

  其實一直以來,高拱雖說對張居正抱有戒心,卻還是把他當朋友的,直到有一天,他聽到了那個傳聞。

  對高拱而言,趙貞吉是可惡的,殷士儋是可惡的,但只要他們滾蛋,倒也沒必要趕盡殺絕,只有一個人除外——徐階。

  對徐大人,高拱可謂是關懷備至,對方家破人亡之後,他還是不依不饒,經常過問徐階的近況,唯恐他死得太輕鬆。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突然跑來告訴他,張居正和徐階有秘密來往,答應拉他一把,幫他兒子免罪,當然了,張居正也沒白干,他收了三萬兩白銀。

  高拱平靜地點了點頭,他準備用自己的方法,去解決這個問題。

  不久之後的一天,他找到張居正閒聊,突然仰天長嘆:

  「老天爺真不公平啊!」

  張居正沒有說話,他知道後面的話才是正題。

  「為什麼你有那麼多兒子,而我一個也沒有?」

  張居正這才松了一口氣,高拱確實運氣不好,六十多歲的人了,無兒無女,將來也只能斷子絕孫了。

  為緩和氣氛,張居正發揮了他和稀泥的專長,笑著說了這麼一句:

  「兒子多,但也不好養活啊!」

  好了,要的就是這句話。

  「你有徐階送你的三萬兩白銀,養活幾個兒子不成問題。」高拱微笑著,露出了猙獰的面目。

  張居正慌了,他這才發現對方來者不善,無奈之下,他只得賭神罰咒,說些如果收錢,出門讓車撞死,生兒子沒屁眼之類的話,最後搞得聲淚俱下,高拱才作了個樣子,表示這是有人造謠,我絕對不信,然後雙方握手言和,重歸於好。

  給他一個教訓,今後他就會老實聽話——這是高拱的想法。

  必須盡快解決他,再也不能遲疑!——這是張居正的決心。

【一個過於優秀的太監】

  決心下了,可該怎麼動手呢?掃把不到,灰塵不會自己跑掉,張居正明白這個道理。

  但現在的高拱已經今非昔比,連無比狡猾的徐老師都敗在他的手下,單憑自己,實在沒有勝算。而且這位六十高齡的高老頭身體很好,每天早起鍛鍊身體,精神十足,等他自然死亡太不靠譜。

  就在山窮水盡之際,一個人進入了張居正的視野,他的名字叫馮保。

  和明代的同行們比起來,馮保是個非常奇特的太監——奇特得不像個太監。

  一般說來,太監由於出身不好,且家庭貧困,能認識幾個字,寫自己的名字就算知識分子了,按照這個標準,馮保絕對可以評上教授,因為他不但精通經史,而且還是著名的音樂家,擅長演奏多種樂器,此外他還喜歡繪畫,時常也搞點收藏。

  比如後來有一次,他在宮裡閒逛,「無意」地走進了宮內的收藏庫,「無意」地信手翻閱皇帝的各種收藏品,然後「無意」中喜歡上了其中一幅畫,最後便「無意」地「順」(學名叫偷)走了這幅畫。

  事實證明,馮保先生的藝術鑑賞眼光是相當高的,因為那幅被他收歸己有的畫,叫做《清明上河圖》。

  像這種事情,一般都是天知地知,而我這樣的小人物之所以也能湊個熱鬧,是因為馮太監在偷走這幅畫後,還光明正大地在畫上蓋上了自己的收藏章——以示紀念(類似某某到此一遊)。

  捅出馮太監的這段隱私,只是為了讓你知道,他雖然有文化,搞藝術,卻絕非善類,做壞事敢留名,偷來的鑼還使勁敲,這充分說明他具備了以下幾種優良品質:膽大、心細、臉皮厚。

  然而歷史告訴我們,只有這樣的人,才最適合搞陰謀。

  而更讓張居正喜出望外的是,這位馮保最恨的人,恰恰就是高拱。

  我們之前曾經介紹過,明代的太監機關中,權力最大的是司禮監,因為這個部門負責幫皇帝批改奏章,具體說來是用紅筆打勾,然後蓋上公章,上到軍國大事,小到雞皮蒜毛,都得過他們這關。

  從嘉靖年間開始,馮保就是司禮監中的一員,隆慶登基後,他也官運亨通,成為了東廠提督太監兼御馬監管事太監。

  這是一個了不得的職務,要知道,東廠是特務機關,而御馬監手握兵權,是十二監中僅次於司禮監的第二號實力機關。既管特務,又管部隊,一個太監能混到這個份上,就算成功人士了。

  但馮保並不滿足,他要做太監中的霸主,就必須回到司禮監,得到另一個位置——掌印太監。

  司禮監的工作是打勾和蓋章,打勾的人數不等,叫秉筆太監,有資格蓋章的卻只有掌印太監——有且僅有一位。

  天下大事,都要從我的公章下過,你不服都不行。

  恰好此時前任掌印太監下課,太監也要論資排輩,按照職務資歷,應該是馮保接任,但他卻沒有得到這個位置,因為高拱插手了。

  高拱橫空出世,把御用監管事太監陳洪扶上了寶座,原因很簡單,當年陳洪幫他上台,現在是還人情時間。

  你陳洪不過是個管倉庫的御用監,憑什麼插隊?!然而可憐的馮保只能乾瞪眼,高拱實在太過強悍,是招惹不得的。

  那就等吧,總有一天等到你。似乎是馮保的痴心感動了上天,陳洪兄上台沒多久,也下課了。這下應該輪到馮太監了。

  然而高拱又出手了,他推薦了孟衝來接替陳洪的位置。

  馮保出離憤怒了,憤怒之情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據說在家裡連罵了三天,餘音繞樑不絕於耳。

  如此激動,倒不全是有人搶了他的職位,而是這位孟沖兄的身份實在有點太過特殊。

  按照規定,要當司禮監掌印太監,必須在基層單位或重要崗位鍛鍊過,這樣才能當好領導太監,可是孟沖先生原先的職務卻是尚膳監,這就有點聳人聽聞了,因為尚膳監的主要職責,是管做飯。

  也就是說,尚膳監的頭頭孟沖先生,是一名光榮的伙食管理員。

  太欺負人了!上次你找來一個管倉庫的,我也就忍了,這回你又找個做飯的,下次莫不是要找倒馬桶的?

  馮保終於明白,不搞倒高拱,他永遠都沒有出頭之日,於是在經過短時間觀察後,不需要介紹人介紹,也未經過試探、牽手、見家長之類的複雜程序,馮保與張居正便一拍即合,結成了最為親密的聯盟。

  但雙方一合計,才發現高拱兄實在很難拱,他的威望已經如日中天,皇帝也對他言聽計從,朝中爪牙更是數不勝數,一句話,他就是當年的徐階,卻比徐階難對付得多,因為看起來,這位仁兄似乎打算革命到底,絲毫並沒有提前退休的打算。

  於是兩人很快達成了共識,目前只能等——等高拱死。

  但這種事情哪有個准,正當這對難兄難弟準備打持久戰時,局勢卻出現了進一步的惡化。

  為保存實力,張居正與馮保商定,遇到事情由馮保出面,張居正躲在暗處打黑槍,兩人不公開聯繫,總是私下交流感情。

  但意外仍然發生了,一天,張居正突然得到消息,說隆慶皇帝病情加重,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情報,但此時天色已晚,為了給馮保報信,張居正便寫了一封密信,連夜派人交給馮保。

  安全抵達,安全返回,張居正鬆了一口氣。

  然而第二天,當他剛剛步入內閣辦公室的時候,一聲大喝鎮住了他:

  「昨天晚上,你為什麼送密信給馮保?信上寫了什麼?如果有事情,為什麼不與我商量?!」

  這回高拱也不兜圈子了,反正內閣裡只有我們兩人,既然是破事,咱們就往破了說。他死死地盯著張居正,等待著對方的回答。

  張居正沒有準備,一時間手足無措,但老狐狸就是老狐狸,片刻之間,他就換上了一副招牌式的笑容,笑嘻嘻地看著高拱,也不說話。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老子死活不表態,看你怎麼辦?

  這大概算是耍無賴的一種,於是在對峙一段時間後,高拱撤退了,他警告張居正不要亂來,便氣鼓鼓地揚長而去。

  事情鬧大了,一聽說聯繫暴露了,馮保就炸了鍋:

  還搞什麼地下工作,高拱都知道了,索性攤牌吧!我們兩個一齊上,魚死網破,看看誰完蛋!

  張居正明白,馮保是對的,現在情況緊急,高拱可能已經有所察覺,所謂先下手為強,如果現在動手,還能搶佔先機,再晚就麻煩了。

  最關鍵的時候到了,動手還有一絲勝算,等待似乎毫無生機。

  面對著極端不利的局面,張居正卻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抉擇:

  「再等等。」

  無以倫比的天賦,以及二十多年朝廷打滾的政治經驗,最終拯救了張居正,讓他做出了一個極為準確的判斷:

  「高拱依然是信任我的。」

  繼續隱藏下去,等待時機的到來。

  隆慶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機會來臨。

  隆慶皇帝終於不行了,這位太平天子做了二十多年的替補,卻只當了六年的皇帝,估計是當年壓力太大,他的身體一直不好,加上一大群言官口水亂飛,他又沒有他爹那種心理素質,一來二去就一病不起。

  這位循規蹈矩的皇帝知道自己不能干,所以把工作交給能幹的人,在他統治期間,經濟得到發展,百姓安居樂業,連蒙古人都消停了,也算是相當不錯了。

  一句話,他是個老實人。

  就在這一天,這位老實人感覺自己快要不行了,便緊急下令,召見三個人,他們分別是高拱、張居正,以及剛剛入閣不久的高儀。

  這裡說一下這位高儀,雖說他姓高,卻絕非高拱的親戚,這位兄台當年是高拱的同班同學,幾十年勤勤懇懇,小心謹慎,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實人,老實到了令人髮指的地步:

  比如當年他做禮部尚書的時候,家裡的房子失了火,燒得一乾二淨,好歹是個正部級幹部,重新蓋一座就是了。

  可是高儀卻極為另類,他自己沒錢,也不向組織開口,竟然找了個朋友家借住,而且一直到死,也沒買過房子,就這麼湊合了十幾年。

  所以很明顯,高拱拉這個人入閣,就是用來湊數的,在他看來,高儀不過是個老實本分,反應遲鈍的人,然而此後的事情發展告訴我們,他或許老實,卻絕不遲鈍。

  在接到入宮的命令後,高拱立刻意識到皇帝可能不行了,為了不耽誤事,他撒腿就跑,據史料記載,這位仁兄連轎子都沒坐,六十多歲的老頭,一溜煙從東安門跑進東華門,終於在皇帝嚥氣之前抵達目的地,實在讓人歎為觀止。

  順便說一句,這條路線今天還在,有興趣的朋友可以試著跑跑,從東安門起始,跑進故宮乾清宮(記得帶錢買票),體驗古蹟之餘也可以緬懷一下先人。

  當高拱到達寢宮時,才發現有五個人已經先他而來,他們分別是皇后、太子朱翊鈞、太子生母李貴妃、張居正,以及那個他最為討厭的人——馮保。

  這是一個看似平常的人員組合,前三個人先到場是正常的,他們住得近,張居正比自己先到,也還情有可原,畢竟這小子年輕跑得快,馮保是司禮監秉筆,是皇帝的秘書,過來湊湊熱鬧,似乎也說得過去。

  所以緊要關頭,高拱也沒多想,奔著半死不活的皇帝去了。

  然而他萬沒想到,張居正之所以早到,是因為他早就從馮保那裡得到了消息,而馮保之所以在場,是因為他策劃已久的陰謀即將在此實現。

  看見高拱來了,已經在閻王登記本上籤了名的皇帝,似乎又撤了回來,他用盡全身的力氣,對這位陪伴他三十餘年,歷經坎坷共赴患難的朋友、老師,說出了最後的話:

  「太子年紀還小,天下大事,就麻煩先生你了。」

  講完,走人。

  隆慶六年(1572)五月二十六日,隆慶皇帝朱載垕駕崩,年三十六。

  皇帝死了,按照慣例,大家都得哭一場,無論真心假意,該走的程序還是得走,同理,按照慣例,哭完了就該商量遺產、權力方面的問題。

  此時,最自信的人是高拱,皇帝死前都說了,太子交付給我,還有誰能取代我不成?

  從法律的角度上講,皇帝大人對高拱提出要求,這叫口頭要約,而高拱答應了這個要求,這叫口頭承諾,然而事實證明,無論是要約還是承諾,都比不上合同。

  高拱同志就是吃了不懂法的虧,因為就在他最得意的時候,原先站在一旁死不吭氣的馮保行動了——他拿出了合同。

  這份所謂的合同,就是遺詔。

  關於這份合同的內容,就不多介紹了,大體也就是些我幹過什麼錯事,對不起國家人民,對不起勞苦大眾,現在我死了,請諸位多多照顧我兒子之類,但當高拱看到那句關鍵的話時,當即暴跳如雷:

  「著令司禮監掌印太監與內閣大學士共同輔政!」

  這回算是反了天了。

  在明代兩百多年的歷史中,太監即使再猖獗,哪怕是王振、劉瑾這樣的超級大腕,擔任輔政也是痴心妄想,這是有道理的,畢竟大家都是明白人,跟著個太監能學到啥呢?

  然而這個例竟然在自己手上給破了,高拱氣得七孔冒煙。

  更何況,按規定,遺詔應該是我來擬的,皇帝死得急,沒來得及寫,大家也都理解,現在你馮保竟然搞出一份遺詔,天上掉下來的? !

  但是激動歸激動,畢竟人剛死不久,孤兒寡母在眼前,鬧起來也不好看,況且遺詔也沒指明馮保輔政,司禮監掌印太監還是自己的人,有帳慢慢算,咱們走著瞧。

  只過了一天,高拱就知道自己錯了。

  第二天,另一條遺旨頒布:原司禮監掌印太監孟沖退休,由秉筆太監馮保接任。

  原來如此!

  瞧不起太監,偏偏就被太監給耍了,高拱終於發現,他已經陷入了一個圈套,局勢十分不利。

  但老滑頭畢竟是老滑頭,在短暫驚慌之後,高拱恢復了鎮定,叫來了自己的心腹大臣雒遒、程文,整夜商議之後,他們訂下了一個幾近完美的攻擊計畫。

  這一天是隆慶六年(1572)六月八日,高拱相信,勝券已經在握。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28
第5部:帝國飄搖 第八章 陰謀

朱翊鈞篇

【唯一的漏洞】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日,第一波攻擊開始。

  這一天,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剛剛上班,便收到了一封呈交皇帝的奏疏,作者是高拱,他立即打開閱覽,卻被驚得目瞪口呆。

  奏疏的大致內容是說:太監不過是下人,卻一直參與政治,我高拱實在看不過去,特向皇帝陛下建議,收回司禮監的權力,並對敢於亂湊熱鬧的有關人等進行嚴懲。

  馮保懵了,卻並非因為恐懼,而是他怎麼也想不通,高拱為何會犯如此低級的錯誤!

  對這封奏疏中的建議,馮保早有心理準備,高拱兄每日磨刀霍霍,動手是遲早的事情,但用這種方式直接上奏,卻著實讓人匪夷所思。

  因為雖說大臣的奏疏是直接呈送皇帝的,但那已是朱元璋時代的事情了,隨著皇帝越來越懶,許多文書都是由太監轉呈,皇帝往往看也不看,就丟給內閣,讓內閣票擬處理意見,然後再轉給司禮監批紅蓋章,事情就算結了。

  這就奇怪了,你高拱明明知道皇帝小,不管事,文件都是我蓋章,怎麼還會上這樣的東西,難道你指望我精神失常,打自己耳光不成?

  馮保把腦袋想破,也沒明白怎麼回事,但這個事總得解決,於是他扣住了奏疏,沒有轉交內閣,而是自己代替皇帝,在上面批了六個字,然後批紅蓋章,還給了高拱。

  這六個字是:「知道了,遵祖制」。

  這又是一句傳說中的廢話,什麼祖制,怎麼遵守?

  然而高拱卻並不生氣,因為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

  高拱明知這六個字出自馮保的筆下,卻只是冷笑了一聲,對同在內閣的張居正與高儀說了這樣一句話: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

  高儀搖了搖頭,張居正笑了。

  馮保,你儘管鬧吧,很快你就會知道我的厲害。

  高拱沒有就此罷手,而是再次送上奏疏,並特地說明,皇帝公務繁忙,就不勞煩您親自批閱了,把我的奏疏送到內閣就行,內閣有人管。

  誰管?不就是高拱嘛。

  高先生的意思很簡單,翻譯過來就是:馮保同志,我知道上次你當了一回皇帝,簽了我的奏疏,這次就不勞煩你了,把我的奏疏交給內閣,當然,也就是交給我,我自己來簽。

  一見這傢伙又開始鬧,馮保就頭大,要私留文件可能要出麻煩,反正這封奏疏只是要個名分,那就給了你吧!

  一念之差,他把奏疏交給了內閣。

  這是一個差點讓他送命的決定。

  高拱就是高拱,比馮保有文化得多,輪到他當皇上,大筆一揮唰唰唰,在自己的奏疏上批了十九個字,其大體意思是:

  「我看了你的奏疏,對時政非常有用,顯示了你的忠誠,就按你說的辦吧!」

  高拱表揚高拱,也算有性格。

  文件又送回了馮保那裡,看了高拱的批覆,他哭笑不得:自己跟自己玩有意思嗎?但無奈之下,他還是蓋了章。

  不就要個名分嗎,你還能翻天不成?給你就是了。

  我要的就是一個名分,高拱得意地笑了,馮保,你還太嫩。

  這一天是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二日,計畫圓滿完成,第二波攻擊即將開始。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三日,馮保最黑暗的日子來到了。

  一大早,工部都給事中程文上書,彈劾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罪大惡極,應予懲辦,主要罪惡摘錄如下:

  身為太監,竟然曾向先帝(隆慶皇帝)進送邪燥之藥(春藥),導致先帝因此而死。此外他還假傳聖旨,以實現自己掌權的野心,總之一句話,奸惡之徒,罪不可赦!

  照程文兄的說法,不但馮保的官位是改聖旨得來的,連皇帝的死都要由他負責,這是把人往死裡整。

  同日,禮部都給事中陸樹德,吏部都給事中雒遒上書,彈劾馮保竊權矯詔,應予逮捕審問。

  這還是明的,要知道,程文、陸樹德、雒遒都是都給事中,也就是所謂科長,手下都有一大批給事中科員,科長出馬,科員自然也不會閒著,四處串聯,拉關係鬧事,京城裡人聲鼎沸,殺氣衝天,不把馮保千刀萬剮不算完事。

  馮保崩潰了,他這才知道高拱的厲害,但他已然束手無策,而且高拱手上還有那封批准免除司禮監權力的奏疏,找皇帝說理也沒戲,馮太監徹底絕望了。

  事情十分順利,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一步,天下將盡在我手!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四日,最後的準備。

  高拱去拜訪了兩個人——張居正、高儀。雖說他一直以來都把這兩個人當擺設,但畢竟是內閣同僚,要想徹底解決馮保,必須爭取他們的支持。

  但高儀的態度讓高拱很失望,無論高拱說什麼,這位老同學兼老實人都只是點頭,也不講話,於是寒暄幾句之後,高拱便離開了。

  張居正就截然不同了,他十分熱情地招呼高拱,並尊為上賓,高拱感受到了同志般的溫暖,隨即將自己解決馮保的全盤計畫告知了張居正,當然,最後他還是問了一句:

  「高儀那邊已經沒有問題,你怎麼樣?」

  張居正毫不遲疑地回答:

  「自當聽從差遣!」

  為表示決心,他還加上了一句:

  「除掉馮保,易如反掌!」

  高拱滿意地走了,他還要忙著去聯絡其他人。

  張居正也很忙,他要忙著去找馮保。

  至此,馮保終於知道了高拱的全部計畫,然而在極度恐慌與憤怒之後,他才發現自己毫無辦法,滿朝都是高拱的人,罵人的言官都是對頭,唯一的盟友張居正,也不過是個次輔,無濟於事。

  馮保急了,張居正卻絲毫不亂,他鎮定地告訴馮保:有一個人可以除掉高拱。

  「誰?」

  「皇帝。」

  馮保恍然大悟,這段時間忙裡忙外,聖旨都是自己寫的,竟然把這位大哥給忘了,雖說他才十歲,但畢竟是皇帝,只要他下令解決高拱,那就沒問題了。

  但是皇帝和高拱又沒矛盾,他憑什麼支持我們呢?

  面對著馮保的疑問,張居正陷入了沉思,很快,他就想起了一件事:

  「除掉高拱,只需要一句話而已。」

  張居正的臉上洋溢著燦爛的笑容:

  「不過,這句話還需要改一改。」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五日。

  馮保一早就找到了皇帝,向他報告一個極為重要的情況:經過自己的縝密偵查,發現了高拱圖謀不軌的陰謀。

  既然是陰謀,既然是圖謀不軌,那自然要聽聽的,於是十歲的萬曆皇帝好奇地抬起頭準備聽故事,旁邊站著緊張到極點的李貴妃。

  當然了,馮保是有犯罪證據的,且證據確鑿,具體說來是一句話:

  「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

  從「十歲太子,如何治天下」到「十歲孩童,如何做天子」,只改了幾個字,就從牢騷變成了謀反,中國文化之博大精深,實在讓人歎為觀止。

  雖然張居正搞文字獄,耍兩面派,狡詐陰險到了極點,但他還是說錯了一點——真正能夠解決高拱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帝他媽。

  皇帝他媽,就是李貴妃,通俗叫法是李寡婦。

  用這個稱呼,絕無不敬之意,只是她確實是個寡婦,而且是非多。

  我在外地講學的時候,曾幾次談到張居正,講完後下面遞條子上來提問,總有這樣一個問題:據說李太后(即李貴妃)和張居正有一腿,不知是否屬實。

  遇到這種情況,我總是十分認真地回答那位認真的求知者:不知道。

  我確實不知道,因為即使他們倆之間有什麼冬瓜豆腐,史書也不會寫,至於野史,張大人和李寡婦連孩子都有了,這種事情,亂講小心被雷劈死。

  但這些傳言充分說明,李貴妃是一個不一般的女人。她並不是什麼名門閨秀,只是一個宮女出身,但據說人長得很漂亮,是宮裡面的頭號美女,而且工於心計,城府很深,是一塊搞政治的材料。

  所以在當時,真正拿主意的並不是穿衣服都不利索的萬曆,而是這位李寡婦。

  於是李寡婦憤怒了,皇帝剛剛去世,你高拱竟然來這麼一下,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為了把戲做全,做大,據說張居正也出場演了一回,還和馮保唱了雙簧,說高拱準備廢了萬曆,另立藩王,講得有鼻子有眼。

  這下子連十歲的萬曆都憋不住了,張大人和馮太監的謊言深深地傷害了他幼小的心靈,直到後來高拱死了,他連個葬禮儀式都不批,可見受毒害之深厚。

  李貴妃就更不用說了,高拱那個乾瘦老頭,一看就不是好人,張居正自然不同了,不但有才能,而且長得帥,不信他還信誰?

  就這麼定了!

  隆慶六年(1572)六月十六日,成敗就在今日。

  高拱十分興奮,因為一大早,宮裡就傳來了消息,命令六部內閣等機關領導進宮開會,在他看來,這必定是彈劾起了作用,皇帝要表態了。

  想到多日的籌劃即將實現,高拱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一反常態,派人去找張居正與高儀一起走,他要所有的人都親眼目睹他的勝利。

  然而讓他想不到的是,前幾天還活蹦亂跳的高儀竟然病了,而且病得很重,什麼病不知道,反正是不能走路。

  可見老實人雖然老實,卻未必不聰明。

  張居正就更搞笑了,他的回答很乾脆:

  「我前幾天中暑,就不去了。」

  這個謊話明顯沒編好,不說中風癱瘓,至少也說你瘸了才好辦,中暑又死不了人,大不了抬你去嘛。

  於是高拱再三催促,還說了一句之後看來很可笑的話,以鼓勵張居正:

  「今天進宮理論,如果觸怒皇上,我就辭職不干了,你來當首輔!」

  張居正連忙擺手,大聲說道:

  「哪裡,哪裡,不要開這樣的玩笑!」

  首輔嘛,我是要當的,不過,無須你讓。

  禁不住高拱的一片熱情,張居正還是上路了,不過他說自己不太舒服,要慢點走,高大人你先去,我隨後就到。

  這麼看來,張居正還算個厚道人——至少不願看人倒霉。

  高拱興沖沖地朝早朝地點無極殿走去,卻意外地發現,一個手持聖旨的人已經站在了道路中間,於是他跪了下去,準備接受喜報:

  「先帝賓天(即掛)之日,曾召集內閣輔臣,說太子年幼,要你們輔政,但大學士高拱卻專權跋扈,藐視皇帝,不知你到底想幹什麼?」

  罵完了,下面說處理結果:

  「高拱回籍閒住,不許停留!」

  從聽到專權跋扈四個字開始,高拱就陷入了半昏迷狀態:明明是自己找人黑了馮保,怎麼會被人反攻倒算?這位幾十年的老江湖徹底崩潰了,從精神,到肉體。

  據史料記載,這位兄台當時的表現是面如死灰,汗如雨下,趴在地上半天不動窩。

  但這裡畢竟是宮裡的御道,你總這麼佔著也不是個事,高先生還沒有悲痛完,就感覺一雙有力的手把自己扶了起來,所謂雪中送炭,高拱用感激的眼神向身後投去了深情地一瞥,卻看見了張居正。

  張居正沒有食言,他還是來了,時間剛剛好,聖旨唸完,人還沒走。看起來,他剛知道這個消息,臉上佈滿了痛苦的表情。

  剛看到張居正時,高拱險些產生了錯覺,明明是自己被罷了官,這位仁兄怎麼比我還難受,活像死了親爹?

  但張居正沒有讓他想太久,當即叫來了兩個隨從,把高學士扶了出去。

  高拱的命運就此終結,他聰明絕頂,歷經三朝,審時度勢,在狂風暴雨中屹然不倒,熬過了嚴嵩、趕走了趙貞吉、殷士儋以及一切敢於擋路的人,甚至連徐階也被他一舉拿下,最後卻敗在了這個人的手下,這個他曾經無比信任的同志與戰友。

  啥也別說了,這就是命。

  離開皇宮的高拱卻沒有心思去想這些,他必須馬上就走。因為聖旨的命令是「不許停留」,說滾就滾,沒有二話。

  這是一個十分嚴厲的處理,一般官員被罷職,都能領到一張通行證,憑著證件,可以免費領取馬匹,在路上還可以住官方招待所(驛站),畢竟為朝廷幹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給個人性化待遇不過分。

  然而高拱卻分毫沒有,只等到了一群手持刀劍的大兵,催促他趕緊滾蛋,於是這位曾經權傾天下的大哥只好找了幾頭騾子,將就著出了城,後面的人還不依不饒,一直把他趕出二十里外才回京,真是有夠狠。

  離開了京城,剛剛喘口氣,卻又遇上一個等候他們多時的人,與當兵的不同,這個人手上拿著一樣高拱急需的東西——驛站使用通行證。

  然而高拱卻沒有接受,因為這位兄弟自報了家門:張大學士派我來的。

  張居正實在很體貼,他一手導演了那道聖旨的誕生,自然也知道高拱的待遇,所以他派人等在這裡,就當是送給高拱的退休禮物,朝廷第一號善人非他莫屬。

  何謂善人?

  做好事要不留名,做壞事要擦屁股,這就叫善人。

【第一個獨裁者】

  高拱憤怒了,他不是白痴,略加思考,就明白自己上當了,這個所謂的戰友同志,竟是個不折不扣的叛徒敗類,然而為時已晚。

  趕我走的是你,送我通行證的也是你,既上香又拆廟,你裝什麼孫子?

  所以他用自己剩下唯一的方式表示了抗議——不收。

  氣鼓鼓的高拱扭頭就走,在此後的歲月中,他埋頭於學術研究,偶爾也罵一罵張居正,為表示對此人的蔑視,他給了這位昔日同事一個響亮的稱呼——荊人(張居正是湖廣荊州人)。

  人走了,事情也該完了,這是高拱的想法。

  然而事實證明,他實在是高估了張居正的道德水平,玩死人不償命的把戲還在後頭。

  此時,最為得意的莫過於張居正了,他巧妙地利用了馮保與高拱的矛盾,只出了幾個點子,就整倒了這位老到的政治家,為這個延續了三十餘年的死亡遊戲畫上了句號。

  自嘉靖二十七年起,在嘉靖的英明怠工下,大明王朝最為優秀的六位天才開始了角逐,除了一邊看熱鬧的楊博外,大家都赤膊上陣,近身肉搏,徐階等死了陸炳,除掉了嚴世藩,把持了朝政,卻被高拱一竿子打翻,家破人亡,之後高拱上台,風光無限。

  然而勝利最終卻屬於一直低調的張居正,他等到了最後,也熬到了最後,在暗處中用一記黑槍幹掉了高拱,成為了遊戲的終結者。

  嚴嵩輸給了徐階,不是正義戰勝邪惡,而是他不如徐階狡猾,徐階輸給了高拱,不是高拱更正直,而是因為他更精明,現在,我除掉了高拱。所以事實證明,我才是這個帝國最狡詐,最傑出的天才。

  再見了,我曾經的朋友,再見了,我曾經的同僚,你的雄心壯志,將由我去實現。

  其實我們本是同一類人,有著同樣的志向與抱負,我也不想坑你,但是很可惜,那個位置實在太擠。

  大臣是我的棋子,皇帝是我的傀儡,天下在我的手中,世間已無人是我的對手。

  好吧,那麼開始我的計畫吧,現在是時候了。

  一般說來,當官能混到張居正這個份上,也就算夠本了。

  高拱走了,內閣裡只剩下他一個人,但凡有什麼事情,都由他批示處理意見,批完後,去找死黨馮保批紅、蓋章。他想怎麼辦,就怎麼辦。

  而皇帝同志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這位仁兄剛十歲,能看懂連環畫就算不錯了,加上皇帝他媽對他還挺曖昧,孤兒寡母全指望他,朝中大臣也被他治得服服帖帖,一句話,從高拱走的那一刻起,大明王朝的皇帝就改姓張了。

  而現在,張皇帝打算幹一件朱皇帝幹不了的事情。

  縱觀中國歷史,一個老百姓家的孩子,做文官能做到連皇帝都靠邊站,可謂是登峰造極了,要換個人,作威作福,前呼後擁,舒舒坦坦地過一輩子,順便搞點政績,身前享大福,身後出小名,這就算齊了。

  然而事實告訴我們,張居正不是小名人,是大名人,大得沒邊,但凡有講中國話的地方,只要不是文盲村,基本都聽過這人。

  之所以有如此成就,是因為他幹過一件事情——改革。

  什麼叫改革?通俗的解釋就是,一台機器運行不暢,你琢磨琢磨,拿著扳手螺絲刀上去鼓搗鼓搗,東敲一把,西碰一下,把這玩意整好了,這就叫改革。

  看起來不錯,但要真干,那就麻煩了,因為歷史證明,但凡幹這個的,基本都沒什麼好下場,其結局不外乎兩種:一種是改了之後,被人給革了,代表人物是王安石同志,辛辛苦苦幾十年,什麼不怕天變,不怕人怨,最後還是狼狽下台,草草收場。

  另一種則更為嚴重,是改了之後,被人革命了,代表人物是王莽,這位仁兄勵精圖治,想幹點事情,可惜過於理想主義,結果從改革變成了革命,命都給革沒了。

  由此可見,改革實在是一件大有風險的事情,歸根結底,還是因為兩個字——利益。你要明白,舊機器雖然破,可大家都要靠它吃飯,你上去亂敲一氣,敲掉哪個部件,沒準就砸了誰的飯碗,性格好的,找你要飯吃,性格差的,抱著炸藥包就奔你家去了。總之是不鬧你個七葷八素誓不罷休。

  如果把天下比作一台機器,那就大了去了,您隨便動一下,沒準就是成千上萬人的飯碗,要鬧起來,剁了你全家那都是正常的。

  所以正常人都不動這玩意,動這玩意的人都不怎麼正常。

  然而張居正動了,明知有壓力,明知有危險,還是動了。

  因為他曾見過腐敗的王爺,餓死的飢民,無恥的官員,因為他知道,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能靠神仙皇帝。因為他相信,窮人也是人,也有生存下去的權利。

  因為在三十餘年的勾心鬥角,官場沉浮之後,他還保持著一樣東西——理想。

  在我小時候,一說起張居正,我就會立刻聯想到拉板車的,拜多年的胡說八道教育所賜,這位仁兄在我的印象裡,是天字第一號苦人,清正廉明,努力幹活,還特不討好,整天被奸人整,搞了一個改革,還沒成功,說得你都恨不得上去扶他一把。

  一直十幾年後,我才知道自己被忽悠了,這位張兄弟既不清正,也不廉明,拉幫結派打擊異己,那都是家常便飯,要說奸人,那就是個笑話,所有的奸人都被他趕跑了,你說誰最奸。

  更滑稽的是,不管我左看右看,也沒覺得他那個改革失敗了,要干的活都幹了,要辦的事都辦了,怎麼能算失敗?

  所以我下面要講的,是一個既不悲慘,也不陰鬱的故事,一個成功的故事。

  在張居正之前,最著名的改革應該就是王安石變法,當然,大家都知道,他失敗了。

  為什麼會失敗呢?

  對於這個可以寫二十萬字論文的題目,我就不湊熱鬧了,簡單說來一句話:

  王安石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自以為聰明,而張居正之所以成功,是因為他自以為愚蠢。

  在這個世界上,所有存在的東西,必有其合理性,否則它就絕不會誕生。而王安石不太懂得這個道理,他痛恨舊制度,痛恨北宋那一大幫子吃閒飯的人,但他不知道的是,舊有的制度或許頑固,或許不合理,卻也是無數前人偉大智慧的結晶,制定製度和執行制度的人,都是無以倫比的聰明人,比所有自以為聰明的人要聰明得多,僵化也好,繁瑣也罷,但是,能用。

  所以這位老兄雄心勃勃,什麼青苗法搞得不亦樂乎,熱火朝天,搞到最後卻不能用,所以,白搭。

  而張居正就不同了,他很實在。

  要知道,王安石生在了好時候,當時的領導宋神宗是個極不安分的人,每天做夢都想打過黃河去,解放全中國,恨不得一夜之間大宋國富民強,所以王安石一說變法,就要人有人,要錢有錢。

  相比而言,嘉靖就懶得出奇了,反正全國統一,他也沒有征服地球的慾望,最大的興趣就是讓下面的人鬥來鬥去。張居正就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從小翰林到大學士,他吃過苦頭,見過世面,幾十年夾縫中求生存,壯志凌雲,那是絕對談不上了。

  所以在改革的一開始,他就抱定了一個原則——讓自己活,也讓別人活,具體說來,就是我不砸大家的飯碗,大家也不要造我的反,我去改革,大家少貪點,各吃各的飯,互不干擾。

  改而不革,是為改革。

  似乎上天也想成全張居正,他剛接任首輔,大權在握不久,就獲知了另一個好消息——高儀死了。

  高儀同志不愧是天下第一老實人,自從高拱被趕走後,便開始寢食不安,唯恐張居正手狠心黑,連他一鍋端了,日復一日,心理壓力越來越大,一個月後就吐血而死,去閻王那裡接著做老實人了。

  對高儀的死,張居正絲毫不感到悲痛,因為從根子上說,他和高拱是同一類人,卻比高拱還要獨裁,看見有人在眼前晃悠就覺得不爽,管你老實不老實,死了拉倒。

  其實這也怪不得張居正,因為在中國歷史上,共同創業的人大都逃不過「四同」的結局——同舟共濟——同床異夢——同室操戈——同歸於盡。

  於是自嘉靖登基時起,經過五十餘年的漫長鬥爭,張居正終於一統天下,上有皇帝他媽支持,下有無數大臣捧場,外有親信戚繼光守邊界,內有死黨馮保管公章,皇帝可以完全無視,他想幹什麼就干什麼,比真皇帝還皇帝,一呼百應,真正實現了團結。

  把所有不服你的人都打服,敢出聲就滅了他,所有人都認你當老大,這就叫實現團結。

  團結之後的張居正終於可以實現他的理想了,這就是後來被無數史書大書特書的「張居正改革」。

  說起改革,總有一大堆的時間、地點、人物以及背景、意義等等等等,當年本人深受其害,本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精神,就不囉嗦了,簡單說來,張居正幹了兩件事情。

  第一件事,叫做一條鞭法。這個名字很不起眼,但這件事情卻極其重大,用今天的話說,那是具有跨時代的意義。

  因為這個跨時代的一條鞭法,改變了自唐朝以來延續了八百餘年的稅制,是中國賦稅史上的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轉變。

  上面這段話是我在歷史論文中用的,看了頭暈也別見怪,畢竟這話不說也不行,把偉大意義闡述完了,下面說實在的,保證大家都能看懂:

  自古以來,國家收稅,老百姓交稅,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畢竟朱重八等人不是慈善家,出生入死打江山,多少得有個盼頭。

  怎麼收稅,各朝各代都不同,但基本上稅的種類還是比較固定的,主要分為三塊:

  一是田稅,皇帝拚死拚活搶地盤,你種了皇帝的地,自然要交錢。

  二是人頭稅,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都是他的資源),有幾個人交幾份錢,這是義務。

  三是徭役,說穿了就是苦力稅,所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遇到修工程,搞接待的時候,國家不但要你出錢,有時還要你出力。兩手一起抓,一個都不能少。

  有人可能會說,要是我那裡都是山,沒田怎麼辦呢?或者說我有田,但不種糧食,又怎麼辦呢?這個你不用擔心,國家早就替你想好了,權利可以不享受,義務絕對跑不掉。

  簡單說來是有什麼交什麼,山裡產蘑菇,你就交蘑菇,山裡產木材,你就交木材,田裡要種蘋果,你就交蘋果,要種棉花,你就交棉花,收起來放倉庫,反正一時半會也壞不了。

  個把「刁民」可能會問:那我要是捕魚的漁民呢,你又沒冰箱,魚總不能放著發臭吧?

  嘿嘿,放心,朝廷有辦法,做成鹹魚不是照樣交嗎?跑不了你小子。

  中國的老百姓上千年就背著這麼三座大山,苦巴巴地熬日子。

  實事求是地講,在中國歷史上,大一統王朝的統治者,除了某一些喪心病狂,或是急等用錢的人外,對百姓負擔還是很重視的,田賦的比例基本都是二十比一(百分之五),或是十比一(百分之十),能收到五比一(百分之二十),就算是重稅了。

  從這個數字看,老百姓的生活在理論上,還是能夠過下去的。

  不過很可惜,僅僅是理論上。

  說起來是那麼回事,一操作起來就全亂套。

  因為在實際執行中,各級官吏很快發現,能鑽空子撈錢的漏洞實在是太多了:比如你交蘋果,他可以挑三揀四,拿起一個,說這個個頭小,算半個,那個有蟲眼,不能算。你交棉花,他可以說棉花的成色不好,抵一半,你也只能回家再拉去。

  這還是輕的,最大的麻煩是徭役。因為田賦和人頭稅多少還能見到東西,縣太爺賴不掉,徭役可就不好說了,修河堤、給驛站當差、整修道路,這都是徭役,完成了任務,就算完成了徭役。

  那麼誰來判定你是否完成任務呢?——縣太爺。

  這就是所謂的黃鼠狼看雞了,遇到良心好的,還能照實記載,遇到不地道的,就要撈點好處,你要沒錢,他就大筆一揮——沒幹,有意見?這事我說了算,說你沒幹就沒幹,你能咋地?

  事實證明,在當時,除了一小部分品行較好的人外,大多數朝廷官員還是不地道的,是不值得信任的,有漏洞不鑽,有錢不撈,這個要求實在有點高。總之是一句話,玩你沒商量。

  無數的老百姓就是這樣被玩殘的,朝廷沒有好處,全被地方包幹了。

  此外,這一收稅制度還有很多麻煩,由於收上來的都是東西,且林林總總,花樣繁多,又不方便調用。

  比如江浙收上來一大堆糧食,京城裡吃不了,本地人又不缺,聽說西北缺糧食,那就往那邊運吧?一算,糧價還不夠運輸費。那就別折騰了,放在糧倉裡喂老鼠吧。

  更頭疼的是,各地雖然上交了很多東西,除了糧食,還有各種土特產,中藥藥材等等,卻沒有多少銀兩,這些玩意放在京城裡又佔地方,還要倉管費,遇上打仗,你總不能讓當兵吃棉花,提幾兩藥材當軍餉吧。

  而某些吃飽飯的大臣無聊之中,想了個餿主意,說既然有這麼多東西,閒著也是閒著,不如拿去給京城的官員們發工資,比如你是戶部正六品主事,按規定你該拿多少工資,但到發錢那天告訴你,國家現金不夠,我們現在只能發一部分錢和糧食給你,剩下的用棉花抵,不過你放心,我們到市場上估算過,如果等價交換,拿這些棉花絕不吃虧。

  奶奶的,老子辛辛苦苦幹到頭,就拿著這幾袋棉花回家?老婆孩子吃什麼?

  必須說明,這絕對不是搞笑,自朱元璋以來,明代官員都是這麼領工資的,有時是糧食,有時是藥材,個別缺了大德的皇帝還給紙幣(胡亂印刷的不值錢),早上領工資,下去就去集貿市場兼職小商販叫賣的,也絕不在少數。

  國家吃了虧,百姓受了苦,全便宜中間那幫龜孫了。

  於是張居正決定,改變這一局面,他吸取地方經驗,推出了一條鞭法。

  一條鞭法的內容很多,但最主要的,是頒布統一規定,全國稅收由實物稅變為貨幣稅,明白點說就是以後不收東西了,統一改收錢。

  這是一個看上去很簡單的命令,卻有著絕不簡單的歷史意義。

  因為從此以後,不管是田賦、徭役還是人頭稅,都有了統一的標準,不是當官的說了算,交上來真金白銀,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再任由官員忽悠。

  當然了,根據官員必貪定律,張居正也給大家留下了後路,因為各種物品如糧食、水果、藥材、絲綢,都按照規定折算成銀兩上繳,而折算比率雖是由朝廷掌握,但地方上自然有特殊情況,適當照顧照顧,從中撈一筆,似乎也是很正常的。

  於是皆大歡喜,朝廷拿到的,是白花花的銀子,老百姓也不用聽憑官員糊弄,貪也好,搶也好,說好了宰一刀就宰一刀,至少日子好過點。官員們好處少了,但也還過得不錯,就這麼著了。

  所以事實證明,越複雜的政策,空子就越多,越難以執行,王安石就大體如此,一條鞭法雖然看似簡單,卻是最高智慧的結晶,正如那句老話所說:

  把複雜的問題搞簡單,那是能耐。

  張居正和他的一條鞭法就此名留青史,並長期使用,而那三座大山也一直沒動窩,雍正時期實行攤丁入畝,將人頭稅歸入田賦,才算化三為二(實際上一點都沒減,換了個說法而已),徭役直到解放後才正式廢除,而歷史最為悠久的田賦,也就是所謂的農業稅,前幾年也正式得以停徵。

  社會主義好,這是個實在話。

  張居正干的第二件事情,其實是由一封信引起的。

  萬曆元年(1573),張居正上書皇帝,當然了,其實就是上書給他自己,在這封自己給自己的信中,他寫下了這樣一句話:

  「月有考,歲有稽,使聲必中實,事可責成。」

  一個歷史上鼎鼎大名的政策就此誕生,而它的名字,就是此句的頭尾兩字——考成。

  這就是張居正改革的第二大舉措——考成法。

  如果你不知道考成法,那很正常,但如果你沒有被考成法整過,那就不正常了,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考成大致就相當於今天的考勤。

  張居正搞出了一整套制度,但他很清楚,制度是次要的,執行是主要的,指望自己手下這群懶漢突然良心發作,辛勤工作,那是天方夜譚。

  所以經過反覆思索,張大學士想出了這個絕妙的辦法。

  張居正的辦法,就是記賬。比如一個知府,每年開初就把要完成的工作一一列明,抄錄成冊,自己留一份,張居正那裡留一份,到了年底一對,如果發現哪件事情你沒做,那就恭喜你了,收拾東西準備去縣城吧。

  如果你到了縣城依然如此,對你的處分也依然如此,直到捆被子滾蛋為止。

  該法令適用範圍近似於無窮大,從中央六部到邊遠山區,如不照辦,一概都照章處理。

  按照以往規律,新官上任三把火,雄心勃勃一回,燒完之後該幹嘛就干嘛,所有有些官兄也不在意,以為咬牙挺一挺就過去了,可他們把牙咬碎,也沒等到完事的那一天。

  張居正這次是動真格的,真格到了有點噁心人的地步,比如萬曆三年(1576),有人反映,賦稅實在太難收,你說收十萬就十萬,遇到欠收你讓我去哪淘銀子?

  事實證明,張學士還是很民主的,很快,他就頒布規定,從今以後地方賦稅,只要收到一定數量,就算沒收全,也可以不處分。

  但指標下來了,大家都高興不起來,因為這個「一定數量」是九成。

  這明擺著是把大家涮著玩,我能收到九成,還用叫苦嗎?然而張先生用行動告訴大家,收不收得到,那是你的事,處不處分你,那是我的事。

  第一個當火鍋底料的,是山東的一群難兄難弟,運氣實在不好,死收活收就是沒收全,更可笑的是,其中有位仁兄,賦稅收到了八成八,還是被咔嚓一刀,全部集體降級。

  於是從此以後,官員們一改往日作風認真幹活,兢兢業業,只求年底弄個考核合格,那就菩薩保佑了,工作效率也得以大幅度提高。

  當然了,考成法能夠實施,那還要靠張居正,要知道這位兄弟當年也是一路混過來的,朝廷裡那些歪門邪道,貪污伎倆,他都清清楚楚,想當初他老人家撈錢的時候,下面這幫小年輕還在啃燒餅。如今最滑的老滑頭當權,誰敢跟他玩花樣。

  以上就是考成法的主要內容,但並非全部內容,因為事實上,張居正相當狡猾,在那封信中,他還偷偷夾雜了一句極為重要的話,以實現他的個人目的,這句話很不起眼,卻是他死後被人清算的真正原因。

  這事留到後面講,因為光榮事蹟還沒說完。

  在張居正的嚴厲督促下,官員們勤勤懇懇,努力工作,國家財政收入不斷上升,自正德以來走下坡路的明朝,又開始爬坡了。

  內政蒸蒸日上的同時,明軍的實力也得到了進一步的加強——因為幾位猛人的存在。

  戚繼光自然是頭把交椅,雖說他只是個總兵,職務比譚綸和王崇古要低,但大家心裡都清楚,這個人的後台太硬,哪怕是兵部尚書,每次到薊州視察,對戚總兵都是客客氣氣的。

  而事實也是如此,張居正對戚繼光實在是好得過了頭,下屬不聽話了,換!副手不聽話了,換!上司不聽話了,換!

  這麼一搞,就把戚繼光搞成了個無人敢碰的角色,大家都對他尊敬有加,偏偏這位戚大哥還很會來事,每次京城有領導來參觀,他都要親自作陪,請吃請喝請娛樂,完事還要送土特產,據說都是用車拉回去的,如此猛料的人物,誰惹?

  在戚繼光之前,十七年間,薊州總兵換了十個人,平均任期1.7年,沒辦法,這個鬼地方,天天有蒙古人來轉悠,守這裡不是被打跑,就是被打死,運氣好的被抓回去追究責任,實在沒法呆。

  但戚繼光就不同了,他到這裡之後,只打過幾個小仗,之後一直鎮守邊界十六年,竟然沒人敢來。

  究其原因,還是他守得太好,剛到邊界不久,他就大力推廣修建烽火台,把城牆連成一片,形成了穩固的防禦體系,此外,他還大力發展火器,基本上是人手一桿槍。原先在浙江打日本人,好歹還用個鴛鴦陣,現在索性就不搭理人了,蒙古騎兵每次來,還沒等挨著城牆,就被一陣亂槍掃射,等你在城外跑累了,再派兵出去打落水狗,這麼個折騰法,蒙古人實在受不了,長此以往,大家就都不來了。

  由於戚繼光這邊密不透風,蒙古部落就跑到遼東去混飯吃,希望有條生路。

  可惜的是,鎮守遼東的,恰恰是李成梁,這位李總兵堪稱當時第一號橫人,他所管轄的地方,既不修城牆,也不搞火器,防務看似十分鬆懈,所以很多蒙古人慕名而來,想搶一把,可是事實告訴他們,李總兵雖然不砌牆頭,卻擅長扔磚頭。

  他之所以不守,只是因為他喜歡進攻。

  別人都怕騎兵,唯獨李成梁不怕,因為他是當時明朝最為優秀的騎兵將領,手下有一支精銳的騎兵,人稱「遼東鐵騎」。

  這支部隊戰鬥力極強,在他鎮守期間,出戰三十餘次,戰無不勝,經常追著蒙古人到處跑,讓人聞風喪膽,是後來天下第一強軍「關寧鐵騎」的前身。

  當然,這位兄台因為打仗太多,殺人太狠,也有點混,還惹了個大禍,這些都是後來的事情,到時再講。

  薊州和遼東有這兩人守著,宣大那邊也不打了,大家正忙著做生意,沒有功夫打仗,於是困擾了明朝幾百年的邊界問題終於得以緩解。

  國庫充裕,邊界安寧,大明王朝已經建立了兩百年,混到這時候竟然還有如此局面,不能不說是個奇蹟,而這一切的締造者,正是張居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29
第5部:帝國飄搖 第九章 張居正的缺陷

【栽贓】

  在國家陷入深重危機,財政入不敷出,流民四處鬧事,政治腐敗不堪的情況下,張居正以他深不可測的心計,陰險無比之手段,奪取了最高領導權,並發揮其不世出之奇才,創造性地進行了偉大的政治運動——和稀泥,在儘量不得罪人的情況下把事給辦了,為明朝迎來了新的生機,無愧於最傑出的政治家的稱號,堪稱國家之棟樑,民族之驕傲。

  好話說完了,下面說壞的。

  張居正這人,說他是老實人,那就是見鬼,老實人坐不到他這個位置,說他是好人,也不太靠譜,畢竟他幹了很多好人都幹不出的事情,確切地說,他是個猛人。

  關於這一點,王世貞同志是很有感慨的。

  在嘉靖萬曆年間,第一才子的名頭牢牢地掛在這位仁兄的脖子上,連徐渭都比不上他,因為他不但是著名的文學家,還是戲劇家、詩人、畫家、文藝評論家、史學評論家,極其有名,有名到他頭天晚上喝醉了,說誰誰不錯,是個牛人,第二天無論這人是不是真牛,立馬就能變成名人,明史說他「書過目,終身不忘」,有這種特異功能,實在不是吹出來的。

  但問題在於這位名人雖然身負大才,寫了不少東西,這輩子也就干了兩件事,第一是罵嚴嵩,第二就是罵張居正,罵嚴嵩已經講過了,那是個人恩怨,罵張居正就不同了。

  在這件事情上,王世貞投入了很大精力,說張先生貪污受賄玩女人,有嚴重的經濟問題和生活作風問題,既然受賄,那就得有人行賄,為了證明這一點,他連傳統正面形象,民族大英雄戚繼光也不放過,把他一把拉下了水,說戚繼光送了幾個女人給張居正,搞得後來許多主旋律作家十分難堪,對此統統無視。

  他的罵法也很特別,不是幾天的事,一罵就是若干月,若干年,罵得實在太頻繁,太上癮,罵得我耳朵都起了繭,其實在明代,朝廷官員撈點錢很普遍,工資太低,咱中國人又愛講個排場,不撈錢咋活得下去?至於女人問題,那就真是惡搞了,據我所知,王世貞的老婆也不少。

  不過話說回來,王世貞被後世稱為歷史學家,還比較客觀公正,雖說他有點憤青,但大致情況還是靠譜的,之所以這麼恨張居正,是因為張居正太猛,而他這一輩子最恨飛揚跋扈的人(比如嚴嵩),然而他是個文人,張居正是個猛人,也只能是有心殺賊,無力回天了。

  因為猛人可以整人,文人卻只能罵人。

  下面我們就來介紹一下猛人張居正的主要事蹟,看完之後你就能發現,猛人這個稱呼可謂名不虛傳。

  張猛人的第一大特徵是打落水狗,在這一點上,他和他的老師徐階有一拼,一旦動手,打殘是不足的,打死是不夠的,要打到對手做鬼了都不敢來找你,這才叫高手。

  徐階是這麼對付嚴嵩的,張居正是這麼對付高拱的。

  自打被張居正趕回家,高拱就心如死灰,在河南老家埋頭做學問,但讓他想不到的是,幾百里外的京城,一場足以讓他人頭落地的陰謀即將上演。

  萬曆元年(1573)正月二十日晨,大霧。

  十歲的萬曆皇帝起得很早,坐上了轎子,準備去早朝,在濃霧之中,他接近了那個遭遇的地點——乾清門。

  就在穿過大門之時,侍衛們忽然發現了一個形跡可疑的人,當即上前圍住,並將此人送往侍衛部門處理。

  這一切發生得相當突然,在這片灰濛蒙的迷霧中,忽然開始,又忽然結束,加上那位被捕的兄弟沒有反抗,所以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而皇帝還小,要他記住也難。

  在這片神秘的霧中,事情似乎就這麼過去了,然而事實證明,這只不過是那個致命陰謀的開始。

  三天之後,相關部門向內閣上交了一份審訊報告,一份莫名奇妙的報告:

  擅自闖入者王大臣,常州武進縣人,身帶刀劍一把,何時入宮不詳,如何入宮不詳,入宮目的不詳,其餘待查。

  這裡說明一下,這位不速之客並不是大臣,他姓王,叫大臣(取了這麼個名,那也真是個惹事的主)。

  張居正一看就火了,這人難道是鋼鐵戰士不成?你們問了三天,就問出這麼個結果?

  然而轉瞬之間,他突然意識到,這是一個機會,一個千載難逢的良機。一絲笑容在他的嘴角綻放。

  很好,就這麼辦。

  一天後,王大臣被送到了新的審訊機關,張居正不再擔心問不出口供,因為在這個地方,據說只有死人才不開口——東廠。

  據某些史料記載,東廠的酷刑多達三十餘種,可以每天試一種,一個月不重樣。有如此創意,著實不易。

  但張居正的最終目的並不是讓他開口說真話,他要的,只是一句台詞而已。

  然而王大臣同志似乎很不識相,東廠的朋友用刑具和他「熱烈交談」一陣後,他說出了自己的來歷,很不巧,恰恰是張居正最不想聽到的:

  「我是逃兵。」王大臣說道,「是從戚繼光那裡跑出來的。」

  來頭確實不小。

  這下頭大了,這位兵大哥竟然是還是戚繼光的手下,帶著刀進宮,還跑到皇帝身邊,必定有陰謀,必定要追究到底,既然有了線索,那就查吧,順藤摸瓜,查社會關係,查後台背景,先查當兵的,再查戚繼光,最後查……

  小子,你想玩我是吧!

  沒關係,反正人歸東廠管,東廠歸馮保管,既然能讓他開口,就必定能讓他背台詞。

  於是在一陣緊張工作之後,王大臣又說出了新的供詞:

  「我是來行刺皇帝的,指使我的人是高閣老(高拱)的家人。」

  不錯,這才是最理想的供詞,馮保笑了,張居正也笑了。

  看著眼前低頭求饒的王大臣,兩人相信,高拱這次是完蛋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兩位老奸巨猾的仁兄還是看錯了,不但看錯了形勢,還看錯了眼前的這個逃兵。

  當審訊結果傳出之後,反響空前激烈,以往為雞皮蒜毛小事都能吵上一天的大臣們,竟然形成了空前一致的看法——栽贓。

  這都是明擺著的,先把人搞倒,再把人搞臭,最後要人命,此套把戲大家很清楚,拿去糊弄鬼都沒戲。

  於是在供詞公佈後不久,許多人明裡暗裡找到張居正,希望他不要再鬧,及早收手,張大人畢竟是老狐狸,一直裝聾作啞,啥也不說,直到另一個人找上門來。

  別人來可以裝傻,這個人就不行了,因為他不但是老資格,還曾是張居正的偶像——楊博。

  楊老先生雖然年紀大了,戰鬥力卻一點不減,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準備為高拱說情。

  但對於他的這一舉動,我還著實有點好奇,因為這位仁兄幾十年來都是屬於看客一族,徐階也好,嚴嵩也罷,任誰倒霉他都沒伸過手,而根據史料記載,他和高拱並無關係,這次竟然良心發現,準備插一槓子,莫不是腦筋突然開了竅?

  於是懷著對他的崇敬,我找了許多資料,排了一下他的家譜,才終於找到了問題的答案。

  楊博和高拱確實沒有關係,但他有個兒子,名叫楊俊卿,而很巧的是,楊俊卿找了個老婆,岳父大人偏偏就是王崇古。

  王崇古和高拱就不必說了,同學兼死黨,王總督的這份工作還是高拱介紹的,不說兩句話實在不夠意思。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信了。

  楊大人開門見山,奔著張居正就去了:

  「你何苦做這件事情?」

  這句話就有點傷自尊了,張居正立刻反駁: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認為是我安排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博終究還是說了句實誠話,「但只有你,才能解決這件事。」

  張居正沉默了,他明白,楊博是對的,高拱的生死只在自己的手中。

  於是在送走了楊博之後,他決定用一個特殊的方法做出抉擇——求籤。

  良久跪拜之後,張居正在廟裡拿到了屬於他的那一支籤,當他看到上面內容的那一刻,便當即下定了決心。

  據說在那支籤上,只刻著八個字——所求不善,何必禱神!

  但事情已經出了,收手也不可能了,於是他決定不參與其中,讓馮保自己去審,並特意指定錦衣衛都督朱希孝一同會審。

  事實證明,這個安排充分體現了張居正卓越的政治天才,卻苦了他的朋友馮保,因為很快,這位馮太監就將成為中國司法史上的著名笑柄。

  萬曆元年(1573)正月二十九日,對王大臣的審訊正式開始,一場笑話也即將揭幕。

  案件的主審官,是東廠管事太監馮保和錦衣衛都督朱希孝,這二位應該算是大明王朝的兩大邪惡特務頭子,可不巧的是,那位朱都督偏偏就是個好人。

  這位朱兄來頭很大,他的祖上,就是跟隨永樂大帝朱棣打天下,幾十個人就敢追幾千人的超級名將朱能,到他這輩,雖說打仗是不大行了,但這個人品行不錯,也還算個好人,覺得馮保幹得不地道,打算拉高拱一把。

  所以在審問以前,他仔細看了訊問筆錄,驚奇地發現,王大臣的第一次口供與第二次口供有很多細節不對,明顯經過塗改,但更讓他驚奇的是,這樣兩份漏洞百出的筆錄,卷尾處得出的結論竟然是證據確鑿。

  於是他當即找來了當場負責審問的兩個千戶,拿著筆錄笑著對他們說:這樣的筆錄,你們竟然也敢寫上證據確鑿?

  那兩名千戶卻絲毫不慌,只說了一句話,就讓朱大人笑不出來了:

  「原文本是沒有的,那幾個字,是張閣老(張居正)加上去的。」

  朱希孝當即大驚失色,因為根據慣例,東廠的案卷筆錄非經皇帝許可,不得向外人洩露,如若自行篡改,就是必死之罪!

  張居正雖然牛,但牛到這麼無法無天,也實在有點聳人聽聞。

  所以在正式審問之前,朱希孝十分緊張,馮保和他一起主審,張居正是後台,如此看來,高拱這條命十有八九要下課了。

  然而當審訊開始後,朱希孝才發現自己錯了,錯得十分搞笑。

  明代的人審案,具體形式和今天差不多,原告被告往堂上一站(當年要跪),有錢請律師的,律師也要到場(當年叫訟師),然後你來我往,展開辯論,基本上全國都一樣。

  只有兩個地方不一樣,一個是錦衣衛,另一個是東廠。因為他們是特務機關,為顯示實力,開審前,無論犯人是誰,全都有個特殊招待——打板子。

  這頓板子,行話叫做殺威棍,歷史十分悠久,管你貴族乞丐,有罪沒罪,先打一頓再說,這叫規矩。

  事情壞就壞在這個規矩上。

  案台上朱大臣還沒想出對策,下面的王大臣卻不干了,這人腦筋雖有點遲鈍,但一看見衙役捲袖子抄傢伙,也還明白自己就要挨打了,於是說時遲那時快,他對著堂上突然大喊一聲:

  「說好了給我官做,怎麼又要打我!」

  這句話很有趣,朱希孝馬上反應過來,知道好戲就要開場,也不說話,轉頭就看馮保。

  馮太監明顯是被喊懵了,但畢竟是多年的老油條,很快做出了回應,對著王大臣大吼道:

  「是誰指使你來行刺的!?」

  話講到這裡,識趣的應該開始說台詞了,偏偏這位王大臣非但不識趣,還突然變成了王大膽,用同樣的語調對著馮保喝道:

  「不就是你指使我的嗎,你怎麼不知道?幹嘛還要問我?」

  朱希孝十分辛苦,因為他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憋住自己,沒有笑出聲,而他現在唯一感興趣的,是馮保大人怎麼收這個場。

  自打從政以來,馮保還沒有遇到過這麼尷尬的事情,事已至此,演戲也得演到底了,於是他再次大吼:

  「你昨天說是高閣老指使你來的,為什麼今天不說!?」

  王大臣卻突然恢復了平靜,用一句更狠的話讓馮保又跳了起來:

  「這都是你讓我說的,我哪裡認識什麼高閣老?」

  丟臉了,徹底丟臉了,這句話一出來,連堂上的衙役都憋不住了,審案竟然審到這個份上,馮保尋死的心都有了。

  關鍵時刻,還是朱大臣夠意思,眼看搞下去馮太監就得去跳河,他也大喝一聲:

  「混蛋,竟敢胡說八道,誣陷審官,給我拖下去!」

  這位兄弟還真是個好人,回頭又笑著對馮保說了一句:

  「馮公公,你不用理他,我相信你。」

  我相信,當馮公公聽到這句話時,應該不會感到欣慰。

  鬧到這個份上,高拱是整不垮了,自己倒有被搞掉的可能,為免繼續出醜,馮保下令處死了王大臣,此事就此不了了之。

  但這依然是一個撲朔迷離的事件,王大臣一直在東廠的控制之下,為什麼會突然翻供呢?他到底又是什麼人呢?

  我來告訴你謎底:

  馮保並不知道,在他和朱希孝審訊之前,有一人已經搶先一步,派人潛入了監獄,和王大臣取得了聯繫,這個人就是楊博。

  高拱走後,智商水平唯一可與張居正相比的人,估計也就是這位仁兄了,取得張居正的中立後,楊博意識到,馮保已是唯一的障礙,然而此人和高拱有深仇大恨,絕不可能手下留情,既要保全高拱,又不能指望馮保,這實在是一個不可完成的任務。

  然而楊博名不虛傳,他看透了馮保的心理,暗中派人指使王大臣翻供,讓馮太監在大庭廣眾之下,吃了個啞巴虧,最後只能乖乖就範。

  以他的狡詐程度,被評為天下三才之一,可謂實至名歸。

  而根據某些史料反映,這位王大臣確實是戚繼光手下的士兵,因為犯錯逃離了軍隊,東跑西逛,結果把命給丟了。

  但疑問仍然存在,要知道皇宮不是公共廁所,想來就來想走就走,哪怕今天,您想進去,也得買門票,這位仁兄大字不識,也沒有通行證,估計也沒錢,這麼個傢伙,他到底是怎麼進去的?

  不好意思,關於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就當他是飛進去的好了。

【報仇雪恨】

  高拱算是涉險過關了,無論如何,他還算是張居正的朋友,對朋友尚且如此,仇人就更不用說了,因為張猛人的第二大特徵就是有仇必報,在這一點上,他簡直就是徐階2.0 版。

  第一個刀下鬼,是遼王。

  說起這位兄弟,實在讓人哭笑不得,幾十年一點正事沒幹過,從四歲到四十歲,除了玩,什麼追求都沒有。

  小時候,他喜歡玩,玩死了張居正的爺爺,現在一把年紀了,還是玩,反正家裡有錢,愛怎麼玩就怎麼玩!

  然而玩完的時候還是到了。

  一直以來,張居正都沒有忘記三十年前,祖父被人整死的那一幕,君子報仇,三十年也不晚。

  當時還只是隆慶二年(1568),張居正在內閣裡只排第三,不過要對付遼王,那是綽綽有餘。

  很快,湖廣巡按御史突然一擁而上,共同彈劾遼王,王爺同志玩了這麼多年,罪狀自然是不難找的,一堆黑材料就這麼報到了皇帝那裡。

  皇帝大人雖對藩王一向也不待見,但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兄弟,聽說這人不地道,便派了司法部副部長(刑部侍郎)洪朝選去調查此事。

  其實說到底,皇帝也不會把遼王怎麼樣,畢竟大家都姓朱,張居正對此也沒有太大指望,教訓他一下,出口惡氣,也就到頭了。

  然而他們都高估了一點——遼王的智商。

  人還沒到,也沒怎麼著,遼王就急了,在房裡轉了幾百個圈,感覺世界末日就要來了,於是靈機一動,在自己家裡樹了一面旗幟,上書四個大字「訟冤之纛」,壯志飄揚,十分拉風。

  這四個字的大致意思,是指自己受了冤枉,非常鬱悶,可實際效果卻大不相同,因為遼王同志估計是書讀得太少,他並不清楚,這種行為可以用一個成語描述——揭竿而起,而它只適用於某種目的或場合。

  於是他很快迎來了新的客人——五百名全副武裝的士兵,而原先擬定的警告處分,也一下子變成了開除——廢除王位。

  玩了一輩子的遼王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歸宿,他的餘生將在皇室專用監獄中度過,也算是玩得其所了。

  張居正解決的第二個對象,不是他的仇人,而是徐階的死敵。

  在高拱上台之後,張居正本著向前輩虛心學習的精神,總結了高拱的成功經驗,在整理工作中,他驚奇地察覺了那個神秘的人物——邵大俠。

  張居正萬萬沒想到,這個姓邵的二流子竟然有如此大的能量,且不說徐老師被他整得要死要活,如果任他亂搞一通,沒準有一天又能搞出個王拱,陳拱,也是個說不準的事情。

  所以他想出了一個最簡單的方法——殺掉他。

  邵大俠既然是大俠,自然行蹤不定,但張居正是大人,大人要找大俠,也不太難,隆慶六年(1572),在解決高拱之後一個月,張居正找人幹掉了邵大俠,這位傳奇混混將在閻王那裡繼續他的事業。

  第三個被張居正除掉的人,是他的學生。

  隆慶五年(1571),作為科舉的考官,張居正錄取了一個叫劉台的人,在拜完碼頭之後,兩人確立了牢固的師生關係——有效期四年。

  劉台的成績不太好,運氣倒還不錯,畢業分配去了遼東,成為了一名御史,之前講過,在明代御史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只要積極乾活,幾年之後混個正廳級幹部,也不會太困難。

  劉台就是一個積極的御史,可惜,太積極了。

  萬曆三年(1575),遼東第一號猛人,總兵李成梁一頓窮追猛打,大敗蒙古騎兵,史稱「遼東大捷」。消息傳來,巡撫張學顏十分高興,連忙派人向朝廷報喜,順便還能討幾個賞錢。

  結果到了京城,報信的人才發現,人家早就知道了,白討了沒趣。

  張學顏氣得直抖,因為根據規定,但凡捷報,必須由他報告,連李成梁都沒有資格搶,哪個孫子活得不耐煩了,竟敢搶生意!

  很快人就找到了,正是劉台。

  作為遼東巡按御史,劉台只是個七品官,但是權力很大,所以這次他自作主張,搶了個頭彩。但他想不到,自己將為這個頭彩付出極其慘重的代價。

  最先發作的人,並不是張學顏,而是張居正,他得知此事後,嚴厲斥責了學生的行為,並多次當眾批評他,把劉台搞得灰頭土臉。

  這是一個極不尋常的舉動,按說報了就報了,不過是個先後問題,也沒撈到賞錢,至於這樣嗎?

  如果你這樣認為,那你就錯了,張居正同志向來不干小事,他之所以整治劉台,不是因為他是劉台,而是因為他是御史。

  高拱之所以能夠上台,全靠太監,但他之所以能夠執政,全靠言官,要知道,想壓住手下那幫不安分的大臣,不養幾個狗腿子是不行的,而這幫人能量也大,馮保都差點被他們罵死,所以一直以來,張居正對言官團體十分警惕,唯恐有人跟他搗亂。

  劉台就犯了這個忌諱,如果所有的御史言官都這麼積極,什麼事都要管,那我張居正還混不混了?

  然而張居正沒有想到,他的這位學生是個二愣子,被訓了兩頓後,居然發了飈,寫了一封奏摺彈劾張居正。

  如果說搶功算小事的話,那麼這次彈劾就真是大事了,是一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事!

  張居正震驚了,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罵我,只有你劉台不行!

  自從明朝開國以來,罵人就成了家常便飯,單挑、群罵、混罵,花樣繁多,罵的內容也很豐富,生活作風問題,經濟問題,政治問題,只要能想得出的,基本全罵過了,想要罵出新意,是非常困難的。

  然而劉台做到了,因為他破了一個先例,一個兩百多年來都沒人破的先例——罵自己的老師。

  在明朝,大臣和皇帝之間從來說不上有什麼感情,你幫我打工,我給你俸祿,算是僱傭關係,但老師和學生就不同了,江湖險惡,混飯吃不容易,我錄取了你,你就要識相,要拜碼頭,將來才能混得下去。

  所以一直以來,無數「正義人士」罵遍了上級權貴,也從不朝老師開刀。因為就算你罵皇帝,說到底,不過是個消遣問題,要罵老師,那可就是飯碗問題了。

  張居正這回算是徹底沒面子了,其實罵的內容並不重要,連你的學生都罵你,你還有臉混下去?

  於是張居正提出了辭職,當然,是假辭職。

  張居正一說要走,皇帝那裡就炸了鍋,孤兒寡母全靠張先生了,你走了老朱家可怎麼辦?

  之後的事情就是走程序了,劉台的奏摺被駁回,免去官職,還要打一百棍充軍。

  這時張居正站了出來,他說不要打了,免了他的官,讓他做老百姓就好。

  大家聽了張先生的話,都很感動,說張先生真是一個好人。

  張先生確實是一個好人,因為現仇現報實在太沒風度,秋後算賬才是有素質的表現。

  劉台安心回家了,事情都完了,做老百姓未必不好,然而五年後的一天,一群人突然來到他家,把他帶走,因為前任遼東巡撫,現任財政部長(戶部尚書)張學顏經過五年的偵查,終於發現了他當年的貪污證據,為實現正義,特將其逮捕歸案,並依法充軍。

  張居正的做事風格大體如此,很藝術,確實很藝術。

  而張先生幹掉的最後一個有份量的對手,是他當年的盟友。

  萬曆七年(1579),張居正下令,關閉天下書院,共計六十四處。

  這是一個策劃已久的計畫的開端。

  從當政的那天起,張居正就認定了一個理念——上天下地,唯我獨尊,具體說來,是但凡敢擋路的,不服氣的,提意見的,都要統統地干掉。

  折騰幾年之後,皇帝聽話了,大臣也老實了,就在張居正以為大功告成之際,一個新的敵人卻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這個敵人不同於以往,因為它不是一個人,甚至於不能算是人,而是一個極為特別的團體勢力,它的名字叫做書院。

  書院是中國傳統的教育形式,明代許多書院歷史十分悠久,流傳五六百年的不在少數,今天說起外國的牛津、劍橋,一算歷史多少多少年,簡直牛得不行,再一看國內某大某大,撐死了也就一百多年,都不好意思跟人家打招呼。

  實際上大可不必自卑,因為古代書院就是現代意義上的大學,不過是大學這詞更時髦而已,要知道,歐洲最老的巴黎大學,也就是1261年才成立,而且基本上都是教些神學之類的鬼玩意,這也難怪,當時歐洲都是一幫職業文盲,騎著馬,提著長矛到處沖,能讀懂拉丁語的人扳著指頭都能數出來,鬼才有心思上什麼大學,中國的書院倒是有始有終,一直之乎者也了上千年,到清朝末年,基本都停的停,改的改,這一改,就把歷史也改沒了,年頭從頭算起。

  但在書院上千年的歷史中,明代書院是極為特別的,因為它除了教書外,還喜歡搞政治。

  所謂搞政治,也就是一些下崗或上崗的官員,沒事幹的時候去書院講課,談人生談理想,時不時還罵罵人,發發脾氣,大致如此而已,看上去好像也沒啥,但到嘉靖年間,一個大麻煩來了。

  麻煩是王守仁同志帶來的,因為此時他的思想已然成為了一種潮流,在當時的書院裡,如果講課的時候不講心學,那是要被轟下台的,按說講心學就講心學,似乎也沒什麼,可問題在於,心學的內容有點不妥,用通俗的話說,是比較反動。

  在這段時間,心學的主流學派是泰州學派,偏偏這一派喜歡搞思想解放、性解放之類的玩意,還經常批評朝政,張居正因為搞獨裁,常被罵得狗血淋頭,搞得朝廷也很頭疼。

  這要換在徐階時代,估計也沒啥,可張居正先生就不同了,他是一個眼裡不揉沙子的角色,無論是天涯還是海角,只要得罪了他,那是絕對跑不掉的。一個人惹我,就滅一個人,一千個人惹我,就滅一千人!

  於是在一夜之間,幾乎全國所有有影響的書院都被查封,學生都被趕回了家,老師都下了崗。

  事情到這裡,似乎該結束了,然而張居正同志實在不是個省油的燈,他不但要抓群體,還要抓典型。

  所謂抓典型,就是從群眾之中,挑選一個帶頭的,把他當眾幹掉,以達到警示後人的目的。

  而這次的典型,就是何心隱。

  這位明代第一神秘人物實在太愛管閒事,在批評張居正的群眾隊伍裡,他經常走在第一線。平日也是來無影去無蹤,東一鎯頭西一棍,打了就走,絕不過夜,而且上到大學士,下到街頭混混,都是他的朋友,可謂神通廣大。

  事實證明,他看人的眼光也很準,十四年前,當他離開京城之時,就曾斷言過,興滅王學之人,只在張居正。

  現在他的預言終於得到了實現,以最為不幸的方式。

  在萬曆七年(1579)的一天,優哉游哉了半輩子的何心隱走到了人生的盡頭,當他在外地講學之時,湖廣巡撫王之垣突然派兵前去緝拿,將他一舉抓獲,帶回了衙門,還沒等大家緩過神來,官方消息已傳出:根據朝廷慣例,犯人剛到,衙門的兄弟們都要意思意思,給他兩棍,沒想到何心隱體質太弱,竟然一打就死。遺憾之至,已妥善安排其後事,並予安葬。

  事情一出,天下嘩然,王學門人一擁而上,痛罵王之垣,但人已經死了,王巡撫又十分配合,表示願意背這個黑鍋,也不發火,大家罵足了幾個月,就此收場。

【待遇問題】

  當然了,這事到底是誰幹的,大家心裡都有數。

  這位泰州學派的領軍人物雖然通曉黑白,張居正大人卻是黑白通吃,雖然何心隱是他老師(徐階)的同門,雖然何心隱曾經與他並肩作戰,共同解決了嚴嵩。

  但對張居正而言,朋友還是敵人,只有一個判斷標準: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曾經的敵人除掉了,曾經的學生除掉了,曾經的盟友也除掉了,為了實現我的夢想,我堅信,這是值得的。

  當然了,作為大明帝國的實際統治者,做了這麼多工作,也受了這麼多的苦,再過苦日子似乎也有點說不過去,而在這一點上,張居正同志是個明白人。

  於是張先生的許多幸福生活方式,也隨之流傳千古,而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他的那頂轎子。

  在一般人的概念中,轎子無非是四個人抬著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往前走,轎子裡的人跟坐牢似的,轉個身也難。

  應該說這些都沒錯,但如果你看到了張居正先生的轎子,你就會感嘆這個世界的神奇。

  張先生的交通工具不叫轎子,它有個專門名稱——如意齋。一般人坐一般轎子,張大人不是一般人,轎子自然也不一般,別人的轎子四個人抬,張大人的轎子嘛……

  下面我們先詳細介紹一下此轎的運行原理以及乘坐體驗。

  該轎子(?)由真定地方知府趕製,轎內空間廣闊,據估算,面積大致不低於五十平方,共分為會客室和臥室兩部分,會客室用來會見各地來客,臥室則用於日常休息,為防止張大人出行途中內急找不到廁所,該轎特設有衛生間,體現了人性化的設計理念。

  此外,由於考慮到旅途辛苦,轎子的兩旁還設有觀景走廊,以保證張大人在工作之餘可以憑欄遠眺,如果有了興趣,還能做兩首詩。

  而且張大人公務繁忙,很多雜務自己不方便處理,所以在轎中還有兩個僕人,負責張大人的飲食起居。

  此外,全轎乘坐舒適,操作便利,並實現了全語音控制,讓停就停,讓走就走,決不含糊,也不會出現水箱缺水、油箱缺油、更換輪胎、機械故障之類的煩人事情。

  你說這麼大的轎子,得多少人抬?

  我看至少也要十幾個人吧。

  十幾個人?那是墊腳的!三十二個人起,還不打折,少一個人你都抬不起來,張大人的原則是,不計成本,只要風頭!

  相信我,你沒有看錯,我也沒有寫錯,關於這部分,我確定一定以及肯定。

  順便補充一句,這頂轎子除了在京城裡面轉轉之外,還經常跑長途,張居正曾經坐著這東西回過荊州老家,其距離大致是今天京廣線從北京出發,到武漢的路程,全部共計一千多公里,想想當年那時候,坐著這麼個大玩意招搖過市,實在是拉風到了極點。

  這段史料著實讓我大開眼界,並徹底改變了我對祖國交通工具的看法,什麼奔馳、寶馬、勞斯萊斯,什麼加長型、豪華型,什麼沙發、吧檯,省省吧,也好意思拿出來說,丟人!

  日子過得舒坦,工作也無比順利,張居正的好日子似乎看不到盡頭,然而事實告訴我們,只進不退的人生是沒有的,正如同只升不跌的股票絕不存在一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30
第5部:帝國飄搖 第十章 敵人

【奪情】

  萬曆五年(1577),張居正一生中最為嚴峻的考驗到來了,因為一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事。

  就在這一年,張居正得到了一個不幸的消息——他爹死了。

  張文明一輩子沒啥出息,卻有了這麼個有出息的孩子,雖說他沒給兒子幫啥忙,反倒添了很多亂(此人在地方飛揚跋扈,名聲很差),但無論如何,生子如此,他也可以含笑九泉了。

  但他死也想不到,自己的死,將會讓兒子張居正生不如死。

  張居正的爹死了!消息傳來,滿城轟動,因為表現忠心的機會到了。無數官員紛紛上門,哭的哭,拜的拜,然後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摸出門,最後再說兩句「節哀順變」,完事,收工。

  這並不奇怪,自古以來,當官的如果死了爹媽,自然是空巷來拜,賓客盈門,上門的比自己全家死絕還難受,但你要相信,如果你自己掛了,是沒有幾個人會上門的。

  對此,張居正也十分清楚,雖說父親死了他很難過,但此時此刻,他的腦海裡思考的,卻是另一個問題。

  這個問題的名字,叫做丁憂。

  在當時的中國,張居正已經是近似於無敵了,他不怕皇帝,不怕大臣,不怕讀書人議論,驃悍無比。

  但他仍然只是近似於,因為他還有一個不能跨越的障礙——祖制。

  所謂祖制,就是祖宗的制度,規矩,雖然你很牛,比皇帝還牛,但總牛不過死皇帝吧,上百年前定下的規則,你再牛也沒轍。

  丁憂就是祖制,具體說來,是朝廷官員的父母親如若死去,無論此人任何官何職,從得知喪事的那一天起,必須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個月,這叫丁憂。到期之後可以回朝為官,這叫起復。

  這個制度看上去有點不近人情,官做得好好的,一下子就給扒得乾乾淨淨,負責的那攤事情也沒人管,不但誤事,還誤人心情。

  但這個制度一直以來卻都是雷打不動,無論有多麻煩,歷任皇帝都對其推崇備至,極其支持,如果你認為這是他們的腦筋一根筋,食古不化,那就錯了,人家的算盤,那是精到了極點。

  因為根據社會學常識,只有出孝子的地方,才會出忠臣,你想想,如果一個人連他爹都不忠,怎麼能指望他忠於老闆(皇帝)呢?

  但貪官們自然是不干的,死了爹,我本來就很悲痛了,正想化悲痛為貪慾,搞點錢來安慰我無助的心靈,你竟然還要罷我的官,剝奪我的經濟利益,太不人道!

  於是很多人開始鑽空子,你不是規定由得知死訊的那天開始計算嗎,那我就隱瞞死訊,就當人還活著,一直混到差不多為止,就算最後被人揭穿,也是可以解釋的嘛,人死了,我沒有上報,那是因為老爹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當然,一次兩次是可以理解的,時間長了朝廷也不干了,自明英宗起,就開始正式立項,打擊偽報瞞報的行為,規定但凡老爹死了不上報的,全部免官為民。

  如此一來,貪官們也沒辦法了,只好日夜祈禱,自己的老爹能多撐幾年,至少等混到夠本再含笑而逝,到時也能多搞點紙錢給您送去。

  但也有一個群體例外,那就是軍隊,領兵打仗,這就絕對沒轍了,總不能上陣剛剛交鋒,消息來了,您喊一聲停:大家別打了,等我回去給我爹守二十七個月,咱們再來,還是老地方見,不打不散。

  張居正不是軍人,自然無法享受這個優待,而他的改革剛剛才漸入佳境,要是自己走了,這一大攤子事情就沒人管了,心血付之東流且不說,沒準回來的時候就得給人打下手了。

  於是他只剩下了唯一的選擇——奪情。

  所謂奪情,是指事情實在太急,絕對走不開的人,經由皇帝的指示,在萬般悲痛中恢復職務,開展工作。由於考慮到在痛苦之中把人強行(一般不會反抗)拉回來,似乎很不人道,所以將其命名為「奪情」。

  然而張居正並不願意走這條路,當然,並不是因為它「很不人道」。

  其實在他之前,已有一些人有過類似的經驗,比如著名的「三楊」中的楊榮,還有那位幫于謙報了仇的李賢,都曾經被這麼「很不人道」過,除了個把人罵了兩句外,倒也沒啥問題,但到了嘉靖年間,奪情卻真的成為了一件很不人道的事情,不人道到想不人道都不行,如果有人提出奪情,就會被看作禽獸不如。

  之所以會有如此大的變化,都要拜一位孝子所賜,這人的名字叫做楊廷和。

  說起來,這位楊兄弟的能量實在是大,鬧騰了三朝還不夠,死了還要折騰別人。當初他在正德年間的時候,父親死了,皇帝說楊先生你別走,留下來幫我辦事,他說不行,我非常悲痛,一定要回去。

  結果幾番來回,他還是回去了,從正德九年(1514)到正德十二年(1517),這位仁兄結結實實地曠了三年工,才回來上班。這要擱在現在,早就讓他捲鋪蓋回家了。

  由於他名聲太大,加上又是正面典型,從此以後,朝廷高級官員死了爹媽,打死也不敢說奪情。就這麼一路下來,終於坑了張居正。

  張居正沒有選擇,只能奪情,因為馮保不想他走,皇帝不想他走,皇帝他媽也不想他走,當然了,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想走。

  辛辛苦苦奮鬥三十多年,才混到這個份上,鬼才想走。

  雖說奪情比較麻煩,但只要略施小計,還是沒問題的。

  於是老把戲很快上場了,萬曆五年(1577)十月,痛苦不堪的張居正要求回家守制,兩天後皇帝回覆——不行。

  一天後,張居正再次上書,表示一定要回去,而皇帝也再次回覆——一定不行。

  與此同時,許多大臣們也紛紛上書,表示張居正絕不能走,言辭激烈,好像張居正一走,地球就要完蛋,可謂用心良苦。

  行了,把戲演到這裡,也差不多該打住了,再搞下去就是浪費紙張。

  準備收場了,事情已經結束,一切風平浪靜,擦乾眼淚(如果有),再次出發!

  我親眼看著嚴嵩淪落,徐階下台,我親手解決了高拱、劉台、何心隱,天下已無人能動搖我的地位。

  對於這一點,張居正始終很自信,然而事實證明,他錯了,錯得相當厲害,真正的挑戰將從這裡開始。

  萬曆五年(1577)十月,翰林院編修吳中行,翰林院檢討趙用賢上書——彈劾張居正奪情。

  編修是正七品,檢討是從七品,也就是說,這是兩個基層幹部,也就能幹干抄寫工作,平時連上朝的資格都沒有,而張居正以前的敵人,不是朝廷高官,就是黑道老大、學界首領,並且還特別不經打,一碰就垮,這麼兩個小角色,按說張大人動根手指,就能把他們碾死。

  然而就是這麼兩個小角色,差點把張大人給滅了。

  因為這二位仁兄雖然官小,卻有個特殊的身份:他們都是張居正的門生。

  而且我查了一下,才驚奇地發現,原來吳兄弟和趙兄弟都是隆慶五年(1571)的進士,和之前開第一炮的劉台是同班同學。

  這就只能怪張大人自己了,左挑右挑,就挑了這麼幾個白眼狼,也算是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這下好了,當年只有一個二愣子(劉台),已經搞得狼狽不堪,這回竟然出了兩個,那就收拾不了了,因為一個二愣子加另一個二愣子,並不等於二,而是二愣子的平方。

  可還沒等張居正反應過來,又出事了,就在二愣子們出擊的第二天,刑部員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也上書彈劾張居正,希望他早早滾蛋回家,去盡孝道。

  當張居正看到這兩封充滿殺氣的奏疏時,才終於意識到,真正的危機正向自己步步逼近。

  經過長達三十餘年的戰鬥,他用盡各種手段,除掉了幾乎所有的敵人,坐上了最高的寶座,然而在此君臨天下之時,他才發現一個新的,更為強大的敵人已經出現。

  那些原先乖乖聽話的大臣們似乎一夜間突然改變了立場,成為了他的對手,不是一個,是一群,而他們攻擊的理由也多種多樣,經濟問題,作風問題,奪情問題,方式更是數不勝數,上書彈劾,私下議論,甚至還有人上街張貼反動標語,直接攻擊張居正。

  對於眼前的這一切,張居正感到很吃驚,卻並不意外,因為他很清楚,帶來這些敵人的,正是他自己,具體說來,是他五年前的那封奏疏。

  五年前,當張居正將寫有考成法的奏疏送給皇帝時,他在交出自己改革理想的同時,還附帶了一個陰謀。

  因為在那封奏疏中,有著這樣幾句話:

  「撫案官有延誤者,該部舉之,各部院有容隱者,科臣舉之,六科有容隱欺蔽者,臣等舉之。」

  這句話的意思是,地方官辦事不利索的,中央各部來管,中央各部辦事不利索的,由六科監察機關來管,六科監察機關不利索,由我來管!

  事情壞就壞在這句話上。

  根據明代的體制,中央各部管理地方,正常,給事中以及御史監察各部,也正常,內閣大學士管理言官,這就不正常了。

  兩百年前,朱元璋在創立國家機構的時候,考慮丞相權力太大,撤銷了丞相,將權力交給六部,但這位仁兄連睡覺都要睜隻眼,後來一琢磨,覺得六部權力也大,為怕人搞鬼,又在六部設立了六科,這就是後來的六科給事中。

  六科的領導,叫做都給事中,俗稱科長,下屬人員也不多,除了兵部給事中有十二個人之外,其餘的五個部都在十人之內。而且這幫人品級也低,科長才七品,下面的人就不用說了。

  但他們的權力卻大到讓人匪夷所思的地步,比如說部長下令要幹什麼事,科長不同意,二話不說,把命令退回給部長,讓他修改,如果改得不滿意,就再退,直到滿意為止。

  別說部長,連皇帝的某些旨意,給事中也是可以指手劃腳一番的,所以雖然這幫人品級低,地位卻不低,每次部長去見他們,還要給他們行個禮,吃飯的時候別人坐下座,他們可以跑去和部長平起平坐,且指名道姓,十分囂張。

  給事中大抵如此,都察院的御史就更不得了,這夥人一天到晚找茬,從謀反叛亂到佔道經營、隨地大小便,只要是個事,就能管。

  六部級別高,權力小,言官級別小,權力大,誰也壓不倒誰,在這種天才的創意下,大明王朝搞了二百多年,一向太平無事,而到了張居正,情況被改變了。

  在張居正看來,六部也好,給事中也好,御史也好,都該歸我管,我說什麼,你們就干什麼,不要瞎吵。

  因為他很明白,互相限制、互相制約固然是一種民主的方式,但是民主是需要成本的。

  一件事情交代下去,你講一句他講一句,爭得天翻地覆,說得振振有詞,其實一點業務都不懂,結果十天半個月,什麼都沒辦,而對於這些人,張居正一貫是深惡痛絕。

  所以他認為其他人都應該靠邊站,找一個最聰明的人(他自己)

  指揮,大家跟著辦事就行,沒有必要浪費口水。於是在他統治期間,連平時監督他人的六科和御史,都要考核工作成績。

  然而遺憾的是,大臣們卻不這麼想,在他們看來,張居正是一個破壞規則的人,是一個前所未見的獨裁者。自朱元璋和朱棣死後,他們已經過了一百多年的民主生活,習慣了沒事罵罵皇帝,噴噴口水,然而現在的這個人比以往的任何皇帝都更為可怕,如果長此以往,後果實在不堪設想。

  所以無論他要幹什麼,怎麼幹,是好事還是壞事,為了我們手中的權力,必須徹底解決他!

  一個精心策劃的陰謀就此浮出水面。

  耐人尋味的是,在攻擊張居正的四人中,竟有兩人是他的學生,而更讓人難以理解的是,這四個人竟沒有一個是言官!

  該說話的言官都不說話,卻冒出來幾個翰林院的抄寫員和六部的小官,原因很簡單——躲避嫌疑,而且第一天學生開罵,第二天刑部的人就跟著來,說他們是心有靈犀,真是殺了我也不信。

  所以還是那句老話,奪情問題也好,作風問題也罷,那都是假的,只有權力問題,才是真的。

  張居正不能理解這些人的思維,無論如何,我不過是想做點事情而已,為什麼就跟我過不去呢?

  但在短暫的鬱悶之後,張居正恢復了平靜,他意識到,一股龐大的反對勢力正暗中湧動,如不及時鎮壓,多年的改革成果將毀之一旦,而要對付他們,擺事實、講道理都是毫無用處的,因為這幫人本就不是什麼實幹家,他們的唯一專長就是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面孔,滿口仁義道德,唾沫橫飛攻擊別人,以達到自己的目的。

  對這幫既要當婊子,又要立牌坊的人,就一個字——打!

  張居正匯報此事後,皇帝隨即下達命令,對敢於上書的四人執行廷杖,也就是打屁股。

  張大人的本意,大抵也就是教訓一下這幫人,但後果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打屁股的命令下來後,原先不吭聲的也坐不住了,紛紛跳了出來,搞簽名請願,集體上書,反正法不責眾,不罵白不罵,不請白不請。

  但在一群湊熱鬧的人中,倒也還有兩個比較認真的人,這兩個人分別叫做王錫爵和申時行。

  這二位仁兄就是後來的朝廷首輔,這裡就不多說了,但在當時,王錫爵是翰林院掌院學士,申時行是人事部副部長,只能算是小字輩。

  輩分雖小,辦事卻是大手筆,人家都是簽個名罵兩句完事,他們卻激情澎湃,竟然親自跑到了張居正的府上,要當面求情。

  張大人哪裡是說見就見的,碰巧得了重病,兩位大人等了很久也不見人,只能從哪裡來回哪裡去。

  申時行回去了,王錫爵卻多了個心眼,趁人不備,竟然溜了進去,見到了張居正。

  眼看人都闖進來了,張居正無可奈何,只好帶病工作。

  王錫爵不說廢話,開門見山:希望張居正大人海涵,不要打那四個人。

  張居正唉聲嘆氣:

  「那是皇上生氣要打的,你求我也沒用啊!」

  這話倒也不假,皇帝確實很生氣,命令也確實是他下的。

  這種話騙騙兩三歲的小孩,相信還管用,但王錫爵先生……已經四十四了。

  「皇上即使生氣,那也是因為您!」這就是王錫爵的覺悟。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居正無話可說了,現場頓時陷入了沉寂。

  見此場景,王錫爵感到可能有戲,正想趁機再放一把火,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

  沉默不語的張居正突然站了起來,抽出了旁邊的一把刀,王錫爵頓時魂飛魄散,估計對方是惱羞成怒,準備拿自己開個刀,正當他不知所措之際,更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

  九五至尊,高傲無比,比皇帝還牛的張大人撲通一聲——給他跪下了。

  沒等王學士喘過氣來,張學士就把刀架在了自己的脖子上,一邊架一邊喊:

  「皇帝要留我,你們要趕我走,到底想要我怎麼樣啊!」

  面對無數居心叵測的人,面對如此困難的局面,張居正一直在苦苦支撐著,他或許善於權謀,或許挖過坑,害過人,但在這個污濁的地方,要想生存下去,要想實現救國濟民的夢想,這是唯一的選擇。

  現在他的忍耐終於到達了頂點。

  張居正跪在王錫爵的面前,發出了聲嘶力竭的吶喊:

  「你殺了我吧!你殺了我吧!」

  王錫爵懵了,他沒有想到,那個平日高不可攀的張大學士,竟然還有如此無奈的一面,情急之下手足無措,只好匆匆行了個禮,退了出去。

  張居正發洩了,王錫爵震驚了,但鬧來鬧去,大家好像把要被打屁股的那四位仁兄給忘了,於是該打的還得打,一個都不能少。

  萬曆五年(1577)十月二十三日,廷杖正式執行,吳中行、趙用賢廷杖六十,艾穆、沈思孝廷杖八十,這麼看來,師生關係還是很重要的,要知道,到關鍵時刻能頂二十大板!

  事情前後經過大致如此,打屁股的過程似乎也無足輕重,但很多人都忽略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地方——打屁股的結果。

  兩個人在同一個地方,挨了同樣的打,卻有著截然不同的結局。

  在這次廷杖中,張居正的兩位學生在抗擊打能力上,表現出了完全相反的特質,吳中行被打之後,差點當場氣絕,經過奮力搶救,才得以生還,休養了大半年,還杵了一輩子枴杖。

  但趙用賢就不同了,據說他被打之後雖然傷痕遍佈,元氣大傷,卻明顯能扛得多,回家後躺了一個多月,就能起床跑步了。

  這是一個奇蹟,同樣被打的兩個人,差別怎麼會這麼大呢?要說明這個問題,我們必須以科學的態度,嚴謹的精神,去詳細分析一下這個明代特有的發明——打屁股。

【關於打屁股問題的技術分析報告】

  廷杖,也就是打屁股,是明代的著名特產,大庭廣眾之下,扒光褲子,露出白花花的屁股,幾棍下去,皮開肉綻,這就是許多人對打屁股的印象。

  然而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各位,打屁股,並非如此簡單,事實上,那是個技術工種。

  根據人體工程學原理分析,明代的廷杖是一種極為嚴酷的刑罰,因為那跟你在家挨打不一樣,你爹打你,無非是用掃把,小棍子,慘無人道點的,最多也就是皮帶。

  但廷杖就不同了,它雖然也用棍子,卻是大棍子,想想碗口粗的大棍以每秒N 米的加速度向你的屁股著陸,實在讓人膽寒,所以連聖人也說過,遇到小棍子你就挨,遇到大棍子,你就要跑(小杖則受,大杖則走)。

  而執行廷杖的人,基本上都是錦衣衛,這夥人平時經常鍛鍊身體,開展體育活動,隨手一掄,不說開碑碎石,開個屁股還是不難的。

  所以經過綜合分析,我們得出如下結論,如無意外,二十廷杖絕對足以將人打死。

  但一直以來,意外始終在發生著,一百杖打不死的有,一杖就完蛋的也不缺,說到底,還要歸功於我國人民的偉大智慧。

  縱觀世界,單就智商而言,能和中國人比肩的群體,相信還沒生出來,而我國高智商人群最為突出的表現,就在於從沒路的地方走出路來。

  打不打屁股,那是上級的事,但怎麼打,那就是我的事了,為了靈活掌握廷杖的精髓,確保一打就死,或者百打不死,錦衣衛們進行了艱苦的訓練,具體方法如下:(有興趣者,可學習一二,但由此帶來之後果本人概不負責)

  找到一塊磚頭(種類不限),在上面墊一張宣紙(一點就破那種),用棍子猛擊宣紙,如宣紙破裂,則重新開始,如此這般不斷練習,以宣紙不破,而磚頭盡碎為最高層次。

  如果能打到這個級別,基本就可以出師了,給你送過錢的,就打宣紙,打得皮開肉綻,實際上都是軟組織損傷,回家塗了藥,起來就能游泳。

  要是既無關照,又有私仇的,那就打磚頭,一棍下去表皮完整,內部大出血,就此喪了命那是絕不奇怪。

  順便說一句,在當時,另一個技術工種也有類似的練習,那就是砍頭的劊子手,這也是門絕活,操作方法與打屁股恰好相反,找一塊平整的肉,然後在上面放上一塊宣紙,用刀剁宣紙,把下面的肉剁碎,上面的宣紙不能破損,就算是爐火純青了。

  練這一手,那也是深謀遠慮,如果給錢的,一刀下去就結果,不會有痛苦,不給錢的,隨手一刀,愛死不死,多久才死,反正是你的事。

  如果有給大錢的,那就有說頭了,只要不是什麼謀反大罪,不用驗明首級,再買通驗屍官,犯不著人頭落地,就能玩花樣了:順手一刀砍在脖子上,看上去血肉模糊,其實上大血管絲毫無損,抬回去治兩天,除了可能留個歪脖子後遺症外,基本上沒啥缺陷。

  這才是真正的技術含量,什麼「庖丁解牛」,和砍頭打屁股的比起來,實在是小兒科。拉到刑場上都殺不死,打得皮開肉綻都沒事,這就是技術。

  技術決定效益,這是個真理。

  所以長久以來,打屁股的錦衣衛日夜操練技術,畢竟人家就靠這手本事混飯吃,不勤奮不行,但日久天長,朝廷也不是傻瓜,慢慢地看出了門道,為保證廷杖的質量,也研發了相應的潛規則口令,分別是:打、著實打、用心打。

  所謂打,就是意思意思,誰也別當真,糊弄兩下就沒事了。

  而著實打,就是真打了,該怎麼來怎麼來,能不能挺得住,那得看個人體質。

  最厲害的,是用心打,只要是這個口令,基本上都是往死裡打,絕對不能手軟。

  這三道口令原本是潛規則,後來打得多了,就成了公開命令,不但要寫明,而且打之前由監刑官當眾宣佈,以增加被打者的心理壓力。

  而趙用賢和吳中行的廷杖命令上,就明白地寫著著實打。

  既然是著實打,那就沒什麼說的了,雖然有人給錦衣衛送了錢,也說了情,但畢竟命令很明確,如果過輕,沒準下次被打的就是自己,和錢比起來,還是自己的屁股更重要。

  但問題依然沒有解決,既然同樣是著實打,同樣是讀書人,體質相同,為什麼吳中行丟了半條命,趙用賢卻如此從容?

  原因很簡單,趙用賢是個胖子,而吳中行很瘦,用拳擊術語講,這二位不是一個公斤級的,抗擊打能力不同,趙用賢有脂肪保護,內傷較小,而吳中行沒有這個防護層,自然只能用骨頭來扛。

  這一結果也生動地告訴了我們,雖說胖子在找老婆、體育活動方面不太好使,但某些時候,有一身好肥肉,還是派得上用場的。

  挨打之後還沒完,吳中行和趙用賢因為官職已免,被人連夜用門板抬回老家(沒資格坐轎子),這場學生罵老師的鬧劇就此劃上句號。

  當然,不管他們出於何種動機,是否有人主使,但這兩位仁兄由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軟話,堅持到底,單憑這一點,就足以讓人敬佩。

  但在整個事件中,最讓人膽寒的,卻不是張居正,也不是這兩位硬漢,而是一個女人。

  在趙用賢與吳中行被打的時候,許多同情他們的官員在一旁議論紛紛,打完之後,王錫爵更是不顧一切地衝了上去,抱住吳中行痛哭不已,但沒有幾個人注意到,與他同時沖上去的,還有一個女人——趙用賢的老婆。

  但這位大嫂的舉動卻出人意料,她初步照料了自己的丈夫後,便開始在現場收集一樣東西——趙用賢的肉。

  由於打得太狠,趙用賢雖然是個胖子,腿上也還是被打掉了不少肉,趙夫人找到了最大的一塊,帶回了家,用特製方法風乾之後,做成臘肉,從此掛在了家裡。

  這位悍婦之所以幹出如此聳人聽聞之舉,是因為在她看來,被打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情,她要留下紀念品,以表示對張居正的永不妥協,並利用這塊特殊的肉,對後代子孫進行光榮傳統教育——你爹雖然挨了打,但是打得光榮,打得偉大!

  打完了四個人的屁股,卻打不完是非,此後攻擊張居正的人有增無減,什麼不回家奔喪,就禽獸不如之類的話也說了出來,罵來罵去,終於把皇帝罵火了。

  雖然才十五歲,但皇帝大人已經是個明白人了,他看得很清楚,那些破口大罵的傢伙除了拿大帽子壓人外,什麼也沒幹過,而一直勤勤懇懇幹活的張居正,卻被群起而攻之,天理何在!?

  敢跟我的張先生(皇帝的日常稱呼)為難,廢了你們!

  萬曆皇帝隨即頒布了自他繼位以來,最為嚴厲的一道命令:

  膽敢再攻擊張居正奪情者,格殺勿論!

  事實證明,在一擁而上的那群人中,好漢是少數,孬種是大多數,本來罵人就是為了個人利益,既然再罵要賠本(殺頭),那就消停了吧。

  張居正又一次獲得了勝利,反對者紛紛偃旗息鼓,這個世界清靜了。

  但他的心裡很清楚,這不過是表象而已,為了改革,為了挽救岌岌可危的國家,他做了很多事,得罪了很多人,一旦他略有不慎,就可能被人打倒在地,永不翻身,而那時他的下場將比之前的所有人更悲慘。

  徐階厭倦了可以退休,高拱下台了可以回家,但他沒有選擇,如果他失敗了,既不能退休,也不能回家,唯一的結局是身敗名裂,甚至死無葬身之地。

  因為徐階的敵人只是高拱,高拱的敵人只是他,而他的敵人,是所有的人,所有因改革而利益受損的人。

  是啊,張居正先生,你為什麼要這麼鬧騰呢?你已經爬上了最高的寶座,你已經壓倒了所有的人,你可以佔據土地,集聚財富,培養黨羽,扶植手下,只要你不找大家的麻煩,沒有人會反抗你,也沒有人能反抗你。

  但你偏偏要搞一條鞭法,我們不能再隨意魚肉百姓,你偏偏要丈量土地,我們不能隨意逃避賦稅,你偏偏要搞什麼考成法,我們不能再隨意偷懶。

  大家都是官員,都是既得利益者,百姓的死活與我們無關,你為什麼要幫助他們,折騰我們呢?

  因為你們不明白,我和你們不同。

  我知道,貧苦的百姓也是人,也有父母妻兒,也想活下去。

  我知道,我有極為堅強的意志,我的鬥志不會衰竭,我的心志不會動搖,即使與全天下人為敵,我也決不妥協。

  我知道,在幾十年之後,你們已經丟棄了當年的激情壯志,除了官位和名利,你們已別無所求,但我不同。

  因為在歷經無數腥風血雨、宦海沉浮之後,我依然保存著我的理想。

  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公理和正義。

  我相信,在這個世界上,所有的人,無論貴賤,都有生存的權力。

  這就是我的理想,幾十年來,一天也不曾放棄。

  這就是張居正,一個真正的張居正。

  在對他的描述中,我毫不避諱那些看上去似乎不太光彩的記載,他善於權謀,他對待政敵冷酷無情,他有經濟問題,有生活作風問題,這一切的一切,可能都是真的。

  而我之所以如實記述這一切,只是想告訴你一個簡單而重要的事實:張居正,是一個人,一個真實的人。

  在這個世界上,最猛的人,應該是超人同志,據說他來自外星球,繞地球一圈只要幾秒,捏石頭就像玩泥巴,還會飛,出門從不打車,也不坐地鐵,總在電話亭裡換衣服,老穿同一件制服,還特別喜歡把內褲穿在外面,平時最大的業餘愛好是拯救地球,每年至少都要救那麼幾次,地球人都知道。

  然而沒有人認為他很偉大,因為他是超人。

  超人除了怕幾塊破石頭外,沒有任何弱點和缺點,是無所不能的,他壓根就不是人。

  張居正不是超人,他出生於一個普通的家庭,從小熟讀四書五經,挑燈苦讀,是為了混碗飯吃,進入官場,參與權力鬥爭,拉幫結夥,是為了保住官位,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俗人。

  然而正是這個真實的人,這個俗人,在權勢、地位、財富盡皆到手的情況下,卻將槍口對準了他當年的同伴,對準了曾帶給他巨大利益的階層,他破壞了規則,損害了他們的利益,只是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概念——國家,以及那些和他毫不相干的平民百姓。

  所以我沒有詳寫張居正一生中那些為人津津樂道的情節,比如整頓官場,比如懲辦貪官,比如他每天都工作到很晚,再比如他也曾嚴辭拒收過賄賂,制止過親屬的腐化行為,在我看來,這些情節並不重要。

  只有當你知道,他是一個正常人,有正常的慾望,有自己的小算盤,有過猶豫和掙扎,有過貪婪和污點,你才能明白,那個不顧一切,頂住壓力堅持改革的張居正,到底有多麼的偉大。

  所有的英雄,都是平凡的人。

  千回百轉,千錘百煉,矢志不改,如此而已。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32
第5部:帝國飄搖 第十一章 千古,唯此一人

【愛與恨的邊緣】

  萬曆五年(1577)的奪情事件結束了,張居正獲得了徹底的勝利,事實證明,以眼前這些小嘍囉的實力,是動不了張大哥分毫的,自打嚴嵩、徐階、高拱這批高水平選手退役後,江湖人才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張居正對此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所以他越發有恃無恐,推行自己的政令,誰不聽話就滅了誰,自從趕走高拱後,內閣中只剩他一人,為體現民主風格,他又陸續提拔幾人入閣,先是呂調陽,然後是張四維,馬自強,申時行,當然了,這幾位仁兄雖然籍貫不同,愛好不同,高矮胖瘦長相各異,但對於張居正而言,他們是同一類人——跑腿的,有著共同的優點——聽話。

  但後來的事實發展證明,對於這四個人,他還是看走了眼,至少看錯了一個。

  除了工作上獨斷專行外,張居正還常常對人說這樣一句話:我非相。

  這句話看上去十分謙虛,表明我張居正不是宰相。但很不幸的是,這句謙虛的話還有下半句:乃攝也。

  綜合起來,這就是一句驚天地泣鬼神的話:

  我不是宰相,而是攝政。

  所謂攝政,就是代替皇帝行使職權的人,對張居正而言,宰相已經是小兒科了,只有攝政才夠風光。一個平民竟然如此風光,如果當年廢除宰相的朱元璋泉下有知,恐怕會氣得活過來。

  但張居正明顯是不怕詐屍的,他受之無愧,並在家裡掛上了這樣一副對聯:

  【日月共明,萬國仰大明天子。

  丘山為岳,四方頌太岳相公。】

  這副對聯用黃金打造,十分氣派,但要換在以前,這是個要人命的東西。因為所謂太岳,就是張居正的字,而眾所周知,對聯的下半句要高於上半句,如此一來,張居正就比皇帝更牛了。

  而牛人張居正非但沒有拒收,還堂而皇之地裱起來,就差貼在門口當春聯用了。

  但一個人天下無敵太久,老天爺也會不滿的,畢竟他老人家喜歡熱鬧,於是在冥冥之中,他給張居正找來了兩個敵人,一個是他的上級,一個是他的下屬。

  張居正的上級,就是皇帝。

  說起這二位的關係,實在是錯綜複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但綜合說來,這是一個由愛生恨的故事。

  萬曆皇帝朱翊鈞,嘉靖四十二年(1563)出生,是隆慶皇帝的第三個兒子,這位仁兄運氣很好,六歲就立了太子,四年後又死了爹,直接當了皇帝,比起他那位連個太子名分都沒有,提心吊膽當了三十多年王爺的爹來,強得不是一星半點。

  而如果仔細分析他的履歷,你就會發現,這位被譽為明代第一懶人的皇帝,實際上曾是一個無比聰明勤奮的人。

  萬曆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從小認字很早,而且很懂事,雖然不用他幫家裡做飯,打洗腳水,但他也知道父親死得早,母親一個人不容易,要想維持住這個家,就得靠張先生。

  這是他的母親告訴他的,在近十年的時間裡,他對此深信不疑。

  他和張先生的第一次親密接觸,是在父親剛死的時候,他還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十分危急的時刻,萬惡的高老頭(高拱同志)欺負他年紀小,他媽又是個寡婦,準備把他的皇位奪走,讓他下崗走人,關鍵時刻,張先生出現了,這位蓋世英雄拯救了他們母子,並趕走了邪惡的高老頭,在偉大的張先生的幫助下,好人戰勝了壞人,世界再次恢復了和平。

  這大概就是萬曆對張居正的第一印象,而此後母親的種種言行也加深了他對張先生的好感。

  由於父親死得早,他的小學教育基本上是由張居正完成的,這位首輔大人可謂多才多藝,除了處理政務外,對他的學習也絲毫不放鬆,閒來無事還編了一本書,叫做《帝鑑圖書》。

  毫不誇張地說,如果今天搞一個優秀少兒圖書評選,這本書絕對可以名列前茅,在此書中,張居正特意挑選了一百一十七個歷史事件,其中好事八十一件,壞事三十六件,每件事情都配有插圖,類似於小人書,講明白為什麼好,為什麼壞,相信只要不是白痴,就一定能看得懂。

  為了貫徹以人為本的教育理念,張居正確實下了很大功夫,他不但編了書,還每天跑來給小皇帝講故事,指著書上的插圖,告訴萬曆,哪個是好人,哪個是壞人。

  萬曆的童年就是這樣度過的,對這個既幫自己幹活,又給自己講故事的張先生,他有著十分深厚的感情。甚至於每次張居正上朝時站在他的面前,他都覺得過意不去:張先生站著,我怎麼好意思坐著?

  問題在於皇帝沒法站著上朝,於是他給了張居正一個特殊待遇,每到夏天熱時,張居正的身邊就站著兩人,專門給他扇扇子;冬天冷時,張居正的腳底下總有一塊鋪好的氈布(當然,別人是沒有的),當旁邊的諸位同僚擦汗打哆嗦時,張先生這裡卻是氣定神閒,搞得大家總仰天長嘆:人和人就是不一樣啊。

  在萬曆看來,張居正是一個類似父親的人。

  而那位在一旁煽風點火,引導萬曆的李貴妃(現在是太后了),對張居正卻有著完全不同的動機。

  李太后是一個不尋常的女人,她籍貫山西,出身低微,家裡原來雖做過小生意,也無非是混碗飯吃。幸好長得漂亮,被皇帝選中,還生了個兒子,估計她從小經常逛集貿市場,討價還價,社會經驗豐富,所以在宮中很會來事,人緣也好,這才開始發達起來。但後來的事情發展證明,她的本性始終未曾變過——生意人。

  從看到張居正的第一眼起,李太后就意識到,這是一個極有利用價值的人,不但能謀善斷,而且政務能力極強,加上他的丈夫隆慶皇帝為人老實、膽小怕事不說,還是個老病號,哪天腳一蹬就嚥了氣,那都是說不準的事情。

  雖說李太后精明強幹,也有一定的政治野心,但她很清楚,中國很廣闊,事情很複雜,像收稅、打仗、城管、救災之類的事,自己是搞不定的,只能依靠大臣去辦。換句話說,她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從這一點看,她比後來的那位慈大媽(慈禧)不知要強多少倍。

【關於後宮參政問題的調研】

  這是個十分有趣的問題,縱觀整個明代,什麼事情都有,太監專權,大臣獨裁,可偏偏老婆(後宮)參政的問題並不多見,什麼女主當國,垂簾聽政,壓根就沒有市場,看上去很讓人費解,但只要略為分析,就會發現,其實原因十分簡單。

  先介紹一下相關知識,要知道,在中國歷史上,女性參政折騰事的並不少見,但折騰出好結果的卻並不多見,像慈禧這類的二桿子更是數不勝數,講到這裡,也請諸位女性同胞暫不要動手,容俺說完。

  女性在從政方面之所以比男性困難,說到底是個生理結構問題,政治問題是世界上最複雜的問題,需要極大的理性,但女性情感豐富,很多事情上往往會跟著感覺走,比如慈禧大媽,開始知道光緒改革,還比較支持,但一聽說改革要革自己,就把人給廢了,這還在其次,關鍵在於她明明知道大清國快完蛋了,不改革不行,只為了吐口惡氣,把維新派的那一套也給廢了,實在太不理智。

  衝動是魔鬼,這話一點不錯。

  當年秦孝公的兒子恨透了商鞅,等老爹一死就找來幾匹馬把他給分了(五馬分屍,學名車裂),但分屍歸分屍,商鞅的那一套他還是照著用,一點不耽誤,相比而言,慈大媽的檔次實在差得太遠。

  到後來,慈大媽因為洋人不准她廢掉光緒,且一直指手劃腳,一怒之下,就去利用義和團,把那一幫大師兄、二師兄都請到京城,估計是戲看多了,什麼刀槍不入的鬼話都相信,還公然向全世界列強宣戰(早幹嘛去了),也不派兵出國,唯一的軍事行動就是攻打各國使館,就那麼高幾層樓,對方撐死也就上百人,清兵圍,義和團圍,十天半個月打不進去,等到人家一派兵又慌了,趕緊撤除包圍,還往使館裡送西瓜,被人趕到西邊,一路上吃盡了苦受盡了累,回來卻又十分大度,表示願意以舉國之力,結列強之歡心。

  說起這位慈大媽,真是一聲嘆息,不知從何講起,國家被她搞得一團漿糊,亂象叢生,歸根結底,還是因為慈大媽感情太豐富,不按常理出牌,雖說工於心計,也只能玩玩權謀,整死幾個親王,過過舒坦日子,讓她治國安邦,那是沒有指望的。

  當然了,成功的例子也是有的,比如偉大的武則天女士,那就真是身不能至,心嚮往之,一步一個腳印,從宮女到皇后,再到皇帝,但凡敢擋路的,全部幹掉,連兒子也不例外,看似和慈禧沒什麼區別,但她在歷史上的名聲比慈禧實在好得太多。

  因為當慈禧看戲的時候,武則天在看公文,慈禧在吃幾百道菜的時候,武則天連晚飯都顧不上,自執政以來,她始終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鬆懈,她很清楚,作為一個政治家,除了得到,還必須付出。

  所以慈禧只是個陰謀家,而武則天是政治家,陰謀家只能整人,政治家除了整人外,還要整國家。

  而李太后就不同了,她既不是陰謀家,更不是政治家,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個維持家庭的家庭主婦。

  歷朝歷代,之所以老婆干政頻繁出現,說到底還是因為皇帝權力大,用歷史術語講,這叫後權源自皇權,一旦皇帝死了,兒子又小,老婆想不掌權都不行。可在明代,皇帝本人就沒什麼權,隆慶皇帝幹了五六年,有一多半時間在挨罵,想買點珠寶首飾,戶部還不給錢,過得非常之窩囊,面對這種局面,想把日子過下去,也就只能依靠張居正了。

  而且張居正這個人除了工作出色外,長得也帥,當然這個帥的定義和今天不同,在明代,有一把大鬍子是帥哥的第一特徵(絡腮鬍子不算,在當時那是土匪特徵),最符合標準的,是關公的那一種,隨風飄揚,不但美觀,沾點墨水就能寫字,也很實用。張居正五官端正不說,還有一把這樣的鬍子,既有能力又有相貌,李太后要不喜歡他,那就真沒天理了。

  所以雖然這對母子的閱歷和動機不同,但有一點他們是一致的,那就是張先生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必須依靠他——至少目前是這樣。

  對這對孤兒寡母的心思,張居正十分明白,對李太后,他禮敬有加,給足面子,畢竟這人也算自己的上級,但對萬曆,態度就完全不同了,張先生似乎完全不把皇帝當幹部,想怎麼說就怎麼說,想怎麼訓就怎麼訓,比爹還爹。

  最駭人聽聞的一件事情,是在萬曆讀書的時候發生的,那時萬曆正在讀論語,張居正站在一邊聽,讀到其中一句「色勃如也」的時候,小朋友一時大意,認了個白字,把勃讀成了「背」音。

  這實在不是個大事,可萬曆剛剛讀完,就聽得身旁一聲大吼:

  「這字應該讀勃!」

  如果你今天在學校裡讀錯字,被人這麼吼一句,也會不高興,估計個把性格型的還會回一句:老子就愛讀背,你怎麼著?

  但當時的萬曆,至高無上的皇帝大人卻沒有回嘴,不但沒有回嘴,還嚇得發抖,趕緊修正,相信這句話他一輩子再也不會讀錯了。

  在封建社會,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張居正的行為都是大逆不道,拉出去剮一千遍都不過分,連孩子他親爹都沒這麼訓過,張先生竟敢如此放肆,真是欺負朱重八不在了。

  但張居正之所以有如此舉動,絕不是為了耍威風,只是因為在他的內心深處,隱藏著一個夢想。

  三十年前,當他剛剛進入朝廷時,坐在皇位上的是嘉靖,這位極難伺候的仁兄讓張先生吃盡了苦頭,前後躲閃,左右逢迎,歷經千辛萬苦才把他熬死。

  接班的隆慶卻是個完全相反的人,什麼事情都沒主意,也不管,大事小事都得自己幹。

  雖說這樣也不錯,但張居正知道,自己總有一天是要死的,攤上這麼個皇帝,出了事誰來給他擦屁股?

  所以他希望培養一個合格的接班人,他希望經他之手,成就一位千古明君。

  萬曆,你就是我的目標,我將用畢生之心血去培養你,我已不再年輕,也終將死去,但我堅信,你的名字將和漢武帝、唐太宗並列,千古傳誦,青史流芳。

  如此,則九泉之下,亦當含笑。

  事情似乎比想像得還要順利,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所有人都在張居正的軌道上有條不紊地行進著,朝政很穩定,皇帝很聽話,皇帝他媽很配合。

  然而正是因為太正常,正常到了不正常的地步,就出問題了。

  我當年上高中的時候,有一個同學,簡直嗜玩如命,每天最大的夢想就是不用上學,到處去玩耍,於是經常曠課終於惹怒了老師,讓他回家去了。開始這位兄弟還很高興,可在家住了兩個月,死乞白賴地又回來了。我問:何以不玩?答:玩完,無趣。

  萬曆皇帝的情況大致如此,剛即位時,他才不到十歲,什麼事情有張居正管著,啥也不用干,高興都來不及,可時間一長,就沒意思了,拿起一份奏疏,想寫點批示,一看,上面張居正都給批好了,一二三四,照著辦就行。這還不算,連劃勾蓋章的權力他都沒有,要知道,那是馮保的工作。

  畢竟十六七歲了,沒有事幹,那就找人玩,但很明顯,張居正沒有陪他扔沙包的興趣,於是萬曆只好找身邊太監玩。

  太監玩什麼他就玩什麼,太監斗蛐蛐,他就斗蛐蛐,太監喝酒,他就喝酒,太監喝醉後喜歡睡覺,他喝醉後喜歡鬧事(酒風不好)。

  於是萬曆八年(1580),酒風不好的萬曆兄終於出事了,有一天,他又喝醉了,在宮裡閒逛,遇上了一個太監,突然意氣風發,對那位仁兄說:你唱個歌給我聽吧。

  一般說來,在這種場合,遇上這種級別的領導,就算不會唱歌,也得哼哼兩句過關。可這位太監不知是真不會唱歌,還是過於害怕,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出聲。

  皇帝大都沒什麼耐心,特別是喝醉的皇帝,看著眼前的這個木樁子,萬曆十分惱火,當即下令把這位缺乏音樂素養的兄弟打了一頓,打完了還割了他一束頭髮,那意思是本來要砍你的頭,而今只割你的頭髮,算是法外開恩。

  換在其他朝代,這事也就過了,天子一言九鼎,天下最大,不會唱歌就人頭落地也不新鮮,但萬曆不同,他雖是皇帝,上面還是有人管的。

  在萬曆剛剛發酒瘋的時候,馮保就得到了消息,他即刻報告了李太后,於是當皇帝大人酒醒之後,便得到了消息——李太后要見他。

  等他到地方的時候,才知道事情大了,李太后壓根不跟他說話,一見面就讓他跪,然後開始曆數他的罪惡,萬曆也不辯解,眼淚一直嘩嘩地,不斷表示一定改過自新,絕不再犯。

  好了,到目前為止,事情還不算太壞,人也罵了,錯也認了,就這麼收場吧。

  然而李太后不肯幹休,她拿出了一本書,翻到了其中一篇,交給了萬曆。

  這似乎是個微不足道的舉動,但事實上,張居正先生的悲慘結局正是源自於此。

  當萬曆翻開那本書時,頓時如五雷轟頂,因為那本書叫《漢書》,而打開的那一篇,是《霍光傳》。

  霍光,是漢代人物,有個異母兄弟是名人,叫霍去病。但在歷史上他比這位名人還有名,幹過許多大事,就不多說了,其中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廢過皇帝。

  廢了誰,怎麼廢的,前因後果那都是漢代問題,這裡不多講,但此時,此地,此景,讀霍光先生的傳記,萬曆很明白其中的涵義:如果不聽話,就廢了你!

  而更深一層的含義是:雖然你是皇帝,但在你的身邊,也有一個可以廢掉你的霍光。

  萬曆十分清楚,這位明代的霍光到底是誰。

  生死關頭,萬曆兄表現了極強的求生慾望,他當即磕頭道歉,希望得到原諒,並表示永不再犯。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看到懲罰已見成效,李太后收回了威脅,但提出了一個條件:皇帝大人既然犯錯,必須寫出檢討。

  所謂皇帝的檢討,有個專用術語,叫「罪己詔」,我記得後來的崇禎也曾寫過,但這玩意通常都是政治手段,對「淨化心靈」毫無作用。

  想當年我上初中時,為保證不請家長,經常要寫檢討,其實寫這東西無所謂,反正是避重就輕,習慣成自然,但問題在於,總有那麼幾個缺心眼的仁兄逼你在全班公開朗誦,自己罵自己,實在不太好受。

  而皇帝的「罪己詔」最讓人難受的也就在此,不但要寫自己的罪過,還要把它製成公文,在天下人面前公開散發,實在太過丟人。

  萬曆兄畢竟還是臉皮薄,磕完頭流完淚,突然又反悔了,像大姑娘上轎一樣,扭扭捏捏就是不肯動筆,關鍵時刻,一位好心人出現了。

  「我來寫!」

  無私志願者,張居正。

  要說還是張先生的效率高,揮毫潑墨,片刻即成,寫完後直接找馮保蓋章,絲毫不用皇上動手。

  萬曆坐在一旁,呆呆地看著這一切,喝醉了酒,打了個人,怎麼就落到這個地步?差點被人趕下崗?

  在他十八歲的大腦裡,一切都在飛快運轉著,作為一個帝國的統治者,為什麼會淪落到如此境地?是誰導致了這一切?是誰壓制了自己?

  他抬起了頭,看到了眼前這個正在文案前忙碌的人,沒錯,這個人就是答案,是他主導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不是張先生,不是張老師,也不是張大臣,他是霍光,是一個可以威脅到自己的人。

  在張居正和李太后看來,這是一次良好的教育機會,萬曆兄將從中吸取經驗,今後會好好待人,在成為明君的道路上奮勇前進。

  然而就在這一團和氣之下,在痛哭與求饒聲中,一顆仇恨的種子已經埋下,八年的感情就此劃上句號,不是因為訓斥,不是因為難堪,更不是因為罪己詔,真正的原因只有一個——權力。

  我已經十八歲了,我已經是皇帝了,憑什麼指手劃腳,憑什麼威脅我?你何許人也?貴姓?貴庚?

  這就是萬曆八年發生的醉酒打人事件,事情很簡單,後果很嚴重,皇帝大人的朋友和老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敵人。

  但整體看來,局勢還不是太悲觀,畢竟還有李太后,有她在中間調和,張居正與萬曆的關係也差不到哪去。

  可問題在於,這位中年婦女並非緩衝劑,反倒像是加速劑,在日常生活中,她充分證明了自己的小生意人本色——把佔便宜進行到底。

  自從有了張居正,李太后十分安心,這個男人不但能幫她看家,還能幫她教孩子,即當管家,又當家庭教師,還只拿一份工錢,實在太過划算。

  對於小生意人而言,有便宜不佔,那就真是王八蛋了,於是慢慢地,她在其他領域也用上了張居正,比如……嚇唬孩子。

  小時候,我不聽話的時候,我爹總是對我說,再鬧,人販子就把你帶走了,於是我立刻停止動作,毛骨悚然地坐在原地,警惕地看著周圍,雖然我並不很清楚,人販子到底是啥玩意,只知道他們喜歡拐小孩,拐回去之後會拿去清燉,或是紅燒。

  萬曆也有淘氣的時候,每到這時,頂替人販子位置的,就是張居正,李太后會以七十歲老太太的口吻,神秘詭異的語氣,對鬧騰小孩說道:

  「你再鬧!讓張先生知道了,看你怎麼辦?」(使張先生聞,奈何)

  這句話對萬曆很管用,很明顯,張先生的威懾力不亞於人販子。

  自古以來,用來嚇唬小孩的人(或東西)很多,從最早泛指的老妖怪,魔鬼(西方專用),到後來的具體人物,比如三國時期合肥大戰後,戰場之上彪悍無比的張遼同志,就曾暫時擔任過這一角色(再哭,張文遠來了!),再後來,抗日戰爭時期,日本鬼子也客串過一段時間,到我那時候,全國拐賣成風,人販子又成了主角。

  總而言之,時代在變,嚇人的內容也在變,但有一點是不變的,但凡當這類主角的,絕不是什麼讓人喜歡的角色。

  所以從小時起,在萬曆的心中,張居正這個名字代表的不是敬愛,而是畏懼,而這在很大程度上,應該歸功於他的那位生意人母親。

  對不斷惡化的局勢,張居正倒也不是毫無察覺,在醉酒事件之後不久,這位老奸巨滑的仁兄曾提出過辭職,說自己幹了這麼多年,頭髮也白了,腦袋也不好用了,希望能夠早日回家種紅薯,報告早晨打上去後,一頓飯工夫回覆就下來了——不行。

  萬曆確實不同意,一方面是不適應,畢竟您都幹了這麼多年,突然交給我,怎麼應付得了;另一方面是試探,畢竟您都幹了這麼多年,突然交給我,怎麼解釋得了。

  兩天後,張居正再次上書,堅決要求走人,並且表示,我不是辭職,只是請假,如果您需要我,給我個信,我再來也成。

  張居正並不是虛情假意,夏言、嚴嵩、高拱的例子都擺在眼前,血淋淋的,還沒幹,唯一能夠生還的人,是他的老師徐階,而徐階唯一的秘訣,叫做見好就收。

  現在是收的時候了。

  這話一出來,萬曆終於放心了,不是挖坑,是真要走人。按照他的想法,自然是打算批准了,如果事情就這麼發展下去,大團圓結局是可以期待的,然而關鍵時刻,鬧事的又出場了。

  生意人和政治家是有區別的,最大的區別在於,政治家是養羊,生意人是養豬。養羊的,每天放養,等到羊毛長長了,就剪一刀接著養,無論如何,絕不搞魚死網破,羊死毛絕的事情,而生意人養豬,只求養得肥肥的,過年時一刀下去,就徹底了事,沒有做長期生意的打算。

  李太后是生意人,她沒有好聚好散、細水長流的覺悟,也無需替張居正打算,既然好用,那就用到用廢為止,於是她開了尊口:

  「張先生不能走,現在你還年輕,等張先生輔佐你到三十歲,再說!」(待輔爾到三十歲,那時再做商量)

  這可就缺了大德了。

  想走的走不了,今年都五十六了,再幹十年,不做鬼也成仙了。

  想幹的幹不上,今年才十八歲,再玩十年,還能玩出朵花兒來?

  但太后的意旨是無法違背的,所以無論虛情假意,該干的還得干,該玩的還得玩,張居正最後一個機會就此失去。

  既然不能走,那就幹吧,該來的總要來,躲也躲不掉,懷著這種覺悟,張居正開始了他最後的工作。

  從萬曆八年(1580)到萬曆十年(1582),張居正進入了一種近乎癲狂的狀態,他日以繼夜地工作,貫徹一條鞭法,嚴查藉機欺壓百姓的人員,懲辦辦事不利的官員,對有劣跡者一律革職查辦,強化邊境防守,俺答死了,就去拉攏他的老婆三娘子(當年把漢那吉沒娶過去的那位),只求對方不鬧。裡裡外外,只要是他能幹的,他都幹了。

  大明帝國再次煥發了平靜與生機,邊境除了李成梁先生時不時出去砍人外,已經消停了很多,國庫收入極為豐厚,存銀達到幾百萬兩,財政支出消除了赤字,地方糧倉儲備充足,至少餓不死人,一切看上去都是那麼的完美。

  與蒸蒸日上的帝國相反的,是張居正蒸蒸日下的身體,在繁雜的工作中,他經常暈倒,有時還會吐血,然而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這就是張居正的最後兩年,每一天,他都相信國家的前途,相信平民百姓的生計,相信太平盛世的奇蹟,相信那偉大的抱負終會實現。

  以他的生命為代價,他堅信這所有的一切。

  在他的人生的每一刻,都灑滿了理想與信念的光輝。

【失去、得到】

  萬曆十年(1582)六月二十日,帝國內閣首輔,上柱國,正一品太師兼太傅,中極殿大學士張居正卒,年五十八,謚文忠。

  張居正死了,皇帝十分之悲痛,這是真的,畢竟一個人陪伴了自己那麼久,幹了許多事,沒有感情是不可能的,所以他很是哭了幾場,甚至有幾天悲痛得上不了朝。

  悲痛之餘,他還下令撫慰張居正的家人,並舉辦了隆重的悼念活動,一時之間,全國處處都是哀悼之聲。

  但以他和張居正的關係,和從前那許許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太有感情也是不可能的,所謂十分之悲痛,其實也就悲痛十分鐘而已。

  所以在短暫悼念之後,長期清算的時候就到了,六月份張居正死,十二月份就動手了,當然,對手還不是張居正。

  事實上,在當時的朝廷裡,最為人忌恨的人,是馮保,張先生好歹是翰林出身,一步一步熬上來的,馮太監這樣一步登天的人,要不是後台硬,早就被唾沫星子給淹死了。

  現在張居正死了,但馮保似乎還是很鎮定的,因為小時候馮保經常陪小皇帝玩,萬曆也對他很親熱,不叫他名字,只叫他大伴,關係相當之鐵,所以他認為,縱使風雨滿天,天還塌不下來。

  然而天就塌下來了,十二月有人告他十二大罪,幾天之後當年的那位小皇帝就在告狀信上大筆一揮,下了結論:馮保欺君蠹國,罪惡深重。

  馮保措手不及,當時就暈了過去。

  馮保同志敬請節哀,蠹國雖是胡說,欺君卻是事實,其實一直以來,他都是排在萬曆最討厭人榜的第二名,僅次於張居正,因為這位仁兄一直以來都在幹一件萬曆最為討厭的事情——打小報告。

  自打掌權後,馮保就以二管家自居了,但凡萬曆有啥風吹草動,他都會在第一時間告訴李太后,什麼斗蛐蛐、打彈弓,包括喝醉酒闖禍的那一次,都是他去報告的。

  在我小時候,這種人一般被叫做「特務」,是最受鄙視的。到了萬曆那裡,就成了奸賊,年紀小沒能量,也無可奈何,長大以後那就是兩說了,不廢此人,更待何時?

  馮保闖了這麼大的禍,竟還如此盲目樂觀,其實原因也很簡單:

  一個人當官當久了,就會變傻,並產生一系列幻覺,自我感覺過於良好,最後稀里糊塗完蛋去也。

  不過看在小時候陪自己玩過的份上,萬曆還是留了一手,安排他去南京養老,也沒要他的命。

  這是馮保,張居正就沒那麼好對付了。

  張先生在朝中經營多年,許多大臣都是他的人,現在剛死不到一年,立刻翻案恐怕眾怒難犯。更麻煩的是,現任內閣首輔張四維也是張居正一手提起來的,自然不肯幫忙,要想整治張先生,談何容易。

  然而很快,萬曆就發現自己錯了。種種蛛絲馬跡表明,除自己外,張先生還有一個敵人,一個他曾無比信任的人——張四維。

  這是一個極為古老的復仇故事,在真相揭開前,張四維已隱忍了太久。

  張四維,字子維,山西蒲州人,嘉靖三十二年進士,看起來,這不過是份普通的官僚記錄,但實際上,他的背景要比想像中複雜得多。

  張四維的父親,叫做張允齡,是一名普通的山西商人,不算什麼人物,但他母親王氏卻不同凡響——王崇古的姐姐。

  也就是說,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外甥。之前已經說過,朝廷實力派人物楊博也是山西人,而且他的兒子娶了王崇古的女兒,也就是說,楊博的兒媳婦是張四維的表妹,看上去比較複雜是吧,後面還有。

  後來張四維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叫張甲徽,一個叫張定徽,他們兩個幾乎同時結婚,老婆卻是親姐妹——楊博的兩個孫女。

  什麼叫特殊利益集團,相信你已經明白了。

  王崇古是宣大總督,楊博是兵部尚書(後改吏部尚書),位高權重,卻並非張居正的人,還經常對他頗有微辭。舅舅和親家都這樣,張四維的立場自然也差不多。

  當然,張四維的這些路數張居正都很清楚,所以早在萬曆三年(1575),他就推薦張四維進入內閣,成為了大學士,也算是先下手為強,賣個人情。

  然而這一次,他終於犯了一個錯誤,一個他的老師曾經犯過的錯誤。十年前,徐階推薦高拱入閣,認為能賣高拱一個人情,十年後,張居正也這樣想。

  但事實上,張四維遠沒有他想得那麼簡單,在這個人的心中,還隱藏著一個更深的秘密。

  五年之前的那一天,殷士儋大鬧內閣,要和高拱單挑,張居正勸架,卻也挨了罵,正是在這場鬧劇中,張居正堅定了除掉高拱的決心,但與此同時,他似乎也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為什麼殷士儋會在那一天突然發作?

  原因很簡單,因為就在那一天之前,殷士儋得到了一個確切的消息:高拱準備趕走他,換一個人入閣。實在是忍無可忍,殷學士魚死網破,這才算雄起了一回。

  而那個由高拱安排,入閣頂替殷士儋的人,正是張四維。

  對於這份五年之後遲到的邀請,要他感恩戴德,實在比較困難。

  好了,這起迷案就要水落石出了,我們現已掌握了如下四點:

  1、王崇古與高拱關係緊密,他的職務是由高拱推薦的。

  2、張居正準備解決高拱之時,楊博曾親自上門,為高拱求情。

  3、張四維是王崇古的外甥,也是楊博的親家。

  4、高拱曾推薦張四維入閣,以取代不聽話的殷士儋。

  於是我們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

  張四維是高拱的親信,一個由始至終,極為聽話的親信。

  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當張居正聯合馮保趕走高拱的時候,一道陰冷的目光正投射在他的背後。

  當然,自信的張居正是絕對不會在意的,在得意的巔峰,無人能撼動他的地位,於是當內閣缺少跑腿的人時,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張四維,那個看上去極其溫順聽話的張四維。

  之後的一切,就是順理成章了,張居正活著,他無能為力,現在人死了,該是行動的時候了。

  萬曆十一年(1583),陝西道御史楊四知突然發難,上書彈劾張居正十四大罪,就如同預先綵排過一樣,原先忠心耿耿、言聽計從的諸位大臣一擁而上,把張居正從五、六歲到五十六歲的事情都翻了出來,天天罵日日吵,唯恐落後於人。

  眼見群眾如此配合,萬曆自然也不客氣,立刻剝奪了張居正的太師等一切職務,並撤銷了他「文忠」的謚號。之後不久他更進一步,抄了張先生的家。

  之所以搞抄家,原因只有兩個,憤怒,以及貪婪。

  在萬曆小時候,張居正經常對他提出一個要求——勤儉。每年過年的時候,萬曆想多擺幾桌酒席,張居正告訴他,國家很困難,應該節儉,萬曆表示同意,皇帝進出場合多,萬曆想多搞點儀仗,顯顯威風,張居正告訴他,這些把戲只會浪費國家資源,搞不得,萬曆表示同意。

  在張居正死前,無論萬曆對他有何不滿,也就是個工作問題,然而隨著檢舉揭發的進一步進行,皇帝大人驚奇地發現,原來張先生的日子過得很闊,不但好吃好喝,而且出門闊氣無比,還有頂三十二個人抬的轎子。

  讓我省吃儉用,你自己過舒坦日子?還反了你了!

  而在憤怒之後,就是貪婪了,畢竟皇帝陛下也要用錢,被卡了這麼多年,不發洩實在對不起自己,抄家既能出氣,又能順便撈一把,何樂而不抄?

  萬曆十一年(1583)四月,抄家正式開始。

  其實說起來抄家也沒啥,抄家的人家多了去了。倒霉了就抄家,抄完拉倒,今天你抄我,明天我抄你,世道無常,習慣了就好。

  但是張家的這次抄家,卻並非一個簡單的經濟問題,而是一場不折不扣的慘劇,是慘無人道的人間地獄。

  四月底,司法部副部長丘橓由北京出發,前往張居正老家荊州抄家。本來也沒什麼,人到了就抄好了,可是破鼓總有萬人捶,對廣大官員們而言,看見人家落井,不丟一塊石頭下去,實在是件太難的事情。

  原先畢恭畢敬的地方官聽說張居正倒了台,為了在抄家中爭取一個好的表現,竟然提前封住了張家的門,不准人轉移財物。

  這麼一搞,不但財物沒能轉移,連人也沒轉移,因為張家的幾十口人還躲在家裡,又沒有糧食,但這似乎不關地方官的事,於是等丘部長抵達,打開門的時候,他看見的,是十幾個已經餓死的人和幾十個即將餓死的人。

  沒關係,餓不死的,抄家也可以抄死你。

  經過幾天的抄家統計,從張居正家中共抄出黃金上萬兩,白銀十多萬兩,如此看來,張居正在搞政治的同時,也沒少搞經濟。但總的來說,還不算太過分,和他的前輩嚴嵩、徐階比起來,也算是老實人了。

  沒辦法,大仇未報,人家本來就是衝著人來的。很快就傳出消息,說張居正家還隱藏了二百萬兩白銀,不抄出來誓不罷休。於是新一輪運動開始,先是審,審不出來就打,打得受不了了,就自殺。

  自殺的人,是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但在死前,他終於發覺了那個潛伏幕後的仇人,並在自己的遺書中發出了血淚的控訴:

  「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張鳳盤,今張家事已完結,願他輔佐聖明天子於億萬年也!」

  所謂張鳳盤,就是張四維,所謂輔佐聖明天子於億萬年也,相信讀過書的都能明白,這是一句罵人的話,還順道拉上了萬曆。

  這就是張敬修臨死前的最後一聲吶喊。

  但張敬修不會想到,他這一死,不但解脫了自己,也徹底解脫了張居正,以及所有的一切。

  張敬修一死,事情就鬧大了,抄家竟然抄出了人命,而且還是張居正的兒子,實在太不像話。恰好張四維兩個月前死了爹,回家守制去了。他這一走,原先的內閣第二號人物申時行,就成為了朝廷首輔。

  這位仁兄還比較正派,聽說此事後勃然大怒,連夜上書要求嚴查此事。萬曆也感覺事情過了,隨即下令不再追究此事,並發放土地,供養張居正的母親家人。

  事情終於解決了,萬曆的仇報了,他終於擺脫了張居正的控制,開始行使自己的權力。張四維的心願也已了結,他在家鄉守孝兩年,即將期滿回朝之際,卻突然暴病身亡,厚道的人說他死得其所,不厚道的人說這是干了缺德事,被張居正索了命。

  無論如何,仇恨與痛苦,快樂與悲傷,都已結束。

  在之前的文章中,我曾經寫過無數個人物,有好人,也有壞人,而張居正,無疑是最為特殊的一個。

  他是一個天才,生於紛繁複雜之亂世,身負絕學,以一介草民闖蕩二十餘年,終成大器。

  他敢於改革,敢於創新,不懼風險,不怕威脅,是一個偉大的改革家,他也有缺點,他獨斷專行,待人不善,生活奢侈,表裡不一,是個道德並不高尚的人。

  一句話,他不是好人,也不是壞人,而是一個複雜的人。

  但在明代浩如煙海的人物中,最打動我的,卻正是這個複雜的人。

  十年前,當我即將踏入大學校園時,在一個極為特殊的場合,有一個人對我說過這樣一番話:

  你還很年輕,將來你會遇到很多人,經歷很多事,得到很多,也會失去很多,但無論如何,有兩樣東西,你絕不能丟棄,一個叫良心,另一個叫理想。

  我記得,當時我礙於形勢,連連點頭,雖然我並不知道這句話的真實含義。

  一晃十年過去了,如他所言,我得到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所幸,這兩樣東西我還帶著,雖然不多,總算還有。

  當然,我並不因此感到自豪,因為這並非是我的意志有多堅強,或是人格有多高尚。唯一的原因在於,我遇到的人還不夠壞,經歷的事情還不夠多,吃的苦頭還不夠大。

  我也曾經見到,許多道貌岸然的所謂道學家,整日把仁義道德放在嘴邊,所作所為卻盡為男盜女娼之流。

  我並不憤怒,恰恰相反,我理解他們,在生存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之間,他們選擇了前者,僅此而已,雖不合理,卻很合法。

  我不知道,是否所有的人在歷經滄桑苦難之後,都會變成和他們一樣的人。

  直到我真正讀懂了張居正,讀懂了他的經歷,他的情感,以及他的選擇。我才找到了一個答案,一個讓人寬慰的答案。

  他用他的人生告訴我們,良知和理想是不會消失的,不因富貴而逝去,不因權勢而凋亡。

  不是好人,不是壞人,他是一個有理想,有良心的人。

  【張居正,字叔大,嘉靖四年(1525)生,湖廣江陵人。

  少穎敏絕倫,嘉靖十八年(1539)中秀才,嘉靖十九年(1540)

  年中舉人,人皆稱道。

  嘉靖二十六年(1547),成進士,改庶吉士,授翰林編修,徐階輩皆器重之。

  嘉靖四十一年(1562),徐階代嵩首輔,傾心委於張居正,信任有加,草擬遺詔,引與共謀。

  隆慶元年(1567),張居正四十三歲,任禮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加少保兼太子太保,進入內閣。

  隆慶六年(1572),隆慶駕崩,張居正引馮保為盟,密謀驅逐高拱,事成,遂代拱為內閣首輔。

  萬曆元年(1573),張居正主政,推行考成法,整頓官吏,貪吏聞風喪膽,政令傳出,雖萬里外,朝下而夕奉行。

  萬曆六年(1578),丈量天下土地,推行一條鞭法,百姓為之歡顏,天下豐饒,倉粟充盈,可支十年有餘。

  萬曆十年(1582)六月,張居正年五十八歲,去世,死後抄家。

  長子自盡,次子充軍。】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

  世間已無張居正。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33
第5部:帝國飄搖 第十二章 謎團

【一個神秘的年份】

  張居正死了,但生活似乎並沒有什麼變化,特別是對萬曆而言。

  剛滿二十歲的他躊躇滿志,雖然他不喜歡張居正,卻繼承了這位老師的志向。自從正式執政以來,一直勤奮工作,日夜不息,他似乎要用行動證明,憑著自己的努力,也能夠治理好這個國家,至少比那個人強。

  所以從萬曆十一年(1583)起,他顯現出了驚人的體力和精力,每天處理政務時間長達十餘個小時,經常到半夜還要召見大臣,而且今天的事情今天辦,絕對不會消極怠工。

  這並非誇張,事實上,他還幹過一件更為誇張的事情。

  萬曆十一年(1583),北京地區大旱,當年沒有天氣預報,也搞不了人工降雨,唯一的辦法是求雨。

  雖然這招不一定靈,但干總比不干好。一般說來,求雨的人級別越高,越虔誠,求到雨的機率就越大。因為當時的人認為,龍王也有等級,也講人際關係,降不降雨,降多少,什麼時候降,馬屁響不響,那是比較關鍵的。

  而這一次,萬曆打算自己去。

  他求雨的地點,在南郊天壇。

  皇帝求雨也不新鮮,但這次求雨卻十分不同,因為萬曆兄……是走著去的。

  我來解釋一下這件事情的特別之處,當年皇帝住的地方,就是今天的故宮,而天壇——就是今天的天壇。

  去過北京的人應該知道,這兩個地方相隔比較遠,具體說來,至少有五公里。上個月我坐出租車去,還花了二十分鐘,而萬曆是坐11路車去的——兩條腿。

  不但走著去,還走著回來,在場的人無不感佩於他的毅力,同時也無奈於他的執著——皇帝走,大家也得跟著走。

  除了徒步拉練鍛鍊身體外,萬曆對百姓生活也很關注,比如當時山東、山西、湖廣等地遭遇災荒,地方官報告上來說:按照考成法,無論如何我們也是收不齊了,麻煩您通融通融,把今年的任務降一降。

  一天之後,他們等到了皇帝的回覆,一個出人意料的回覆: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收了,全都免了吧!」

  這就是萬曆同志的覺悟,在張居正死後,他一直保持著激昂的鬥志與熱忱,直到那個神秘年份的來臨。

  人生很漫長,但關鍵處只有幾步。相信這句話很多人都聽過,但是許多人並不知道,其實歷史也是如此。

  公元755 年,當唐朝文明處於巔峰之時,一個叫安祿山的矮胖子突然起兵鬧事,揭開了安史之亂的序幕,繁榮的唐朝從此陷入衰弱。

  公元755 年,這個年份就此成為了一個轉折點,被載入史冊。

  八百年後,宿命的轉折再次到來。沒有原因,沒有預兆,停留在這個神秘的年份——萬曆十五年。

  簡單說來,在這一年,發生了三件事情,兩件不大的大事,一件不小的小事。

  第一件大事:戚繼光去世了。

  在十餘年的時間裡,戚繼光是個無人敢惹的角色,雖然偶爾也有幾個不怕死的言官彈劾他吃空額搞錢,在軍中培養個人勢力等等,卻始終沒有結果。究其原因,除了後台太硬外,還是由於水平太高,邊界沒他不行。

  但事實證明,水平不如後台好使,張居正死後,戚繼光就被調離了薊州,去了廣東,雖然職位沒變,但戚繼光明白,自己的時代已經結束了。

  於是他稱病不出,不久後,便離職回了登州老家。

  三十六年前,他從這裡出發前往北京,開始了波瀾壯闊的一生:

  先打蒙古人,再打日本人,練兵東南,橫掃倭奴,驅逐胡虜,無人可擋,戰功之顯赫,四十年中無人可望其項背,蓋世之威名,四百年後聲震寰宇,萬民皆知。

  盡此一生,能幹到這個份上,實在是夠本了。

  萬曆十五年(1587)二月,這位傳奇英雄在家鄉病逝,年六十歲。

  去世前留言如下:

  【三十年間,先後南北、水陸、大小百餘戰,未嘗一敗!】

  我知道,他之一生,已無任何遺憾。

  第二件大事:海瑞死了。

  海先生終於還是死了。在被高拱罷官之後,他回到了老家,沒人管他,三年之後,高拱下台了,張居正執政,依然沒有人管他。

  這實在不是高拱和張居正不識貨,恰恰相反,他們都很去清楚海先生的實力。無奈的是,海先生的能量就如同熊熊烈火,和他呆久了,不被燒死,至少也是個殘廢。

  現在張居正死了,用某位史學家的話說,朝廷裡的明白人都死光了,於是海瑞先生得到了再次出山的機會。

  萬曆十三年(1585),經萬曆皇帝親自批示,海瑞被任命為南京都察院僉都御史,趕赴南京上任。這一年,海瑞七十二歲。

  海先生是天字第一號職業官僚,接到命令即刻上路,連東西都不怎麼收拾(當然,他也沒多少東西),就去了南京。

  而當他來到南京郊外的時候,才發現原來進城是一件極其困難的事情——太擠。

  海先生要來了!南京城轟動了,官員們激動了,商人激動了,農民也激動了,於是大家集體放了假,不做生意,不種地,凌晨就帶著被子,跑到城外佔地方,想搶一個靠前的位置,一睹海先生的風采。

  由於人太多,導致海先生一直未能進城,被牢牢地堵在外面,直到南京兵部派出軍隊開路,這才把海大人迎了進來。

  等到海瑞進了城,找到都察院住下來,才被告知,他不應該住在這裡,倒不是人家欺負他(誰敢),只是因為他老人家又陞官了。

  萬曆兄實在是大方,感覺給個僉都御史(四品)還不夠意思,人還在路上,就下了第二道任命令,把海先生再提一級,讓他當了南京人事部副部長(吏部侍郎)。

  據說這個消息公佈後,南京都察院的御史們一片歡呼雀躍,興高采烈,而吏部的官員們垂頭喪氣,比死了爹還難受,但事實證明,他們還是悲觀了點,實際上,此時的海瑞先生壓根沒空去收拾他們。

  因為他連家門都出不去。

  自從進入南京,海瑞的家就被眾多聞名而來的粉絲圍得水洩不通,那架勢,比天皇巨星還要天皇巨星。

  更讓人吃驚的是,在沒有汽車火車的當時,有很多人是從遠處走來的。最猛的當屬一位福建的老兄,據說他走了上千里路,穿壞了十多雙鞋,一個多月才到南京。

  海瑞聽說此事,十分感動,以為他要伸冤,親自接見了他。

  可是這個人進來後,只是看著海瑞,行了個禮,然後揚長而去。

  有人問:你幹嘛來?又幹嘛走?

  答:我只想看看海青天,看完了,不走還等什麼?

  這就是清廉與正直的力量。

  除了吸引大批擁護者外,海瑞還獲得了一個榮譽,一個前有古人,後無來者的榮譽。

  中國的老百姓歷來都怕妖魔鬼怪,所以有貼門神的習慣,幾乎家家都貼,款式也不一而同,但門神的主要人物是固定的,也就是關羽、秦叔寶那一撥人。上千年來也就這麼幾個,畢竟要成為形象代言人要求太高,不但要能打,長得還得有特點(想把鬼嚇跑,沒特點不行)。

  而現在,海瑞先生終於加入了這個光輝的隊伍,成為門神部隊的最後一名成員(此後再無編制)。在當時的南京,作為正義與公道的象徵,海瑞先生的畫像被貼得滿街都是,除了門上,客廳、臥室裡也有人掛。據說每天看一眼,可以百病不侵,而且具有良好的避邪作用。

  雖然經常忙於公共宣傳事業,但海瑞先生沒有怠慢工作,他沒精力去整治吏部的那幫人,卻也沒閒著,百忙之中仍向皇帝上了一封奏疏。

  根據以往經驗,海瑞先生的文書,一般都是驚天地泣鬼神的,這篇也不例外。在文章中,海瑞先生建議,考慮到目前貪污情況嚴重,應該恢復太祖(朱元璋)時期的刑法,對貪污八十貫以上者一律處決,並將其剝皮,放在縣衙門口,警示後人。

  於是大家真的憤怒了,惹不起你,總躲得起你吧。可海先生卻是躲都不讓人躲,不搞出個玉石俱焚誓不罷休。

  客觀地講,海瑞的這封文書的確是過分了,且不說剝皮問題,都過了兩百多年了,經濟發展這麼快,確定死刑標準時總得考慮個通貨膨脹問題吧,當年買一棟房,今天也就能買點糧,為幾斤糧食就要剝人皮,兄弟你也太狠了點吧。

  但在海瑞看來,他的做法是對的,當然,這只是他的個人想法。

  萬曆兄雖然年輕,但神智也很清醒,他好言撫慰了海先生一把,就把奏疏丟進了廢紙堆。

  而海先生在南京日盼夜盼,沒有等到剝皮匠的出現,卻等來了陞官的命令,由於工作努力,他被任命為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那位四十多歲還不入流的教育局長,經過二十多年不可思議的經歷,終於成為了正二品(相當於正部級)的高級官員。

  這回都察院的仁兄們完蛋了。

  南京是明朝的第二首都,從六部到都察院,所有北京有的中央機構它都有,但畢竟皇帝大人住北京,所以除了南京戶部(管理南方戶籍)和南京兵部(統領南京軍隊)外,大多數機構都是擺設。

  一般說來,只有在朝廷混不下去的,才會被發配到南京,美其名曰:養老。

  都察院就是一個閒人部門,大家都沒事幹,罵人的自然也沒事幹,然而僅一夜之間,一切都已改變——海先生上任了。

  由於上班沒事可幹,自然就沒人去上班了,於是都察院的御史們總是自得其樂,逛街的逛街,看戲的看戲——工作沒前途,還不准偷偷懶?

  海瑞先生的答案是不,他拿出了三十年前治理學生的方法來對付御史——記考勤。但凡敢於遲到早退的,必須到單位,哪怕沒事幹,也得坐在這裡。

  雖然大家明顯表示出不適應,但海先生的威脅是很明確的——養老不是最慘的結局,下崗才是。

  而隨著整頓工作的進一步深入,御史們才發現,原來一切才剛剛開始,海先生很快玩出了新花樣。

  一次,有位御史過生日,在家請了戲班子唱戲,這在當年,應該是最尋常不過的事情,老百姓家也經常幹,但海先生卻勃然大怒,把這位御史抓了起來,打了一頓板子,理由是:根據明太祖時期律令(注意這個日期),官員請人唱戲違法,所以是打你沒商量。

  因為這件事幹得實在有點過,御史們的精神壓力開始陡然增大,每日在海先生的恐怖陰影下,戰戰兢兢,終於有一天,畏懼變成了憤怒。

  在明代,御史專管罵人,從皇帝到掃地的,想罵誰就罵誰,除了一個例外——御史長官,要知道,那是頂頭上司,不到萬不得已,沒人願意給自己惹事。

  現在,萬不得已的時候到了。

  萬曆十四年(1586),御史房寰率先發難,攻擊海瑞「大奸極詐,欺世盜名」。奏疏一上來,朝廷就炸了鍋。海瑞這種傳奇人物,恨的人多,喜歡的也不少,大家開始吵作一團。而海瑞兄還是那麼有性格,啥也不說,上了個辭職報告——不想幹了。

  吵到最後,報到了皇帝那裡,但萬曆兄的態度卻十分奇怪。他既不處理罵人的房寰,也不批准海瑞辭職。該幹嘛還幹嘛,搞得兩位當事人都非常納悶。

  萬曆是一個很聰明的人。至少在海瑞的問題上,他比張居正要聰明得多。從一開始,他就沒打算真用海瑞,因為他很明白,這是個偶像型的人物,可以貼在門上,掛在牆上,燒香拜佛地供起來。

  但絕不能用。

  說到底,海先生只是個撐門面的。然而他自己,並不知道。

  就這樣,他稀里糊塗地在這個位置上幹了下去,直到萬曆十五年(1587)的那個冬天,死亡降臨到他的頭上。

  他沒有兒子,僅有的妻子女兒也已先他而去。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只有一個老僕人陪伴著他,在寒風呼嘯之中,海瑞對僕人說出了人生的最後遺言。

  按照常理,像海瑞先生這樣的奇人,遺言必定非同凡響,往往都帶有深刻含義,比如什麼人生短暫,努力工作之類,或是喊兩句口號,讓大家熱血沸騰一番。

  然而海先生的遺言既不深刻,也不沸騰,只是讓人瞠目結舌:

  「明天,你送六錢銀子到兵部。」

  說完就去了。

  這是一句看上去十分無厘頭的話,也是威名赫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海瑞先生的唯一遺囑。

  這句話的來由是這樣的:由於當年沒有暖氣,每逢冬天,兵部就會給各部的高級官員送柴火錢,數量也不多。

  而在他死之前的那天,兵部送來了柴火錢,而經其本人測量,多給了六錢銀子。

  這一次,我是徹底無語了。

  在海瑞死後,他的好友僉都御史王用汲來為他收屍。遍尋海瑞的住處後,他只找到了幾件打著補丁的破衣服,和幾口裝著破衣服的破箱子。

  為官三十年,二品正部級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海瑞,這就是他的全部財產。

  在聽說海瑞的死訊後,南京城出現了一幕前所未有的場景:男女老幼無論見過海瑞與否,都在家自發為他守孝,嚎啕大哭。出殯的時候,據說為他送葬的人排了上百里,整整一日,無人離去。

  人民,只有人民,能公正地評價一個人。

  如何評論這位傳奇人物,實在是一個難題,對的說了,不對的也說了,現在要搞個總結,實在談何容易。

  在名著《圍城》中,錢鍾書先生借用別人之口,對那位命運多變的主人公方鴻漸做出了這樣一個評價:

  你是個好人,卻並無用處。

  我想,這句話也同樣適用於海瑞。

  在黑暗之中的海瑞,是一個無助的迷路者。

  第三件事,才是一切的關鍵所在。

  自萬曆十四年(1586)十一月起,一貫勤奮的萬曆皇帝突然變了。

  他開始消極怠工,奏疏不及時批示,上朝也是有一天沒一天,大臣詢問,得到的答案是:最近頭暈眼黑,力乏不興。

  既然身體不舒服,那就歇會吧,在當時的內閣首輔申時行看來,這不過是個生理問題。不久之後,沒準還要陪這位仁兄去天壇拉練,等一等就是了。

  一直等到死,他也沒能等到這個機會。

  到萬曆十五年(1587),萬曆兄算是徹底不干了,不但不上朝,除了內閣大臣外,誰也不想見,每天悶在宮裡,鬼知道在幹些什麼,他的爺爺嘉靖皇帝怠工二十多年,看這個勢頭,這孫子打算打破這一紀錄。

  事實上,他確實做到了。

  在明代歷史中,有很多疑團,比如建文帝之謎,比如明武宗之死,對於這類問題,我一向極有興趣,研究之後,多少也能略得一二,只有這個迷題,我始終未能解開。

  為什麼那個熱血青年會突然變成懶漢?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麼偏偏是這種舉動?

  一般說來,人性的突然轉變,往往是因為受了某種較大的刺激,那麼到底是什麼刺激?在萬曆十五年的深宮之中,到底發生了什麼?

  以上問題,本人全然不知。

  我唯一知道的是,自此之後,大明帝國進入了一個奇怪的狀態,迷一般的萬曆王朝正式拉開了序幕,無數場精彩的好戲即將上演。

【閃電戰】

  萬曆十五年(1587),萬曆皇帝消停了,但這對於老百姓而言,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不動總比亂動好,只是大臣們有點意見,畢竟每天都見不到領導(內閣大臣除外),傷心總是難免,不過到目前為止,也還沒鬧出什麼大事。

  平靜,一切都顯得那麼平靜。

  四年之後,平靜被打破,因為一封不起眼的奏疏。

  萬曆十九年(1591)八月,福建巡撫趙參魯奏報:

  根據琉球使節反映,近日突然出現上百來歷不明者,前往琉球朝鮮一帶收購海圖以及船隻草圖,並大量收購木材火藥,用途不明。

  在當時,每天送往朝廷裡的奏疏多達幾百封,基本上都由內閣批改(皇帝已經不干活了),和什麼水災民變比起來,這件事情實在太小,於是它很快就被埋入了公文堆中。

  兩個月後,浙江巡撫奏報:

  近日獲報確知,倭酋平秀吉於北九州肥前國荒野之上修築城池,規模甚大,餘情待報。

  上一封大家都看得懂,這一封就需要翻譯了。

  所謂倭,就是日本,所謂酋,就是頭頭,所謂平秀吉,就是豐臣秀吉。

  具體說來,是日本的頭頭豐臣秀吉在北九州的荒野上修了一座城池。

  這實在是一條太不起眼的新聞,所以很快它也被埋入了紙堆。

  順便說一句,豐臣秀吉修建的那座城池現在還在,而且還比較有名——名古屋。

  今天的名古屋是日本的重要城市,關西地區的經濟交通中心,但在當時,修建這座城池,只有一個緣由。

  當這座城池建好的時候,站在城樓的最高點,就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地點——朝鮮海峽。

  這是兩條看起來毫無關聯的信息,所以無人關注,但當它們聯繫到一起的時候,事情已經不可挽回。

  萬曆二十年(1592)五月二十四日,水落石出。

  五月二十六日,遼東巡撫緊急奏報:

  「急報!前日(二十四日),倭賊自釜山登陸,進攻朝鮮,陸軍五萬餘人,指揮官小西行長,水軍一萬餘人,指揮官九鬼嘉隆,藤堂高虎,水陸並進,已攻克尚州,現向王京(漢城)挺進,餘者待查。」

  六月十三日,遼東巡撫急報:

  「急報!已探明,倭軍此次進犯,分九軍,人數共計十五萬八千七百餘人,傾國而來,倭軍第一軍小西行長,第二軍加藤清正,第三軍黑田長政已於昨日(十二日)分三路進逼王京,朝軍望風而逃,王京失陷。朝鮮國王李昖逃亡平壤,餘者待查。」

  七月五日,遼東巡撫急報:

  「十萬火急!七月三日,倭軍繼續挺進,抵近平壤,朝軍守將畏敵貪生,打開城門後逃之夭夭,平壤已失陷,朝鮮國王李昖逃往義州。」

  七月十六日,兵部尚書石星奏報:

  「自倭賊入侵之日起,至今僅兩月,朝鮮全境八道已失七道,僅有全羅道幸保。朝軍守將無能,士兵毫無戰力,一觸即潰,四散而逃,現倭軍已進抵江(鴨綠江)邊,是否派軍入朝作戰,望儘早定奪。」

  最危急的時刻到了。
BloomCaVod 發表於 2015-4-15 13:34
第5部:帝國飄搖 第十三章 野心的開始

  答案已經揭曉,原因卻發生在七年之前。

  萬曆十三年(1585),當萬曆兄步行拉練到天壇的時候,幾千里外的日本正在鬧騰一件大事。

  豐臣秀吉在京都接受了日本天皇的冊封,成為了日本的最高官員——關白(相當於丞相),長達二百餘年的戰國時代終於結束了。

  日本是一個比較喜歡折騰的國家,天皇是掛名的,說話算數的是幕府的將軍,換句話說,是手裡有兵的人。但自1467 年起,由於內部胡搞亂搞,將軍失去了對全國的控制,這下子熱鬧了。

  日本的管理體制,天皇下面是將軍,將軍下面是大名,也就是各地的諸侯,既然天皇沒屁用,將軍又過了期,就輪到大名說話了。

  所謂大名,也沒個譜,在那年頭,只要你有兵有地盤,就是大名,日本國家不大,鬧事的人卻多,轉瞬之間冒出來幾十個大名,個個有名有姓,佔山為王,什麼羽前羽後,越前越後,土佐中國,上總下總(全都是日本地名),看起來好似廣闊,其實許多地方也就是個縣城。

  說句寒酸話,日本歷史中大書特書的所謂戰國時代,也就是幾十個縣長(個別還是鄉長)打來打去的歷史,更諷刺的是,最後統一縣長們的,竟然是個農民。

  豐臣秀吉,原名木下藤吉郎,本來在鄉下種地,後來種不下去了,就出去做小生意,正好到處打仗,他就去參了軍,在縣長大名織田信長的手下混碗飯吃。

  偏巧這人種地做生意都不行,打仗謀略倒是一把好手,從小兵幹起,步兵隊長,步兵大隊長,家老,部將,一級級地升,最後成為了織田縣長的第一親信,由於這人長得很醜,和猿猴有幾分神似,所以織田縣長給他取了個外號——猴子。

  當時織田縣長已經統一了大半個日本,如無意外,等到其他縣長們被解決完,織田兄去當將軍,猴子兄應該也能混個縣長乾乾。

  可是猴子的運氣實在太好,1582 年,織田縣長在寺廟休息的時候,被一個叫明智光秀的手下給幹掉了,據說是因為當晚織田縣長嫌送上來的魚臭,把明智鄉長給罵了一頓,於是鄉長一怒之下,把縣長幹掉了(就為這麼個破事,心理實在太過陰暗)。日本史稱「本能寺之變」。

  此時木下藤吉郎已經改名了,他先改叫木下秀吉,現在叫羽柴秀吉(最後又改成豐臣秀吉),日本人的觀念是有奶就是娘,改個把名字那是家常便飯,不用奇怪。

  這位羽柴鄉長正在攻擊中國(日本地名)地帶的毛利縣長,得到消息後十分鎮定,密不發喪,連夜撤軍回援,日本史稱「中國大回轉」。

  回去之後,羽柴鄉長和明智鄉長打了一仗,把明智鄉長打敗了,此後他又再接再厲,在賤岳(日本地名)擊敗了最強的競爭對手柴田勝家,獲得了織田縣長的全部地盤,史稱「賤岳之戰」。

  在和柴田鄉長的戰鬥中,羽柴鄉長的軍隊中湧現出了七名優秀的將領,他們作戰勇敢,後來被統稱為「賤岳七支槍」。

  順便提一下,本人曾經考證過,這七個人中,有幾位在戰場上中使的是刀,如此說來叫賤岳X 把刀似乎也可以,不過人家說是槍那就叫槍吧。

  之所以提到這件事,是因為這七支槍裡的五支,和後來那場驚天動地的戰爭有著莫大的關係。

  此後,羽柴鄉長更是一發不可收拾,陸續打平其餘縣長,最終統一日本,搞定了天皇,改名為豐臣秀吉,並自稱為太閣。

  豐臣秀吉這個人,內心相當相當之陰暗,自打成功當上鄉長,他就一直對天感嘆,俺怎麼呆在了日本,在他看來,像自己這樣的天才,征服個把縣城實在顯不出威風,只有統一全世界,才能體現個人價值。

  當然,猴子兄的目的只限於征服朝鮮,中國,印度及東南亞,這並非他太過謹慎,實在是因為他一天到晚呆在島上,地理知識有限,不知道什麼法國德國,對他而言,世界就那麼幾個國家而已。

  其實豐臣兄並非特例,事實證明,日本國一向盛產心理陰暗之變態者,後來的如近衛文磨、東條英機之流,都是一路貨,在他們的心中,從沒有什麼和平發展之類的概念,總覺得別人的比自己的好,搶劫的比生產的好,而他們的世界觀,也有著驚人的一致:

  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亞洲,欲征服亞洲,必先征服中國。

  從爺爺開始,到孫子,再到孫子的孫子,這幫孫子幾百年來窩在島上,做著同一個夢,卻始終不醒,實在是難能可貴。

  而豐臣秀吉,就是這些孫子中的極品。

  豐臣秀吉在統一日本之後,嘴邊開始念叨這樣一句話:

  「在我生存之年,誓將唐之領土納入我之版圖。」

  這裡的唐,就是指明朝。因為唐朝時候,日本向中國派遣了很多留學生,帶走了很多技術、文化,甚至政治制度,所以日本人一直稱中國為唐。

  幾百年前,無私之援助,全力之支持,只換來今天的野心、殺戮和侵略,所以同志們務必要記住一個道理:

  扶貧,是要看對象的。

  但要佔據中國,必須征服朝鮮,於是他開始和朝鮮國王李昖談判,要求他們讓路,幫助自己進攻明朝。

  當時的朝鮮並不是獨立國家,而是明朝的屬國,國王要向大明皇帝稱臣,稱明朝為天朝,稱明軍為天兵。但凡國王即位,冊立世子,甚至娶老婆,都要事先向明朝報批,獲得批准之後才能做。

  所以雖然這位李昖國王是個比較糊塗的人,關鍵問題上還把握得住,嚴辭拒絕了日本使臣。

  既然軟的不行,那就來硬的,豐臣秀吉隨即決定:先攻朝鮮,再佔中國!

  可他還沒壯志凌雲幾分鐘,就得知了一個消息,他的養子豐臣秀次反對進攻朝鮮,理由固然是世界和平,大眾平安之類的話,但豐臣秀吉明白,這位養子是不想去賣命。

  於是他靈機一動,寫了一張紙條,派人交給了豐臣秀次。

  這張紙條充分地證明了一點:豐臣秀吉已徹底瘋狂。

  因為上面只寫了這樣一句話:

  五年之內必定攻下明國,到時你就是明國的關白!

  但事實證明,他的瘋狂也是有理由的。

  客觀地講,豐臣秀吉是一個奇才。他以庶民出身,苦熬幾十年,最終一統日本,絕非尋常人物,而且此人在日本國內,向來以謀略出名,從不打無把握之戰,戰國時期曾親自指揮過幾十次戰役,除掩護撤退的必敗之戰外,他只輸過一次。

  順便提一下,他唯一戰敗的那一次,對手叫德川家康。

  而在決心打這一仗之前,豐臣秀吉已經考慮了很久。

  日本人的一個最大特點是做事認真,比如在後來中日甲午戰爭之前,他們向中國派出了大量間諜,拍攝了很多照片,北洋艦隊每條船的噸位,人員,指揮官,炮口直徑,缺點,日軍都有詳細的記錄。

  而在抗日戰爭開始前,其工作更是無以倫比,所有中國少將以上的軍官,他們都有細緻的檔案留存,其個人特點、作戰方式甚至生活習慣都一清二楚,更為可怕的是,他們繪製的中國地圖,比中國人自己繪製的還要準確,連一個山丘,一口井都標得極為清晰。當年閻錫山的部隊伏擊日軍後,既不抓俘虜,也不扛彈藥,第一要務就是開始找日軍軍用地圖——拿回去自己用。

  而一貫小心謹慎的豐臣秀吉之所以如此自信,是因為他想不自信都不行:

  當時的日本,剛剛實現和平統一,在此之前,國內已經打了一百多年的仗,用今天的話說,打仗已經成了一種生活時尚,有些武士家吃飯的時候,一手拿筷子,另一隻手都握著刀,只要外面招呼一聲,立馬就抄傢伙出去砍人。

  而且這幫人打仗極其勇敢,每次作戰都要爭先鋒(首先發起衝鋒者),還經常為此發生糾紛,沒有當上先鋒憤然自殺的,也不在少數。

  總而言之,這是一幫亡命之徒。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當時的日本,軍隊裝備已經十分先進,為了打贏對手,他們紛紛進口先進武器,大刀長矛之類的玩意已不吃香了,大名們紛紛長槍換鳥槍,鳥槍換大炮,加上還有汪直這類的軍火販子一個勁地往日本倒騰武器,到戰國末期,日本已擁有了大規模的火槍部隊。

  在戰術方面,日軍也有相當的進步,公元1575 年,織田信長在長筱發起了一場決定性的戰役。對手是號稱戰國第一諸侯武田信玄的兒子武田勝賴,其部隊以騎兵為主,使用孫子兵法四如真言「風林火山」為軍旗,戰鬥力極為強勁,在騎兵對決無法取勝的情況下,織田信長冥思苦想,創造性地發明了三線戰術(日語:三段擊)。

  關於這一戰術,之前已經介紹過了,由於火槍部隊射程有限,且裝彈藥需要時間,故將部隊分為三線,一線開槍,二三線裝子彈,形成持續火力,對騎兵有較大殺傷力。

  雖說早在兩百多年前,明軍開國將領沐英就曾首創這一戰術,但至少在日本,織田縣長還是有專利權的,而且和後來使用同一戰術的普魯士腓特烈二世相比,他也還早了一百多年。

  整體看來,日軍的戰鬥力、軍事裝備、戰術水平已經達到了一個相當高的程度,高到豐臣秀吉足以為之而自豪。

  相對而言,日本的對手就有點疲軟了。

  朝鮮自李成桂光榮革命,成立李氏王朝後,基本就沒打過什麼仗,所謂「兩百年平寧之世,民不知兵」,部隊也就是個混飯吃的地方,軍事素質極差,連民兵都不如。

  雖說在軍事上朝鮮十分差勁,但搞起政治鬥爭來,那是一點也不消停。與明朝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當時的朝廷內部,分成兩大派,分別叫做「東人黨」和「西人黨」,鬧了一段之後,東人黨又分裂成「南人派」和「北人派」,東南西北都來齊了,足可以湊一桌麻將。

  大體就是如此,反正朝鮮是亂得一塌糊塗,指南打北,不是東西。

  這麼個狀況,想讓人家不動你,實在是有點難。

  而日本的另一個對手,中國,就比較有趣了。

  由於沒有電報和照相機,加上當年日本窮,衣服也很土,想派間諜混入中國,很有可能被當成盲流遣返,所以關於中國的情報,來源大都要靠倭寇。

  而對豐臣秀吉影響最大的,無疑是這樣一段對話。

  那是在1585 年,豐臣秀吉剛剛當上關白後不久,無意之中見到一個人,此人姓名不詳,曾在汪直海盜有限公司工作過,為瞭解明朝實力,他找這人談了幾次話,詢問明軍實力。

  該仁兄是這樣回答的:

  「當年,我曾經跟著三百多人,到福建搶劫一年,所向披靡,無人可擋,最後平安而回。」(下福建過一年,全甲而歸)

  吹完了,這位兄弟還搞了個評論:

  「明朝很害怕日本,若日軍進攻,就會如同大水崩沙,利刀破竹,無堅不摧。」(唐畏日如大水崩沙,利刀破竹,何城不催)

  除此之外,他還痛斥了明朝的政治腐敗,官員貪污,老百姓流離失所,老百姓膽小怕事等等情況,總之,明朝就是一軟柿子,不捏都會爛。

  豐臣秀吉大喜,於是他信了。

  應該說,這位兄弟說的可能還是真話,一般說來,去當倭寇的,不太可能是良民,大都是些社會最底層的流氓無產者,對政府不滿,那是很自然的。

  至於所謂打劫一年安然無恙,也可能是真的,倒不是他有多厲害,明軍有多無能,而是倭寇這一行本來就是游擊事業,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要真建立個根據地之類的玩意,幾天也就沒了。

  唯一算得上有問題的,估計就是最後幾句話了,所謂大水崩沙,利刀破竹,事實證明之後確實如此,不過就是換了個主語而已。

  但必須承認,豐臣對中國形勢的判斷大致是正確的,當時的中國,已經沒有開國時期的朝氣,思想混亂,組織混亂,吏治腐敗,除了幾支戚家軍那樣的模範軍隊,其餘的所謂衛所部隊,由於長官吃空額,且無人抓訓練,基本都變成了農民部隊——除了種田,啥也不會。

  用戰鬥經驗豐富,基本不怕死的士兵,先進的武器裝備和戰術,去進攻政治腐敗,喜歡內鬥,且多年不打大仗的明朝,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穩贏不輸。

  所以豐臣秀吉很樂觀——實在沒有悲觀的理由。

  然而他錯了,即使他運用經濟學原理,把明朝的各種情況輸入電腦,用模型公式證明自己必定能贏,他也一定會輸。

  因為他不懂得中國人。

  幾百年後的1937 年,日本人決定開戰,因為他們認為自己不可能輸,當時的日本比中國有錢,士兵比中國精銳,武器比中國先進,他們有三菱重工,有零式戰鬥機,有航空母艦,而中國內地四處是軍閥混戰,黑社會橫行,老百姓大多不認字,還怕死,重工業基本談不上,飛機能數得出來,幾條破船在長江裡晃來晃去,且人心惶惶,一盤散沙。

  所以他們告訴全世界,滅亡中國,三個月足矣。

  於是他們打了進來,於是他們打了八年,於是他們輸掉了戰爭。

  因為他們不懂得中國人。

  因為我們這個民族,是世界上最為堅韌的民族。

  所謂的四大文明古國,其實大多名不副實,所謂埃及,所謂兩河流域,所謂印度,在歷史長河裡,被人滅掉了N 次,雅利安人,猶太人,阿拉伯人,莫臥爾人,你來我往,早就不是原來那套人馬了,文化更是談不上。

  只有中國做到了,雖然有變化,有衝突,但我們的文化和民族主體,一直延續了下來,幾千年來,無論什麼樣的困難,什麼樣的絕境,什麼樣的強敵,從沒有人能真正地征服我們,歷時千年,從來如此。

  這是一個有著無數缺點,無數劣根性的民族,卻也是一個有著無數優點,無數先進性的民族,它的潛力,統計學和經濟學計算不出,也無法計算。

  日本人打進來之後才驚訝地發現,僅僅一夜之間,所有的一切都變了,軍閥可以團結一致,黑社會也可以潔身自好,文盲不識字,卻也不做漢奸,怕死的老百姓,有時候也不怕死。

  因為所有的一切,都已經牢牢地刻入了我們的骨髓——堅強、勇敢、無所畏懼。

  日本人不懂得,所以他們失敗了,以前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依然如此。

  從來不需要想起,也絕不會忘記,這是一個偉大民族的天賦。

【朝鮮的天才】

  萬曆二十年(1592)五月二十一日,名古屋。

  面對朝鮮海峽的方向,豐臣秀吉投下了他人生最大,也是最後的賭注。

  十五萬名日軍士兵分別從福岡、名古屋、對馬海峽出發,向著同一個目標挺進——為了同一個人的野心。

  事實證明,這次行動的運輸成本並不太高,因為在半年之後,一個可怕的對手將出現在對岸,為他們節省回程船票。

  但既然是一生中最大的賭博,自然要押上全部的老本。

  日本侵略軍由日本國內最精銳的部隊構成,總計十五萬人,分為九軍,由九個極有特點的人指揮,如下:

  第一軍:小西行長,一萬八千人。

  第二軍:加藤清正,二萬二千人。

  第三軍:黑田長政,一萬二千人。

  第四軍:島津義弘,一萬四千五百人。

  第五軍:福島正則,二萬五千人。

  第六軍:小早川隆景,一萬五千人。

  第七軍:毛利輝元,三萬人。

  第八軍:宇喜多秀家,一萬一千人。

  第九軍:羽柴秀勝,一萬一千人。

  之所以列出這幫鬼子的姓名和軍隊人數,是因為其中大有奧妙。

  以上九位鬼子軍官的名字,中國人看了可能毫無感覺,但在日本國內,這幫人可謂是如雷貫耳,大有來頭。

  首先,人家有名字,就說明不是一般人了,因為在日本,姓名是奢侈品,只有貴族才有姓名,普通老百姓消費不起,小孩生出來起個太郎、次郎之類的渾名(類似於阿貓阿狗),就這麼湊合一輩子。

  一直到後來明治維新,天皇感覺手下這一大幫子阿貓阿狗實在有損形象,便下令百姓申報姓名,當然了,具體姓什麼叫什麼,都是自己說了算。

  這下就熱鬧了。

  在取名字(包括姓氏)的問題上,日本人充分發揚了能湊合就湊合的精神,不查字典,也不等不靠,就地取材,比如你家住山上,就姓山上,你家住山下,就姓山下,家附近有口井,就叫井上,有畝田,就叫田中。

  而這九位仁兄自然不同,人家名字是有來歷的,事實上,他們都是日本國內所謂的「名將」。

  其中,第一軍軍長小西行長是豐臣秀吉的親信,在九人之中,此人有一定文化,軍事素養也較高。

  而且他十分特別,雖說是個鬼子,卻很有新潮意識,既不信佛教,也不信神道教(日本本土宗教),卻是個基督徒。每星期做禮拜,人家念阿彌陀佛,他說上帝保佑。

  第二軍軍長加藤清正,和第五軍軍長福島正則,是鐵桿兄弟,他們就是之前提到的「賤岳七本槍」成員,分別排名第二和第一。

  這兩個人在日本國內被譽為蓋世名將,在戰國時期立下了顯赫戰功,以勇猛善戰著稱,而且這兩個人都是豐臣秀吉的養子,對其十分忠心,但文化程度偏低,基本屬於半文盲狀態。

  第三軍軍長黑田長政,在日本被稱為「兵法大家」,據說精通兵法。他的父親叫黑田官兵衛,是豐臣秀吉的兩大軍師之一,號稱日本智謀第一。

  第六軍軍長小早川隆景,和第七軍軍長毛利輝元,是親戚關係,具體說來,小早川隆景是毛利輝元的叔叔,為了混家產,改了名字當了人家的養子,這也可以理解,那年頭在日本,名字不值錢,一年改個十次八次的人也有。

  這位小早川隆景,在日本也是個大名人,被稱為「中國第一智將」(中國是日本地名),據說智商極高,和豐臣秀吉有一拼。

  最後一個拉出來評論的,是第四軍軍長島津義弘。

  之所以最後提到這個人,是因為他是個十分特殊的人物,特殊在哪裡,很快你就會知道。

  其餘的幾位就不提了,因為他們也就露這一次面,之後毫無出場機會,基本屬於廢物類型。雖然他們在日本國內也被吹得神乎其神,但事實證明,廢物就算吹一千遍,也還是廢物。

  而我提到的這幾位,更是傳奇級的人物,被吹得神乎其神,幾乎個個都是智勇雙全,成為了日本引以為豪的驕傲,是日本戰國時期的形象代言人,至於戰場上的實際效果嘛……

  但必須承認,這幾位日本國內的戰爭精英到了朝鮮,確實表現出了精英的素質。

  五月二十二日,日軍先鋒第一軍小西行長發起進攻,僅用兩個小時即攻破釜山,一路勢如破竹,擊破各路朝鮮軍隊,僅半月之後就打到了漢城,第二軍加藤清正,第三軍黑田長政隨即跟進,一路打到了平壤,把朝鮮國王趕到了鴨綠江邊。

  之所以寫得如此簡略,不是我偷懶,真的是沒辦法,翻閱中日韓三國史料,這段時間可以用三個字來概括——一邊倒。

  總而言之,是朝鮮軍不斷地跑,日本軍不斷地追,甚至日軍不追,朝鮮軍也跑了,漢城不守,平壤也不守,仗打成這個樣子,要樹立正面形象,那是相當的難。

  但後來的事實充分說明,不是日軍太堅強,只是朝軍太軟弱,建國二百多年,土匪都沒怎麼打過,除了自己折騰自己,搞點政治鬥爭,閒來無事啃啃人參,估計也就差不離了。

  而日軍將領們的威名也就此樹立起來,在無數日本史料,如《日本外史》,日軍參謀本部所編的《日本戰史》等一系列記載中,日本將領們有如天神下凡,似乎談笑風生之間,就運籌帷幄,破敵千里。

  特別是第二軍的軍長加藤清正,此人極其殘忍,戰場對壘不知所謂,未見有何高明,卻十分喜愛殺害平民,屠城放火。史料上說他是威名遠播,戰績豐厚,還取了個外號「虎加藤」,如此之精神,可謂無恥。

  當然,根據日本人一條路走到黑的性格,這種無恥精神絕不會丟,那兩位在南京大屠殺裡,拿著武士刀,比賽殺害手無寸鐵平民的小軍官,被日本國內稱為「百人斬」的英雄,武士道精神的典範,還曾回到日本(戰後又被拉回中國斃了),給小學生宣講「光輝事蹟」,受到熱烈歡迎,而無數新的無恥之輩就是這樣煉成的。

  所謂建威朝鮮,不過是欺負弱小,所謂戰功顯赫,不過是屠殺百姓。隱藏在這一切背後的,只有四個字——欺軟怕硬。

  於是四個月後,當那個強敵出現之時,一切的光環都將卸去,一切的偽裝都將暴露,所謂的日本名將們,將瞭解到自己的真實水平,以及強大的真正意義。

  此時,被追到鴨綠江邊的朝鮮國王李昖卻沒有這個心思,他只知道,再被人追著打,就只能跳江了,於是他連夜派出使者,向明朝提出了一個要求——渡江內附。

  所謂渡江內附,說穿了就是避難,不過李昖同志的這次避難還是比較特殊的,因為但凡避難,總有個期限,過段時間該回還得回,可這位兄弟似乎壓根就沒這個打算,面對前來拜見的明朝使者,他十分激動,用一句十分真誠的話,表達了他的心聲:

  「與其死於賊手,毋寧死於父母之國!」

  這覺悟,還真不是一般的高。

  總之一句話:過去,就不回來了。

  當然,李昖絕不是缺心眼的人,好好的國王不做,要去當難民,實在是因為沒辦法了。兩個月時間,全國八道就丟了七道,追著屁股後面跑,再跑就只能跳江了,不找明朝大哥,還能咋辦?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但事實證明,李昖過於悲觀了,此時朝鮮雖然支離破碎,卻並沒有亡。

  之所以沒有亡,是因為一個人的存在。

  兩百年的太平歲月,麻痺了無數人的神經,將領不會打仗,士兵不會拚命,大家一撥接一撥地去搞政治,碰上職業打手日本人,輸得這麼慘,這麼快,實在很正常。

  但就在最緊急的關頭,上天幫助了朝鮮,給他們送來了唯一的希望——李舜臣。

  李舜臣,字汝諧,德水人,在那場慘烈的戰爭中,被捧為名將的人非常多(主要是日本那一大幫),但在我看來,其中名副其實者,不過四人而已。而李舜臣,正是其中的一員。

  說起來,李舜臣的成分相當高,他出身於朝鮮王族,是王室宗親,一般有這個背景,早早就去漢城搞鬥爭了,然而李舜臣卻是個例外,他武科畢業後,就去了邊界,在那裡,他遇到了一群十分厲害的對手——女真。

  可是在對方的騎兵面前,李舜臣的表現卻非常一般,經常打敗仗,雖然在長期的戰鬥中,他積累了豐富的軍事經驗,但至少在那時,瞧得起他的人實在不多,所謂「民族英雄」、「軍事天才」這樣的詞語,跟他更是毫不沾邊。

  但時機終於到來,不久之後,在朝鮮丞相柳成龍的推舉下,他升任僉事,並獲得了一個新的職務——全羅道水軍節度使。

  正是這個職務,改變了他的一生的命運。

  在這個世界上,所謂名將,大都有自己的擅長的戰法和兵種,攻擊、防守、陣法、步兵、騎兵,不一而同,而在全羅道,李舜臣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天賦——水軍。

  他對於水軍戰法,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領悟力,研習了許多水軍戰法,在他的指揮督促下,水軍日夜操練,所以雖說陸軍一塌糊塗,朝鮮水軍還是擺得上檯面的。

  當然,這個所謂擺得上檯面,那是和陸軍比,相對而言,日本海軍就威風得多了。

  日本是海島國家,歷來重視海軍,三百年後,在太平洋上和財大氣粗的美國還拼了好幾年,讓對方吃了不少苦頭,其實力確實非同一般。

  而在戰國時期,日本的海軍也十分強悍,因為他們有群眾基礎——海盜。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內陸的兄弟打來打去,可以搶地皮,靠海的就只好當海盜了。朝鮮、東南亞、甚至是日本國內的船隊,只要打這過,就要搶,很有點國際主義精神,戰國打了一百多年,他們就搶了一百多年。

  這之間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就是汪直汪老闆,要知道,這位仁兄是賣軍火的,敢搶他,那就真是活膩了,二話不說,拿大炮轟死你沒商量。

  在這一點上,日本兄弟們有著清晰的認識,因為一直以來,他們都保持著自己的傳統性格——欺軟怕硬,所以後來美國打敗日本,在日本領土上胡作非為橫行霸道,日本人對美國依然是推崇備至,景仰萬分。

  千言萬語,化成一句話:不打不服。

  而在這些海盜中,最為強悍者,無疑是日本海軍統帥九鬼嘉隆,此人在海上搶了幾十年,水戰經驗十分豐富,後來歸依織田信長,在與戰國時期日本最強海軍諸侯毛利輝元(即第七軍軍長)作戰時,表現十分出色,為其統一日本立下了汗馬功勞。

  此後他被統一收編,成為日本政府海軍的一員(還干搶劫老本行,名義不同而已),被稱為日本海軍第一名將。

  而日本海軍的裝備也相當不錯,雖然造大船的技術不如明朝,但在戰船上,還是很有幾把刷子的,日軍戰艦高度可達三四丈,除了裝備大量火炮外,在船的外部還裝有鐵殼,即所謂「鐵甲船」,有相當強的防護能力,一般火槍和弓箭對其毫無作用。

  擁有這樣的海軍實力,日軍自然不把對手放在眼裡,戰爭剛一開始,日本海軍主力兩萬餘人,七百餘艘戰船便傾巢而出,向朝鮮發動總攻。

  日軍的打算是這樣的,總的來說分兩步走:首先,由釜山出發,先擊破朝鮮主力南海水軍。其次,在殲滅朝軍後,轉頭西上進入黃海,與陸軍會合,一舉滅亡朝鮮,為進攻中國做好準備。

  日本海軍統帥除九鬼嘉隆外,還有藤堂高虎,加藤嘉明、脅阪安治三人,此三人皆身經百戰,其中加藤嘉明、脅阪安治是「賤岳七本槍」成員,有著豐富的戰爭經驗。

  有如此之裝備和指揮陣容,豐臣秀吉認為,朝軍必一觸即潰,數日之間即可蕩平。

  事情比想像的還要順利,當日本海軍出現之時,朝鮮水軍根本未作抵抗,一槍都沒放就望風而逃,水軍主帥元均更是帶頭溜號,所謂的主力部隊,就是這麼個水平。

  戰略目標已經實現,日軍準備進行下一步,進入黃海,與陸軍會合,水陸配合,殲滅朝鮮陸軍。

  之前的勝利讓日軍得意忘形,在他們看來,朝鮮水軍已經覆滅,到達預定地點只是個時間問題。

  然而他們錯了,從釜山前往黃海的水路,絕不是一條坦途,因為在這兩點之間,有個地名叫做全羅道。

  當日軍入侵的消息傳來後,李舜臣十分憤怒,卻也非常興奮,作為一名軍人,他的天職就是戰爭,而這個時機,他已等待了很久。

  正對著日軍進犯的方向,李舜臣率領艦隊出發了,他不知道將在哪裡遇到他們,他只知道,兩軍相遇之際,即是他名揚天下之時!

  萬曆十九年(1591)六月十六日,李舜臣到達了他輝煌人生的起點——玉浦海。

  停留在這裡的,是日本海軍主帥藤堂高虎的上百條戰船,當李舜臣突然出現之時,他著實嚇了一跳,但轉瞬之間,他就恢復了鎮定。

  因為這個對手看起來並不起眼。

  由於被人排擠,未能成為水軍統帥,李舜臣的兵力並不充足,手下戰船加起來還不到一百艘,而此次出征,艦隊規模更是微不足道,放眼望去,只有幾十艘板屋船(船上建有板屋),看起來很大,實際上也就是個擺設,和日軍鐵甲戰艦完全不是一個檔次。

  藤堂高虎笑了,主力尚且如此,何況這幾條小魚小蝦?

  李舜臣也笑了,他知道,勝利已在掌握之中。

  因為在我的手中,有一件必勝的武器。

  此後的事情發展將證明,李舜臣最厲害的才能並不是水軍,而是工程設計。

【烏龜的戰鬥力】

  藤堂高虎沒有絲毫猶豫,他隨即發佈號令,幾十艘鐵甲戰艦開始向李舜臣軍發動攻擊。

  由於敵人船隻實在太不起眼,日軍戰艦連炮都不開,直接向對方撲了過去,在他們看來,對付這種破船,用撞就行,使用炮彈估計會賠本。

  但當日艦靠近朝軍之時,卻意外地發現,那些板屋船突然散開,一種全新的戰船就此登上歷史舞台。

  站在艦隊前列的日軍將領掘內吉善,在第一時間看到了這種前所未見的怪物,當即發出了驚呼:

  「龜! 龜!」

  應該說,這位仁兄還是很有悟性的,雖然他第一次見,卻準確地叫出了這種秘密武器的名字。

  龜船,又叫烏龜鐵艦,該船隻整體,從船身到船頂,都有鐵甲覆蓋,而船頭形狀極似龜首,故得名龜船。

  這船用今天的話說,是封閉式結構,士兵進入船隻,就如同進了保險箱,頭上罩著鐵甲,既能檔對方的火槍炮彈,平時還能擋雨,可謂是方便實用。

  雖然這船的長相和烏龜很有幾分神似,但事實證明,真用起來,這玩意比烏龜要生猛得多,那可是真要人命。

  在龜船的四周,分佈著七十多個火槍口,用來對外發射火槍,從遠處打擊敵人,而船隻的前後,都裝有鋒利的撞桿,用來撞擊敵船,大致是打不死你,也撞死你。

  此外,龜船的船首帶有大口徑火炮,威力強大。更為難得的是,李舜臣虛心地向烏賊們學習,還創造性地發明了煙霧彈,追擊敵船之時,龜首可以發射炮彈,如果形勢不妙,龜首口中即釋放濃煙,掩護部隊撤退。

  就這麼個玩意,遠轟近撞,打不贏還能跑,說它是超級烏龜,那是一點也不誇張。

  不過事實上,這種全封閉式的戰艦也是有弱點的:由於外部無人警戒,如果被人接近跳上船(學名:跳幫),砸砸敲敲再放把火,那是相當麻煩。

  當然,這個弱點只是理論上的,為防止有人跳幫,李舜臣十分體貼地在船身周圍設置了無數鐵鉤、鐵釘,確保敢於跳船者在第一時間被徹底扎透,扎穿。

  總而言之,這種烏龜能轟大炮,能放火槍,能撞,渾身上下帶刺,見勢不妙還能吐煙逃跑,除了不能咬人外,基本上算是全能型烏龜。

  後來的艦船學家們一致認定,在當時,龜船是世界上最為強大的戰艦之一。

  藤堂高虎當然不知道這個結論,他只知道自己人多船大,佔據優勢,在短暫觀察之後,他下達了全軍突擊令。

  然而僅僅半個時辰(一個小時)後,他就下達了第二道命令——棄船令。

  因為戰局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慘不忍睹。

  就在藤堂高虎下令攻擊的同一時刻,李舜臣也發佈了攻擊令,二十艘龜船同時發出怒吼,當即擊沉五艘敵艦。

  日將掘內吉善大驚失色,但畢竟人渾膽子大,他隨即命令日軍戰艦繼續前進攻擊,逼退敵艦。

  可是更讓他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群烏龜船不但不退,反而越靠越近,日軍這才發現情況不對,慌忙用火槍射擊龜船,卻全無效果。

  於是接下來的事情就順利成章了,日艦不是被打沉,就是被撞穿,水軍紛紛跳海逃生,個別亡命之徒想要跳幫,基本上都成了人串,一些運氣不好的還掛在了龜船上,被活活地拖回了朝鮮軍港,結結實實地搞了次衝浪運動。

  眼看即將完蛋,藤堂高虎船也不要了,直接靠岸逃跑,玉浦海戰以朝軍勝利結束。

  在此次海戰中,日軍二十六條戰艦被擊沉,死傷上千人,朝軍除一人輕傷外,毫無損失。

  日本海軍終於吃了敗仗,九鬼嘉隆十分吃驚,但事實證明,這只是他一系列噩夢的開始。

  六月十七日,在玉浦海戰後的第二天,李舜臣率領船隊來到赤珍浦,在這裡,他遇到了加藤嘉明的附屬艦隊,共計十三艘。

  可剛開打,連李舜臣也吃了一驚,因為這幫日軍很有覺悟,沒等他開炮就紛紛逃竄,主動棄船登陸,狼狽撤退,其所乘艦船均被擊沉。

  在沉沒的日艦和狼狽逃竄的日軍面前,李舜臣再也沒有任何疑慮,他終於明白:他屬於這個時代,在這裡,他將所向無敵。

  李舜臣繼續進發,向著日軍出沒的所有水域,敵人在哪裡出現,就將在哪裡被消滅!

  七月八日,李舜臣到達泗水港,發現敵船十二艘,發起攻擊,敵軍全滅。

  七月十日,李舜臣到達唐浦,發現敵船二十一艘,發起攻擊,敵軍全滅,艦隊指揮官,九州大名龜井真鉅被擊斃。

  七月十二日,李舜臣遭遇日軍主將加藤嘉明主力艦隊,雙方開戰,三十三艘日軍戰艦被擊沉,加藤軍主力覆滅。

  七月十五日,李舜臣到達釜山水域,發現日軍艦隊,擊沉四艘,俘獲三艘後,揚長而去。

  打完這次海戰後,李舜臣就拍屁股走人了,在他看來,之前的五次海戰中,就數七月十五日的這一次,規模最小,戰果最少,所以連戰場都沒打掃、戰利品也沒撿就溜了,事實上,他錯了。

  李舜臣並不知道,當他打著呵欠催促返航的時候,一個人正站在岸上,絕望地看著他的背影,拔出腰刀,切腹自盡。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來島通久,如果說九鬼嘉隆是日本國內第一海軍名將的話,他大概就是第二。

  這位仁兄之前也是海盜,在中國(日本地名)地區盤踞多年,向來無人敢惹,連織田信長、毛利元就等超級諸侯都要讓他三分,然而在李舜臣的面前,他徹底崩潰了,除了他的艦隊,還有他的尊嚴。

  其實來島兄還是太脆弱了,事實證明,被李舜臣打得自卑到自盡的人,絕不只他一個。

  來島通久的死,以及一連串的失敗,終於讓日本海軍明白,這個叫李舜臣的人,是他們無法踰越的障礙。

  日本人是很有組織性的,遇到問題不能解決,就逐級上報,一層報一層,最後報到豐臣秀吉那裡,豐臣老闆一看,頓時大怒:一個人帶著幾十條船,就把你們打得到處跑,八嘎!

  但是八嘎不能解決問題,於是他親自制定了一個戰略,命令集中所有艦隊,尋找李舜臣水軍,進行主力決戰,具體戰略部署為:

  脅板安治統帥第一隊,共七十艘戰艦,作為先鋒。

  加藤嘉明統帥第二隊,共三十艘戰艦,負責接應。

  九鬼嘉隆統帥第三隊,共四十艘戰艦,負責策應。

  以上三隊以品字型佈陣,向全羅道出擊,限期一月,務必要將李舜臣主力徹底殲滅!

  九鬼嘉隆(他掌握日本海軍實際指揮權)接受了這個任務,並立即安排艦隊出發,一百四十艘戰艦浩浩蕩蕩地向著全羅道開去,現在,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找到李舜臣。

  九鬼嘉隆認為,自己目前的戰力,李舜臣是絕對無法抵擋的,他最擔心的,是李舜臣聞風而逃,打游擊戰,那就很頭疼了。

  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十分多餘。

  聯合艦隊日夜兼程,抱著絕不打游擊的覺悟,向全羅道趕去,然而就在半路上,他們的覺悟提前實現了,因為李舜臣,就在他們的面前。

  在得到日軍總攻擊的消息後,李舜臣十分興奮,他已經厭倦了小打小鬧,於是連夜帶領海軍主力,於八月三日到達慶尚道閒山島,找到了那些想找他的人。

  雖然李舜臣實在有點過於積極,雖然日軍的指揮官們個個目瞪口呆,但既然人都到了,咱們就開打吧。

  具體過程就不提了,我也沒辦法,實在是不值一提,在短短四個小時之內,戰鬥就已結束,日軍艦隊幾乎全軍覆沒,共有五十九艘戰艦被擊沉,九鬼嘉隆、加藤嘉明、脅板安治三員大將帶頭逃跑,兩名日軍將領由於受不了刺激,切腹自殺,上千日軍淹死。史稱「閒山大捷」。

  總而言之,在日本國內戰史被吹得神乎其神的海軍,以及所謂海軍名將們,就是這麼個表現,真是怎一個慘字了得。

  在李舜臣的阻擊下,日軍水陸並進的企圖被打破,海上攻擊暫時處於停頓狀態,李舜臣以他的天賦,完成了這一壯舉。

  但畢竟只有一個李舜臣,朝鮮人民也不能都搬去海上住,所以該丟的地方還是丟了,該跑的人還是跑了。朝鮮亡國在即,李舜臣回天無術。

  日本國內史料對這段「光輝歷史」一向是大書特書,特別對諸位武將的包裝炒作,那是相當到位,在《日本戰國史》中,就有這樣一句極為優美的話:

  耀眼無比的日本名將之星照亮了朝鮮的夜空,如同白晝。

  而相關的戰國遊戲,戰國電影等等,對戰國名將們的宣傳更是不遺餘力,入朝作戰的這幾位日軍軍長,也被吹得神武無比。

  我也曾被忽悠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放下遊戲和電影,翻開日本和朝鮮的古史料,才終於證實了一句話的正確性: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在戰爭初期,由於朝鮮的政府軍實在太差,日本的諸位名將們可謂一打一個准,出盡了風頭,但很快,他們就發現,事情並非如此簡單。

  最先有此覺悟的,是小早川隆景,這位日本國內的著名智將率領第六軍進軍全州,此地已無朝軍主力,此來正是所謂「掃清殘敵」。

  結果出人意料,「殘敵」竟然主動出現了——光州節度使權朴。

  這位仁兄名不見經傳,且是名副其實的「殘敵」——部隊被打散了,光州的節度使,帶著兩千殘兵,跑到了全州打起了游擊。

  著名智將對無名小卒,精銳對游擊隊,當面鑼對面鼓躲都沒法躲,無可奈何,那就打吧。

  結果是這樣的,經過幾個鐘頭的戰鬥,日軍大敗,被陣斬五百餘人,小早川隆景帶頭逃竄,權節度使也並未追擊——手中兵力太少。

  史稱「梨峙大捷」。

  這是打「殘敵」,還沒完,下面這位更慘,而他遇到的,是民兵。

  這位更慘的仁兄,名叫福島正則。

  萬曆二十年(1592)八月二十日,福島正則率領大軍向新寧方面進軍,途中遇到權應銖帶領的義軍(老百姓自發組織的武裝),雙方展開大戰。

  在鏖戰中,由於福島正則指揮不利(日方自承),優勢日軍竟被民兵擊退,丟棄大量武器、糧食,全軍撤退。

  由於福島正則的失敗,民兵們乘勝追擊,一舉收復永川、義城、安東等地,「名將」福島正則連連敗退,固守慶州。

  和小早川叔叔比起來,毛利輝元侄子也不走運,他也輸給了民兵。

  萬曆二十年(1592)八月十四日,毛利輝元、安國寺惠瓊率第七軍,向全州進發,由於官兵都已逃走,民兵首領黃璞率軍與敵作戰,激戰一天,日軍死傷慘重,被迫退走。

  下一個倒霉的是黑田長政。

  萬曆二十年(1592)九月六日,忠清道義軍首領趙憲,率領民兵攻擊黑田長政第三軍,經過激戰,黑田長政輸了。

  不但輸了,而且他輸得比上幾位更徹底,不但被民兵打敗,連老巢清州城(朝鮮地名)都丟了,連夜逃走。

  這還沒完,一個月後(十月三日),他又率三千餘人進攻延安府(朝鮮地名),守城的只有不足千人的民兵(政府軍早沒影了),經過三天的戰鬥,日軍攻城不下,反而被城內突襲,大敗而退。

  總而言之,日軍將領的水平呈現反比例,實踐證明,吹得越厲害,打得越差。搞笑的是,那位而今在日本國內評價一般的第一軍軍長小西行長,在戰爭中卻表現得很不錯,之所以沒人捧,主要是因為他後來在日本關原之戰中被人打敗,下場也慘,被潑了無數污水,成了反面典型。

  所以說,鬼子的宣傳要真信了,那是要過錯年的。

  很明顯,豐臣秀吉不玩遊戲,也不看電視,他很清醒,於是在初期的勝利與失敗的亂象之中,他選定了那個最合適的指揮官——小西行長,並將大部分作戰指揮權交給了他。

  而在此之後長達數年的戰爭中,這個名字成了史料中的明星人物,出鏡率十分之高,其他的諸多所謂名將,都成了跑龍套的,偶爾才出來轉轉。要知道,日本人並不傻,這一切的一切,都是有理由的。

  打了一輩子仗的豐臣秀吉,是一個傑出的軍事家,在以往的幾十年裡,他的眼光幾乎從未錯過,這次似乎也不例外,種種跡象表明,他做出了一個極其正確的抉擇——相對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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