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明朝的那些事兒 作者:當年明月 (已完成)

 
tyler002 2008-9-25 15:1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8 120403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7 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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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11]
  
慢慢地,沒有人再去搗亂胡說八道,也沒有人再去尋釁滋事,張忠催促多次,鼓動挑撥,卻始終無人響應。

王守仁又用他那無比的人格魅力避免了一次可能發生的災難。

京軍們大多沒有讀過什麼書,很多人原先還是流氓地痞出身,但王守仁用他的行動證明,這些准流氓們也是講道理,有人性的。

可是張忠先生是不講道理,沒有人性的,他連流氓都不如,為了陷害王守仁,他挖空了心思四處尋找王守仁的工作漏洞,終於有一天,他覺得自己找到了。

於是他立刻找來了王守仁。

「朱宸濠在南昌經營多年,家產應該很多吧?」張忠得意地發問。

王守仁平靜地看了他一眼:

「是的」。

好,要的就是這句話。

「既然如此,為何抄家所得如此之少,錢都到哪裡去了?!」

面對表情兇惡的張忠,王守仁開始做認真思考狀,然後擺出了一個恍然大悟的表情:

「張公公(張忠是太監),實在對不住,正好這件事要和你商量,我在朱宸濠那裡找出來一本帳,上面有這些財物的去向記載,還列有很多收錢的人名,張公公要不要看一看?」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張忠渾身打了個哆嗦,立刻就不言語了。

因為他知道,這本帳本上必然有一個名字叫張忠。

說起這本帳,實在是朱宸濠人生中少有的得意之作,以前他曾多次到京城,四處送錢送物,十分之大方,李士實看著都覺得心疼,曾勸他,即使有錢也不能這麼花,應該省著點。

朱宸濠卻得意地笑了:

「你知道什麼,我不過是給錢臨時找個倉庫而已(寄之庫耳),到時候自然會拿回來的。」

朱宸濠實在是個黑吃黑的高手,他的意思很簡單,等到將來他奪了江山做皇帝,就可以把這些行賄的錢再收回來。連造反都打算要做無本生意,真可謂是官場中的極品,流氓中的流氓。

為了到時候要錢方便,他每送一筆錢,就會記下詳細的時間地點人物,久而久之,就有了這一本帳本。

後來這本要命的賬本就落入了王守仁先生的手裡,成為了他的日常讀物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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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忠看著王守仁臉上那急切企盼回答的表情,哭笑不得,手足無措,過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地說道:

「不必了,我信得過王先生。」

「真的不用嗎?」王守仁的表情十分誠懇。

「不用,不用,我就是隨便問問而已。」

張忠從此陷入了長期的抑鬱狀態,作為宮中的高級太監,江彬的死黨,他還沒有吃過這麼大的虧。

一定要報仇!

中國流傳上千年的整人學告訴我們,要整一個人,如果工作上找不到漏洞,那就找他本人的弱點,從他的私生活著手,張忠認為,只要是人,就一定會有弱點,可是王守仁先生實在是個奇跡,他很少喝酒,還不逛妓院,不打麻將,不搞封建迷信,完全是一個守法的好公民。

張忠十分頭疼,他絞盡腦汁,苦苦思索,終於從王守人身上發現了一個他認為可以利用的弱點——瘦。

相信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優秀的軍事家王守仁先生,卻不是一個身強體壯的人,一直以來他的身體都不好,據史料記載,他還一直患有肺病,身體比較瘦弱。

張忠看著瘦得像竹竿的王守仁,想出了一個整治他的主意,當然了,這件事情的後果是他萬萬想不到的。

正德十四年(1519)十一月的一天,張忠突然來請王守仁觀看京軍訓練,迫於無奈,王守仁只好答應了。

去到地方一看,京軍正在練習射箭。王大人剛準備坐下看,張忠卻突然走了過來,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的手中,拿著一張弓。

張忠要王守仁射箭,王守仁說射得不好,不射。

張忠說不射不行,王守仁說那好吧,我射。

用射箭來難為文人,這就是張忠搜腸刮肚想出的好主意,真不知他的腦袋是怎麼長的。

京軍們停止了練習,他們準備看弱不禁風的王大人出醜。

在放肆的談笑聲和輕視的目光中,王守仁走上了箭場。

他摒住呼吸,搭箭,拉弓,弓滿,箭出。

十環(中紅心)。

四周鴉雀無聲

他深吸了一口氣,從箭筒裡抽出第二支箭。

拉弓,弓滿,箭出。

還是十環(次中紅心)

張忠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他呆呆地看著這個瘦弱的文人,目瞪口呆。

王守仁沒有理會張忠,他繼續重複著簡單的動作,在他的世界中,似乎只剩下了這幾個動作,拉弓,弓滿,箭出。

依然是十環(三中紅心)

然後他回頭,將那張弓還給了張忠,不發一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彷彿眼前的這一切和箭靶上的那三支箭與他沒有任何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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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短暫的沉寂後,圍觀的京軍突然發出了震天的歡呼聲,他們佩服眼前的這個奇人。沒有人會想到,文質彬彬、和顏悅色的王大人竟然還有這一手。

這些京軍們被王守仁徹底折服了,他們曾經受人指使,窮盡各種方法侮辱他,挑起糾紛為難他,但這場鬥爭的結果是:王守仁贏了,贏得很徹底。不用武力,也不靠強權,以德服人而已。

在這驚天動地的歡呼聲中,張忠感到了恐懼,徹頭徹尾的恐懼,他意識到,這些原先的幫手不會幫他作惡了,他們隨時有可能掉轉頭來對付自己。

於是在這場射箭表演之後兩天,他率領著自己的軍隊撤出了江西,歷時數月的京軍之亂就此結束。

江西百姓解脫了,但王守仁卻將因此經受更大的考驗。

朱厚照的幸福生活

看著狼狽歸來的張忠,江彬氣壞了。

他完全無法理解,位高權重的自己,為什麼奈何不了一個小小的王守仁。

不能再小打小鬧了,要整就把他整死!

這一次,他本著刻苦認真的精神,準備策劃一個真正意義上的陰謀,一個足以殺掉王守仁的陷阱。

就在江彬先生刻苦鑽研的時候,朱厚照先生正在釣魚。

對江彬的種種行為,朱厚並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現在他十分自由,而且還想繼續自由下去。

出了山東,他到達了南直隸(今江蘇、安徽一帶),這一帶湖多,朱厚照先生雅興大發,每到必釣魚,他還是比較大方的,釣上來的魚都分給了左右的大臣們。

大臣們當然十分感激,千恩萬謝之後,卻聽見了這樣一句話:

「錢呢?」

大家都傻眼了,原來朱厚照先生的魚是不能白要的,還得給錢才行!看來這位皇帝陛下很有現代勞動觀念,付出了勞動就一定要報酬。

朱厚照並不缺錢,他這樣做也掙不了幾個錢,一句話,不就圖個樂嘛。

就這麼一路樂過去,到了揚州,惹出了大麻煩。

當時的揚州是全國最大的城市之一,據說人口最高曾達到一百餘萬,十分繁華,當然了這裡之所以有名,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美女眾多。

可是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這座著名城市的街頭卻出現了一場中國歷史上可謂絕無僅有的怪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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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道一片混亂,到處都站滿了人,但這些人卻幾乎保持著同一個表情和動作——左顧右盼,這些人四處張望,只為了做一件事——搶人。

搶人的方式很簡單:一群人上街,碰見男的,二話不說,往家里拉,拉不動的抬,總之要把人弄回去。

等被搶的這位哆哆嗦嗦地到了地方,琢磨著這幫人是要錢還是要命時,卻看見了準備已久的鑼鼓隊和盛裝打扮的新娘子。

然後有人走過來告訴他,你就是新郎。

之所以會發生這戲劇性的一幕,原因十分簡單——朱厚照喜歡美女。

皇帝感興趣的事情,自然有人會去代勞,而這位自告奮勇、自行其是的人是個太監,叫做吳經。

很遺憾,這位吳經也不是個好人,他先行一步到達揚州,搶佔了很多民宅,說是皇帝要用,然後他又徵集(搶)了很多未婚女人,也說是皇帝要用。

對於這位吳經的行為,很多史書都用了一個共同的詞語來描述——矯上意。

矯上意,通俗地說,就是打著皇帝的名號幹壞事,讓皇帝背黑鍋。因為朱厚照並沒有讓他來幹這些缺德事。

客觀地講,朱厚照確實是幹過很多荒唐的事情,私生活也算豐富多彩,但從他容忍大臣,能辨是非的一貫表現看,這個人還是比較靠譜的,可偏偏他不能容忍一成不變、老氣橫秋的生活,他喜歡自由自在,馳騁遨遊。

而這種興趣愛好是那些傳統文官讀書人們很難接受的,他也沒興趣和老頭子官僚一起玩,所以搞到最後,陪在他身邊的都是一些不三不四,卻會找樂子的小人。

這些人沒有什麼以天下為己任的責任感,天天伺候這位大爺,無非也是為了錢,藉著辦事,趁機自己撈點油水,那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了。

所以在我看來,朱厚照的黑鍋雖然多,卻背得也不冤,畢竟人家陪你玩,也是要拿工錢的。

吳經就是這樣一個拿工錢的人,他佔房子、搶女人之後,故意放出風去,讓人家拿錢來贖,也算是創收的一種方式。

他這樣一搞,不但搞臭了皇帝的名聲,還搞出了這場讓人哭笑不得,空前絕後的大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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鑒於徵集對像限於未婚女子,人民群眾立刻想出了對策,無論如何,必須先找一個來頂著,到了這個關口,什麼學歷、文憑、相貌、家世都不重要了,只要是男的就行。

於是老光棍們的幸福時光到了,原本找不到老婆,一下子成了緊俏產品,很快被搶光,有一些有老婆的也被搶了,不過這個問題不大,當年娶兩個老婆也是國家允許的。

而那些平日就出名的風流才子此刻就麻煩了,由於聲名在外,立刻成為了多家搶奪的對象,據說有一位姓金的秀才被三家同時拉住,最後被人多勢眾的一家搶了回去,他本人倒有幾分骨氣,趁人不備就爬牆逃走,可剛落地沒多久,就又被另一家搶了回去。

相信對於這一景象,很多男同志都是身不能至,心嚮往之,不過請諸位節哀,在今天這一幕是絕對不會出現的,最新數據顯示,男女比例已經達到117:100,按照這個比例,一百多人中就有十七位先生是注定要將光棍進行到底了。

據說這個比例還要進一步拉大,相信在不久之後的將來,娶到老婆的仁兄們就可以自豪地拍拍胸脯,喊一聲老天保佑,阿彌陀佛了。

最後還要告誡大家,這種上街搶人的方式如果用在現代,那是未必能夠行得通的,因為在今天的街頭,憑外表相貌搶人,只能保證你搶到的是人,卻不一定是個男人。如果你運氣好,沒準還能搶到幾個超女。

無論如何,揚州算是徹底亂了,如果鬧下去情況會完全失控,大禍將起,萬幸的是,揚州還有一個叫蔣瑤的知府。

這位蔣知府平日與人為善,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不出頭不行了,他跑去找吳經,希望他撈一把就夠了,及早收手。

吳經哪裡把這個地方官放在眼裡,只漫不經心地回了一句:

「膽敢抗命,就殺了你!」

蔣知府說了半天好話,卻得到這個一個答覆,氣憤到了極點,他豁了出去:

「趁早告訴你,我抗命自然該死,但百姓是朝廷的百姓,要是逼反了他們,到時追究責任,你也跑不掉!」

吳經一盤算,倒也是這麼回事,這才老實了點,局勢終於得到了控制。

要說這位蔣知府也真是硬漢,經過這麼一番折騰,他也徹底想開了,無非就是一死,還有什麼話不敢講,他打定主意,要讓朱厚照早點滾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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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厚照真的來了,他老人家倒還比較老實,只是拿著魚竿去湖邊釣魚。蔣知府也在一旁陪同,此時江彬已經得到了吳經的報告,說這個蔣瑤妨礙他們發財。於是江彬準備難為一下這位知府。

正巧此時,朱厚照釣上了一條大魚,他按照老傳統,開玩笑地說:「這條魚可賣五百金!」

江彬在一旁聽見,立刻說道:

「蔣知府,這條魚你就買了吧。」

這明顯是坑人,可出人意料的是,蔣瑤竟然答應了,他不但答應,還馬上趕回家拿錢。  

沒過多久,蔣瑤就捧著一些首飾和一堆衣服回來了。

朱厚照奇怪了:

「你這是幹什麼?」

蔣瑤昂著頭大聲說:

「國庫沒有錢!我只有這些東西了。」

江彬嚇得臉都白了,可是朱厚照卻沒有發火。

他低頭想了一下,笑了起來,把魚丟給了蔣瑤:

「你去吧,這條魚送給你了。」

事情到這裡也算告一段落了,但蔣知府可謂是多年死火山突然爆發,一發不可收拾,打定了主意,就算死也要把朱厚照這尊大佛送出揚州。

不久之後,朱厚照派人來找他要當地特產——瓊花。

蔣瑤先生是這樣回答的:

「瓊花本來是有的,但自從宋徽宗去北方打獵,這花就絕種了,所以沒花送陛下。」

這是一句十分刻薄的話,前面曾經說過,所謂去北方打獵,學名是北狩,就是當俘虜的意思,這是明目張膽地把朱厚照先生比作亡國之君。

傳話的人嚇得目瞪口呆,半天呆著不動。

蔣瑤隨即大喝一聲:

「愣著幹什麼,照原話去回就是了,有什麼事我來承擔!」

然而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朱厚照聽到了這句話,只是歎了口氣,笑了笑,輕鬆地表達了他的意見:

「也就這樣了,我們離開這裡吧。」

在這場皇帝與文官的鬥爭中,執著的蔣瑤勝利了,他準備歡送朱厚照先生早離疆界。

可是朱厚照先生永遠是出人意料的,就在即將離開揚州的時候,他找來了蔣瑤,直截了當地告訴他:自己不能白來,無論如何,你得搞點本地土特產品給我。

這就是傳說中黑暗專制、恐怖獨裁的明朝皇帝,如此低聲下氣地要東西,著實體現了其「專制獨裁」的本質。

朱厚照的態度固然讓人吃驚,但更意外的事情還在後頭。

對於皇帝的要求,蔣瑤只回答了一句話:

「揚州沒有土特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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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朱厚照又是一陣苦笑,但皇帝大人就這麼空手開路似乎不太體面,結果無奈之下,他硬要了五百匹苧白布,也算掙回了點面子。

蔣瑤終於鬆了口氣,雖然他不喜歡朱厚照,但基本禮儀還是要的,人都要走了,總得意思意思,於是他命令下屬擺了酒席,請朱厚照吃飯,算給皇帝大人送行。

可在酒席上發生的事情卻讓這位知府終身難忘。

朱厚照鄭重其事地接受了邀請,向官員們揮手致意,大家正準備聆聽他的指示,  這位仁兄卻突然翻了臉:

「擺這麼多酒席幹什麼,我也吃不了,你們竟然如此浪費嗎?」

下面的蔣瑤捏了捏自己的臉,他怕自己在做夢,一夜之間,朱厚照怎麼就轉了性,成了勤儉持家的模範?

可皇帝大人似乎越說越氣,發了話:

「我不吃了!」

看著皇帝發了火,官員們不知所措,現場氣氛十分尷尬。不過不用急,朱厚照先生的這句話還沒說完。

沒等官員們反應過來,朱厚照卻又換了一幅笑臉,補充了剛才發言的下半句:

「把這些酒席折成銀兩交給我就是了。」

現場立刻陷入了寂靜,極度的寂靜。

怎麼著?吃不了打包帶走也就罷了,您還要折現金?

這兄弟還真講實惠啊!

看著發愣發呆的官員們,朱厚照得意了,他放肆地開懷大笑,就此揚長而去。

皇帝陛下自然不缺錢,更不用說這幾個酒席錢,他這樣做的原因很簡單——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

娛樂百官,其樂無窮啊!

正德十四年(1519)十二月丙辰,朱厚照終於到達南京,至此,自八月從北京出發,一路走一路游,足足四個月時間,朱厚照終於達到了他此次旅行的終點。

在這裡,他將遭遇人生中最大的危機。

不祥的預兆

當朱厚照得意洋洋地踏入南京城時,他身邊的江彬也被激動的情緒所籠罩。

但是他激動的原因與朱厚照先生截然不同,經過長期的籌劃和準備,他的計劃已經完成,即將進入實施階段,而實施的最佳地點,就是南京。

而在這之前,他還必須處理一個心頭大患——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太不容易對付,所以這次他設計了一個極為陰毒的圈套,並指使張忠具體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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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之後,張忠在朱厚照前轉悠的時候,突然不經意間感歎了一句:

「王守仁實在不是個忠臣啊。」

朱厚照問他為什麼。

「他現在一直在直隸(南)江西一帶,竟這麼久都不來朝見陛下,實在目中無人,陛下如果不信,可以召見他,此人一定不會來的!」

聽起來是個有意思的事情,朱厚照決定試一試。

江彬之所以能肯定王守仁不會應召,其中大致包含了「狼來了」的原理。

以往江彬經常假冒朱厚照的名義矯旨辦事,大家心裡都有數,而王守仁和他矛盾很深,唯恐上當受騙,前來受死。而以王先生的性格,萬萬不會想到,這次的旨意真的是皇帝陛下發佈的。

王巡撫,安心呆著吧,藐視皇帝的罪名你是背定了!

可沒過多久,他就又懵了,因為有人告訴他,王守仁已經趕到了蕪湖,正準備覲見皇帝。

讓你來你不來,不讓你來你偏來!江彬想去撞牆了。

這自然還是要托張永先生的福,他及時通知了王守仁,讓他日夜兼程,快馬趕過來,給了江彬一下馬威。

所謂朝中有人好辦事,實在不是一句空話。

朱厚照也知道王守仁到了,他倒真的想見見這位傳奇人物,這下可把江彬、張忠急壞了,他們多方阻撓,準備把王守仁趕回去,絕不讓他與皇帝見面。

王守仁已經受夠了,他知道江彬還要繼續整他,這場貓捉老鼠的遊戲很難有終結的時候,為了給江彬一個教訓,他準備反擊。

一天後,張忠突然急匆匆地跑來找江彬,告訴了他一個驚人的消息:

「王守仁不見了!」

又是一頭霧水

「他去哪裡了?」

「派人去找了,四處都找不到。」

見鬼了,總不至於成仙了吧,看見他的時候嫌他礙眼,心煩;看不見他的時候怕他搞陰謀,心慌。

「快去把他給我找出來!」江彬的精神要崩潰了。

王守仁沒成仙,他脫掉了官服,換上了便裝,去了九華山,在去的路上,他逢人便說,自己已經看破紅塵,不想爭名奪利,準備到山裡面當道士,了此餘生。

王巡撫要當道士!這個轟動新聞頓時傳遍了大街小巷,張永不失時機地找到了朱厚照,告訴他,王守仁平定了叛亂,卻不願意當官,只想好好過日子,所以打算棄官不幹,去修道了此一生。

朱厚照被感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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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找來江彬,狠狠地罵了他一頓,讓他今後老實點不要再亂來。

然後他傳令王守仁,不要再當道士了,繼續回來當他的官。

於是王道士在山裡吃了幾天齋,清了清腸胃,又一次光榮復出。

江彬決定放棄了,因為他終於清醒意識到,王守仁先生是一個可怕的對手,是絕對無法整倒的。

而更重要的是,不久之後他要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如果稍有不慎,就會人頭落地,必須集中所有精力,全力以赴。

正德十五年(1520)一月,行動正式開始。

南京兵部尚書喬宇如同往常一樣,召集兵部的官員開會,並討論近期的防務情況,南京雖然也是京城,也有六部都察院等全套中央班子,卻是有名無實,一直以來,這裡是被排擠、養老退休官員們的藏身之處。

但兵部是一個例外,南京兵部尚書又稱為南京守備,手握兵權,負責南直隸地區的防務,是一個極其重要的位置。

因此,雖然其他部門的例會經常都會開成茶話會和聊天會,兵部的例會氣氛卻十分緊張,但凡有異常情況,都要及時上報,不然就會吃不了兜著走。

會議順利進行,在情況通報和形勢分析之後,喬宇正式宣佈散會。

就在他也準備走的時候,卻看見了一名千戶向他使了個眼色。

喬宇不動聲色,留了下來,等到眾人走散,這位千戶才湊到他跟前,告訴了他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江彬曾經派人去找守門官,想要索取城門的鑰匙。

喬宇當時就呆了,他很清楚這一舉動的意義。

城門白天打開,晚上關閉,如有緊急情況開門,必須通報兵部值班人員,獲得許可才能開。這件事情奇怪就奇怪在,如果是皇帝要開門進出,自然會下令開門,而江彬是皇帝的親信,日夜和皇帝呆在一起,要鑰匙幹什麼用?

答案很簡單:他要干的那件事,是絕對不會得到皇帝同意的。

喬宇打了個寒顫,他已經大致估計到了事情的嚴重性。

「你去告訴守門官,自即日起,所有城門鑰匙一律收歸兵部本部保管,沒有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借用,違令者立斬!」

「如果江指揮(江彬是錦衣衛指揮使)堅持要呢?」

「讓他來找我!」

江彬很快得知了喬宇不肯合作的消息,他勃然大怒,雖說喬宇是兵部尚書,堂堂的正部級高干,他卻並不放在眼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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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彬的狂妄是有根據的,他不但接替錢寧成為了錦衣衛指揮使,還被任命兼管東廠,可謂是天字第一號大特務,向來無人敢惹。但他之所以敢如此囂張,還是因為他曾經獲得過的一個封號——威武副將軍。

這是個在以往史書中找不到的封號,屬於個人發明創造,發明者就是威武大將軍朱壽,當然了,這個朱壽就是朱厚照同志本人。

朱厚照是一把手,他是二把手,他不囂張才是怪事。

可當江彬氣勢洶洶地找到喬宇時,卻意外地發現,喬宇似乎比他還要囂張,無論他說什麼,喬宇只是一句話:不借。

苦勸也好,利誘也好,全然無用。江彬沒辦法了,他惡狠狠地威脅喬宇,暗示會去皇帝那裡告黑狀。

然而喬宇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你去好了,看你能怎麼樣!

江彬不是沒腦子的人,喬宇這種官場老手竟然不怕他,還如此強硬,其中必定有問題。

他忍了下來,回去便派特務去監視調查喬宇,結果讓他大吃一驚,慶幸不已,原來這位喬宇不但和朝中很多高官關係良好,竟然和張永也有私交,張永還經常去他家裡串門。

而喬尚書的履歷也對這一切作了完美的註解——他的老師叫楊一清。

江彬發現喬宇是對的,他確實不能把此人怎麼樣,他不想得罪張永,更不敢得罪楊一清,劉瑾的榜樣就在前面,他還想多活個幾年。

很明顯,這條路是走不通了,必須用別的方法。

江彬的判斷十分準確,張永確實和喬宇關係緊密,但他並不知道,就在他調查喬宇的同時,張永的眼線也在監視著他。

根據種種跡象,張永和喬宇已經肯定,江彬有謀反企圖。但此人行動多變,時間和方式無從得知,所以他們只能靜靜地等待。

失蹤之謎

前方迷霧重重。

這是張永和喬宇的共同感覺,畢竟朱厚照每天都和江彬呆在一起,明天會發生什麼事情,只有天知道。

雖然他們對即將發生的事情進行過預想,有著充分的思想準備,但當那一天終於到來時,事情的詭異程度仍然大大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正德十五年(1520)六月丁已朔,喬宇突然氣喘吁吁地跑到張永的府邸,他的臉上滿是驚恐,一把抓住張永的衣袖,半天只說出了一句話:「不見了!不見了!」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7 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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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21]

張永臉色立刻變得慘白,他沒問誰不見了,因為只有那個人的失蹤才能讓喬宇如此驚慌。

就在一天前,朱厚照前往南京附近的牛首山遊覽,當年南宋名將岳飛曾經在這裡打敗過金軍,朱厚照對此地久已神往,專門跑去玩了一天。

可是就在天色已晚的時候,有人驚奇地發現,朱厚照失蹤了!

但是奇怪的是,皇帝不見了,他的隨從和警衛們卻對此並不驚訝,也沒有大張旗鼓地去尋找,似乎很奇怪,卻也算正常——負責護衛工作的人是江彬。

雖然江彬封鎖了消息,但是喬宇有喬宇的人,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他的耳朵裡,他嚇得魂都快沒了,連忙趕來找張永,並提出了他的意見。

「情況緊急,為防有變,我這就派兵把江彬抓起來!」

張永倒是比較鎮定,他告訴喬宇,目前還不能動手,畢竟局勢尚未明朗,而且朱厚照這人比較沒譜,出去玩個露營之類的也算正常,抓了江彬,過兩天朱大爺自己回來了,那就麻煩了,況且如果匆忙動手,還可能會逼反江彬。

所以目前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多派些人出去尋找。

「先等等吧。」

這是明代歷史上最為離奇的一次失蹤,讓人費解的是,對於此事,史書上竟然也是諱莫高深,其背後極可能有人暗中操縱,實在是神秘莫測。

一天過去了,兩天過去了,十幾天過去了,朱厚照連個影子都沒有。

「不能再等了!」

已經近乎瘋狂的喬宇再也無法忍受了,在這些等待的日子裡,他如同生活在地獄裡,萬一朱厚照真的在他的地盤上遇害,別說江彬,連楊廷和這幫人也不會放過他。

「怎麼辦?」

他用盼救星的眼光看著張永,得到的卻是這樣一個回答:

「我也不知道。」

見慣風浪的張永這次終於手足無措了,如此怪事,活不見人,死不見屍,找誰算帳呢?外加這位朱同志又沒有兒子,連個報案的苦主也沒有,上法院都找不到原告,他也沒了主意。

突然,一道亮光在他的腦海中浮現,他想起了一個人:

「那個人一定會有辦法的。」

幾天後,王守仁接到了張永的邀請。

當他聽完這件離奇事件的詳細介紹後,就立刻意識到,局勢已經極其危險了。

但與此同時,他也作出了一個重要的判斷——朱厚照還沒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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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見得?」張永還是毫無頭緒。

「團營目前還沒有調動的跡象。」

所謂團營,是朱厚照自行從京軍及邊軍中挑選訓練的精銳,跟隨他本人作戰,大致可以算是他的私人武裝,但平時調動大都由江彬具體負責。

「如果陛下已經遭遇不測,江彬必定會有所舉動,而團營則是他唯一可用之兵,但而今團營毫無動靜,想必是陛下受江彬蒙騙,藏身於某地,如此而已。」

張永和喬宇這才鬆了口氣,既然人還活著,那就好辦了。

然而王守仁卻並不樂觀,因為他的習慣是先說好消息,再說壞消息。

他接著告訴這二位彈冠相慶的仁兄,雖然朱厚照沒有死,卻也離死不遠了。

他提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隱藏皇帝是很危險的事情,江彬一向謹慎,也早就過了捉迷藏的年齡,為什麼突然要出此險招呢?

答案是——他在試探。

試探謀殺後可能出現的後果,試探文官大臣們的反應,而在試探之後,他將把這一幕變成事實。

在一層層地抽絲剝繭後,王守仁終於找到了這個謎團的正確答案。

現在必須阻止江彬,讓他把朱厚照帶出來,可是怎麼才能做到這一點呢?

面對著張永和喬宇那不知所措的目光,王守仁笑了。

他總是有辦法的。

第二天,南京守備軍突然開始行動,在南京附近展開搜索,但他們的搜索十分奇怪,雖然人數眾多,規模龐大,卻似乎既沒有固定的對象,也沒有固定的區域,

而此時,南直隸和江西駐軍也開始緊張操練備戰,氣勢洶洶聲威浩大。

對於這一切,很多人都是雲裡霧裡,搞不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但江彬是知道的,他明白,自己的陰謀已經被人識破了,突然出來這麼大場面,無非是有人要告訴他,不要癡心妄想惹啥麻煩,最好放老實點。

於是在失蹤了數十天後,朱厚照終於又一次出現了,對他而言,這次遊玩是一次極為難忘的經歷。至於陰謀問題,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玩也玩夠了,朱宸濠也到手了,朱厚照終於準備回家了。

但在此之前,他還要演一齣好戲。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23]

正德十五年八月暌已 南京

在一片寬闊的廣場中,朱厚照命令手下放出了朱宸濠,但朱宸濠先生的臉上並沒有任何的喜悅,因為他的四周都是虎視眈眈的士兵。在僅僅獲得了幾秒鐘的自由後,朱厚照一聲令下,他又被抓了起來,重新關進牢房。

這就是朱厚照的安排,他一定要親自抓一次朱宸濠,哪怕是演戲也好,想來也只有他才能想出這種耍著人玩的花樣。

終於平定了「叛亂」,朱厚照心滿意足,帶領全部人馬踏上了歸途。

在回去的路上,朱厚照也沒有消停,路過鎮江,他還順道去了楊一清先生的家,白吃白住鬧了幾天,搞得老頭子好長時間不得休息,這才高興地拍拍屁股走人。

鬧也好,玩也好,至少到目前為止,朱厚照的江南之旅還是十分順利的,陰謀似乎並不存在,那些黑暗中蠢蠢欲動的人們對他也毫無辦法。

皇帝就要回京了,在那裡沒有人再敢打他的主意,江彬的計劃看來要落空了。

可是朱厚照絕對不會想到,死神的魔爪已經悄悄伸開,正在前方等待著他。

那個改變朱厚照一生的宿命之地,叫做清江浦。

正德十五年(1520)九月已巳,朱厚照來到了這個地方,這個充滿了迷霧的神秘未知之地。

這一天,他坐上了一隻小船,來到積水池,準備繼續他的興趣愛好——釣魚。然而不久之後,他卻突然落入了水中。

另一個千古謎團就此展開。

隨從們立刻跳下水中,把他救了上來,朱厚照似乎也不怎麼在意,然而這之後的事情卻開始讓人摸不著頭腦。

朱厚照雖然不怎麼讀書,卻是一個體格很好的人,他從小習武,好勇鬥狠,長期參加軍事訓練,身體素質是相當不錯的。

然而奇怪的是,這次落水之後,他的身體突然變得極為虛弱,再也沒有了以往的活力和精神,整日呆在家中養病,卻未見好轉。

對於這次落水,史書上多有爭論,從來都沒有一個定論,我自然也不可能給出一個結論。

但南京的城門鑰匙、牛首山的突然失蹤,一切的一切似乎並不是單純的巧合。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24]

還有那一天跟隨他釣魚的隨從和警衛們,我只知道,在牛首山失蹤事件發生的那一天,他們作為江彬的下屬,也負責著同樣的工作。

這個謎團似乎永遠也無法解開了,所有的真相都已在那一天被徹底掩埋。

從此,朱厚照成為了一個病人,那個豪氣凌雲、馳騁千里的人不復存在,他將在死神的拖拽下一步步走向死亡。

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乙丑,這一幕精彩離奇的活劇終於演到了盡頭。

奄奄一息的朱厚照看著四周的侍從護衛,留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句話,就此結束了他多姿多彩的傳奇一生。

「我的病已經沒救了,請告訴皇太后,國家大事為重,可以和內閣商議處理,以前的事情都是我的錯,與旁人無關。」

對於朱厚照的這段遺言,有人認為是假的,因為在許多人的眼裡,朱厚照永不會有這樣的思想覺悟,他的人生應該是昏庸到底,荒淫到底的。

其實我也希望這段遺言不是真的,不過動機完全不同。

如果這段話確實出自朱厚照之口,那將是他妥協的證明,這位個性張狂,追求自我的反叛者,與那些限制他自由的老頭子和規章制度鬥爭了一輩子,卻在他人生的最後一刻,放棄了所有的努力,選擇了屈服。

如果這是真的,那才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劇。

因為他的傳奇經歷和某些人的故意抹黑,朱厚照成為了中國歷史上知名度極高的一位皇帝,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他比他那位勤政老實的父親要出名得多,如果在辭海裡給他專門開一個詞條,估計註解中有兩個詞是跑不掉的:昏庸、荒唐。

以皇帝的標準來看,這兩個詞用在他身上倒也不算冤枉,他實在不是個敬業的勞動者。

但以人的標準來看,他並沒有做錯什麼,他並不殘忍,也不濫殺無辜,能分清好歹,所以在我看來,他不過是一個希望干自己想幹的事,自由自在度過一生的人。

作為人,他是正常的,作為皇帝,他是不正常的。

所以我就此得出了一個重要結論:

皇帝這份活兒,真他娘的不是人幹的。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25]

傳道

朱厚照走到了終點,但正德年間另一位傳奇人物的人生卻還在繼續著,王守仁仍然在續寫著他的輝煌。

叛亂平定了,俘虜交上去了,閻王小鬼也打發走了,到此應該算是功德圓滿。王大人也終於可以歇歇了,正在這個時候,張永來了,不過這次他是來要一樣東西的。

他要的,就是寧王的那本賬本。

張公公在朝廷中是有很多敵人的,平時就打得你死我活,現在天賜良機,拿著這本帳本,還怕整不死人嗎?

在他看來,王守仁算是他的人,於情於理都會給他的。

然而王守仁的回答卻實在出人意料:

「我燒掉了。」

張永的眼睛當時就直了。

面對著怒火中燒的張永,王守仁平靜地說出了他的理由:

「叛亂已平,無謂再動兵戈,就到此為止吧。」

張永發現自己很難理解王守仁,他不要錢,不要官,不但不願落井下石,連自己的封賞也不要,為了那些平凡的芸芸眾生,他甘願功成身退,拱手讓人。

這個世上竟然有這樣的人啊!

一聲歎息之後,張永走了,走得心服口服。

一切都結束了,世界也清靜了。經歷了人生最大一場風波的王守仁,終於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當然,只是片刻而已,因為像他這樣的人,不惹麻煩自然有麻煩來找他。

這次找他麻煩的人,來頭更大。

嘉靖元年(1522),新登基的皇帝看到王守仁的功績,讚歎有加,決定把他應得的榮譽還給他,還當眾發了脾氣:

「這樣的人才,為什麼放在外面,即刻調他入京辦事!」

然而之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這道命令卻遲遲得不到執行,拖到最後,皇帝連催了幾次,吏部才搞出一個莫名其妙的結果——調南京兵部尚書。

皇帝都說要他入京了,吏部吃了豹子膽,敢不執行?

吏部確實沒有執行皇帝的命令,但他們也沒有抗命,因為他們執行的,是另一個人的命令。

在當時的人們看來,這個人比皇帝厲害。

因為連當時的皇帝,都是這位仁兄一手擁立的。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26]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楊廷和,這次找王守仁麻煩的人正是他。

楊廷和大致上可以算是個好人(相對而言),雖然他也收收黑錢,徇徇私,但歸根結底他還是努力幹活的,朱厚照在外面玩的這幾年,沒有他在家拚死拚活地幹,明朝這筆買賣早就歇業關門了。

但他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心胸狹窄,很難容人。他和王守仁的老上級王瓊有著很深的矛盾,對於王守仁這樣的人,自然不會手下留情。

對於這樣的一個結果,王守仁卻並不在意,對於一個視榮華為無物,置生死於度外的人來說,這算得上什麼呢?

他收拾東西,去了南京,接任兵部尚書。

歷史是神奇的,雖然對於楊廷和的惡整,王守仁並沒有反擊,但正德年間的著名定律——不能得罪王守仁,到了嘉靖年間竟然還是有用的。

楊廷和先生不會想到,他很快也要倒霉了,讓人匪夷所思的是,雖然那件讓他倒霉的事王守仁並未參與,卻也與之有著莫大的關係。

那是以後的事了,楊廷和先生還得等一陣子,可是王守仁的不幸卻已就在眼前,

嘉靖元年(1522)二月,王守仁剛到南京,就得知他的父親王華去世了。

這位老先生前半輩子被王守仁折騰得夠嗆,後半輩子卻為他而自豪,含笑而去,也算是死得瞑目。

這件事情沉重地打擊了王守仁,他離任回家守孝,由於過於悲痛,還大病了一場。

正是這次打擊和那場大病,最終使他放下了所有的一切。

父親的訓斥,格竹子的執著,劉瑾的廷杖,龍場的悲涼,悟道的喜悅,悲憤的逃亡,平叛的奮戰,如此多的官場風波,刀光劍影,幾起幾落,世上再也沒有一樣東西,可以擾亂他的心弦。

他終於可以靜下心來,一心一意地搞他的哲學。

他雖然已經名滿天下,卻毫無架子,四處遊歷講學,無論是貧是富,只要前來聽講,他就以誠相待,即使這些人另有目的。

嘉靖元年(1522),一位泰州的商人來到了王守仁的家,和王守仁比起來,他只是個無名小卒,但奇怪的是,他卻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

因為這位仁兄的打扮實在驚人,據史料記載,他穿著奇裝異服,戴著一頂紙糊的帽子,手裡還拿著笏板,放在今天這打扮也不出奇,但在當時,就算是引領時代潮流了。

他就穿著這一身去見了王守仁,很多人並不知道,在他狂放的外表後面,其實隱藏著另一個目的,然而他沒有能夠騙過王守仁。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27]

王守仁友善地接待了這個人,與他討論問題,招待他吃飯,他對王守仁的學識佩服得五體投地,便想拜入門下,王守仁答應了。

不久之後,他又換上了那套行頭,準備出去遊歷講學。

王守仁突然叫住了他,一改往日笑顏,極為冷淡地問他,為何要這種打扮。

回答依然是老一套,什麼破除理學陋規,講求心學真義之類。

王守仁靜靜地聽他說完,只用一句話就揭穿了他的偽裝:

「你不過是想出名而已。」(欲顯爾)。

這人徹底呆住了,這確實是他的目的,在他出發前,唯恐身份太低,被人家瞧不起,希望利用王守仁來擴大名聲,所以想了這麼個餿主意來炒作自己。

這位仁兄還是太嫩了,要知道,王守仁先生看起來慈眉善目,卻是耍詐的老手,當年他老哥出來騙人的時候,估計書生同志還在穿開襠褲。

眼見花招被拆穿,也不好意思呆下去了,他拿出了自己最後的一絲尊嚴,向王守仁告別,準備回家。

王守仁卻叫住了他,對他說,他仍然是自己的學生,可以繼續留在這裡,而且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此人終於明白,所謂家世和出身,從來都不在王守仁的考慮範圍之內,他要做的,只是無私的傳道授業而已。

他收起了自己的所有偽裝,莊重地向王守仁跪拜行禮,就此洗心革面,一心向學。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王艮,他後來成為了王守仁最優秀的學生,並創建了一個鼎鼎大名的學派——泰州學派。(王艮是泰州人)

泰州學派是中國歷史中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思想啟蒙學派,它發揚了王守仁的心學思想,反對束縛人性,引領了明朝後期的思想解放潮流。

此學派影響極大,精英輩出,主要傳人有王棟、徐樾、趙貞吉、何心隱等,這些人身份相差極大,如趙貞吉是朝廷高級官員,何心隱卻是社會不穩定因素,經常鬧事,實在是五花八門,龍蛇混雜。

但這一派中影響最大的卻是另外兩個人,一個被稱為「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思想啟蒙解放的先鋒」(官方評價),叫做李贄。

對於這位李贄先生,如果你沒有聽說過,那是不奇怪的,畢竟他不是娛樂圈的人,曝光率確實不高,但他在中國思想哲學史上的名聲實在是大得嚇人,這位仁兄還是一位傳奇人物,關於他的事情後面還要講,這裡就不多說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28]

而另一個人更為特別,此人不是泰州學派的嫡傳弟子,只能算個插班生,但如果沒有這個人,明代的歷史將會改寫。

這個影響了歷史的人的名字,叫做徐階。

這是一個重量級的人物,也是後面的主角人選,目前暫時留任候補休息。

光芒

王守仁是一個偉大的人。

他不嫌棄弟子,不挑剔門人,無論貧富貴賤,他都一視同仁,將自己幾十年之所學傾囊傳授,他虛心解答疑問,時刻檢討著自己的不足,沒有門戶之見,也不搞學術紛爭。

據我所知,能夠這樣做的,似乎只有兩千年前的那位仁兄——孔子。

他四處講學,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學識征服了無數的人,心學的風潮逐漸興起,但他的這一舉動也惹來了麻煩。

官方權威的程朱理學家們終於無法容忍了,在他們看來,王守仁的「異端邪說」就如同洪水猛獸,會蕩滌一切規範與秩序,他們紛紛發起了攻擊。

寫文章的寫文章,寫奏折的寫奏折(很多人都是官),更絕的是,當時的中央科舉考試的主考官,竟然把影射攻擊王守仁的話,當作考題拿來考試,真可謂空前絕後,舉世奇觀。

漫天風雨,罵聲不絕,總之一句話,欲除之而後快。

對於這一「盛況」,他的門人都十分氣憤,但王守仁卻只笑著說了一句話:

「四方英傑,各有異同,議論紛紛,多言何益?」

這不僅僅是一句回答,也是王守仁一生的註解。

他的這種態度打動了更多的人,因為所有的人都已看到,在狂潮之中,王守仁依然屹立在那裡,泰然自若。

心如止水者,雖繁華紛擾之世間紅塵,已然空無一物。

是的,前進的潮流是無法阻擋的,正如同王守仁的光芒,縱然歷經千年,飽經風雨,卻終將光耀於天下萬物之間。

嘉靖六年(1527)五月  天泉橋

王守仁站在橋上,看著站在他眼前的錢德洪與王畿。

這兩個人是他的嫡傳弟子,也是他的心學傳人。他之所以此時召集他們前來,是因為最後的時刻就要到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29]

不久之前,朝廷接到急報,兩廣地區發生了少數民族叛亂,十分棘手,兩廣總督姚鏌急得跳腳,卻又束手無策,萬般無奈之下,皇帝想到了王守仁。

於是王守仁先生又一次接到了救火隊員的工作,他被委任為左都御史,前往平叛。

此時他的身體已經很差了,經過長期征戰和常年奔波,他再也經不起折騰了。而且此時他已然成為了知名的哲學家,有很高的學術聲望,完全可以拒絕這個差事。

可是如果他拒絕,他就不是王守仁了,他的這一生就是為國為民活著的。王哲學家決定再次拿起武器,深入兩廣的深山老林去爬山溝。

但在此之前,他還有幾句必須要說的話。

錢德洪和王畿肅穆地看著老師,他們在等待著。

  王守仁打破了沉默:

"我即將赴任,但此去必定再無返鄉之日,此刻即是永別之時,望你們用心於學,今後我不能再教你們了。"

錢德洪和王畿當即淚流滿面,馬上跪倒在地,連聲說道:
"老師哪裡話!老師哪裡話!"

王守仁卻笑著搖搖頭:
"生死之事,上天自有定數,我已五十有六,人生已然如此,別無牽掛,只是有一件事情還要交代。"

  錢德洪和王畿停止了悲泣,抬起了頭。

"我死之後,心學必定大盛,我之平生所學,已經全部教給了你們,但心學之精髓,你們卻尚未領悟,我有四句話要傳給你們,畢生所學,皆在於此,你們要用心領會,將之發揚光大,普濟世人。"


天地竟是如此之寧靜,大風拂過了空曠的天泉橋,在四周傳來的陣陣風聲中,王守仁高聲吟道:

無善無噁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錢德洪與王畿一言不發,摒氣凝神,記下了這四句話。

此即為所謂心學四決,流傳千古,至今不衰。

吟罷,王守仁仰首向天,大笑之間飄然離去:

"天地雖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雖凡夫俗子,皆可為聖賢!"

嚎哭而來,歡笑而去,人生本當如此。

  這就是中國哲學史上著名的天泉論道,王守仁將他畢生的坎坷與智慧傳授給了後人,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但是王守仁先生還不能光榮退休,因為他還要去山區剿匪。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30]

王先生雖說是哲學家,但某些方面卻很像湘西的土匪,放下槍就是良民,拿起槍就是悍匪,一旦兵權在手,大軍待發,他就如同凶神惡煞附身,開始整頓所有部隊,嚴格操練。

  這其實並不矛盾,因為王守仁很清楚,對於叛亂者,講解哲學是沒有用的,只有開展武裝鬥爭,槍桿子才是硬道理。
  這就是智慧,這就是知行合一的真意。

  不過估計王守仁先生也沒想到,他的到來對這場叛亂會產生怎樣的影響,起碼他肯定不知道自己的名聲到底有多大。

在聽到王守仁前來征討的消息後,領導叛亂的兩個首領當即達成了共識--投降。

王先生實在是名聲在外,他的光輝業跡、犯事前科早就街知巷聞,連深山老林裡的少數民族也是聞名已久,叛亂者也就是想混口飯吃,犯不著和王先生作對,所以他們毫不遲疑地決定接受朝廷招安。

但這二位首領倒還有個擔心,由於王先生之前的名聲不好(喜歡耍詐),他們兩個怕就算投了降,到時候王先生陰他們一下,翻臉不認人怎麼辦?

但事到如今,投降生死未卜,不投降就必死無疑,還是投降吧。


其實王守仁先生還是守信用的,只有對不講信義,玩弄陰謀的人,他才會痛下殺手,見到這二位首領後,他下令拖出去打了頓板子(教訓一下),就履行了諾言。

就這樣,朝廷折騰了幾年毫無辦法的兩廣之亂,王守仁先生老將出馬,立馬就解決了。

這件事情給他贏得了更多的榮譽,朝廷上下一片讚揚之聲,但這最後的輝煌也燃盡了王守仁的生命之火,他即將走向生命的盡頭。

嘉靖七年(1528)十月,他的肺病發作,在生命垂危之際,他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回家,從哪裡來,就回哪裡去吧!

可是他的病情實在太重了,要等到上級審批,估計墳頭上都長草了,王守仁當機立斷,帶著幾個隨從踏上了回鄉之路。

但他終究沒有能夠回去。


嘉靖七年(1528)十一月,王守仁到達了江西南安,再也走不動了,這裡就是他最後的安息之地。

在臨終之前,他的門人聚在他的身旁,問他還有什麼遺言。

王守仁笑了笑,用手指向胸前,留下了他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句話:

"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7 03:49
(731-740)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31]

  鳥,我知道它能飛;魚,我知道它能游;獸,我知道它能走。飛的我可以射,走者我可以網,游的我可以釣。

但是龍,我不知該怎麼辦啊!學識淵深莫測,志趣高妙難知;如蛇般屈伸,如龍般變化,龍乘風雲,可上九天!

對於王守仁先生,我別無他法,只能用這段兩千多年以前的文字來描述他,這是他應得的稱頌。

他的心學,是中華文明史上的一朵奇葩,是值得我們每個人為之驕傲的財富,他吹響了人性解放的號角,引領了明代末期的思想解放潮流,他的思想流傳千古,近代的康有為、孫中山等人都從其中受益匪淺。

除了中國外,他的心學還漂洋過海,深刻影響了日本、韓國等東亞國家,他本人也被奉為神明,日日頂禮膜拜,那位東鄉平八郎大將就是他的忠實粉絲。

彪炳顯赫,自明之後,唯此一人而已。

  王守仁的一生,是光明的一生,他歷經坎坷,卻意志堅定,混跡官場,卻心繫百姓,他反對暴力和貪慾,堅信正義和良知。

讚:

  王守仁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於人民的人。

他是真正的聖賢,當之無愧。

聰明的選擇


朱厚照死的時候,最忙的人是楊廷和.

  公正地講,王守仁先生雖然是千古難得的聖賢,卻並非一個掌握時局的人物,他長期擔任中央下派幹部,基本不在京城混,這種編外人員實在說不上是朝廷重臣.在那些年中,真正支撐國家大局的人是楊廷和.

在正德十六年(1521)三月的那個深夜,當皇帝駕崩的消息傳來後,楊廷和並不悲痛,這並非是他對自己的學生毫無感情,實際上,他根本就沒有時間悲痛.

那個風雨欲來的夜裡,他會見了兩個驚慌失措的人,一個是谷大用,另一個是張永.
  他們來的目的很簡單,只討論一個問題--誰當皇帝?

  朱厚照兄實在是不夠意思,玩夠了拍屁股就走了,您倒是輕鬆了,可是苦了剩下來的兄弟們,這麼大個攤子,您倒是給留個接手的人啊!

由於玩得太厲害,朱皇上沒生孩子(哪來這工夫),可大明國不能沒有皇帝,這下子張永也慌了,他雖然手握大權,畢竟只是個太監,到底該怎麼辦,他也沒主意了,只能跑去找楊廷和。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32]

相對於他們的慌亂,楊廷和先生卻是穩如泰山,面對著張永急切地目光,他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

"兄終弟及,皇位自然有人接任。"

那麼這個接替皇位的人是誰呢?

"興獻王之子,憲宗皇帝之孫,孝宗皇帝之從子,大行皇帝之從弟。"

張永和谷大用這才鬆了口氣。

  請注意,以上說的不是四個人,而是一個人,畢竟人家是皇族,祖宗三代是都要說清楚的,要知道,當年為了查實劉備先生的中山靖王之後的地位,找出來的族譜長度堪與大學論文相比。

  這個背負著四個身份的幸運兒,名叫朱厚熜。他就是明代歷史上統治時間最長的嘉靖皇帝。

此時的楊廷和自然十分喜歡這位他推舉的皇位繼承人,但在不久之後,他將會改變自己的看法,當然了,這畢竟是之後的事情。

  而現在,看著神情放鬆,放心大膽準備官升一級的張永和谷大用,楊廷和卻板起了面孔:

"事情還沒了結"

是的,正德年間的這一場大戲,還差最後的一幕才能完成。

  而這最後一幕的主角,就是江彬先生,他解決了錢寧,但沒有能夠搞垮王守仁,

現在他將面對自己的新對手--楊廷和。

  很快,楊廷和發佈了命令,解散由朱厚照組建,由江彬操縱的團營,解除了他手中的武裝,然後他發佈命令,由張永、郭勳等人控制京城防務,嚴禁任何軍隊調動。

很明顯,這是要動手了,京城很快就陷入了風雨飄搖之中,流言蜚語四處亂飛,一貫驕橫的江彬也頓時亂了馬腳,慌作一團,不知如何是好,無奈之下只能每天和同夥商量對策。

湊熱鬧的人似乎也不少,不久之後的一天,京軍都督張洪深夜突然到楊廷和的家裡,通報了一件事情。

  "現在江彬那一幫人正在四處活動,他們可能要造反,首輔不可不防!"張洪用飽含憂慮的語氣提醒著楊廷和。
  然而楊廷和卻不以為然.:

"你不用怕江彬造反,而今天下大定,他以何造反?況且即使他想造反,他的部下也不會跟著他,你多慮了,在我看來,江彬絕不會反!"

  張洪看著態度堅決的楊廷和,歎了口氣,走了。在他背後為他送行的,是楊廷和那道意味深長的眼神。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33]

  他離開了楊廷和的府邸,卻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另一個人的住處--江彬。

這位張洪是江彬的心腹,他是奉命來打探消息的,得到了暫時無事的保證,江彬終於鬆了口氣。

與此同時,楊廷和卻叫來了內閣裡的蔣冕和毛紀,準備擬定一個天衣無縫的計劃。

很快,江彬接到了一個通知,他獲邀參加一個儀式,原來宮裡要修工程,按照規定,必須先搞一個祭奠儀式(封建迷信害死人),他老兄也在被邀之列。

這在江彬看來,是一件十分光榮的事情,所以他去了。

江彬先生這一輩子幹過很多壞事,害過很多人,用惡貫滿盈來形容實在並不過分,現在終於到了還本付息的時候了。

  風蕭蕭兮易水寒,欠了債兮你要還。

帶著一大群隨從的江彬出了門,直奔皇宮而去,可是到了宮門口,護衛通知他,參加儀式,只能讓他單獨進去,閒雜人等不得入內。

江彬爭了一下,但涉及到程序規定,他也就沒有再說什麼。丟下了所有手下,隻身一人進了宮。

  從這裡也著實可以看出,江彬先生實在不是個讀過書的人,要知道,這一招從古用到今,屢試不爽,是宮廷政變、殺人滅口、報仇雪恨的必備絕招,遠到呂後,近到朱棣,都是這一招的長期穩定用戶。

  現在用戶名單上又多了一個名字--楊廷和。

  江彬進了宮,行完了禮,正準備撤,張永卻突然攔住了他,說想請他吃飯。

張永的面子是不能不給的,江彬就跟著他去了,可飯局還沒見到,半路上突然跳出來了一個大臣,對江彬說你先別走,還有一道太后的旨意給你。

江彬雖然不讀書,卻也不是笨蛋,他看了看不懷好意的張永,然後又看著那位準備宣讀旨意的大臣,立刻做出了準確的判斷。

江彬畢竟是武將,他掙脫了張永的手,拔腿就跑,張永卻沒有追,只是冷冷地看著他離去的身影。

既然喜歡運動,那就讓你多跑會吧。


於是江彬先生就此開始了他人生的最後一次長跑。事實證明,江彬先生雖然經常幹壞事,但身體素質還是相當不錯的,他先是跑到了西安門,可是大門早已關閉。估計這位兄弟沒有學過撬鎖,爬牆的技術也不過關,一拍大腿,接著跑吧!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34]

江彬選手的長跑素質真不是蓋的,全速奔跑之下,他很快就跑到了北安門(順時針方向),到了地方沒人給他掐表遞毛巾,卻有一群看門的太監等著他。
"江都督,你別再跑了,有旨意給你!"

  江彬倒還頗有幽默感,一邊跑還一邊回了句:

"今天哪裡還有什麼旨意!"

於是新的一幕出現了,江彬在前面跑,一群太監在後面追,估計江先生也是跑累了,慢慢地被後面的太監選手們追上,於是大家一擁而上,終結了江彬先生企圖打破明代田徑紀錄的幻想。

不知道是太監們過於激動還是心理問題,據史料記載,江彬先生被抓後,身體沒受啥苦,鬍子卻被人扯了個乾淨。

  正德年間的最後一個權奸就此這種喜劇方式結束了他的一生。總體來說,表現得還是相當不錯的。

  楊廷和終於解決了所有的對手,他確實驗證了當年丘浚的預言,此刻國家已經在他一人的掌握之中。

在正德皇帝去世的四十餘天裡,大明帝國沒有皇帝,唯一說話算數的就是這位楊先生,他在皇室子孫中千挑萬選,終於找到了那個叫朱厚熜的人。

  選擇這個人的原因有兩個:其一,他的血緣很近,而且據說很聰明,非常機靈。
其二是一個不大方便說出來的原因,這孩子當時只有十五歲,對於官場老手楊廷和來說,這是一個比較好控制的人。

楊廷和的前半生是十分順利的,他斗倒了劉瑾,斗倒了江彬,王守仁也被他整得夠嗆,老油條老狐狸這樣的詞語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智慧和狡詐。

但是這次他失算了,誰說年紀小就容易控制?要明白,聖人曾經說過: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不如今!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二十三日,那個略顯羞澀的少年朱厚熜來到了京城,繼位成為了新的皇帝,改明年為嘉靖元年,是為嘉靖皇帝。

戰無不勝的楊廷和先生那輝煌的前景和未來就將斷送在他的手上。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35]

抗爭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朱厚熜來到了京城.

在此之前,他住在湖廣的安陸(湖北鍾祥),這位皇室宗親之所以住在那個小地方,倒不是因為謙虛謹慎,這其實是沒辦法的事情,因為他的父親興獻王就被封到了那裡.作為藩王的子弟,他沒有留京指標.

現在情況不同了,他已經得知,自己的堂兄朱厚照死掉了,他將有幸成為新一任的天下統治者.

十五歲的少年朱厚熜仰頭看著遠處雄偉的京城城牆,想到自己即將成為這裡的主人,興奮的血液衝進了他的大腦.

可還沒等他激動得熱淚盈眶,一群官員就迎了上來,出乎他意料的是,這幫人其實並不只是來迎接他的.

" 請殿下(此時尚未登基)從東安門進宮,到文華殿暫住."

換了一般人,對這個要求似乎不會太敏感,只要能到偉大首都就行,還在乎哪條路嗎?至於住處,反正當了皇帝房子都是你的,住哪裡都是可以的.

可是朱厚熜不願意,他不但不願意,甚至表現出了極度的憤怒.

因為像他這樣的皇家子弟,十分清楚這一行為代表著什麼意思--皇太子即位。

根據明代規定,這條路線是專門為皇太子設計的,做皇帝不走這條路。

"我要走大明門,進奉天殿!"

這才是正牌的皇帝進京路線。

然而官員們不同意,他們也不多說,只是堵在那裡不走。在他們看來,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會乖乖地就範,聽他們的話。

可惜朱厚熜不是一個好糊弄的人。

這個十五歲的少年有一種天賦,楊廷和正是看中了他的這種天賦,才決定扶持他成為新一代的皇帝,使他脫穎而出。

他的這種天賦叫做少年老成,雖然只有十五歲,但他工於心計,城府很深,十幾歲正好是少年兒童長身體的時候,可這位仁兄很明顯只長了心眼.

他拿出了朱厚照的遺詔,告訴他們自己是根據法律文書繼承皇帝位,不是來給人當兒子的.

搞完普法教育,朱厚熜又開展了屠刀教育:如果你們再敢擋道,將來登基後第一個就收拾掉你們.

然而大臣們的頑固超出了他的想像,他們擺出了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神態,看那意思,你朱厚熜想進大明門,得從我屍體上邁過去.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36]


"好吧,我不去大明門了."朱厚熜歎了口氣.看來他準備屈服了.

可大臣們還沒來得及慶祝勝利,就聽到了一句讓他們震驚的話

"東安門我不去了,我要回安陸."

下面是集體沉默時間,在朱厚熜挑釁的眼光下,大臣們被制服了,他們看著眼前這個略顯稚嫩的少年,陷入了空前的恐慌.

不要緊,不要緊,既然不讓我進大明門,我連皇帝都不做了,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古語有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可是眼前的這位仁兄即不是玉,也不是瓦,而是一塊磚頭.攔路的官員們商量片刻,換了一幅恭謹的態度,老老實實地把朱厚熜迎了進去.

必須亮出自己的獠牙,才能有效地控制住所有的人,即使是皇帝也不例外.

這就是少年朱厚熜學到的第一課.

皇帝從大明門進宮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楊廷和那裡,但他並沒有在意,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小孩子耍耍性子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話雖如此,他也沒有放鬆警惕,必須讓這小子接受點教訓,才能使他徹底明白,這個地方到底由誰來管事.

很快,他又擬定了一個計劃.

朱厚熜進了皇宮,卻並沒有絲毫的不適應,他看著金碧輝煌的宮殿,十分踏實地坐上了堂兄的座位.

這裡應該是屬於我的,我本就是這裡的主人.

從這一天起,明代歷史上最為聰明,心眼最多的嘉靖皇帝開始了他長達四十餘年的統治,前面等待著他的,將是無數的考驗和折磨.

在他登基後的第六天,第一次攻擊開始了.

這一天, 禮部尚書毛澄突然上書,奏疏中引經據典,長篇大論,列舉了很多人的事跡,念了很長時間.一般來說,這種東西都會讓皇帝聽得打瞌睡,但這一次例外發生了.

朱厚熜從第一個字開始就在認真地聽,而且越聽臉色越難看,到後來竟然站了起來,脖子青筋直冒.怒目盯著毛澄,恨不得撕了他.

為什麼呢?這倒真不能怪朱厚熜先生沒有風度,換了是你,聽到了毛澄說的那些話,估計你早就操起板磚上去拍毛先生了.

事情全出在毛澄的奏折上.

他的這份文件寫得很複雜,但意思很簡單--從今以後,你爹就不是你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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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奇文大意如下:

皇帝陛下,我們認為您現在不能再管您的父親(興獻王)稱為父親了,根據古代的規定,您應該稱呼他為叔叔(皇叔考),您的母親也不能叫母親了,應該叫叔母( 皇叔母).從今以後,您的父親就是孝宗皇帝,管他叫爹就行.

最後順便說一句,為保證您能夠順利地改變稱呼,免除您的後顧之憂,我們幾個人商定,如果大臣中有誰反對這一提議的,可以定性為奸邪之人,應該推出去殺頭(當斬).

朱厚熜雖然年紀小,但讀書很早,這篇文章的意思他十分明白,但也十分納悶:

怎麼回事?當個皇帝竟然連爹都當沒了?不能認自己的爹,我爹是誰還得你們給我指定一個?這種事還能強行攤派?

他發出了怒吼:

" 父母都能這樣改來改去嗎?"

皇帝發怒了,後果不嚴重.因為楊廷和先生的回答是可以.

朱厚熜不是個笨人,當他看見朝中大臣們異口同聲支持楊廷和的時候,就已經清楚了這個幕後人物的可怕.

於是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丟掉了皇帝的尊嚴,叫來了身邊的太監,讓他去請楊廷和進宮

朱厚熜叫楊廷和進宮,卻並沒有在大殿上下達命令,而是安排他進了偏殿,恭恭敬敬地請他喝茶.說白了,他是找楊廷和來談判的.

這位少年皇帝放下皇帝的架子,用恭維上級的口氣吹捧了楊廷和一番,表揚他的豐功偉績,最後才為難地表示,自己的父母確實需要一個名分,希望楊先生能夠成全.

可是這個歷經四朝,已經六十三歲的老頭子卻是一點面子都不給.他認真地聽取了皇帝大人的意見,表示會認真考慮,之後卻是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

無奈之下,朱厚熜只好和楊廷和玩起了公文遊戲,他把表達自己意思的文書下發,要內閣執行。

  然而這所謂的聖旨竟然被楊廷和先生退了回來,因為根據明代規定,內閣首輔如果認為皇帝的意見不對,可以把聖旨退回去,這種權力的歷史學名叫作"封駁"。

  一般老百姓如果有了委屈沒處告狀,可以去上訪,然而朱厚熜先生連這個最後的退路都沒有,因為他的上訪信只能交給他自己。

難道真的連爹都不能要了?無奈的朱厚熜終於意識到,他雖然是皇帝,卻是真正的孤家寡人。在這座宮殿裡,皇帝的稱號論斤賣也值不了多少錢,要想得到所有人的承認和尊重,只能夠靠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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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並沒有實力,不但得不到支持,連一個為自己父母爭取名分的理論說法都沒有,要論翻書找法條,他還差得太遠。

眼看父母的名份就要失去,痛苦的朱厚熜卻軟弱無力,毫無辦法,但天無絕人之路,在他最為絕望的時候,一個合適的人在合適的時間、合適的地點出現了。

算卦

四年前(正德十二年,1499年)京城

一個舉人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發榜處,這裡剛剛貼出了這一科的會試結果,前前後後看了十幾遍之後,他終於確認自己又沒有考上。

為什麼要說又呢?

因為這已經是他第七次落榜了,這位仁兄名叫張璁,他中舉人已經差不多二十年,此後每三年進一次京,卻總是連個安慰獎也撈不著,而這次失敗也徹底打垮了他的耐心和信心。

他不打算繼續考下去了,看這個情形,沒準等自己孫子娶了老婆,還得杵著拐棍去北京考試,就算到時考上了,估計不久後慶功會就得和追悼會一起開了。

那就去吏部報到吧,按照政府規定,舉人也可以做官,就算官小,畢竟能夠混個功名也是好的。

然而就在他即將踏入吏部大門,成為一位候補官員的時候,卻遇見了一個改變他命運的人。

這個人姓蕭,時任都察院監察御史,他這個御史除了告狀之外,倒也搞點副業--算卦,據說算得很準,於是張璁先生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覺悟,請他給自己算了一卦。

蕭御史拿出了江湖先生的架勢,測字看相一套行頭下來,卻沉默了起來。

張璁沒有心思和他捉迷藏,急切地向他詢問結果。

"再考一次吧。"

這不是張璁想要的答案,在科舉這口大鐵鍋裡,他已經被考糊了。

"只要你再考一次,一定能夠考中!"蕭半仙打了保票,然而更刺激的還在下面:

"你考上之後,幾年之內必定能夠大富大貴,入閣為相!"

張璁瞪大了眼睛,看著神乎其神的蕭半仙:兄弟你的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

連個進士都混不上,還談什麼入閣為相,張璁不滿地盯著蕭御史,他認為對方明顯是在拿自己尋開心,準備結束這場荒唐的對話,去吏部接著報到。

然而蕭御史拉住了他,認真地對他說道:

"再考一次吧,相信我,沒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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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璁猶豫了,雖然再失敗一次很丟人,但他已經考了二十年了,債多了不愁,頂多是臉上再加一層皮,思前想後,他決定再考一次。

正德十六年(1521),第八次參加會試的張璁終於得償所願,他考上了,雖然名次不高(二甲第七十餘名),但總算是中了進士。

不過這個考試成績實在不好,他沒有被選中成為庶吉士,這就注定他無法成為翰林,而當時的慣例,如不是翰林,要想入閣就是癡人說夢,更何況張璁賢弟已經四十七八歲了,這個年紀也就只能打打牌,喝喝茶,等到光榮退休。

這樣看來,蕭半仙仍然是個大忽悠。

張璁先生不抱任何指望了,他被分配到禮部,卻沒有得到任何工作,估計是禮部的官員對這個半老頭子沒啥興趣,只給了他一個實習生的身份。

人只要沒事做,就會開始瞎琢磨,張璁就是典型範例,他窮極無聊之下,看到了毛澄先生撰寫的那份"爹娘名分問題研究報告",頓時如同醍醐灌頂,幡然醒悟!

他終於意識到,蕭半仙可能是對的,庶吉士當不上了,翰林也當不上了,但入閣為相依然是可能的!

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飛黃騰達就在眼前!

但風險也是很大的,張璁十分清楚,他的對手並不只是自己的頂頭上司毛澄,真正的敵人是那個權傾天下,比皇帝還厲害的楊廷和。得罪了他,是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因此,在當時的朝廷裡,大臣們寧可得罪皇帝,也不敢得罪楊大人,十年寒窗混個功名,大家都不容易啊。所以這事很多人都知道,但誰也不敢多嘴。

可偏偏張璁先生是個例外,他這個功名本來就是碰來的,和撿的差不多,況且中了進士之後也是前途渺茫,連個正經工作都沒有。實在太欺負人了。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誰怕誰,大不了就當老子沒考過好了!

張璁先生雖然不算是個好考生,但也有個特長--禮儀學。他對於古代的這套形式主義很有心得,此刻正中下懷,挑燈夜戰,四處查資料,經過整夜的刻苦寫作,一篇驚世大作橫空出世。

張璁看著這篇心血之作,興奮之情溢於言表,他睜著滿佈血絲發紅的雙眼,急匆匆地向宮中奔去。他明白,自己的命運即將改變。

明代歷史上最著名的政治事件之一,"大禮儀"事件就此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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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文書的內容就不介紹了,這是一篇比較枯燥的文章,估計大家也沒有興趣讀,在文中,張璁引經據典,旁徵博引,只向朱厚熜說明了一個觀點--你想認誰當爹都行。

朱厚熜實在是太高興了,他拿著張璁的奏折,激動地對天高呼:

"終於可以認我爹了!"(吾父子獲全矣)

朱厚熜如同打了激素一般,興奮不已,他即刻召見了楊廷和,把這篇文章拿給他看,在這位少年皇帝看來,楊先生會在這篇文章面前屈服。

楊廷和看完了,卻沒有說話,只是開始冷笑。

朱厚熜問:你笑什麼?

楊廷和答:

"這人算是個什麼東西,國家大事哪有他說話的份?!"
說完,他放下了奏章,行禮之後便揚長而去。只留下了氣得發抖的朱厚熜。

好吧,既然這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朱厚熜發作了,他不管三七二十一,馬上寫了一封手諭,命令內閣立刻寫出文書,封自己父母為皇帝和皇后。

我是皇帝,難道這點事情都辦不成嗎?

事實生動地告訴朱厚熜,皇帝也有幹不成的事情,如果楊廷和先生不同意的話。

內閣的效率甚高,反應甚快,辦事十分乾淨利落,楊廷和連個正式回函都沒有,就把那封手諭封了起來,退還給朱厚熜。

皇帝又如何?就不怕你!

朱厚熜氣憤到了極點,他萬沒想到皇帝竟然當得這麼窩囊,決心和楊廷和先生對抗到底。

雙方鬥得不亦樂乎,你來我往,實在是熱鬧非凡,可上天似乎覺得還不夠鬧騰,於是他又派出了一個猛人上場,不鬧得天翻地覆決不甘休!

這位新上場選手成為了最終解決問題的人,但此人並非朝廷重臣,也不是手握兵權的武將,而只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當然,她也不是什麼外人,這位巾幗英豪就是朱厚熜他媽。

俗語有云:女人比男人更凶殘,這句話用在這位女士身上實在再合適不過了。

這位第一母親本打算到京城當太后,結果走到通州才得知她不但當不上太后,連兒子都要丟了.身邊的僕人不知道該怎麼辦,詢問她的意見.

" 車駕暫停在這裡,大家不要走了."

那麼什麼時候動身呢?

隨從們發出了這樣的疑問,畢竟下人也有老婆孩子,不能總拖著吧.

" 想都別想!",第一母親突然發出了怒吼, "你們去告訴姓楊的( 楊廷和先生),名分未定之前,我絕不進京!"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7 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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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所謂傳說中的悍婦,興獻王(朱厚熜父親封號)先生娶了這麼個老婆,想來應該相當熟悉獅子吼神功,這許多年過得也著實不輕鬆.

現在人都到齊了,大家就使勁鬧吧!

嘉靖皇帝朱厚熜一聽到自己母親到了,頓時興奮不已,他趁熱打鐵,直接派人告訴楊廷和,如果你再不給我父母一個名分,我媽不來了,我也不再干了,寧可回安陸當土財主,也不當皇帝!

張璁也看準了機會,又寫了一篇論禮儀的文章,要求楊廷和讓步給個名份。

一時之間,三方遙相呼應,大有風雨欲來,誓不罷休之勢。

但他們最終並沒有能夠得到勝利,因為他們的對手是楊廷和。

腥風血雨全經歷過,權臣奸宦都沒奈何,還怕你們孤兒寡母?既然要來,就陪你們玩玩吧,讓你們看看什麼叫高層次!

首先,他突然主動前去拜訪朱厚熜,告訴他內閣已經決定,將他的父親和母親分別命名為興獻帝和興獻後,也算給了個交代。

當朱厚熜大喜過望之時,他又不動聲色地給張璁分配工作--南京刑部主事。

南京刑部是個養老的地方,這個安排的意思很簡單--有多遠你就滾多遠,再敢沒事找事,就廢了你。

最後是那位悍婦,他可不像他的兒子那麼好打發,對於目前的稱呼還不滿意,非要在稱號裡加上一個皇字。

研究這種翻來覆去的文字把戲,實在讓人感到有點小題大做死心眼,但楊廷和卻不認為這是小事,他用一種極為簡單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反對。

如果要加上那個字也可以,那我楊廷和就辭職回家不幹了。

這一招也算歷史悠久,今天的西方政治家們經常使用,楊廷和先生當然不是真的想辭職,朝廷中都是他的人,如果他走了,這個爛攤子怎麼收拾?誰買你皇帝的帳?

果然這招一出,朱厚熜就慌亂了,他才剛來幾天,內閣首輔就不幹了,裡裡外外的事情誰應付?

於是朱厚熜決定妥協了,他放棄了自己的想法,打算向楊廷和先生投降,當然了,是假投降。

第一回合就此結束.楊廷和先生勝.

可能現代的很多人會覺得這一幫子人都很無聊,為了幾個字爭來爭去,絲毫沒有必要,是典型的沒病找抽型。

持這種觀點的人並不真正懂得政治,一位偉大的厚黑學政治家曾經用這樣一句話揭開了背後隱藏的所有秘密:

觀點鬥爭是假的、方向鬥爭也是假的,只有權力鬥爭才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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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爭來爭去,只是為了一個目的--權力,幾千年來無數人拚死拚活,折騰來折騰去,說穿了也就這麼回事.

計劃

張璁垂頭喪氣地去了南京,他明白這是楊廷和對他的懲罰,但既然是自己的選擇,他也無話可說.

然而正是在南京,他遇見了另一個志同道合的人,在此人的幫助下,他將完成自己的宏偉夢想--入閣,這個人的名字叫做桂萼.

桂萼是一個不得志的人,他很早就中了進士,可惜這人成績差,只考到了三甲,連張璁先生都不如,分配工作也不得意,只混了一個縣令,這人也不會做人,得罪了上司,被發配到刑部,做了一個六品主事。

當張璁第一次與桂萼交談,論及個人的悲慘遭遇和不幸經歷時,桂萼已經認定,這位刑部同事將是自己一生的親密戰友。

在無人理會、無所事事的南京,桂萼和張璁在無聊中打發著自己的時光,不斷地抱怨著自己悲慘的人生,痛訴不公的命運,直到有一天,他們握緊了拳頭,決定向那個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發起進攻。

但擺在他們面前的問題是很實際的,張璁是二甲進士,桂萼是三甲進士,而他們的對手楊廷和先生則是十三歲中舉人、二十歲當翰林的天才。張璁和桂萼是刑部主事,六品芝麻官,楊廷和是朝廷第一號人物,內閣首輔。

差生對優等生,小官對重臣,他們並沒有獲勝的希望。

但老天爺似乎注定要讓蕭半仙的預言兌現,他向這兩位孤軍奮戰的人伸出了援手。

不久之後,一個叫方獻夫的人出現了,他站在了張璁桂萼一邊,為他們尋找與楊廷和作戰的理論彈藥。

此後,黃宗明、霍韜等人也加入了張璁的攻擊集團。

這些人的名字就不用記了,之所以單列出來,只是因為他們有著一個共同的老師--王守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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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王守仁先生已經不在朝廷裡混了,他被楊廷和整頓後,改行當了老師,教起學生來。需要說明的是,雖然他的學生參加這次政治鬥爭並非出自他的授意,但根由確實來源於他。

由於王守仁先生的專業是心學,一向主張人性解放,學這門課的人見到不平之事一般都會去管管閒事,就這麼解放來,解放去,終於解放到了皇帝的頭上。

嘉靖先生雖然是貴為天子,卻被老油條楊廷和先生欺負,連父母都不能認,這件事情幹得很不地道,當時許多人都看不過去,其中最為義憤填膺的就是心學的傳人們。他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為打倒專橫跋扈的楊廷和提供了理論依據。

由此我們得出了明代官場第一魔咒:無論如何,千萬不要去惹王守仁。

但王守仁先生的魔力還不止於此,他活著的時候,得罪他的沒有好下場,在他死後,其精神力量依然光輝奪目,成為無數奸邪小人的噩夢。

於是,在不久之後的一天,張璁找到了桂萼,希望他幹一件事情--上奏折向楊廷和開炮。

桂萼不幹。

他雖然也算是個憤怒中年,但這種引火燒身的事情倒也不敢幹,他又把矛頭對準了張璁:

"這件事太過冒險,要干你自己去幹。"

張璁胸有成竹地看著他:

"這是你揚名立萬的機會,儘管放心,若此折一上,我等必獲全勝!"

桂萼饒有興致地等待著他如此自信的理由。張璁卻只是笑而不答。

張璁的自信確實是有理由的,他得到了一個重量級人物的支持,這位仁兄也是我們的老朋友了,他就是楊一清先生。

說來他也算是陰魂不散,混了幾十年,搞垮無數猛人,雖然原先他和楊廷和是同志關係,有過共同的革命戰鬥友誼(對付劉瑾),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他也覺得楊廷和太過分了,楊先生向來幫理不幫親,他調轉了槍口,成為了張璁集團的幕後支持者。

張璁從未如此自信過,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竟然得到了如此大的支持。

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已齊備,攻擊的時刻到了。

嘉靖二年(1523)十一月,張璁向那個看似堅不可摧的對手發動了進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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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萼首先發難,他上書皇帝,表示現有稱謂並不適宜,應該重新議禮。
這份文書呈上之後,嘉靖自然是十分高興,他又叫來了楊廷和,問他的看法。為了對付這塊硬骨頭,嘉靖已經做了長時間的準備,然而這一次,楊廷和的表現出乎他的意料。

老江湖楊廷和沒有再表示反對,卻也不贊成,只是淡淡地對皇帝行了禮,歎息一聲道:

"我已經老了,請陛下允許我致仕吧。"

嘉靖驚呆了,他不知道這位老江湖又打什麼算盤,當時就愣住了。

楊廷和沒有開玩笑,他確實是不想幹了,對於這位六十四歲的老人來說,長達四十餘年的勾心鬥角、你來我往,他已經徹底厭倦了。

於是歷經四朝不倒的楊廷和終於退休了,雖然無數人反對,無數人挽留,他還是十分絕然地走了。

第二回合,嘉靖勝。

嘉靖在高興之餘,又有幾分納悶,為什麼這個權傾天下,無數次阻撓妨礙自己的老頭子會突然自動投降呢?

這是一個縈繞他多年的謎團,直到四十多年後,他才找到了答案。

同樣的疑問也困擾著另一個人,這個人是楊廷和的兒子,叫作楊慎.

這位仁兄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他的知名度比他爹還要高,而且這個人還曾幹過一件更讓人驚歎的事情--他中過狀元。

這件事情看起來沒什麼大不了的,畢竟中狀元雖然難得,也不是什麼新聞,最多只能說明他是個優等生,如此而已。但此事之所以十分轟動,是因為他中狀元的年份有點問題。

楊慎先生是正德六年(1511)的狀元,而在那一年,他的父親楊廷和已經是入閣掌控大權的重量級人物。

古人是講面子的,像楊慎這種高幹子弟如果中了狀元,不但不是個光彩的事情,反而會引發很多人的議論。可怪就怪在這件事情沒有引發任何爭議。

因為所有的人都認為楊慎是理所當然的狀元,他少年時,學名已經傳遍天下,這個人還有個著名的外號--"無書不讀",由此可見他博學到了何等程度。

於是楊慎中狀元就成了很正常的事情,他要是不中,反倒是新聞了。但事實可能並非如此,根據另外一些資料記載,這件事情另有玄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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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的這個狀元可能是潛規則的產物,也就是當年唐伯虎案件中的那個"約定門生"。

據說在那一年殿試之前,曾有一個人私底下找到了楊慎,向他透露殿試的問題,使得楊慎輕鬆奪得了狀元。而那個人就是楊廷和的好同事,內閣第一號人物李東陽。

但無論如何,楊慎先生確實是才高八斗學富五車,而當他的父親執意要退休時,他也曾發出了同樣的疑問--你為什麼要走?

楊廷和笑了笑,告訴他這個年少氣盛的兒子:到時候你自然會明白的。

可楊慎並沒有仔細琢磨父親的這句話,他只知道,張璁告了黑狀,皇帝趕走了他爹,這個仇不能不報!

於是楊慎強行從他父親的手中接過了旗幟,成為了張璁的新對手.

可是還沒等到他發起進攻,另一幫人卻先動手了.

嘉靖三年(1524)二月,內閣的最後反擊開始.

楊廷和的離去觸碰了最後的警報線,在內閣大臣的授意下,禮部尚書汪俊上書了,但他並非一個人戰鬥,這位兄台深知人多力量大,發動了七十三個大臣和他一起上書,奏折中旁徵博引,大發感慨,這還不算,他的落款也是相當囂張: 聲稱"八十餘疏二百五十餘人,皆如臣等議。"

這意思就是,我現在上書還算是文明的,如果你再不聽,還有八十多封奏折,二百五十多人等著你,不用奏折埋了你,口水也能淹死你!

要換了一年前,估計嘉靖就乖乖認錯投降了,可是經過和楊廷和先生艱苦卓絕的鬥爭,這位少年皇帝不再畏懼任何人,因為他已然明白,這個世界只屬於有實力的人.

但畢竟對手是一大堆讀書人,論學歷論口才皇帝根本就不是這些應試教育奇才的對手,於是他下達了一個命令--召桂萼、張璁進京。

既然你們要鬧,那就索性搞大一點,開個辯論會,看看誰罵得過誰!

內閣聽到了風聲,當時就慌亂了,他們十分清楚,如果張璁等人進京辯論,自己一定會失敗!原因很簡單,因為道理並不在他們一邊。

逼著皇帝不認自己的爹,這種缺德事情哪有什麼道理好講。

不過老油條就是老油條,汪俊等人見勢不妙,馬上找到了嘉靖皇帝:

"臣等考慮過了,皇上聖明,興獻帝后名號前應該加上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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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混了幾十年的老官僚,眼見形勢不妙,立刻見風使舵,水平高超,名不虛傳。

嘉靖高興地笑了,他苦苦追求的目標終於達到了。

當然了,妥協是要獲取代價的。

"請陛下下令,無關官員不必再參與此事。"

所謂無關官員,就是張璁和桂萼。

其實嘉靖還是不滿意的,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還有兩個爹,一個是明孝宗朱祐鏜,他親爹興獻帝只能排老二,而且名號也不好聽--本生皇考恭穆獻皇帝。

後面的稱呼倒是沒有什麼問題,關鍵是前面的那兩個字--本生。

這實在是個讓人不快的稱呼,因為將來嘉靖先生要介紹自己祖宗的時候,會比較麻煩,他必須指著孝宗皇帝牌位--這是我爹,然後再指著興獻帝牌位--這是我本生爹。

在目前的形勢下,只要嘉靖能夠堅持下去,就能夠擺脫這種窘境,給自己父親一個恰當的名分,然而此時,他犯了糊塗。

因為這位皇帝雖然聰明,畢竟還是個孩子,本就沒有什麼更大的企圖,爹娘有個名份就夠了,事情到了這裡,他也覺得差不多了,於是他答應了汪俊的要求,派出使者讓張璁打道回府。

當使者見到張璁的時候,已經是嘉靖三年(1524)四月,張璁這位慢性子才剛剛走到鳳陽。

他雖然走得慢,思維卻一點也不慢,一聽到嘉靖的旨意,就知道他被大臣們忽悠了,天理人情都在手中,認自己的父親,有什麼錯!誰能阻攔!

他沒有回去,而是立刻給嘉靖皇帝上了一封奏折,此奏折言簡意賅,值得一提:

"皇上你被騙了!禮官們怕我們進京對質,才主動提出讓步的,並沒有什麼意義(孝不孝不在皇),如果你不堅持下去,天下後世仍不會知道陛下親生父親是何許人也!"

嘉靖被點醒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中了大臣們的緩兵之計。他收回了命令,張璁、桂萼終於進入京城。

張璁看著四周熟悉的環境,不禁感歎萬分,他終於回到了北京,回到了這個他當初曾飽受蔑視和侮辱的地方,在他看來,一展抱負的時候來到了。

但他絕不會想到,在前方等著他的將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考驗,一場最為猛烈的疾風暴雨即將到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47]

左順門的圈套

張璁進城了,內閣卻保持了難以理解的平靜,其實原因很簡單,他們確實辯不過張璁,因為道理從來都不會站在強迫人家認爹的一方。

內閣大臣們徹底沒轍了,但張璁先生離勝利仍然十分遙遠,因為一個更強的對手已經站在他的面前。

當時的內閣掌權者主要是蔣冕、毛紀這些老頭子,他們飽經風雨,經驗豐富,也知道這件事情幹得不地道,準備就此了事。但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他們的想像。

因為新一代的青年官員已經崛起,而他們的領導者正是老同事的兒子楊慎.

在楊慎看來,張璁不過是個無恥小人,趕走了他的父親,冒犯了自己的權威,對於這樣的人,一定要徹底消滅!

但按照目前的形勢,要公開辯論,恐怕很難駁倒對方,那該怎麼辦呢?

楊慎不愧是高幹子弟,略一思索,就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找人打死張璁。

文鬥不行就改武鬥,這種黑社會常用的手段竟然是楊慎的第一選擇,真不知道他這些年讀的都是些什麼書。

其實以楊慎的身份,要打死張璁這樣的小官並不難,找幾個打手埋伏起來,趁著夜深人靜之時一頓猛揍,張璁想不死都很難。到時候報個搶劫案件,最後總結一下當前治安形勢,提醒大家以後注意夜間安全,可謂神不知鬼不覺。

可是楊慎估計是當太子黨的時間太長了,誰都不放在眼裡,竟然幹出了更加聳人聽聞的事情。他不但打算幹掉張璁,還選擇了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行兇地點--皇宮。

他要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文武百官面前,當眾打死張璁!

當然了,大明還是有法律的,打死人是要償命的,楊慎並不是沒有腦子的,他選擇的那個行兇地點是一個特殊的地方,在這裡打死人是不用負責任的.

而這個天王老子也沒法管的合法殺人地域叫做左順門.

左順門之所以能夠得到死刑豁免權,那還是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的.因為在七十多年前,這裡曾經打死過三個人,而且所有行兇者全部無罪釋放.

這就是正統年間的左順門事件,王振的三個同黨在左順門附近被大臣們一頓海扁,全都做了孤魂野鬼.按說打死了也就打死了,可卻出了個副作用,此後這個地方就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聖地,每逢朝中出了個把小人,就有人到這裡來拜,來罵,也沒人去管.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48]


久而久之,這裡就成了打死奸邪小人的指定地點,最後甚至發展到刑部官員也默認了此地的特殊意義,表示如果在這裡打死人,可以按照前例不予追究.
換句話說,這就是個打死人不賠命的地方.

高幹子弟楊慎選擇這個地方,可謂用心歹毒,這麼一來,張璁死後也只能做個糊塗鬼,連個伸冤的地方都找不到.

楊慎的主意得到了眾人讚成,於是一個合法殺人的犯罪計劃就這樣定下來了.楊慎理所當然地成為了集團頭目.

楊頭目的計劃其實很簡單,就是大家埋伏在左順門附近,等到張璁走到地方,大家一擁而出,亂拳將他打死,然後各自跑回家.

看上去似乎很完美,但事實證明,這實在是個爛得不能再爛的蹩腳計劃.

因為楊頭目雖然書讀得好,卻沒有打架的經驗,他忘記了兩個很重要的問題,首先,皇宮不是菜市場,也不是監獄的放風場所,幾十個衣冠楚楚的大臣不去上朝,卻四處瞎轉悠,只要張璁還沒瘋,就肯定知道事情不對.

其次,我們知道,但凡高水平的打群架鬥毆,都有固定的行動計劃,逃跑路線,事前統一分發兵器(如菜刀,木棍等),事後找人出來背黑鍋,一應俱全才開始行動.

楊頭目啥也沒有,就敢動手,實在是缺乏考慮,但就是這麼個計劃,還是差點把張璁和桂萼送進了鬼門關.

大臣們定下計劃之後,就開始每天在左順門閒逛,就等著張璁桂萼進京了.

可是他們等來等去,卻始終不見張璁的蹤影,按說這人應該進京了,偏偏就是不見蹤影,難道他還長了翅膀?

張璁沒有翅膀,卻有心眼,他在進京的路上已經得知有人想黑他,到了京城後沒有馬上晉見,卻躲了起來,趁人不備才一路小跑進了宮,楊慎等人得到消息的時候,張璁早就安全撤退了.

實現了勝利大逃亡的張璁終於定下了神,他拍了拍胸口,坐在家裡開始安心喝茶,在他看來,事情已經結束了.

可是這位仁兄實在高興得過了頭,忘記了另一個極為重要的人--桂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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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萼和張璁是皇帝的兩大理論干將,本該同時進京,可偏偏他們是分頭走的,張璁走得快,桂萼慢,張璁得到了消息,桂萼卻還被蒙在鼓裡,雖說當年桂萼沒有手機,沒法收到短信通知,但張璁實在應該派人給他報個信,可張兄興奮之餘,把這茬給忘了,這下桂萼同志要吃苦頭了。

話說桂萼先生一路洋洋得意地進了京,按捺不住興奮的心情,也不去看老戰友張璁,迫不及待地進了宮.

踏入皇宮的那一刻,桂萼真正感覺到了權力的力量,他這無人理會的芝麻官歷經磨難,終於走到了中央舞台.他旁若無人地掃視著四周的人,周圍的人也以詫異的眼光看著他,在腦袋充血的桂萼看來,這是對他的羨慕和妒忌.

所以他並沒有在意,直到他走到了左順門.

這一路上,桂萼的回頭率很高,他已經習慣了被人關注,但在左順門,迎接他的已不僅僅是關注.

當桂萼出現的時候,立刻引發了大幅度的騷動,原先散佈在四周的官員們立刻聚攏起來,眼中放射出惡狼般飢渴的目光,大聲的叫喊此起彼伏:

" 來了!來了!不要讓他跑了!"

事實證明,桂萼是一個運動神經十分發達的人,看著那群如狼似虎的大臣向自己衝來,桂萼沒有停下來對此進行詳盡分析和研究,立刻撒腿就跑.

於是繼江彬之後,皇宮中的第二次賽跑又開始了,桂萼跑,大臣們追,而賽跑成績也證明,天天坐機關確實危害人的體質,這群大臣們連當年的那幫太監都不如,愣是沒有跑過桂萼.

桂萼以百米衝刺的速度一路向宮門衝過去,由於沒有上級的授意,宮門仍然是開啟的,桂萼像兔子一樣竄了出去,就此逃出生天.

氣喘吁吁的楊慎追到了門口,卻眼睜睜地看著桂萼帶著一路煙塵揚長而去,氣急敗壞卻也沒有辦法.他終於知道了要組織一次成功的鬥毆有多麼的困難.

楊慎失敗了,但桂萼卻是驚魂未定,他剛到北京,人生地不熟,也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和楊廷和的兒子做對,誰還敢為他們出頭呢?

關鍵時刻,張璁派人找到了他,告訴他有一個人可以保護他們的人生安全.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郭勳.

張璁的判斷是正確的,在當時敢於公開和楊慎作對的,也只有郭勳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50]



這位郭勳是何許人也?他又什麼資本敢和高幹子弟楊慎對著干?

答案很簡單,他也是高幹子弟,而且他家比楊慎家厲害得多.楊慎他爹楊廷和不過是個首輔,而郭勳家的後台可就大了去了.

在朱元璋的屠刀之下,洪武年間的功臣大都提前到閻王那裡報到了,但事實證明,絕世高人依然是存在的,有兩位仁兄就突破各種阻礙和死亡陷阱,終於熬了過來,活得比朱元璋長.

這兩個人一個叫耿炳文,另一個叫郭英.

耿炳文我們已經介紹過了,由於他擅長防守,不會進攻,被朱元璋留下來為自己的子孫保駕護航,也就是說他的存活是出於領導的實際需要,並不值得驕傲.

對比之下,郭英的待遇就很奇怪了,他也是身經百戰,而且很能打仗,這樣的一個人為什麼能夠活下來?

只要我們分析一下,你就會發現他確實有理由活下來.

首先他的妹妹是朱元璋的老婆--著名的郭寧妃,而且這位英雄母親還給朱元璋生下了一個兒子--魯王朱檀。

其次,他還是朱元璋的親家,他的兒子娶了朱元璋的女兒。

最後,他很低調。

這樣的一個人,朱元璋實在沒有殺掉他的理由,畢竟是熟人,確實不好意思動手。

所以郭家就成了功臣中碩果僅存的名門,不管外面腥風血雨,漫天風浪,這一家子卻總是穩如泰山,長命百歲。

不但郭勳本人活得很夠本,他的子孫也不是孬種,在正統年間土木堡慘敗後鎮守大同,為國家立下奇功的郭登就是郭家的優秀子孫。

而到了嘉靖年間,這一家人勢力越來越大,比如郭勳雖然不是朝中重臣,也沒有發言權,卻沒人敢惹,因為他雖不管朝政,卻管禁軍!

手上有這麼一幫子打手,楊慎就算長了十個腦袋,也不敢跑到他家去鬧事。

之後的事情就簡單了,張璁和桂萼每天提前上朝,到了下班時間兩個人看準機會,一溜煙就往東華門跑,出門之後直奔郭勳家,可以肯定的是兩個人的運動功底相當扎實,楊慎一直都沒有抓住機會下手。

每天集結鬥毆是個比較麻煩的事情,慢慢的大臣們都失去了打群架的熱情,張璁和桂萼就這樣躲了過去。而郭勳也就此成為了張璁等人的死黨。

當然了,郭勳這種人是從來不做虧本生意的,他之所以要袒護張璁,原因十分簡單--投機。

他也早已看出,張璁身後有著皇帝的支持,而這位少年皇帝十分厲害,將來必定能夠控制大局,所以他把籌碼全部押了下去。

現在看來,他是個高明的賭徒,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次賭博最終讓他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9 0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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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示威

郭勳先生離他最後的結局還有很長一段時間,至少在目前,他還是十分得意的,而情況正如他所預期的那樣,張璁即將成為這場戰鬥的勝利者.

雖然局勢很不利,但楊慎並沒有舉手投降,既然不能肉體消滅,他就換了個方法,聯合三十多名大臣上了一封很有趣的奏折,大意如下:

"我們這些大臣談論的都是聖人(程頤、朱熹)的學說,張璁、桂萼卻是小人的信徒,既然皇上你寧可信任張璁桂萼,而不相信我們的話,那就請把我們全部免官吧!"

這一招叫做以退為進,楊慎老爹早就已經用過,實在不新鮮,嘉靖同志看過後只是付之一笑,根本不予理睬。

另一方面,張璁桂萼卻是平步青雲,被任命為翰林學士,而在他們的幫助下,嘉靖先生的計劃也已提上日程,他準備不久之後,就把那個礙眼的"本生"從父親的稱呼中去掉。

楊慎終於走進了死胡同,皇帝不聽他的話,他也無力與皇帝對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他已經無計可施。

然而上天似乎並不打算放棄他,在這幾乎絕望的關頭,他給了楊慎最後一個機會。

嘉靖三年 七月  戍寅

朝堂上又是罵聲一片,大臣們爭相反對張璁桂萼,陳述自己的觀點,可是嘉靖已經掌握了對待這些人的辦法--不理。無論要罵人的還是想吵架的,他壓根就不搭理,等到這幫兄弟們說累了,下班時間差不多也到了,嘉靖隨即宣佈散朝,告訴那些想惹事的大臣:今天到此為止,明天請早!

日子就這樣在爭吵中一天天地過去,在嘉靖看來,今天和以往沒有什麼不同,可是他錯了,沉寂的怒火終會點燃,而時間就在今天。

因為在那些忿忿不平的人群中,有一個心懷不滿的人即將爆發!

這個人是吏部右侍郎何孟春,今天他心情不好,因為他費盡心機寫的一封罵人奏折被留中了。

所謂留中,就是奏折送上去沒人理,也沒人管,且極有可能在未來的某一天,你會在廢紙堆裡或是桌腳下發現它們的蹤影。自己的勞動成果打了水漂,何孟春十分沮喪。

不能就這麼算了!他打定了主意。

"諸位不必喪氣!",何孟春突然大聲喊道,"只要我們堅持下去,皇上必定會回心轉意!"

這一聲大喝把大家鎮住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準備聽他的高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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吆喝結束了,下面開始說理論依據:

"憲宗年間,為慈懿皇太后的安葬禮儀,我等先輩百官在文華門痛哭力爭,皇帝最後也不得不從!今日之事有何不同,有何可懼!"

這裡我插一句,何孟春先生說的事情確實屬實,不過這事太小,所以之前沒提,諸位見諒。

聽到這句話,大家馬上理論聯繫實際,就地開展了訴苦運動,你昨天被欺負了,我前天被彈劾了,你一言我一語,眾人情緒逐漸高漲,叫喊聲不絕於耳,憤怒的頂點即將到來。

話雖如此,但形勢已經大亂,文官們爭相發言,慷慨激昂,現場搞得像菜市場一樣喧囂吵鬧,混亂不堪,誰也聽不清對方在說些什麼。

關鍵時刻,一聲大喝響起,中氣十足,蓋住了所有的聲音,明史上最為響亮的口號之一就此誕生:

"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

發言者正是楊慎.

要說這位仁兄的書真不是白念的,如此有煽動性的口號也虧他才想得出來。

一聲怒吼之後,現場頓時安靜下來,所有的人都停了下來,目不轉睛地看著楊慎,看著這個揮舞著拳頭,滿面怒容的人.

面對著眼前這群怒火中燒的青年人, 楊慎的血液被點燃了.父親的淒涼離場、高幹子弟的門第與尊嚴使他確信,正義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話已經說出口了,事到如今,要鬧就鬧到底吧!

楊慎又一次振臂高呼:"事已至此,大家何必再忍,隨我進宮請願,誅殺小人!"

憤青們的熱情就此引爆,他們紛紛捲起袖子,在楊慎的率領下向皇宮挺進。

但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就比較流氓了,因為在這個世界上,鬧事的人固然很多,和平愛好者也不少,許多大臣看到楊慎準備惹事,嘴上雖然沒說,但腳已經開始往後縮,那意思很明白,你去鬧你的事,我回家吃我的飯。

可就在他們準備開溜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人群中突然跳出來兩個人,跑到了金水橋南,堵住了唯一的出口,這兩個人分別是翰林院編修王正元和給事中張翀,他們一掃以往的斯文,凶神惡煞地喊出了一句聳人聽聞的話:

"今天誰敢不去,大家就一起打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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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太不地道了,人家拖家帶口的也不容易,你憑啥硬逼人家去,但此時已經容不得他們有絲毫猶豫了,去可能會被打屁股(廷杖),但不去就會被亂拳群毆!

如此看來,楊頭目實在有點搞黑社會組織的潛質.

於是無論是真心還是假意,下朝的大臣們一個也沒走成,在楊慎的帶領下,他們一起向左順門走去.沉寂了三年的憤怒和失落將在那裡徹底爆發.

  實際上,這絕不僅僅是一次單純的君臣矛盾,如果仔細分析,就會發現其中另有奧妙.

  根據史料記載,參加此次集體示威的官員共計二百二十餘人,其中六部尚書(正部級) 五人,監察院都御史(正部級) 二人,六部侍郎(副部級)三人,另有三品以上高級官員三十人,翰林院、詹事府等十餘個國家重要機關的官員一百餘人。

  中央一共六個部,來示威的就有五個部長,意思已經很明白了:皇帝你要是再不讓步,今天咱們鬧騰到底,明天不過日子了!

這不是一次簡單的衝突,而是最後的攤牌!

這群人氣勢洶洶,除了手裡沒拿傢伙,完全就是街頭鬥毆的樣板,宮裡的太監嚇得不輕,一早就躲得遠遠的,左順門前已然是空無一人.嘉靖人生中的第一次危機到來了,他將獨自面對大臣們的挑戰.

二百多人到了地方,不用喊口令,齊刷刷地跪了下來,然後開始各自的精彩表演:叫的叫,鬧的鬧,個別不自覺的甚至開始閒扯聊天,一時之間人聲嘈雜,烏煙瘴氣。

十八歲的朱厚熜終於開始發抖了,自從他進宮以來,就沒消停過,經歷多場惡戰,對付無數滑頭,但這種大規模的對抗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畢竟還是年輕,他壓抑不住心中的慌張,準備妥協.

不久之後,幾個司禮監來到了左順門,向官員們傳達了皇帝的意思,大致內容是這樣的:

你們辛苦了,我都知道了,事情會解決的,大家回去吧!

這就是傳說中的"官話",俗稱廢話。

老江湖們置之不理,依然自得其樂,該鬧的鬧,該叫的叫。沒有人去搭理這幾個太監,只是喊出了一句口號:

"今日不得諭旨,誓死不敢退!"

太監們鎩羽而歸,朱厚熜也沒有別的辦法,既然一次不行,那就來第二次吧,既然要諭旨,就給你們諭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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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太監們走了回頭路,轉達了皇帝的旨意,讓他們趕緊走人,可這幫人就是不動,無奈之下,太監們開始向那些跪拜在地的人們討饒:諸位大爺,拜託你們就走了吧,我們回去好交差。

可是在那年頭,跪著的實在比站著的還橫,大臣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今天你朱厚熜不說出個一二三,絕不與你善罷甘休!

朱厚熜又一次發抖了,但這次的原因不是恐懼,而是憤怒。他已經忍耐了太久,自打進宮以來,這幫老官僚就沒把他放在眼裡,干涉自己的行為不說,當皇帝連爹媽都當沒了,現在竟然還敢當眾靜坐,事情鬧到這個份上,也應該到頭了。

"錦衣衛,去把帶頭的抓起來!"

既然已經圖窮,那就亮刀子吧,對於秀才,還是兵管用。

一聲令下,錦衣衛開始行動,這幫子粗人不搞辯論也不講道理,一概用拳頭說話,突然衝入人群一陣拳打腳踢,把帶頭的八個人揪了出來,當場帶走關進了監獄。

朱厚熜這一下子把大臣們打懵了,他們沒想到皇帝竟然真的動了手,在棍棒之下,一些人離去了。

朱厚熜原本認為用拳頭可以解決問題,可事實證明他錯了,他的暴力將引發更為瘋狂的反擊。

當錦衣衛衝進人群亂打一通的時候,楊慎早已躲在了一旁,這位仁兄實在是個精明人,一看情況不對就跳到了旁邊,打仗是重要的,但躲子彈也是必要的。

估計他的隱藏工作做得不錯,錦衣衛抓首要分子的時候,竟然把這位仁兄漏了過去,但事實證明,楊慎雖然機靈,卻並不奸猾,沒有給他爹丟臉,就此一走了之。

面對著錦衣衛的圍攻,楊慎握緊了拳頭,憤怒掃蕩著他的大腦,衝動的情緒終於到達頂點,他已經徹底失去了理智。

當人們有所動搖,準備離去的時候,他又一次站了出來,點燃了第二把火:

"今日事已至此,各位萬不可退走!若就此而退,日後有何面目見先帝於地下!"

他的這聲吆喝再次起到了火上澆油的作用,楊頭目發話了,自然是有種的就跟上來,大家又圍攏過來,雖說走了幾十個,但留下來的一百多人都是真正的精華--年紀輕,身體好,敢鬧事。

事情就此徹底失去了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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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多名精英鬧事分子紛紛站起身來,一擁而上,衝到了左順門口,他們這次的鬥爭方式不再是跪,而是哭。



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但這一百多位好漢倒未必有什麼難言之隱,傷心之處,根據本人考證,這幫兄弟應該基本沒流什麼眼淚,他們所謂的哭,其實是"嚎"。



哭是為了發洩情緒,流淚是最為重要的,而鬧事要的就是聲勢,低聲哭沒啥用,一定要做到雷聲大雨點小,以最小的精力換取最大的效果。在這種工作思想的指導下,一百多人放聲大嚎,天籟之音傳遍宮廷內外,直鬧得雞犬不寧,人仰馬翻。



帶頭的楊慎和王元正不愧是領袖人物,還哭出了花樣--撼門大哭。大致動作估計是哭天搶地的同時用頭、手拍門,活脫脫一幅痛不欲生、尋死覓活的摸樣。



朱厚熜快要崩潰了,趕走一批竟然又來一批,跪就跪吧,鬧就鬧吧,還搞出了新花樣!開始他還沒怎麼想管,估摸著這幫人過段時間哭累了也就回去了。



可他小看了這幫人的意志力,要知道他們雖然跑步水平不高,但嚎哭的耐力還是相當持久的,這一百多號人從早朝罷朝後一直哭到中午,壓根就沒有回家吃飯的意思,而且還大有回家拿被子挑燈夜哭的勢頭。



這倒也罷了,關鍵是一百多人在這裡嚎哭,此情此景實在太像遺體告別儀式,搞不清情況的初一看還以為新皇帝又崩了,政治影響實在太壞。



皇帝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他也不打算再忍下去了,既然抓帶頭的不管用,那就一不做二不休,把所有的人都抓起來!



他又一次派出了錦衣衛,不過這回他多長了個心眼,加了一道工序--記錄名字。



朱厚熜終於下定了決心,參與這次事件的人一個都不能少,全部嚴懲不貸!



可當錦衣衛拿著紙和筆來到大臣們面前準備記錄的時候,意想不到的情況出現了。



按照常理,此時的大臣們應該是驚慌失措,隱瞞姓名,可讓錦衣衛大吃一驚的是,這些書獃子知道他們的來意後卻是大喜過望,立即表示不用他們動手,自己願意主動簽名留念。



原來這幫兄弟根本就不害怕皇帝整治,他們反而覺得因為這件事情被懲處,是一件足以光宗耀祖的事情,以後還能在子孫面前吹吹牛:你老子當年雖然挨了打,受了罰,但是長了臉!



縱使憨直,誠然不屈,這就是明代官員的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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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讓人啼笑皆非的是,這些人一點也不小氣,覺得自己光榮還不夠,本著榮譽人人有份的原則,在上面還代簽了許多親朋好友的名字,把壓根沒來的人也拉下了水。



於是原本現場只有一百四十多個人,名單卻有一百九十個,真可謂是多多益善。



簽完了名字,錦衣衛二話不說,把這一百多號人幾乎全部抓了起來,關進了監獄,這場嘉靖年間最大的示威運動就此平息。



皇宮終於恢復了平靜,大臣們也老實了,話是這麼說,但事情不能就此算數,因為氣節是要付出代價的。



第二天,朱厚熜開始了全面反擊,明代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廷杖之一就此拉開序幕。



除了年紀太大的,官太高的,體質太差,一打就死的,當天在左順們鬧事的大臣全部被脫光了褲子,猛打了一頓屁股,此次打屁股可謂盛況空前,人數總計達到一百四十餘人,雖然事先已經經過甄別,但仍有十六個人被打成重傷,搶救無效一命嗚呼,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十二,怎一個慘字了得。



但最慘的還不是這十幾位兄弟,死了也就一了百了,另外幾位仁兄卻還要活受罪。比如楊慎先生,他作為反面典型,和其他的六個帶頭者被打了一頓回籠棍。



棍子倒還在其次,問題在於行刑的時間,距離第一次打屁股僅僅十天之後,楊頭目等人就挨了第二頓,這種槓上開花的打法,想來著實讓人膽寒。



但畢竟是年輕人,身體素質過硬,第二次廷杖後,楊慎竟然還是活了下來,不過由於他在這次行動中表現過於突出,給朱厚熜留下了過分深刻的印象,皇帝陛下還給他追加了一個補充待遇--流放。



楊慎的流放地是雲南永昌,這裡地廣人稀,還尚未開化,實在不是適合居住之地,給他安排這麼個地方,說明皇帝陛下對他是厭惡到了極點。

從高幹子弟到鬧事頭目,再到流放重犯,幾乎是一夜之間,楊慎的命運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已經不重要了,他目前唯一要做的是收拾包袱,準備上路。



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楊慎卻沒什麼福氣,兩次廷杖沒有打死他,皇帝沒有殺掉他,但天下實在不缺想殺他的人,在他遠行的路上,有一幫人早就設好了埋伏,準備讓他徹底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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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幫人並非皇帝的錦衣衛,也不是張璁的手下,實際上,他們和楊慎並不認識,也沒有仇怨,之所以磨刀霍霍設下圈套,只是為了報復另一個人。


這個人就是楊慎他爹楊廷和,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當年他做過的一件事情,給自己的兒子惹來了殺身之禍。



楊廷和雖然有著種種缺點,卻仍是一個為國操勞鞠躬盡瘁的人,他在主持朝政的時候,有一天和戶部算帳,尚書告訴他今年虧了本(財政赤字),這樣下去會有大麻煩,當年也沒有什麼擴大內需,增加出口,但楊廷和先生就是有水平,苦思冥想之下,他眼前一亮,想出了一個辦法。



增加賦稅是不可行的,要把老百姓逼急了,無數個朱重八就會湧現出來,過一把造反的癮,這個玩笑是不能開的。



既然開源不行,楊廷和只能節流了,他動用了千百年來屢試不爽的招數--裁員。



應該說,楊廷和先生精簡機構的工作做得相當不錯,很快他就裁掉了很多多餘機構和多餘人員,並將這些人張榜公佈,以示公正,國家就此節省了大量資源,但這也為他惹來了麻煩。



要知道,那年頭要想在朝廷裡面混個差事實在是不容易的,很快,他的這一舉動就得到了一句著名的評語--終日想,想出一張殺人榜!



雖然他得罪了很多人,但畢竟他還是朝廷的首輔,很多人只敢私下罵罵,也不能把他怎麼樣,但是現在機會來了。



由於楊廷和實在過於生猛,他退休之後人們也不敢找他麻煩,可楊慎不同,他剛得罪了皇帝,半路上黑了他估計也沒人管,政治影響也不大,此所謂不殺白不殺,殺了也白殺。



此時楊慎身負重傷,行動不利,連馬都不能騎,但朝廷官員不管這些,要他立刻上路,沒辦法,這位仁兄只能坐在馬車裡讓人拉著走。



看來楊先生是活到頭了,他得罪了皇帝和權臣,失去了朝廷的支持,在前方,一幫亡命之徒正等著他,而他連逃跑的力氣都沒有,只能一路趴著(沒辦法)去迎接閻王爺的召喚。



但這次似乎連閻王爺都覺得自己廟小,容不下這位天下第一才子,最終也沒敢收他,因為楊先生實在是太聰明了。



自打他上路的那天起,他的車伕就陷入了深深的迷茫之中,因為這位僱主實在太過奇怪,總是發出奇怪的指令,走走停停,而且完全沒有章法,有時走得好好的卻非要停下休息,有時候卻快馬加鞭一刻不停。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58]


直到順利到達了雲南,楊慎才向他們解開了這個謎團:要不是我,大家早就一起完蛋了!



要知道楊先生被打的是屁股,不是腦袋,他的意識還是十分清醒的,早就料到有人要找他麻煩,路上雖然一直趴著,腦子裡卻一刻也沒消停過,他派出自己的僕人探路,時刻通報消息,並憑藉著良好的算術功底,根據對方的位置、與自己的距離、以及對方的行進方向變化來計算(確實相當複雜)自己的行進速度和日程安排。



就這樣,殺手們嚴防死守,東西南北繞了個遍,卻是望穿秋水君不來,讓楊慎溜了過去。



話雖如此,順利到達雲南的楊慎畢竟還是犯人,接下來等待著他的將是孤獨與折磨。



但這位仁兄實在太有本事了,人家流放痛苦不堪,他卻是如魚得水,楊先生一無權二無錢,剛去沒多久,卻和當地官員建立了深厚友誼(難以理解),開始稱兄道弟,人家不但不管他,甚至還公然違反命令,允許他回四川老家探親。楊先生的能力著實讓人歎為觀止。



楊慎就這樣在雲南安下了家,開始吟詩作對,埋頭著書,閒來無事還經常出去旅遊,日子倒還過得不錯,但在他心中的那個疑團,卻一直沒有找到答案。



當年父親為什麼要主動退讓,致仕(退休)回家呢?



以當時的朝廷勢力,如果堅持鬥爭下去,絕不會輸得這麼快,這麼慘,作為官場浮沉數十年,老謀深算的內閣首輔,他必定清楚這一點,卻出人意料地選擇了放棄。



楊慎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他實在無法明瞭其中的原由。

直到五年後,他才最終找到了答案。



嘉靖八年(1529),楊廷和在四川新都老家去世,享年七十一歲。


這位歷經三朝的風雲人物終於得到了安息。



楊慎是幸運的,他及時得到了消息,並參加了父親的葬禮,在父親的靈柩入土為安,就此終結的那一時刻,楊慎終於理解了父親離去時那鎮定從容的笑容。



從年輕的編修官到老到的內閣首輔,從劉瑾、江彬再到張璁,他的一生一世都是在鬥爭中度過的,數十年的你爭我奪,起起落落,這一切也該到頭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59]


戰勝了無數的敵人,最終卻也逃不過被人擊敗的命運,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絕不會有永遠的勝利者,所有的榮華富貴,恩怨寵辱,最終不過化為塵土,歸於笑柄而已.



想來你已經厭倦了吧!楊慎站在父親的墓碑前,仰望著天空,他終於找到了最後的答案。



留下一聲歎息,楊慎飄然離去,解開了這個疑團,他已然了無牽掛。



他回到了自己的流放地,此後三十餘年,他遊歷於四川和雲南之間,專心著書,研習學問,寫就多本著作流傳後世。縱觀整個明代,以博學多才而論,有三人最強,而後世學者大都認為,其中以楊慎學問最為淵博,足以排名第一。



這是一個相當了不得的評價,因為另外兩位仁兄的名聲比他要大得多,一個已經死了,另一個與他同一時代,但剛出生不久。



已經去世的人就是《永樂大典》的總編,永樂第一才子解縉,而尚未出場的那位叫做徐渭,通常人們叫他徐文長。



能夠位居這兩位仁兄之上,可見楊慎之厲害。其實讀書讀到這個份上,楊慎先生也有些迫不得已,畢竟他呆的那個地方,交通不便、語言不通,除了每天用心學習,天天向上,似乎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幹。



楊慎就這樣在雲南優哉游哉地過了幾十年,也算平安無事,但他想不到的是,死亡的陰影仍然籠罩著他。



因為在朝廷裡,還有一個人在惦記著他。



朱厚熜平定了風波,為自己的父母爭得了名分,但這位聰明過頭的皇帝,似乎並不是一個懂得寬恕的人,他並不打算放過楊氏父子這對冤家。



但出人意料的是,他最終原諒了楊廷和,因為一次談話。



數年之後,頻發天災,糧食欠收,他十分擔心,便問了內閣學士李時一個問題:

"以往的餘糧可以支撐下去嗎?"



李時胸有成竹地回答:

"可以,太倉還有很多儲糧。這都是陛下英明所致啊。"



朱厚熜不明白,他用狐疑的眼光看著李時。



李時不敢怠慢,立刻笑著回稟:



"陛下忘了,當年登基之時,您曾經下過詔書裁減機構,分流人員,這些糧食才能省下來救急啊!"



朱厚熜愣住了,他知道這道詔書,但他更明白,當年擬定下達命令的人並不是他:



"你錯了",朱厚熜十分肅穆地回答道,"這是楊先生的功勞,不是我的。"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60]


可皇帝終究是不能認錯的,這是個面子問題,於是在他死後一年,楊廷和被正式恢復名譽,得到了應有的承認。



朱厚熜理解了楊廷和,卻始終沒有釋懷和他搗亂的楊慎,所以在此後的漫長歲月裡,當他閒來無事的時候,經常會問大臣們一個問題:



"楊慎現在哪裡,在幹什麼,過得如何?"



朱厚熜問這個問題,自然不是要改善楊慎的待遇,如果他知道此刻楊先生的生活狀態,只怕早就跳起來派人去斬草除根了。



幸好楊慎的人緣相當不錯,每當皇帝問起,大臣們都會擺出一幅苦瓜臉,傾訴楊慎的悲慘遭遇,說他十分後悔,每日以淚洗面。



聽到這裡,皇帝陛下才會高興地點點頭,滿意而去,但過段時間他就會重新發問,屢試不爽,真可謂恨比海深。



但楊慎終究還是得到了善終,他活了七十二歲,比他爹還多活了一歲,嘉靖三十八年才安然去世,著作等身,名揚天下。



但比他的著作和他本人更為出名的,還是他那首讓人耳熟能詳的詞牌,這才是他一生感悟與智慧之所得: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歷古千年,是非榮辱,你爭我奪,無過於此!



這確實是一場沒有意義的遊戲,但千古之下,又有幾人能夠看破呢!?

朱厚熜的心得



我相信,楊慎先生已經大徹大悟了,但朱厚熜先生還遠遠沒有到達這個層次,很明顯,他的思想尚不夠先進。



他曾經很天真地認為,做皇帝是一件十分輕鬆的事情,就如同一頭雄獅,只要大吼一聲,所有動物都將對它俯首帖耳。但當他的指令被駁回,他的命令無人聽從,他的制度無人執行時,他才發現:在這個世界上,任何人都是靠不住的,能夠信任的只有他自己。



於是,在這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中,勝利者朱厚熜得到了唯一的啟示:只有權謀和暴力,才能征服所有的人,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要充分地利用身邊的人,但又不能讓任何人獨攬大權,威脅到自己的地位,這就是朱厚熜的智慧哲學。



所以他需要的大臣不是助手、也不是秘書,而是木偶--可以供他操縱的木偶。



在驅逐了楊廷和之後,他終於找到了第一個合適的木偶--張璁。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9 06: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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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璁大概不能算是個壞人,當然了,也不是好人,實際上,他只是一個自卑的小人物,他前半生歷經坎坷,學習成績差,也不會拍上司馬屁,好不容易藉著「議禮」紅了一把,還差點被人活活打死,算是倒霉到了家。



經過艱苦奮鬥,九死一生,他終於看到了勝利的曙光,楊廷和走了,楊慎也走了,本以為可以就此揚眉吐氣的張璁卻驚奇地發現,自己雖然是勝利者,卻不是獲益者。



考慮到張璁同志的重大貢獻,他本來應該進入內閣,實現多年前的夢想,可此時張先生才發現,他這條鹹魚雖然翻了身,卻很難跳進龍門。



這裡介紹一下,要想進入內閣,一般有三個條件,首先這人應該進過翰林院,當過庶吉士,這是基本條件,相當於學歷資本。其次,必須由朝中大臣會推,也就是所謂的民主推薦,當然了,自己推薦自己是不行的。最後,內閣列出名單,由皇帝拍板同意,這就算入閣了。



我們把張璁同志的簡歷對比一下以上條件,就會發現他實在是不夠格。



學歷就不用說了,他連翰林院的門衛都沒幹過,而要想讓大臣們會推他,那就是癡人說夢,光是罵他的奏折就能把他活埋,對於這位仁兄,真可謂是全朝共討之,群臣共誅之。



於是張璁先生只剩下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皇帝同意。



可光是老闆同意是不夠的,群眾基礎太差,沒人推舉,你總不好意思毛遂自薦吧。



事情到這裡就算僵住了,但其實張璁先生還是有指望的,因為皇帝陛下的手中還有一項特殊的權力,可以讓他順利入閣,這就是中旨。



所謂中旨,就是皇帝不經過內閣討論推舉,直接下令任免人員或是頒布法令,可謂是一條捷徑。但奇怪的是,一般情況下,皇帝很少使用中旨提拔大臣,而其中原因可謂讓人大跌眼鏡——皇帝願意給,大臣不願要。



明代的官員確實有幾把硬骨頭,對於直接由皇帝任命的官員,他們是極其鄙視的,只有扎根於人民群眾,有著廣泛支持率的同志,才會得到他們的擁護,靠皇帝下旨陞官的人,他們的統一評價是——不要臉。



考慮到面子問題,很多人寧可不陞官,也不願意走中旨這條路。



但你要以為張璁先生是礙於面子,才不靠中旨陞官,那你就錯了。張璁先生出身低微,且一直以來強烈要求進步,有沒有臉都難說,至於要不要臉,那實在是一個很次要的問題。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62]

之所以不用中旨,實在也是沒有辦法的事,要怪只能怪張璁先生的名聲太差了,皇帝還沒有任命,內閣大臣和各部言官就已經放出話來,只要中旨一下,就立刻使用封駁權,把旨意退回去!



事情搞成這樣,就沒什麼意思了,會推不可能,中旨沒指望,無奈之下,張璁開動腦筋,刻苦鑽研,終於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



雖說在朝中已經是人見人厭,處於徹底的狗不理狀態,但張璁相信,他總能找到一個支持自己的人,經過逐個排查,他最終證實了這一判斷的正確性。



那個可以幫助他入閣的人就是楊一清。



楊一清可以算是張璁的忠實擁護者,當初他聽說張璁議禮的時候,正躺在床上睡午覺,也沒太在意這事兒,只是讓人把張璁的奏章讀給他聽,結果聽到一半,他就打消了瞌睡,精神抖擻地跳下了床,說出了一句可怕的斷言:



「即使聖人再生,也駁不倒張璁了!」



雖然這話有點誇張,但事實證明楊一清是對的,之後他成為了張璁的忠實支持者,為議禮立下了汗馬功勞,而到了入閣的關鍵時刻,張璁又一次想起了這位大人物,希望他出山再拉兄弟一把。



楊一清答應了,對於這位久經考驗的官場老手來說,重新入閣玩玩政治倒也不失為退休前的一件樂事。



懷著這種意願,楊一清進入了內閣,再次投入了政治的漩渦。事情果然如張璁等人預料,嘉靖皇帝一下中旨,彈劾的奏章如排山倒海般地壓了過來,朝中罵聲一片。



但群眾再激動,也抵不上領導的一句話,在楊一清的安排下,皇帝的旨意順利得到了執行,張璁終於實現了當年蕭半仙的預言,順利入閣成為了大學士。



張璁終於心滿意足了,他對楊一清先生自然是感恩戴德,而楊一清也十分欣慰,二十年前,張永幫了他,並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二十年後,他給了張璁同樣的待遇,使這個小人物達成了最終的夢想。



但是楊一清沒有想到,他的這一舉動並沒有得到善意的回報,卻使他的半生榮譽功名毀於一旦。

張璁的詭計



公正地講,在議禮紛爭的那些日子裡,張璁還是一個值得肯定的人,他挺身而出,為孤立無助的少年天子說話,對抗權傾天下的楊廷和。應該說,這是一個勇敢的行為,雖說他是出於投機的目的,但實際上,他並沒有做錯什麼。



讓人認自己的父母,有錯嗎?



可是當他終於出人頭地,成為朝中大官的時候,事情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變化的起因來源於張璁本人,這位老兄自打飛黃騰達之後,就患上了一種疾病。



更麻煩的是,他得的不是簡單的發燒感冒,而是一種治不好的絕症。事實上,這種病到今天都沒法醫,它的名字叫心理變態。



而在張璁先生身上,具體臨床表現為偏執、自私、多疑、看誰都不順眼、見誰踩誰等等。



說來不幸,張先生之所以染上這個毛病,都是被人罵出來的。



自從他出道以來,就不斷地被人罵,先被禮部的人欺負,連工作都不給安排,議禮之後他得到的罵聲更是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沒有罵過他的人可謂是稀有動物,奏章上的口水就能把他淹死。



張先生青年時代本來就有心理陰影,中年時又被無數人亂腳踩踏,在極度的壓力和恐懼之下,他的心理終於被徹底扭曲。



一個也不放過,一個也不饒恕。這就是張璁的座右銘。



於是張先生就此開始了他的鬥爭生涯,但凡是不服他的,不聽他的,不伺候他的,他統統給予了相同的待遇——惡整。不是讓你穿小鞋,就是找機會罷你的官,不把你搞得七葷八素絕不罷休。



今天鬥,明天鬥,終於鬥成了萬人仇,無數官員表面上啥也不說,背後提到張璁這個名字,卻無不咬牙切齒,捶胸頓足,甚至有人把他的畫像掛在家裡,回家就對著畫罵一頓,且每日必罵,風雨無阻。



可笑的是,張學士一點也沒有自知之明,上班途中還經常主動熱情地和同事們打招呼,自我感覺實在是相當地好。



張璁先生的奮鬥史為我們生動地詮釋了一個深刻的道理——人是怎麼傻起來的。



欺負下級也就罷了,隨著病情的惡化,他又瞄準了一個更為強大的目標——楊一清。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64]



楊一清其實是個很好說話的人,平時也不怎麼和張璁計較,但張璁是個說他胖就開始喘的人,越來越覺得楊一清礙事(楊一清是首輔),為了能夠為所欲為,他決定鋌而走險,彈劾自己的領導。



於是在嘉靖八年(1529),張璁突然發動了進攻,張先生果然不同凡響,一出手就是大陣仗,派出手下的所有主力言官上奏彈劾楊一清,

而在奏章裡,張璁還額外送給楊一清一個十分響亮的外號——奸人。



張璁之所以敢這麼幹,是經過周密計算的,皇帝和自己關係好,朝中又有自己的一幫死黨,楊一清雖是老幹部,初來乍到,根基不牢,要除掉他應該不成問題。



這個打算本來應該是沒錯的,如無意外,皇帝一定會偏向他的忠實支持者張璁先生,但人生似乎總是充滿了驚喜。



很快,楊一清就得知自己被人告了,卻毫不吃驚,這套把戲他見得多了,閉著眼睛也知道是誰幹的,但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大舉反擊,只是上了封奏折為自己辯護,順便罵了幾句張璁,然後鄭重提出辭職。



張璁很意外,因為在他看來,楊一清的這一舉動無異於自掘墳墓。





原因很簡單,楊一清是他向皇上私下推薦,才得以順利入閣的,而且據他所知,此人與嘉靖皇帝的關係一般,遠遠不如自己,提出主動辭職也威脅不了任何人。



莫非楊一清已經看破紅塵,大徹大悟?事情就這麼完了?



存在著如此天真的想法,充分說明張璁同志還沒有開竅,要知道,楊一清先生成化八年(1472)中進士,一直在朝廷混,迄今為止已經干了57年,他的工齡和張璁的年齡差不多。如果翻開楊先生那份厚重的檔案,數一數他曾經幹掉過的敵人名單(如劉瑾、楊廷和等),然後再掂下自己的斤兩,相信張璁會做出更加理智的判斷。



不久之後,結果出來了,皇帝陛下非但沒有同意楊一清的辭呈,反而嚴厲斥責了張璁等人,要他們搞好自我批評。



這下子張璁納悶了,楊一清和嘉靖確實沒有什麼淵源,為何會如此維護他呢?



這實在不能怪張璁,因為他不知道的事情確實太多。



十多年前,當朱厚熜還是個十一、二歲的少年,在湖北安陸當土財主的時候,他的父親興獻王曾反覆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若朝中有三個人在,必定國家興旺、萬民無憂!」



朱厚熜牢牢地記住了父親的話,也記住了這三個人的名字:李東陽、劉大夏、楊一清。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65]



在朱厚熜看來,楊一清就是他的偶像,張璁不過是個跟班,跟班想跟偶像斗,只能說是不自量力。



於是在朱厚熜的反覆懇求下,楊老幹部勉為其難地收回了辭職信,表示打死不退休,願意繼續為國家發光發熱。



張璁徹底沒轍了,但他沒有想到,更大的麻煩還在後頭。



官員已經忍很久了,他們大都吃過張璁的虧,要不是因為此人正當紅,估計早就去跟他玩命了,現在復仇的機會總算到了。



很快又是一頓亂拳相交,口水橫飛,張璁頂不住了,朱厚熜也不想讓他繼續頂了,便作出了一個讓張璁傷心欲絕的決定——辭退。



而張璁也著實讓皇帝大吃了一驚,他聽到消息後沒有死磨硬泡,也沒痛哭流涕,卻採取了一個意外的舉動——拔腿就跑。



張璁先生似乎失禮了,無論如何,也不用跑得這麼快吧。



跑得快?再不快跑就被人給打死了!



事實上,張璁兄對自己的處境是有著清醒認識的,雖說那幫人現在看上去服服帖帖,一旦自己翻了船,他們必定會毫不猶豫地踏上一腳,估計還要吐上口唾沫。



於是他和桂萼連行李都沒怎麼收拾,就連夜逃了出去,速度之快著實讓人瞠目結舌。



當張璁逃出京城的那一刻,他幾乎已經完全絕望,經歷了如此多的風波挫折,才坐到了今天的位置,而在這個狼狽的深夜,他將失去所有的一切。



似乎太快了點吧!



可能上天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他並未拋棄張璁,這一次他不過是和張先生開了個小玩笑,不久之後張璁將拿回屬於他的一切。他的輝煌仍將繼續下去, 直到他遇見那個宿命中真正的敵人。



事實證明,張璁是一個很有效率的人,他八月份跑出去,可還不到一個月,他就跑了回來。當然,是皇帝陛下把他叫回來的。



之所以會發生這樣的變化,竟然只是因為張璁的一個同黨上書罵了楊一清。其實罵就罵了,沒什麼大不了,在那年頭,上到皇帝,下到縣官,沒挨過罵的人扳著指頭也能數出來,官員們心理素質普遍比較好,抗擊打能力很強,所以楊一清也並不在乎。



但問題在於,皇帝在乎。他趕走張璁其實只是一時氣憤,對於這位為自己立下汗馬功勞的仁兄,他還是很有感情的,並不想趕盡殺絕。冷靜下來後,他決定收回自己的決定,讓張璁繼續去當他的內閣大臣。



張璁就此官復原職,而與此同時,楊一清卻又一次提出了退休申請。



鬥了幾十年,實在沒有必要繼續下去了,就此結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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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只是楊一清的個人願望,與張璁無關。經歷了這次打擊,他的心理疾病已經發展到了極為嚴重的程度,對於楊一清,他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其實皇帝不想讓他的這位偶像走,也不打算批准他的辭呈,但這一次,張璁卻用一種極為巧妙的方式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趕走了楊一清。



當許多言官順風倒攻擊楊一清,要求把他削職為民的時候,張璁卻做出了出人意料的舉動——為楊一清求情。



張先生求情的經典語句如下:



「陛下請看在楊一清曾立有大功的份上,對他寬大處理吧!」



確實毒辣,卻似乎沒錯,和削職為民比起來,光榮退休實在是天恩浩蕩,坦白從寬了。



於是楊一清得到了皇帝的恩准,回到了家中,準備安度晚年。



但這一次他沒有如願。



在老家,楊一清先生還沒來得及學會養鳥打太極,就得到了一道殘酷的命令——削去官職,收回賞賜,等待處理。



楊先生的罪名是貪污受賄,具體說來是收了不該收的錢,一個死人的錢——張永。



據說在張永死後,楊一清收了張永家二百兩黃金,當然了,也不是白收的,無功不受祿,他給張永寫了一首墓誌銘。



楊一清和張永是老朋友了,按說收點錢也算不了啥,但在張璁看來,這是一種變相行賄(反貪意識很強),就糾集手下狠狠地告了一狀。



楊一清確實收了二百兩,但不是黃金,而是白銀,以他的身份和書法,這個數目並不過分,但在政治鬥爭中,方式手段從來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目的。



楊一清終於崩潰了,經歷了無數年的風風雨雨,在人生的最後關頭,卻得到了這樣一個下場。他發出了最後的哀歎,就此撒手而去:



「拚搏一生,卻為小人所害!」



其實這樣的感歎並沒有什麼意義,每一個參加這場殘酷遊戲的人,最終都將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



張璁高興了,他竟然斗倒了楊一清!勝利來得如此迅速,如此容易,再也沒有人敢觸碰他的權威!



張璁得意地大笑著,在他看來,前途已是一片光明。



但他並不知道,自己的好運已經走到了終點,一個敵人已出現在他的面前。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67]



喪鐘的奏鳴



嘉靖九年(1530)二月,皇帝陛下突然召見了張璁,交給了他一封奏折,並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



「回家仔細看看,日後記得回稟。」



審閱奏折對於張璁而言,已經是家常便飯,他漫不經心地收下這份文件,打道回府。



一天之後,他打開了這份文件,目瞪口呆,惱羞成怒。



事實上,這並不是一封罵人的奏折,但在張璁看來,它比罵折要可怕得多。



因為在這封奏折裡,他感受到了一種強有力的威脅——對自己權力的威脅。



這封奏折的主要內容是建議天地分開祭祀,這是個比較複雜的禮儀問題,簡單說來是這樣:在以往,皇帝祭天地是一齊舉行的,而在奏折中,這位上書官員建議皇帝改變以往規定,單獨祭天,以示鄭重。



這樣一個看似無關緊要的問題,可是對於張璁而言,卻無益於五雷轟頂。



大事不好,搶生意的來了!



張先生自己就是靠議禮起家的,這是他的老本行,其成功經歷鼓舞了很多人,既然議禮能夠陞官,何樂不為?



很明顯,現在這一套行情看漲,許多人都想往裡鑽,而張璁先生也著實不是一個心胸開闊的人,準備搞點壟斷,一人獨大。



他認真地看完了奏折,牢牢地記住了那個上書官員的名字——夏言。



敢冒頭,就把你打下去!



沒有競爭的完全市場只存在於理論想像之中——引自微觀經濟學(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夏言,男,江西貴溪人,時任兵科給事中,說來有點滑稽,和張學士比起來,這位仁兄雖然官小年紀小,卻是不折不扣的前輩,因為他中進士比張璁早幾年。



但他的考試成績卻比張璁還要差,張璁多少還進了二甲,他才考到了三甲,說來確實有點丟人,考到這麼個成績,翰林是絕對當不上的了,早點找個單位就業才是正路。



一般三甲的進士官員,下到地方多少也能混個七品縣官當當,但要留北京,那可就難了,翰林院自不必說,中央六部也不要差生。



但夏言確實留在了北京,當然了,兩全其美是不可能的,進不去大機關的夏言只好退而求其次,去了小衙門——行人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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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言在行人司當了一名行人,他也就此得到了新稱呼——夏行人。這個職務實在不高,只有八品,連芝麻官都算不上。



行人司是個跑腿的衙門,在中央各大機關裡實在不起眼,原先夏言對此也頗為失望,但等他正式上班才明白,自己實在是撿了個大便宜。



因為他意外地發現,自己跑腿的對象十分特別——皇帝。



夏言的主要工作是領受旨意,傳送各部各地,然後匯報出行情況。這是一份瑣碎的工作,卻很有前途。



要知道,越接近心臟的部位越能得到血液,同理,天天見皇帝也著實是個美差,甭管表現如何,混個臉熟才是正理。



當然,皇帝也不是好伺候的,所謂伴君如伴虎,危險與機遇並存,歸根結底,混得好不好,還是要看自己,幹得不好沒準腦袋就沒了,所以這也是一份高風險的工作。



但夏言卻毫不畏懼,如魚得水,很快就被提升為兵科給事中,這其中可謂大有奧妙。



要知道,夏言雖然低分,卻絕對不是低能,而且他還有三樣獨門武器,足以保證他出人頭地。



請大家務必相信,長得帥除了好找老婆外,還容易陞官,這條理論應該是靠得住的,夏先生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子。因為他的第一樣武器就是長得帥(史載:眉目疏朗),還有一把好鬍子(這在當時很重要)。



嘉靖大概也不想每天早起就看到一個長得讓人倒胃口的人,夏言就此得寵似乎也是一件十分自然的事。



而除了長得帥外,夏言先生還有第二樣武器——普通話(官話)說得好。



請注意,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在明代,普通話(官話)的推廣工作還沒有深入人心,皇帝也不是翻譯機,所以每次召見廣東、福建、浙江一帶的官員時都極其頭疼。



夏言雖然是江西人,卻能夠自覺學習普通話,所謂「吐音洪暢,不操鄉音」,說起話來十分流暢,那是相當的標準。



有這樣兩項特長,想不陞官都難。



但無論如何,夏言這次還是惹上了大麻煩,畢竟張璁是內閣首輔,他只是一個小小的給事中,雙方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事實上,張璁正打算好好教訓一下這個後生晚輩,他指使手下認真研究了夏言的奏折,準備發動猛烈的反擊。



張璁的資源確實很豐富,他有權有勢,有錢有人,楊一清都垮了,夏言又算個什麼東西?



可惜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張先生忽略了一件事——他只注意到了奏折,卻沒有聽懂皇帝說過的那句話。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69]



很快,張璁的死黨,內閣成員霍韜就寫好了一封奏折,此折罵人水平之高,據說連老牌職業言官都歎為觀止,自愧不如。



一切都佈置妥當了,夏言,你就等著瞧吧!



張璁徹底安心了,準備回家睡個安穩覺,然而他絕不會想到,大禍已然就此種下。



第二天,奏折送上,皇帝陛下當庭就有了回復:



「這封奏折是誰寫的?」



霍韜反應十分敏捷,立即站了出來,大聲回奏:



「是臣所寫!」



霍韜等待著皇帝的表揚,然而迎接他的卻是一聲怒吼:



「抓起來!即刻下獄!」



霍先生的笑容僵在了臉上,他帶著滿頭的霧水,被錦衣衛拖了出去。



張璁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他唯恐自己是在做夢,見鬼了,罵夏言的文章,皇帝為什麼生氣?



張璁先生實在是糊塗了,這個謎底他原本知道,看來這次是記性不好。



他忘記了自己之所以能夠身居高位,只是因為議禮,而議禮能夠成功,全靠皇帝的支持。嘉靖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做事情絕不會無緣無故,如果他不贊成夏言的看法,怎麼會把奏折交給張璁呢?



霍韜先生極盡罵人之能事,把夏言說得連街上的乞丐都不如,可如果夏言是乞丐,支持他的嘉靖豈不就成了乞丐中的霸主?



這筆帳都算不出來,真不知道他這麼多年都在混些什麼。



霍先生進了監獄,可事情還沒有完,心靈受到無情創傷的皇帝陛下當眾下達了命令:



「夏言的奏折很好,升為侍讀學士,授四品銜!」



然後他瞥了張璁一眼,一言不發揚長而去。



張璁的冷汗流遍了全身,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絕望的滋味,在這次鬥爭中,他是不折不扣的失敗者。



但此時言敗還為時過早,這場遊戲才剛剛開始。



張璁仍然胸有成竹,因為一切仍在他的掌控之中,很快,他將使用一種快捷有效的方法,去解決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對手。



第三種武器



滿臉陰雲的張璁回到了府邸,立即召集了他的所有手下,只下達了一個命令:



「從今天起,時刻注意夏言,若發現有任何不妥舉動,立即上書彈劾!」



張璁的方法,學名叫「囚籠戰術」,說穿了就是罵戰,他要利用自己的權勢,注意夏言的一舉一動,日夜不停地發動攻擊,讓他無處可藏,精神時刻處於緊張之中,最終讓他知難而退。



這是一種十分無恥的手段,是赤裸裸的精神戰。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70]

當罵折如排山倒海般向夏言湧來時,他又有什麼力量去抵擋呢?說到底,他不過是個孤獨的小官而已。



張璁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勝利看來並不遙遠。



應該說,張璁的判斷是正確的,夏言確實是個孤獨的人,他的朋友不多,也沒有強硬的後台,但在這場戰鬥中,他並不是毫無勝算。



因為他還有著自己的第三樣武器。



後世的許多言官都十分仰慕夏言,對其佩服得五體投地,據說還曾經送給他一個頭銜——「第一能戰」,因為這位夏先生真正的可怕之處並非長得帥,普通話好,而是他的口才和筆法。



張璁不知道的是,夏言其實是一個應試教育的犧牲品,在十幾年前的那次科舉考試中,他的成績之所以那麼差,只是因為他的文筆太過犀利,不合考官的胃口而已。



所以當知情人跑來向他通報這一情況,為他擔心的時候,夏言卻作出了讓人意想不到的回復:



「大可不必費勁,就讓他們一起上吧!能奈我何!」



攻擊如期開始了,張璁手下的十餘名言官對夏言發動了猛烈的攻擊,從言辭不當到遲到早退、不按規定著裝等等等等,只要是能罵、能掐的地方概不放過。



可張璁萬沒料到,這正中夏言下懷,很明顯,他在掐架方面是很有點天賦的。對手只要找上門來,來一個滅一個,來兩個滅一雙。文辭鋒銳無比,且反應極快,今天的敵人今天罵,從不過夜,效率極高。其戰鬥力之可怕只能用彪悍二字來形容。



由於夏言罵得實在太狠,連和他掐架的人白天上班見到他都要繞行,罵到這個份上,可謂是罵出了水平,罵出了風格。



十分湊巧的是,夏先生的字叫做公謹,這位仁兄雖是文官,卻比當年的三國武將周瑜(公瑾)更為厲害,於是某些喜歡搞笑的大臣每次見到夏言,都會笑著對他講:



「公謹(公瑾)兄,你還是改名叫子龍吧!」



子龍,一身都是膽!



張璁原本打算加大力度,把夏言罵成神經病,可事與願違,這位兄台不但沒瘋,還越來越精神,鬥志激昂。



但事情鬧到這個份上,想不干也不行了,張璁決心把這場危險的遊戲進行到底。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9 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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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71]



他永遠不會忘記楊一清那黯然離去的背影,他很清楚,一旦失敗他的結局將更為悲慘,於是他使出了最後的絕招。



這一招的名字叫結黨,雖然簡單卻絕對有效,不管對手多麼厲害,只要拉攏更多的人,搞個黑社會之類的組織,成為朝廷的多數派,自然和諧無事,天下太平。



說幹就幹,張璁先生立刻著手發展組織,討伐異類,但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個無意的舉動竟然就此開創了一個時代——黨爭時代。



世界在發展,時代在進步,事實證明,一對一的政治單挑已經落伍了,為適應潮流的發展,政治組織應運而生,大規模的集體鬥毆即將拉開序幕。



張璁的第一個目標是桂萼,說來慚愧,雖說這二位起家的時候是親密戰友,但發達之後,因為分贓不勻,感情破裂分道揚鑣了。



但關鍵時刻面子是無所謂的,張璁拉下老臉親自上門,酒席之間突然悲痛欲絕,痛陳以往的戰鬥友誼,雙方都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當然繞來繞去,最後只是要說明一個主題:我要是完蛋,你也跑不了。



桂萼收服了,張璁再接再厲,繼續發展自己的勢力,投靠他的大臣越來越多,連內閣大學士翟鑾都成為了他的同黨。



看著滿朝的爪牙狗腿子,張璁終於放心了。



夏言,你是贏不了的!



張璁的氣焰越來越囂張,支持夏言的人也不敢露面了,但他們依然無畏地表示,自己會在精神上站在他一邊。



雖然情況危急,但夏言仍不慌亂,他本就了無牽掛,既然如此,就看看到底鹿死誰手吧!



夏言陷入了孤軍奮戰的困境,但朝廷大臣也並非都是孬種,就在張璁最為強大的時候,另一個無畏的人出現了。



嘉靖九年(1530)末,張璁的心理疾病達到了頂峰,為了能夠獲得皇帝的認可,他突發奇想,竟然把主意打到了死人的身上。



偏偏這個死人還非常有名——孔聖人。張璁表示孔老二名不符實,沒有為社會做出具體貢獻,應該除掉封號,降低身份。



這實在是個比較離譜的事,包括張璁在內,大家都是讀孔聖人的教材才考上功名的,這種和尚拆廟的缺德事情只有張先生才想得出來。



可是事到臨頭,官員們似乎都集體啞巴了,誰也不出頭拉孔老二一把,可見他們的腦袋都非常清醒:死人可以不管,活人不能得罪。



對於這一場景,張璁十分滿意,絕對的權勢會帶來絕對的服從,他深信不疑。



但沒過多久,沉默就被打破了,一位年輕的翰林挺身而出,提出了反對。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72]



張璁開始沒有在意,但當他看到反對的奏章時,才意識到這次麻煩大了,很明顯,這位翰林是個理論性的人才,他引經據典,列出八條理由推證廢除封號行為的錯誤,理論充分證據確鑿,矛頭直指張璁。



無奈之下,張璁在朝房約見了這個不聽話的人,開始還好言相勸,多方誘導,可這位翰林軟硬不吃,張璁急了,問他到底想怎麼樣。



回答很簡單:我只是要個說法。



說不通,就開始辨,張璁本來是辨論的好手,但這次也遇上了對手,無論他說什麼,總是被對方駁倒,氣得不行的張璁失去了理智,開始高聲叫喊無理取鬧,卻只得到了這樣一句回答:



「久聞張大人起於議禮,言辭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這句話十分厲害,所謂「起於議禮」,不但說他來路不正,還暗指張璁先生學歷低,成績差,沒有幹過翰林。



果然,張璁一聽就跳了起來,也不顧形象了,破口大罵道:



「你算什麼!竟敢背叛我!」



這是一個嚴重的警告,意思是滿朝都是我的人,你最好乖乖聽話。



首輔大人如此暴跳如雷,周圍的人都捏了一把汗,桂萼出於好心,不斷向此人使眼色,可這位兄弟似乎是打算把理論進行到底,慢條斯理地作出了回答:



「依在下看來,所謂背叛均出自依附,可是我並未依附過閣下,背叛又從何談起?」



說完,行禮,走人。



所有的人都被鎮住了,目送著英雄的離去,而站在中間的張璁卻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大吼一聲:



「不教訓你,首輔我就不幹了!」



這位勇敢的翰林名叫徐階,時年二十七歲。這是他漫長人生中的第一次鬥爭,也是最為勇敢的一次。



勇敢,注定是要付出代價的。



張璁又一次用行為證明,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人,第二天,他就找到了都察院,希望嚴懲徐階,其實徐階只是表達了自己的意見,也沒有犯法。



可辦法是人想出來的,張璁當即給徐階定下了一個獨特的罪名:「首倡邪議」,處理方法也很簡單:「正法以示天下!」



人無恥到這個地步,是不容易的。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73]


萬幸的是,張璁先生還不是皇帝,所以他說了不算,而徐階多少還有一些朋友,幾番努力之下,終於保住了他的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難饒,張璁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這次就饒了他,讓他去福建延平府任職吧。」



這是要把人往死裡整。



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在那個只有翰林庶吉士才能入閣的時代,如果被剝奪京官的身份,分配到窮鄉僻壤干扶貧,只會有一個結果——完蛋。



張璁沒有殺掉徐階,他要親手毀掉這位年輕翰林的所有前途,讓他生不如死,在痛苦中度過自己的一生。當然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舉動不但沒有毀掉徐階,反而成就了這位年輕氣盛的翰林。



而對於這個惡毒的命令,徐階沒有提出異議,因為他知道,在張璁面前,任何反抗都是沒有意義的,他謝恩之後,便打好包裹離京而去。



徐階第一次為他的魯莽交出了巨額的學費,從翰林到地方雜官,他對自己的前程已經徹底絕望,但他並不知道,這不過是他驚心動魄的人生中一次小小的插曲。



他的命運就此徹底改變,在那個荒涼之地,他將磨礪自己的心智和信念,最終獲得一種獨特的智慧與技能。而那時,張璁已然不配成為他的對手,未來的三十年中,他將依仗這種能力,面對一個更為可怕、狡詐的敵人,經歷艱難險阻、九死一生,並取得最後的勝利。



陰謀的陷阱



趕走了徐階,張璁得到了極大的滿足感,他越發相信失敗是不會降臨到自己身上的,只要再加一把勁,就一定能解決夏言!



於是張璁的同黨越來越多,對夏言的攻擊也越來越猛,但讓人納悶的是,夏言對此竟毫無對策,他似乎失去了反抗能力,整日孤身一人,從不結黨搞對抗,不慌不忙,泰然自若。



在張璁看來,夏言的這一舉動說明他已經手足無措,只能虛張聲勢了。



可是在夏言看來,情況完全相反,之所以如此表現,是因為他已有了必勝的把握,而這種自信來源於他的一個判斷——張璁正在自掘墳墓。



張先生的整人計劃可謂準備充足,思慮周密。他拉攏了很多大臣,擁有無數爪牙,財雄勢大,鬥爭中的每一步他幾乎都想到了。



但他千算萬算,卻忽略了一個問題——夏言為什麼不結黨?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75]


嘉靖十年(1531) 七月

行人司長官(司正)薛侃突然來到太常寺卿彭澤的家,交給了他一份文稿。

這份文稿是準備交給皇帝的,基本內容如下所列:

「以往祖宗分封,必定會派一位皇室子孫留駐京城,以備不測,現在皇上您還沒有兒子,希望能夠按照先例,先挑選一位皇室宗親加以培養,這是社稷大計,望您能認真考慮。」

薛侃略帶興奮地看著彭澤,等待著他的反應。

「很好,」彭澤笑著回答,「這是有益於國家的好事啊!」

薛侃放心了,他認為自己提出了一個很好的合理化建議。而他會跑來跟彭澤商量,是因為他們不但是同科進士,還是十餘年的老朋友。

「事不宜遲,我明日就寫成奏折上稟。」

他興沖沖地收起了文稿,準備告別離去。

彭澤卻攔住了他:

「先不要急,容我再想想,你留一份底稿給我吧。」

事情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看起來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薛侃為國盡忠,提出建議,彭澤大力支持,完全贊同。然而隱藏在背後的,卻是一個無比狠毒的陰謀。

問題在關鍵就是那封奏折,薛侃認為它可以造福社稷,彭澤卻知道,這是一件致人死命的工具。出現這樣的偏差,說到底是個分工不同的問題。

薛先生的工作單位是行人司,這是個跑腿的部門,見過的世面有限,而彭先生在太常寺工作,這是一個專門管理禮儀祭祀的部門。

所以當彭澤看到這份文稿的時候,他立刻意識到,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到來了。

作為掌管宮內禮儀的官員,彭澤十分清楚,嘉靖先生雖然經常因為各種原因被大臣罵,卻也有一個萬不能碰的禁區——兒子問題。

不知為什麼,這位皇帝繼位十年,卻一直沒有兒子,原因不詳,這種事向來都是絕對隱私,一般也是大娘大嬸街頭談論的熱門話題,換到今天也得偷偷摸摸地上醫院,更何況在那萬惡的舊社會。

竟然敢上這種奏折,真是活膩了!

但作為多年的老朋友,他卻微笑地告訴薛侃:這是一個十分合適的建議。

看似很難理解,其實原因很簡單:

首先,彭澤的後台同黨叫張璁。

其次,十五年前的那次科舉考試,同時考中的人除了薛侃和彭澤外,還有夏言。而眾所周知,薛侃是夏言的死黨。

最後,彭澤是一個不認朋友的無恥小人。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74]


如果他找到了這個問題的正確答案,沒準他還能多撐兩年,可惜他未能做到。



在激烈的鬥爭中,所有的人都清楚地看到,雖然夏言孤身一人,卻從未屈服於那位高高在上的首輔大人,無論多少攻擊詆毀,他從未低頭放棄。



這人實在太有種了。幾乎所有的旁觀者都持有相同的看法。



既然他敢幹,為什麼我不敢?!



於是那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憤怒終於開始蠢蠢欲動,借投機而起,打壓,排擠,陷害,一切的控訴終於噴湧而出,一定要徹底打倒張璁這個無恥小人!



越來越多的人圍繞在夏言的身邊,他們認定,這個人能夠帶領他們戰勝那個為人所不齒的傢伙,為含冤而去的楊一清報仇!



可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夏言竟然拒絕了,他接受大家的熱情,卻婉拒了所有的幫助,表示我一個人扛住就行,不願意連累大家。



無數人被他的義舉所感動,然而他們並不知道,夏言其實並不是一個如此單純的人。他這樣做的原因只有一個——他知道那個問題的答案。



夏言比張璁聰明得多,因為他很清楚,拉多少人入伙並不重要,最終決定自己命運的只有一個人——皇帝。



他雖然官小言微,卻看透了這位嘉靖皇帝的底細——這是一個過分聰明自信的人。而這樣的人,絕對不會饒恕任何敢於威脅他的人。



張璁是個不折不扣的蠢人,已經是首輔了,竟然還要擴大勢力,你還想幹什麼?!



夏言很清楚這一點,他推辭所有人的幫助,只是為了得到那個最為關鍵性的支持。



所以他饒有興致地看著張璁那得意的笑容和無限的擴張,因為他明白:權力的膨脹就意味著加速的滅亡。



事實證明了夏言的推斷,轉機終於到了,皇帝對待張璁的態度突然大變,經常大罵他,而且屢次駁回他的建議和奏折,讓他大失臉面。



張璁終於發現情況不對了,由於智商的限制,他還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但可以肯定的是,自己已經落入了圈套。



束手待斃從來不是中國政治家的風格,張璁的偏執達到了頂點——只要解決了夏言,皇帝的寵信,眾人的尊崇,一切的一切都將恢復原狀!



而要實現這一目的,只需要一個完美的圈套——讓夏言身敗名裂的圈套。



這個圈套由一封奏折開始。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76]


因為在彭澤的思維體系裡,有著這樣一條定理:

任何人都是可以出賣的,只不過朋友的價格要高一點而已。

彭澤帶著老朋友的文稿連夜找到了張璁,向他通報了自己的計劃,求之不得的張璁當即同意,但為了達到最大的打擊效果,他決定再玩一個花招:

「你去告訴薛侃,我很贊同他的意見,只管上奏,我一定會支持他。

彭澤接受了指示,離開了張璁的家。

但張璁卻沒有休息,他連夜抄錄了薛侃的文書,準備交給另一個人。

第二天,他進宮覲見了嘉靖,出示了那一份文稿。

看著皇帝陛下那漲得通紅的臉,張璁不慌不忙地拋出了最後的殺招:

「這是夏言指使薛侃寫的,請陛下先不要發怒,等到他們正式上書再作處罰。」

嘉靖強忍著憤怒,點了點頭,在他看來,這封大逆不道的奏折是一個讓他難堪的陰謀,一定要進行徹底的追究!


一天之後,得到張璁鼓勵的薛侃十分興奮地呈上了他的奏折,當然了,效果確實是立竿見影的——光榮入獄。

雖然已經有了思想準備,嘉靖仍然氣得不輕,他看著這封嘲諷他生不出兒子的奏章,發出了聲嘶力竭的怒吼:

「查清幕後主使,無論何人,一併問罪!」

夏言麻煩大了,因為幾乎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和薛侃的關係,這回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局勢一片大好,張璁和彭澤開始慶祝勝利,雖然一切都在他們的預料之中,但意外仍然發生了。

很快,刑部的審案官員就紛紛前來訴苦——審不下去了。因為薛侃雖然看人不准,卻非常講義氣。無論是誰問他,他都只有一個回答:

「我一個人幹的,與他人無關。」

沒辦法了,幕後黑手親自出馬,彭澤又一次站在薛侃面前,開始了耐心的政治思想工作:

「如果你指認夏言,馬上就放了你。」

看著眼前的這個卑鄙小人,薛侃沉默了,他看了看四周陪審的官員,一反以往的激憤,用十分平和的語氣說道:

「我承認,那封奏折確實是我寫的。」

看來有希望,彭澤鬆了口氣,正準備接著開問,卻聽見了一聲大吼:

「但我之所以上奏,都是你指使的!當時你跟我說張少傅(張璁)會全力支持此議,難道你都忘了嗎?!」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77]

傻眼了,這下徹底傻眼了。


雖然彭澤先生的臉皮相當厚實,但眾目睽睽之下,也實在是不好意思。於是審訊就此草草結束。



鬧到這個份上,已經收不了場了,一定要審出來,業餘的不行,那就換專業的上!



所謂專業人才,是指都察院都御史汪鋐,這位仁兄有長期審訊經驗,當然,他也是張璁的同黨。



為了能夠成功地完成栽贓任務,他苦思冥想,終於決定圖窮匕見,直接把夏言拉過來陪審,期望能夠在堂上有所突破。



事後證明,這是一個極其白癡的想法。



夏言這種驃悍之人,天王老子都不怕,而汪御史竟敢找上門來,只能說是腦子進了水,一場審訊就此變成了鬧劇。



汪御史可謂是開門見山,剛開始審矛頭就直指夏言,反覆追問幕後主謀,甚至直接詢問夏言是否曾參與此事。



汪御史的行為是一種赤裸裸的挑釁,估計是想引蛇出洞,可他沒有想到,自己引出來的竟然是一條巨蟒!



夏言壓根就不跟他廢話,一聽到被人點了名,當即拍案而起,大喝一聲:



「姓汪的,你說誰呢!?」



汪鋐被鎮住了,他害怕氣勢洶洶的夏言,卻也不願認輸,還回了幾句嘴。



夏言徹底爆發了,他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準備衝上去打汪鋐,好在旁邊的人反應敏捷,及時把他拉住,這才沒出事。



在此之前,張璁一直在現場冷眼旁觀、不動聲色,頗有點黑社會大哥的氣度,但是情況的變化超出了他的想像。既然臉已經撕破了,夏言也就顧不得什麼了,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找到了後台老闆,大聲怒斥:



「張璁,都是你搞的鬼,你到底想怎麼樣?!」



這算是以下犯上了,張首輔也不含糊,清清嗓門準備反擊,可還沒等他做好熱身,一句響亮的話突然橫空出世:



「請張首輔即刻迴避此案!」



說這話的人是給事中孫應奎、曹卞。



應該說孫、曹二位仁兄是很有點法律修養的,因為他們的話放在今天,是有特定法律稱謂的——「當事人迴避」。



可惜他們雖有律師的天分,張首輔卻沒有法官的氣度,準備送出去的罵人話被退了貨,張璁氣得眼珠都要蹦出來了,你們存心搗亂是吧!



可張璁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發現竟然無話可說!掐架估計掐不過夏言,講法律也講不過這兩個突然跳出來的二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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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般無奈之下,張大人只好走人,臨走時拋下一句憤怒的留言:



「 你們等著瞧吧!」



老闆都走了,大家也別傻呆著了,一起撤吧!這場奇特的庭審就此結束。



但張璁已經決定把小人做到底了,他一刻也不敢耽擱,立刻向皇帝打了小報告,說他發現了一個反動團伙,此團伙組織嚴密,除夏言外,申請迴避的兩位法律專家也是資深的團伙成員。



嘉靖表揚了張璁,把這三位仁兄一股腦關進了監獄。



張璁聞言大喜,這事情看來就算解決了,可惜張璁先生忘了,嘉靖先生的智商比他要高得多,於是就多了下面這句:



「讓他們從速審訊,把供詞給我,我要親自過目!」



這下子玩不轉了。



冤枉到家的法律專家孫應奎、曹卞自不必說,夏言更不是好惹的,想從他們口中得到供詞,只怕要等到清軍入關。



更為嚴重的問題是,這幾個人還打不得,畢竟他們目前還不能劃入敵我矛盾,這種領導主抓的案子,如果搞刑訊逼供,最後只會得不償失。



怎麼辦?沒有辦法。



就這樣,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多位同志們搞了幾天幾夜,絞盡腦汁,終於得出了一個上報結果:



薛侃的奏折是自己寫的,彭澤指認夏言指使,純屬誣陷(澤誣以言所引)。



這是一個極其悲慘的結論,對張璁而言。



很快,嘉靖就作出了反應,他釋放了夏言、孫應奎和曹卞,並給予親切的慰問。



但事情沒有那麼容易瞭解,嘉靖又一次發火了,他這輩子最恨的不是小人,而是敢於利用他的小人。



張璁先生要倒霉了,這回不是降職就是處分,沒準還要罷官,可他沒有想到,嘉靖並沒有這樣做。作為一個聰明的皇帝,他用了更為狠毒、別出心裁的一招。



不久之後的朝堂上,在文武大臣的面前,嘉靖突然拿出了一份文稿,面無表情地對張璁說道:



「這是你交給我的,現在還給你!」



大家都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於是張璁先生準備找個地縫鑽進去了,這件事情辦到現在,終於光榮謝幕。



最後我們陳述一下此事的最終結果:



張璁,因所設陷阱被揭穿,人格盡失,前途盡毀。

彭澤,因參與挖坑,獲准光榮參軍(充軍),為國家邊防事業繼續奮鬥。

薛侃,雖說並非受人指使,但是罵皇帝沒有兒子,犯罪證據確鑿,免官貶為庶民(黜為民)。



夏言,監獄免費參觀數日(包食宿),出獄,最終的勝利者(獨言勿問)。


第二個木偶



張璁算是廢了,雖說他四肢俱全,沒啥明顯缺陷,但從政治角度上看,他卻已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殘疾人。



皇帝不喜歡,大臣不擁護,連他的同黨都紛紛轉作了地下黨,唯恐被人知道和張大人的關係。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夏言先生卻正紅得發紫,熱得發燙,但凡是個人,就知道這哥們了不得了,張首輔都不在話下,還有誰敢擋路?



於是一時之間,夏言的家門庭若市,前來拜訪者絡繹不絕,什麼堂兄表弟、遠房親戚、同年同門、舊時鄰居一股腦全都找上了門,彎來繞去只為了說明一個古老的命題——苟富貴,莫相忘。



而在朝廷之中,深夜(白天實在不便)上門攀談,指天賭咒、發誓效忠者更是不計其數。



這一切都被張璁看在眼裡,抱著臨死也要蹬兩腿的決心,他使出了最後一招——致仕。



這招通俗說來就是避避風頭,等待時機,是一個極為古老的招數,無數先輩曾反覆使用,這也充分說明了其可靠性和有效性。



遺憾的是,這招對夏言並不管用。



因為面對大好形勢,夏言並沒有被沖昏頭腦,他始終牢記自己的打工仔身份,全心全意為領導服務,早請示晚匯報,從不結黨,嘉靖先生十分滿意他的服務態度,一高興,大筆一揮就給了他一個部長——禮部尚書。



於是張璁的希望徹底破滅了,嘉靖十年(1531)他退休回家,不久之後又跑了回來,幾年之間來來去去,忙得不亦樂乎。



可惜的是,無論他怎麼鬧騰,卻始終沒人理他,正所謂:不怕罵,只怕無人罵。混到了罵無可罵的地步,也著實該滾蛋了。



嘉靖十四年(1535),張璁申請退休(真心實意,童叟無欺),經過反覆挽留(一次),由於本人態度堅決(不想混了),皇帝陛下終於批准,並加以表彰,發給路費。



黯然離京的張璁踏上了回家的路,十一年前(嘉靖三年1524),他正是沿著這條道路春風得意地邁入京城,十餘年的風雨飄搖,由小人物而起,卻也因小人物而落,世道變化,反覆無常,不過如此而已。



但張璁並不知道,其實他是一個十分幸運的人,對比後來幾位繼任者,這位仁兄已經算是功德圓滿了,他親手燃起了嘉靖朝的鬥爭火焰,卻沒有被燒死,實在是阿彌陀佛,上帝保佑。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80]

當然了,張璁先生能夠得到善終,還要怪他自己不爭氣,和即將上台的那幾位大腕級權臣比起來,他的智商和權謀水平完全不在同一檔次。



張璁離開了,想起當年爭爹的功勞,嘉靖也有幾分傷感,但我們有理由相信,皇帝大人的感情是豐富的,心理承受力是很強的,而為了國家大計,要忘記一個人也是很容易的。



所謂以天下為己任,通俗解釋就是天下都是老子的,天下事就是本人的私事。



所以對於胸懷天下,公私合營的皇帝而言,張璁不過是個木偶而已,現在第一個木偶已經用廢了,應該尋找下一個了。



嘉靖十五年(1536),皇帝下諭:禮部尚書夏言正式升任太子太傅兼少傅(從一品),授武英殿大學士,進入內閣。



第二個木偶就此登上戲台。



夏言其實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他成為了第二個木偶,並且自覺自願甘於擔當木偶的角色,從這一點上說,他實在是個不折不扣的機靈人。



夏言的確比張璁聰明,所以他的下場也比張璁慘,因為嘉靖先生似乎一直以來都堅守著一個人生信條:



活著是我的人,死了是我的死人,化成了灰還要拿去肥田!



當然,在當時,夏言先生還沒有變成飼料的危險,因為他還有很多活要干。



成為內閣學士的夏言並沒有辜負皇帝的希望,他確實是個好官,幹得相當不錯,至少比張璁強,雖說他的提升也有迎合皇帝,投機取勝的成分,但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還是靠本事吃飯的。



夏言是一個十分清廉的人,而且不畏權貴,干跑腿的時候就曾提議裁減富餘人員,壓制宦官,那時他雖然官小,卻幹過一件震驚天下的事情——痛罵張延齡。



說起這位張延齡同志,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人物,橫行天下二十多年,比螃蟹還橫。當然,囂張絕非偶然,他是有資本的——孝宗皇帝的小舅子。



憑著這個身份,他在弘治、正德年間很吃得開,無人敢惹。



然而夏言惹他了,他上奏章彈劾張小舅子侵吞老百姓的田產,送上去後沒人理,連皇帝都不管,要知道,當時是嘉靖初年(1522),皇帝大人自顧不暇,連爹都弄沒了,哪有時間管這事。



張延齡是個十分凶狠的人,準備搞打擊報復,可他沒想到,夏言比他更加凶悍。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9 06: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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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張國舅緩過勁來,朝中的內線就告訴了他一個不幸的消息:夏言又上了第二封彈劾奏折,而且比上一封罵得更狠。



張延齡氣瘋了,恨不得活劈了這個不識時務的傢伙,不過對於夏言的攻擊,他並不擔心,畢竟此人人微言輕,無人理會,翻不起多大的浪。



如他所料,第二封奏折依舊沒有回音。然而沒過多久,他又得到消息:夏言上了第三封奏折!



這人莫不是發瘋了吧!



夏言並沒有發瘋,但張延齡卻真的快被逼瘋了,因為夏先生的奏章並不只是上中下三集,而是長篇連載。



之後,夏言又陸續出版了奏章系列之痛罵張延齡第四、五、六、七部,這才就此打住。



之所以打住,絕不是夏言半路放棄,而是因為這事解決了,奏折一封接著一封,連皇帝陛下也被搞煩了,於是他在忙於爭爹的鬥爭之中,還專門抽出時間料理了張延齡,退回了霸佔的田地。他寧可得罪張國舅,也不敢再惹夏先生。



這就是夏言的光輝歷史,當日的夏行人就敢動朝廷高干,現在成了夏尚書、夏大學士,估計除了閻王之類的傳說人物,天地之間已然沒有他搞不定的人了。



除了剛正不阿外,夏先生還有一個特點——廉潔,對官員們而言,這可算是要了老命了,領導不下水,問題就難辦了。偏偏夏學士反貪力度又格外兇猛,於是一時之間,朝廷風氣大變,哭窮叫苦聲不絕於耳。



綜合說來,夏言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這個人不貪財,干實事,心繫黎民百姓,國家社稷,他的才幹不亞於楊廷和,而個人道德操守卻要遠遠高於前者。



在他的管理下,大明王朝興旺發達、蒸蒸日上,發展前景十分看好。



但夏言畢竟不是雷鋒叔叔,他也有一個致命的軟肋。



夏先生這輩子不抽煙、少喝酒、不貪錢,不好女色,除了幹活還是幹活,但他竟然十分享受這種鬱悶得冒煙的生活。



因為在枯燥單調的背後,隱藏著一個巨大的誘惑——權力。



征服所有的人,掌控他們的命運,以實現自己的抱負。這大概就是夏言最原始的工作動力。



不過我們還是應該讚揚夏言的,他雖然追逐權力,主要目的還是為了幹活,事實上,他的權力之路十分順利,嘉靖十五年(1536),他接替李時,成為了內閣首輔,走到了權力的頂峰。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82]



然而夏先生剛剛爬到山頂,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發現那裡還站立著另外一個人,很明顯,這個人並不打算做他的朋友。



夏言已經是內閣首領,文官的第一號人物,卻偏偏管不了那位仁兄,因為這個人叫做郭勳。



作為張璁的盟友,在朋友倒霉的時候,他十分忠誠地遵循了自己的一貫原則——落井下石。朝廷誰當政並不要緊,只要能保住本人的地位就行。



可慢慢他才發現,這個新上台的夏言實在不簡單,此人十分聰明,而且深得皇帝寵信,也無意與他合作,遠不如張璁那麼容易控制。為了將來打算,最好早點解決這個人。



而郭勳採用的攻擊方法也充分地說明了一點——他是個粗人。



這位骨灰級高干平時貪污受賄,名聲很差,人緣不好,腦袋也不開竅,竟然直接上奏折罵夏言,掐架票友居然敢碰專業選手,這就是傳說中的雞蛋碰石頭。



夏言自不必說,馬上寫文章反罵,雙方拳腳相加,十分熱鬧,按照常理,這場鬥爭應該以夏言的勝利告終,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



嘉靖膩煩透了,手下這幫人罵來罵去也就罷了,可每次都要牽扯到自己,一邊是朝廷重臣,一邊是老牌親戚,雙方都要皇帝表態,老子哪來那麼多時間理你們的破事兒?!



不管了,先收拾一個再說!



夏言運氣不好,他挨了第一槍。



嘉靖二十年(1541),皇帝大人收到了夏言的一封奏折,看過之後一言不發,只是讓人傳他火速進見。



接到指令的夏言有了不祥的預感,但他還比較安心,因為自己的這封奏折並沒有涉及什麼敏感問題,可他進宮之後,才發現問題嚴重了。



嘉靖不由分說,把夏言罵了一頓,搞得首輔大人不得要領,然後才說出罵人的原因——寫了錯別字。



夏言懵了,這不是故意找茬嗎?



換了別人,挨頓罵也就算了,皇帝故意找茬,你還敢抽他不成?



可夏言兄實在是好樣的,他不肯干休,竟然還回了一句:



「臣有錯,恰逢近日身體不適,希望陛下恩准我回家養病。」



你故意鬧事,我還就不伺候你了!



當然了,嘉靖先生也不是好欺負的,他怒不可遏地大喊一聲:



「你也不用養病了,致仕去吧,再也不要回來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83]


慘了,這下麻煩了。



玩笑開大了,可是話說出了口,也沒法收回來,只能硬著頭皮走人。



夏言開始滿懷憂傷地捆被子,準備離開北京,但就在他即將上路時,突然有人跑來告訴他:先等一等,你可能不用走了。



夏言確實不用走了,因為出事了,而且還是大事。



這件事情出在郭勳身上,夏言因為錯別字被趕出了京城,郭勳很是高興了一陣,但這位兄弟實在是不爭氣,很快就惹出了一個大亂子。



這事具體說來是個工作作風問題,嘉靖皇帝不久前曾交給郭勳和王廷相(時任左都御史)一個差事,並專門下達了諭令。



可是蹊蹺的是,王廷相接到諭令後,四十餘天都沒有動靜,不知到底搞什麼把戲。



這裡順便說一下,王廷相先生是大文豪,「前七子」之一,還是著名的哲學家。之所以不幹活,沒準是在思考哲學問題。



可是郭勳就有點離譜了,王廷相雖然懶,也只能算是怠工,他卻膽大包天,明知道有諭令,就是不去領!權當是不知道。



郭勳雖說是皇親國戚,但也是拿工資的國家公務員,既然拿錢就得給皇帝幹活,而郭先生明顯沒有這個覺悟。



於是皇帝發怒了,自己交待下去的事情,一個多月竟然沒有回音,立刻下旨嚴查,王廷相也真算機靈,一看情況不妙,馬上補交了工作報告。



相對而言,郭勳的認罪態度就不怎麼好了,活還是不幹,只寫了一封奏折為自己辯護,本來這事不大,念在他世代高干的份上,最多也就罵幾句了事,可他的那份奏折卻惹出了大禍。



必須說明的是,郭勳的那封奏折並沒有錯別字,這是值得表揚的,不過他的問題比錯別字要嚴重得多。



這位仁兄真不愧是個粗人,他不但在奏折中狡辯,還寫下了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何必更勞賜敕」。

結合上下文,此言通俗解釋大致如下:



這種事情你(指皇帝)何必要專下命令,多餘!



姓郭的,你有種,不廢了你就不姓朱!皇帝終於發怒了,他痛罵了郭勳一頓,並召回了夏言,屋漏偏逢連夜雨,郭勳先生平日裡貪污受賄,欺壓大臣百姓,做盡壞事,人緣極差,朝廷中的言官眼看他倒霉,紛紛上書大罵一番,痛打落水狗。



關鍵時刻,郭勳終於醒悟,立刻虛晃一槍,表示自己壓力過大患病休養,希望皇帝恩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84]



嘉靖同意了,對這位老親戚,他還是比較信任的。官員們見勢不妙,也就紛紛縮手倒戈了。



如果事情到此為止,郭勳成功避過風頭,大概還能有個安詳的晚年,可是在最關鍵的時候,夏言回來了。



在夏言看來,張璁多少還算是個幹事的人,而這位郭高幹不學無術,是純粹的社會垃圾。要想平安治國,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就必須清除這堆垃圾。



但這幾乎是一項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郭家從老朱開始,已經混了差不多兩百年,根深葉茂,黑道白道都吃得開,一個普通的內閣首輔又能如何?



普通的內閣首輔自然沒有辦法,但是夏言並不普通。



他決心挑戰這個高難度動作,搬走最後的絆腳石。為此他找來了自己的門生言官高時,告訴了他自己的計劃,並問了他一個問題:



「此事風險甚大,你可願意?」



回答如下:



「為國除此奸邪小人,在所不惜!」



嘉靖二十年(1531)九月  乙未



給事中高時上書彈劾:武定侯郭勳,世受皇恩,貪污不法,今查實罪行如下,應予法司嚴懲!



這是一道極有份量的奏折,全文共列出郭勳罪行十五條,全部查有實據,實在是一顆重量炸彈。



嘉靖發火了,他沒想到郭勳竟然還有這麼多的「壯舉」,氣急之下將這位親戚關進了監獄。



事發突然,郭勳十分吃驚,但入獄之後,他卻鎮定下來,因為他很清楚,憑著自己的身份,皇帝絕不會下殺手,無非是在牢裡呆兩天而已。



他的這個判斷非常靠譜,嘉靖只是一時衝動,很快就消了氣,還特別下令不准動刑,看樣子過兩天他就能無罪釋放。



然而郭勳錯了,他的人生將在這裡走向終點。



不久之後,高時又上了第二封奏折,內容如出一轍,要求嚴厲懲辦郭勳,嘉靖未予理會,退回了奏折。



這個行動隱藏著皇帝的真實意圖——此事到此為止,不要繼續糾纏。



然而夏言的攻勢才剛剛開始。



與以往不同,這次司法部門的效率相當高,他們很快就匯報了對此案的預審結果——勳罪當斬。



這下子嘉靖頭大了,他本來只想教訓一下郭勳,怎麼會搞得要殺頭?



事到如今,必須開門見山了:



「此案情形未明,發回法司複查!」



首輪試探到此結束,第二輪攻擊即將開始。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85]


高時再次上書,內容還是要求嚴懲,但這一次,嘉靖沒有再跟他客氣,他下令給予高時降級處分。



得到了處分的高時非但不沮喪,反而十分高興,因為他已經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好戲即將上場。



表明立場之後,嘉靖放心地等待者重審的結果,然而就在此時,給事中劉天直突然上書!奏折中彈劾郭勳大罪十二條,這次就不是貪污受賄那麼簡單了,罪名種類也更為豐富,包括擾亂朝政,圖謀不軌等等。



就如同預先編排一樣,之前遲遲不動的法司立即做出了重審結論——除殺頭外,還額外附送罰沒個人財產。



這一招實在太狠了。



嘉靖原本以為自己發話,下面的人自然會聽話,可事與願違,更絕的是,他吃了悶虧,卻還沒法發脾氣,人家有憑有據,按照證據辦案,你能說他不對嗎?



皇帝陛下終於發現,自己原來是個冤大頭,讓人糊弄得團團轉,被賣了還在幫人家數錢。



不過沒關係,對手雖然狡猾,但最終的決定權仍然在我的手上,我不發話,誰敢殺郭勳?!



嘉靖這次學聰明了,他收下了法司的奏折,卻根本不予理會,同時他多次召見相關大臣,旁敲側擊,要他們放郭勳一條生路。



在他看來,只要他不點頭,郭勳就不會死,而多坐兩天牢對這位高幹子弟來說不是一件壞事。



可惜他並不清楚,要殺掉郭勳,並不一定要經過他的認可,在這個世界上,要解決一個人,有很多種不同的方法。



皇帝傳達了自己的意見,可是大臣們卻出現了集體弱智症狀,毫不理會上級的一片苦心,仍然不停地上奏要求殺掉郭勳。



這倒也罷了,但幾個月之後,嘉靖卻得到了一個讓人震驚至極的消息——郭勳死在了牢裡。



這位精力旺盛的仁兄就此結束了自己的一生,死因不明,但可以肯定的是,絕對不是自然死亡。反正人在監獄裡,愛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



嘉靖終於出離憤怒了,這是赤裸裸的司法黑幕!是政治暗殺!



但他仍舊沒有辦法。



人死了之後,偵辦此案的刑部、大理寺官員十分自覺,紛紛上奏折寫檢討,在文中他們紛紛表示一定會吸取這次的教訓,搞好獄內安全檢查,防止同類悲劇再次發生,以後一定多加注意云云。



總而言之,責任是有的,疏忽是有的,故意是沒有的。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86]

氣歪了鼻子的皇帝陛下這次沒有廢話,他直接下令,對參與辦理此案的全部官員予以降職處分,多少也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夏言又一次大獲全勝,他虎口拔牙,把生米做成了稀飯,活人整成了死人,不但殺掉了郭勳,還調戲了一把皇帝,甚至連一點破綻把柄都沒留下。



這次行動的成功,充分表明夏言的鬥爭藝術已經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本人也就此邁入超一流政治高手的行列。



好了,現在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登上了頂峰的夏言開始俯視著腳下的一切。終於走到了這一步,所有的人都聽命於我,偉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負將在我的手中實現。



夏言終於開始得意了,毫無疑問他有這樣做的資本,但歷史無數次地告訴我們,驕狂的開始,就意味著勝利的終結。有一雙眼睛正注視著他,等待著他的錯誤。



在那座山的頂峰,只能容納一個人的存在,永遠如此。



自信的抉擇



其實對皇帝而言,朝廷中的腥風血雨並沒有什麼所謂,因為夏言雖是一個極其聰明的人,但和自己比起來,仍然有不小的差距。



十五歲的時候,他登上了皇位,十七歲時,他用過人的天賦戰勝了楊廷和,十八歲時,他杖責百官,確立了自己的權威,而事實證明,他在治國方面也絕對不是一個昏庸之輩。



登上皇位不久後,他就開始打聽兩個人的下落:



「江彬和錢寧在哪裡?」



大臣回報,目前仍關押於獄中,聽候陛下處置。



對於這個問題,屬下們心知肚明,大凡新君登基,總要搞點特赦以示寬容,畢竟用殺人來慶祝開張還是不多見的。



不過接下來的那句話和他們的想像有點差距:



「奸佞小人,留著幹什麼,即刻斬首!」



嘉靖是一個十分特別的人,不僅僅是他的智商,還有他的生活經歷。



與嬌生慣養,混跡在大城市的朱厚照不同,朱厚熜出生在一個偏僻的地方,而他這位所謂藩王之子,實際上是比較慘的,因為除了吃穿好點外,他是一個基本失去自由的人。



在明代,由於之前有朱老四(朱棣)的光輝榜樣和成功經驗,歷代皇帝都把藩王兄弟視作眼中釘,如藩王不領聖旨擅自入京,就是造反,可以立即派兵討伐。



所以朱厚熜不能去北京,也不能四處閒逛,在他的周圍,始終有人在監視著他,而他所平日能接觸的人,也不過是些平民百姓而已。



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的朱厚熜,懂得猜忌和防備,也瞭解普通人的痛苦,所以每當他聽到那位荒唐堂兄的事跡時,都不禁搖頭歎氣:



「若我在朝,必當蕩滌奸邪,興旺盛世!」



現在是時候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87]


在明武宗的時代,太監是一份很有前途的職業,不要說劉瑾、張永這些大腕,一般的管事太監也是財大氣粗,他們不但可以管理宮中事務,甚至還有兵權在手(鎮守太監),連地方都指揮使也要聽這些武裝太監的話。



可惜朱厚照不爭氣,三十歲就沒了,上面換了領導,於是夢醒之後,心碎無痕。



嘉靖對太監的身份定位很簡單——奴才。在他看來,這幫子人就該去洗廁所掃地,安心幹活,還想發財、帶兵、操控朝政?



他公開表態:奴才就該干奴才的事情,如果敢於越界,決不輕饒!



剛開始時,太監們並不在意,也不相信。但是屬於他們的悲慘世界確實到來了。



嘉靖召集了司禮監,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召回所有派駐外地的太監,這道命令迅速得到了執行。



人拉回來了,幹什麼呢?按程序走,先是訓話,訓完了就查,查出問題就打,經不住打的就被打死,這還算講人道的。有兩個貪污的太監由於數額巨大,情節嚴重,被打死後屍體還掛在外面示眾,實在夠狠。



這是小嘍囉的遭遇,大腕級的也沒有好下場。



當年的「八虎」中,劉瑾已經被剮了,剩下也無一倖免。谷大用被免職抄家,他的最後一份工作是朱厚照陵墓的門衛。另一個叫魏彬的,埋頭苦幹幾十年,好不容易爬到了司禮監的位置,嘉靖一聲令下,就被下崗分流了,據說連套房子都沒給留,直接攆出了宮,流落街頭當了乞丐。



其餘的人也很慘,個個被整得夠嗆,甚至連那個唯一不應該整的人也給收拾了。



無論如何,張永應該算是個不錯的人,他幫過楊一清,幫過王守仁,為人也比較正直,似乎不應該上黑名單。



可是嘉靖先生太過生猛,在他看來,只要是豁出去挨了那一刀的,全都不是啥好東西。很快張永被降職處分,然後被勒令退休,眼看就要腦袋不保,楊一清站出來說話了。



總算是好人有好報,楊先生信誓旦旦,拿人頭擔保,這才保住了張永,使他官復原職,成為了碩果僅存的掌權太監。



除了對本地太監嚴加管束外,嘉靖先生還以身作則,著力管好自己身邊的親屬太監,比如那位後來十分有名的黃錦,從小就跟著他,鞍前馬後可謂盡心盡力,可一到北京嘉靖就翻了臉,嚴厲警告他放老實點,不許玩花樣。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88]


嘉靖是一個排斥太監的人,從表面上看,這似乎只是一個個人喜好問題,然而事實絕非如此,在它的背後,隱藏著一個秘密——抉擇的秘密。


其實統治王朝就是經營企業,只不過治國這一攤生意更大而已,做一般生意要交稅、還要應付工商檢查、安全檢查、消防檢查,逢年過節還得上貢,流年不利還會虧本破產。



相對而言,建立王朝這筆生意就好做得多了,除了啟動資金過高(要敢拚命),經營週期不定(沒準明天就犧牲)外,只要一朝成功,就立馬鳥槍換炮。從此不但不用交錢,還可以收別人的錢,想收多少自己說了算,除了你管別人,沒人敢管你。



因為開政府比開公司的利潤更大,前景更廣,所以自古以來,無數人都躍躍欲試,但成功者寥寥無幾(就那麼幾個朝代)。



而那些成功創業的首任董事長,一般來說都是極其生猛的,比如白手起家的朱元璋先生,在他手下幹活的人如果不聽話,除了炒魷魚外,還要交違約金(抵命),所以大家都很服從管理。



可等到首任老總過世,繼任董事長能力不足,無法解決企業問題,無奈之下,只能對外招聘人才(科舉制度),並聘任其中的精英當總經理(內閣首輔)幫助管理。



可是問題在於,這位總經理並不一定聽話,這在經濟學上稱為代理問題,而能從眾多應聘者中脫穎而出,爬到這個位置的,一般都極其狡猾,絕對不是什麼善類。嬌生慣養的家族企業董事長很可能不是他的對手。



為了能夠控制局面,董事長又引進了新型人才——秘書(太監)。這類人學歷不高,品行不好,心理也有問題,還喜歡欺負員工。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優點——聽話,對董事長而言,這就夠了。



所以對於嘉靖而言,秘書(太監)絕不是他的敵人,而是他的朋友,綜觀整個明代,無論太監如何猖獗,如何欺壓大臣,卻都要聽皇帝的話。自明宣宗時起,太監就已然成為了皇帝的助手,協助統治這個龐大的帝國。



嘉靖十分清楚,在他的任期內,擺在眼前的有著兩種選擇——文化低,會拍馬屁,十分聽話的太監,或是學歷高,喜歡掐架找茬,桀驁不馴的文臣。



連瞎子也知道,前者比後者容易對付得多,所以他的眾多同行都選擇了太監,但是嘉靖卻沒有這樣做。



因為他很自信,他相信自己能夠對付所有的人。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89]

這是一個極其艱辛的選擇,從此以後,他將失去秘書的幫助,獨立對付狡詐博學的總經理,事實證明,他成功做到了。



姓張的也好,姓夏的也罷,無論下面鬧得多麼熱鬧,他都是冷靜的旁觀者和最終的裁決者。



二十年過去了,勝利一直牢牢地握在他的手中,各色人等,無論學歷、民族、性別、星座、個人嗜好,只要是給他幹活的,全都被治得服服帖帖。



絕頂高手的生活是比較痛苦的,既然沒有對手,那就得另外找事幹,很快,嘉靖先生就找到了精神寄托——修道。



要知道,道教是中國的土特產,是中國人自主開發研製的,而如果用兩個字來形容這個宗教,那就是神秘。



所謂神秘,就是搞不清,摸不透,整日捧著道經,四處搜集奇怪的材料,在煙霧繚繞的丹爐前添柴火,然後看著那煉出的鬼都沒膽吃的玩意手舞足蹈,誰也不知道這幫人一天到晚到底在幹嘛。



總之一個字:玄。



但你千萬不要就此認為,道教的追隨者們都是些吃飽飯沒事幹的人,因為嘉靖先生就是該組織的老牌會員。



對於嘉靖先生的性格,我們已經介紹過很多次了,這人是個無利不起早的傢伙,對公益慈善事業也絕對沒有絲毫興趣,然而他卻甘願犧牲日常的寶貴辦公時間,在宮中設置香爐,高薪請來一大堆道士天天燒爐子。



看上去很奇怪,實際上很簡單。



與別的宗教不同,道教有著一個終極的目的——羽化成仙,道徒們始終相信有一天他們能夠擺脫地球引力,突破空氣動力學,超過機器人的壽命,想去那裡就去那裡,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嘉靖深信這一點,所以他幾十年如一日地修身學道,追求長生不老,他的這些行為被很多史學家下了一個定義——一心修道,無心從政。



這是一個十分離譜的定義,因為事實並非如此,嘉靖先生的算盤是十分精明的:修道只是手段,不是目的。



太上老君姓甚名誰他並不關心,對他而言,修道只是為了多活幾年,為了他能夠永遠掌握統治天下,因為他還沒有活夠,他喜歡現在的一切——權力、操控、鬥爭,這才是事實的真相。



所以修道問題,說到底,是個政治問題。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90]



打結是個技術活



自打嘉靖先生登基,無數人曾使用各種手段,試圖控制或是影響他,卻都未能如願。



無論是大臣還是太監,他都能應付自如,沒有人能夠威脅到他,但他萬萬沒有想到,他那看似高不可攀的性命卻差點在一個深夜被一群小人物奪走,而未能如願的原因,只是一個繩結。



嘉靖二十一年(1542) 十月丁寅



深夜,嘉靖皇帝如往常一樣,住在他的後宮裡,這天晚上,陪伴他的是端妃,這位端妃姓曹,是當時紅極一時的寵妃,皇帝長期在她這裡安營紮寨,寵愛有加,皇后也恨得牙癢癢,卻無計可施。



就在皇帝大人和端妃熟睡之時,一群(注意,是一群)黑影偷偷竄入了寢宮,來到床邊,那個帶頭的人伸出顫抖的手,拿起了繩子,套到了嘉靖的脖子上(睡得比較死),打了一個結。



然後她慢慢地,用力向下收緊了繩結,勒住了皇帝的脖子,原來,那個君臨天下的王者竟是如此的脆弱。



這個正在打結的人叫楊金英,職業是宮女,具體情況不詳,但我仍可以肯定一點——她不會打結。



睡覺的人被勒住脖子是不太好受的,於是皇帝在半夢半醒之間,終於有了動靜。



可是由於長年缺乏鍛煉,反應神經比較遲鈍,他還沒來得及喊救命,就又失去了知覺。



按說嘉靖先生是死定了,可他昏迷中那無力的舉動卻引起了兇手的恐慌。



楊金英畢竟只是個宮女,估計平日殺雞的膽量都沒有,可是現在她手握繩索,套住了全天下最可怕的人的脖子。



這個反差實在太大了,於是在慌亂之中,她捲起了繩索,在原來的結上,又打了一個結。



相信但凡系過鞋帶的人,都知道這種結上打結的後果——死結。



順便說一句,我對此是有深刻體會的,由於缺乏系統訓練,我的繫鞋帶技術很差,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我經常會打出死結。直到高人指點,才最終系出了科學合理的繩結——蝴蝶結。



和繫鞋帶一樣,勒死人最好不要打死結,因為死結是勒不緊的,當然了,如果想把殺人滅口和追求藝術結合起來,那麼打個蝴蝶結也是不錯的選擇。



楊金英發現了這個問題,無論她怎麼用力,繩結都沒有變緊,手忙腳亂之下,卻忘記了那個極為簡單的解決方法——解開再系。



按照犯罪規律,一般幹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情,只要不是力氣活(搬運屍體),人都是越少越好,這次也不例外。



楊金英慌張的神態嚇壞了另一個同夥,她準備放棄了。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9 07:08
(791-800)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91]

這個膽小的幫兇名叫張金蓮,看到這混亂不堪的一幕,她的意志徹底崩潰了。



為了擺脫眼前的一切,她趁其他人不備,偷偷地溜了出去,向皇后報信。



這是一個挽救了嘉靖生命的舉動,卻也是個愚蠢的決定。因為自打她潛入後宮的那一刻開始,她的名字就已經被寫在了閻王的筆記本上。

無論她做什麼,都是於事無補的。



被深夜叫醒的皇后得知了這個消息,說話都不利索了,情急之下親自帶著人趕到了案發地點,把犯罪分子楊金英等人堵了個正著,當時這位楊宮女仍然用力地拉著繩索,很明顯,她覺得這個結還不夠緊。



皇后親手為皇帝大人解開了那個死結,拿走了那根特殊項鏈,太醫們也連夜出了急診,經過緊急搶救,嘉靖先生除脖子不太好使外,命算是保住了。



這案子算是通了天了,皇帝大人在自己老婆(之一)的床上被人差點活活勒死,而行兇者竟然是手無寸鐵的宮女。這要換在今天,絕對是特級八卦新聞,什麼後宮黑幕,嬪妃秘聞必定紛紛出爐,大炒特炒。



但出入意料的是,在當時,這起案件的處理卻是異常的低調,所有的正史紀錄都諱莫如深,似乎在隱藏著什麼。



當然,結論還是有的,經過審訊,犯罪嫌疑人楊金英、張金蓮對自己的罪行供認不諱,為爭取寬大處理,她們還供出了此案的幕後黑手——王寧嬪。



這位王小姐也是嘉靖的老婆,後宮重量級人物之一,這裡就不多講了,主謀的這頂帽子最終扣在了她的頭上。



至此,此案預審終結,也不用交檢察院起訴了,以上一干人等全部被即刻斬首示眾。



這案子到這裡就算結了,但真相卻似乎並未大白,因為還有一個始終未能解釋的問題——殺人動機。



要知道,殺皇帝實在是個了不得的事情,決不可能大事化小,根據慣例,敢於冒這個險的人,必定要遵循一個原則——收益大於風險。



虧本的買賣從來沒人肯做,那到底什麼樣的收益才能讓她們幹出這等驚天大事呢?在那年頭,武則天已經不流行了。



而最大的疑點是王寧嬪,她並沒有理由這樣做,因為根據成本核算,就算嘉靖死掉,她也佔不到任何便宜。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92]

這是一個沒有動機的案件,參與其中的人卻並不是受益者,這似乎讓人很難理解。不過話說回來,女人的心理是很難捉摸的,除了妒忌外,也不排除內分泌失調,情緒失控之類的原因。





所以說來說去,這個案子仍然是一團漿糊,搞不清動機,也搞不清真相。唯一明確的是案件中各個角色的結局:

   

嘉靖十分鬱悶,他在自家的床上被人套住了脖子,差點送了命。此後他搬出了後宮,住進了西苑。



楊金英等人受人指使,最終賠掉了性命。王寧嬪被控買兇殺人,如果屬實,那就算罪有應得,倘若純屬虛構,那只能算她倒霉了。



但這件事情還有受益者的——皇后,她不但救了皇帝,除掉了王寧嬪,還趁機幹了一件壞事,在她的操控下,謀殺專案組查出,端妃事先也知道謀刺一事,於是皇后大人順水推舟,把這個危險的敵人(對她而言)也送上了刑場。



從此以後,這起謀殺案就成為了街頭巷尾議論的熱門話題,也是官員們每日上班必不可少的八卦,但這起案件絕不僅僅是花邊新聞,事實上,它對後來那二十餘年歷史的發展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



可能是受驚過度了,嘉靖的心靈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他從此不再上朝,剛開始的時候大臣們並沒有在意,就當皇帝大人養病休息,不久後自然會恢復原狀,只要等一等就好。



可他們沒有想到,這一等,就等了二十多年。



嚴嵩的原則



嘉靖算是消停了,但是大臣們的鬥爭遊戲卻剛剛進入高潮,夏言除掉了他的最大對手,奪取了全部的權力,所有人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這一年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但他不會想到,崩潰將在最為輝煌的那一刻到來。



毀滅他美好前景的人,叫做嚴嵩。



嚴嵩,字惟中,成化十六年(1480)出生,江西袁州府分宜人。



說起此人,實在是大大的有名,從明代開始,他就被人以各種形式,(寫入書中、編入戲裡)不停地罵,反覆地罵,並最終獲得了一個榮譽稱號——明代第一奸臣。



事實上,在走上那條不歸路之前,他曾經是一個勇敢正直,堅持原則的人,而那時,他是夏言的朋友。



如同所有的悲劇一樣,嚴嵩的故事也有著一個喜劇的開頭。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93]

應該說嚴嵩的運氣是不錯的,他出生時,家裡雖不很富,卻也算個中產階級。他的父親曾多次參加科舉,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到最後實在戰鬥不動了,就改行當了教書先生。



老子的未竟事業自然是要兒子完成的,剛出生不久的嚴嵩就此開始了他的學習生涯。



嚴嵩的幼年教育是可以寫成啟蒙類教科書的,據說他三歲就學會了寫字,到六歲就能背誦四書五經,但這些還只是小事,兩年之後發生的那件事情才真正引起了轟動。



在這一年,八歲的嚴嵩因為成績好,作為優秀童生考入了縣學。



看上去似乎沒什麼大不了的,那麼我們來列舉另外兩位仁兄進行類比,你就能知道其中奧妙:

海瑞,身份:童生,時年二十八歲。

范進,身份:童生,時年五十餘歲。



其實這二位兄弟還算是年輕有為的,六七十歲考不上縣學的童生大有人在,相比之下,嚴嵩實在是神童中的神童。



就這樣,嚴嵩一直神童了八年,到了弘治八年(1495),十六歲的嚴嵩準備參加鄉試,包袱都打好了,剛要出發,爹死了。



這實在是讓人悲痛的事情,一般到這種時候,都會有固定劇本:跳出來一大幫親戚朋友,說些什麼不要悲傷、要正常發揮水平、告慰先人之類的話,然後主人公擦乾眼淚,抬頭望天,握拳作苦大仇深狀,毅然踏上前進的道路。



嚴嵩的情況大致差不多,只是有一點不同——他沒有去考試。不是他過於悲痛不想考,而是不能考——根據明代規定,死了爹的,要在家守制三年。



國家政策是沒法違反的,嚴嵩只好在家待業了三年,三年後,他帶著父親的遺願和滿腔的抱負前往南昌,一舉中第,金榜題名。



嚴嵩的鄉試成績很好,所以對於第二年的會試,他本人十分自信,可事實證明,地方經驗放到中央,往往都是不靈的。考試成績出來後,名落孫山的嚴嵩歎著氣走了回頭路。



不要緊,下次一定能夠考上!



過了三年,他進京參加第二次考試,幾天後,他拿著京城同鄉送的慰問品回了家。



神童也好,天才也好,考不上就考不上,說啥也沒有用。



失望的嚴嵩沒有放棄,他確信自己一定能夠成功。



於是去考了第三次,這次他不再有任何幻想,考上就好,只要考上就好。



但上天卻跟他開了一個玩笑,善意的玩笑。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94]

老天爺可能覺得嚴嵩先生才學深厚,非要消遣一下他,所以在兩次落榜之後,嚴嵩意外地得知了自己的考試成績——二甲第二名。



一甲只有三人(狀元、榜眼、探花),所以二甲第二,就是全國第五。



這個成績實在太好了,嚴嵩驚訝之餘大喜過望,在他看來,自己的命運將就此徹底改變。



正德元年(1506),嚴嵩被選為翰林,成為了一名庶吉士,這一年他二十七歲,年少高才,前途遠大而光明——光明時間合計三年。



正德四年(1509),嚴嵩迎來了一個噩耗,他的母親去世了。



嚴嵩是一個十分孝順的人,在父親死後,母親含辛茹苦撫養他,供他讀書考試,所謂子欲養而親不在,實在是一場人生悲劇。



但凡是個人,遇到這種事都會悲傷,但嚴嵩卻似乎有點過了頭,他日夜痛苦,傷心過度,差點送了命,經過緊急搶救才活過來。



這還沒完,悲痛至極的嚴嵩又做出了一個更讓人意外的決定,他要辭官回家隱居。



這是一個讓人欽佩的決定,一個前途無量的年輕人,放棄榮華富貴,避開俗世紅塵,只為紀念自己未能報恩的母親。三十歲的嚴嵩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嚴嵩回到了老家隱居,但國家並沒有忘記他,朝廷曾多次下旨,希望他回朝中為國效力。



可嚴嵩拒絕了,他已經過了守制期,卻仍拒不入朝,只因為另一個理由:



「奸人當道,在下不堪與之為伍!」



他口中的奸人,就是當年紅得發紫的錢寧和江彬,嚴嵩有他自己的骨氣:寧可不當官,也決不與小人同流合污!



那時的嚴嵩,是一個正直的人。



但隱居十年之後,他終究還是答應了一個人的邀約,再次出山為官。並非是他出爾反爾,只是因為這個人他無法拒絕。



此人就是我們的老朋友,當時的內閣首輔楊廷和。



在嚴嵩看來,楊廷和是朝廷的支柱,在楊廷和看來,嚴嵩是難得的人才,而更為重要的是,十年前(弘治十八年1505)的那次會試,點中嚴嵩卷子,對其讚揚有加,並成為他老師的人正是楊廷和先生。



楊先生真可算得上是個有眼力的人,因為十七年後(嘉靖二年1523)的殿試中,他還誇獎過另一位新科進士,斷定此人必成大器,之後還大力提拔。



看來這個世界確實很小,因為這位幸運者的名字叫做徐階。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795]


  

    論資排輩是官場的優良傳統,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嚴嵩的境遇並不太好,所謂「任你通天大才,只有推倒重來」,他先進了翰林院,卻只干了個編修(翰林院的低級官員),一年多什麼也沒混出來。



但人生總是充滿驚喜的,正德十三年(1518),嚴嵩得到了一份差事——傳旨。



這就是傳說中的欽差,雖說是個體力活,不過能到地方上擺擺威風,混吃混喝,也算不錯,於是嚴嵩樂顛顛地上路了。



然而事實證明,這趟所謂的欽差,實際上是個苦差。



嚴嵩十分盡責地完成了使命,然後一路往回趕,但上天似乎還沒玩夠,他又一次在錯誤的時間,將嚴嵩送到了一個錯誤的地點。



具體說來,當時嚴嵩先生所處的環境如下:



時間:正德十四年(1519)六月



具體方位:江西省臨江府



如果感覺比較眼熟,那說明你的記性還不錯,此時此地,除了嚴嵩外,還有一位仁兄正在鬧騰一件大事,這就是偉大的王守仁先生。



嚴嵩的運氣實在不好,全國那麼多地方他不去,偏偏趕上了寧王叛亂,要是他趕得巧,沒準還能和剛剛坐船上岸的王巡撫打個照面。



不過他既沒有王巡撫的膽略,也沒有旗牌令箭,於是只好躲了起來。



但凡是躲避戰亂,都有個時間限制,仗打完了該幹嘛就幹嘛去了,但嚴嵩可能是在戰亂中受了什麼刺激,他躲得比較徹底,京城也不去了

,托人請了個假,直接回了老家。



嚴嵩的行為放到今天,往小了說是怕事,往大了講是玩忽職守,這事要放在朱元璋手裡,估計嚴嵩的人皮都晾乾了。



可當時的朱厚照先生是沒有時間管的,他正忙著玩,嚴嵩何許人也?哪能勞他老人家大駕。



就這樣,嚴嵩又開始了休養生活,但上天注定要讓他出場,兩年之後,又一個機會來臨了,朱厚照先生駕崩,楊廷和開始代理朝政。在嚴嵩看來,報效國家的時機終於到了。



正德十六年(1521)四月,嚴嵩正式進京,他的人生從此被徹底改變。



可剛一進京,嚴嵩就發現情況不對,他去拜會老師楊廷和,楊廷和還認識他,也打了招呼,卻不怎麼理會,搞得他十分尷尬。



這人怎麼說變就變呢?嚴嵩納悶了。



其實楊廷和還是比較夠意思的,他之所以不管嚴嵩,實在是因為他正忙著一件大事——和皇帝鬥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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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嚴嵩算是倒霉到家了,復出混得不好,傳旨遇到了寧王之亂,好不容易回到京城,又撞上了大禮儀事件。



    這一年嚴嵩已四十一歲,前輩上級退休了,同輩的都升了官,晚輩又不買他的帳,他成了個沒人理也沒人管的累贅。



    吏部的官員考慮了很久,覺得這人實在沒啥用,又搾不出油水,就安排他去了南京翰林院。



    在當年,南京翰林院有個外號叫「鬼都不理」,既無權又無錢,窮得叮噹響,可是嚴嵩沒有辦法,只好老老實實地去了南京。



    但他沒有想到,正是這個缺德的工作安排救了他的命,帶來了光輝遠大的前途。



    因為就在他出發去南京之後不久,兩個人就急匆匆地以相反的方向從南京趕來,在京城掀起了一場無比凌厲的風暴。



   這兩個人就是張璁和桂萼,轟轟烈烈的大禮儀就此進入最高峰。



   鬥爭的結果人盡皆知,在這場慘烈的政治鬥爭中,無數官員落馬折腰,內閣被全部清洗,新一代的權貴登上舞台。



   嚴嵩運氣實在不錯,出事的時候他在南京,無門無派,無牽無掛,每天喝喝茶,談談京城八卦新聞外,日子過得十分滋潤。



   話雖如此,但這件事情對他的前途似乎也沒有太大影響,畢竟他的老師楊廷和是鬥爭的失敗者,他從中撈不到任何好處。



    但嚴嵩自己卻很清楚,他飛黃騰達的時候到了,因為事情並非看上去那麼簡單,除了老師楊廷和外,他還有一個十分要好的老鄉兼朋友——桂萼。



    果然,不久之後,京城傳來消息,嚴嵩由南京調回北京,連升三級提任國子監最高長官(祭酒)。



    坎坷的人生,狡詐的官場改變了嚴嵩,他從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中領悟了成功的秘訣——左右逢源



    無論何時何地,在最終勝負顯現之前,絕不能押上所有的籌碼——洛克菲勒。



    這之後,嚴嵩的事業進入了黃金期,嘉靖七年(1528)四月,他升任禮部右侍郎(副部),嘉靖十年(1531)九月,升任南京禮部尚書,後又改任吏部尚書。



    嚴嵩向現實妥協了,他改變了自己,開始逢迎皇帝,阿諛奉承,但這似乎也很正常。



因為在朝廷中,拍馬屁不是為了陞官,而是為了生存。



    所以至少到目前為止,嚴嵩仍然是個比較正派的人,他雖然要求進步的手段並不光彩,卻也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能做,在朝廷上仍然直言不諱,毫不顧忌。



換句話說,他是一個有原則的人。



嘉靖十七年(1538),這個原則被打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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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難的文章



這一年的七月,最麻煩的事情來了。



此時距離大禮儀事件已經過去了十幾年,該認的認了,該給的也給了,應該說嘉靖先生也該滿意了。



可這位仁兄卻是個得寸進尺的主,他突發奇想,又提出了新的要求。



而這個要求,是絕對不會得到大臣支持的。



嘉靖不但要追認他爹為皇帝,還打算把他爹搬進太廟,成為以後歷代皇帝朝拜的對象,最後,他還打算給自己的父親一個封號——明睿宗。



此要求在歷史上有一個特定的稱謂——稱宗袱廟。



這是一個極其無理的要求,沒有做過皇帝的人,怎麼能夠進太廟,稱睿宗呢?先前給自己爭個爹,多少還算是人之常情,現在幹這種出格的事,就是貪得無厭了。



所有的朝廷大臣都聽說了這件事,卻並不出聲,因為他們要等待一個人的反應。



這個人就是專門負責禮儀的禮部尚書。



很不幸,當時的部長就是嚴嵩,這下無論如何也躲不了了。如果贊成會被眾人唾罵,如果反對會被皇帝處罰。



但老江湖就是老江湖,嚴嵩開動腦筋,費盡心思寫了一封奏疏給皇帝。



這是一封質量很高的奏疏,全篇計洋洋千餘字,好像什麼都說了,仔細一看,什麼都沒說。



嚴嵩又耍了一次兩面派,如果換了別人,這篇文章或許能矇混過關,但這次他遇到了嘉靖先生。



剛看完奏疏,嘉靖就召見了嚴嵩,並用幾個詞概括了對他的印象——

騎牆、滑頭、兩頭討好。



滿頭冷汗的嚴嵩狼狽地逃離了那個可怕的人,他終於意識到,在這個人面前,天下人無非兩種而已——支持他的,或反對他的。



除此之外,沒有第三條路。



於是兩個選項同時出現在他的面前——原則,還是利益?



嚴嵩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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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想再折騰下去了,他已經五十八歲,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利益就是他所追求的全部。



原則?多少錢一斤?



在做出決定的那個晚上,他揮筆寫下了《慶雲頌》和《大禮告成頌》,以紀念嘉靖先生的英明決策,三十年的文學功底最終化成了溜鬚拍馬的遣詞造句。



嘉靖終於滿意了,他已經確定,這個叫嚴嵩的人將會對他言聽計從,並服從他的一切命令。



很快,嚴嵩的這一舉動在朝廷中引起了軒然大波,指責聲、罵聲鋪天蓋地而來,餘音繞樑,三十日也沒絕。



但嚴嵩卻並不在乎,他已經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只要能夠飛黃騰達、位及人臣,可以不擇手段!可以背叛所有的人,背棄人世間的所有道德!



「大徹大悟」的嚴嵩樹立了自己全新的人生觀,但很快他就發現,要想達成自己的企圖,就必須清除一個障礙——夏言。



相對而言,夏言是個不太聽話的下屬,他會經常反駁上級意見,甚至退回皇帝的聖旨,讓皇帝難堪,因為他還是一個有良知、有原則的人。



不要臉的嚴嵩準備除掉要臉的夏言,這似乎並不困難,但在實際操作中,嚴嵩才發現這幾乎又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因為夏言還有一個他不具備的殺手鑭。



如果要評選明代最難寫的文章,答案絕不是八股,而是青詞。



必須說明的是,青詞不是誰都能寫,也不是誰都能用的,這玩意的版權完全歸嘉靖所有,他人不得侵犯,該文體特點是全用賦體、詞句華麗,寫作難度極高。因為寫作時要使用專門的青籐紙,所以叫青詞。



青詞是修道祭天時用的,具體方法是寫好後燒掉,主要內容除了陳述個人願望外,還兼議論敘事,其筆法十分玄乎,經常搞得人莫名其妙,不過也無所謂,反正是寫給神仙看的,寫完就燒,也不留檔,而嘉靖先生似乎對神仙的理解能力也很有信心。



順便說一句,這一招並非嘉靖的專利,時至今日,燒紙請願仍然大行其道,只是內容換成了簡體字而已。不過這應該難不倒老天爺,要知道神仙都是很牛的,懂個七八國外語也很正常,相信還是能夠看明白的。



在當時的朝廷中,會寫這種文章的人很多,但能讓嘉靖滿意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夏言,另一個不是嚴嵩。



夏言實在是個天才,他不但口才好,文筆好,寫這種命題作文也很在行,這樣的一個人,嘉靖是離不開的。而另一位會寫青詞的顧鼎臣(嚴嵩同年科舉,狀元)雖然寫得也很好,卻是一個不懂政治的人,雖然入閣,卻完全無法和夏言對抗。



於是轉來轉去,嚴嵩依然沒有機會。



但天無絕人之路,經過苦苦思索,嚴嵩終於找到了另一條制勝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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聰明人有聰明人的主意,蠢人也有蠢辦法,嚴嵩不蠢,但要對付夏言,他卻只能用那個最笨的方法——拚命幹活。



寫得不好不要緊,多寫就行,從此嚴嵩起早貪黑,六十高齡每日仍筆耕不輟,就算文章質量不過關被退稿,也從不氣餒,以極其熱忱的服務態度打動了嘉靖先生。



幹不幹得好是能力問題,幹不幹那就是態度問題了,相對而言,夏言就是一個態度極不端正的人,而讓嘉靖下定決心整治夏言的,是這樣兩件事情。



有一次,嘉靖起得晚了點,推遲了上朝,回頭一清點人數,發現夏言不在,他便問下邊的大臣:夏首輔去哪了?



出乎意料的是,下面竟無人回答。



後來還是一個太監私下裡告訴他,夏言之前來過,聽說還沒上朝,連招呼都沒打,就回家睡覺去了。



嘉靖發毛了,我遲到你就早退,還反了你了!



而讓他們徹底決裂的,是著名的「香葉冠」事件。



嘉靖信奉道教,而夏言偏偏是個無神論者,每次嘉靖和他討論道教問題,夏言都聽得打瞌睡。久而久之,嘉靖也覺得沒意思了,不想再和他談。



可問題在於,這個人雖然不信道,卻會寫青詞,在嘉靖看來,如果稿子質量不高,是會得罪神仙的,而神仙大人一生氣,自己長生不老的報告就批不下來。



這實在是個性命攸關的事情,所以每次嘉靖總是耐著性子向夏言催稿,可是夏言總是愛理不理,要麼不寫,要麼應付差事,搞得嘉靖十分不快。



拖皇帝的稿也算夠膽了,可這並不足以證明夏言的勇氣,他還幹過更為膽大包天的事。



嘉靖為了顯示自己的虔誠,每次上班時都不戴皇帝金冠,而是改戴道士的香葉冠,此外,他還特意親手製作了五頂香葉冠,分別賜給自己最親近的大臣。



夏言得到了其中一頂,卻從來不戴。



嘉靖開始還不在意,可他左等右等,始終沒看到夏言換帽子,才忍不住發問:



「我上次給你的帽子呢?」



「尚在家中。」



「為何不戴?」



「我是朝廷大臣,怎麼能戴那種東西?!」



嘉靖的臉發白了,他尷尬地盯著夏言。



可夏先生似乎並不肯就此干休:



「以臣所見,希望陛下今後也不要戴這種東西,君臨天下者,應有天子之威儀,以正視聽。」



傷自尊了,真的傷自尊了。

(長篇)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800]

要知道,這玩意兒雖然不中看,卻是嘉靖先生自己親手做的,是他的勞動成果和汗水結晶。夏言不但不要,還把他訓了一頓,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於是他發火了:



「這裡不需要你,馬上滾出宮去!」



夏言這樣回答:



「要我出宮離開,你必須親自下旨!(有旨方可行)」



然後他冷笑著大步離去,只留下了氣得發抖的皇帝陛下。



鬧到這個地步,不翻臉也不可能了,而在這君臣矛盾的關鍵時刻,嚴嵩出現了。



在五頂香葉冠中,還有一頂是給嚴嵩的,但他的表現卻與夏言完全不同。由於嚴先生沒有原則,所以自然也不要老臉,他不但戴上了香葉冠,還特意罩了一層青紗,表示自己時刻不忘領導的恩惠。



嘉靖十分高興,他特別表揚了嚴嵩。



嚴嵩是夏言的同鄉,兩人關係一向不錯,夏言發達之後,出於老鄉情誼,他對嚴嵩十分關照。



然而慢慢他才發現,嚴嵩是一個偏好投機、沒有道德觀念的人,只要能夠達到目的,此人就會不擇手段,任意胡來。



剛強正直的夏言十分反感這種行為,雖然嚴嵩對他十分尊敬,早敬禮晚鞠躬,他卻越來越瞧不起這個人。



一個卑躬屈膝的人,無論如何逢迎下作、厚顏無恥,最終即使得到信任,也絕對無法獲得尊重。



夏言看透了嚴嵩,對他的那一套深惡痛絕,只希望這個人滾得越遠越好。



然而嚴嵩似乎並不在意,他很清楚,自己是夏言的下級,無論如何,現在還不能翻臉,為了緩和兩人的關係,他決定請夏言吃飯。



夏言接到了請柬,他想了一下,答應了。



約定的時間到了,菜也上了,卻沒有一個人動筷子——因為夏言還沒有到。



眼看要吃隔夜飯了,嚴嵩說,我親自去請。



他來到了夏言的府邸,門衛告訴他,夏言不在。



這擺明了是耍人,故意不給面子,嚴嵩的隨從開始大聲嚷嚷,發洩不滿,然而嚴嵩十分平靜,他揮了揮手,回到了自己的家。



面對著發冷的酒席,和滿堂賓朋嘲弄的眼神,嚴嵩拿起了酒宴的請柬。



他跪了下來,口中念出夏言的名字,將請柬的原文從頭到尾念了一遍,最後大呼一聲:



「未能盡賓主之意,在下有愧於心!」



表演結束了,他站了起來,不顧眾人驚異的目光,逕自走到酒席前,開始吃飯。



今日我受到的羞辱,將來一定要你加倍償還!
kelvin12354 發表於 2012-4-27 22:31
【黑狀】
在夏言看來,嚴嵩是一個沒有原則的小丑,一個無關緊要的小人。
事實確實如此,那次晚宴之後,嚴嵩依然故我,一味的溜鬚拍馬、左右逢迎,而夏言也是一如既往地看不起他。
但夏言的看法只對了一半,因為小人從來都不是無關緊要的,他們可以幹很多事情,比如——告狀。
嘉靖二十一年(1542)六月的一天,夏言退朝之後,嚴嵩覲見了嘉靖。
在皇帝面前,他一改往日慈眉善目的面孔,以六十三歲之高齡,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乾淨俐落地完成了整理著裝——下跪——磕頭等一系列規定專案,動作舒緩、緊湊,造詣甚高。
然後他淚流滿面,大聲哀號道:
“老臣受盡夏言欺辱,望陛下做主!”
雖然看似痛哭流涕,不能自己,但難能可貴的是,嚴嵩的思維仍然十分清楚,且具有嚴密的邏輯性,他逐條逐點痛訴老油條夏言種種令人髮指的行為,聲淚俱下。
可是他滔滔不絕地說了很久,上面的皇帝陛下卻並未同仇敵愾,只是微笑著看著他的表演,並不動怒。
嘉靖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對於大臣之間的矛盾,他一直都是當笑話看的,想要把他當槍使,那是不容易的。
但嚴嵩並不慌亂,他早已做好了準備。雖然坐在上面的這個人十分聰明,極難對付,但他也有自己的弱點,只要說出那件事,他一定會乖乖就範!
“夏言藐視陛下,鄙棄御賜之物,罪大惡極!”
這是嚴嵩黑狀的結尾部分,雖然短小,卻極其精悍。因為所謂的御賜之物,就是那頂香葉冠。
於是嘉靖憤怒了,欺負嚴嵩無所謂,不聽自己話才是嚴重的政治問題。他立即寫下了斥責夏言的敕書。
當然了,痛斥的根據不是拒戴香葉冠,而是“軍國重事,取裁私家,王言要密,視同戲玩!”
整的就是你,其實不需要什麼理由。
嘉靖被自己的木偶操縱了,這是自他執政以來的第一次,但遺憾的是這並非最後一次,大臣們已經熟悉了他的出牌套路,不久之後,幾位比他更聰明的重量級人物即將上場,事情的發展就此徹底失去控制。
受到皇帝斥責的夏言害怕了,他連忙上書請罪,但無濟於事,半個月後,他被削職為民,嚴嵩進入內閣。
客觀地講,嚴嵩是沒有什麼政治才能的,和夏言相比,他缺乏處理政事的能力,卻並非一無是處,他有兩項遠遠高於常人的技能——拍馬屁、整人。
自嘉靖二十一年(1542)八月入閣起,他天天泡在大臣值班室(西苑),據說曾創下一星期不洗澡不回家的紀錄,但奇怪的是,屬下們似乎從沒看見他幹過除舊佈新、改革弊政的好事,那您老人家一天到晚呆在那裏幹嘛呢?
答案很簡單,下級看不到不要緊,領導看到就行(嘉靖住西苑),磨洋工也好,喝茶打牌也罷,只要天天在辦公室坐著,讓皇帝看見混個臉熟,不愁沒前途。
這一招十分奏效,皇帝被嚴嵩同志把茶水喝幹、板凳坐穿的毅力感動,特意附送印章一枚,上書“忠勤敏達”四字,並授予太子太傅(從一品)以示表彰。
除了尊重領導外,嚴嵩同志在打壓同事,開展整人工作上也不遺餘力,當時的內閣中共有四人,除了嚴嵩外,還有比他早來的老同志翟鑾(首輔)、和他同期入閣的吏部尚書許贊、禮部尚書張壁。嚴嵩一個人說了不算。
但嚴嵩同志是有辦法的,他先指使言官罵走了翟鑾、然後乾淨俐落地獨攬大權,許贊和張壁入閣一年多,連票擬的筆都沒摸過,一氣之下索性不管了。
對於嚴嵩而言,這無異於如魚得水,但他偏偏還要立個牌坊,曾幾次向皇帝上書,表示內閣現在人少,希望多找幾個人入閣,臣絕對不能獨斷獨行。
嘉靖十分感動,他立刻下詔表揚了嚴嵩,任命他為吏部尚書、謹身殿大學士、少傅,並且明確表示:你一個人就行了,信得過你!
情況大抵如此。
應該說,夏言把弄權術,掌握朝權,主要目的還是為了治理國家,整頓朝政,而嚴嵩的目的就單純得多了,他玩這麼多花樣,只是為了自己的愛好——貪污受賄。
嚴嵩從來不相信什麼他好、我也好,別人過得如何他無所謂,只要自己舒坦就行,懷著這一崇高理想,他在貪污戰線上幹出了卓越的成績。
當時的紀檢官員們(都察院禦史)每年有一個固定任務——評選年度貪污人物排行榜,凡上榜者都有具體資料支援,且公之於眾。
而嚴嵩同志自從進入內閣以來,每年必上榜,上榜必頭名,更為難得的是,連南京的都察院也把他評為貪污第一人,每年上報朝廷。
雖獲此殊榮,但嚴嵩卻並不慌張,因為他十分清楚,嘉靖從不在意他貪了沒有或是貪了多少,只關心他是否聽話。
事實確實如此,雖然彈劾奏章接連不斷,嚴嵩始終穩如泰山。
可是情況逐漸出現了變化。
嚴嵩終於犯了他的前任曾經犯過的錯誤——專斷。
當所有的權力集中在他一人手中時,無比的威勢和尊崇便撲面而來,這個六十多歲的老人無法適應了,每當他看見西苑那間煙霧繚繞的房間,想起那個不理國政,一心修道的皇帝,一種感覺就會油然而生:
掌握這個帝國的人,就是我。
當這種感覺反映到行為上時,他開始變得專橫,不可一世,遇事也不再向領導彙報,而在大臣們的眼中,這個老人已經取代了那個道士,成為了國家的真正領導者。
但是他過於低估了那個道士的實力,在滿耳的誦經聲裏,煉丹爐的重重煙霧中,那雙眼睛仍然牢牢地盯著嚴嵩的背影,無時無刻。
嘉靖二十四年(1535)十二月,嘉靖突然在西苑召見嚴嵩,當嚴首輔大搖大擺地來到殿中時,皇帝陛下卻微笑著將另一個人引見給他,並且告訴嚴嵩,這個人將取代你的位置,成為首輔,希望你繼續堅持幹好工作,因為從此以後你的身份是內閣次輔,是他的助手,要注意搞好班子的團結。
嘉靖一如既往地笑了,笑得十分燦爛,但嚴嵩沒有笑,而那位本該歡呼雀躍的幸運兒也沒有笑,因為他就是夏言。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看來夏言還是比較幸運的,他只用了三年零五個月。
如果說之前的夏言只是蔑視嚴嵩,那他現在終於找到了真正的敵人。
從此以後,內閣次輔嚴嵩再也看不到任何文件,因為首輔夏言拿走了他所有的權力,任何票擬、簽批無權過問,短短一個月之間,他就變成了機關閒置人員。
但這僅僅是個開始,一場更大的風暴即將展開。
不久之後,中央各部的官員們接到通知,為合理搭配人事結構,要根據平時表現進行一次大規模的變動,一時間人心惶惶。
等到調整完畢,該撤的撤了,該升的升了,大家也就明白了——上面換人了。
夏言痛快了,解氣了,他換掉了嚴嵩的爪牙,換上了自己的部下,肆無忌憚。
在清除敵人首腦之前,必須先掃除一切週邊和幫手,這是中華民族的傳統智慧,所謂摻沙子、挖牆腳是也。
夏言相信他的做法是對的,事實上也確實如此,不過他在執行中卻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他做得太絕了。
他整治所有與嚴嵩有關係的人,一個也不放過,這種濫施淫威的做法使他逐漸陷入孤立,而更要命的是,他還得罪了一群絕對不能得罪的人——太監。
嘉靖把太監當奴才,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可夏言也把太監當了奴才,那就真是搞錯了碼頭,每次有太監來府上辦事,別說遞煙遞酒,連口水都不給人喝,有時還要訓幾句話,讓他們端正言行。從不把自己當外人。
要知道,雖說太監在嘉靖朝不吃香,但畢竟人家還是皇帝身邊的人,久而久之,夏言在太監們中的名聲越來越差。
相對而言,嚴嵩就聰明得多了,他十分清楚,領導不能得罪,領導身邊的秘書更不能得罪,所以每次太監到家裏,這位六十多歲的高幹竟然會主動讓座,而且走之前必給紅包,見者有份。
在七嘴八舌的太監輿論導向下,罵夏言和誇嚴嵩的人不斷增長,嘉靖心中的傾向逐漸偏移。而對於這一切,處於權力頂峰的夏言並不知道。
綜合來看,夏言是一個成熟的政治家,卻也有著致命的缺點——孤傲。
越接近權力的中心,朋友會越來越少,敵人則越來越多。
一般來說,要擺脫這一規則,唯一的方法是裝孫子,很遺憾,夏言為人剛毅正直,實在裝不了孫子,自從嘉靖十五年(1536)進入內閣之後,他的缺點越來越明顯,脾氣越來越大,犯的錯誤越來越多,越來越嚴重,直到三年後那個致命的失誤。
但令人欣慰的是,在這幾年裏,他還曾做過一件正確的小事。
說是小事,是因此這件事情實在很小,很難引人注意,但就是這件不起眼的小事,不但使他最終反敗為勝,還改變了大明王朝的命運。
嘉靖十八年(1539),皇太子出閣自立,準備發展自己的小團體,為將來接班做準備,而選定東宮人員的工作按例由內閣負責,具體說來是由夏言負責。
這是一份極有前途的工作,無論高矮胖瘦,只要能夠搭上太子這班車,將來的前途不可限量。因此有很多人爭相向夏言說人情、行賄只求他筆下留情。
可是夏言兄是出了名的軟硬不吃,以上手段對他全然無效,他只選擇那些確有才能的人。
而當他掃視候選名單的時候,卻在一個名字前停留了很久,這是一個他九年前已經熟悉的名字,就在幾個月前,他在江西的家人還專程寫信給他,信中大罵此人,說這人在任時,明知是夏學士的親戚,卻從不幫忙辦事,實在是不識抬舉。
對於這個不給面子的官員,夏言也十分惱火,所以當不久前禮部缺員,有人向他推薦此人的時候,正在氣頭上的他當時就拒絕了。
要想公報私仇,這實在是天賜良機,但在這關鍵時刻,他猶豫了,經過長時間慎重的考慮,他做出了自己最終的決定。
因為他始終相信,秉持正直、不偏不倚是正確的。
夏言鄭重地提起筆,在正選名錄上寫下了這個人的名字:
徐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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