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 明朝的那些事兒 作者:當年明月 (已完成)

 
tyler002 2008-9-25 15:10:03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158 120387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1 18:52
(411-420)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11]
  王振本來就是個只顧自己,不管國家的人,他怎麼會這麼積極呢?
  原來在此之前,也先每次來做生意,都會給王振行賄,然而時間一長,也先把這茬給忘了。
  於是王大人突然之間憤怒起來,命令核實使者人數,然後一下子減去了應付金額的五分之四。
  就算也先做生意不老實,是個奸商,但人家畢竟還是講信用的,牛羊還是送給你了,而王振卻一下子成了外貿稽查員,竟然幾乎全部沒收,連發票也不給。
  也先被徹底激怒了。
  原本只是用武力威脅,在此基礎上再幹點奸商的勾當,無非是想撈點好處,然而這次被王振稽查隊抓住了要害,狠狠地罰了一次款,也先血本無歸。
  本來就躍躍欲試,想搞點名堂的也先終於坐不住了,這次的事情讓他找到了借口,他擦亮刀劍,備好馬匹,準備發動攻擊。
  三十五年前,祖父馬哈木就是被眼前的這個龐大帝國所擊敗,現在復仇的機會到了!
  烽煙再起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也先揮刀出鞘。
  蒙古騎兵分為四路,從四個不同的方向對大明帝國分別發動了進攻。
  其中第一路攻擊遼東,第二路攻擊甘肅,第三路攻擊宣府,最後一路由也先自己統領,攻擊大同。
  戰爭就此全面爆發。
  消息傳到京城,大臣們十分緊張,立即召開緊急會議,商量對策,事發突然,很多大臣心中都沒底,但有一個人卻與眾不同,十分興奮。
  此人又是王振。
  受賄的是你,查貨的是你,惹事的也是你,現在打仗了,你還有什麼可興奮的?
  要說明的是,王振從來就不是什麼主戰派,正統八年(1443),侍講學士劉球就曾經給皇帝上過一次奏折,指出蒙古使臣人數日益增多,必然包藏禍心,希望能夠盡早整頓兵制,積極備戰。
  劉球沒有想到,他出於愛國熱情上書,換來的卻是殺身之禍。
  王振看到奏折後,勃然大怒,不知是他收了也先的錢,還是認為劉球是在指責自己沒有盡到責任,反正他找了個借口,把劉球關進了監獄,在不久之後,他指使自己的親信錦衣衛指揮馬順殺害了劉球。
  這樣一個禍國殃民的死太監,自然是不會有什麼愛國情操的。
  他之所以興奮,是因為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實現自己抱負,揚威天下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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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開始秘密地籌劃。
  當時也先的軍事實力已經非常強大,明朝的邊境將領已然不是對手,大同守軍連連失利,紛紛告急,朝廷經過會議,決定派出駙馬井源出兵作戰。
  駙馬井源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將領,他的出征緩和了當時的緊張局勢。
  然而就在他出征後第二天,皇宮就傳出了一個消息,這個消息震驚了所有的人。
  皇帝要親征了!
  這正是王振搗的鬼
  王振想要遠征立功,但他沒有能力也沒有威望帶兵出征,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他想到了皇帝。
  皇帝是自己的學生,一直聽自己的話,只有借助他的名義,才能實現自己統帥大軍的夢想!
  在王振的慫恿下,英宗朱祁鎮下達了親征的命令,召集大軍共二十萬,立刻準備出征。
  這裡要說一下,很多史書都說此次出征共有五十萬人,根據本人考證,這是不準確的,因為由當時動員兵力時間及京城附近佈防情況分析,幾天之內,絕對不可能召集五十萬大軍,當時京城的三大營總兵力是十七萬左右,加上附近軍隊,共計數量應當在二十萬左右。
  我們知道,兵家有云: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的人也要吃飯,要睡覺,這就必須準備好糧食帳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打仗就是打後勤。
  朱棣遠征之時,會徵用大量的民工、牛馬車輛,並設置專門的運糧隊,準備後勤時間往往長達幾個月。
  那麼王振統領的這二十萬大軍出發準備用了多長時間呢?
  答:不到五天!
  七月中旬接到邊關急報,七月十七日就出征了!
  在王振這個蠢貨看來,只要把人湊齊就行了,他事先通過邊報得知,也先只有兩三萬人馬,所以他徵召二十萬大軍,認為這樣就一定能夠取勝。
  是啊,這個算數小學生也會做,二十萬對兩萬,平均十個人對一個人。似乎不用打,一人踩上一腳也能把對手給踩死。
  王振就是這樣想的,他的作戰思想似乎也就源自於此。
  無知啊,真是極度的無知!王振這個出生市井的小人物此刻終於顯出了他的本色,在他看來,戰爭似乎就等同於街頭的黑社會鬥毆,雙方手持西瓜刀對砍,誰人多,誰氣勢大,誰就能贏。
  話說回來,戰爭到底與鬥毆有什麼不同,為什麼不是人越多越好呢?
  為了說明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開一個專題:
  戰爭是怎樣煉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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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千多年前,一個叫韓信的人對皇帝劉邦說出了一句話:韓信帶兵,多多益善!
  這不僅是一句成語,一句千古名言,也是一句自信的豪言壯語。
  在我看來,在韓信說出此言之後的一千多年裡,有資格有能力以此言自居者,不會超過十五個人。
  而如果你仔細研究過軍事,就會發現,要做到帶兵多多益善,實在是太難了。
  要說明原因,就必須從什麼是戰爭說起。
  事先說明,請大家不要誤會,這裡絕對不是要介紹那些讓人頭疼的政治性質,階級本質。我們要講的是戰爭的形式——人與人之間的搏鬥。
  因為如果我們把戰爭的所有外表包裝脫去,就會發現:
  戰爭,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打架鬥毆。
  下面,我會借用經濟學中的模型理論(先預設基本框架,不斷增加條件的經濟分析法)來說明這個問題。
  先從兩個人講起,相信大家也有過打架的經歷,而兩個人打架就是我們俗稱的「單挑」。
  「單挑」實際上是一件比較痛苦的事情,因為打人的是你,挨打的也是你,是輸是贏全要靠你自己。當然,如果你比對方高大,比對方強壯,湊巧還練過武術(最好是搏擊,套路不怎麼管用),那麼勝利多半是屬於你的。
  現在我們把範圍擴大,如果你有兩個人,而對方還是一個人,那你的贏面就很大了,兩個打一個,只要你的臉皮厚一點,不怕人家說你勝之不武,我相信,勝利會是你的。
  下面我們再加一個人,你有三個人,對手還是一個人,此時,你就不用動手了,你只要讓其餘兩個人上,自己拿杯開水,一邊喝一邊看,臨場指揮就行。
  就不用一個個的增加了,如果你現在有一千個人,對手一個人,結果會怎樣呢?
  我相信,在這種情況下,你反而不會獲得勝利。因為做你對手的那個人肯定早就逃走了。
  到現在為止,你可能還很樂觀,因為一直以來,都是你佔優勢。
  然而真正的考驗就要來了,如果你有一千個人,對手也有一千個人,你能贏嗎?
  你可以把一千個人分成幾隊去攻擊對方,但對手卻可能集中所有人來對你逐個擊破,你能保證自己獲得勝利嗎?
  覺得棘手了吧,其實我們才剛開始。
  下面,我們把這個數字乘以一百,你有十萬人,對手也有十萬人,你怎麼打這一仗?


  這個時候,你就麻煩了,且不說你怎麼佈置這十萬人進攻,單單只說這十萬人本身,他們真的會聽你的嗎?

  你要明白,你的手下這十萬人都是人,有著自己的思維,有的性格開朗,有的陰鬱,有的溫和,有的暴躁,他們方言不同,習慣不同,你的命令他們不一定願意聽從,即使願意,他們也不一定聽得懂。如果裡面還有外國友人(比如朝鮮),那你還得找幾個翻譯。

  這就是指揮的難度,要想減低這一難度,似乎就只有大力推廣漢語和普通話了。

  要是再考慮他們的智商和理解能力的不同,你就會十分頭疼,這十萬人文化程度不同,有的是文盲,有的是翰林,對命令的理解能力不同,你讓他前進,他可能理解為後退,一來二去,你自己都會暈倒。

  很難辦是吧,別急,還有更難辦的。

  我們接著把這十萬人放入戰場,現在你不知道你的敵人在哪裡,他們可能隱藏起來,也可能分兵幾路,準備伏擊。而你自己要考慮怎麼使用自己這十萬人去找到敵人並擊敗他們。

  此外,你還要考慮這十萬人的吃飯問題,住宿問題,糧食從哪裡來,還能堅持多少天。

  腦子有點亂吧,下面的情況會讓你更亂。

  你還要考慮軍隊行進時的速度、地形、下雨還是不下雨,河水會不會漲,山路會不會塞,士兵們經過長時間行軍,士氣會不會下降,會不會造反,你的上級(如果有的話)會不會制約你的權力,你的下級會不會嘩變。

  你的士兵有沒有裝備,裝備好不好,士兵訓練水平如何,敵人的指揮官的素質如何,敵人的裝備如何,敵人的戰術是什麼,你的心理承受能力有多大,打了敗仗怎麼撤退,打了勝仗能否追擊等等等等。。。。。。

  事實上,戰場上的情況還要複雜得多。相信看到這裡,你已經明白,別說帶十萬人出去打仗,你就是帶十萬人出去轉一圈,旅個游,能平安無事地回來就已經很不錯了。

  你可能以為事情就此結束了,恰恰相反,真正的考驗還在後面,不要忘記,我們的目標是多多益善。

  如果你再把指揮的人數加上十倍,一百萬人,你就會發現,你面對的已經不是一百萬可以依靠的人,而是一百萬個麻煩,是真正的災難。

  [415]

  從十萬到一百萬,你的人數增加了十倍,但你的問題卻可能增加了一百倍,任何小的問題如果不加以重視,就會一發不可收拾。一百萬人,每天要消耗多少糧食不說,他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誰也不是傻瓜,你怎麼控制一百萬個人,讓他們去聽從你的指揮呢?

  軍事指揮就如同一座金字塔,指揮的人數和指揮官的指揮能力是成正比的,指揮的人數越多,對能力的要求就越高。從古至今,有能力站在塔頂的人是很少的。

  多多益善是一種境界,它代表著指揮官的能力已經突破了人數的限制,突破了金字塔的塔頂,無論是十萬、還是五十萬、一百萬,對於指揮官而言,都已經沒有意義。

  因為這種指揮官的麾下,他的士兵永遠只有一個人,命令前進絕不後退,命令向東絕不向西。

  同進同退,同生同死。

  這才是指揮藝術的最高境界。

  所以,善帶兵而多多益善者,是真正的軍事天才。

  這樣的人,我們稱之為軍神。

  以上就是模型的構建過程,相信大家應該對戰爭和人數及指揮能力的關係有了一個大致的瞭解,但這個模型是理想化的,我們在此還要補充兩種特殊情況。

  首先,這個模型設定的是普通的人,不包括特異功能人士,如郭靖、楊過、張無忌等人,能夠突破地球引力,一跳十幾米,穿牆入室,身負如乾坤大挪移之類的絕學,一個能打幾百上千個。

  如果你手下有一千人,而對手果真是上述傳說人物中的一個,那你還是快逃吧,不但是因為對方身負絕學,更重要的原因是,對方是正面入物,主要人物,是主角,根據劇情限定,他就是睡著了你也打不過他的,你才幾斤幾兩,敢和大俠對著幹?劇情限定好了,他是穩贏的。

  其次,雙方裝備不能過於懸殊,比如對方拿火槍,你拿板磚,就算人再多一倍,估計也是沒用的。 

  結論

  總之,戰爭不是打群架,人多就穩贏,實際上現在某些街頭鬥毆的人也開始注意戰術方法了,他們也時不時來個半路偷襲,前後夾擊之類的把戲。

  可見事物總是不斷向前發展的。

  帶幾十萬人出去打仗是很容易的,即使你把全國人口全帶出去也沒有人管你,問題是你要能保證打贏。而像白起、韓信、陳慶之、李靖這樣有能力做到的人,實在是太少了。

  比如國民黨的著名將領胡宗南,手下長期擁兵數十萬,卻一直被只有幾萬人的對手牽著鼻子走,最後被打得落花流水,倒不是他不肯用心,實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他的黃埔同學最後給他下了一個定義--"胡宗南,也就是個團長。"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他從前不過是個小小的學官,還是個學藝不精的學官,後來還成了宦官,然而這位身殘志不堅的仁兄居然一下子當上了二十萬人的統帥(實際統帥權在他手中)。

  後果可想而知,也不堪設想。

  [416]

  準備與抉擇

  在這短短的幾天中,王振一直做著青史留名的美夢,而其他的人也有著各自的行動。

  首先是大臣們,當他們聽說這個如同驚天霹靂般的消息後,頓時炸了鍋,紛紛上書反對,帶頭的是吏部尚書王直。

  吏部就是人事部,由於主管官員任命職權,故而位居六部之首,吏部尚書也有了一個專門的稱呼--天官,可見其威望之高。

  在王直的帶領下,百官聯合上奏折反對出征,但可惜的是,王振是司禮監,並且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反對無效。

  除了這些人外,兵部的兩位主官也上書反對,他們分別是兵部尚書鄺埜和兵部侍郎于謙。

  鄺埜,宜章人,永樂年間進士出身,他為人清廉,十分正直,對於王振的胡作非為很是不滿,這次他上書反對,正是他一貫以來正派品行的表現,不出所料,他的反對也被駁回,但這並不是他勸阻行為的結束,事實上,作為一個從始至終參加了這次遠征的人,他把自己的忠誠保留到了生命的最後一刻。

  而這位于謙,正是我們後面篇章的主角,要說這位仁兄實在不是一般的強,他的能力和人望也不是一般的高,他得罪過第一號紅人王振,且從未認錯,居然就在王振眼皮子底下還能復官至兵部侍郎,而王振也拿他沒有辦法,可見其根基之牢固,背景之深厚。

  這兩位兵部高級官員的抗議被駁回後,也只好去繼續他們的工作,為遠征作準備。按照規定,皇帝出征,兵部主要領導應該陪同,經過內部商議,最終做出了決定:

  鄺埜陪同出征,于謙暫時代理兵部事宜。

  事實證明,正是這一決定挽救了大明帝國的國運。

  與他們相比,其餘兩位輔政大臣的表現實在讓人失望,三楊已經死了,胡濙沒有什麼能力,而真正應該起作用的張輔卻一言不發。

  這就太不應該了,張輔率軍平定安南,曾身經百戰,不可能不知道這一舉動的危險性,此人是四朝老臣,王振也不敢把他怎麼樣,如果要爭論起來,王振可能還不是他的對手,但年老心衰的張輔卻令人失望地保持了沉默。

  雖然一言不發,雖然明知危險,但張輔最終還是與皇帝一起出發遠征,不是作為指揮官,只是作為一個陪同者。

  你把兒子交給我,我就陪他走到底吧。

  大臣們亂成一團,各有各的打算和行動,皇帝也有,皇帝也是人,在出差之前,他也要交接好工作,告別親人,這才能打好包袱上路.

  [417]

  朱祁鎮現在就面臨著這兩項工作,他首先把國家大權交給了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應該說朱祁鎮是一個品行溫和的人,他和他的弟弟關係也十分的好,而他的弟弟也十分規矩,對於不該屬於自己的東西從不貪心,比如說--皇位。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朱祁鎮放心地將國家大權交給了他。

  然而朱祁鎮不明白的是,世界是不斷變化的,事情會變化,人也是會變的

  當一個人習慣了某種權威和特權後,他就無法再忍受失去它們的痛苦。

  權力在帶給人們尊嚴的同時,也會帶給他們自私。

  交待完國家大事後,朱祁鎮去向自己的妻子--錢皇后告別。

  正統七年(1442)對大明王朝而言並不是個好的年份,正是在這一年,張太皇太后去世,王振奪取了國家大權,但這一年對於朱祁鎮本人而言,卻是幸福的。因為就在這一年,他迎娶了自己的皇后錢氏。

  自古以來,幾乎是有多少皇帝就有多少皇后,而且皇后的人數只會多不會少。事實上,皇后一直以來都是不可忽視的一股政治力量,從武則天到慈禧,她們在歷史中擔任的戲份絕不比某些男主角少,當然,更多的皇后則是默默無聞,被湮沒在歷史的塵埃中。但也有一些皇后因為她們卓越的政治才能和權謀手段被載入史冊,名留青史。

  這位錢皇后就是其中的一位,她的名字一直流傳下來,為後人傳頌

  但她與歷史上的那些權後們不同,她不是靠自己的權術陰謀、政治手段讓人們記住她的。

  她憑借的是最為簡單也最為真誠的東西--感情。

  她用自己的真情打動了歷代的史官,於是她的事跡就此流傳下來,並感動了更多的人。

  所以在之後的篇章中,我們也會講述這位不平凡的女人,講述她的不朽傳奇。

  一個女人的傳奇,因真情而不朽。

  皇后與皇帝之間有真的感情嗎,相信這也是很多人的疑問,在我看來,答案是肯定的。

  至少在這位錢皇后身上,我看到了真正的感情,沒有任何功利、純真的感情。

  在那三千佳麗的深宮中,無數陰謀詭計每一天都在不斷上演,為了爭寵、爭權,原本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會變得比男子更加陰狠毒辣,有的甚至不惜殺掉自己的骨肉去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武則天)。

  但這決不是說她們可恨,可憎,事實上,在我看來,她們是一群可憐的人。

  [418]

  在那權力決定一切的世界中,有了皇后和寵妃的名分,有了權力,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要想穩固自己的地位,就必須消除所有的感情和同情心,變得冷酷無情。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在我看來,這些可憐的女人們的所作所為並不是自私,而是自保。

  而在我們後人眼中,所謂後宮就是一筆算不清的爛賬,爭寵、奪位、爭嫡週而復始,不厭其煩,烏煙瘴氣。

  這位錢皇后,就是烏煙瘴氣的後宮中盛開的一朵蓮花。

  朱祁鎮十分喜愛他的這位原配夫人,也十分照顧她,錢皇后並非出生大富大貴之家,懂得生活不易,即使在做了皇后以後,她也沒有習慣養尊處優的生活,只是盡心盡力對待自己的丈夫,還經常動手做些針線。而朱祁鎮數次要給她的親戚封侯,都被她推辭。

  在很多人看來,皇后衣食無憂,母儀天下,做針線不過是消遣。

  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如果錢皇后知道,幾年以後,她竟然會用自己的針線手藝做活去換取東西,不知會作何感想。

  總而言之,這個皇后並不一般,她不要官,也不要錢,除了一心一意對自己的丈夫,她似乎沒有其他的要求。

  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她對朱祁鎮的感情是真實的,經得住考驗的,在她眼中,這個叫朱祁鎮的人的唯一身份只是她的丈夫,無論朱祁鎮是皇帝,還是俘虜,或是被自己的親弟弟關押的囚徒,這個身份始終沒有變過。

  在朱祁鎮向他告別,準備出征的那個晚上,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說了些什麼,但我相信,這位妻子會像所有普普通通的出征士兵的妻子一樣,囑托自己的丈夫要保重身體,注意安全,並說出那句曾被說過無數次,但仍然值得繼續說下去的話:

  "我會等你回來的"。

  出征

  正統十四年(1449)七月十七日,大軍出征。

  不顧無數人的阻攔,王振執意出征,他要去尋找夢想的光榮。

  與他一同出征的,有很多堪稱國家棟樑的文官武將,他們包括:

  英國公張輔、成國公朱勇(朱能之子承父爵)、內閣成員曹鼎、內閣成員張益、兵部尚書鄺埜等等,全部名單很長,就不單列了,總之,朝廷的文武精銳很多都隨行而去。

  能夠活著回來得很少。

  [419]

  此時的朱祁鎮也不會知道,他的傳奇經歷就要開始了。對於這個年僅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而言,這是一次令人期待的興奮經歷。他一直尊重有加的"王先生"是不會錯的,親征無疑是唯一正確的方法。

  客觀地講,朱祁鎮對這次即將到來的失敗是負有責任的,但主要責任絕不在他,因為他不過是個沒有多少從政經驗,且過於容易相信別人的一個年輕人而已。

  王振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暫時不說責任在誰,其實就在大軍出發的同一天,幾百里外的大同已經爆發了一場大戰。

  戰爭的地點在陽和,這一戰以明軍的全軍覆沒告終,必須說明的是,這場戰爭完全體現出了也先軍隊的強悍,因為明軍是有備而來,且得到了大同鎮守太監郭敬的全力支持。但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明軍仍然不是也先軍隊的對手。

  除了全軍覆沒外,領軍大將宋瑛也被陣斬,隨軍的太監郭敬還算聰明,躲在草叢中裝死,才最終逃過一劫。

  只有一個人逃了回來,這個人叫做石亨,也是大軍的主將。

  自己的所有部下都被也先殺死,本人也落荒而逃,這對於一個指揮官而言,是最大的侮辱,但石亨是幸運的,在不久之後,他將有機會親手拿起武器,為死去的同胞復仇。

  戰勝的也先已經打掃了戰場,養精蓄銳,等待著對手的到來。

  而對於這一切,尚在夢境中的王振是不知道的,他始終天真地認為,只要大軍出發,看見敵人,一擁而上,就能得到勝利。

  二十萬大軍就在這個白癡的引導下,沿居庸關、懷來,向大同挺進,而前方等著他們的,是死亡的圈套。

  八月一日,大軍到達大同,在陽和差點被幹掉的郭敬已經逃回來,並見到了自己的頂頭上司王振。

  看著郭敬那驚魂未定的眼神和體態,王振不禁嘲笑了他一番。

  "我有二十萬大軍,還怕也先嗎?"

  但郭敬接下來說的話,卻真正震驚了本就是無膽小人的王振。

  他匯聲匯色地向王振講述了那從前的戰鬥故事,並添油加醋地描述了戰敗時的慘況。

  司禮監王振,也就是個奴才。

  在他大權在握的日子裡,他作威作福,不可一世,還夢想著建功立業。其實在心底,他很清楚,自己不過是騙取了皇帝的信任,狐假虎威的一個小人,一個懦夫。

  於是他一改之前的豪言壯語,立刻下令班師。

  [420]

  此時大軍剛剛到達大同,並未走遠,如果按時撤回,是不會有任何問題的,也先暫時也摸不透這二十萬大軍的底細,不會立刻進攻。雖說師出無功,就算是出來旅遊了一圈吧。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偏要搞出點花樣來。

  王振是一個小人兼暴發戶,他的所有行為模式都是依據這一身份而定位的,而像他這一類的暴發戶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愛炫耀。

  王振的家在蔚縣,當時屬於大同府的管轄範圍,於是他決定請皇帝到自己的家鄉看看,小小的蔚縣有什麼好看的呢?

  其實王振的目的很簡單,就如同現在的有錢人喜歡開著車回到自己的老家,然後大按幾聲喇叭,把全村的人都叫醒,然後讓全村老小出來看自己的新車、新衣服。

  王振帶了皇帝和二十萬人,回自己的家鄉也就是這個目的。

  他無非是想炫耀一下而已,當年那個窮學官,現在出人頭地了!

  雖然已經變成了太監。

  一錯再錯

  既然王振決定要回家去看看,那就去吧,大軍於是調轉方向,向蔚縣出發。

  事實上,王振的這個決定倒是正確的,因為從他的家鄉蔚縣,正是由紫荊關入京的必經之路。只要沿著這條路進發,足可以平安抵達京城。

  八月三日,大軍開始前行,但行進僅五十里,隊伍突然停了下來,然後接到命令,所有的部隊立刻轉向,回到大同,沿來時的居庸關回京。

  這簡直是個讓人抓狂的決定,大軍已經極其疲憊,如果繼續前進,不久就能回京,並確保安全。

  好好的路不走,走到半路,居然要回頭取一條遠路回京!

  發佈這條命令的人如果沒有正當的理由,那就一定是瘋了。

  王振有正當的理由,而且似乎還很高尚。

  「秋收在即,大軍路過蔚縣,必會踐踏莊稼,現命大軍轉向,以免擾民。」

  真是太高尚了,司禮監王振踐踏人命,貪污受賄,禍害國家,誣陷忠良,現在竟然突然關心起蔚縣的莊稼起來,實在是明察秋毫。

  後世的史學家無不對此「高尚行為」深惡痛絕,還有很多人分析,蔚縣的田地應該都是王振自己的,所以他才那麼在乎。

  其實在我看來,是不是王振的並不重要,因為即使這些田地不是他的,也不能說明他的品格有多高尚。無非是施以小恩小惠,顯示自己的權力而已。

  王振最終還是挽救了蔚縣的莊稼,顯示了自己的權威,當然,也付出了一定的代價。

  這個代價就是數十萬條人命。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1 19:07
(421-430)

 [421]

  天降大雨,二十萬大軍行進更加困難,士氣極其低落,士兵們怨氣沖天,然而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說什麼也沒用了,老老實實地走吧。

  八月十日,經過艱難跋涉,軍隊到達宣府,眼看大軍就可以安全進入居庸關,大家都鬆了一口氣。

  但也就在此時,一直尾隨而來的也先終於看清了這支明軍的真實面目,經過數次試探,他已經明白,只要發動攻擊,必定能夠擊敗這個所謂的龐然大物。

  在躲避及尾隨了一個月後,也先這只黔虎終於開始了他的第一次衝擊。

  所幸的是,明軍發覺了也先的這一企圖,立即派出主力部隊騎兵五萬餘人進行阻擊,統帥這支軍隊的人是朱勇。

  朱勇的父親朱能是一位優秀的指揮官,就如同張輔的父親張玉一樣,但朱能和張玉的不同之處在於,張玉的兒子張輔也是個優秀的軍事人才,但他的兒子不是。

  朱勇帶領著五萬大軍自信地出發了,他雖然是負責後衛工作,但其實他的兵馬要多過也先兩倍,因為據可靠情報,也先只有兩萬騎兵。這也正是朱勇自信的根由所在。

  盲目的自信往往比自卑更可怕。

  具體經過就不用多說了,只說結果吧:

  「鷂兒嶺中伏死,所率五萬騎皆沒。」

  五萬人中了兩萬人的埋伏,全軍覆沒,這充分地說明了朱勇不是一個好的指揮官。

  不過在我看來,死在鷂兒嶺的五萬大軍還是幸運的,至少他們還是奮戰而死的。

  他們沒有死在土木堡,沒有死得那麼窩囊。

  消滅了朱勇,通往勝利的道路終於打開了,也先的前面,是一片毫無阻攔的坦途。

  土木堡

  雖然朱勇指揮不利,但他的軍隊還是為皇帝陛下爭取到了三天時間。

  三天救命的時間,但也僅僅只有三天。

  八月十日從宣府出發,明軍用三天時間趕到了土木堡,這裡離軍事重鎮懷來只有二十五里,只要進入懷來,所有的人就都安全了。

  下面的事情我想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得到,又有一個人反對。

  這個人還是王振。

  他如同以往一樣,找到了一個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一點也不高尚。

  「我還有一千多輛車沒有運到,大軍暫時不入城,就在這裡等待!」

  一個人犯一次錯誤不難,難的是從頭到尾都犯錯誤,類似王振如此愚蠢而不自知的人,實在是天下少有。

  對於這位司禮監先生,我已經無話可說,拋開他的惡行,單單他的愚蠢和無知,就足以讓他遺臭萬年,為萬人唾罵。

  一個人最可悲的地方不在於被罵,而在於罵無可罵。

  [422]

  就這樣,明軍失去了最後一個脫困的機會。

  也先終於趕到了,他擦乾了朱勇在他刀上留下的血跡,準備再次大開殺戒。

  八月十四日夜,也先突然發動攻擊,明軍促不提防,全軍敗退,但由於人數眾多,也先不敢過於深入,明軍於是趁此機會結成緊密隊形,並挖掘壕溝,準備長期作戰。

  據我估算,也先此時的兵力應該不止兩萬,應該在五六萬左右,但即使是這樣的兵力,他也無法擊潰固守的明軍。

  於是他想了一個辦法。

  潰敗

  八月十五日,也先突然派來使臣,表示願意和談,王振十分高興,立刻派出曹鼎參與和談,此時,似乎是為了表示誠意,也先的軍隊已退去。

  面對這種情況,熟知兵法的兵部尚書鄺埜冷靜地進行了分析,他認為這是也先軍隊的詭計,不能輕信,應該固守待援。

  也就在這個時刻,王振終於完成了他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充分地使用了自己的愚蠢,犯了最後一個錯誤。

  「大軍立刻越出壕溝,馬上轉移!」

  在正統十四年的這次軍事行動中,王振以錯誤開頭,用錯誤結尾,他能夠一直堅持自己的錯誤意見,即使明知自己的愚蠢和無知,也能夠發揚厚顏無恥地精神,充耳不聞,真正做到了把錯誤進行到底。

  李景隆,你在天之靈想必也不會再寂寞,因為一個比你更愚蠢,更白癡,更無知的人已經出現了,而這個人馬上就會來陪伴你。

  不出鄺埜所料,大軍出發僅三里,已經消失的也先軍隊就出現了,「鐵騎揉陣而入,奮長刀以砍大軍」。

  經過長期奔波,被王振反覆折騰得士氣已經全無的二十萬大軍終於到達了極限,並迎來了最後的結局——崩潰。

  徹底的崩潰,二十萬大軍毫無組織,人人四散奔逃,此刻不管你是大將,大學士,還是普通士兵,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逃跑。

  說起逃跑,實在是個技術工作,除了看準方向外,還要有充足的體能作底子,這下子平日不勞動的大臣們遭了殃,因為也先的士兵們在屠殺這件事情上做得相當徹底,不管你是什麼身份,是進士及第(曹鼎是狀元)還是進士出身,馬刀之前人人平等。

  四朝老臣張輔曾橫掃安南,威風無比,也於此戰中被殺,一代名將就此殞命。

  此外駙馬井源、兵部尚書鄺埜、戶部尚書王佐、侍郎丁銘、王永和以及內閣成員曹鼎、張益等五十餘人全部被殺。

  [423]

  財產損失也很嚴重:

  「騾馬二十餘萬,並衣甲器械輜重,盡為也先所得」。

  數十年之積累,數十年之人才,就此一掃而光。

  二十萬大軍崩潰,五十餘位大臣戰死,他們本不該死,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不過值得高興的是,有一個該死的人終於死了。

  護衛將軍樊忠在亂軍之中拚殺,他明白,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自己也將死於此地。

  他自然是不甘心的,二十萬大軍就此潰滅,只是因為一個人的錯誤指揮。

  可惜他沒有死在我的手裡。

  似乎是上天要滿足他最後的心願,不久之後,他居然在亂軍中找到了這個人。

  這個人的特徵也很明顯,他是太監,沒有鬍鬚。

  於是樊忠趕上去扯住了驚慌失措的王振,用手中鐵錘捶爛了他的腦袋。

  「吾為天下誅此賊!」

  殺得好!殺得痛快!

  可惜太晚了。

  尾聲

  正統十四年(1449) 九月十二日

  「臣居庸關巡守都指揮同知楊俊報:近日於土木堡拾所遺軍器,得盔六千餘頂,甲五千八十領,神槍一萬一千餘把,神銃六百餘個,火藥一十八桶。」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十三日

  「臣宣府總兵楊洪報:於土木所遺軍器,得盔三千八百餘頂,甲一百二十餘領,圓牌二百九十餘面,神銃二萬二千餘把,神箭四十四萬枝,大炮八百個。」

  力挽狂瀾

  在懷來城內的守將親眼見到了這一幕慘劇,但他也沒有辦法,只能派人快馬加鞭回去報信,一天之後(八月十六日),京城的人們知道了這個消息。

  天塌了。

  二十萬大軍毀於一旦,無數文官武將戰死,最為精銳的三大營全軍覆沒,京城已經不堪一擊。

  後宮太后和皇后哭成一團,大臣們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急得跳腳卻又沒有辦法,千頭萬緒從何處做起?

  薑還是老的辣,此時吏部尚書王直站了出來,他明確地指出了問題的要害,也是當前必須先解決的首要矛盾:

  皇帝是生是死?

  是啊,亂成了一團,把皇帝給忘了,要知道,這確實是當前最為重要的問題。

  兵沒有了可以再召,大臣死了可以再考,其實皇帝死了倒也沒有什麼,再立一個就是了。

  問題在於你得先確定朱祁鎮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萬一把他當成死人註銷了戶口和皇籍,另外立了皇帝,過兩天他自己屁顛屁顛地回來了,你還要腦袋不要?

  [424]

  社稷為重,君為輕,和國家比起來,你朱祁鎮不算啥,但問題在於你得給個准消息,死了開追悼會,活著咱們再想辦法。

  太后和皇后當然希望他還活著,但大臣們就不一定了。

  從後來的事情發展看,大臣們的意見應該是:皇帝死了比活著好。

  朱祁鎮,你還是死了吧,反正這一次把你祖宗的面子都丟光了,你死後我們好重新立一個皇帝,簡單方便,別又搞出個建文帝來,折騰幾十年。

  有的時候,皇帝的命也是不值錢的。

  雖然很殘酷,但這是事實。

  朱棣為了建文帝的消息足足等了二十一年,但朱祁鎮的大臣們是幸運的,他們只等了一天。

  正當大臣們盤算著這個問題時,有人前來通報,一個叫梁貴的錦衣衛(千戶,隨同出征)有要事稟報,也正是這個梁貴,帶來了確定的答案。

  皇帝陛下還活著。

  人質

  朱祁鎮確實還活著。

  在大軍崩潰的時候,他的侍衛不是戰死,就是早不見了蹤影,人人只顧得上自己逃跑,也先士兵的喊殺聲,被砍殺士兵的慘叫聲匯成一片,小小的土木堡一下子變成了人間地獄。

  朱祁鎮雖然沒有識人之明,卻不是個窩囊廢。

  他失去了二十萬大軍,失去了大臣和侍衛,也失去了隨身的所有財產,卻保留了一樣東西:

  大明皇帝的尊嚴

  在這情況萬分危急的時刻,他沒有像其它人一樣四散奔逃,而是安靜地坐了下來,

  等待著決定自己命運時刻的來臨。

  此刻陪伴著朱祁鎮的,是一個叫喜寧的太監。

  不過,他可不是個好人。

  一個瓦剌士兵發現了盤膝而坐的朱祁鎮,便上前用刀威逼他,要他脫下身上穿著的貴重衣物。

  出乎這位士兵意料的是,這個坐著的人根本就不理他,看都不看他一眼。

  這位瓦剌士兵萬萬想不到,已經一盤散沙,只顧逃命的明軍中居然還有這樣的一個沉著鎮定的人,自己手持利刃,張牙舞爪,這個人手無寸鐵,卻鎮定自若,他頓時有一種被侮辱的感覺。

  於是他舉起了手中的刀,決定殺了這個人。

  這一刀如果砍了下去,倒是省事了。

  但就在此時,他的哥哥趕到了,這是一個見過世面的人,看到此人有如此氣度,便阻止了他,說道:「這個人舉止特別,不是一般人。」(此非凡人,舉動自別)。

  他隨即請 朱祁鎮先生去見也先的弟弟——賽刊王。

  [425]

  賽刊王是瓦剌的高級人物,世面也算見得多了,但這位被俘的大明天子還是讓他吃了一驚。

  朱祁鎮見到賽刊王后,也沒有和他說客套話,居然先給他出了一道三選一的選擇題。

  「子額森(也先)乎? 伯顏帖木爾(也先之弟)乎?賽刊王(猜對了)乎?」

  賽刊王大驚失色,俘虜見得多了,但這樣的真沒有見過。派頭實在不是一般的大,膽量也確實過人,他也拿不定主意了,只好跑去找他的領導——也先。

  也先得知此事後,大為震驚,他認為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大明的皇帝,於是便讓兩個見過朱祁鎮的部下去看,並最後證實了他的猜想。

  一場爭論就此展開。

  七十多年前,蒙古貴族們被趕出中原,數十萬大軍被徐達、常遇春、藍玉等人打得落花流水,才流落到了茫茫草原大漠。也先雖然不是黃金家族的人,但他已擁立了黃金家族的脫脫不花為大汗,繼承了皇室正統,更重要的是,他也是蒙古人。

  雖無家恨,卻有國仇。

  也先首先發言,他掩飾不住自己的喜悅,對眾人說道:「我以前不斷向上天禱告,希望大元有朝一日能統一天下,現在果然應驗了,明軍被我打敗,天子也在我手!」

  此時,一個名叫乃公的人說道:「上天把仇家賜給我們,殺掉他吧!」

  我查了很多史料,也不知此人到底是個什麼身份,估計是個無名小卒,他說這句話可能無非是想湊個熱鬧,拍個馬屁而已,可是這個馬屁實在拍得不是地方。

  要知道,高級貴族談話,哪有小人物說話的份,就如同電視劇裡的黑社會談判,大哥還沒有開口,小弟就先跳出來,一般出現這種情況,小弟都不會有好下場,這次也不例外。

  聽到這句話,另一個重量級人物——朱祁鎮選擇題中的第二選擇伯顏帖木爾開口了,他大怒,跳出來對也先說:「這人是什麼東西,哪裡有他說話的份!」

  然後他用一個字打發了這位乃公:「滾(去)!」

  處理完這位小弟後,伯顏帖木爾發表了自己的看法,他說的話很長,大致意思是,打仗這麼亂,大明皇帝居然沒有死,這說明上天還沒有拋棄他,而且大明皇帝對我們一直都還不錯,如果也先大人主動把皇帝送回去,能得個好名聲,豈不是更好?

  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並把朱祁鎮交給伯顏帖木爾看管。

  史料記載如此,但我認為,這其中有一大半是胡扯的。

  [426]

  伯顏帖木爾和某些蒙古貴族不願意殺朱祁鎮,自然是歷史的真實,但如此描述,就有點問題了,在這場爭論中,看不到真正的反對意見,滿篇仁義道德,很明顯夾雜著後代史官的人生理念和思想。

  也先雖然文化不高,但權謀手段還是懂得一些的,他既然與大明開戰,就說明雙方之間沒有什麼情分可談,他又不是讀四書五經長大的,所謂的好名聲,他又怎麼會在乎呢?

  在我看來,事實應該是這樣的:

  也先:現在怎麼處理朱祁鎮呢?

  伯顏帖木爾:殺掉他可能沒有什麼好處吧,不如留著他。

  也先:留著他幹什麼?

  伯顏帖木爾:真笨,皇帝在手裡,還怕沒有好處嗎,可以帶著他去要贖金,還可以帶著他去命令邊關守軍開城門,天下就是我們的了!

  於是眾人紛紛點頭,也先同意他的看法,並把朱祁鎮交給伯顏帖木爾看管。

  事實證明,這一推測並不是沒有依據的,在後來的數年中,也先玩的也就是這幾招。

  從此,俘虜朱祁鎮就成為了人質,而也先也搖身一變,成為了綁匪集團的頭目。

  根據綁匪集團內部安排,朱祁鎮由綁匪第二把手伯顏帖木爾看管,但估計這位二當家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看似手無縛雞之力的朱祁鎮是個有著特殊才能的人。

  朱祁鎮的才能,就是他的人緣。

  在我們的身邊,經常會出現一些人,讓我們一見如故,感覺溫暖,如沐春風,這種氣質往往是天生的,我們都願意和這樣的人交往。而朱祁鎮正是一個這樣的人。

  年僅二十三歲的朱祁鎮實際上是一個非常寬厚的人,他雖然身為皇帝,卻對身邊的下人很好,對大臣們也是禮遇有加,用謙謙君子,溫潤如玉來形容並不過分。

  正是他的這種特質,使得他創造了一個奇跡。

  在被敵人俘虜的窘境中,在時刻面臨死亡威脅的陰影下,在異國他鄉的茫茫大漠裡,朱祁鎮始終保持著鎮定自若的態度,即使對自己的敵人也是有禮有節,時間一長,連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軍官都心甘情願為他效力。

  其中甚至還包括二當家伯顏帖木爾。

  而朱祁鎮的這種能力作用還不限於此,甚至在他回國後被弟弟關押起來時,奉命看守他的大臣也被他感化,心甘情願任他驅使,為他出力。

  [427]

  在心理學中,有一種病症叫「斯得哥爾摩症候群」,這個名稱來源於一起搶劫案,案件中的被劫人質一反常態,居然主動掩護槍匪逃走,阻攔警察,讓很多人不解。

  這個現象是可以用心理學來解釋的:人質在強大的壓力和威脅下,會傾向於服從控制自己的一方,這也正是為什麼人質會服從配合綁匪的原因。著名的戰爭影片《桂河橋》描述的就是這樣一群被日軍俘虜後,積極配合日軍軍事行動,患上「斯得哥爾摩症候群」的人。

  可是 朱祁鎮先生卻開創了歷史,他創造了「土木堡症候群」,在他的這種能力的影響下,綁匪竟然會主動站在人質一邊!此後伯顏帖木爾不但數次要求釋放朱祁鎮,還主動為其爭取皇位,每每看到這些記載,都讓我目瞪口呆。

  這真是一種可怕的能力。

  忠誠與背叛

  朱祁鎮固然是個有親和力的人,但很明顯,他的親和力並不是無往不勝的,至少對那位叫喜寧的太監就沒有作用。

  在朱祁鎮被帶走後,喜寧就迫不及待地拋棄了他的主人,投降了也先,現在看來,當初他守在朱祁鎮身邊,實在是別有企圖,更為可惡的是,他還不斷為也先出謀劃策,並告知邊關的防守情況,為蒙古軍隊帶路,活脫脫就是一幅漢奸嘴臉。

  也正是這個喜寧,主動向也先提出,現在京城空虛,可以立刻進攻,必可得中原。

  估計這位太監與大明有仇,或是本來就是臥底,除此之外,實在無法理解他的行為動機。

  也先雄心勃勃,在他看來,有了喜寧出謀劃策,一統天下的夢想很快就能實現。

  由於喜寧的背叛,朱祁鎮身邊沒有了人照顧,於是也先為大明天子另外挑選了一個僕人,這個人叫袁彬,也是在大戰中被俘虜的。

  也先不會想到,他的這個隨意的決定卻給了朱祁鎮極大的支持,在後來的歲月裡,袁彬用他的忠誠陪伴著朱祁鎮,並最終等到了自由的那一天。

  而此刻以心腹自居,得意洋洋的喜寧也沒有料到,在不久的將來,他會死在這個叫袁彬的人的手裡。

  在做好一切準備後,綁匪也先開始實行綁架的最後一個步驟:通知人質家屬。

  這是一件十分緊急的事情,當年沒有電話,必須要找人去報信,而且這一次綁架比較特殊,報信的人必須加快速度,如果晚了的話,可能會出現「撕票」的情況。

  所以他釋放了一個叫梁貴的俘虜,讓他趕緊回去報信,務必在對方「撕票」之前,把消息送到。

  這也算是個舉世奇聞,綁匪竟然怕「撕票」?

  [428]

  千真萬確,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皇帝還是容易立的,大明王朝的子孫繁衍速度是很快的,排隊等皇位的人足以從東直門排到西直門。如果不趕緊,萬一新立皇帝,手上的這個活寶就不值錢了。

  於是,大明王朝的精英們就此得知:他們的好皇帝還活著。

  這就麻煩了。

  死了最好,死了可以重新立一個,失蹤也不錯,起碼可以先立個皇帝,把事情解決完,等到一切走上正軌,即使前皇帝最終沿途乞討回來了,也沒有什麼大的作用了。

  可是現在的情形恰恰是最差的一種,人不但活著,還做了綁匪的人質,明目張膽地找你要贖金。

  錢不是問題,要錢給你就是了,問題是即使給了錢,人也不一定能回來,如果讓也先嘗到了甜頭,他可能會每年過年都會來要一次,就當是壓歲錢。拿錢後又不放人,你要是敢不給,就是不顧皇帝死活,輿論壓力也是頂不住的。

  然而這並不是最麻煩的,更大的問題在後頭。

  由於王振一味想靠人數壓倒也先,所以他出征時帶走了京城三大營的全部兵力和北方明軍的精銳,此時的北京城中,所剩兵力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而且士氣低落。也先擊潰了明軍主力,必然會借助餘威攻擊北京城。照目前的情況看,憑藉著這點兵力是很難抵擋住對方的攻勢的。

  而且也先進攻的時候必然會帶著他的人質朱祁鎮,作用很簡單——當人盾。

  其實朱祁鎮的真正作用不在於他是皇帝,而在於所有的守軍都知道他是皇帝!

  不知道也就算了,問題是大家都知道也先手中的這個人是皇帝,而也先很清楚這一點,只要把大明皇帝放在他的隊伍裡,明軍投鼠忌器,自然不敢真打,萬一有哪個不長眼的在亂軍中把皇帝打死了,那可就是滅族的罪過。

  守也守不住,打也不能打,該怎麼辦呢?

  在我看來,實在沒有辦法。

  大明王朝即將陷入絕境。

  怒吼

  大臣們在思考著對策,他們畢竟經驗多,閱歷豐富,即使在如此不利的情況下,他們也能夠冷靜下來,商量解決問題的方法。

  但後宮就不同了,朱祁鎮被俘虜的消息如同晴天霹靂,一下子震暈了錢皇后,在女人看來,自己的丈夫是最重要的, 於是她立刻把後宮的所有金銀珠寶全部派人送到也先的軍營裡,希望能夠贖回丈夫。

  人回來了嗎?當然沒有。

  也先好不容易抓到這麼個稀世珍寶,還指望著慢慢收地租,吃利息,怎麼可能把人送回來!

  [429]

  於是他耍了流氓,錢收了,人不放,表示這些還不夠,要宮裡接著給。

  後宮哪裡還有錢呢,錢皇后雖然姓錢,但也變不出錢來,於是只好每天哭天搶地,以淚洗面。

  沒經驗就是沒經驗啊。

  後宮干了蠢事,大臣們也無計可施,因為他們已經自顧不暇。眼看蒙古軍隊就要攻入北京,萬事無頭緒,人心惶惶,貪生怕死的倒是佔了多數,很多人主張南遷。

  這倒也怪不得他們,怕死是人的本性,不過這些怕死一族最擔心的,倒不單單是自己的性命,還有他們的前途。

  他們主張南遷,其實是有著私心的,在他們看來,北京可能保不住了,朝廷如不遷都,很有可能玉石俱焚,而如果南遷,即使半壁江山丟了,自己還是可以接著當官。

  至於國家社稷,那實在是比較次要的事情。

  這種情緒一直纏繞著文武百官,很多人也已經準備好包袱,南遷令一下馬上就走。

  但不管自己怎麼打算,如果沒有皇帝的命令,還是走不成的,於是怕死一族做好了準備,要在第二天的朝會上提出建議,一定要讓皇帝同意南遷。

  在這些逃跑派中,有一個人叫做徐珵。

  此時的徐珵正躍躍欲試,他將在第二天提出自己南遷的建議,而且他很有自信,自己的建議一定能夠得到皇帝的認可。

  因為他有充分的理論依據。

  第二天到來了。

  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

  大明王朝的國運就在這一天被決定。

  早上,朝會正式開始,由暫代皇帝執政的朱祁鈺主持。

  這是大明王朝歷史上十分重要的一次朝會,會議的主題是如何處理眼前的諸多問題,而其中最關鍵的問題就是逃還是戰。

  逃就會丟掉半壁江山,戰則可能玉石俱焚。

  朱祁鈺初掌大權,十分緊張,他迫切地等待著群臣提出建議。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大出他的意料。

  這些文武百官們上朝之後,竟然什麼也不說,只是嚎啕大哭,整個朝廷哭成一片。

  搞得朱祁鈺手足無措,呆若木雞。

  其實這也容易理解,這些大臣們都有同事親屬在這次戰亂中死去,而且好好的一個國家搞到如此地步,實在也讓人心寒,多日的痛苦終於在朝會上得以發洩,算是哭了個痛快。

  於是,這場關鍵朝會以痛哭拉開了序幕。

  [430]

  哭了一陣之後,大臣們漸漸恢復了理智,畢竟傷心總是難免的,活著的人還要應付眼前的難題。目前最關鍵的就是討論朝廷是走還是留的問題。

  徐珵首先發言,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因為從他後來的表現來看,在他的心目中,最重要的永遠是自己的榮華富貴。

  徐珵大聲說道:"我夜觀天象,對照歷數,發現如今天命已去,只有南遷才可以避過此難。"

  這似乎是算命先生的說法,在座的人都是飽讀詩書之輩,也不是三歲小孩,徐珵怎麼會愚蠢到把所謂天像當成理論依據呢?他的這套理論又能說服誰呢,不是自取其辱嗎?

  可是奇怪的是,徐珵本人卻洋洋得意,認定大家都會相信他。他到底憑什麼如此自信呢?

  這其中還是有原因的。

  徐珵,吳縣人(今蘇州,姚廣孝的同鄉),宣德八年考中進士,正統十二年(1447)任侍講學士,大家知道,所謂侍講學士是個翰林官,如果不是博學之士是當不了的。而翰林院裡往往書獃子多,每天只是不停地讀聖人之言,四書五經,可是這位徐珵卻是工作休閒兩不誤,除了經學理學外,他還有自己的個人愛好--陰陽術數之學。

  前面提到過,所謂陰陽術數之學範圍很廣,包括天文、地理、兵法、算命等,可以說,這門學問如果鑽研透了,倒也確實能出人才。著名的陰謀家姚廣孝就是研究這個的,不過徐珵和姚廣孝有所不同,姚先生研究的主要是前面三項(天文地理兵法),徐珵卻偏偏挑了第四項(算命)。

  算命這玩意可謂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具體准不准我們不好說,但只要人類對未知的恐懼仍舊存在,它就會不斷延續下去。

  徐珵就是一個有志於研究算命的人,他經常主動給人家算,雖說他不收錢,只是憑興趣義務勞動,不過他經常算不準,所以人們也不大信他。

  似乎上天想要挽救他的算命名聲,在不久之後,這位失敗的算命業餘愛好者卻對當時的一件重要事件做出了準確地判斷。

  這件事情就是土木堡之敗。

  在明英宗親征前,他夜觀天象,大驚失色,跑回家對老婆說:"我觀天象,此戰必敗,到時瓦剌軍隊攻來就來不及了。你趕緊回老家躲躲吧。"

  可是徐先生的算命水平連他的老婆都不相信,對他的這一忠告,人們只是笑笑而已。

  所以當土木堡之敗的消息傳來後,徐珵除了對自己的將來命運的擔憂之外,還有幾分高興。

  "都不信我,現在信了吧!"

  這件事情最終也挽救了他的算命威望,所以此刻他才能夠如此有底氣地說出那一番話。

  讓我們看看現在的大明王朝的五個關鍵詞:

  軍隊慘敗 皇帝被俘 京城空虛 人心惶惶 投降(逃跑)派

  真是一片亡國之象。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1 19:22
(431-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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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件事情最終也挽救了他的算命威望,所以此刻他才能夠如此有底氣地說出那一番話。

  讓我們看看現在的大明王朝的五個關鍵詞:

  軍隊慘敗 皇帝被俘 京城空虛 人心惶惶 投降(逃跑)派

  真是一片亡國之象。

  這一幕似乎似曾相識,不錯,在三百二十三年前,曾發生過極其相似的情況。

  北宋靖康元年(1126)十月,盤踞北方的金兵對北宋發動進攻,太原、真定失守。十一月中旬,金軍渡過黃河。宋欽宗驚慌失措,不知該怎麼辦,而大臣們全無戰意,紛紛主張投降。

  在這種情況下, 十二月初二,宋欽宗正式向金投降。

  靖康二年(1127)四月一日,金將完顏宗望押著被俘的宋徽宗、宋欽宗和趙氏皇子后妃、宮女四百餘人及其掠奪的大量金銀財寶回朝,北宋滅亡。

  如果對照一下,就會發現,相隔三百多年的兩個朝代,境況竟然如此的相似,都是兵敗不久,都是京城空虛,都是人心惶惶,都是投降逃跑言論甚囂塵上。 而且此時的大明境況更為不利,因為他們的皇帝已經落在了敵人的手上,投鼠忌器,欲打不能。

  但大明最終沒有淪落到和北宋一樣的下場,因為和當年的北宋相比,此時的大明多了一個人,多了一聲怒吼: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發言者,兵部侍郎于謙。

  于謙

  洪武三十一年(1398),明帝國送走了它的締造者——朱元璋,這對於帝國而言,是一個不小的損失。

  但也就在同一年,浙江錢塘縣(現屬杭州市)的一個普通家庭誕生了一個帝國未來的拯救者。這自然就是我們的主角于謙。

  當然,當時的于謙並不是什麼拯救者,對於還是嬰孩的他而言,目前最重要的任務和目標就是吃奶。

  由於家庭環境不錯,于謙有著自己的書齋,他就在這裡度過了自己的童年時光。與當時的所有讀書人一樣,于謙也是從四書五經開始自己的求學生涯的。

  說老實話,像四書五經這種東西是很容易培養出書獃子的,但于謙似乎是個例外,他十分上進,讀書用功刻苦,卻從不拘泥於書本上的東西,除了學習考試內容,他還喜歡閱讀課外書籍(如兵法等),歷史告訴我們,喜歡看課外書的孩子將來一般都是有出息的。

  就如同現在的追星族一樣,于謙也有著自己的偶像,他把這位偶像的畫像掛在自己的書齋裡(此舉比較眼熟),日夜膜拜。

  有一次,教他讀書的先生發現他經常看那幅畫像,便好奇地問他為什麼這樣做。

  于謙聞言,立刻正色回答:「將來我要做像他那樣的人!」

  畫像上的人物就是文天祥。

  除此之外,于謙還在書齋中寫下了兩句話作為對文天祥的贊詞。

  殉國忘身,捨生取義

  寧正而斃,不苟而全!

  在我看來,這正是少年于謙對自己未來一生的行為舉止的承諾。

  三十餘年後,他用生命實現了自己的承諾。

  永樂十九年(1421),于謙二十三歲,此時的他已經鄉試中舉,即將赴京趕考。

  他將從此告別自己的家,告別江南水鄉的故土,前往風雲聚匯、氣象萬千的北京。

  前路艱險,但于謙卻毫無怯意,他明白,一個更為寬廣的世界在等待著自己,實現平生抱負的時候到了。

  于謙收拾好行李,告別家人,遙望前路漫漫,口吟一詩,踏上征途。

  拔劍舞中庭,

  浩歌振林巒!

  丈夫意如此,

  不學腐儒酸!

  于謙,天下是廣闊的,就此開始你波瀾壯闊的一生吧!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32]
  在京城的這次會試中,于謙順利考中進士,並最終被任命為御史。在之後的宣德元年的朱高煦叛亂中,于謙以其洪亮的聲音,嚴厲的詞句,深厚的罵功狠狠地教訓了這位極其失敗的藩王,並給明仁宗留下了深刻地印象。
  從此,于謙走上了青雲之路。
  宣德五年(1430),明宣宗任命于謙為兵部右侍郎,並派他巡撫山西、河南等地。這一年,于謙只有三十二歲。
  年僅三十二歲,卻已經位居正三品,副部級,實在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于謙也成為了他同年們羨慕的對象。
  這當然與朝中有人賞識他是分不開的,而著力栽培,重用他的正是「三楊」。
  像楊士奇、楊榮這種久經宦海的人自然是識貨的,于謙這樣的人才逃不過他們的眼睛,事實上,當時確實有人對于謙陞遷得如此之快表示不滿,而楊士奇卻笑著說:「此人是難遇之奇才,將來必成棟樑!我是為國家陞遷他而已。」
  奇才不奇才,棟樑不棟樑, 也不是楊士奇說了算的,只有幹出成績,大家才會承認你。
  于謙就此離開了京城,開始了他地方官的生涯,不過他估計也沒有料到,這一去就是十九年。
  在這十九年中,于謙巡撫山西、河南一帶,他沒有辜負楊士奇的信任,工作兢兢業業,在任期間,威望很高,老百姓也十分尊重他,更為難得的是,他除了有能力外,還十分清廉。
  正統年間,王振已經掌權,他這個人是屬於雁過拔毛型的,地方官進京報告情況,多多少少都會帶點東西,即使是些日常用品,王振也來者不拒,讓人哭笑不得。可是于謙卻大不相同,他是巡撫,權力很大,卻能夠做到不貪一針一線。不但自己不貪,也不讓別人貪。
  一個貪,一個不貪,矛盾就此產生了。
  於是正統六年(1441),一直看于謙不順眼的王振找了個借口,把這位巡撫關了起來,結果之前我們已經說過了,王振完全沒有估計到于謙的人望如此之高,如果要殺掉這個人,後果可能會極其嚴重。於是王振退讓了,他放出了于謙。
  這件事情也讓王振瞭解到,于謙這個人是不能得罪的。後來于謙官復原職,王振連個屁都不敢放,可見王振此人實在是欺軟怕硬,純種小人。
  在牢裡仍然大罵王振的于謙出獄後仍然堅持了他的原則,清廉如故。
  曾經有人勸于謙多少送點東西做人情,對於這樣的勸解,于謙做了一首詩來回答。
  估計他本人也想不到,這個無意間的回答竟然變成了千古名句,為人們所傳頌。
  絹帕蘑菇及線香,
  本資民用反為殃。
  清風兩袖朝天去,
  免得閭閻話短長!
  成語兩袖清風即來源於此, 于謙先生版權所有,特此註明。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33]
  正統十三年(1448),于謙被召入京城,任兵部侍郎,他的頂頭上司正是鄺埜。
  鄺埜是一個十分正派的人,在其任間,他與于謙建立了良好的關係,兩人合作無間,感情深厚。
  如果就這麼幹下去,估計于謙會熬到鄺埜退休,並接替他的位置,當一個正二品的大官,死後混一個太子太師(從一品)的榮譽稱號,明史上留下兩筆:于謙,錢塘人,何年何月何日生,任何官,何年何月何日死。
  應該也就是這樣吧。
  對于于謙和鄺埜自己而言,這樣的生活似乎也不錯,可是歷史不能假設,鄺埜不會退休,于謙也不會這麼平淡活下去,驚天動地的正統十四年終究還是來到了。
  之後便是我們已經熟悉的內容,貿易糾紛、邊界吃了敗仗、太監的夢想、愚蠢的決策、苦苦的勸阻、一意孤行、胡亂行軍,最後一起完蛋了事。
  于謙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的發生,但他無能為力,他也曾陷入極端的痛苦,鄺埜是一個好上司,好領導,他給了自己很多幫助,而且從某種意義上說,那個犧牲在遠征途中的命運可能本來應該屬於自己。
  不要再悲痛下去,是應該做點什麼的時候了。
  英雄
  在國家出現危難之時,總有一些人挺身而出,為國效力,這樣的人,我們稱為英雄。
  在每個人的心底,都有著當英雄的渴望,就連王振也不例外,他出征也是希望得到這個稱號。
  但英雄不是人人都能當的,如果那麼容易,豈不人人都是英雄?!
  一般看來,英雄是這樣的幾種人:
  所謂英雄者,敢為人之所不敢為,敢當人之所不敢當。
  所謂英雄者,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
  所謂英雄者,堅強剛毅,屢敗屢戰。
  如此之人,方可稱為英雄!
  但是在我看來,真正的英雄絕不限於此。
  所謂英雄,其實是一群心懷畏懼的人。
  要成為英雄,必須先學會畏懼。
  何解?待我解來:
  我們都曾經歷天真無邪的童年,躊躇滿志的少年,也時常夢想著將來一展抱負,開創事業,天下之大,任我往來!
  但當你真正融入這個世界,就會發現,這並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世界,你會遇到很多的不如意,很多的挫折,事情從來不會如同你所想的那樣去進行。
  於是人們開始退縮,開始畏懼。
  他們開始意識到,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不是那麼容易的。
  於是有人沉淪,有人消極。
  然而英雄就是在此時出現的。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不存在著天生的英雄,沒有誰一生下來就會剛毅果斷,堅強勇敢,在母親懷中的時候,我們都是同樣的人。
  如果你的人生就此一帆風順,那當然值得祝賀。
  但可惜的是,這是不可能的。在你的成長歷程中,必然會遇到各種各樣的挫折。
  而這些挫折會帶給你許多並不快樂的體驗,躊躇、痛苦、絕望,紛至沓來,讓你不得安寧。
  被人打才會知痛!被人罵才會知辱!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34]?????     當你遭受這些痛和辱的時候,你才會明白,要實現你的目標是多麼的不容易,你會開始畏懼,畏懼所有阻擋在你眼前的障礙。
  如果你遇到這些困難,感到畏懼和痛苦,支撐不下去的時候,你應該同時意識到,決定你命運的時候到了。
  因為畏懼並不是消極的,事實上,它是一個人真正強大的開始,也是成為英雄的起點。
  不懂得畏懼的人不知道什麼是困難,也無法戰勝困難。
  只有懂得畏懼的人,才能喚起自己的力量。
  只有懂得畏懼的人,才有勇氣去戰勝畏懼。
  懂得畏懼的可怕,還能超越它,征服它,最終成為它的主人的人,就是英雄。
  所以英雄這個稱號,並不單單屬於那些建功立業,名留青史的人,事實上,所有懂得畏懼並最後戰勝畏懼的人都是英雄。
  因為即使你一生碌碌無為,平淡度日,但當你年老回望往事時,仍然可以為之驕傲和自豪。
  在那個困難的時刻,我曾作出了勇敢的選擇,我是當之無愧的英雄!
  這就是我所認為真正的英雄——畏懼並戰勝畏懼的人。
  關鍵只在於那畏懼的一刻,你是選擇戰勝他,還是躲避他。
  人生的分界線就在這裡,跨過了這一步就是英雄!退回這一步就是懦夫!
  于謙不是天生的英雄。
  至少在正統 十四年八月十八日的那個早晨之前,他還不能算是個真正的英雄。
  雖然他為官清廉,雖然他官居三品,手握大權,但這些都不足證明他是一個英雄。
  他還需要去顯示他的畏懼和戰勝畏懼的力量。
  于謙是一個很強勢的人,從他怒斥朱高煦到不買王振的帳,他一直都很強硬,似乎天下沒有他怕的東西。
  但這次不同,作為代理兵部事務的侍郎,他要面對的是瓦剌的大軍和城內低迷的士氣。自己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如今國家的重擔已經壓在了自己的身上,必須謹慎處理,一旦出現失誤,後果不堪設想。
  于謙十分清楚,逃就會丟掉半壁江山,所以不能逃。
  那麼戰呢,說說豪言壯語自然容易,但瓦剌攻來的時候,用語言是不可能退敵的。萬一要是指揮失誤,大明王朝有可能毀於一旦。
  是戰是逃,這是個問題。
  面對如此重擔,如此巨責,誰能不猶豫萬分,誰能不心生畏懼!
  于謙也是人,也會畏懼,但他之所以能夠名留青史,永垂不朽,就因為他能戰勝畏懼。
  他並非天生就是硬漢。
  從幼年的志向到青年的科舉,再經過十餘年的外放生涯,直到被召回京城,擔任兵部侍郎,他並非一帆風順,他曾平步青雲,也曾被人排擠,身陷牢獄,幾乎性命不保。但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這一切都一直在磨練著他。
  也正是在這一天天地磨練中,他逐漸變得堅毅,逐漸變得強大。
  強大到足以戰勝畏懼。
  鄺埜臨走時期冀的目光還在他的眼前,到了這個時候,他應該站出來挽救危局。
  可是身陷敵營成為人質的皇帝,也先精銳的士兵,城中驚慌失措的百姓,不堪一擊士氣低落的明軍,還有類似徐珵這樣只顧著自己的逃跑派煽風點火,一切的一切都在提醒他:
  這是一團亂麻,一盤死棋。
  殉國忘身,捨生取義
  寧正而斃,不苟而全!
  于謙最終還是邁出了這一步。
  國家興亡,我來擔當!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35]決斷!
  ???????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 于謙就是這樣訓斥徐珵的。
  ????????????? 他接著說道:
  ????????????? "京城,是天下的根本,如果就此遷都,大事必然不可挽回!難道諸位忘了宋朝南渡的事情嗎?"(獨不見宋南渡事乎)
  ????????????? 他的這一番怒吼震醒了那些猶豫不決的人,朝中第一號人物吏部尚書王直站出來公開支持于謙,而明代歷史上另一個連中三元者,後來的憲宗重臣商輅也站在了他的一邊,在這些人的影響下,主戰派終於打動了朱祁鈺,並堅定了他抵抗到底的決心。
  ????????????? 由于于謙已經代理了兵部尚書,且又是主戰派的代表人物,所以朱祁鈺便把防守北京的重任交給了于謙。
  ????????????? 這是天下最高的榮譽,也是天下最重的重擔。
  ????????????? 散朝後,于謙走出了大殿,看著烏雲密佈的天空,回想起這個並不平靜的早晨,他也不由得感到驚心動魄。
  ????????????? 但此時的于謙已經沒有時間多想了,因為此時他那瘦弱的身軀已經承擔起了國家興亡的重擔。
  ????????????? 在八月十八日的這個早晨,他進行了一生中最重要的選擇,也完成了一生最重要的轉變。
  ????????????? 他的不朽傳奇也正是從這一天開始的。
  ????????????? 八月十九日
  ????????????? 于謙召開了他的第一次軍事會議,必須說明的是,這位兵部侍郎雖然是個與軍事打交道的主官,之前卻從未指揮過軍隊。算是書生上陣。
  ????????????? 話雖如此,書生上陣未必就不行,南宋的虞允文就是以文官的身份組織戰爭,並最終在採石擊敗金完顏亮數十萬大軍的。
  ????????????? 于謙雖然是文官,但他對兵法也有研究,排兵佈陣很有一套,相信是小時候看課外書打下的基礎。
  ????????????? 所以說,課外讀物實在是必不可少的。
  ????????????? 但當于謙真正瞭解到目前京城的情況時,他才認識到,擺在眼前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爛攤子。
  ????????????? 撇開那些逃跑投降派不說,軍事上的壓力就實在吃不消,土木堡失利幾乎把所有的老本都賠乾淨了,京城裡連幾匹像樣的好馬也找不著。士兵數量不到十萬,還都是老弱殘兵和退休人員。
  ????????????? 這倒也罷了,關鍵在於士氣不振,一流部隊被抽調出去作戰,卻落得個全軍覆沒的下場,僥倖逃回來的人為了掩飾自己的無能,自然會把敵人描述得極為厲害。
  ????????????? 城內的二流部隊聽到這些前輩們的議論,自然心裡害怕,在他們的眼中,也先和他的蒙古騎兵簡直就是外星怪物,一人長了好幾個腦袋,怎麼也打不死。
  ????????????? 但最嚴重的問題還在於,大明帝國的最高統治者皇帝(代理)自己也沒有信心,朱祁鈺也不算是個膽小的人,可是在如此強大的敵人面前,他也沒有了主意,雖說目前他同意抵抗,但如果再打個敗仗,朱祁鈺也是很有可能改變主意的。
  ????????????? 所以目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穩定軍心。
  ????????????? 于謙在聽完屬下的匯報後,沉思不語,仔細研究過軍事佈防圖後,他用低沉而有力的聲音下達了自己的第一道軍令:
  ????????????? "自即日起,奉命徵調如下部隊赴京守衛:
  ????????????? 1、?備操軍。包括兩京備操軍、河南備操軍
  ??????? 2、?備倭軍。包括南京備倭軍、山東備倭軍
  ??????? 3、?運糧軍。包括江北所有運糧軍
  ??????? 4、?寧陽侯陳懋所部浙軍(戰鬥力較強)
  ????????????? 各軍接到命令後,立刻出發,並按時趕到京城佈防,如有違抗,軍令必斬!"
  ????????????? 以上部隊共計十餘萬人,可以看到,這些部隊並非主力,大多是預備役或是後勤部隊。
  ????????????? 主力部隊去了哪裡????????????? 全埋在土木堡了。??????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36]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最精銳的京城三大營以及京城附近的主力部隊已經全軍覆沒,剩下的寥寥無幾,即使逃回來的,也早已被嚇破了膽,士氣全無了,要想保衛京城,只能靠這些預備役和後勤部隊了。
  除了士兵外,要守住京城還需要一樣更加重要的東西——糧食。
  京城人口眾多,要解決這些人的吃飯問題,就必須囤積運輸大量的糧食。
  雖然目前京城內的糧食還充足,但要是被長期圍困,這個算盤就不好打了。其實就在離京城不遠的通州,儲存著很多的糧食,多到什麼程度呢?「倉米數百萬」。這麼多的糧食足夠京城的人吃一年,是當時最大的糧倉。
  但大臣們似乎並不想用這些糧食,甚至主張把通州糧倉燒掉。
  這又是一件怪事,好好的糧食不用,為何要燒掉    要知道大臣們並非腦袋進了水,實在是因為這些糧食看得見,用不成。
  當時的通州並不是北京城的一部分,事實上,它和京城還是有著相當一段距離的,通州糧倉裡的糧食雖然很多,卻很難運進京城,因為如果要安排民工運輸,耗用大量人力不說,還很危險。
  當時也先的騎兵部隊已經在京城關外附近耀武揚威,而運輸卻需要很長時間,沒準在運輸過程中,對方的騎兵已經攻了進來,一旦也先軍隊突破紫荊關,通州指日可下。而那些糧食自然就成了也先的軍糧,所以要運輸糧食,就必須派出軍隊護衛。
  可現在這個局勢,保衛京城的軍力都不足,哪還有多餘的人去護衛糧食呢    這是一個難題,看來除了一把火燒掉之外,也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了。
  可是于謙解決了這個問題,用一個十分巧妙的方法。
  這就是他的第二道命令:
  「所有受召軍隊進發時應由通州入京,士卒各自取糧,並運送至京城。」
  問題就此解決,通州的糧食將由十餘萬士兵運送入京。
  看到了吧,這就是水平。
  所謂有水平就是能做到別人做不到的事情,想出別人想不出的方法。
  匹夫之勇人人皆有,但問題擺在眼前,能否處理好,就要看能力了。
  于謙是一個勇敢的人,但他同時也是一個有能力的人,在這件事情的處理上,他十分明智地把調兵和運糧這兩個問題聯繫在一起解決,即不耽誤行軍,還能免去民工的費用,同時保證了運糧隊伍的安全,一舉三得。
  力挽狂瀾者,絕非匹夫,國士也。
  智勇兼備,方為國士。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37]   秋後算賬
  于謙下達了命令,自 八月十九日起,大明帝國境內所有可調可用之兵紛紛集結起來。
  這些軍隊來自山東、河南、南京、浙江等不同省份,他們日夜兼程地行軍,目標只有一個——盡快趕到京城。
  這是一場和時間的賽跑,他們不知道也先會什麼時候打過來,但他們知道的是,也先遲早會打過來,只要能夠在此之前趕到京城,勝利就多一分把握。
  大明帝國開始了建國以來的第一次總動員,以應對即將到來的強大敵人。
  在于謙的努力和調配下,到九月初,各路人馬紛紛趕到,京城的兵力達到了二十二萬,且糧食充足,人心也逐漸穩定下來。
  軍事上的準備已經開始,並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而與此同時,一場政治風暴也即將到來。
  「把王振千刀萬剮!」
  這是很多大臣的心聲,理由也很簡單,王振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自從掌權以來,以誣陷整人為日常愛好,誰敢不服從他就收拾誰,很多大臣因為一言不合就被他打入大牢。而且他還主動索取賄賂,誰敢不給就沒有好下場,如此行徑,簡直視文武百官為無物。
  此外他還勾結錦衣衛,把這個特務機構變成他的整人機構,無數官員都吃過他的苦頭。
  更重要的是,正是由於王振的無能和愚蠢才最終導致了土木堡的失敗,朝廷精英和多年積累就這麼毀在一個小人的手中,就在二十多年前,大明帝國還曾經橫掃天下,勢不可擋,之後仁宣之治,天下太平,如此強大之帝國,居然葬送在一個死太監的手裡。誰能嚥得下這口氣!
  當然了,在士大夫們的心中,還有一個痛恨王振的理由,不過這個理由不太方便說出來。
  既然士大夫們不願意說,我就替他們說吧,這個心中暗藏的理由,就是出身。
  士大夫們發奮讀書,寒窗十年,經過幾十場考試,三場大考(有的只有兩場),淘汰無數的才子同仁,才換來了頭上烏紗和手中權印,而且考上了也不代表你就前途似錦,運氣好的,可以混個翰林,運氣不好的連御史也幹不了,只能派到下面干個七八品小官,熬資歷幾十年下來,最後混個從三品退休就已經謝天謝地了。
  實在不容易啊。
  可是王振這個死太監,學問有限(不成器的學官),能力不足(土木堡就是明證)、身體殘疾(職業限制)、道德敗壞(貪污受賄),卻能夠一下子獨掌大權,號令天下!
  死太監,你憑什麼!
  客觀地看,士大夫們的憤怒是有道理的,他們日夜操勞,處理政務,且學識淵博,經驗豐富,卻要聽從這個司禮監的命令,看著他胡作非為,也確實讓人難以忍受。
  而這個愚蠢的司禮監不但禍害朝政,現在還害得國將不國,驚濤四起,幾十萬士兵和文武官員因他而死,事情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
  秋後算賬的時候到了!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38]  但此時的于謙似乎顧不上這些,因為他有太多的事情要忙, 八月二十一日,于謙正式接替了鄺野的位置,成為兵部尚書,正式執掌兵部權力。
  兵部尚書于謙並沒有陞官的喜悅,因為也先一旦打來,這個官能當多久還是個問題,目前最重要的是要解決手邊的眾多問題,保衛京城和國家的安全。此時的于謙實際上已經成為了朝政的實際控制者。
  不過日理萬機的于謙大人其實尚未意識到,他正坐在火山口上,還是一座活火山。
  八月二十三日,火山爆發。
  這一天的清晨,大臣們如往常一樣,準備上朝議事,但誰也沒有想到,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歷史中最為嚴重的一次朝堂鬥毆即將開始。
  這也是整個明代朝廷最為混亂的一天。
  朝會由朱祁鈺主持,他開始詢問大臣們有何事上奏。
  話音未落,一人大步邁出,高聲說道:「臣有奏本!」
  導火線就此點燃。
  這個上奏的人名叫陳溢。
  陳溢,蘇州人,都察院右都御史,為官清廉,極其痛恨王振,此次的慘敗使他痛心疾首,便下定決心,要一舉剷除王振一黨。
  他厲聲說道:「王振禍國殃民,作惡多端,害得皇上身陷敵營,如此惡行,不滅族不足以安人心,平民憤!」
  語氣如此嚴厲,坐在上面的朱祁鈺也被嚇了一跳。
  可是陳溢卻越說越氣憤,越激動,想起無辜受難的同僚和百姓,竟然痛哭失聲。
  一石激起千層浪,陳溢的這一哭激起了大臣們的憤怒,他們開始不顧禮儀,爭相向朱祁鈺彈劾王振。
  一時之間,朝堂上亂了起來,上奏聲,罵人聲、痛哭聲此起彼伏,紛亂程度實在可比集貿市場。
  朱祁鈺初登大位,還不是皇帝,只不過代行職權而已,見到這個陣勢,嚇得不輕,下面的大臣們像連珠炮般地說著話,旁邊還夾雜著哭罵聲,壓根就聽不清他們再說些什麼,可憐的朱祁鈺根本反應不過來。
  突然,朝堂上的喧囂平靜了下來,下面的大臣都用一種極為可怕的眼神看著他,原來彈劾的人已經說完了,等著他的裁決,基本意見就一條:
  「殺其同黨,滅其全族!」
  這可是大事啊,怎麼能做得了主呢?朱祁鈺膽戰心驚地再三考慮,還是不敢做出決斷,便下了一道命令:
  「百官暫且出宮待命,此事今後再議。」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不僅僅是一道諭令,也是炸藥包,是增加爆炸威力的炸藥包。
  再議?何時再議?再議又如何? 再議之後再議    你糊弄誰呢?!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39]  這些久經宦海的大臣們絕不會被這句話打發走,他們知道,如果錯過了今天這個機會,此事就會石沉大海,王振雖然死了,但他的同黨還會繼續操縱朝政,今天發言的人必定遭殃,國家也就完了。
  為國為己,只能拼了!死也要死在今天,死在這裡!
  諭令已經傳達了多次,可是大臣們就是不走。
  大臣們似乎達成了默契,沒有一個人動,只是不停地痛罵、痛哭、死死地盯著坐在上面的朱祁鈺。
  朱祁鈺嚇得臉都發白了,旁邊傳諭令的太監金英也不停的擦汗,這種陣勢他也從沒有見過,實在太可怕了。
  朱祁鈺開始認識到,今天不說出個一二三,他是回不去了。
  當權者的沉默徹底激怒了大臣們,王振的倒行逆施、仗勢欺人又出現在他們的腦海裡,在土木堡之戰中,這些大臣們也多有親屬、同年斃命,新仇舊恨,如此罪大惡極之人,竟然得不到處罰,天理何在!
  正當大臣們的情緒即將達到頂點時,一個不識相的傢伙出現了。
  錦衣衛指揮馬順一直都是王振的死黨,幫著他幹了不少壞事,侍講學士劉球就是被他派人殺害的,此事盡人皆知,只是由於其勢力太大,一直沒有人動他。
  此時,這位馬順出馬了,他仗著有皇帝的諭令,竟然喝斥群臣,讓他們立刻出去。
  馬順的行為可以用兩個字來形容:
  找死。
  就這樣,由陳溢點火,朱祁鈺加炸藥,馬順最終引爆,三方通力合作,團結一致,即將演出了明史中朝廷最為精彩火爆的一幕。
  大臣們本已憤怒到了極點,哭罵聲越來越大,王振的同黨馬順偏偏這時跳出來,大耍威風,按理說,他們應該更加憤怒才是。可是此時這些憤怒的人們卻陷入了短暫地沉默之中。
  可怕的沉默。
  這種沉默是憤怒的頂點。
  不在沉默中滅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那麼多的屈辱,那麼多的悲痛,毫無道理的欺壓侮辱,親人好友的戰死被俘,現在到了這個地步,竟然還在作威作福。
  夠了,足夠了。
  不用再壓抑自己的憤怒,不用再忍受無恥的欺凌!
  動手!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40]   毆鬥
  馬順還在洋洋得意地喝斥著大臣們,往日他也是這樣做的,在他看來,今天並沒有什麼不同。
  突然,有一人跑出大臣行列,朝自己猛衝過來!還沒有等他緩過神來,頭髮已經被狠狠地抓住,臉上重重地挨了好幾下。
  終於開始了。
  第一個動手的是戶科給事中王竑。
  王竑是個言官,平時的工作就是監察彈劾,此人脾氣急躁,性格耿直,早就看王振一黨不順眼,而國家淪落到這個地步他也十分痛心,更加痛恨王振一夥。眼見王振已死,馬順還敢如此囂張,他不由得怒上心頭。
  什麼都別談了,來真格的吧!
  馬順,看我打不死你!
  他衝上前去,抓住馬順的頭髮,先用手中的朝笏劈頭蓋臉地向馬順打去,憤怒沖昏了他的頭腦,到後來,兵器也不要了,索性赤手空拳上陣,拿出看家本領王八拳,一套拳法用得如行雲流水,密不透風,拳頭暴雨般落在馬順的身上,邊打還邊罵:
  「到了這個時候,你還敢囂張!」
  他越打越怒,越打越氣,情緒激動到極點,竟然幹出了一件駭人聽聞的事情。
  王竑覺得這樣還不足以出氣,於是放棄了拳腳,抓住馬順,竟然用嘴咬下了他臉上的一塊肉!
  瘋了,徹底瘋了。
  這裡我們從技術層面評點一下王竑的這一系列鬥毆動作,他上來後首先抓住馬順的頭髮,抓頭髮這招在打架中應該說是很常用的,用這一招開頭,說明他確實有一定打架經驗。
  但考慮到他本人是文官,平時主要工作是上奏折,所以暫不考慮他是武林高手的可能,其使用王八拳的可能性很大,而從他動嘴咬人這一點上看,他確實是氣憤到了極點。因為男性過程打架中,用這此招往往會被人瞧不起,所以如非萬不得已,這一招是不會使出來的。
  他已憤怒到了極點。
  此時倒在地上的馬順是痛到了極點,也嚇倒了極點,他絕想不到,竟然有人敢在朝堂之上,皇帝面前動手,平時一呼百應,畢恭畢敬的大臣竟然變成了惡狼。
  馬順已經十分痛苦了,但更讓他痛苦的還在後頭。
  王竑的這一舉動也驚呆了站在一旁的大臣們,但只在片刻之間,他們已經反應過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王振那幫人竟然還敢欺凌自己,實在是讓人忍無可忍!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該出手時就出手!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1 19:24
(441-450)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41] 
 於是,在王竑動手之後,大臣們立刻蜂擁而上,幾個跑得快的先趕了上去,對著馬順拳打腳踢,就是一頓暴打,很快馬順就被團團圍住,無數雙拳頭,無數只腳朝他身上招呼,轉瞬之間,他已經是遍體鱗傷。
  跑得快的還能打上幾拳,跑得慢的就沒有福氣了,人群圍了幾層,後來的大人們只能撩起官袍,抬起大腳朝著被眾人包圍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馬順猛踩。
  於是,這些平日溫文爾雅、埋頭苦讀的書獃子們一改往日之文雅舉止,無論打過架與否,無論是翰林還是堂官,也無論年齡大小,官位高低,紛紛赤膊上陣。
  要知道,明代的官服並不是打架的專用服裝,為顯示官員的地位,他們的外袍比較寬大,有時走起路來還要提起下擺,免得踩到摔跤。而且這些大人們上朝還戴著烏紗帽,就這麼一幅裝束,怎麼能打架    此時此刻也顧不得了,大人們壓抑不住心中的憤怒,丟掉帽子,捲起官服,紛紛上前痛毆馬順,還有個別人打得興起,甚至捲袖赤膊上陣。
  往日不可一世的馬順此刻只剩下了求饒的份,但沒有人理會他,因為所有的人都記得,這個人是王振的幫兇,他曾經逼死了劉球,逼死了很多被關入詔獄的大臣。
  他罪有應得。
  不一會,群臣們停止了打鬥,因為馬順已經被打死。
  但事情不能就這樣完結,這些殺紅了眼的人把目光對準了坐在上面的朱祁鈺。
  朱祁鈺目瞪口呆。
  他看著王竑衝了出來,看著王竑抓住了馬順的頭髮,看著王竑嘴咬馬順,然後他看見群臣也衝了出來,一擁而上,把馬順團團圍住,拳打腳踢。
  最後,他看見馬順被打死,就當著他的面。
  所有的這些行為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那些文質彬彬的大臣們,一下子變成野獸,朝堂之上,皇帝最大,大臣唯唯諾諾,不發一言。這才是想像中的朝堂。
  可是現在,滿地都是被丟的官帽、官服、腰帶,一群近乎瘋狂的人在進行毆鬥,太監們也早已躲到了一邊發抖,哀號聲、痛罵聲、還有拳頭落在人肉上發出的沉悶而可怕的聲音。
  更讓他難以想像的是,不但那些年輕的官員們赤膊上陣,拳腳並用,連一些五六十歲的老臣也提著腰帶,顫顫悠悠地走過來對著馬順踩上一腳,中間還不乏一些尚書侍郎之類的高官。
  這是幻覺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42]  這不可能是真的,這是朝廷,是皇帝與大臣們議事的地方,是大明帝國的中樞,但是現在,這裡變成了鬥毆場所,變成了擂台,變成了地獄。
  如果是噩夢,就快點醒吧!
  可是事實提醒了他,這不是在做夢,因為那些剛剛打死馬順的大臣們已經把目標鎖定了他,他們睜著發紅的眼,死死地盯著他,其中也包括那個嘴角還沾著人血的王竑。
  下面的事情越發出乎朱祁鈺的預料,大臣們竟然忘記了君臣名分,直接用手指著自己,要他把王振的餘黨交出來!
  反了,要造反了!大臣竟然敢要挾皇帝(代理)!
  但在這個驚心動魄的時刻,朱祁鈺是不可能想到這些禮數的,他嚇得渾身發抖,面對群臣的質詢,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
  此時旁邊的侍候太監金英眼看局勢危險,這樣下去,朱祁鈺本人都可能有危險,他立刻派人去找毛貴和王長隨。
  毛貴和王長隨是王振的同黨,金英這個時候去找他們,實在是不懷好意。
  兩人被連拉帶拽地拖到金英面前時,還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金英也沒有和他們廢話,一腳把他們踢進大殿。
  此時的大臣們還在威逼朱祁鈺,突然看見這兩個人出現在自己的面前,就如同三天沒吃飯的老虎見了肥羊,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毛貴和王長隨懵懵懂懂,屁股上挨了一腳,被踢進了朝堂,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見到一群衣冠不整,凶神惡煞的人朝自己衝了過來,然後就被雨點般的拳頭和踢腿淹沒。
  很快,兩人也被打死。
  此時大殿上三具屍體橫列,四處血跡斑斑,大臣們已經歇斯底里,完全失去了控制,在朝堂上四處亂竄,更多的人則是繼續朝朱祁鈺要人。
  有些大臣們覺得還不解恨,便把三個人的屍體掛到東安門外示眾,城中的老百姓和士兵也吃夠了王振的苦,紛紛上前痛毆屍體。
  朝堂上更是熱鬧,既然朱祁鈺沒有下令逮捕王振的家人同黨,那就自己動手!
  大臣們自發自覺地找人去抓了王振的侄子王山,這位為榮華富貴來投奔自己叔叔的仁兄終於瞭解到了一個真理:
  有得必有失。
  他得到的是七年的榮華富貴,付出的卻是生命。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43]  大臣們仍然處於混亂之中,打死了馬順、打死了毛貴、王長隨,下面該怎麼辦呢,難道要一個個把王振的同黨們打死嗎?
  大臣們有的仍然怒髮衝冠,破口大罵王振。
  也有人不知前路如何,殺掉這三個人會不會遭到報復,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
  更多的人則是擁到朱祁鈺面前,向他要人,讓他下令。
  大臣的行為固然出氣,但他們卻沒有意識到,危險正在向自己靠近。
  因為他們忽略了一個重要的問題——馬順的身份。
  毛貴和王長隨不過是宦官而已,但馬順卻是錦衣衛指揮,我們說過,錦衣衛不但是特務機關,還擔任皇帝的警衛。
  大臣們沒有意識到一個奇怪的現象,他們當著錦衣衛的面打死了他們的長官,為什麼這些錦衣衛卻毫無行動呢    這是因為還有一個人在場——朱祁鈺。
  朱祁鈺是當前的攝政,如果沒有他的命令,錦衣衛是絕對不敢亂來的,但如果他不說句話就此退朝的話,大臣們的生命安全就很難保證了,因為局勢混亂,而錦衣衛中有很多王振的同黨(王山就是錦衣衛同知),大臣們打死馬順是自發行為,那麼難保沒有幾個像王竑一樣的錦衣衛站出來,在王振同黨的指揮下,打死幾個大臣,這似乎也可以理解為自發行為。
  此時朱祁鈺正打算做這樣的事情,他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緩過神來,明白了眼前發生了什麼事情,看著這些幾近瘋狂的大臣和血肉橫飛的場面,他害怕了。
  朱祁鈺選擇了逃走,他要逃到宮裡去。
  這是一個關鍵的時刻,如果朱祁鈺真地走了,那麼錦衣衛和王振的同黨很可能會動手,馬順雖然功夫不怎麼樣,但他手下的錦衣衛要收拾這些文官還是很輕鬆的。
  但此時群臣似乎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還在不斷的哭、罵,要朱祁鈺給王振定罪。
  只有一個人保持了冷靜的頭腦,意識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
  這個人正是于謙。
  于謙是一個頭腦清醒的人,他並沒有參加鬥毆,雖然他也很恨馬順等人,但他不會採取這樣的方式,在整個過程中,他只是旁觀者和思考者。
  他十分清楚,人已經打死了,要想真正解決問題,必須要朱祁鈺下令,但這位攝政已經被嚇得腦袋不清醒了,現在竟然準備逃走,如果讓王振餘黨抓住機會,給參與打人的大臣定下一個殺人之罪(馬順確實無罪),問題就麻煩了。
  眼看朱祁鈺準備開溜,于謙十分著急,這實在是千鈞一髮之刻,可是周圍的人卻一點也不清醒,四處吵吵嚷嚷。
  顧不得那麼多了!
  于謙立刻向朱祁鈺跑去,他要攔住這個人。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44]  可是前面的群臣已經排得密密麻麻,于謙無奈,只好用力把人群分開,往前擠(排眾直前)。
  這是一個比較痛苦的過程,在擁擠之中,于謙的衣袖也被拉破,但他終究還是趕在朱祁鈺逃走之前攔住了他。
  于謙用洪亮的聲音說道:「殿下(當時還不是皇帝),馬順是王振的餘黨,其罪該死(順等罪當死),請殿下下令百官(基本都動過手)無罪!」
  這響亮的聲音終於驚醒了朱祁鈺,他明白,如果現在不給這些人一個說法,局勢將無法穩定,於是他依照于謙的話下達了命令。
  大臣們也清醒過來,既然馬順等人已經定罪,那也就沒什麼事了。
  穩定情緒的朱祁鈺終於恢復了正常,他接著下令把王振的侄子王山綁至刑場,凌遲處死!
  群臣拍手稱快, 八月二十三日的這場風波就此平息。
  三個人在朝廷之上被活活打死,大臣們一下子從書獃子變成了鬥毆能手,老少齊上陣,充分地發洩了自己的憤怒情緒,把朝堂搞成了屠宰場,鬧得雞犬不寧,鮮血四濺,代行皇帝職權的朱祁鈺也被結結實實地威脅了一把,弄得狼狽不堪。
  大臣被打死,代理皇帝被威逼,居然還是發生在朝廷議事之時,這樣的亂像在明朝歷史上可謂是絕無僅有。
  所以,當群臣們恢復正常,整理自己的著裝,檢查自己的傷勢(大部分是誤傷),並走出大殿時,都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真是徹底瘋狂了一把。
  但有一點大臣們是很清楚地,打死馬順之後,錦衣衛已經磨刀霍霍,如果不是于謙在那一刻挺身而出拉住朱祁鈺,為他們正名的話,能不能活著走出大殿來還是一個未知之數。
  多虧了于謙啊。
  當于謙走出左掖門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對他抱以敬佩的目光,如果說在五天前他們對這個怒吼的人還有什麼疑慮的話,現在他們已經有了新的共識:
  這個人一定能夠獨撐危局,力挽狂瀾。
  吏部尚書王直也感觸萬分,他十分激動地握住于謙的手,對他說道:「國家全靠你了,今天這種情況,就是有一百個王直也處理不了啊!」(國家正賴公矣,今日雖百王直何能為)
  王振的罪行徹底得到了清算,他的家產被查收,而他的家人也被殺得一乾二淨,其中還是王山先生最慘,他被割了上千刀才死,這是因為大臣們提議,雖然王振已經死了,但還需要找個人來替代他受刑,方可有個交待(夠狠)。
  於是,從千里之外投奔王振的王山便替他的好親戚受了此刑,七年富貴換了個凌遲,真是虧本買賣。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45]
  說實話,從法理學的角度上來講,王山、馬順等人並沒有明顯的罪行,被活活打死似乎沒有理由,如果從程序上來說,大臣們的行為應該屬於故意傷害致死,絕對算不上是正當防衛。
  但在場的每個人都知道,這些人都是十惡不赦之徒,正是因為他們,朝綱才會如此不振,國家才會如此混亂,數十萬士兵才會送命,所以在我看來,當他們出於義憤,打死這些王振同黨的時候,他們已經實現了正義。
  因為真正的正義,就存在於人們的心中。
  最後一個麻煩
  軍隊開到了,糧食充足了,王振的餘黨也徹底清除了,在于謙的努力下,很多棘手的問題都得到了解決。
  但他還有最後一個麻煩,這也是最大的一個麻煩:
  皇帝還在人家手裡呢
  很明顯,也先把朱祁鎮當成了一張信用卡,把大明帝國當成了提款機,只要人還在他手裡,他就會不斷地刷這張無限額的金卡,直到把銀行刷倒閉為止。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必須想一個解決的方法。
  于謙清楚地認識到,朱祁鎮之所以會成為也先手中的王牌,不是因為他是朱祁鎮,而是因為他是皇帝。
  朱祁鎮就是論斤賣也賣不到幾個錢,但皇帝的這個名分卻重如泰山。
  其實解決方法很簡單——再立一個皇帝。
  因為皇帝不是你朱祁鎮的,而是大明帝國的,這個名分可以給你,也可以給別人。
  換句話說,朱祁鎮是不是皇帝,不是朱祁鎮說了算,也不是你也先說了算,而是我們說了算。我說你手上的皇帝是假的,就一定是假的。
  就算不是假貨,也是個過期產品。
  天下唯一的皇帝權威認證機構在我這裡,想定期領工資?也先,你就別做夢了!
  方針已定,那麼立誰呢    最先被考慮的是朱祁鎮的兒子朱見深,不過這位仁兄當時只有三歲,別說處理朝政,話都說不好,字也認不全,立他當皇帝就是抓瞎。
  唯一可能的人選只有朱祁鈺。
  於是,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立朱祁鈺為皇帝。
  皇太后倒是沒有什麼意見,畢竟朱祁鈺也算是他的兒子(非己出),立刻就同意了。
  但意想不到的是,朱祁鈺推辭了,他說自己不想幹這份工作。
  這套把戲我們也見得多了,但與以往不同的是,我們可以肯定, 朱祁鈺先生確實不是虛情假意,他真的不想當皇帝。
  太危險了。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46]
  當皇帝要率隊出征,路途辛苦,運氣不好還可能被人家抓去做俘虜,幾年回不了家。
  這些且不說, 八月二十三日那天發生的事情,更是讓他心有餘悸,自己手下的這幫人根本不聽使喚,而且似乎對鬥毆很有興趣。要是哪天重新來這麼一次,沒準挨打的就是自己了。
  況且目前敵軍隨時可能攻過來,京城萬一不保,這個皇帝也幹不了多久,滅國的責任卻要擔在自己頭上。
  安全第一,安全第一,這個皇帝,不做也罷。
  可是事情已經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不做不行!
  于謙不由得他不做皇帝了,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必須立一個皇帝,你朱祁鈺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必須要做!
  而于謙的理由也很充分:「臣等誠憂國家,非為私計。」
  後來的事實證明,他說的是真話。
  於是,在于謙和其他大臣們的堅持下,朱祁鈺終於「自願」了。
  正統十四年(1449)九月六日,朱祁鈺正式即大明皇帝位,定年號為景泰,第二年為景泰元年。
  而朱祁鎮先生的皇帝身份自即日起失效,改為太上皇。此後凡新舊皇帝衝突者,均以新皇帝為準。
  坐在皇位上的朱祁鈺想必是不太安心的,他這才明白,皇帝也不是想幹什麼就幹什麼的,要你干你就要干,不干也不行。
  要處理政務,要承擔風險,要對大明帝國負責,千頭萬緒的事情擺在眼前,不能偷懶、不能怠慢,即使做對了很多事,但只要在一個問題上出現紕漏,就可能前功盡棄,遺臭萬年。
  這真不是一般人能幹的活啊。
  從朱祁鈺先生推辭干皇帝的行動上看,他是認識到了這些的,但同時,他也忽略了一點,那就是皇位的魔力。
  如果干皇帝這麼不好,為什麼從古自今,還有那麼多的人不惜性命,積極參加競爭,要做這份工作呢    因為做皇帝雖然辛苦,卻也是世界上最有成就感,最有權威的工作,天老大,我老二,君臨天下,誰敢不服!
  事實證明,封建皇權是一種容易讓人上癮的東西,且成癮性極大,一旦嘗試,極易形成藥物性依賴,無有效方法自動根除,易復吸。
  唯一的戒除方法是死亡。
  朱祁鈺和他的哥哥一樣,也是個溫和的人,兄弟倆人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很好,如果沒有意外,朱祁鎮會一直做他的皇帝哥哥,朱祁鈺則是安心作一個藩王弟弟,逢年過節弟弟會登門給哥哥拜年,互致問候。
  但歷史的機緣巧合,將兄弟倆人推到了十字路口。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47]
  朱祁鈺帶著不安的心情登上了皇位,並嘗試了皇權的第一口滋味。
  奇跡並沒有發生,他毫無例外地進入了成癮者的行列。
  從此,任何敢於觸碰他權威的人都將成為他的敵人,朱祁鎮也不例外。
  無論朱祁鈺將來變成什麼樣子,至少在目前,于謙終於解決了這個最棘手的問題,他可以把全部的精力放在了防守北京的任務上了。在他的努力下,京城人心漸漸穩定下來,軍隊的素質裝備有了很大的提高。
  此時,無論是京城的大臣還是老百姓和士兵,都已經有了對抗強敵的勇氣和決心,他們開始相信,即將到來的這個敵人並非不可戰勝,獲得這場戰爭的勝利並非只是幻想。
  這種信心和勇氣來自於站在他們背後的那個人——于謙。
  從一盤散沙到眾志成城,于謙的威望達到了頂點,所有的人都相信,這位兵部尚書有能力帶領他們擊敗任何敵人。
  謙之所在,必勝!
  從八月到九月,于謙不斷地忙碌著,大到糧食儲備,軍隊訓練,小到城內治安,修補城牆,所有的問題都要他來處理,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裡,他沒有休息日,沒有假期,因為他很明白,現在他正在和時間賽跑,多爭取一點時間,多做一點事情,勝利的把握就大一分。
  到了九月下旬,京城的防衛基本完善,各大小關隘,要塞據點,都安置了人員防守,所有抽調軍隊經過嚴格訓練,已經有了與也先的精銳騎兵決戰的能力。士兵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等待著也先的到來。
  驚慌失措,士氣全無的景像已不復存在,勇氣又回到了城內士兵們的身上,他們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握著手中的武器,期待著也先的到來,期待著為土木堡死難的人們復仇。
  也先,來吧,我等著你!
  試探
  也先最近比較煩。
  近幾天,他經常會到弟弟伯顏帖木爾的營帳去轉轉,當然不是看他的弟弟,而是去看那個人質——朱祁鎮。
  每次看到朱祁鎮的時候,也先都會意識到,這是一個無價之寶。
  有了這個人,就能不斷從大明帝國那富庶的國庫中拿到金銀財寶,因為這個人是大明帝國的皇帝,為了贖回他,大明會交出所有的財富,但他卻不會把朱祁鎮還給大明。
  有這麼好的一張長期飯票,幹嘛要一下子兌現呢,整存零取不是更好嗎?等到錢不夠花了,就去找對方要,而他們是不敢不給的,今後就不用再為錢發愁了。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48]
  所以,他經常會巡視這個叫朱祁鎮的人,每一次的巡視都會讓他十分開心,因為他明白,他正在巡視著自己的財寶。在他的眼中,朱祁鎮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堆金燦燦地黃金和白花花的白銀。
  定期拿錢,一呼百應,衣食無憂。
  這就是也先夢想中的幸福生活。
  當然,只是夢想中的。
  最初的生活是甜蜜的,他告知了人質家屬,並且索取贖金,不多久,就有人送來了大批金銀珠寶,他全部笑納後,做出的反應自然不是放人,而是接著索要。
  在他看來,皇帝在自己手中,對方一定會乖乖聽話,把大明的國庫全部搬到自己這裡來。
  可是接下來的事情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要求付贖金的要求提出了多次,卻遲遲沒有人來,別說金銀財寶,連個銅錢的影子都沒有看到。
  一天、??????? 兩天、三天、也先就這樣在樹邊不停地等待著,可那撞樹的兔子就是不來。
  漸漸地,也先開始煩躁起來,他恨不得自己帶著朱祁鎮到邊關去喊:「你們的皇帝在這裡,拿錢來贖!」
  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也先的耐心也達到了極限,莫非他們不想要自己的皇帝了    不久之後,消息傳來,大明帝國已經另立了皇帝,現在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了。所謂的皇帝朱祁鎮已經有了新的稱謂——太上皇。
  過期作廢了?不能用了    也先並不一定知道所謂太上皇是怎樣的一個設置,但從大明的態度來看,他很清楚,朱祁鎮已經是個廢物。他的生死也已經無關緊要,留在這裡浪費糧食,要是殺了他,估計大明會比自己更加高興。
  你要殺朱祁鎮?好啊,正好給我們省事,就這麼定了,您受累了,早點動手吧,我們都盼著這一天呢!
  雖然稍顯誇張,但當時的情況確實如此。
  廢物利用
  其實在也先向明朝索取贖金的同時,他還企圖利用朱祁鎮去騙開城門,具體操作方法是:
  兵臨城下,並不開打,先叫守將在城頭說話,然後把朱祁鎮領出來給城內的人看,並傳達所謂皇帝的意旨,打開城門。
  也先的如意算盤就是兵不血刃地攻克城池,反正有皇帝在手中,不用白不用。
  這一招十分狠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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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要知道,邊關的將領們平日和也先交道打得多,自然是不會乖乖投降的,但現在皇帝大人就在城門前訓話,是聽還是不聽呢?打開城門自然是不行的,但如果不答應朱祁鎮的要求,以後的處境就很難說了,要是這位俘虜兄將來回去繼續作了皇帝,自己豈不是要背上個大不敬的罪名
  正是抓住了這種心理,也先經常會帶著朱祁鎮四處叫門,企圖打開一條通道。
  但同時要說明的是,這條計策並不是也先自己想出來的,而是那位叫喜寧的太監的主意,也先雖然在戰場上十分狡猾,畢竟還是喜歡用武力解決問題,像這種陰謀詭計,他是不太精通的。喜寧的出現正好彌補了這一空缺。
  這也算是老傳統了,無論哪個朝代,漢奸從來都不是稀有動物。
  也先對喜寧的意見十分讚賞,便準備把這一套用在他窺視已久的兩個目標上。
  這兩個目標分別是宣府和大同。
  有些細心的人可能已經發現,在我們前面的敘述中似乎有一個不太合乎情理的地方:也先在土木堡擊敗二十萬明軍,這一勝利已經徹底擊潰了明軍主力。可以說當時正是最好的進攻機會,因為明帝國短時間內已經不可能找出一支大規模的軍隊來對抗也先了。
  但奇怪的是,也先卻沒有繼續進攻,而是收拾好東西回了家。
  這是為什麼呢    其實原因也很簡單,雖然明軍主力被擊潰,但通往京城的大門卻始終關閉著,這就是宣府和大同。守住了這兩個地方,就守住了京城的外圍防線。
  宣府和大同有很多軍隊嗎    沒有,這兩個地方的駐軍並不多。但也先並沒有乘勝進攻,一方面是因為他自己的部隊也不多,而且這兩個地方城防堅固,並不好攻,但更為重要的原因是,這兩個地方都各有一名強悍的將領鎮守。
  這兩個連也先都怕三分的人,就是郭登和楊洪。
  其一、大同鎮守者郭登
  郭登,智勇雙全,小心謹慎,而且是個高幹子弟,他的祖上就是大名鼎鼎的武定侯郭英,承繼著祖先的光榮傳統,他也一直幹著武將這一危險的工作。事實證明,他確實不是等閒之輩,在他守護下的大同,是也先完全無法逾越的障礙。
  事實上,在土木堡事發的時候,郭登還不是總兵官,他是憑著自己的表現才獲得大同最高鎮守者的職位的。
  土木堡失敗之時,大同也受到了極大的威脅,當時情況十分複雜,城內士兵慌亂,人心惶惶,加上還有也先軍隊不斷地發動小規模進攻,大家都認定大同也守不了多久。時任總兵官劉安能力不足,無法處理防務,穩定軍心。
  算是個總結吧,也是表明態度,再次聲明
  ?當年明月
  2006.10.16
  最近很忙,本來是不想寫這類東西了,雖然之前已經寫過,而我自己對此已經習慣了,但我想,對那些支持我的朋友們來說,還是有必要的,也算表明我的態度。
  承蒙大家的關照,我能在一個安靜的環境下寫作,但在來此之前,我有一段時間的寫作始終在一種緊張的氣氛中進行。此文最早在天涯連載時,由於點擊率高,使得一些人聲稱我的文章點擊率有問題,和我一起遭受攻擊的還有另一位寫手曹三公子寫的連載。當時我連續發了幾個聲明,歡迎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去查,去社區也好,用技術手段也好,我完全可以光明正大接受任何人的質詢。
  聲明發出去後,質疑點擊率的人似乎對進行調查本身並不關心,倒是有兩位網友觀海和菜霸很在意,分別寫了技術分析貼。觀海是專業程序員,菜霸是天涯的黑客名人,他們的技術分析帖出來後,也不見有人反駁,但質疑仍在持續,並且導致事態發展逐漸惡化,出現了很多讓人遺憾乃至極其反感的現象,同時又有人開始攻擊我使用馬甲。無奈我只得又一次發出聲明,我希望社區在所有的帖子裡查詢,如果發現我有發帖id之外有任何馬甲發言(我想查詢ip這麼簡單的技術手段就可以做到這一點),哪怕只有一個,我從此罷筆不寫。
  我說,我可以接受公開查詢,並公開聲明我只有兩個發帖ID,沒有用過馬甲,質疑我攻擊我的那些人能做到嗎    遺憾得很,仍然沒有人回應。可搗亂仍在繼續,而且矛頭又轉向了為我說話的出版人、網友,還有一直熱心支持我鼓勵我的「明礬」們。
  最後,我發現自己大約有點天真了,不少事就是奔著我來的,多說無益。
  所以那時候我的希望是息事寧人,因為我只想找個地方好好寫我的文章,也不想一直鼓勵我的那些「明礬」被頻頻封殺。說實話,我真的覺得那些搗亂的人很無聊,我每天花四到六個鐘頭寫東西,壓根沒時間也沒興趣搞他們說的那些東西,我看見有人自己用馬甲頂帖又跑去攻擊別人用馬甲,我為澄清事實表示可以公開查詢,卻從不見有人敢公開出來查詢對質。
  對此,我覺得很奇怪:我都不怕,質疑和搗亂的人為什麼要怕對質和查詢嗎    之後的情況,我想也不用說了,大多數都知道,情況更惡劣,有的人欲加之罪不能得逞,又不敢查詢對質,就開始刷屏,刷什麼的都有,到了六月一日,竟然開始在我的帖子裡貼車禍照片,那些噁心的圖像我是肯定無法看下去的。
  不就是想逼走我嗎,那麼,我走就是了。
  於是在那一天,我離開了。
  我只是一個普通人,只想找個地方安靜寫文章而已。
  在這一系列事件的過程中,我很遺憾有的版主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在我看來幾乎就是對搗亂者不加理會,甚至拉偏架,「明月事件」和「倒版」風潮後,有幾位版主離職,其過程可參見明月事件記錄。
  到了新浪,我有了一個相對安靜的環境,但我實在沒有想到人那些搗亂的人不但還在天涯繼續罵,還有人跟到新浪來繼續搗亂,不過新浪這邊不利於刷屏,也有專人管理,所以情況比之前要好多了。
  隨著時間的流逝,真相終究會大白。我後來又聽說有人造謠說我曾經承認過自己製造假點擊率,真叫人聽了哭笑不得,我還以為自己是在夢遊。
  難道真的就是黔驢技窮了嗎,這種污蔑的方法也想得出來。天涯所有的短信記錄我都有保留,我對此已經發表聲明,並把全部短信記錄交給了社區和社區管理員李寒秋,表示任何時候可以任何方式和任何人對質,並準備開始追究污蔑者的法律責任。
  聲明之後,污蔑者突然銷聲匿跡了。
  不過,樹欲靜而風不止。最近有朋友告訴我,有一位天涯版主四處傳言,說我的點擊率有問題
  我對此已經失去了耐性,也實在哭笑不得,何必這樣四處悄悄傳言呢,有什麼問題公開出來,光明正大地說不好嗎?我可以接受公開質詢,要是有什麼實據,大可以拿出來對質嘛,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呢    開始攻擊我本人,然後就轉而攻擊我的文章,之後又攻擊出版人、網友,然後不斷的造出謠言,從來沒有實據,也不敢去查證,對於技術分析貼也不敢反駁,其實這些人就如我寫過的:
  手段是不重要的,事實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目的。
  不需要實據,也不需要事實,只要把你搞臭趕走就行了。
  現在我到了新浪,點擊率也已經到達了四百多萬,如果有誰覺得還有問題,大可以接著去查。
  我算是一個很能忍讓的人,但這些造謠誣蔑、搗亂攻擊者無恥至此,確實還是出乎我的意料,我一直以來抱著都息事寧人的態度,為的只是希望有一個好的環境寫東西,可惜連這麼點希望要實現起來都很困難。
  有的網友認為我過於忍讓,我每天寫幾個鐘頭,累得不行,哪有時間去吵,而且這些人的目的之一就是希望擾亂我,讓我沒有心情再寫下去,不過很遺憾,我這個人雖然不算很聰明,卻也不笨,要鬧就去鬧吧,我只管寫我的文章就是了。
  其實所有的這些事情已經有網友整理成了明月事件,我的博客上也有鏈接,大家有興趣可以去看看,從頭到尾的記載基本都全了,相信看完之後,大部分人會對一些醜惡的現象有所瞭解。
  好了,好了,就這樣吧。
  之所以寫這篇聲明,也算是我對這段經歷的小結,並對最近新起的謠言做一個聲明:不要再來煩我了。人終究要為自己做的事承擔責任的,我說過會追究污蔑者法律責任,絕不是一句空話,我想我會請律師去替我處理的,就這樣吧。
  最後再說一句,多謝那麼長時間以來一直支持我、鼓勵我、安慰我的網友們,正是你們這樣的的熱情和仗義執言、拔刀相助的高尚品格,才讓我能夠一直堅持著寫下去,而沒有糾纏於那些無益的事。
  我既然答應過大家要把文章寫好,寫完,那麼我就一定會履行諾言,所以我會把最大的精力都拿來寫文章。
  感謝你們陪我走過那段風風雨雨,給我支持和力量,你們給我的幫助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一定會繼續堅持下去,更加努力。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50]
  此時郭登挺身而出,他親自帶領士兵整頓防務,慰問受傷士卒,鼓勵他們繼續作戰。但當時的士兵們士氣十分低落,郭登的這一行為並沒有贏得多少人的信任,反而招來了不少風言風語。很多人認為,像郭登這樣有背景的人,就算也先攻下了大同,士兵們送了命,他還是能夠活著回去接著當官。
  這些話也傳到了郭登的耳中。
  不久之後的一天,郭登召集士兵們,神色嚴峻的注視著他們,並當眾拔劍立誓:
  「請諸位放心,我誓與此城共存亡,要死我陪你們一起死!」(不使 諸君獨死也)
  在郭登的勇氣感召下,士兵們眾志成城,撐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刻。
  此後,郭登正式為任命為大同總兵,守護住了這道大明帝國最重要的門戶。
  其二、宣府鎮守者楊洪
  楊洪,人稱正統年間第一智將,性格冷靜鎮定,屢出奇謀,作戰之時極為狡詐,善用佯攻,經常用少量兵力攪得也先軍雞犬不寧。此外,他還擅長守護城池,也先進攻多次,都被他輕易擊退,到後來,也先只要聽到楊洪的名字就頭疼,盡量避免與其交戰。
  現在也先終於找到了一個理想的武器去制服這兩位大將,他相信只要朱祁鎮站在城下喊一聲,這兩座城池就會兵不血刃地歸他所有。
  當然,這只是也先的想法而已。
  八月二十一日,也先挾持著朱祁鎮開始了他的「撞門」計劃。
  也先首先到達的地方是宣府,這也是他以前經常來的地方,當然,每次迎接他的不是擂石就是弓箭。有時楊洪還會站在城頭,面帶微笑,十分有禮貌地手持火銃發射子彈為他送行。
  但這次不同了,因為我手裡有大明皇帝,楊洪,你還笑得出來嗎    志得意滿的也先脅迫朱祁鎮,發出了命令,要宣府守軍開門。
  開門自然是引狼入室,但皇帝(當時還是)下了命令,不開門似乎又於理不合。
  智將楊洪會如何應對呢    城內守軍(實際上就是楊洪)的應答實在大出也先的意料。
  「天色已晚,不敢開門!」(天已暮,門不敢開)
  這就是楊洪的智慧,典型的外交辭令,管你是誰叫門,我只當不知道,反正政策規定晚上不能開門,如果有何意見,可以向本人上級部門(具體說來是兵部)投訴反映。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2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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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51]
  也先氣得鼻子冒煙,接著脅迫朱祁鎮,命令楊洪親自出面說話。
  這也是一招狠棋,楊洪無論怎麼囂張,真的見了皇帝,也不敢當面違抗命令。
  可是城裡的回答差點讓也先從馬上摔下來。
  「楊洪出差了!」(鎮臣楊洪已他往)
  我相信,此刻的也先是十分痛苦的,這種痛苦並不在於他沒有能夠攻克宣府,而是因為他又被楊洪耍弄了一番。
  楊洪真的出差了嗎?自然沒有,此時,他正手持寶劍,一邊站在城下指揮城上的士兵答話,一邊厲聲對士兵下令:「出城者斬!」
  也先就此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出發,去大同!
  可是郭登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到達大同之後,也先吸取了教訓,直接命令朱祁鎮找郭登說話,朱祁鎮在脅迫之下,只能讓人傳話,讓郭登開門。
  郭登不開門。
  一來二去沒了結果,朱祁鎮只好派人傳話說:「我與郭登有姻親關係(朕與登有姻)《注,此處待查》,為何如此拒我啊。」
  朱祁鎮也真是沒辦法了,估計刀已經架到了脖子上,連這樣的話也說出來了。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郭登還能毫無反應嗎    郭登確實有了反應,不過是個比較強烈的反應:
  「臣奉命守城,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不知其他)
  於是,也先又一次被無情地拒絕了。
  郭登,你好樣的,算你狠,今天先回去,下次再來!
  之後的歲月對於也先來說是艱苦的,他帶著朱祁鎮四處旅遊,卻沒有一個地方接納,贖金也從此了無音信,而大明也新立了朱祁鈺為皇帝,手上的這個已經過期作廢不值錢了。
  難道就此了事    哪有那麼容易!也先決定,即使手上的這個皇帝不值錢,畢竟還有威信,對邊關守將還是有一定的威懾作用的,繼續帶著他去撞門!
  郭登的大同他是不敢再去了,畢竟這位仁兄已經撕破了臉,所謂「不知其他」言猶在耳,去了無異於自取其辱。
  還是去宣府吧。
  可是事實證明,楊洪也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前後去了三次,都被趕了回來。 到後來,也先便脅迫朱祁鎮寫信給楊洪,讓他開門。
  可是楊洪做得更絕,他收到信之後,連看也不看,就加上封印,派人送給京城的朱祁鈺,而朱祁鈺給他的答覆是:「這些都是假的,今後收都不要收!」(偽書也,自今有書悉勿受)
  說你假,你就假,真的也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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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攻擊!攻擊!
  也先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沒有拿到多少贖金,喜寧的計策又完全行不通,被人像傻子一樣趕來趕去,實在是面子丟盡了。
  他已經對身邊的這個喜寧失去了信心,事實證明,他所說的這些方法完全行不通。
  既然行不通,那就用我的方法!
  戰爭的意念衝上了也先的大腦,他的血液開始沸騰。
  不就是拔劍出鞘嗎!? 不就是衝鋒陷陣嗎!    他鄙視地看著那個叫喜寧的叛徒,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個卑劣的小人而已。
  不需要再耍什麼陰謀詭計,不需要再靠投機取巧!
  要恢復大元的天下,還是要靠我們自己!
  集中所有的士兵,備好行囊,整裝上馬,拔刀,衝鋒!
  目標,京城!
  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沒有帶領軍隊去攻擊宣府和大同,郭登和楊洪這兩位猛人他是惹不起的,於是他決定繞路走。
  他已經選好了突破口,他相信,從這裡他能夠打開通往京城的大門。
  也先選擇的突破口,正是當時王振所放棄的行軍目標——紫荊關。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一日,也先率領所有精銳兵力,向著最後的目標挺進。
  當然,他不會忘記帶上朱祁鎮,雖然他已經不是皇帝,但畢竟還是太上皇,起碼還可以用來擋擋刀劍,做個掩體。
  也先的軍隊十分強悍,騎兵以猛虎下山之勢直撲紫荊關,在喜寧的引導下(所以說叛徒最為可恨),也先僅用了兩天時間就攻破了這座關口,守備都御史孫祥戰死。
  這裡要插一句,按說孫祥死後,應該追認榮譽,就算評不上什麼光榮稱號,起碼也該是因公殉職,但他卻在死後被草草火化(焚之),什麼也沒有得到,英雄得到如此下場,全拜我們前面提到過的一位老朋友所賜,這位老朋友就是言官。
  孫祥戰死之後,有一些言官不經過調查研究,就胡亂發言告狀,說孫祥是棄關逃跑,結果在戰後,不但沒有給孫祥開追悼會,反而直接把他的屍體燒掉,就此了事,實在是比竇娥還冤。
  一年之後,孫祥的弟弟上書為哥哥辯解,朱祁鈺這才瞭解到真實情況,給他的家人補發了撫恤金(詔恤其家)。
  在大明王朝的緊要關頭插這麼一句,不單是為孫祥討個公道,同時還要告訴大家,那些以直言敢諫留名青史的御史們,絕對不能一概論之。
  說起御史大家可能會想起那些打死不低頭,直言不諱的偉大人物,其實明代言官中有很多人品行極端惡劣,純粹是為名而罵,為罵而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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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敗類言官並不少見,在後面的歷史中,我們還會認識他們當中的很多人,並揭開他們臉上的面紗,顯示他們的醜陋真面目。
  言官的問題以後再談,還是先來看看風雨中飄搖不定的大明帝國吧。
  紫荊關是京城的門戶,此關被破,震驚了京城,因為每一個人都知道,京城從此將無險可守。
  兵臨城下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十一日,北京城頭的士兵正在巡哨,突然,滿天的塵土呼嘯而來,隨後傳來的是急促的馬蹄聲和叫喊聲。
  出人意料的是,城防士兵們並不驚慌,反而有一種放鬆的感覺,因為他們都十分清楚來的是什麼人,以及來幹什麼。
  該來的遲早會來的。
  城外瓦剌軍主營
  也先的情緒已經高漲到了極點,兩個多月前,他在土木堡擊潰了明軍二十萬大軍,立下不朽奇功,還活捉了明朝皇帝,事後他才得知,這二十萬大軍已經是明朝的最精銳部隊。
  既然明軍最強部隊都被自己輕易打垮,所謂的三大營也已經全軍覆沒,明朝還有什麼能力和自己對抗    這次出征的進程更加增強了他的信心,此次他一路攻擊前行,只用了十一天就打到了京城,此刻,這座宏偉的帝都已經完全暴露在也先的面前。
  在也先看來,進城只是個儀式而已,他不相信主力已經被擊潰的明軍還能做什麼樣的抵抗(視京城旦夕可破)。只要叫喊兩聲,嚇唬一下,城內的人就會嚇破膽,乖乖地出來辦理城防交接。
  在攻擊前的軍事會議上,他自信地看著部落的其他首領們,用洪亮的聲音告訴他們,眼前的這座城市不堪一擊,大明的壯美河山,無數的金銀財寶、古玩希珍都將歸瓦剌所有,偉大的大元帝國將再一次屹立起來!
  「京城必破,大元必興,只在明日!」
  據說以前曾有一些餐館會在門前掛上一塊牌子,寫著「明日吃飯不要錢」七字。
  當然,這些飯館絕對不是慈善機構,因為那塊牌子上的日期永遠都是「明日」兩個字,而這個明日是永遠不會到來的,如此做法不過是拿窮人開心而已。
  歷史已經證明,也先的這個明日最終也沒到來。他又被耍弄了一回,但這次耍弄他的不是楊洪,而是命運。
  六天後的也先可能會奇怪,自己的兵力強過土木堡之時數倍,且士氣高漲,士兵強悍,最終為什麼會失敗    其實這個問題不用別人回答,他的祖父馬哈木先生應該知道答案。
  決定戰爭勝負的最終因素,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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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一個月前,也先眼前的這座城池還是那樣的不堪一擊,那樣的柔弱,經常還有外逃的百姓和士兵,但僅僅過了一個月,這裡又恢復了帝都的氣勢,守城的士兵已經為也先的到來等待了很久,他們的眼神中透露出很多東西,有仇恨,有興奮,有焦慮,也有恐懼。
  但並沒有畏縮。
  他們的眼神中透露的信息其實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
  我們不會後退。
  在這個月中,京城發生了很多變化,兵多了,糧足了,防護增強了,但最根本的變化卻絕不是這些。
  真正的變化在人們的心中,透過失敗的陰雲,他們已經從開始的絕望中走了出來,並逐漸相信自己終將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
  這是意志和信念的力量。
  這才是那些守護京城的人們最為強大的武器。
  當然,當時的也先是意識不到這些的,畢竟到目前為止,他還是很有信心的,他絕對想不到,自己前進的步伐和恢復大元的夢想將在這裡被一個人終止。
  一個有勇氣的人。
  正統十四年(1449)十月八日,兵部尚書于謙下達總動員令。
  決戰的信念
  得知也先進軍紫荊關後,于謙敏銳地判斷出,這次也先的目標是京城。
  雖然現在京城內的士兵數量已經將近二十萬,但畢竟作戰經驗不足,為以防萬一,他立刻下令派出十五位御史去各地徵集士兵充任預備隊。到十月八日,全部兵力集合完畢,總計二十二萬人。
  勉強夠用了
  可能有人會覺得奇怪,也先的兵力總計也不過幾萬人,為什麼城內有二十幾萬人還只是勉強夠用呢    這是由具體情況決定的,絕不是于謙的能力不行,當年的朱文正能夠以數萬人馬擋住陳友諒六十萬大軍,是因為洪都城池不大,陳友諒雖然兵多,但在同一時間內無法全部展開,只有一批批地上,其實際攻擊效果並不好。
  但現在于謙守衛的是京城,是大明王朝的首都,這是真正的大城市,並不是比較大的城市(比如鐵嶺)。
  也先攻擊的目標是北京外城九門,此九門分別是:
  德勝門、安定門、東直門、朝陽門、西直門、阜成門、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
  這九門的位置大致相當於今天北京市的二環到三環之間,當年的北京雖然遠遠比不上今天北京市的規模,但也是相當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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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簡單做一個除法會發現,每個門的守衛兵力也就在二萬人左右,而也先的兵力在單一攻擊其中一門時是佔據優勢的。更大的問題在於,也先的士兵素質要強於明軍,而且幾乎全部是騎兵,機動性很強,一旦打開缺口,就能夠立刻集中兵力攻擊。
  軍隊的戰鬥力並不單單決定於人數,還有機動力。
  所以明軍雖然在總的人數上佔優,但平均到每個門的防守卻是不折不扣的劣勢。
  在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只要一平均就會原形畢露。
  這就是于謙所面臨的形勢,敵軍十分強大,己方兵力雖然也不少,但並不佔據優勢,形勢並不樂觀,但與此同時,于謙也找到了一個得力的助手,這位助手將幫助他完成防禦北京的任務,並成為他的親密戰友,並肩作戰。
  當然了,于謙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這位助手在八年後還會做出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致自己於死地。
  從戰友到敵人,從朋友到對頭,那位完成這一戲劇性轉變的親密助手,就是石亨。
  石亨,陝西渭南人,父親就是武官,他承襲父業,也幹了這一行,此人自幼好勇鬥狠,極為驍勇,被稱為正統第一勇將,與楊洪並稱。
  據說在石亨年青時,一次去街上玩,被一個算命的盯上了,那位算命先生抓住他仔細端詳,以極為驚訝的口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如今太平盛世,你怎麼會有封侯的面相!」
  且不說這個故事是真是假,算命先生有沒有收費,但起碼他總結出了一個規律:
  亂世方出英雄。
  話雖如此,但正統十四年七月身處陽和的石亨卻絕對不能算是個英雄,因為那個時候,他正在逃跑。
  數萬大軍全部覆滅,主將被殺,也先的騎兵肆無忌憚地踩踏著明軍的屍體,這一切的一切全部發生在石亨的眼前,可是他無能為力,因為他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要做——逃命。
  作為統兵的將領,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統領的軍隊被敵人殲滅,士兵被殘殺、被俘虜,而自己卻無能為力。對於一個武將而言,這是最大的侮辱和折磨。
  窩囊,真是窩囊啊。
  窩囊的石亨活著回來了,然而等待著他的並不是安慰和撫恤,由於他也是軍隊主將之一,根據軍令,他要負領導責任。於是他被罷免職務,貶為事官。
  在他人生最為失意的時候,于謙幫助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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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于謙看來,這個失敗的將領並不是無能之輩,只要能夠善加使用,他是能夠成就大器的。
  事實證明,于謙的判斷是正確的,石亨將成為一柄鋒利的復仇之劍,插入瓦剌的胸膛。
  也先的軍旗在城外飄揚,蒙古騎兵們在城前騎馬來回馳騁,向城內的明軍顯示著他們的軍威,八十多年過去了,他們終於又回到了這個地方。他們中的很多人都相信,在不久之後,他們將再次成為這裡的主人。
  也就在幾乎同一個時刻,城內的于謙正在召開他戰前的最後一次軍事會議。
  參加會議的包括朝廷的主要大臣和石亨等防衛北京的武將,這是一次氣氛壓抑的會議。因為與會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他們將要面對的是什麼。現在敵軍已經兵臨城下,只有戰勝敵人,才能保住帝都,才能挽救國運,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會議就在這樣的氣氛下開始,首先討論的是如何退敵的問題。
  石亨發言認為,在目前的局勢下,敵軍的實力要強於明軍,要想退敵,最好的方法就是堅壁清野,等待敵軍疲憊,自然就會退軍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很好的方法,因為也先的士兵並不是機器人,他們也要吃飯,只要堅守城池,等到他們吃光了所有的糧食,自然是要走人的。
  石亨深通兵法,他的這個提議也是行得通的。
  大多數人支持
  只有一個人反對
  按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石亨的提議應該是會獲得通過的。但這次,即使贊成的人再多也沒有用,因為這個反對的人手中掌握著否決權。
  此人正是于謙。
  于謙是兵部尚書,也是會議召集人,在這個會議上雖然誰都可以說話,但只有他說了才算數。
  他站起來,說出了自己的觀點:
  「也先率大軍前來,氣焰已經十分囂張,如果堅守不出,只會長他們的氣焰,我大明開國至今已近百年,昔日高皇帝布衣出身,尚可縱橫天下,橫掃暴元,我輩豈懼小小瓦剌!」
  他環顧周圍眾人,停頓了一下,厲聲下達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大軍全部開出九門之外,列陣迎敵!」
  眾臣鴉雀無聲。
  確實也不用說話了,反正我們說了也不算,你看著辦就是了。
  于謙接著下達了他的第二條命令:
  「錦衣衛巡查城內,但凡查到有盔甲軍士不出城作戰者,格殺勿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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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文臣們萬萬想不到,平日看上去溫文爾雅的于謙竟然如此強悍,軍令之嚴厲,前所未聞,甚至連戰場殺慣了人的石亨也感到心驚。
  還沒等他們喘過氣來,于謙那沉穩又富含威嚴的聲音再次響起:
  「九門為京城門戶,現分派諸將守護,如有丟失者,立斬!」
  「安定門,陶瑾!」
  「東直門,劉安!」
  「朝陽門,朱瑛!」
  「西直門,劉聚!」
  「鎮陽門,李端!」
  「崇文門,劉得新!」
  「宣武門,楊節!」
  「阜成門,顧興祖!」
  他停了下來。
  這不是一個尋常的停頓,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還有一個門他沒有說,這個門就是德勝門。
  德勝門是最為重要的門戶,因為它在北京的北面,且正面對著也先的大軍。一旦開戰,這裡必然是最為激烈的戰場。
  這裡實在不是個好去處啊。
  眾人並沒有等待多久,因為于謙很快就說出了鎮守者:
  「德勝門,于謙!」
  他用堅定的眼光看著每一個人,這種眼光也告訴了眾人,他沒有開玩笑。
  文武大臣們又一次吃驚了,可讓他們更吃驚的還在後面,因為于謙馬上要頒布的是一道他們聞所未聞的軍令。
  「凡守城將士,必英勇殺敵,戰端一開,即為死戰之時!」
  「臨陣,將不顧軍先退者,立斬!」
  「臨陣,軍不顧將先退者,後隊斬前隊!」
  「敢違軍令者,格殺勿論!」
  這就是明代歷史上著名的軍戰連坐法,此後的明代名將大都曾採用過這一方法。
  聽到這殺氣騰騰的語言,眾人彷彿不認識這個正在說話的于謙了,就在一個月前,他還是一個從未指揮過戰爭的書生,還是儒雅的文官,是一個言談溫和,臉上始終保持著沉著鎮定的表情的人。
  此刻的于謙依然沉著鎮定,卻似乎變了一個人,他已經成為了一位意志堅定,果斷嚴厲的戰場指揮官。
  在殘酷的戰場上,弱者是無法生存下去的,只有最為堅強、剛毅的強者才能活下來,並獲取最後的勝利。
  于謙就是這樣的強者。
  看起來會議要談的問題已經談完了,似乎也該散會了,正當眾人慶幸從于謙那令人窒息的軍令中解脫出來的時候,于謙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
  最後一道命令
  于謙把手指向了兵部侍郎吳寧,下達了他的最後一道命令:
  「大軍開戰之日,眾將率軍出城之後,立即關閉九門,有敢擅自放入城者立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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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到這道命令,連石亨這些殺人不眨眼的武將也被震驚了,這就意味著但凡出城者,只能死戰退敵,方有生路,如果不能取勝,必死無疑!
  真的豁出去了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著于謙,他們這才意識到,于謙這次是準備玩命了,不但玩他自己的命,還有大家的命。
  于謙毫無懼意地看著這些驚訝的人,對他們說出了最後的話:
  「數十萬大軍毀於一旦,上皇被俘,敵軍兵臨城下,國家到了如此境地,難道還有什麼顧慮嗎,若此戰失敗,大明必蹈前宋之覆轍,諸位有何面目去見天下之人!」
  「拚死一戰,只在此時!」
  于謙是對的,這是一場不能失敗的戰爭,如果失敗,北方半壁江山必然不保,大明的國運也將從此改變。
  這場戰爭,于謙輸不起,大明也輸不起。
  所以于謙為守護城池的人和他自己留下了唯一的選擇:
  不勝,就死!
  與會眾人終於散去了,于謙也回到了他的住處準備出發作戰,之前那堅定強硬的講話已經成為過去,現在他要做的,是實踐他許下的承諾。
  自古以來,發言演講是容易的,但實幹起來卻是艱難無比。很多人口若懸河,豪言壯語呼之即來,能講得江水倒流,天花亂墜,但做起事來,卻是一無是處,瞻前怕後。
  古代雅典的雄辯家們口才極好,擅長罵陣,指東喝西,十分威風,但馬其頓的亞歷山大長槍一指,便把他們打得東倒西歪,四散奔逃。
  辯論和演講從來不能解決問題,因為這個世界是靠實力說話的。
  下命令是容易的,但最終的目的是要擊敗敵人,如果不能達到這一目的,無論說什麼都是沒有用的。
  所以對于于謙而言,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于謙看著房中準備齊備的盔甲,他知道,不久之後,他就要脫下身上的公服,穿上這套只有武將才會穿的鎧甲,第一次走上戰場。
  于謙,你真的毫無畏懼嗎    不,我畏懼過,我並不是武將,我沒有指揮過戰爭,沒有打過仗,沒有親手殺過人,在過去二十餘年中,我的工作只是在文案前處理公務和政事。
  那你為什麼要站出來挽救危局,指揮戰爭    在我看來,這是我應盡的責任。
  你真的準備好了嗎,走上戰場,去指揮你從未經歷過的戰爭    是的,我已經準備好了,少年時,我曾立志做一個像文天祥那樣的人,無論寒暑,我在孤燈下苦讀不輟,踏入仕途,我曾青雲直上,也曾郁不得志,曾經登堂入室,也曾身陷牢獄,經歷了數十年的磨礪和考驗,我終於走到了這一步。
  我已無所畏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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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謙實踐了他的抉擇,穿上了那套沉重的鎧甲,離開了他的住所,向德勝門走去。
  在那裡,他將獲得他人生中的最大光榮。
  十月十一日,北京保衛戰前鋒戰開始。
  西直門 前鋒戰
  也先原先認為,京城已經是個空架子,只要兵臨城下,自然會不戰而勝,可當他來到北京城下,整兵出戰時,才驚奇的發現,那些他認為絕對不堪一擊的明軍已經擺好陣勢,在城外等待著他。
  也先是一個有著豐富軍事經驗的人,單從氣勢上,他就已經看出,守在門前的這幫人是來拚命的,實在不好惹。
  但既然已經來了,就不能不打,於是他決定先試探一下。
  他選擇的目標是西直門。
  在他的命令下,上千名瓦剌士兵挾持著俘獲的百姓向西直門發動了試探性進攻。
  西直門的守將是劉聚,他迅速作出了反應,派遣部將高禮、毛福壽迎敵。
  瓦剌士兵還沒有從土木堡的勝利中清醒過來,他們依然認為眼前的明軍會像土木堡的那些人一樣任他們宰割。
  其實在戰爭中,惡狼和綿羊的角色是經常替換的,這一次,主演惡狼的是明軍。
  在土木堡之戰中,他們很多人都失去了自己的戰友甚至親屬,滿腔怒火正無處宣洩,現在這些殺戮自己同胞的仇人竟然還敢找上門來,真正是豈有此理!
  此仇不報,更待何時!
  於是他們抽出腰刀,睜著發紅的眼睛,大呼「殺敵」,以萬鈞不當之勢向瓦剌兵衝去。
  瓦剌兵驚呆了,在他們的想像中,這其實是一個美差,那英明神武的也先派他們前來是接受投降的,他們可以優先進城搶奪一番。
  可是到了這裡,他們才發現,迎接他們的是一群殺氣騰騰的人和他們的大刀。
  瓦剌軍一觸即潰,四散奔逃,數百人被殺,挾持的百姓也被明軍救走。
  當也先看到逃回來狼狽不堪的瓦剌士兵時,他已經明白,眼前的敵人不是牛羊,而是虎狼。
  對付這樣的敵人,如果硬拚是十分危險的,正在他躊躇之時,超級賣國賊喜寧出場了。
  他向也先建議,目前不要與明軍開戰,應該躲避其兵鋒,自己已經想好了一條計謀,必能不戰而勝。
  喜寧的計劃是這樣的,首先在城外紮營,然後派人通知明朝大臣,就說太上皇(朱祁鎮)在這裡,要他們派人出來迎駕。
  這條計策的毒辣之處在於,有意把朱祁鎮放在顯眼的位置,並公開通知對方前來迎接,如果對方來接,就可以談條件,索要錢財和利益,如果不來的話,明朝就會理虧,從禮法上講也是一件丟人的事情。
  賣國賊更為人所痛恨,實在不是沒有來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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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難題擺在了于謙面前,他會怎麼應對呢?
  這個在我們看來很難的問題,在于謙那裡卻十分簡單,他立刻派出了兩個人去辦這件事。
  這兩個人一個叫趙榮,另一個叫王復。
  值得注意的是這兩個人的官職,王復是通政司參議,趙榮是中書舍人,在去談判之前臨時才分別提升為右通政和太常少卿。
  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人事陞遷和派遣決定。
  奧秘在哪裡呢
  只要分析一下他們的官職就明白了,通政司參議和中書舍人是多大的官呢?一個是正六品,一個是從七品,也就是說,王復和趙榮這兩個人都是芝麻官,這種人在下層官員中一抓一大把。
  那麼他們陞遷後的官職有多大呢?右通政和太常少卿一樣,都是正四品。
  正四品,也就是個廳局級幹部。
  于謙的意思很清楚,他壓根就沒有把也先說的話當回事,派這麼兩個小官出去,無非是做做樣子,應付一下而已。
  也先同志在城外苦苦等待著朝廷大員來和他談判,來懇求他放回朱祁鎮,然後拿到大批的金銀珠寶,風光一把。
  可他等來的是什麼呢?兩個六七品的小官,臨時給了四品級別,跑來和他談判。
  這不是談判,這是調侃,是侮辱。
  更可笑的是,也先對於明朝的官制和人員並不清楚,他還一本正經的要和對方談判,因為在他看來,這兩個人應該是大人物。
  而王復和趙榮也是一頭霧水,他們本就默默無聞,別說代表國家出來談判,平日他們連上朝面聖的資格都沒有,在高官雲集的京城,說他們是官都是抬舉了他們。
  這兩位仁兄估計不久之前還在大堂坐班,瞬息之間就被告知自己官升四品,並被派任駐瓦剌代表,即刻出行。
  即未勞其筋骨,餓其體膚,更談不上什麼空乏其身,忽然就天降大任了。
  談判雙方一個心裡沒底,一個自以為是,這談的是個什麼判。
  眼看也先就要成為外交史上的笑柄,死太監、賣國賊喜 寧先生又出場了。
  他十分清楚這兩個所謂的談判代表不過是兩個小人物,便告訴了也先,回報王復和趙榮,拒絕和他們談,並表示他們的談判對像僅限以下四人:
  于謙、石亨、胡濙、王直。
  除此四人之外,其他人不予考慮。
  于謙對此的答覆是:不作答覆。
  你嫌小,大爺我還不伺候了!
  他撂下了一句十分凶狠的話,算是給了個回復:
  「我只知道手上有軍隊,其他的事情不知道!」(今日只知有軍旅,他非所敢聞)
  也先,別廢話了,你不是要打嗎,那就來吧!看看你有什麼本事!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2 2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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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61]
  出戰!
  也先真的憤怒了,他曾經天真地以為城裡還會派人出來,並滿懷誠意地站在土坡上張望,但時間慢慢地過去,別說人,連狗也沒一條。
  他的心靈又一次受到了嚴重的傷害,因為他已經意識到,自己又被忽悠了。
  他自己也應該為多次上當被騙負一定的責任,我查過也先同志的年齡,正統十四年,他已經四十二歲了,所謂四十不惑,到了這個年紀,性格竟然還這麼天真,被騙也實在不算冤枉。
  要說到打仗,也先算是一把好手,但要論搞政治權謀,他和明朝那些久經考驗的官吏們比,水平還差得太遠。
  到了這個地步,玩手段玩不過,退回去也不可能了,只剩下了一條路。
  攻擊!用武力去征服你們!
  北京保衛戰正式打響。
  此刻的于謙穿戴整齊,躍馬出城,立於大軍之前。
  在他的身後,德勝門緩緩地關閉。
  于謙面對著士兵們驚異的目光,斬釘截鐵地用一句話表達了他的心意:
  「終日談論忠義,又有何用,現在才是展現忠義之時!報國殺敵,死而不棄!」
  士兵們這才明白,這位京城的最高守護者,兵部尚書大人,是抱著必死的決心出戰的,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活著回去。
  此刻的于謙已經不僅僅是一位指揮官,對於戰場上的士兵們來說,這個瘦弱的身影代表著的是勇氣和必勝的信念。
  秉持著信念的軍隊是不會畏懼任何敵人的,是不可戰勝的。
  也先失敗的命運就在這一刻被決定。
  瓦剌大軍終於發動了進攻,他們的目標是德勝門。
  圈套!最後的神機營!
  這是個大家都能預料到的開局,攻擊的最短路徑往往也是最有效的,作為京城北門,德勝門必然會首當其衝。
  也先並不是傻瓜,他明白德勝門已經有了準備,於是他派出了小部隊伍前往探路,他的如意算盤是先探明形勢,如果該門堅固難攻,就改攻他門,如果有機可趁,再帶領大軍前來攻擊。
  在這種指導思想下,探路騎兵出發了,出乎他們意料的是,還沒有到德勝門就發現了明朝騎兵,而且神色慌亂,裝備不整,他們跟蹤追擊,發現一路都是這種情況。於是他們立刻回報也先。
  也先聽到這一軍情,立刻作出了他的判斷:明軍還沒有做好準備,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而已。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62]
  在也先正確的戰術指導思想的引導下,瓦剌派出了一萬大軍進攻德勝門,帶隊的主將是也先的弟弟博羅茂洛海,這支軍隊是也先的精銳,他派出主力作戰,表明其志在必得的決心。
  大軍由也先主營出發,騎兵馳騁爭先,煙塵四起,向德勝門殺去。
  躊躇滿志的博羅茂洛海萬萬沒有想到,他連德勝門的邊都沒能摸到。
  因為在前方等待著他們的,是一支復仇的軍隊——神機營。
  早在幾天之前,于謙就和石亨分析了戰場形勢,他們一致認為,如果正面交鋒,明軍是不佔優勢的,要想戰勝敵人,必須用伏擊。
  那麼由誰來伏擊呢,他們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神機營。
  要說明的是,神機營主力部隊已經在之前的戰役中全軍覆沒了,剩下的這些人只是神機營的二線部隊,一線全都死完了,二線自然就變成了一線。
  作為京師三大營裡戰鬥力最強的部隊,神機營有著極強的自信心和求勝的信念,但就是這樣的一支軍隊,在土木堡沒放一槍一炮,就被人像切菜一樣乾淨利落地解決掉。
  神機營就此覆滅,覆滅得不清不楚,不明不白。
  這樣一個窩囊的結果是這支光榮部隊所不能接受的,因此在所有的京城守軍中,他們的求戰慾望最強,復仇心理最重。
  把任務交給他們,實在是最為合適的抉擇。
  最後的神機營此刻正埋伏在前往德勝門的必經之路上,他們隱蔽在沿路的民居中(設伏空捨中),當探路的瓦剌騎兵趾高氣昂地經過時,他們並沒有動手,因為他們明白,這不過是個誘餌,真正的大魚在後面。
  沒過多久,遠方道路上揚起了漫天的灰塵,馬蹄聲伴著風聲傳來,神機營的士兵們不由得握緊了手中的火銃。
  來了,終於來了。
  博羅茂洛海率隊飛奔在最前面,既然明軍不堪一擊,那還是跑快一點好,去晚了功勞就沒有了。
  他已經隱約看到了德勝門,只要越過前方的民居,京城就唾手可得!
  目標近在咫尺!
  其實他想的並沒有錯,他的目標確實就在前方,只是最後的目的地有點不同。
  不是京城,而是地府。
  博羅茂洛海,到此為止吧,這裡就是你的墳墓!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63]
  當瓦剌騎兵衝入這片空曠的民居時,突然從前方兩翼衝出大隊士兵,堵住了瓦剌前進的道路。與此同時,大隊士兵在瓦剌軍後面出現,切斷了他們的退路。
  這種情形在兵法上學名叫做圍殲,民間稱之為打埋伏,通俗說法是包餃子。
  奇怪的是,這些士兵並沒有發動進攻,他們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博羅茂洛海不知道他們為什麼等待,也不想知道,但他清楚,如果不趕緊衝出去,等待著自己和萬人大軍的命運只有一種——死亡。
  他親自率領騎兵對圍堵的明軍發動了總衝鋒,希望能夠突圍。他相信憑借自己騎兵的衝擊力,足以擊退這些伏兵。當然,這需要一些時間。
  但可惜的是,他沒有爭取到突圍的時間。
  因為等待著他的,是神機營復仇的火槍。
  經過長時間的等待和煎熬,神機營的士兵們終於等到了這個機會,他們將用手中的火槍痛擊這些入侵者,為之前死去的戰友復仇,並贏回這支精銳部隊的榮譽。
  一霎間,原本平靜的民居突然發出巨響,萬槍齊鳴,神機營的士兵們發揚了地道戰的精神,以民房為據點,開鑿槍眼,貫徹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不放空槍的原則,從各個方向射擊瓦剌騎兵。
  瓦剌騎兵如同陷入地獄之中,因為他們大部都是騎兵,在民居之間根本無法行動,站在高處的神機營把他們當成了活靶子,從容地裝藥,瞄準,發射。瓦剌騎兵抓狂了,他們瘋狂地揮舞馬刀,卻找不到目標,完全無法進攻,馬雖然跑得快,但並不能上房揭瓦,很多人當場就被擊斃。個別聰明的已經開始丟棄馬匹,拔腳逃跑。
  博羅茂洛海被這突然的襲擊打暈了,不過他並沒有暈多久,很快就被神機營亂槍打死。他沒有能夠成為第一個攻進京城的人,卻很不幸地成為了第一個在京城被擊斃的瓦剌高級將領。
  主帥被擊斃,一萬大軍立刻崩潰,幾乎被全殲,至此德勝門之戰結束,也先完敗。
  此刻的也先正在大營等待著勝利的消息,可他等來的卻是全軍覆沒的結果。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青年起,他繼承父親偉業,四處征戰,滅兀良哈,平女真,統一蒙古,橫掃天下,無人可擋!
  而土木堡之戰,他又擊敗了最為強大的敵人——大明。甚至連對方的皇帝也抓了過來,如此武功,連自己的祖父馬哈木也無法比擬,他似乎已經看到,這座宏偉的京城即將歸為己有,而恢復大元的夢想也會在自己手中實現,並開創帝國基業,自己的名字將與成吉思汗,忽必烈一起名留青史!
  然後于謙給了他一悶棍,將他徹底打醒,並在他的耳邊大聲喊道:
  也先,醒醒,快點起床吧,打仗的時間到了。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64]

也先的憤怒


我不會輸的,更不會輸在這裡!


也先終於清醒了,他開始認識到自己眼前的這座城池不是那麼容易攻克的


但已經無法回頭了,一萬騎兵被全殲,弟弟博羅茂洛海也被打死了,就此撤回,有何面目見天下人!


再賭一把!我親自動手


也先失去了他的耐性,他下達了總動員令,命令所有騎兵對京城九門同時發動總攻,其實此時也先心裡應該明白,他已經不太可能攻佔這座城池了。


但這是個面子問題。


就算走,也要贏一把再走!


自古以來,無數賭徒就是這樣傾家蕩產的。


也先騎上馬,親自指揮騎兵發動了最後的衝鋒,之前,他經過仔細考慮,為自己這次表演選定了目標——安定門。


安定門的守將是陶瑾。此人名氣不大,沒有什麼卓著的戰功,而安定門與德勝門一樣,也是京城向北的城門,路途較短,十分適合軍隊進攻,也先選擇安定門為目標,似乎是想找個軟柿子作為突破口。


隨著他一聲令下,精銳的瓦剌騎兵傾巢而出,向著京城最為薄弱的安定門發動了衝鋒。


當然,與之前一樣,所謂最為薄弱的安定門,只是也先自己的判斷。


他萬萬想不到的是,一位老朋友正在安定門外等待著他,並將帶給他意想不到的驚喜。


當然這位老朋友並不是軟柿子,而是一塊堅硬的石頭。


也先帶領著他的精銳主力向安定門撲去,但他比他的弟弟要謹慎得多,一路上他都小心翼翼,唯恐中埋伏。


但讓他吃驚的是,一直到安定門前,都沒有遇到過任何麻煩,也沒有任何伏擊者出現,這更讓他確定了安定門是京城防守的弱點所在。


可就在他準備向城門發起衝鋒的時候,卻驚奇地發現城門守軍竟然放棄了防守,主動向自己衝殺過來!


到底出了什麼事?


也先實在是摸不著頭腦,雖然他已經看清對方也是騎兵,但明朝騎兵並不是瓦剌騎兵的對手,這幾乎是大家公認的事實,可現在這支騎兵竟然放棄防守,主動向自己發動進攻,其中緣由實在讓人費解。


原因其實並不難找,還是引用我們之前曾反覆說過的那句老話:


凡事總有例外。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65]

瓦剌騎兵的整體素質固然要比明朝騎兵強,但並不排除某些例外情況的出現。一個優秀的將領加上合適的用兵方法,足以培養出優秀的騎兵部隊。


駐守安定門的正是這樣一支優秀的部隊,而他們的指揮官就是也先的老相識石亨。


石亨和也先算得上是老朋友了,石亨原來做邊將的時候,就經常和也先打交道,當然,他們打交道所用的道具是刀劍,地點則是戰場。在他們之前的交往之中,雙方互有輸贏,但在後來的陽和之戰中,石亨輸掉了他所有的一切。


那是一個讓石亨刻骨銘心的時刻,全軍覆沒,四周佈滿了手下士兵的屍體,自己孤身逃離,背後是緊追不捨的瓦剌士兵。失敗的痛苦和被人窮追不捨的恥辱交織在他的心頭,但石亨沒有時間去體會這些,當時他最重要的任務是逃命。


成功逃回去的石亨不但沒有得到任何安慰,還被削去了官職,並且終日生活在旁人鄙視的眼神中,因為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人是戰場上的失敗者,拋棄了他所有的屬下和士兵,獨自逃走並活了下來,這實在不是一件光榮的事情。


從此石亨在他的心中深深地刻下了自己仇人的名字——也先。他無數次地告訴自己,正是這個人帶給了他失敗和恥辱,讓他無法面對那些死去將士的親人,讓他背負著苟且偷生著的惡名。


他很明白,要想洗刷自己的恥辱,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也先,並在戰場上徹底擊敗他,贏回屬於自己的榮譽!


但殘酷的事實擺在眼前,自己不但是一個失敗者,還是一個被罷了官的人,復仇從何談起?


就在此時,于謙出現了,他不計前嫌,提拔了石亨,並且給了他一個機會。


一個證明自己的機會。


石亨仔細研究了瓦剌騎兵的特點,他利用這僅有的一個月時間加緊訓練手下的士兵,教導他們作戰方法和戰術。很快,他就擁有了一支具有相當戰鬥力的騎兵部隊。


在戰前部署時,石亨與于謙一致判定,也先的進攻重點必然是德勝門和安定門, 所以他們進行了分工,德勝門由于謙鎮守,並安排神機營設伏,而石亨則率領騎兵在安定門外迎敵。


當看到也先那熟悉的旗幟出現在安定門外時,一股強烈的興奮感衝擊著石亨的大腦,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等待已久的復仇機會終於到來了。


安定門外的騎兵們抽出了馬刀,準備向眼前的入侵者們發動進攻,可出人意料的是,還沒等到下達軍令,一個人就單槍匹馬衝了出去,而且十分滑稽的是,這個不守軍令率先出擊的人竟然就是軍隊的先鋒主將!


這位十分生猛,帶頭衝鋒的仁兄名叫石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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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彪,是石亨的侄子,人如其名,他平素為人就十分彪悍,蠻橫無理,屬於那種無風要起幾層浪,見樹還要踢三腳的人,他沒有什麼業餘的愛好,但對戰爭和殺戮有著特別的興趣,一上戰場就興奮無比,經常口喊殺聲,衝鋒殺敵,其勇武善戰連石亨也自愧不如。


此刻,這位仁兄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見到敵人出現,便不顧一切,手舞兵器衝了過去。


順便說一句, 石彪先生的兵器是比較特殊的,據史料記載,他用的是斧頭,上陣殺敵當然不會用砍柴的斧頭,至於到底是李逵的板斧還是程咬金的宣花斧就實在很難考證了,但是他用斧頭這種笨重的武器作為隨身兵器,起碼說明了一點:這是個不好惹的人。


眼見先鋒石彪率先向也先軍衝去,列陣的士兵紛紛醒悟過來,領導已經帶頭了,小兵還等什麼!


石彪揮舞巨斧以萬軍不當之勢衝入瓦剌軍陣,左衝右突,大肆砍殺瓦剌士兵,很快,明軍也趕來助戰,在瓦剌軍中左衝右突,橫衝直撞,攪得瓦剌大軍混亂不堪。


也先萬萬想不到,自己還沒動手,就被人打得落花流水,他眼睜睜地看著石彪和明軍在自己陣中勢如破竹,砍人如切菜,他揮舞著馬刀,想要穩住陣腳,無奈對方太過兇猛,瓦剌軍前鋒和中軍簡直不堪一擊,紛紛四散奔逃,根本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也先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失敗似乎已經是不可避免的了。眼前的這些明軍也絕不是土木堡的那支戰敗之師可以比擬的。他們是如此的善戰,如此的不顧生死,是什麼讓他們變得如此勇猛呢?為什麼自己的精銳騎兵竟然抵不住這些二流明軍的衝擊呢?


其實原因很簡單,守衛城池的明軍單論戰鬥力絕對不是瓦剌士兵的對手,但他們有一樣東西,是這些入侵者所沒有的。


這樣東西就是信念,保衛自己家園的信念。


保衛自己家園的人總是有著無盡的勇氣的,因為他們明白,自己是為了保衛身後的父母親人而戰,他們的奮戰和犧牲都是有價值的。


當時的也先是否能夠理解這一點,誰也不知道,但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也先十分清楚,如果他再不撤軍逃跑,就會全軍覆沒。


眼看大軍即將崩潰,也先無奈地下令全軍撤離,石彪緊追不捨,跟著也先的屁股後面猛下黑腳,瓦剌軍叫苦不迭,只顧逃命。


逃跑中的也先十分狼狽,但他想不到的是,自己的厄運並沒有結束,一個真正的對手正在他的退路上等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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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亨此刻已經列好了隊伍,正準備迎接也先的到來,在戰前,他與石彪已經商定了計劃,由石彪在安定門前佈陣,石亨則帶兵隱藏於也先的後路,等到也先大軍發起進攻時,便開始前後夾擊,打對方一個措手不及。


但事情的發展超出了石亨的預想,石彪竟然如此威猛,僅憑一己之力就擊退了也先,這樣也好,通常打落水狗總是容易的。


而當也先上氣不接下氣地逃離石彪的追擊,還沒來得及慶祝一下時,就驚喜地發現了為他接風洗塵的石亨軍隊。


終於可以報仇了,也先,你也有今天!


石亨一點也沒客氣,親自率隊對也先軍發動了最為猛烈的進攻,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也先軍毫無戰意,一觸即潰,勇猛的瓦剌軍隊將他們所有的氣力都用在了逃跑上,而明軍肆無忌憚地在後面追擊也先,並殺死所有被他們追上的瓦剌士兵。


奸商也先這次算是徹底虧本了,他雖然沒有還清在土木堡和陽和欠下的所有債務,但至少還是付出了相當大的一筆利息。


西直門 孫鏜的困局


安定門和德勝門擊退瓦剌軍的同時,西直門守將孫鏜卻正面臨著尷尬的窘境。


也先的軍隊是騎兵為主,機動性很強,在德勝門和安定門吃了敗仗後,他們立刻轉向了京城西面的西直門。這可就苦了正在鎮守此門的都督孫鏜。


德勝門和安定門雖然是京城北門,正對敵軍,但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其防衛十分森嚴,而西直門就沒有這個待遇了,分配來的士兵戰鬥力和人數都十分有限,而也先軍也發現了這一點,於是原先圍攻德勝門和安定門的士兵們紛紛轉向,他們似乎形成了一個共識:西直門易攻,同去,同去!


北京保衛戰的主戰場隨即轉移。


孫鏜是一個比較有能力的將領,他帶隊在門前迎戰,率領守軍主動衝擊瓦剌軍前鋒,他本人武藝高強,勇猛異常,身先士卒,手持大刀親自參加白刃戰,斬殺多名瓦剌士兵(斬其前鋒數人)。


可是孫鏜的勇猛並沒有改變西直門被圍攻的局勢,他十分鬱悶地發現,瓦剌軍越殺越多,攻勢越來越猛,守軍眼看就要支撐不住了,在經過仔細的思考後,他作出了一個決定——逃跑。


臨戰退縮對於一個武將來說,實在是很羞恥的事情,但是對於孫鏜本人來說,這個行為還是可以理解的。


老子也是人,憑什麼武將就該送死,不能逃跑?!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68]

你能說他的想法不對嗎?


但武將孫鏜很快發現,對於他來說,還有一個更大的難題擺在眼前——往哪逃?


外面漫山遍野都是瓦剌軍,肯定不能往城外跑,那是找死。


最好的選擇當然是退入城內,可問題是于謙大人發佈了那條要人命的指令,所有的大門都是緊閉的。


眼看局勢危急,孫鏜沒有辦法,只好退到城門前對著城頭喊話:「我已支持不住,放我軍入城!」


此刻,守在城頭的人叫程信。


程信是一個文官,具體說來,他是給事中,屬於言官,在我看來,這是一個十分有趣的人。


他在城頭看得一清二楚,也明白孫鏜也並非貪生怕死,實在是支持不下去了,可是他軍令在身,而且他也是一個比較死板的人,通俗說來就是認死理。所以他沒有開門,而是站在城頭,對孫鏜喊了很長的一番話。


這番話的大意是,雖然我知道你很辛苦,敵人很多,很想進城,我也可以理解,但是因為上級有命令不能放你入城,所以我不能違背命令放你進來,其實只要你打退敵人,就可以進城了,所以希望你多多努力,我會在城頭為你吶喊助陣的。


這番話說得孫鏜目瞪口呆,要能打退敵人,老子還找你幹嘛,不讓進就不讓進,說這麼多廢話幹啥?


找一個言官來做武將的監軍,實在是很有意思的組合,在很多時候會造成極強的喜劇效果。


孫鏜明白,雖然這位城頭的言官說了一些廢話,但是主題意思是清楚的:


能夠進城的只有兩種人,勝利者,或是屍體!


他撥轉馬頭,轉向了激戰正酣的戰場。


反正也進不去了,就戰死在這裡吧!也先,老子跟你拼了!


人有時候必須有捨棄生命的覺悟,才能找到生路。


孫鏜抱著必死的決心,揮舞大刀向也先軍殺去,士兵們被他的勇氣(其實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所鼓舞,無不奮力死戰,明軍士氣大振,穩定住了局面。


而城頭上的程信也算得上人如其名,他還是很夠意思的,並沒有說空話,除了指揮啦啦隊為孫鏜吶喊助威外,還組織了一批士兵,用火銃和弓箭攻擊城外的瓦剌軍隊,用實際行動支持了孫鏜。


正在戰局相持不下之際,石亨終於趕到,他之前已經把也先打得落花流水,便率領軍隊開始武裝大遊行,四處掃蕩瓦剌軍隊,聽說西直門被圍攻,便立刻趕來支援,在這位猛將兄的指揮下,明軍三兩下就解決了進攻的瓦剌軍,把他們趕了回去。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69]

九死一生的孫鏜終於擺脫了自己人生中的困境,由於堅守有功,他在戰後還是接受了封賞。但是他不堅定的意圖和行為,使得他經常成為其他武將暗地裡嘲笑的對象,而很多的史書上都留下了「鏜力戰不支,欲入城」這樣不光彩的記錄,自此之後,他就一直在這樣的尷尬下幹著武將的老本行。


但孫鏜最終還是恢復了自己的名譽,在十二年後那個混亂的夜晚,他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勇氣,挽回了聲譽。


也先的第二方案


此時的也先正在逃亡的路上,在他的背後,是一群近乎瘋狂的明軍,這些人手持馬刀,喊打喊殺,大有不把他碎屍萬段誓不罷休的勢頭。


他終於理解了石亨的痛苦,被人追著跑實在不是一件讓人感覺愉快的事情。


這裡不能呆了,還是退回大本營吧。


也先的大本營在京城外圍的土城,這裡距離京城還有一段距離,是也先牢固的進攻基地,當然,這是不久之前的事情。


當也先再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他深刻地領悟到了屋漏偏逢連夜雨的痛苦,他驚奇地發現,在他逃跑的路上,很多沿途民居的居民紛紛爬上屋頂,毫不吝嗇地向他扔磚頭(爭投磚石擊之),也先第一次體會到了被人拍磚的痛苦。


土城也不能呆了,趕緊走人吧。


也先徹底絕望了,他滿懷希望前來,卻落得這樣一個結果,弟弟被亂槍打死,幾萬軍隊被打得潰不成軍,自己也被當初的手下敗將石亨打得到處跑,真是丟人啊。


從開始的躊躇滿志到現在的狼狽不堪,對於也先來說,這個世界變化得實在太快。

其實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也該收手了,此刻也先最明智的決定應該是率領他的軍隊撤走。


可是這位也先同志是一個很有個性的人,自他領軍以來可謂橫掃天下,難逢敵手,在這裡吃了如此大虧,就這麼走了,面子往哪裡擺,回去怎麼見自己的手下?


於是他決定再等五天,如果五天之內進攻無效,他將改變自己的計劃。


這五天對也先來說是十分難熬的,他利用手中的朱祁鎮,想同城內的人談判,其實他的要求也不過分,給點錢財讓他有個台階下,也就夠了,可城內的于謙根本就不搭理他,於是他就武力進攻,可總是被打得落花流水,落荒而逃。


打也不行,談也不行,也先在城外就這樣蹲了五天,十月的北京風沙大,也先足足喝了五天西北風,一無所獲,忍無可忍之下,他決定使用第二套方案。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70]

第二套方案仍然是以武力進攻為主,不過這一次,他的進攻方向不再是京城,而是居庸關。


居庸關是北京的門戶,只要佔據了居庸關,就等於扼住了京城的咽喉,通過多日的試探和進攻,也先已經明白,想要佔據京城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於是他決定轉而求其次,攻擊居庸關,這樣進可攻,退可守,進退自如,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好的戰術考慮。


也先重整了軍隊,集合所有兵力(史料記載約有五萬),轉向攻擊居庸關。


應該說也先的這個決策還是正確的,居庸關沒有京城那麼多的兵力,也沒有堅固的城防,也先的軍隊雖然受挫,但戰鬥力仍在,正常情況下,居庸關是抵擋不住也先的進攻的。


可也先想不到的是,當時的情況偏偏就不正常


守衛居庸關的將領叫做羅通,正如也先所料,他並沒有足夠的兵力和堅固的城防去抵擋瓦剌軍隊的進攻,但似乎是天不絕人,看似敗局已定的羅通此時卻迎來了一個幫手—天氣。


因為1449年的第一場雪,比以往來得早了一些。


正統十四年(1449)的十月,天氣已經十分寒冷,而羅通也充分利用了他的物理學常識,城下重兵壓境,他卻絲毫不亂,只是不慌不忙地命令城內守軍不斷往城牆上澆水,城外的也先看著守軍的這一行為,也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不知他們為何此舉動,只是下令第二天全力破關。


第二天一早,也先就找到了守軍奇怪舉動的答案,因為一夜之間,昨天還是磚土結構的居庸關已經變成了一塊巨大的冰磚,別說攻城,連個搭手的地方都沒有,在這種情況下,也先下令停止進攻,駐營城外。


也先的意志已經接近崩潰,總結自己一個多月來的經歷,他痛苦地發現,自己就如同一個天真無邪的小孩,被楊洪、于謙、石亨、羅通等人不斷地耍弄,這些人都十分狡猾,很少正面交鋒,卻總是用各種詭計算計自己,可偏偏自己的腦袋不爭氣,屢屢被他們得逞,搞到現在這個打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尷尬境地。


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先早已不敢奢望什麼攻進北京城恢復大元之類的夢想,因為現實已經擊碎了他的夢想,在我看來,他需要的不過是個體面的下台階的機會。


進攻還是撤退,這是個面子問題。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2 2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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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71]

在這種理念的支持下,他在居庸關外癡癡地等待了七天,希望眼前的這座冰山能夠融化,希望有人能夠給他一個機會,給他一個說法,免得自己的這次龐大軍事行動成為人們眼中的笑柄。


可他的得到的只是城內射出的弓箭和火銃,以及守軍無情的嘲笑。


實在撐不下去了,還是收拾包袱撤吧。


也先下達了撤退的命令,瓦剌的五萬大軍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可是羅通實在是一個好客的人,他似乎覺得把也先這位客人晾在城外幾天不搭理有點過意不去, 便不顧也先的反對,堅持派出全副武裝的士兵去為也先送行,於是「三敗之,斬獲無算」。


也先什麼也顧不上了,他已經意識到,這次麻煩大了,如果再不逃走,連老命也保不住,他帶著朱祁鎮,準備撤回關外。


在敗退的路上,也先最後看了一眼那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的北京城,歎息而去。


似乎是為了懷念自己那最終未能實現的夢想,也先在離北京城外不遠的地方紮營,度過了在京城的最後一個夜晚。


估計也先的打算不過是好好的睡上一覺,再做個好夢,然後第二天走人。可他萬萬沒有想到,于謙已經準備了一份厚禮,作為給他的離別禮物。


也先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軍事指揮官,他已經預料到了城內的守軍可能會夜襲出擊,所以他把軍營設在了離京城有一定距離的地方,加上他的軍隊以騎兵為主,所以就算守軍出城攻擊,他也能夠從容做出反應,將軍隊撤走。


可是這次,上天又一次和他開了個大大的玩笑,由於在小時候沒有接受過系統的科學技術教育,也先同志這次又要吃大虧了,吃沒文化的虧。


他什麼都考慮到了,卻忘記了于謙手中有一樣武器,不需要靠近他的營地就能置他於死地,而這件可怕的武器就是大炮。


明代的大炮自宋代和元代發展而來,經歷長時間的改進,到了明永樂年間,大炮已經具有較遠的射程和極大的威力,此時的于謙已經準備了數十門大炮,並把炮口對準了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裡用這份意外的禮物給也先餞行。


就在那個夜晚,也先帶著無盡的遺憾和惋惜再次遙望了京城,事後證明,這也是他投向京城的最後一瞥,他始終無法理解的是,自己的軍隊裝備精良,士氣高漲,士兵強悍,而對手則是主力被殲滅,裝備不全,士氣低落,士兵也是臨時召集的預備隊,毫無經驗可言,這樣的實力對比,無論用什麼方法預測和計算,哪怕是搞民意調查,自己也是無論如何不可能失敗的。


然而事實是,他失敗了。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72]

他未必知道在這一個月裡,京城發生了多少驚天動地的大事,但他可以感覺到的是,在那座看似岌岌可危的城池中,有一種力量在支撐著守軍,頑強地對抗著他,而擊敗自己,創造奇跡的正是這種力量。


這種力量,我們稱之為勇氣。


作為失敗者的也先自然會有很多感慨,可是此刻的勝利者于謙卻沒有這樣的空閒,此時,他正忙於調集大炮,並將黑洞洞的炮口對準也先的營地,準備在夜裡為也先組織一場盛大的焰火送行晚會。


說到這裡,可能有些細心的讀者已經注意到了一個矛盾之處,既然于謙有大炮,為什麼一開始不用,卻非要等到也先夜間在城外紮營,準備撤退之時方才動手呢?


這其中還是大有玄機的。


在我們的印象中,于謙是一個正直勇敢的人,事實確實如此,但我們往往會忽略了這樣一點, 那就是于謙也是一個歷經宦海,很有城府的人,他之所以在戰鬥的初始階段不使用大炮,是因為在也先的隊伍中有一個身份特殊的人—朱祁鎮。


朱祁鎮雖然已經不是皇帝,但如果在戰陣之中,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被大炮轟死,影響實在不好,輿論壓力太大,所以不能輕易動手。我們之前也曾經說過,朱祁鎮是死是活其實並不重要,這個人之所以重要只是由於人們知道他是太上皇。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戰爭的前期大炮並沒有得到廣泛的使用。


但于謙也絕對不會因此放棄使用這種武器,他充分發揮了靈活處理問題的能力,解決了這個難題。


既然不能在眾目睽睽下使用,那就等你們走遠了再用,就算把你轟死了也是眼不見心不煩;既然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就等到晚上再動手,大炮無眼,黑燈瞎火的時候就算一不小心「誤傷」或是「誤殺」了太上皇閣下,那也是可以理解的。


最後如果在打掃戰場時發現 朱祁鎮先生的屍體,就追認一個名分,史書上寫些「為國捐軀,英勇獻身」之類的話,宣傳一下朱祁鎮先生奮勇殺敵,寡不敵眾被敵軍所殺的先進事跡,用以鼓舞後人,啟迪後代,至此大功告成,功德圓滿。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73]

於是就在那個夜晚,當也先的士兵們進入夢鄉,營地一片寂靜之時,遠處的明軍大炮開始了猛烈的轟鳴,數十門大炮齊放,也先營地頓時陷入火海,無數瓦剌士兵在睡夢中被擊斃,餘者四散奔逃,也先從夢中猛醒,拔刀出營準備組織抵抗,卻驚奇地發現眼前並沒有敵人,只有那不斷從天而降的致命禮物。



瓦剌軍營地亂成一團,而遠處的明軍炮兵卻是不慌不忙,把瓦剌士兵們當成活動的靶子,從容瞄準開炮,也算是結結實實地上了一堂炮兵瞄準訓練課。



仗打到這個地步,也就沒什麼可說的了,瓦剌軍營地陷入一片火海,損失慘重(發大炮擊其營,死者萬人),卻連一個敵人也沒有看到,也先同志帶著他還沒有做完的美夢,連夜離開了這片傷心之地。



至此,北京保衛戰結束,大明完勝。



北京保衛戰是中國歷史上一次十分重要的戰役,如果此戰失敗,中國歷史將會改寫,因為京城一旦失陷,北方將無險可守,半壁江山必然難保,大明王朝的國運也將被改變,在這場決定歷史的戰爭中,明朝政府在主力被殲,上皇被俘,兵力不足,士氣全無的情況下,採用了正確的軍事和外交方針,最終擊敗了來犯的蒙古軍隊,保住了帝國的北部領土,取得了最後的勝利。



從一盤散沙、行將崩潰到眾志成城、堅如磐石,從滿天陰雲、兵臨城下到雲開霧散、破敵千里,大明帝國終於轉危為安,北京保衛戰創造了一個力挽狂瀾的奇跡。而這個奇跡的締造人正是于謙。



當幾乎所有的人都對現狀絕望的時候,他挺身而出,擔當重任,挽救國家危亡。



當情況一片混亂,陷入絕境的時候,他一力承擔,苦苦支撐,直至勝利的到來。



無論局勢如何複雜困難,前景如何黑暗,他始終沒有放棄過希望,始終堅持著他的努力和抗爭。



所以,在我看來,北京保衛戰絕不僅僅是史書上記載的某年某月某日某些勢力之間的一場戰爭,以及那由成王敗寇規則書寫的勝負關係,在這些公式化的語言背後,隱藏著人性的光輝。



這場戰爭真正向我們講述的並不是王侯將相的豐功偉績,而是一個關於勇氣和決心的故事,是一個在絕境下始終堅持信念的傳奇。



無論在多麼絕望的情況下,也不要放棄希望,堅持下去,就一定能夠創造奇跡。



于謙用他的行為為我們證明了這一真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74]

也先的第二個敵人



    也先退出了關外,卻並不承認自己的失敗,他希望重整軍隊,再次入關進攻京城,但就在此時,一個隱藏的敵人出現了,打亂了也先的計劃,而這個敵人比明軍更為可怕,因為他就出現在也先的身後。



    脫脫不花是黃金家族的傳人,也是也先所推立的蒙古大汗,而也先不過是蒙古太師而已,換句話說,他是也先的領導,不過他的這個領導幹得實在比較煩,因為他自己並沒有足夠的軍事實力,所以在他的名字前面總會被人加上兩個前綴字—傀儡。



    事實證明,成吉思汗的子孫一般都不是孬種,至少這位脫脫不花不是,據史料記載,他是一個十分精明強幹的人,對於現在的這種地位他十分不滿,但又苦於沒有足夠的資本和兵力與也先叫板,只能一直隱忍下來。



    無獨有偶,瓦剌部落的第三把手知院阿剌也對也先不滿,這倒沒有什麼可奇怪的,像也先這樣強勢的人,自然是老子天下第一,不把他人放在眼裡。就這樣,看似強大無比的瓦剌內部出現了嚴重的裂痕,對於這些情況,也先心中也是有數的,但他仗著自己兵多將廣,不把脫脫不花和阿剌放在眼裡,把他們當成跑龍套的,任意使喚,可他想不到的是,這道裂痕將徹底毀掉他的宏圖霸業。



    瓦剌內部的這些鬥爭自然瞞不過明朝大臣們的眼睛,他們充分地利用了這一點,並擴大了他們之間的矛盾,而主持這一隱蔽戰線工作的正是老牌地下工作者胡濙。事實證明,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也先剛剛退出關外時還是有所期望的,因為在出發之前,他就下達了指令,命令龍套甲脫脫不花和龍套乙阿剌陳兵關外,一旦自己戰況不利就立刻進關會師合戰,可當他真正下達會師命令時,卻驚奇地發現這二位龍套兄早已不見了蹤影。



    原來這兩位仁兄早在進攻前就打好了算盤,他們認為打勝了也是也先的功勞,自己撈不到什麼好處,而如果戰敗自己卻要損兵折將,這筆生意做不得(利多歸額森,害則均受之),所以他們樂得聽從也先的命令,表示自己甘願做預備隊,在關外等候。



    而當他們聽說也先失敗後,不禁喜上心頭,大肆慶賀,再加上明朝政府在一邊煽風點火,大搞策反工作,還沒等也先退出關外,他們就變成了和平使者,派遣使者向明朝求和,並贈送了馬匹。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75]


這下也先同志有大麻煩了,被打得落荒而逃不說,逃出關外也無人接應,用狼狽不堪來形容實在一點也不過分,但這些還只是小問題,更大的難題在於,他只是瓦剌的太師,脫脫不花雖然是傀儡,但畢竟還是名義上的領導,現在領導都已經求和了,自己這個太師還怎麼打?



    思來想去,毫無出路,眾叛親離的也先只好滿懷悲痛地收回了自己出鞘的馬刀,回家放牧,而他一統天下的夢想也就此永遠破滅。



歷史已經無數次證明,挑起戰爭的侵略者終歸是會失敗的。



孤獨的抗爭



    轟轟烈烈的北京保衛戰結束了,于謙用他無畏的勇氣擊敗了來犯的軍隊,從而留名青史,萬古流芳,朱祁鈺也由於這場戰爭的勝利獲得了極大的威望,穩固了自己的皇帝地位,此外石亨、楊洪等人都因功被封賞,對於明朝的君臣而言,可謂是皆大歡喜,但就在他們彈冠相慶的時候,另一個人卻正在痛苦中掙扎和抗爭,只為了能夠活下去,這位不幸的仁兄就是朱祁鎮。



    從大同到宣府,再到北京,朱祁鎮一直被挾持著來回奔走,堂堂的皇帝成了人質,這個角色的變化固然讓人難以接受,但更讓他難受的是,他已經得知,自己不再是皇帝,他的弟弟已接替了他的位置。



    對於這一變化,朱祁鎮是有著親身體會的,邊關將領剛開始對他的到來還小心應對,到後來卻變成了毫不理會,而京城的那些人明知自己身在也先營中,卻仍然大炮伺候,這一切的一切都告訴他,對於大明而言,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多餘的人。



    而綁匪集團自然也不會給他什麼好臉色看,之前也先還能從他身上撈到點好處,可慢慢地他發現,大明王朝對贖回這個人沒有多少興趣,自己不但要背一個綁匪的名聲,還要管朱祁鎮先生的飯。歷來不做賠本生意的也先逐漸失去了對這位過期皇帝的耐心,對他十分怠慢。



    朱祁鎮就此陷入窘境,家裡人不要他,不會再派人來贖他,綁匪集團也對他這個過期人質失去了興趣,隨時可能要他的命,而他獨自一人身處異地他鄉,狼窩虎穴之中,唯有每日隨軍四處漂泊。



    這是真正的絕境,身陷敵營,沒有人可以信任,沒有人可以依靠,也不會有專人來伺候他的起居,其實衣食待遇不好還在其次,對於朱祁鎮而言,能否活到第二天才是他每天都要考慮的問題。



    每天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巨大的生理和心理壓力足可把任何一個正常人逼瘋,但出人意料的是,平日養尊處優的朱祁鎮竟然堅持了下來,而且還活得不錯,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76]

     應該說朱祁鎮的處境確實十分困難,因為很多被派來看管他的蒙古士兵和蒙古貴族祖上都吃過朱棣和明軍的大虧,很多人的親人也死在明朝手中,所以對他懷有極深的仇恨,但朱祁鎮用他的氣度和風範征服了幾乎身邊所有的人,即使身處敵營,他也從未因為自己的人質身份向敵人卑躬屈膝,即使對於一些辱罵輕慢他的人,也能夠以禮相待,不卑不亢,漸漸地,在他身邊的那些原本對他懷有敵意的人都被他所感化。



     特別是也先的弟弟伯顏帖木兒,作為一個長期征戰的武將,他原本十分瞧不起這個打敗仗的明朝皇帝,但自從他奉命看管朱祁鎮以來,這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年青人卻用自己的人格魅力不斷地影響著他,即使在極為危險艱苦的環境下,這個人仍然鎮定自若,待人誠懇,絲毫不見慌亂,漸漸地,他開始欣賞並喜歡這個人。



    他改變了自己的態度,對這個自己看管下的人質不但沒有絲毫不敬,還對他禮遇有加,甚至還時常帶著自己的妻子去看望朱祁鎮,且態度十分恭敬(伯顏與其妻見帝,彌恭謹),如同見自己的上級前輩一般。



    伯顏的這種態度使得也先十分不滿,他沒有想到,這個囚犯竟然反客為主,不但沒有吃什麼苦頭,反而過得很舒服,還讓自己的弟弟對他服服帖帖。他想破腦袋也搞不清楚這是怎麼一回事,對於這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他唯一的情緒就是憤怒。



    這種情緒驅使著他,在他的內心催生了一個念頭——殺掉朱祁鎮。



    朱祁鎮人生中的又一次危機即將到來。



謀殺與策略



    在向北京進軍的途中,也先的軍隊經過黑松林(地名),並在此地紮營,安排歌舞招待高級貴族,這其中也包括朱祁鎮。然而就在這個宴會上,又發生了一件讓也先十分難堪的事情,促使他下定決心要殺掉朱祁鎮。



    在宴會召開時,伯顏帖木兒居然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對身為囚犯的朱祁鎮禮遇有加,使得眾人側目,自己的弟弟竟然如此尊敬這個人質!置自己於何地!



    也先氣得七竅冒煙,他再也無法忍受下去,他下定了決心,寧可不要贖金和人盾,也要殺掉這個讓他丟面子的朱祁鎮!



    但公開殺掉朱祁鎮影響太壞,於是也先便制定了一個周詳的謀殺計劃,由於朱祁鎮住在伯顏帖木兒的營區,很明顯,伯顏帖木兒是不會讓也先殺掉朱祁鎮的,而且他的營區距離也先的營區還有十幾里,為了掩人耳目,也先決定在夜間派人潛入朱祁鎮的帳篷,把他除掉。到時即使伯顏帖木兒有什麼意見,也沒有用了。



    可是就在夜深人靜,也先決定動手之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77]

    原本平靜的夜裡突然下起雷雨,狂風大作,這還不算,天雷竟然震死了也先的馬(會夜大雷雨,震死額森所乘馬)!



    老天爺的架勢一下子把也先嚇住了,他自然不會把這場雷雨和積雨雲、陰陽電極之類的玩意兒聯繫起來,在他看來,這是上天對他謀殺行動的憤怒反應。



    看來上天真的還在庇護著這個人啊,懷著這樣的感慨,也先撤銷了自己的計劃。



    就這樣,朱祁鎮逃過了這一劫,但似乎上天還想要繼續考驗他,在他未來的道路上,有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正在等待著他。



    在影視劇中,叛徒和漢奸往往更加可恨,而在現實中也是如此,那個比也先更加厲害,更難對付的人就是喜寧。



    不知這位仁兄到底有什麼心理疾病,自從他成為也先的下屬後,不斷地出主意想要毀掉大明江山,想要除掉朱祁鎮。



    在北京戰敗後,喜寧充分發揮了太監參政議政的積極性,在也先狼狽不堪,無路可走之時,他故作神秘地告訴也先,他已經找到了一條新的道路,可以繞開京城,攻滅明朝,橫掃天下。



    喜寧的計劃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由關外直接攻擊寧夏,然後繞開京城,向江浙一帶攻擊前進佔領南京,從而佔據天下。



    我翻了一下地圖,大致量了下距離,頓時感到這個世界上真是沒有想不到,只有做不到,喜寧先生發揚大無畏之精神,竟然主動要求完成如此艱巨的任務,真可謂是身殘志堅。



    當然了,與以往一樣,他仍然向也先建議,要帶著朱祁鎮去騙城門兼當人盾。



    如果這個計劃真的付諸實施,且不說最終能否實現那宏偉的目標,至少朱祁鎮先生很可能在某一個關口被冷箭射死或是被火銃打死,而沿途的軍民也會大受其害。



    朱祁鎮又一次走到了人生的十字路口,滑稽的是,他本人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幸運的是,這一次他的身邊多了兩個人,幫助他闖過了這一關。



    其中一個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袁彬,而另一個人叫做哈銘。



    袁彬,江西人,在此之前,他的身份僅僅是一個錦衣校尉,根本沒有跟皇帝接近的機會,但機緣巧合,這場戰亂使他不但成為了朱祁鎮的親信和朋友,還用他的忠誠與堅毅書寫下了一出流傳青史,患難與共的傳奇。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78]

    而另一個哈銘則更有點傳奇色彩,因為這個人並非漢族,而是蒙古人,但從其行為來看,他似乎並沒有趁著戰亂,站到自己的同胞一邊以邀功,而是對朱祁鎮竭盡忠誠,其行為著實可讓無數所謂忠義之士人汗顏。



    正是有了這兩個人的幫助,朱祁鎮才得以戰勝一個又一個敵人,克服無數的難關,最終獲得自由。



    朱祁鎮是一個政治嗅覺不敏銳的人,聽到喜寧的遠征計劃後,他沒有看出喜寧的險惡用心,拿不定主意,便去詢問袁彬和哈銘,兩人聞言大驚,立刻告訴朱祁鎮:此去極為凶險,天寒地凍不說,大哥您還不會騎馬,就算沒餓死凍死,到了邊關,守將不買您的帳,您怎麼辦啊(天寒道遠。。。至彼而諸將不納,奈何)?



    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鎮冷汗直冒,他立刻下定決心,無論如何,絕不隨同出征!



    打定主意後,朱祁鎮堅定態度,對喜寧的計劃推脫再三,還請出伯顏帖木兒等人多方活動,最終使得這一南侵計劃暫時擱淺。

    就這樣,朱祁鎮在袁彬和哈銘的協助下,贏得了這個回合鬥爭的勝利。



    經過這件事情,朱祁鎮與袁彬哈銘的關係也更加密切,他們已經由君臣變為了朋友,要知道,在那個時候,和朱祁鎮做朋友可不是一件好事,因為在瓦剌軍中,朱祁鎮的身份是囚犯,他的待遇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帳篷和車馬(所居止氈帳敝緯,旁列一車一馬),況且這位仁兄已經不是皇帝了,還隨時有被拖出去砍頭的危險,而根據相關部門統計,自古以來,被俘的皇帝能夠活著回去的少之又少,跟著這位太上皇大人,非但撈不到什麼好處,反而很有可能搭上自己的性命。



    如果要搞風險投資,大可不必找朱祁鎮這樣的對象,因為風險太大,而收益卻遙遙無期。



    袁彬和哈銘十分清楚這一點,但他們仍然堅持自己的操守,把自己的忠誠保持到了最後一刻。在朱祁鎮人生最為黑暗的時刻,他們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上演了一幕幕流傳青史,感人至深的場景。



    在沙漠中,晝夜溫差極大,白天酷熱難耐,晚上卻寒氣逼人,很明顯, 朱祁鎮先生並沒有獨立生活的經驗,也缺少自理能力,而他的身邊也沒有太監和宮女伺候,只有單薄的被褥,夜幕降臨,氣溫下降時,他就凍得直哆嗦,每當這個時候,袁彬都會用自己的體溫為朱祁鎮暖腳(以脅溫帝足)。



    可能有人會覺得袁彬的這一行為只能表現封建社會臣子的愚忠,那麼下面的事例應該可以證明,至少在這段時間內,他們是親密無間的朋友。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79]

    在行軍途中,袁彬不小心中了風寒,在當時的環境下,這幾乎是致命的,瓦剌也不可能專門派人去照料袁彬,朱祁鎮急得不行,也想不出別的辦法,情急之下,他緊緊地抱住袁彬,用這種人類最原始的方法為袁彬取暖,直到袁彬汗流浹背,轉危為安(以身壓其背,汗浹而愈)。



    在那艱辛的歲月中,幾乎所有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這也是人之常情,畢竟瞎子也看得出來,如果沒有什麼奇跡發生,這位朱祁鎮先生就只能老死異鄉了,但無論情況多麼險惡,袁彬和哈銘始終守在他的身旁,不離不棄。



    這種行為,我們通常稱之為患難與共。



    自古以來,最難找到朋友的就是皇帝,但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次朱祁鎮先生確實找到了兩個朋友,不為名利,不為金錢的真正的朋友。更為難得的是,朱祁鎮並沒有走他先輩的老路,演一出可共患難不可共享樂的老戲,在之後的歲月中,雖然他的身份有了很大的變化,但他始終牢記著這段艱辛歲月,保持著與袁彬和哈銘的友情。



    就這樣,朱祁鎮、袁彬、哈銘團結一致,在極其困難的環境下堅持著與命運的抗爭,但他們逐漸發現,要想生存下去,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因為有一個人十分不願意讓他們繼續活著,非要置他們於死地。

    這個人還是喜寧。



    喜寧十分厭惡朱祁鎮,也十分討厭忠誠於他的袁彬和哈銘,這似乎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背叛者的眼中,所有人都應該是背叛者,而袁彬和哈銘違反了這一規則。他多次向也先進言,希望殺掉朱祁鎮,但由於有伯顏帖木兒的保護,加上也先的政治考慮,這個建議很難得到實施,於是他靈機一動,希望拿袁彬開刀,可又苦於沒有借口,正好這時一件事情的發生幾乎促成了他的陰謀。



    事情是這樣的,也先為了緩和與明朝的關係,也是為了將來打算,決定把自己的妹妹嫁給朱祁鎮,但不知是他的妹妹長得不好看,還是朱祁鎮不想當這個上門女婿,反正是一口回絕了,但畢竟自己還是人家的囚犯,綁匪願意招人質做女婿,已經很給面子了,萬一要是激怒了也先,那可就吃不了兜著走,於是朱祁鎮想了一個很絕的理由拒絕了這門送上門的親事。



    朱祁鎮說:很榮幸您願意把妹妹嫁給我,我也很想娶她,可問題在於我現在還在外面打獵(即所謂北狩,史書中對於被俘皇帝的體面說法),雖然想娶您的妹妹,但禮儀不全,實在太過失禮,等我回去之後,一定鄭重地來迎娶您的妹妹(駕旋而後聘)。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80]

    朱祁鎮打了個太極拳,所謂駕旋而後聘,要想讓我聘您的妹妹,先得讓我「駕旋」一來二去,又推到了也先的身上。



    也先雖然粗,卻並不笨,聽到這個回答,立刻火冒三丈



    等你朱祁鎮回去再說?那得等到什麼時候?老子還不想放你呢!



    也先這才感覺到,這個貌似文弱的年輕人其實十分之狡猾,他很想砍兩刀洩憤,可考慮到政治影響,又只好忍了下來,正在此時,喜寧抓住了這個機會,向也先告密,說這些話都是袁彬和哈銘唆使朱祁鎮說的。



    這個小報告十分厲害,也先正愁沒有人出氣,便把矛頭對準了袁彬和哈銘,開始尋找機會,想要殺掉這兩個人,所幸朱祁鎮得到了消息,便安排袁彬和哈銘與自己住在一起,時刻不離,也先礙於面子,也很難在朱祁鎮面前動手,袁彬和哈銘的命這才保住了。



    但朱祁鎮畢竟不能二十四小時和袁彬哈銘呆在一起,他也有外出的時候,雖然這段時間很短,卻也差點釀成大禍。



    一次,朱祁鎮外出探訪伯顏帖木兒回來,發現袁彬不見了,他大吃一驚,詢問左右人,得知是也先派人把他叫去了,朱祁鎮頓感不妙,顧不上其他,問清袁彬出行的方向,立刻追尋而去。



    朱祁鎮不會騎馬,只能一路小跑,雖然汗流浹背卻也不敢有絲毫停歇,因為他知道袁彬此去必定凶險異常,如果趕不上就只能看見他的人頭了。

    好在上天不負有心人,體質虛弱的朱祁鎮緊跑慢跑,終於還是追上了袁彬,不出他所料,也先派來的人正準備殺掉袁彬,此時的朱祁鎮體現出了他強硬的一面。



    他眼見袁彬有難,便跑上去怒斥也先派來的人,以死相逼,絕不允許他們殺死袁彬,那些人看到這個平時文弱不堪的過期皇帝竟然拿出了玩命的架勢,也都被他嚇住了,便釋放了袁彬。



    就這樣,朱祁鎮用他的勇氣從也先的屠刀下救回了他的朋友,但他們同時都意識到,如果不除掉頭號賣國賊喜寧,這種事情還會再次發生,到時結局如何就不好說了,為了能夠解決這個心頭大患,朱祁鎮經過仔細思考,與袁彬、哈銘密謀,訂下了一個完美的計劃。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2 20:55
(481-490)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81]

朱祁鎮的圈套



    景泰元年(朱祁鈺年號,公元1450)元月,朱祁鎮突然一反常態,主動找到也先,表示願意配合他去向京城要贖金。



    也先聞言大喜過望,他正缺錢花,這位人質竟然主動要求去要錢,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他連忙詢問派何人前去,何時動身。



    朱祁鎮卻不慌不忙地告訴他,什麼時候動身都可以,但有一個條件,就是派去的使者需要由他來指定。



    這個條件在也先看來不算條件,只要你肯開口要錢,就什麼都好說,他立刻答應了。



    於是,朱祁鎮便看似漫不經心地說出了他早已準備好的兩個人選,一個叫高斌(下有金字),另一個我不說大家也能猜到,正是喜寧。



    朱祁鎮提出了他的條件,等待著也先的回復,而也先似乎早已被喜悅沖昏了頭腦,他哪裡還在乎派出去的是誰,別說喜寧,就算是喜狗,只要能把錢拿回來就行。

他滿口答應了,並立刻下令喜寧準備出發。



    喜寧倒對這一使命很感興趣,他原本在宮裡當太監,之後又當走狗,現在居然給了他一個外交官身份,威風凜凜地出使,實在是光宗耀祖的好事情,但他絕對想不到的是,他的一隻腳已經踏進了鬼門關。



    而此時的朱祁鎮則是長舒了一口氣,當他看見也先滿臉喜色地不住點頭時,他明白,自己的圈套終於奏效了。



    在之前的幾個月中,為了除掉喜寧,朱祁鎮與袁彬和哈銘進行了反覆商議和討論,最終決定,借明軍之手殺死喜寧,但問題在於,如何才能把喜寧送到明軍手中,很明顯,最好的方法就是把喜寧派去出使明朝,但這必須要也先的同意。



    如何讓也先聽從自己的調遣呢?經過仔細思考,他們找到了也先的一個致命弱點——貪錢,便商定由朱祁鎮主動提出去向明朝要贖金,並建議由喜寧出使,而也先大喜之下,必然應允。



    事情發展和他們預想的完全一致,也先和喜寧都沒有看破其中的玄機,圈套的第一步圓滿完成。



    接下來的是第二步,而這一步更加關鍵,就是如何讓接待使臣的明朝大臣領會朱祁鎮誅殺喜寧的意圖。



    要知道,兩國交戰不斬來使,如果不說清楚,明朝是不會隨便殺掉瓦剌使者的,而要想互通消息,還需要另一個使者的幫助,於是,他們為此又選定了一個人充當第二使者,這個人就是高斌(下有金字)。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82]

    高斌(下有金字)具體情況不詳,在被俘明軍中,他只是個不起眼的低等武官,但朱祁鎮將如此重要的任務交給他,說明此人已經深得朱祁鎮的信任,事實證明,他並沒有辜負太上皇對他的這份信任。



    為保密起見,高斌(下有金字)事先並未得到指示,所以他一直以為自己真的是出去索要贖金的,直到臨出發前的那天夜裡,趁著眾人都在忙於準備之時,袁彬暗地裡找到高斌(下有金字),塞給他一封密信,高斌(下有金字)看過之後,才明白了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



    信的內容十分簡單,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



    俾報宣府,設計擒寧!



    當然,這些工作都是秘密進行的,也先和喜寧對此一無所知。



    就這樣,喜寧帶著隨從的瓦剌士兵趾高氣昂地朝邊關重地宣府出發了,他有充分的理由為之驕傲,因為這是他第一次以外交官的身份出使,當然,也是最後一次。

他更不會注意到,在自己的身後,高斌(下有金字)那冷冷的目光正注視著他。



    使者一行人日夜兼程趕到了宣府,接待他們的是都指揮江福,正如朱祁鎮等人所料,江福並不清楚這一行人的目的,以為他們只是來要錢的,應付了他們一下之後就準備打發他們走,喜寧自然十分不滿,而高斌(下有金字)卻另有打算,他找了個機會,將自己所行的真正目的告訴了江福,這時江福才知道,這些人其實不是來要錢的,而是來送禮的。



    這份禮物就是喜寧的人頭。



    於是,江福突然態度大變,表示使者這麼遠來一趟不容易,要在城外請他們吃飯,喜寧以為事情有轉機,十分高興,便欣然赴宴。



    可是他剛到地方,屁股還沒坐穩,伏兵已經殺出(至其地,伏盡起),隨從的瓦剌士兵紛紛投降,喜寧見勢不妙,回頭去找高斌(下有金字),想和他一起逃走,卻不料高斌(下有金字)突然大喊「擒賊!」並出其不意地將他緊緊抱住,使他動彈不得(直前抱持之)。眾人一擁而上,抓獲了這個賣國賊。



    此時,喜寧才如夢初醒,他的外交官生涯也到此為止,往日不同今時,他也指望不了什麼外交豁免權,等待他的將是大明的審判和刑罰。




    至 於喜寧先生的結局,史料多有不同記載,有的說他被斬首,有的說他被凌遲,但不管怎樣,他總算是死了,結束了自己可恥的一生。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83]

    喜寧的死對時局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從此也先失去了一個最為得力的助手和情報源泉,他再也無法隨心所欲地進攻邊關,而朱祁鎮則為自己的回歸掃除了一個最大的障礙。



    所以當喜寧的死訊傳到朱祁鎮耳朵裡時,他幾乎興奮地說不出話來,而袁彬和哈銘也是高興異常,他們似乎已經認定,自己回家的日子不遠了!



    喜寧死了,不會再有人處心積慮地要加害朱祁鎮,也先似乎也對他失去了興趣,屢次表示,只要明朝派人來接,就放他回去。並且已經數次派遣使臣表達了自己的這一願望,看似朱祁鎮回家之事已經水到渠成,順理成章,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使者不斷地派過去,明朝那邊卻一直如石沉大海,了無音信。



    朱祁鎮知道,自己的弟弟祁鈺已經取代了自己,成為了皇帝,這些他並不在乎,因為他明白,以他在土木堡的失敗和現在的身份,就算回去也絕不可能再登皇位,而他的弟弟取代他也是順利成章的事情。



    說到底,他只是想回家而已。



    他不斷地等待著家裡的人來找他,來接他,哪怕只是看看他也好,可是現實總是讓他失望,他逐漸明白:



    他想家,但家裡人卻並不想念他。而他當年的好弟弟,現在的皇帝朱祁鈺似乎也不希望再次見到他。



    也先固然已經不想再留著他,可是他的弟弟朱祁鈺也不想要他回來,朱祁鎮成了一個大包袱,沒有人喜歡他,都想讓他離得越遠越好。



    在我看來,這才是朱祁鎮最大的悲哀。



    面對這一窘境,袁彬和哈銘都感到十分沮喪,但出人意料的是,朱祁鎮並沒有屈服,他依然每天站在土坡之上,向南迎風眺望,無論颳風下雨,日曬風吹,始終堅持不輟。



    袁彬和哈銘被朱祁鎮的這一行為徹底折服了,他們佩服他,卻也不理解他。他們不知道,到底是什麼樣的力量在支持著這個人,使他在絕境中還能如此堅守自己的信念。



    「為什麼你能一直堅持回家的希望?」



    「因為我相信,在那邊,還有一個人在等著我回來。」



孤獨的守望者



    千里之外的京城確實有一個人還在等著朱祁鎮回來,即使全天下的人都背棄了朱祁鎮,但這個人仍然在這裡等待著他。



    她就是朱祁鎮的妻子錢皇后。



    在土木堡失敗,朱祁鎮被俘後,朝廷上上下下忙成一團,有的忙著準備逃跑,有的忙著備戰,有的忙著另立皇帝,謀一個出路,沒有人去理會這個失去了丈夫的女人。



    這似乎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在這場巨大的風暴前,一個女子能有什麼作為呢?朱祁鎮都已經過期作廢了,何況他的妻子。



    但在這個女子看來,那個為萬人背棄的朱祁鎮是她的丈夫,也是她的唯一。

    她只知道,自己什麼都可以不要,只求能換回她的丈夫平安歸來。



    她不像于謙王直那樣經驗豐富,能夠善斷,也沒有別的辦法,聽說能用錢換回自己的丈夫,便收集了自己幾乎所有的財產派人交給也先,只求能換得人質平安歸來。可是結果讓她失望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84]

    之後發生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于謙主持大局,朱祁鈺成為了新的皇帝,朱祁鎮成了太上皇,朝廷上下都把他當成累贅,再也無人理會他,更不會有人花錢贖他。



    政治風雲的變幻莫測就發生在這個女人的眼前,在這段日子中,她充分體會了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面對著這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變化,她沒有辦法也沒有能力做些什麼去換回自己的丈夫,於是她只剩下了一個方法——痛哭。



    哭固然沒有用,但對一個幾乎已經失去一切的女人而言,除了痛哭,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呢?



    整日除了哭還是哭,白天哭完晚上接著哭,所謂「哀泣籲天,倦即臥地」,孟姜女哭倒長城只不過是後人的想像,在由強者書寫的歷史中,歷來沒有眼淚的位置。



    痛苦沒有能夠換回她的丈夫,卻損害了她的身體,由於長期伏地痛哭,很少活動,她的一條腿變瘸了(損一股),到最後,她不再流淚了,不是她停止了哭泣,而是因為她已哭瞎了眼睛,再也流不出眼淚(損一目)。



    她已經無能為力,唯有靜靜地等待,等待著奇跡的發生,等待著丈夫在某一天突然出現在她的眼前。



    這個已經瘸腿瞎眼的女子就此開始了她孤獨的守望,雖然前路茫茫,似乎毫無希望,但她始終相信:



    總有一天,他會回來的。因為他也知道,這裡有一個人等著他。



    錢皇后希望自己的丈夫回來,朱祁鈺卻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回來。



    作為領導了北京保衛戰的皇帝,朱祁鈺的聲望達到了頂點,而相對於他打了敗仗的哥哥而言,此刻的朱祁鈺早已是眾望所歸,大臣們向他頂禮膜拜,百姓們對他感恩戴德,而這種號令天下的快感也使得他終於明白了皇權的魔力,明白了為什麼那麼多的人要來爭奪這個位置。



    他倚在龍椅上,看著下面跪拜著的大臣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感和舒適感。



    是的,這是屬於我的位置,屬於我一個人的位置,我不再是攝政,不再是代理,現在,我是大明王朝至尊無上的皇帝,唯一的皇帝!



    至於我的好哥哥朱祁鎮,就讓他繼續在關外打獵吧(北狩),那裡的生活雖然艱苦,但我相信他會喜歡並習慣這種生活的。當然了,如果他就這麼死在外面自然更好,那就一了百了了。



    哥哥,我再也不想見到你了,就此永別吧。



    在權力面前,從來就沒有兄弟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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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們的印象中,建立不世奇功的于謙此刻應該風光無限,萬眾歸心,事實也是如此,但與此同時,他的煩惱也來了。



    所謂樹大招風,人出名後總會有很多麻煩的,古人也不例外。



    在北京保衛戰勝利後,朱祁鈺感念于謙對國家社稷的大功,給了他很多封賞,授予他少保(從一品)的封號,還打算給他的兒子封爵。



    于謙獨撐危局,力挽狂瀾,朝廷上下心裡都有數,給他這些封賞實在是合情合理,理所應當,但于謙卻拒絕了。



    他推掉了所有的封賞,說道:讓敵人打到京城,是我們大臣的恥辱,怎麼還敢邀功(卿大夫之恥也,敢邀功賞哉)!但朱祁鈺執意要他接受,無奈之下,他只接受了少保的職銜,其他的賞賜仍然不受。



    朱祁鈺無奈,只得依從了他。而於少保的稱呼就此流傳下來,為眾人傳頌。



    于謙這樣做是很不容易的,明代官俸很低,于謙是從一品,但僅憑他的工資也只能餬口而已,他為政清廉,又不收禮受賄,家裡比較窮,後來被抄家時,執行的人驚奇地發現,這個位極人臣的于謙竟然是個窮光蛋(及籍沒,家無餘資)。



    但就是這樣一個德才兼備的于謙,竟然還有人雞蛋裡挑骨頭,找借口罵他。



    第一個來找麻煩的是居庸關守將羅通,他向皇帝上書,說北京保衛戰不過爾爾,且有人謊報功績,濫封官職,文中還有一句十分有趣的話——「若今腰玉珥貂,皆苟全性命保爵祿之人」。



    這位仁兄很明顯是一個心理不平衡的人,他的目的和指向十分清楚,連後世史官都看得明明白白——「意益詆于謙、石亨輩」。



    于謙萬沒想到,竟然還有人這樣罵他,便上奏折反駁,表示北京保衛戰中被封賞者都有功績錄可查,且人數並不多,何來濫封之說,他十分氣憤,表示如果羅通認為官職濫封,大可把自己的官職爵位收回,自己去幹活就是了(通以為濫,宜將臣及亨等升爵削奪。。。俾專治部事)。



    羅通的行為激起了大臣們的公憤,他們一致認為「謙實堪其任」,這才平息了一場風波。



    可不久之後,翰林院學士劉定之又上奏折罵于謙,而這篇奏折的目的性更為明確,文中字句也更為激烈,摘錄如下:



    比如「德勝門下之戰。。。迭為勝負,互殺傷而已,雖不足罰,亦不足賞」。



    還有更厲害的,「于謙自二品進一品,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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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這樣, 于謙先生危難之中挺身而出,力挽狂瀾匡扶社稷,才換來了京城的固守和大臣百姓們的生命財產安全,事成之後還拒絕封賞,只接受了一個從一品的虛銜,可這位劉定之卻還是不滿,硬是搞出了個「天下未聞其功,但見其賞」的結論。



    劉定之先生戰時未見其功,閒時但見其罵,觀此奇文共賞,我們可以總結出一個定律: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罵一個人也不需要借口。



    而後代歷史學家則看得更為清楚,他們用一句話就概括出了這種現象出現的原因——「謙有社稷功,一時忌者動輒屢以深文彈劾」。



    于謙開始還頗為激動,上奏折反駁,後來也就淡然處之了。



    其實于謙完全沒有必要激動和憤怒,因為這種事情總是難免的,樹大招風這句話幾千年來從未過時,絕無例外,屢試不爽。



    不管于謙受到了多少攻擊,甚至後來被政敵構陷謀害,但他的功勞和業績卻從未真正被抹煞,歷史最終證明了他的偉大。



    因為公道自在人心。



    于謙因聲名太大為人所垢,而另一重臣王直的境遇也不好,他也被人罵了,但不同的是,罵他的不是大臣,而是皇帝,被罵的原因則是因為他太天真。



    到底他們幹了什麼天真的事情,惹了皇帝呢,答案很簡單,他們提出了一個朱祁鈺十分不喜歡的建議——接朱祁鎮回來。



    原來也先自戰敗之後,屢次派人求和,時任吏部尚書的王直便有意趁此機會接朱祁鎮回來,其實他的本意並不是要讓朱祁鎮回來復位,只是覺得太上皇被俘在外是個很丟人的事情,現在如果能夠讓朱祁鎮回歸,也算是為國爭光。



    可惜他們的這番意見完全不對朱祁鈺的胃口,這位新皇帝皇位剛剛坐熱,聽到朱祁鎮的名字就頭疼,只希望自己的這位哥哥滾得越遠越好,如果可能,最好把他送到外星球去,永遠不要回來。於是他對此置之不理。



    可是王直偏偏是個一根筋的人,他誤以為朱祁鈺不理會自己,是他沒有拿定主意,尚在猶豫之中,便公然上奏折表達了自己的觀點,本來上奏折也沒什麼,可偏偏這位直腸子仁兄寫了一段比較忌諱的話,搞得朱祁鈺也暴跳如雷,把事情鬧大了。



    他寫了一段什麼話呢,摘抄如下——「陛下天位已定,太上皇還,不復蒞天下事,陛下崇奉之,誠古今盛事也」。



    其實王直的這段話還是經過仔細思考才寫出來的,他已經察覺,朱祁鈺不想朱祁鎮回來,就是因為皇位,所以他特別聲明,就算朱祁鎮回來了,也不會搶你的皇位,你就安心吧!



    這樣看來,這段話似乎沒有問題,那怎麼會讓朱祁鈺生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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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王直千算萬算,卻算漏了一點:這件事情雖然眾人皆知,卻是朱祁鈺埋藏最深的心事,帝王心術鬼神不言,你王直竟然捅破,真是自作聰明!



果然,朱祁鈺看過之後十分氣憤,認為這是在揭他的短,竟然也寫了一篇文章來答覆王直!文中表示,他之所以不去接朱祁鎮,是因為也先太狡猾,怕對方趁機進攻,故而遲遲不動,希望大臣們能夠多加考慮,然後再做這件事情。



這明顯是一招拖刀計,其實就是不想去做這件事情,而很有意思的是,他在文章裡還寫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話,估計可以看作是他的辯護詞:



「你的奏折我看了,說的都對,但這份工作不是我自己想幹的(大位非我所欲),是天地、祖宗、宗室、你們這些文武大臣逼我幹的。」



王直十分驚訝,他這才發現自己踩到了皇帝的痛處,無奈之下,他也只好閉口不提此事。



事情就這麼平息了下去,可是僅僅過了一個月,也先就又派出了使臣前來求和,表示願意送還朱祁鎮,可是朱祁鈺卻態度冷淡,絲毫不予理會,這下子朝臣議論紛紛,連老牌大臣禮部尚書胡濙也表示,如果能夠迎接朱祁鎮回來,又何樂而不為呢?



面對這一境況,朱祁鈺終於坐不住了,他決定召開一個朝會,狠狠地訓斥一下那些大臣。



朝會公開舉行,王直、胡濙、于謙等人全部到會,會議開始,朱祁鈺就一反常態,以嚴厲的口氣數落了瓦剌的惡行,並表示與瓦剌之間沒有和平可言。



還沒等大臣們回過神來,他就把矛頭對準了王直,語句之尖銳刻薄實在出人意料:



「你們這些人老是把這件事情拿出來說,到底想幹什麼?!」(屢以為言,何也)



話說到這個地步,大大出乎王直的意料,但這位硬漢也真不是孬種,他居然頂了皇帝一句:「太上皇被俘,早就應該歸復了,如果現在不派人去接,將來後悔都來不及!」(勿使他日悔)



要說這王直也真是猛人,竟然敢跟皇帝掐架,但他的這種衝動不但對解決事情毫無幫助,反而徹底激怒了朱祁鈺,使他說出了更加驚世駭俗的話。



朱祁鈺聽到王直和他頂嘴,更加火冒三丈,大聲叫道:「我本來就不稀罕這個位子,當時逼著我做皇帝,不就是你們這些人嗎?!(當時見推,實出卿等)怎麼現在跳出來說這些話!」



王直真的傻眼了,他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如此暴怒,現場大臣們也不敢再說什麼,一時氣氛十分尷尬。



此時,一個冷眼旁觀的人打破了這種尷尬。這個人就是于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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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于謙也是一個城府很深的人,他早就看清了形勢,也明白朱祁鈺的心理變化以及他震怒的原因,經過仔細思考後,他站出來,只用了一句話就化解了僵局。



「天位已定,寧復有它!」

這句話真是比及時雨還及時,朱祁鈺的臉色馬上就陰轉晴了,于謙見狀趁機表示,要派遣使者,不過是為了邊界安全而已,還是派人去的好。



于謙的這一番話說得朱祁鈺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只要皇位還是自己的,那就啥都好說。



他一掃先前臉上的陰雲,笑逐顏開,對于謙連聲說道:「依你,依你。」(從汝)



我每看到此處,都不由得自心底佩服于謙,不但勇於任事,還如此精通帝王心術,實在不簡單。



計劃已定,大明派出了自己的使者。



這個使者的名字叫做李實,他當時的職務是禮部侍郎。



在這裡特意指出此人的職務,是因為其中存在著很大的問題,大家知道侍郎是副部長,三品官,外交人員也要講個檔次的,這樣的級別出訪按說已經不低了,似乎可以認為朱祁鈺對於這次出使是很重視的,但我查了一下資料,才發現別有玄機。



就在幾天之前,這位仁兄還不是禮部侍郎,他原先的職務僅僅是一個給事中!(七品官)直到出發前,才匆忙給他一個職稱,讓他出使。



既然出使,自然有國書,可這封國書也有很大的問題,其大致內容是:你們殺了大明的人,大明也能夠殺你們!我大明遼闊,人口眾多,之所以不去打你,是怕有違天意,聽說你們已經收兵回去,看來是已經畏懼天意,朕很滿意,所以派人出使。



大家看看,這像是和平國書嗎,估計都可以當成戰書用了,而且其中根本沒有提到接朱祁鎮回來的問題,用心何在,昭然若揭。



當李實看到這份國書,發現並沒有接朱祁鎮回來的內容時,不禁也大吃一驚,馬上跑到內閣,他還比較天真,以為是某位大人草擬時寫漏,誰知在半路上正好遇到朱祁鈺的親信太監興安,便向他詢問此事,興安根本不搭理他,只是大聲訓斥道:「拿著國書上路吧,管那麼多幹什麼?!」(奉黃紙詔行耳,它何預)



李實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就這樣,一個小官帶著一封所謂的和平國書出發了。在我看來,這又是一場鬧劇。



而千里之外的朱祁鎮聽到這個消息後,卻十分興奮,他認為這代表著他回家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叫李實的人其實並不是來接他的,恰恰相反,這個人是來罵他的。



此時,剛剛天降大任的李實估計也不會想到,他這個本來注定寂寂無名的小人物會因為這次出使而名震一時,並在歷史上留下兩段傳奇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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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的對話



景泰元年(1450)七月十一日,李實抵達也失八禿兒(地名),這裡正是也先的大本營,然後由人帶領前去看望朱祁鎮。



君臣見面之後,感慨萬千,都流下了眼淚,不過從後來的對話看,他們流淚的原因似乎並不相同。



雙方先寒暄了一下,然後開始了這段歷史上極為有趣的對話。



朱祁鎮:太后(孫太后)好嗎?皇上(朱祁鈺)好嗎?皇后(錢皇后)好嗎?



李實:都好,請太上皇放心。



朱祁鎮:這裡冷,衣服不夠,你帶了衣服來沒有?



李實:不好意思,出門急,沒帶。



朱祁鎮:。。。。。。



李實:臣和隨從帶了自己的幾件衣服,太上皇先用吧。(私以常服獻)



朱祁鎮:這裡吃的都是牛羊肉,你帶吃的來了嗎?



李實:不好意思,沒有。



朱祁鎮:。。。。。。



李實:臣這裡隨身帶有幾斗米,太上皇先吃著吧。



朱祁鎮:這些都是小事情(此皆細故),你來幫我料理大事,我在這裡都呆了一年了,你們怎麼不來接我啊?



李實:臣不知道。



朱祁鎮:現在也先已經答應放我走了,請你回去告訴皇上,派人來接我,只要能夠回去,哪怕是只做一個老百姓(願為黔首)!哪怕給祖宗看墳墓也行啊(守祖宗陵寢)!



說到這裡,朱祁鎮再也忍耐不住,痛哭起來。



身為太上皇,竟說出這樣的話,看來朱祁鎮確實是沒辦法了,他只想回家而已。



朱祁鎮開始了見面後的第二次哭泣,但這一次,哭的只有他一個人,因為李實並沒有哭



李實只是冷冷地看著他,並最終問出了兩個令人難以置信的問題。



問題一



李實:太上皇住在這裡,才記得以往錦衣玉食的生活嗎?



問題二



李實:太上皇有今日,只因寵信王振,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寵信這個小人?



如此之態度,如此之問話,若非載於史書,實在讓人難以置信,卻又不得不信。



真是落難的鳳凰不如雞啊,一個小小的芝麻官竟然敢用這種口氣去嘲諷太上皇,朱祁鎮那僅存的自尊和威嚴就此徹底消散。



朱祁鎮聽到這兩個問題,心中百感交集,他無法也不能回答這兩個問題,唯有失聲痛哭,並說出了他唯一的辯詞:



「我用錯了王振,這是事實,但王振在時,群臣都不進言,現在卻都把責任歸結於我(今日皆歸罪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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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個地步,也沒啥可說的了,李實結結實實地把太上皇訓斥了一頓,便離開了他的營帳,去見也先。



作為外交慣例,也先與李實又開始了一次對話,而這次對話也堪稱經典。



也先看完了國書,倒也不怎麼生氣,看來脾氣總是由實力支撐的。



他很奇怪地問李實:怎麼國書中不提接朱祁鎮回去的事呢?



李實沒有回答也先,因為他不知道,即使知道,他也不能回答。



也先接著說道:你回去告訴皇帝,只要派幾個太監大臣過來,我就馬上派人送去,這樣可行?



李實仍然是唯唯諾諾,畢竟他只是個芝麻官,哪裡有這樣的發言權!



也先看李實沒有什麼反應,急得不行,說出了這段對話中最為經典的一段話:



「太上皇帝留在這裡又不能當我們的皇帝,實在是個閒人,你們還是早點把他接回去吧!」



堂堂一代梟雄,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著實讓人哭笑不得。



可憐的也先,他實在也是沒辦法了。



一個不知所謂的使者,一個哭泣的太上皇,一個無奈的部落首領,這場鬧劇般的出訪就此結束。



朱祁鎮還是老老實實地呆在他的帳篷裡,他終於明白,自己回去的可能性已經不大了。



李實倒是相當高興,他本是一個芝麻官,這次不但陞官,還出訪見了回世面,罵了一把太上皇。



也先卻並不糊塗,他從李實的反應中發現這個人並不是什麼大人物,而朱祁鎮除了在這裡浪費他的糧食外,好像也沒有什麼其他的作用,於是他決定再派一批使臣出使大明,務必把這個累贅丟出去。



此次他派出的使臣名叫皮勒馬尼哈馬(這個名字很有特點),但估計也先本人對這次出訪也不抱多大希望,因為這已經是第六批使臣了,指望外交奇跡出現,似乎也不太現實。



可偏偏就是這位名字很有特點的仁兄促成了一位關鍵人物的出場,並最終將朱祁鎮送了回來。



奇跡的開始               



皮勒馬尼哈馬受命來到了京城,可他到這裡才發現,根本就沒有人把他當回事,草草找了個招待所安排他住下後,就沒人管他了,別說皇帝、尚書接見,給事中也沒看到一個。



皮勒馬尼哈馬心裡發慌,他雖然讀書不多,倒也有幾分見識,明白這樣下去回去交不了差,冥思苦想之下,竟然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上訪。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2 21:06
(491-500)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91]



這位先生在無人推薦的情況下,自己找到辦事的衙門,表示要找禮部尚書胡濙,禮部的辦事官員看到這位瓦剌人士,倒也不敢怠慢,便向領導報告了此事,最後胡濙終於得知此事,感覺鬧得太不像話,便立刻去見朱祁鈺,希望再派一個使臣出使瓦剌。



朱祁鈺給他的答覆是,等李實回來再說。



此時,從土木堡逃回的知事袁敏上書,自告奮勇要帶衣服和生活必需品去瓦剌監獄探望朱祁鎮(攜書及服御物,問安塞外)。



朱祁鈺表揚了他的想法,然後不再理睬。



李實回來了,告知了也先想要退還人質的想法和要求,朱祁鈺耐心聽完,慰問了李實,還是不再理睬。



王直等人實在看不下去了,堅持要求再派使者,朱祁鈺無奈之下只好同意,便隨意指派了一個官員充當大明使臣出使。



胡濙表示,上皇在外缺衣少食,希望能夠讓使者帶去一點,免得他受苦。朱祁鈺表示他的意見很好,但仍然不再理睬。



朱祁鈺非但不理睬這些人,連這批使臣的基本費用都不給足,甚至連給也先的禮物也少得可憐,而朱祁鎮所需要的食物衣服更是分毫沒有。在朱祁鈺看來,讓也先勃然大怒殺死自己的哥哥或是讓哥哥活活餓死凍死,都是一個很不錯的選擇。



朱祁鈺還故伎重演,又給了這個所謂使團一封國書,當然和上次一樣,這封國書也壓根沒提接朱祁鎮回來的事情。



做兄弟做到這個份上,也真是夠意思。



朱祁鈺用他的行為告訴了我們一個權力世界的常識:



兄弟情分,狗屁不如。



一個見面禮少得可憐、連路費都不充裕的使團,一個被隨意指派的官員,帶著一封莫名其妙的國書,向著瓦剌出發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似乎又是一場鬧劇。



可是奇跡就是從這裡開始的。



朱祁鈺為使團的出訪設置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障礙,不給錢,不給禮物,甚至不給一個正當的出使名義,這些障礙中的任何一個都可能成為此次出訪失敗的重要原因。



但要想做成一件事情,往往只要有一個成功的因素就足夠了。



而在這個使團中,就存在著這樣一個成功的因素。雖然只有一個,但卻是決定成敗、創造奇跡的關鍵。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最為重要的因素竟然是朱祁鈺自己造就的,因為成功的關鍵就是那位被他隨意指派出使的官員。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92]

這位官員的名字叫做楊善,時任都察院右都御史,他雖然是個二品官,卻並不起眼,算不上什麼人物,這也正是朱祁鈺挑選他去的原因之一,可惜朱祁鈺並不知道,這位楊善先生是一個身懷絕技的人,而他的這項絕技即使在整個明代歷史中所有同類型的人裡也可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



楊善的這項絕技,就是說話。



明代最佳辯手登場



戰國時候,張儀遊說各國,希望找個官做,卻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他的妻子心疼地對他說,為什麼要出去找官做,現在得到教訓了吧。



張儀卻問了她一個問題:「我的舌頭還在嗎?」



他的妻子回答,當然還在。



「只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



楊善就是一個只要舌頭還在,還能說話,就有辦法的人。



楊善,大興縣人(今屬北京市),此人出身極為特別,他官居二品,但我查了一下他的履歷,才驚奇地發現,這位二品大員非但不是庶吉士(由前三甲科進士中選出的精英),甚至連進士都不是!這在整個明朝三百年歷史中都極為罕見。



明代是一個注重學歷的年代,要想在朝廷中混到一官半職,至少要考上舉人,而想做大官,就非進士不可,所謂「身非進士,不能入閣」,在當時的三級考試制度中,如果說進士是大學畢業,舉人是高中畢業,那麼楊善先生的學歷只能寫上初中畢業,因為他只是一個秀才。



所謂秀才,也就算個鄉村知識分子,根本就沒有做官的資格,在假文憑尚未普及的當時,楊善是怎麼混到二品大員的呢?



看過他的陞遷經歷就會發現,他能走到這一步,並沒有半分僥倖。



建文元年(1399)十月,李景隆率大軍進攻北平,也就在此時,年輕的秀才楊善參加了燕王的軍隊,不過他並沒有立過戰功,而是專門負責禮儀方面的工作。



楊善是一個合格的禮官,他幹得很不錯,但由於他的學歷低,當與他同期為官的人都紛紛高昇之際,他卻還在苦苦地熬資格,博陞遷。



就這樣苦苦地熬了三十多年,他才升到了鴻臚寺卿(三品),實在很不容易。宦途上的坎坷,使得他歷經磨礪,為人圓滑,學會了一套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領,他算得上是個人精,無論政治局勢如何複雜,都能做到左右逢源,不管是三楊執政還是王振掌權,這位仁兄一直穩如泰山,誰也動不了他。



有很多人都瞧不起他的這種處世方式,羞於和他交往,但他卻我行我素,到了正統年間,他已升任禮部侍郎。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93]

不久之後,正統十四年的遠征開始了,此時已經六十多歲的楊善也隨軍出征,要說他還真不是一般的厲害,戰亂之際,刀光劍影血肉橫飛,無數年輕且身體強壯的大臣喪命其間,而他這個六十多歲的老頭子竟然還逃了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每天早上堅持跑步鍛煉的結果,著實讓人歎服。



之後他調任都察院,被任命為右都御史,並充當使臣出使瓦剌。



楊善不像李實那麼天真,他很清楚隱藏在出使背後的玄機,也明白朱祁鈺根本就不想讓他的哥哥回來,事實也證明了他的預想,這個所謂的大明使團一沒錢,二沒物,甚至連個出使的具體說法都沒有。



沒有人支持,也沒有人看好,在大家的眼中,這又是一次勞而無功的長途旅行。



但楊善還是滿懷信心地上路了,他決心創造奇跡,即使什麼都沒有,他也要把朱祁鎮帶回來。



憑什麼?



就憑他的那張嘴。



牛是吹出來的



楊善帶領著使團來到了瓦剌的營地,見到了也先派來迎接他的使者,可就在為他舉行的歡迎宴會上,楊善經歷了第一次嚴峻的考驗。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派出的使者受到太多的輕慢,也先對這個楊善並沒有多大好感,所以在他的授意下,宴會之上,接待人員突然以傲慢的語氣問了楊善一個極為讓人難堪的問題:



「土木之戰,你們的軍隊怎麼這麼不經打?」



正在埋頭大吃的楊善聽見了這個故意找麻煩的問題,他抬起頭,直視對方那挑釁的眼神,開始了緊張的思索。



為了處理好這一複雜局面,即不丟面子維護國格,又不跟對方鬧翻,楊善決定吹一個牛,雖然他之前可能吹過很多牛,但這次吹牛我認為是最完美的。



楊善突然愁眉苦臉起來,他歎了口氣,說道:有些事情我原本不想說的,但到現在這個時候,還是告訴你們吧



這句話說得對方一愣,連忙追問原因。



楊善這才看似很不情願地接著說了下去:「土木之戰時,我們的主力部隊不在京城,全部出征了(壯者悉數南征)。王振率軍輕敵而入,才會失敗,現在南征的部隊已經全部回來了,有二十萬人啊。再加上新練的三十萬軍隊,全部經過嚴格的訓練,隨時可以作戰!」



聽完這番話,也先使者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涼氣,可他們萬想不到,下面他們聽到的話將更為聳人聽聞,因為楊善先生吹牛的高潮部分即將到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94]

六十多歲的楊善此時擺出了老奶奶給小孫子講鬼故事的架勢,繪聲繪色地為瓦剌人描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我們在邊界準備了埋伏了很多火槍和帶毒的弓弩,你們被打中就必死無疑(百步外洞人馬腹立死),而且我們還在交通要道上安放了很多鐵錐(隱鐵錐三尺),你們的馬蹄會被刺穿,根本無法行動。」



估計楊善還是一個擅長編恐怖故事的人,他最後還煞有其實地對臉都嚇得發白的瓦剌人說:「實話告訴你們,每天夜裡你們睡覺的時候,我們派了很多刺客窺視你們的營帳,來無影去無蹤,你們還不知道吧!」



就這樣,楊善終於結束了他的牛皮,微笑著抬起頭,看著對面那些嚇得目瞪口呆的瓦剌人。



可光嚇人是沒有意義的,於是楊善繼續了他的表演。



他臉色突變,換上了一幅悲天憫人的表情,發出了一聲歎息:



「唉,可惜這些都沒用了。」



瓦剌人剛剛被這位仁兄那詭異可怕的語氣嚇得不行,突然又看他態度轉溫,搞不懂他玩什麼花樣,便追問他為什麼。



楊善這才說出了他最終的用意:



「我們已經講和,彼此之間就像兄弟一樣,怎麼還用得上這些!」



瓦剌人笑了,他們終於不用擔心那些火槍、鐵錐和刺客了,雖然這些東西並不存在。



楊善也笑了,因為他又成功地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結束了這場飯局上的較量後,楊善動身去見也先,在那裡等待著他的將是一場真正的考驗。



最後的考驗



楊善終於來到了也先的面前,他明白,最後的時刻到了,他沒有豐厚的禮物,也沒有體面的國書,但他要讓眼前的這個一代梟雄心甘情願地與自己和談,並且免費(他也沒錢給)把朱祁鎮交給自己。



他要實現這個不可能的任務,要征服也先這個雄才大略的征服者,而他唯一的武器就是他的智慧。



果然,談話一開始就出現了問題,因為也先發火了。



也先之所以憤怒,是情有可原的,畢竟開戰以來,他吃了不少虧,此刻他抖擻精神,採用先發制人的策略,向楊善提出了一連串的責難。



「為什麼你們降低馬的價格?」(削我馬價)



「為什麼你們賣給我們的布匹都是劣等貨?」(帛多剪裂)



「為什麼我們的使者經常被你們扣留?」(使人往多不歸)



「為什麼你們要降低每年給我們的封賞?」(減歲賜)



問完之後,也先殺氣騰騰地看著楊善,等待著他的回答。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95]

雖然也先的態度咄咄逼人,但他提出的這些問題也確實都是事實,而楊善作為一個只管禮儀的官員,這些國家大政根本就沒他的份,更不用說對外發言了。



但是現在他必須回答。



面對這樣的局面,楊善卻並不慌亂,他穩定住自己的情緒,表現得神態自若,腦海中卻在緊張地思索著一個得體的答覆,在過去五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中,他已經歷過無數的危機和困難,但他都挺住了,眼前的這個難關應該也不例外。



片刻之間,他已胸有成竹。



楊善笑著對也先說道:「太師不要生氣,其實我們並沒有降低馬的價格啊,太師送(要收錢的)馬過來,馬價逐年上升,我們買不起卻又不忍心拒絕太師,只好略微降低價格(微損之),這也是不得已的啊,您想想,現在的馬價比最初時候已經高了很多了啊。」



「至於布匹被剪壞的事情,我們深表遺憾,也已經嚴厲查處了相關責任人員(通事為之,事敗誅矣)。您送來的馬匹不也有不好的嗎,這自然也不是您的意思吧!」



也先連忙答道:「當然,當然,我可以保證,這絕對不是我的安排。」



此時最佳辯手楊善已經進入了狀態,他神采飛揚地繼續說了下去:



「還有,我們沒有扣留過您的使者啊,您派來的使者有三四千人,這麼多人,難免有些人素質不高,偷個竊或是搶個劫的也是難免,我們也能理解。而太師您執法公正,必定會追究他們,這些人怕被定罪就逃亡了(歸恐得罪,故自亡耳),可不是我們扣留他們的啊。其實歲賜我們也沒有減,我們減去的只不過是虛報的人數,已經核實的人都沒有降過的。」



「您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



正方辯手楊善的辯論題目「明朝到底有沒有虧待過瓦剌」就此完成。



反方辯手也先瞠目結舌,目前尚無反應。



在戰場上,也先往往都是勝利者和征服者,但這一次,也先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頭子徹底征服了,被他的言語和智慧所征服。



在這場辯論中,楊善狀態神勇,侃侃而談,講得對手如墜雲裡霧裡,針峰相對卻又不失體統,還給對方留了面子,實在不愧明代第一辯手的美名(本人評價,非官方)。



而在這個過程中,也先表現得就很一般了,史料記載,他除了點頭同意,以及不斷說幾個「好」、「對」之類的字外(數稱善),就沒有任何表示了。



楊善再接再厲,發表了他的最後陳詞:



「太師派兵進攻大明,太師也會有損失,不如把太上皇送回大明,然後大明每年給太師賞賜,這樣對兩國都好啊。」



也先被徹底說動了,他已經被楊善描述的美好前景打動,決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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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當他喜滋滋地拿起大明國書仔細察看時,卻發現了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



「你們的國書上為什麼沒有寫要接太上皇呢?」



這確實是一個重要的問題,你不說要接,我幹嘛要送呢?



楊善卻早有準備。



終究還是發現了,不過不要緊,有這張嘴在,沒有過不去的坎!



他沉著地說:「這是為了成全太師的名聲啊!國書上故意不寫,是為了讓太師自己做這件事,您想啊,要是在國書上寫出來,太師您不就成了奉命行事了嗎?這可是大明的一片苦心啊!」



聽到這段話,也先作出了他的反應——大喜。



也先被感動了,他沒有想到明朝竟然如此周到,連面子問題都能為自己顧及到,確實不容易。於是他決心一定把朱祁鎮送回去。



可是此時,又有一個人出來說話阻撓。



也先的平章昂克是個聰明人,眼看也先被楊善忽悠得暈頭轉向,他站了出來,說出了一句十分實在的話:「你們怎麼不帶錢來贖人呢?」



楊善看了昂克一眼,說出了一個堪稱完美的答覆:



「我們本來是帶錢來的,但這樣不就顯得太師貪財了嗎,幸好我們特意不帶錢來,現在才能見識到太師的仁義啊!」



然後他轉向也先,說出了這次訪問中最為精彩的話:



「太師不貪財物,是男子漢,必當名垂青史,萬世傳頌!」(好男子,垂史冊,頌揚萬世)



我每次看到這裡,都會不由得想找張紙來,給 楊善先生寫個服字。楊善先生把說話上升為了一種藝術,堪稱精彩絕倫。



而也先更是興奮異常,他激動地站了起來,當即表示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兄弟你先安頓下來,回頭我就讓人把朱祁鎮給你送回去。



他還按捺不住自己的高興,不斷地走動著,一邊笑一邊不停地說著:「好,好!」(笑稱善)



奇跡就這樣誕生了。沒有割讓一寸土地,沒有付出一文錢(路費除外),楊善就將朱祁鎮帶了回來,完成了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立功了,楊善立功了,他繼承了自春秋以來無數說客、辯手、馬屁精的優良傳統,深入大漠,在一窮二白的情況下充分發揮了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的敢死隊精神,空手套白狼把朱祁鎮套了回來,著實讓人佩服得五體投地。



可是楊善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立下此不世奇功,得到的唯一封賞竟然只是從右都御史升為左都御史,應該說以他的功勞,這個封賞也太低了,其實原因很簡單,因為他帶回來了一個當今皇帝不願意見到的人。



這些且不說了,至少朱祁鎮是十分高興的,他終於可以回家了。



但就在這個關鍵時刻,有一個人出來阻撓朱祁鎮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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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在瓦剌,很多人仇視明朝,不願意放明朝皇帝回去,這並不奇怪,但這次不同,因為朱祁鎮做夢也沒有想到,阻止他回家的人,竟然是伯顏帖木爾。



伯顏帖木爾阻撓朱祁鎮回去,但原因卻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必須保證朱祁鎮回去後能夠當上皇帝,才能放他走!」



從伯顏帖木爾和朱祁鎮的關係看,他不想讓朱祁鎮就這麼回去,很有可能是怕他回去後被自己的弟弟(朱祁鈺)欺負,會吃虧受苦,而事實也證明他的這種猜測是對的。



伯顏帖木爾是很夠意思的,他決心把友情進行到底,最後再幫朱祁鎮一把。於是他找到也先,提出把使者扣押起來,等明朝承諾恢復朱祁鎮的皇位後再送他回去。



也先表示,自己已經答應了楊善,男子漢一言九鼎,決不反悔。



於是,朱祁鎮還是被送了回去,而送行那一天發生的事情,也讓人不得不感佩伯顏帖木爾的深厚情誼。



為表鄭重,也先率領全體部落首領為朱祁鎮送行,送君千里終需一別,大家都陸陸續續地回去了,可是伯顏帖木爾卻一直陪著朱祁鎮,走了一天的路,一直到了野狐嶺才停下。



野狐嶺離居庸關很近,伯顏帖木爾送到此地停止,是因為他已不能再往前走了,因為這裡已經是明朝的勢力範圍,他隨時都有被敵方明軍抓住的危險。



伯顏帖木爾在這裡下馬,最後一次看著他的朋友,這個在奇異環境下結交的朋友,想到從此天人永隔,竟不能自己,號啕大哭起來,他拉住朱祁鎮的馬頭,聲淚俱下言道:



「今日一別,何時方得再見,珍重!」



然後他掩面上馬向瓦剌方向飛奔而去,從此他們再未見面,四年後(1454),伯顏帖木爾被知院阿剌所殺,這一去確是永別。



穿越那被仇恨、偏見糾纏不清的歲月,我看到的是真摯無私的友情



承諾



居庸關守將出城迎接朱祁鎮的歸來,這些邊關將領對朱祁鎮還是十分尊重的,但奇怪的是,他們也並不急著送這位太上皇回去,而是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他們等待的是京城的迎接隊伍。



我國素來是禮儀之邦,就算是殺人放火的事情也要講個體面,更何況是太上皇打獵歸來這麼光榮而重要的事情,自然應該大吹大擂一番,以揚我國威,光耀子孫。



可這一次卻極為反常,京城的人遲遲不到,令這些等待的人疑慮叢生,唯恐京城裡出了什麼事。



京城裡確實出事了。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498]



朱祁鈺萬萬沒有想到,他設置了如此之多的障礙,那個不起眼的老頭子竟然還是把朱祁鎮帶了回來,這可怎麼好?



朱祁鈺很不高興,禮部尚書胡濙卻很高興,他趁機提出了一整套迎接的儀式。



這套儀式十分複雜,具體說來是先派錦衣衛和禮部官員到居庸關迎接,然後在京城外城由文武百官拜迎,最後進入內城由現任皇帝朱祁鈺親自謁見,然後將太上皇送往住所,大功告成。



朱祁鈺仔細聽完了這個建議,然後給出了他的方案:



「一台轎子,兩匹馬,接他回來!」



厲行節約,簡單易行,對親哥哥一視同仁, 朱祁鈺先生也算為後世做出了表率。



給事中劉福實在看不下去了,便上書表示這個禮儀實在太薄,朱祁鈺反應很快,立刻回復道:「我已經尊兄長為太上皇了,還要什麼禮儀!劉福說禮儀太薄,到底是什麼用意!?」



這話就說得重了,不得已,胡濙只得出面,表示大臣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希望皇帝能夠親近太上皇,前往迎接罷了。 



這個理由確實冠冕堂皇,不好反駁,但朱祁鈺卻不慌不忙,因為朱祁鎮在歸途中曾托人向他表示希望禮儀從簡,有了這個借口,朱祁鈺便洋洋得意地對群臣說:「你們都看到了,這是太上皇的意思,我怎麼敢違背!」(豈得違之)



想來朱祁鎮不過是跟朱祁鈺客氣客氣的,但朱祁鈺卻一點都不客氣。



就這樣,光榮回歸的朱祁鎮坐著轎子,在兩匹馬的迎接下,「威風凜凜」地回到了京城,在這裡,沒有百姓沿路相迎,也沒有文武百官的跪拜,這位昔日的皇帝面對著的是一片寂靜,幾分悲涼。嗯,



朱祁鈺還是出來迎接他的哥哥了,他在東安門外和這位太上皇拉了幾句家常,便打發他去了早已為太上皇準備好的寢宮——南宮,在那裡,他為自己的哥哥安排了一份囚犯的工作。



然後他回到了一年前自己哥哥住的地方,繼續做他的皇帝。



兄弟二人就此分道揚鑣。



朱祁鎮不是傻瓜,從迎接的禮儀和弟弟的態度,他已經明白,自己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而所謂的寢宮南宮,不過是東華門外一處十分荒涼的破房子。



但他並不在乎,大漠的風沙,也先的屠刀,喜寧的詭計,他都挺過來了,對於經歷了九死一生的他來說,能夠回來就已經是老天開眼了,畢竟很多和他一起出征的人已永遠留在了土木堡,相比之下,他已經很滿足了。



他帶著急促的步伐向荒涼的南宮走去,雖然已經物是人非,今非昔比,但他相信,還有一個人正在那裡等待著他,等著他回來。



他並沒有失望,當他打開大門的時候,他看見了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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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裡面這個坐著的人,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便站起身來,摸索著向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她看不清來人,因為在漫長的等待歲月中,她已經哭瞎了自己的眼睛。



我答應過你,我會等你回來的。



當一切浮華散盡的時候,我還會在這裡等待著你。



朱祁鎮釋然了,他的親信大臣拋棄了他,他的弟弟囚禁了他,他失去了所有的權勢和榮華富貴,從一個君臨天下的皇帝變成了被禁錮的囚徒。



但此刻,他笑了,因為他知道,自己才是天下最幸福的人。



他終於確信,在這個世界上,還有用金錢和權勢買不到的東西,即使他不是皇帝,即使他失去了所有的一切,這個人依然會在他的身旁,一直守候著他。



此情可流轉,千載永不渝。





是的,其實我們不需要刻意去尋找什麼,因為最寶貴的東西,往往就在我們身邊。





從此,荒涼的南宮迎來了新的主人——太上皇朱祁鎮和他的妻子錢皇后,說他們是主人也並不貼切,因為事實上,他們都是當今皇帝朱祁鈺的囚徒。



朱祁鈺對這個意外歸來的哥哥有著極大的戒心和敵意,雖然朱祁鎮已經眾叛親離,失去所有的一切,只想過幾天舒坦日子,朱祁鈺卻連自己哥哥這個最基本的要求也不願意滿足。



景泰元年(1450)十二月,胡濙上書要求帶領百官在明年元旦於延安門朝拜太上皇朱祁鎮,希望得到朱祁鈺的批准。



朱祁鈺的答覆是不行。



然後他還追加了一條,「今後所有節日慶典都不要朝拜!」(今後正旦慶節皆免行)



為了確實搞好生活服務和安全保衛工作,他還特意挑選了一些對朱祁鎮不滿的宦官來服侍這位太上皇,派出錦衣衛把南宮內外嚴密包圍。同時,朱祁鈺也周到地考慮到了環境噪音問題,為了讓自己的哥哥能夠不受打擾地生活,他命令不許放任何人進去看望朱祁鎮,他的所有生活必需品都由外界定期定時送入。



王直、胡濙曾來此看望朱祁鎮,被這些忠實的保衛者擋了回去。他們這才意識到,這位所謂的太上皇實際上只是一個囚犯。



朱祁鈺把事情做絕了。



他雖然迫於壓力,沒有殺掉自己的哥哥,但也做了幾乎所有不該做的事情,給他的哥哥判了一個終身監禁。



那個原本和氣親善的好弟弟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六親不認,心如鐵石的陌生人,這雖然是悲劇,卻也是皇權遊戲的必然規則。

(長篇)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00]

住在裡面的朱祁鎮反倒是十分平靜,對他而言,活下來就已經很滿足了,他老老實實地過著弟弟給自己安排的囚徒生活,從來也不鬧事,唯一的問題在於朱祁鈺割斷了他和外界的聯繫,甚至連他的日常生活必需品也不能保證。



朱祁鎮並沒有去向朱祁鈺提出要求,因為他知道,就算提也是沒有用的,可是他又沒有其他的經濟來源,無奈之下,錢皇后只能像普通民婦一樣,自己動手做手工活,托人拿出去換點吃穿用品。(錢後日以針線出貿,以供玉食)



只要不是黑牢,即使是囚犯,吃飯也應該不是個問題,逢年過節加個餐,沒事還能出去放放風透透氣,可是朱祁鎮連這種基本待遇都沒有,他每天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抬頭看天,和自己的妻子說說話。



所謂的太上皇淪落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千古奇聞。



可就是這樣的生活,他的好弟弟也不願意讓他過下去。



南宮沒有納涼的場所,所以每逢盛夏,朱祁鎮只能靠在樹陰下乘涼,這也算是他唯一的一點可憐的奢侈享樂。



不久後一天,他如往常一樣,準備靠在樹下避暑,卻驚奇地發現,周圍的大樹已不見了蹤影,他詢問左右,才知道這是他的好弟弟所為。



他苦笑著,深深地歎了一口氣,什麼也沒有說,便回到了酷熱的住所。



他已經失去了一切,現在連自己的一片樹陰也保不住。



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朱祁鈺之所以要砍掉那些樹,是因為大臣高平對他說,南宮的樹木太多,便於隱藏奸細,這一說法正好合乎朱祁鈺的心意,他立刻下令砍掉南宮的所有樹木,以便監視。至於朱祁鎮先生的樹陰,當然並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



朱祁鎮終於明白,他的好弟弟是一個比也先更為可怕的敵人,也先雖然文化不高,行為粗魯,但還算是個比較講義氣的人,說話算數,而自己的這個好弟弟卻為了鞏固皇位,一心一意要把自己這個已經失去一切的人往死裡逼。



朱祁鈺,你太過分了!



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繼續這麼過下去,畢竟能活一天就是一天。



所以他默默地忍受了下來,依然以他誠懇真摯的態度去對待他身邊的人,慢慢地,那些被安排來監視他的人也被他的真誠和處變不驚打動,成為了他的朋友。



這其中有一個人叫做阮浪。
tyler002 發表於 2008-10-3 03:44
(501-510)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01]

阮浪是個比較忠厚的宦官,他永樂年間進宮,不會拍馬屁,也不搞投機,只是老老實實地過他的日子,在宮內待了四十年,卻只不過是個小小的少監而已,沒人瞧得起他,這次他被派來服侍朱祁鎮,也是因為這份工作沒有人願意做。



朱祁鎮倒是如獲至寶,他平日也沒事,正好可以和這個他從小就認識的老太監聊聊天,有一次聊得開心,他便把自己隨身攜帶的一個金繡袋和一把鍍金刀(注意,是鍍金的)送給阮浪。



此時的朱祁鎮已經身無長物,這些所謂的禮物已經是他身上為數不多的值錢的東西,由此可見朱祁鎮確實是個誠懇待人的人。但他萬萬沒有想到,正是這個金繡袋和那把不值錢的刀送掉了阮浪的命。



阮浪是個比較隨意的人,全然沒有想到這其中蘊藏著極大的風險,他收了這兩件東西,覺得沒有什麼用,便又送給了他的朋友王瑤。



這個王瑤和阮浪一樣,只是個小官,他想也沒想就收下了,如果事情就此了結倒也沒什麼問題,偏偏這個王瑤又有個叫盧忠的朋友,他時常也會把這兩樣東西拿出來給盧忠看。



盧忠是王瑤的朋友,王瑤卻不是盧忠的朋友。



盧忠是錦衣衛,當他看到這兩件東西的時候,其特務本能立刻告訴了他,這是一個可以利用的機會。



於是他勾結自己的同事錦衣衛李善,去向朱祁鈺告密,罪名是陰謀復辟。根據就是繡袋和金刀,因為在他們看來,這兩件東西是朱祁鎮收買阮浪和王瑤的鐵證。



朱祁鈺終於找到了借口,他立刻採取了行動。



後面的事情就簡單了,王瑤和阮浪被抓進了監獄,嚴刑拷打,酷刑折磨,只為了從他們口中得到一句話——朱祁鎮有復辟的企圖。



盧忠親自參加了拷打和審訊,並威脅如果供出所謂陰謀,就放了他們,因為盧忠認為即使本無此事,阮王二人也會為了自保,供出點什麼,可事實告訴他,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那麼無恥。



阮浪和王瑤雖然官不大,卻很有骨氣,受盡折磨也不吐一個字,直到最後被押送刑場處決,他們也沒有誣陷過朱祁鎮。



朱祁鈺的企圖落空了,盧忠的陞官夢也破滅了,阮浪和王瑤雖然人微言輕,其行為卻堪稱頂天立地,光明磊落。



朱祁鎮又一次從懸崖邊被拉了回來。



而當他得知那個和藹的老宦官已被自己的弟弟殺害,再也不能和他聊天的時候,他已經明白,在這場權力的遊戲中,沒有棄權這一說法,只有勝利者,才有活下去的資格!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02]

朱祁鈺的絕妙計劃



朱祁鈺越來越不安了,自從他的好哥哥意外歸來後,他一直都處於擔驚受怕的精神狀態之中,他已經習慣了被人稱為皇上,已經習慣文武百官向自己朝拜,他害怕自己已經得到的一切再次失去,所以他囚禁自己的哥哥,並尋找一切足以致其於死地的機會。



金刀案的發生,更加深了他的這種恐懼,自此之後,他的行為越來越偏激,越來越過分。



為了斬草除根,免除後患,朱祁鈺已經打定主意,就算不殺掉朱祁鎮,也要廢掉他的兒子,當時的皇太子朱見深。把帝國未來的繼承人換成自己的兒子朱見濟。



是的,只有這樣,我才能安心在這張龍椅上坐下去。



可這件事情不是一般的難,因為早在朱祁鈺被臨時推為皇帝之前,老謀深算的孫太后早已立了朱見深為太子,並言明將來一定要由朱見深繼承皇位,當時朱祁鈺本人也是同意了的,雖說朱祁鈺本人可以翻臉不認賬,但他眼前還有一道難關必須要克服,那就是得到大臣們的支持。



可是自古以來,廢太子之類的事情都是不怎麼得人心的,要大臣們支持自己,談何容易!他苦苦思索著方法,卻始終不得要領,正在這時,他的親信太監興安為他出了一個絕妙的「好主意」。



不久之後的一天,朱祁鈺召集內閣成員開會,當時的內閣成員共六人,分別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閣員商輅、江淵、王一寧、蕭鎡,這六個人就是當時文官集團的頭目。



他們進宮拜見朱祁鈺,行禮完畢後,等著聽皇帝陛下有什麼吩咐,可是等了半天,坐在上面的這位仁兄卻始終一言不發。



過了好一會,皇帝陛下終於支支吾吾地說話了,可講的內容都是些如你們工作幹得好,辛苦了之類的話。



這六位大臣都是官場中久經考驗的人物,個個老奸巨滑,一聽朱祁鈺的口氣,就明白這位皇帝有很重要的話要說。他們面帶笑容,嘴上說著不敢不敢,腦子裡卻在緊張地盤算著。做好了應對的準備。



可朱祁鈺說完這些套話後,竟然宣佈散會,搞得他們都摸不著頭腦,難不成這位皇上染了風寒,神志不清,說兩句廢話,存心拿自己開涮?



但不久之後,他們就知道了答案,散會後興安分別找到了他們,給他們每個人送錢。具體數額是:首輔陳循、次輔高轂每人一百兩銀子,其餘四位閣員每人五十兩銀子。



只要具備基本的社會學常識,你應該已經猜到那位太監興安給皇帝陛下出的「好主意」就是行賄。



皇帝向大臣行賄,可謂是空前絕後,而行賄的數額也實在讓人啼笑皆非,竟然只有一百兩!



這就是興 安先生盡心竭力想到的好辦法,千古之下,仍讓人匪夷所思,感歎良久。看來小時候好好讀書實在重要,這樣將來即使做太監也能做個有文化有見識的太監。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03]

這六位仁兄拿著這點銀子,著實是哭笑不得,雖然明朝工資低,但這些重臣們自然有各種各樣的計劃外收入,怎麼會把這點錢放在眼裡,但他們明白,別的錢可以不收,這筆錢不能不要,這可不是講廉潔的時候,不收就是不給皇帝面子。



收下了錢,他們得知了皇帝的意圖:改立太子。



不管是誰的錢,收下了錢,就要幫人辦事,這條原則始終都是適用的,更何況是皇帝的錢,六位大臣就算再吃黑也不敢黑皇帝陛下,於是他們紛紛表示同意,並建議馬上再立太子。



興安搞定了這六位大人,便繼續在群臣中活動,具體說來就是送錢,當然數額和之前差不多,出乎他意料的是,事情竟然十分順利,群臣紛紛收下了錢,同意了改立太子的倡議。這自然不是因為收了那點錢的緣故,只是大家都知道朱祁鈺的目的,不敢去得罪他而已。



倒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裝糊塗,吏部尚書王直就發揚了他老牌硬漢的本色。他萬沒有想到,皇帝竟然出此下策,公然向大臣行賄,所以當別人把他那份錢拿給他時,他拍著桌子,捶胸頓足喊道:「竟然有這種事,我們這些大臣今後怎麼有臉見人啊!」



有沒有臉見人都好,反正事情最終還是辦成了,景泰三年(1452)五月,朱祁鎮的最後希望——皇太子朱見深被廢,朱祁鈺之子朱見濟繼任太子,在朱祁鈺看來,千秋萬世,就此定局。



但他想不到的是,就在他風光無限的時候,一股潛流也正在暗中活動,而這股潛流的核心是一個滿懷仇恨和抱負的人。



八月十八日,另一個人的命運



讓我們回到四年前的正統十四年(1449)八月十八日,就在那一天,于謙挺身而出,承擔了挽救帝國的重任,為萬人推崇,並從此開始了他人生中最為光輝的歷程。



但就在那一天,另一個人的命運也被徹底改變。



「而今天命已去,唯有南遷可以避禍。」



這就是那一天徐珵的發言,接下來他得到的回應我們大家都已經知道了:



「建議南遷之人,該殺!」



這兩句話就此決定了于謙和徐珵的命運,于謙在眾人的一致稱讚推舉下成為北京城的保衛者,榮耀無比。



而徐珵得到的是太監金英的訓斥:「滾出去!」(叱出之)



然後,他在眾人的鄙視和嘲笑中,踉踉蹌蹌地退出了大殿。他怎麼也想不通,自己竟然會因為這句話被群臣恥笑,被看作貪生怕死的小人。



他很明白,自己的政治前途就此終結了。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04]

其實很多人都想逃走,我不過是說出了他們心底的話,為何只歸罪於我一個人?



受到于謙的訓斥,被眾人冷眼相待的徐珵失魂落魄地離開宮殿,向自己家走去。因為只有在那裡,他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可他想不到的是,還沒等他到家,另一個打擊又即將降臨到他的身上。



因為當他走到左掖門的時候,遇到了一個人,這個人叫江淵。



江淵是徐珵的朋友,也是他的同事,時任翰林院侍講學士,二人平時關係很好,而江淵見到徐珵如此狼狽,便關心地問他出了什麼事。



徐珵十分感動,哭喪著臉說道:「我建議南遷,不合上意,才落得這個地步。」(以吾議南遷不合也)

江淵好聲安慰了徐珵,讓他先回家去好好休息,凡事必有轉機,自己也會幫他說話的。



然後,江淵在徐珵感激的目光中走進了大殿,他朝見朱祁鈺後,便以洪亮的聲音,大義凜然的說道:「南遷決不可行,唯有固守一途耳!」



幾個月後,江淵被任命為刑部侍郎,文淵閣大學士,成為朱祁鈺的重臣。



這真是精彩的一幕



徐珵絕望了,並不只是對自己的仕途絕望,也對人心絕望,當時無數的人都在談論著逃跑,而自己的這套理論也很受支持,可當自己被訓斥時,卻沒有一個人幫自己說話,那些原本貪生怕死的人一下子都變成了主戰派,轉過來罵自己苟且偷生,動搖軍心。



這出人意料的戲劇性變化給徐珵上了生動的一課,也讓他認識到了世態炎涼的真意。



這之後,每天上朝時,很多人都會在暗地裡對他指指點點,嘲諷地說道:「這不就是那個建議南遷的膽小鬼嗎?」而某些脾氣大的大臣更是當著他的面給他難堪。



這些侮辱對於一個飽讀詩書,把名譽看得高於一切的讀書人而言,比死亡更讓人難以忍受。



但徐珵每天就在這樣的冷遇和侮辱中按時上班上朝,因為他要活下去,生活也要繼續下去,不上班就沒有俸祿,也養不活老婆孩子。



窩囊地活著總比悲壯地死去要好,這就是徐珵的人生哲學。



人生中最難承受的並不是忍,而是等。



徐珵堅持下來,是因為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和工作成績終歸會被人們所接受,自己總有翻身的那一天。可是事實又一次讓他失望了。他工作成績很好,可總是得不到提升,無奈之下,他只好去求自己的仇人于謙。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05]

于謙確實是個光明磊落的人,他並沒有因為徐珵建議南遷就不理睬他,而是主動向朱祁鈺推薦此人,可是朱祁鈺一聽到徐珵的名字就說了一句重話:「你說的不就是那個主張南遷的徐珵嗎,這個人品行太差,不要管他。」



于謙沒有辦法,只能就此作罷,而徐珵並不知道這一切,他誤以為這是于謙從中作梗。從此在他的心中,一顆復仇的火種已經播下萌芽。



被人侮辱和嘲諷,辛勤工作也得不到任何回報,只是因為當時說錯了一句話,對於徐珵來說,這確實是不公平的。



他想改變自己的窘境,卻又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冥思苦想之下,他竟然想出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改名字。



在我們今天看來,這似乎是不可理解的,難道你換個馬甲就不認識你了嗎?



可是在當年,情況確實如此,畢竟皇帝陛下日理萬機,徐珵改名字也不用通知他,更不用通告全國,到戶籍地派出所備案,而只要到吏部說明一下就行。到提交陞遷的時候,皇帝陛下也只是大略看一下名單而已,絕對不會深究有沒人改過名字。徐珵抓住了這個空子,將他的名字改成了徐有貞。



瞞天過海後,徐有貞果然等來了機會,他被外派山東為官,徐有貞是一個很有能力的人,且具有很強的處理政務的能力,外派幾年幹得很好,之後憑藉著自己的功績被提升為左副都御史。



對此我曾有一個疑問,因為左副都御史是都察院的第三號人物,有上朝的權力,也是皇帝經常要見的人,那朱祁鈺為什麼會認不出這所謂的徐有貞就是徐珵呢?



具體原因我也不太清楚,想來是皇帝陛下太忙了,早已不記得徐珵的模樣了。



無論如何,徐有貞的人生終於有了轉機,但在他的心中,一刻也沒有忘記過自己所受的侮辱和諷刺,他在靜靜地等待。



等待著復仇機會的到來。



瘋狂的朱祁鈺



朱祁鈺得償所願,立了自己的兒子為皇位繼承人,他終於鬆了一口氣。在這場皇位歸屬的鬥爭中,他獲得了勝利。



可是這場勝利並沒有持續多久,第二年(景泰四年,公元1453)十一月,朱祁鈺受到了沉重的打擊,他的兒子,帝國的未來繼承者朱見濟去世了。



這下問題麻煩了,兒子死了倒沒什麼,問題在於朱祁鈺只有這一個兒子,到哪裡再去找一個皇位繼承人呢?



而更為麻煩的還在後頭,很多大臣本來就對朱見深被廢掉不滿,便趁此機會要求復立,這是理所應當的事情。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06]

反正你也沒有兒子了,不如另外立一個吧。



可是朱祁鈺不這麼想,他已經和朱祁鎮撕破了臉,要是復立他的兒子為太子,將來反動倒算,置自己於何地?!



可問題是太子是一定要立的,偏偏自己又不爭氣,生不出兒子,這兒子可不是說生就能生的,就算你是皇帝,這種事情也不能隨心所欲。



一來二去,朱祁鈺急眼了,加上由於國事操勞,他的身體已大不如前,想到將來前途難料,他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疑心也越來越重。



可是破屋偏逢連夜雨,怕什麼來什麼,不久之後,兩個大臣的公然上書最終掀起了一場嚴重的政治風暴。



這兩個大臣一個是御史鍾同,另一個是郎中章綸,這二位仁兄職務不高,膽子卻不小,他們各寫了一封奏折,要求復立朱見深,其實這個說法很早就有,朱祁鈺也讀過類似的奏折,就算不批准,也應該不會有什麼大問題,但壞事就壞在此二人的那兩份奏折上。



這二位仁兄的奏折有什麼問題呢,摘抄如下:



先看鍾同的:「父有天下,固當傳之於子,太子薨逝,遂知天命有在。」



這句話如果用現代話說得直白一點,可以這樣解釋:老子的天下應該傳給兒子,現在你的兒子死了,這是天命所在,老天開眼啊。



而 章綸先生的更為厲害,他不但要求復立,還要朱祁鈺逢年過節去向朱祁鎮請安,中間還有一句驚世駭俗的話:「上皇君臨天下十四年,是天下之父也,陛下親受冊封,是上皇之臣也。」



這句話的意思就不用解釋了,地球人都知道。



說話就好好說話嘛,可這二位的奏折一個諷刺皇帝死了兒子是活該,另一個更是提醒皇帝注意自己的身份。把皇帝不當外人,也真算是活膩了。



後果也不出意料,朱祁鈺看過之後,暴跳如雷,當時天色已晚,朝廷也都已經下班了,按規矩,有什麼事情應該第二天再說,可是朱祁鈺竟然憤怒難當,連夜寫了逮捕令,從皇宮門縫遞了出去(這一傳送方式緊急時刻方才使用),讓錦衣衛連夜抓捕二人。



此兩人被捕後,被嚴刑拷打,錦衣衛要他們說出和南宮的關係以及何人指使,想利用這件事情把朱祁鎮一併解決,但這二人很有骨氣,頗有點打死我也不說的氣勢,一個字也不吐。



這兩個人的被捕不但沒有消除要求復立的聲音,反而引起了一場更大的風潮,史稱「復儲之議」。一時間,大臣們紛紛上書,要求復立,朝廷內外人聲鼎沸,甚至某些外地的地方官也上書湊熱鬧。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07]

    朱祁鈺萬沒想到,事情會越鬧越大,他已經失去了兒子,現在連自己的皇位也受到了威脅,在越來越大的壓力下,他的情緒已經近乎瘋狂。

    為了打壓這股風潮,他動用了老祖宗朱元璋留下的傳家之寶——廷杖。

    他使用廷杖的原則也很簡單,但凡說起復儲的人,一個也不放過,個個都打!

    一時之間,皇城之前廷杖此起彼落,血肉橫飛,慘叫連連,應接不暇,大臣們人人自危,這股風潮才算過去。

    當時復儲的大臣幾乎都被打過,而這其中最為倒霉的是一個叫廖莊的官員,他的經歷可謂是絕無僅有。

    廖莊不是京官,他的職務是南京大理寺卿,在景泰五年(1454),他也湊了回熱鬧,上書要求復儲,不知為什麼,後來追查人數打屁股時竟然把他漏了過去,由於他也不在北京,就沒有再追究了。

    一年後,他的母親死了,按照規定,他要進京入宮朝見,然後拿勘合回家守孝,這位仁兄本來準備進宮磕了頭,報出自己的姓名,然後就立馬走人,沒有想到朱祁鈺竟然把他叫住了:

    「你就是廖莊?」

    廖莊頓感榮幸,他萬沒想到皇帝還記得自己這個小人物,忙不迭地回答道:「臣就是廖莊。」

    朱祁鈺也沒跟他廢話,直接就對錦衣衛下令:

   「拖下去,打八十杖!」

   廖莊目瞪口呆,他這才想起一年前自己湊過一次熱鬧。

   朱祁鈺不但打了他,也給他省了回家的路費,直接給他派了個新差事,任命他為偏遠地區定羌驛站的驛丞(類似官方招待所的所長,是苦差事)。

   打完了廖莊,朱祁鈺猛然想起這件事情的兩個罪魁禍首鍾同和章綸,便詢問手下人這兩個人的去向,得知他們還關在牢裡後,朱祁鈺一不做二不休,決定來個週年慶祝,連這兩個人一起打。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08]

   為了表現他們的首犯身份,朱祁鈺別出心裁,他覺得錦衣衛的行刑杖太小,不夠氣派,便積極開動腦筋,自己設計了兩根大傢伙(巨杖)。專程派人送到獄裡去並特別交待:「這兩根專門用來打他們,別弄錯了!」  

   說實話,那兩根特別設計的巨杖到底有多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的是,這一頓板子下來,那位鍾同先生就去見了閻王,而章綸估計身體要好一些,竟然挺了過來,但也被打殘。
朱祁鈺這種近乎瘋狂的舉動震驚了朝野內外,從此沒有人再敢提復儲一事。

   朱祁鈺本不是暴君,就在幾年前,他還是一個溫文爾雅的年輕人,和他的哥哥相敬如賓,感情融洽,但皇權的誘惑將他一步步推向黑暗,他變得自私、冷酷、多疑、殘忍。囚禁自己的哥哥,廢黜自己的侄子,打死反對他的大臣,誰敢擋他的路,他就要誰的命。

   但他的這些舉動並沒有換來權力的鞏固,不斷有人反對他的行為,他唯一的兒子也死去了,卻沒有人同情他,那些大臣們只關心下一個主子是誰,而他的身體也越來越差,撐不了多久了,他很明白,一旦自己死去,朱見深很有可能繼位,而朱祁鎮也會再次出山,清算自己的所作所為。為了權力他六親不認,做了很多錯事,可事到如今卻回天乏術,欲罷不能,面對著隱藏的危險和潛流,他唯有以更加殘忍和強暴的方式來壓制。

   權力最終讓他瘋狂。

   歇斯底里的朱祁鈺終於用棍棒為自己爭得了平靜的生活,但這平靜的生活只有兩年。

   景泰八年(1457)正月,按照規矩,朱祁鈺應該去主持郊祀,可他已經病重,已然無法完成這件事,更讓他心灰意冷的是,眼見他病重,大臣們非但不慰問他的身體,反而趁此機會上書讓他早立太子。

   人還沒有死,就準備定棺材、分行李了。朱祁鈺的憤怒已經無以復加,他急火攻心,病情加重,實在沒辦法了,他便找來了一個人,讓他替自己去主持祭祀。

   這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因為他叫來的這個人正是石亨。

   此時的石亨已經成為了于謙和朱祁鈺的敵人。北京保衛戰立下大功後,他得到了最高的封賞,被冊封為侯爵,而功勞最大的于謙卻只得到了少保的虛名,石亨心裡不安,便自行上書保舉于謙的兒子於冕為官,算是禮尚往來。

   可他沒有想到,于謙對此並不感冒,反而對朱祁鈺說了這樣一段話:「石亨身為大將,卻保舉私人,應予懲戒!」

   搞什麼名堂,保舉你的兒子,不但不領情,竟然還去告狀!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09]

石亨不能理解于謙這樣光明磊落的行為,他也不想理解,他只知道,于謙是一個不「上路」的人,一個不履行官場規則的人。



而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成為他的朋友的。



但是于謙是不容易對付的,他的後台就是朱祁鈺,石亨明白,要解決這個對手,必須先解決朱祁鈺。



而當朱祁鈺奄奄一息地召見他,讓他代為祭祀時,他意識到,機會已經來臨。



這一天是正月十一日,陰謀就此開始。



驚魂六日



正月十一日夜



石亨為他的陰謀找到了兩個同謀者,一個叫曹吉祥,另一個叫張軏。



這是兩個不尋常的人,曹吉祥是宦官,原先是王振的同黨,而張軏的來頭更大,他是張玉的兒子,張輔的弟弟。石亨和他們關係很好,此時便湊在一起準備搞陰謀。



可談了一會,他們就發現了一個嚴重的問題——這陰謀從何搞起?



要知道,陰謀造反不是請客吃飯,是有很高技術含量的,而三人之中,曹吉祥是太監,見識短,張軏是高幹子弟,眼高手低,武將石亨則是個粗人。這樣的三個人如果談談吃喝玩樂,估計還有用武之地,可現在他們要討論的是謀反。以他們的智商和政治鬥爭水平,想要搞這種大工程,估計還要回學校多讀幾年書。



眼看這事要泡湯,石亨便去向他的老熟人太常寺卿許彬請教搞陰謀的入門知識。



許彬告訴他,自己老了,已經不適合這種高風險的職業,但可以推薦一個人去和他們一起幹,然後他告訴石亨,只要這個人肯參加,大事必成!



他推薦的人就是徐有貞。



徐有貞終於等到了復仇的機會,他已經忍耐了太久,他眼光獨到,極有才幹,卻因為說錯一句話被眾人唾棄,受到冷遇。雖然他現在已經身居高位,但當年的羞恥始終掛在心頭,他要討回屬於他的公道。



於是,這個陰謀集團迎來了第四位成員,也是最為重要的一個成員。



到底還是讀過書的人搞陰謀有水平,徐有貞剛參加會議便一針見血的指出,目前當務之急是要和南宮內的朱祁鎮取得聯繫,才方便動手。畢竟你們就算殺了朱祁鈺,也不可能自己做皇帝吧。



那三位粗人這才如夢初醒,便馬上派人去和朱祁鎮聯繫。



這一天是正月十三日,陰謀集團確定,計劃正式實施。



正月十四日 晨 朝會



朱祁鈺已經病得十分嚴重,但仍然堅持參加了這個會議。因為在這次會議將決定帝國的繼承人。

明朝的那些事兒-歷史應該可以寫得好看[510]

會議一開始就呈現一邊倒的情況,大多數大臣主張復立朱見深,因為朱祁鈺本人沒有兒子,似乎已無更好的選擇了。



    大學士王文和陳循是朱祁鈺的親信,自然不同意這一觀點,他們堅持認為,即使到外面去找個藩王來做皇帝,也不要復立朱見深。



    大臣們各持意見,誰也不服,便在朝堂上爭吵起來。



    被病痛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朱祁鈺坐在皇位上,悲哀地看著下面這些吵鬧的人們,他很清楚,無論是支持他的,還是反對他的,爭來爭去,只不過是為了自己將來的利益,為了投機。



    這些道貌岸然的所謂讀書人,不過是一場遊戲中的棋子而已—權力的遊戲。



    我也是遊戲中的一員,可我這一生似乎也快要走到盡頭,遊戲該結束了吧。



    但在結束前,我絕對不能輸!



    朱祁鈺緊緊抓住寶座的扶手,對大臣們說出了他朝會中唯一的諭令:



   「我現在染病,十七日早朝復議。」



    然後他補充了一句話:



   「復立沂王(朱見深)之事,不行!」(所請不允)



    話說到這個份上,群臣只好各自散去,準備三天後再來。



    朱祁鈺發佈了諭令,用自己的權威又一次贏得了暫時的勝利,但估計他自己也沒有想到,這竟然是他的最後一次朝會,最後一道諭令,最後一次勝利。



    正月十四日 夜  石亨家中



    徐有貞:「南宮(朱祁鎮)知道了嗎?」



    石亨:「已經知道了,他同意了。」



    徐有貞笑了,只要朱祁鎮同意,陰謀就已經成功了一半。



    然後他說出了自己的計劃,一個看來幾乎完美無缺的計劃:



    第一步,先利用邊關報警的消息,讓時任都督的張軏率領一千軍隊進入京城。



    第二步,利用石亨保管的宮門鑰匙打開內城城門,放這一千人入城,作為後備軍和警戒,以防朱祁鈺的軍隊反撲



    第三步,去南宮釋放朱祁鎮,然後帶著太上皇進入大內宮城,趁朱祁鈺病重,宣佈復位。



    這個計劃確實十分的好,考慮周詳、分工明確,石亨和張軏都很滿意,但他們也有疑慮:



   「會不會還有什麼漏洞呢?」



    徐有貞自信地答道:「不會有漏洞的,這個計劃一定能夠成功!」



    石亨和張軏這才放下心來,他們相信徐有貞的判斷。



    然而這個計劃確實是有漏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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