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重生] 唐朝公務員 作者︰水葉子 (已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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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k2257 2009-3-4 22:17:36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299 776241
mk2257 發表於 2009-3-5 03:08
二百九十一章 大目標的拐點

    “松漠的契丹人已經開始集結人馬了。不過他們做的非常隱蔽,現在集結的規模也很小,充其量還只是在準備階段”,說到這里,來福重點提出了另一件事,“不過這段時間他們與新羅海商們的往來極其頻密,我與柳無涯都先後仔細探問過,這段時間松漠與新羅海商們往來貿易的量約莫比往年這個時候大了近三倍,就這還在繼續擴大,就因這股風潮帶動,海外的扶桑、真臘等小國原本有不少專跑揚州的海船都進了勃海”。

    “契丹與新羅交易的主要貨物是什麼?”。

    “鐵器,海鹽,此外還有大量的膠漆”,听來福說到這個,唐成淺笑著點了點頭,“契丹大量買入的都是如今北地已經禁絕的物事,而且這些物品還都是戰爭時不可或缺之物。嗯,這就對了,這些契丹奴總算沒讓我失望”。

    “柳隨風也說過跟少爺一樣的話”,來福從懷里掏出一封信遞了過來,“當日探明契丹大宗易貨換回的物事後。他就乘船去了新羅,想要探明這些賣到松漠的鐵器及軍羅的源頭,正好在我前幾天動身回程的時候,跟著他一起渡海的那個從人先一步回來了,讓我務必盡快將這封信轉給少爺”。

    唐成听到柳隨風這行蹤還真是無語的很了,當日柳隨風跟著他一起到草原,將李誠忠從饒樂大都督府平安弄到界河邊之後就沒了什麼事情做,唐成本想留下他在自己手下做事。無奈柳隨風卻執意不肯,下定心思要到再北方去看看。

    柳隨風性格驕傲,此前與唐成也一直是平輩論交,此時突然要做手下只怕心里還轉不過彎兒。加之唐成也知道這時代的讀書人有漫游天下的風尚,李白、杜甫、高適……這類的例子簡直是不勝枚舉,尤其是對于那些年輕的讀書人來說就更是如此。如今既然已經到了塞外的饒樂,若不到草原的盡頭去看看的話只怕他柳隨風心里也不會舒坦,綜合這兩方面考慮,唐成當日對意欲繼續北上的柳隨風也就沒怎麼苦勸阻止,只是派了幾個人跟著一道隨行。

    對此,唐成想過柳隨風能到草原盡頭的����人生息地,也想過他很有可能走不到半路就折返回來,畢竟越往北越苦寒,這的罪少受不了,但他唯獨沒想過的是柳隨風居然會一逛逛出了國。

    “這個柳隨風真是好雅興,這麼大的北地草原還不夠他逛的,竟然漂洋過海了”,唐成打趣聲中拆開了柳隨風的這封越洋跨國信件,等到他一目十行的看完內容後,臉上的謔笑早已消失無蹤。放下信時更忍不住贊了一句,“好,柳隨風這趟新羅沒白逛”。

    在這封信里,柳隨風將與契丹人交易的新羅供貨商摸得一清二楚,從供貨商的名字到住址,甚至還有一些他們與新羅王室的關系等信息都列出了清楚明白的清單,在信的最末尾其更直言讓唐成盡快呈文鴻臚寺,知會新羅王室從根子上禁停對契丹的軍器及鐵器貿易,而這個建議正與唐成現在正在做的事情不謀而合,只不過有了柳隨風這份親自考察後列出的清單後,效果與效率都能成幾何級的倍數增長。

    新羅乃大唐的海東屬國,素來對唐朝廷恭順,再有這份清單的話,其王室就是有心推辭也推不掉了。

    見送來的東西有用,來福也是一笑,“少爺,你說契丹人這次真有那麼大膽子敢出兵饒樂?連我大唐朝廷都無法隨便出兵的事情,契丹人算個什麼東西,他們就敢?”。

    自打當今天子李旦在太廟中重申了“海內如一”的詔書之後,不僅來福有這想法,就連切身相關的饒樂奚們也是同樣如此。最簡單的一個推理就是︰連如此強大的上邦天朝都束手束腳不便直接出兵插手饒樂,其他人就更別想了。至于松漠契丹人對沙利部的支持不過就是垂涎雙方交界處落雁川的豐美水草罷了。

    說來也不怪這些人想法簡單,任何一個時期人們在認識及思考事情時總會受到特定時代的局限,而在這個時代里由開國初貞觀初盛一路走來的唐王朝的強盛之態已經深入人心,不是說不敢相信,只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甚至沒有人會想到連大唐這種巨無霸都覺得刺手而不方便染指的東西居然會有別人敢踫,當然,若是因著鄰居的身份佔點小便宜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要是不動手,那契丹人這麼瘋狂的囤積軍器及鐵器該怎麼解釋?”,唐成笑著回了一句,“至于說敢不敢,這對契丹不是個問題,莫忘了僅僅就在二三十年前時任的松漠大都督李盡忠就曾聯合其姐夫孫萬榮起兵反叛過朝廷,在這一場大戰中契丹人不僅攻進了河北道,甚至連營州都給攻破了。”

    “少爺說的是武後朝萬歲通天元年的事情吧,那次畢竟是時任的唐營州都督趙文��對李盡忠和孫萬榮侵侮太狠,說起來他們也是被逼不過才起兵造的反。就這他們後來還不是輸了,這跟此次的主動侵入饒樂可不一樣”。

    “是,武後征發大軍前往討伐,可惜命將時卻選了建安王武攸宜這麼個蠢貨,致使雙方甫一接陣就失了全部前軍,導致軍心大亂,雖然最後還是贏了,卻也贏得勉強,其中得饒樂奚人的助力極大。也就是在這一場戰事里,契丹人與饒樂奚之間結下了深仇。”

    “此外,契丹奴鼠兩端不講信義的,我朝開國初的貞觀年間,這些原本依附于突厥的契丹奴眼見我朝勢大。立時背突厥而附唐。武後朝的這次大戰之後,這些賊廝又跟後突厥勾勾搭搭。像這種性子的部族如今既然有機會一報當年的舊怨,他們怎會平空放過?更別說還有牛羊草場這等實實在在的好處,而饒樂奚現在又的確是虛弱的很。不管戰爭的原因是什麼,但這些契丹奴既然連跟國朝開戰都不懼,還怕出兵饒樂?”。

    唐成之所以對這段歷史如此熟悉,實跟他後世大學中所學的中文系專業息息相關,在那場二三十年前的大唐與契丹之戰中,陳子昂這個在初唐詩壇中地位極其重要的名詩人也參與其中,他先是出任建安王武攸宜的參謀,眼見前軍兵敗之後即刻向主帥諫言,並要求親自領軍萬人出戰沙場,為國立功。但武攸宜卻拒絕了他,不死心的陳子昂隨後再次進言,乃至于徹底激怒了武攸宜,不僅沒有采納他的建議和賦予其兵權,更將陳子昂的官職由參謀貶為了兵曹。也就是在這之後沒多久,心中極度郁悶的陳子昂登上了幽州台,寫下了那首堪稱是千古絕唱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拜這首詩及陳子昂所賜,後世大學里的老師才會在介紹作品背景時特意講到這場戰爭。也使得唐成記住了這段歷史。

    至于他在此前就判斷契丹會出兵的另一個理由,甚至可以說最重要的理由卻是無法說出口的,因為這緊密的關系著還未發生的歷史,即便他在後世不是歷史系專業出身,卻也粗線條的知道正是契丹取代了大唐在北方的影響力,到宋朝時更成為疆域面積兩倍于宋的北方第一強權。面對一個這樣的民族,在涉及到跟戰爭相關的事情時就只能首先把他設想為狼,而不是羊。

    听完唐成這番話後,來福問了一個很現實的問題,“若是契丹真要出兵的話,那咱們現在該怎麼辦?”。

    “我手中捏著的東西太少。面對當前的局面別說主導,就是插手都有些勉強。除了等之外還能有什麼辦法?總要一直等到機會出現的時候才好順勢而為”,唐成自語著將“順勢而為”這四個字又念叨了一遍後向來福擺擺手道︰“既然已經確定契丹在備戰,那你也不必急著回去,且先到懷戎與小桃聚上幾日,順便也幫我去看看貓蛋兒他們。修整好再回契丹之後就只盯著一件事即可”。

    “少爺指的是什麼?”。

    “契丹人參戰的規模,他們每一次增派到饒樂的兵馬數量我都要知道”。

    來福最終也沒能跟小桃多聚上幾日,因為唐成又給他找了一件事做,且這件事催的還很急。

    柳隨風讓從人由新羅帶回的信箋被多復制了兩份,總計三分的信件中一份依舊經由賈子興的渠道急腳送往長安東宮,另一份則被唐成以饒樂都督府司馬的身份行文轉給了幽州大都督府,至于最後一份就是由來福帶著快馬送往河北道觀察使府。

    由鴻臚寺知會新羅禁斷對契丹的軍器及鐵器貿易因路途太遠注定會花費很長的時間,而以目前饒樂局勢變化的速度只怕是等不得了,為今之計由河北道觀察使府在這件事情上出出面就是最為可行的辦法。畢竟河北道不僅是唐朝最靠近草原的,同時也是唐朝第一大道,其自身的影響力實不容小覷。而這些新羅商賈的做法其實是在無形中損害閻觀察使的貿易獲利,所以不愁他在此事上會不用心。

    應對饒樂的局勢變化,契丹人在備戰的同時,唐成也緊鑼密鼓的推進著自己的布置。

    親自送走來福後,已經回到界河邊的唐成並沒有急著轉回新建的皮帳,而是遠遠眺望著前方隱約成一條黑線般的地平線,良久之後,長長吐出一口氣來。

    隨著饒樂的局勢正式進入最後的兩虎相爭,僅僅在七織上次來時松閑了幾天的他就又陷入了新的忙碌之中,但是這份忙碌並不讓他感到厭倦,相反的卻是在忐忑中蘊含著巨大的期望。

    想他最近跨進這片草原時,心里就只有把李誠忠安全帶走的念頭,根本沒想到自己能在饒樂的風雲變幻中走到現在的局面。同樣的,他現在也不知道隨著局勢的發展,當初模糊設定的那個目標能不能最終實現。

    那個從不曾對任何人說起過的目標實在是太大了!大到唐成殫精竭慮,小心翼翼的用好手中每一分能調用的資源後也只是勉強走到了現在,走到這種依然對大局缺乏主導權的境地。饒是他已經做了那麼多,現在依然還是只能等,等到最後的機會出現時再順勢而為。這個設想雖好,但他難以把握的是契丹人的最終決定以及局勢隨後的走向是否會如其所料,與渺茫的成功機會比起來,更可能收獲的結果反倒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從而使他這些日子以來的殫精竭慮都化為無意義的泡影。

    幸好唐成是個堅韌到骨子里的性格,也幸好至少到目前為止事情發展的主線都與此前的預估並無太多偏差,所以使得他能夠毫不松勁的繼續堅持下去。

    忙,也累,怎麼能不忙不累呢?事情發展到契丹即將介入的這一步時,對于唐成的整個系統工程來說就已經進入了變數最多,壓力最大的時期。到這一時期,此前的那些手段就已經不夠用了,他現在必須動用一切可動用的力量把上至李隆基,中至幽州大都督府,下至賈子興與龍門奚的戰力都牽引進來,從而使自己在最重要的機會關節點出現時能有下注一搏的本錢。

    要做成這件關涉到這些人的事情說來容易,做起來簡直難如登天,其間無數不確定的變數且不說,單是一個時間的計算與把握都能讓人耗盡心思。而于此之中只要有一個環節上出了問題,換回的結果必然就是為山九仞後的功虧一簣。

    這是一個龐大無比的工程,也是一個八歲小孩揮舞數百斤大鐵椎的危險游戲,唐成之所以沒將自己的想法跟任何一個人提起,就因為他知道不管誰听到他這個想法和目標的時候只怕都會把他當成瘋子。

    失敗的風險雖然高到了極點,但萬一成功了呢?這段時間里,唐成一次次就是憑借這個念想給自己激勵出無窮的精力與斗志。

    一旦成功,他不僅能在草原上實現關于改變的理想;更將立下一個足以震動長安皇城的大功。並由這個大功在即將到來的大唐最為鼎盛的開元朝中佔據一個先發的高點。進而憑借這個高點,依靠穿越以來歷練出的官場手段將改變的理想推向整個大唐天下,介時,再不僅僅局限于一個小小的龍門,整個大唐三百六十州,甚至包括八百羈縻州都將成為其實現變革理想的舞台。

    盛唐本就是一個無比輝煌,無比燦爛,無比昂揚奮進也無比漏*點浪漫的時代,既然穿越到了中國王朝史上最為金色的華年,唐成不介意為這個漏*點浪漫的時代再添加上一筆氣象萬千的理想主義色彩。

    生活需要首先能夠吃飽飯,但能吃上飽飯卻絕不是生活的全部,豐衣足食後生活的更高層次需要找到並努力追逐理想,唐成這條對生活更高層次追求的道路開始于揚州,最終的實現會是在什麼時候則不得而知,也許他會跟有史以來所有的理想主義者一樣最終落得個無比慘淡的結局,但這並不妨礙唐成發自內心的想去試一試,沖一沖。

    連穿越這樣的事情都已經遭遇過,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是不敢做的?

    唐成眺望著遠方一片空曠蒼茫的草原,任憑火熱內心中紛飛出的思緒自由飄散,許久許久之後才收攝起心神轉身回到皮帳中開始了新的忙碌。萬丈高樓平地起,哪怕再小理想的實現也是一步步腳踏實地干出來的。對于穿越者中少有的真正種過地的唐成而言,這個道理他懂!
mk2257 發表於 2009-3-5 03:09
二百九十二章 忙碌與躁動

    就在唐成由圖多部返回界河邊新建營帳後沒幾天。麹索部與沙利部首戰的結果就已傳了回來。

    麹索平傍晚才下令對圖多全線停戰,晚上的宴會中就已調動人馬會合饒樂大都督府外原本就有的一萬軍力前後合圍沙利的一萬騎兵,其速度之快根本就沒給沙利預留任何的反應時間。

    這是一場再典型不過的偷襲。

    這時麹索部還沒有將圖多部徹底收入囊中,沙利部主力也正在全力圍攻搖搖欲墜的平措部,在這個大背景下,沙利對麹索的突然開戰實在沒有太多的防備。盡管大都督府外的一萬沙利部族軍從在此地駐扎的第一天起就對對面的麹索人保持了足夠的警戒,但最終首先對他們下手的卻不是來自對面的敵人。直到麹索人正式發動偷襲的那個夜晚,沙利部營帳中都已喊殺聲震天的時候,此間負責的沙利主將還習慣性的首先向對面看過去。

    一片平靜!

    以有心算無心,打的又是凶險萬分的夜襲戰,一方偷襲而來,另一方卻毫無防備的尚在夢中,其結果自然是不言而喻,麹索部最初偷營的兩千人策著餃枚裹蹄的戰馬沖進來時,一團亂象中的沙利部總算還有大小頭人叱喝著試圖聚攏亂頭蒼蠅般的軍士們抵抗,但就在這時,麹索部後續第二波的三千人又已潮水般沖到,這第二波麹索騎兵的戰馬都沒有裹蹄,人還隔著老遠,奔雷般的馬蹄聲就已如巨潮般涌動而來。

    營地內有兩千麹索騎兵往復不斷的來回沖殺,將稍稍聚集起的沙利軍士再次沖散;外面滾雷般的馬蹄聲越來越近。恰在這時,對面那一萬人的麹索營地又突然間燈火大作,明滅的火把光芒中就見一隊隊整裝的騎兵蜂擁而出直向這邊沖來,至此,本就亂的一鍋粥的沙利營地徹底突破了崩潰的邊緣。

    隨後的戰事就變成了一邊倒的屠殺,發動夜襲的兩撥五千人在內來回沖殺,實部高效到了極點的絞肉機。大都督府外的那一萬人則監控在外,捕殺沖出的漏網之魚,即便是沙利部主將拼盡老命糾集起近兩千人的隊伍沖出包圍倉皇南下意圖與主力會合時,卻又一頭撞上了隱藏在近二十里外的另外五千麹索軍。

    此次共動用了兩萬人馬的偷襲取得了堪稱完美的戰果,除了可以忽略不計的小貓三兩只之外,沙利部這一萬人馬折損的干干淨淨。

    這邊的戰事還沒完全結束,那邊就已有一支麹索軍士開進了塵封數月的饒樂大都督府,這些人井然有序的將都督府內的銅鼓、玉器,甚至就連鋪著的地氈都給全數運走。

    第二天上午,全部戰事結束之後,會合起的兩萬麹索軍撥出五千人帶著大都督府的器物及數千匹上好戰馬西撤回皮帳所在地,其余一萬五千人則在短暫的休整過後呼嘯著向東北方向沖去。

    幾乎就在唐成得到這次偷襲結果的同時,沙利部與平措停戰的消息也前後腳的傳了過來。

    在搖搖欲墜中僥幸逃過一劫的平措部跟圖多部一樣,前方沙利部剛一停手,他們就迫不及待的帶著殘破的部族盡量向唐成靠攏。

    一時間以唐成所在的多莫部南草原為中心,圖先、多莫與平措三殘部以草原所能容納的極限密度抱團兒靠在了一起,這給驚弓之鳥般的三殘部帶來了極大的安慰和安全感。

    當此之時草原無主,唐成以此間唯一的饒樂大都督府司馬的“官身”身份料理起前面大戰之後三殘部的後續事物,也就是到現在,來到草原已數月之久的唐成才總算是實至名歸的有了一個司馬應得的尊重與權力。

    安撫三部,協調三部在這特殊時期的地盤分配。全力開放一切貿易禁運,在龍門乃至整個媯州範圍內收集秸稈等一切牲畜們能食用的東西……瑣事一間連著一件,似乎永遠沒有結束的時候;斗嘴、扯皮、三部之間的小摩擦也是每天都少不了好幾十起,唐成這段時間真是忙昏了頭,一天里能睡上三個時辰就算是托天之幸的好享受了。

    幸運的是三部在前面的戰事中無論是人口和牲畜的損耗都很大,而草原上冬季的漫長也使得牲口們依舊需要在圈中避冬,這就使得游牧的面積要求被壓縮到了最低。也使得唐成在族長們的配合下最終將局面給安置下來。

    民事做完,唐成總算是回到了本職事物上,三部殘軍在大都督府司馬的旗號下被聚集起來,唐成也就順理成章的成為了三殘部聯軍的首領。

    不過讓圖多猛等人安心的是,唐成並沒有分拆三部部族軍的打算,也沒干涉三部部族軍內的人事任免,除了安插進來一批軍法從吏之外,他這個聯軍首領在軍事上似乎就是個什麼都沒做的擺設。

    …………………………………………

    饒樂草原上麹索與沙利正式開打,唐成忙忙碌碌,而數千里之外的都城長安此時也頗不寧靜。

    東宮太子府書房內,一身輕簡便服的李隆基正與高力士密談。

    因在誅安樂廢韋後的宮變中立有功勛,高力士榮升為內給事之職,在宮中的地位也可稱得上是顯赫,如今許多外臣見著他時免不得都要刻意交好,但在面對李隆基時。高力士的態度卻沒有半點變化,依然保持著以前的恭謹,“今個兒公主進宮之後,是在大明宮見的陛下,公主老話重提又勸著說要易儲,至于理由依然還是舊話,一則上有嫡出長子,無立庶三子之理;二則是說殿下年紀尚輕,難負國之重托”。

    自打父皇登基以來,曾經的盟友,血緣上的親姑姑就一直在謀劃此事,類似的消息听的多了,雖然話題本身實在是與他的命運緊密相關,李隆基也沒有半點慌亂的表情,只是靜靜的听著。

    “對于公主舊事重提,陛下依舊是沉吟未語”,這也是老套路了,李隆基知道父皇的脾性實與亡故的祖父“高宗皇帝”一脈相承,不僅生性尚簡不喜歡多事,且是性子偏弱,他的沉吟不語本身就已經是很好的表明態度了。

    不過高力士隨後的一句話卻讓李隆基剛才一直平靜的臉色發生了變化,“後來,陛下許是耐不得公主的苦勸,遂命人將宋王及政事堂幾位宰相都請了過來”。

    宋王李成器就是李隆基的大哥,既是嫡出,亦是長子,早在祖母武氏當政,父皇第一次登基為帝時就被昭告天下晉位太子,且這位大哥多年來行事謹慎。不管是對上對下都是孝悌有加,其賢王之名在京城里傳的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雖然早在父皇此次登位之初其就辭讓了太子之位,但在這皇權之爭上只要自己一天還沒繼位,誰敢保證大哥就不會改變心意,更何況在此事上他有著太平公主的強力支持,“哦!大哥怎麼說?”。

    眼見李隆基在這樣的緊要關頭尚能保持住平穩,高力士心里再次確定自己的選擇不會有錯,眼前這位才是真正有天子氣度的,跟他比起來,宋王實在是太懦弱也太小心了些,也許對于親身經歷過武後大肆殺戮李氏宗族的宋王來說,這個皇位不僅不值得眼熱,反倒是把懸在頭頂的利劍吧。

    高力士心底的揣測一點都沒顯露出來,微微側坐著身子用恭順的語調繼續道︰“宋王殿下的回話依舊一如當日︰‘國安則先嫡,危則先有功’,旁邊雖有公主苦勸,言說朝廷天下俱已安定,宋王殿下也不曾意動,後來更拜倒在陛下膝前涕泣不止,請陛下勿動東宮,以全兄弟手足之情”。

    李隆基蹙起的眉頭舒展開來,沉吟片刻後慨然一嘆道︰“大哥的這份心胸本宮不及也!”。

    “宋王的確賢德”,在這種事情上高力士除了復述當日的情景之外實不敢插嘴太多。簡單的說了一句後又道︰“應召而來的政事堂七位相公里雖有五位都主張易儲,但宋王殿下心意如此,他們也說不得什麼,倒是韋安石及宋��兩位相公能持正言,力陳殿下之德功實為東宮佳選,宋相公隨後更進言儲君之設乃國之重器,不可輕動。請陛下下詔禁絕宮城及皇城內外再言易儲之事,以安臣子及天下百姓之心。陛下雖沒有從其所請,卻也明言無易儲之意”。

    至此,李隆基總算是徹底的放了心,“韋安石與宋廣平兩人能不阿權貴。實有宰相風骨。至于其他五人……”,看了高力士一眼後,他終究還是將想說的話直接說了出來,“不過是太平門下走狗罷了,跳梁小丑,不值一曬”。

    高力士心中陡然一喜,不管哪五人如何不堪,但在位份上畢竟是天子才有權任命的當朝宰相,身為東宮太子卻對父皇親自任命的宰相如此評說,無論如何都是不相宜,這話要是傳出去,別的且不說,至少一個“不孝”的帽子是穩穩當當能扣嚴實的。李三郎能在他面前說出這種話來,明顯就是將他正式視為心腹了。

    與之結交這麼長時候以來終于熬到了這一步,高力士如何不喜?只不過像這等事情只要雙方心照即可,實不便擺在桌面上攤開了說,所以盡管高力士心下激奮不已,臉上依舊是穩穩的把持住了,“殿下說的是,老公雖長居深宮卻也曾听人說過,不管是在皇城各部寺監還是在城內的市井間都有人將這五位相公比附為前朝權奸武三思門下那五個聲名狼藉之輩,並以‘五狗’稱之。宰相做到這個份兒上,這五人實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

    李隆基本就愛听這話,又听高力士評說五人時拽文般的引起了前朝進士陳子昂的名句,且還引得再合適不過,當下便是一陣暢快的大笑。

    笑過之後,李隆基語氣輕松的開口問道︰“不說這五狗了!父皇近來在宮中的飲食起居如何?”。

    “老公曾在內宮中听前安國相王府中舊人說過,自大家重登大寶以來,飲食起居上似乎比之舊日都有不如,尤其是在孔侍郎等人回京以來朝堂之中風波不斷,大家的飲食起居難免也受了影響”,說到這里,高力士沉吟著想了一會兒,“前幾日老公還曾听太極宮中御前侍候的太監們炫耀學嘴,說大家近來下朝之後心情都算不得好,曾幾次抱怨朝政厭煩瑣屑。竟至于想靜心提筆都不可得了”。

    身為人子,李隆基自然知道父皇有書法及文字訓詁學兩方面的愛好,書法尤工草隸二體。長安城內景雲銅鐘銘文及曾外祖母楊氏順陵的碑文俱是出自父皇之手,但這兩樣愛好卻都是極花時間,又要有好心情才能賞玩出趣味的。

    這些消息本已從別的渠道听說過,此時再經高力士證實,李隆基臉上雖然是一副憂思深深的表情,心底卻早已微笑開來。

    知子莫若父,同理,兒子對父親的了解也少不了。二十年下來他早已摸清自己這位父皇的脾性其實是最好簡淡而不耐瑣屑的,甚至在多次閱讀史書的過程中對照著前朝那些帝王,李隆基心底深處曾給父皇做過很是“大不敬”的品評——就出身于親情淡薄的皇族來說,父皇實在算得是一位好父親、好兄長。因為他不僅重情,而且脾性也很溫和;但他也跟祖父及伯父一樣,實在算不得一位好皇帝,至于原因嘛也同樣在于太重情,太溫和且性子過于簡淡,簡淡到甚至沒有一個皇帝對權力應有的熱衷。翻遍史書,何曾見過有一個帝王像父親那樣兩度主動讓出皇帝位的?雖然這種“主動”結合當時的局勢來看實在有逼不得已的成分,但僅此一事也足以看出父皇對權力的態度了。

    想到這里,李隆基對李唐皇室近數十年的權力傳承充滿了唏噓之感,自打雄才大略的曾祖太宗皇帝之後,祖父便是性格柔弱,加之身子多病以至于權柄為祖母所控,更一度改唐為周。後雖社稷匡扶,無奈繼任皇帝位的伯父中宗性子同樣如此,最終權柄為當日的皇後韋庶人所把持,到了父親這里依舊毫無改變,父親如伯父祖父一樣性格暗弱,這才使得天下權柄竟被姑姑把持,政事堂中七位相公就有五個出自她的門下。閱盡史書,自三皇五帝以來,身為公主而權勢能到這個地步的,姑姑尚是第一人吧!

    想到這里,李隆基臉上油然露出一抹苦澀而譏諷的笑容。

    眼見李隆基陷入了沉思,以差事為借口出來的高力士在消息傳遞完後也就不便多留,躬身一禮後便靜悄悄的出去了。

    若是按照以往的慣例,李隆基必定是要將高力士親送到門口的,但他此刻實在不怎麼想動,因也就擺了擺手沒有起身,任由思緒循著剛才的路子繼續延伸下去。

    是該到結束的時候了!這個念頭蹦出來的時候,李隆基把玩著溫玉鎮紙的手猛然一緊,隨後一個火辣辣的念頭不受控制的跟著跳了出來︰“以父皇如此簡淡不戀權的性子,到最終耐受不得的時候會不會再來一次禪位?”。
mk2257 發表於 2009-3-5 03:10
二百九十三章 信?還是不信?這是個問題

    李隆基在東宮書房里想著疲乏不堪的父皇時。腦海里很自然的浮現出孔��的身影。

    一想到這個油鹽不進的老臣,李隆基的感覺還真是復雜的很。當初他之所以如此熱衷于給前朝廢太子李重俊翻案,目的就在于將這批在前朝中受牽連而被流放貶謫出去的東宮舊臣援引回京。就不說別的,單是孔��回京時他可就下足了功夫,以太子之尊郊迎十里,隨後噓寒問暖,親扶車架,禮賢下士到了十足十的地步。本以為如此以來這批在朝中根基已失的臣子必定會投向自己,誰料到這想法竟然只是一廂情願。

    此舉的確為他在士林贏得了一片贊譽,也算在太平公主長期佔優的領域強勢扳回了一城,但事實證明像孔��這等人根本就不是一些簡單的恩惠就能隨意收買的,或者更準確的說對這種人而言,任何私人的恩惠都沒什麼太大的作用,他們心里自有其持身行事的標準。

    眼見自己花費了偌大心思把這些人弄回京,卻無法使其成為自己的羽翼,當日李隆基為此很是煩悶了一段時間。但隨後事態的發展卻使得他煩悶盡去,很多時候心中的快意簡直到了無法言表的地步。

    因為孔��等人把目標盯上了太平。

    乾天坤地,乾陽坤陰,乾男坤女,男陽女陰,這些陰陽的道理說起來玄奧無比。歸結起來其實就是一句話︰男有位,女有份,男人該干男人的事情,女人就該干女人的事情,否則便是顛倒乾坤,陰陽錯位,至于陰陽錯位的結果也就是簡單的四個字︰不祥于天。在這些儒者們看來上天是與人事相互交感的,天之不祥必定會引得地失其寧,直接反應就是朝政紊亂,進而傷及萬民。至于例子,甚至都不必往武曌身上引,僅僅幾年前的韋後作亂就是再明白不過的顯證。

    皇權乃國之重寶,登御極而治**,這本是世間最為至剛至陽之事,韋庶人以一陰身覬覦此天地重器,引來的結果便是天地失和,朝政紊亂,短短兩年的時間里大唐天子及太子先後崩薨,更引來一場血流內宮的宮變。此事實已成了孔��等前朝東宮舊人心中最深的痛楚。

    此番從貶謫地重回帝都,卻見韋庶人雖敗,鎮國太平公主卻又以一陰身操控權柄,眼瞅著大唐即將再次上演“母雞司晨,不祥于天”的大禍事,孔��等人身上以“氣節”與“風骨”為根基的斗志在極短時間里就被推上了頂點。

    由是,在太平公主多年經營積累下勢力絕對佔優的朝堂上出現了一支固定的反對力量,這支力量在朝堂上的勢力雖然不是很強大,但其在天下讀書人及民間的影響力卻遠超公主府及東宮兩系。而且這支力量還非常堅定,至少李隆基就知道公主府大管家曾帶著價值不下十萬貫的金珠古玩前往孔��私宅,結果卻連大門都沒進去。

    與此同時,這還是一支韌勁極強的力量,孔��前時雖從御史中丞的位子上被調離到禮部侍郎,但其在反太平公主的力度上卻沒有絲毫減弱,以至于以前經常上朝堂直接參與政事的太平公主已經很久都沒在朝會上露過面了。

    也正是由于孔��等人的異軍崛起吸引了太平的力量,李隆基這段時間里的日子才能如此輕松,相對的他也就有了更多的時間用來積蓄自己的實力,在此過程中他只需力保住孔��等人不被再次趕出朝堂即可,而從父皇念舊情又行事寡絕的性格來看,太平一時三刻之間就想把孔��等人攆走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別說她即便能做到這一步,也必將盡失士林之心,至少在這一塊兒上便要將十多年的水磨工夫毀于一旦。不管怎麼說都是有輸無贏。

    李隆基想到這里,靈機一動之下喚進人來囑咐了幾句。待這人走後,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淺笑,等孔��“曲折”的知道太平今天又在謀圖廢黜太子的消息後,他將作何反應……這事情只是想想就很讓人期待呀!

    另一方面也正如高力士剛才所說,自打孔��回朝跟太平針鋒相對之後,幾乎現在的每次朝會最終都會演變成一場辯經大會,一方引經據典力陳女子干政之于禮不合。懇請皇上削太平權柄並將之移居東都洛陽;而另一方太平的爪牙則拼死力爭,直將父皇弄的連他這做兒子的看著都難受。而照當前的發展趨勢看來,這種折磨人的朝會似乎在短時間里還沒有結束的跡象。

    做皇帝並非就能為所欲為的,曾祖貞觀朝中,太宗皇帝便經常被魏征在大庭廣眾的朝會中頂的幾欲惱羞成怒,而看父皇的性子,他對這種生活的厭煩與忍耐只怕也已快到盡頭了吧。只是不知道介時他究竟是會將孔��等人再次趕出朝堂,還是會在無比的倦累之後索性讓出皇權……

    這個想法讓李隆基的心情激蕩了許久後才慢慢平復下來,由高力士所說父皇心情煩躁而想到孔��及近來的朝局,此刻任思緒繼續漂浮下去時,他便自然而然的由孔��又想到了那個遠在饒樂草原的唐成。

    一想到唐成,李隆基的心情就變的更復雜了,仔細回顧一下這幾年兩人交往的過程,他心里其實真的已經有些相信張亮不止一次說過的那番話了,“天將明君必予賢臣以佐之,此正可謂君臣際會者也!”,否則的話又該怎麼解釋自從唐成在揚州主動向其靠攏後的一系列事情。

    他那個時候還僅僅只是一個安國相王府里的庶三子,可謂是要什麼沒什麼,要論投靠對象的話唐成至少有不下十個比他更好的人選,可他為什麼就選擇了自己?若說他在那時就看出了帝王氣象所在,這樣的話連李隆基自己也不會相信的,但若不是如此,這又該怎麼想?

    這個唐成第一次出手就給了他一個龐大而穩定的財源,且不說以前,甚至就是到了現在,揚州海胡商依舊是他東宮最大的一注財源,不管是之前發動廢韋後的宮變還是此時的爭位,哪一樣少得了錢?可以說他能在短短兩年的時間里就由一個王府庶出的三子走上太子之位,唐成為其開闢出的這個穩定財源實在是居功甚偉。

    然後就是在廢韋後的宮變中唐成親身上陣。再立大功;再接著又是他出謀劃策使得自己能將孔��等人援引入京,從而收到了眼前的奇效。

    細思這幾年的經歷,李隆基身為最大受益者,每每想到唐成時最終總是要歸結到“奇才”兩個字上。更令人幾乎不敢相信的是此般奇才竟然比自己還年輕,這樣的人若不是天縱天授,依著常理常情怎麼能解釋的通?

    “本宮實在是有愧于他!”,靜室遐思,想想唐成立下的功績,再想想他如今的處境,李隆基黯然發出了一聲長嘆。若是前次他能從龍門縣令任上能順利回京的話,自己可是添一大助力了。

    一件件事情積累下來,或許就連李隆基自己都沒意識到他對唐成已在潛移默化之間有了一種無法解釋的信任,似乎什麼事情只要是交給唐成去辦就能讓他份外的放心。

    此時的李隆基遠沒到開元末期當皇帝當久了後倦政的時候,現在一心想著就是到得那一日登上皇位後該怎樣如曾祖太宗皇帝般手創出一個大唐極盛之世。

    有如此強烈的奮進之心,又有度量寬大連魏征都容得下的李世民做榜樣,他對于唐成這樣的奇才就只有看重的。至于忌憚,那是笑話兒!李隆基要真是個連皇位都沒登上就開始忌憚臣子才能的心胸狹小之輩,還怎麼一手創建出長達二十九年的開元盛世?

    念及唐成所處的危險處境,李隆基心里免不得有些焦躁。這樣能干,又隱隱似乎與他的“天命”勾連在一起的臣子若是折在饒樂草原上,那可真是太可惜了!只有在想到前不久親筆寫給那個天成軍都尉的那封信後,這份因擔心而起的焦躁才稍稍平復了些。

    那個都尉賈子興的回信不久前已經送到,李隆基對于這封回信中再明顯不過的投靠言辭真沒怎麼在意。即便他現在正在積蓄力量也正是四下搜羅羽翼的時候,一個邊軍的小小都尉也入不得他眼。回書里唯一讓他感興趣的就是這個賈都尉慷慨激昂的用腦袋擔保了唐成的安全,這話李隆基雖不至于就全信,但好歹也多了幾分安慰。

    有八千天成軍在,保一個唐成該沒什麼問題吧?

    正自想到這里時,門外當值伺候的小宦輕手輕腳的進來稟說張大人到了,正在外請見。

    一听小宦報出的官職知道是張亮到了,李隆基擺了擺手,片刻之後張亮就走了進來。

    張亮待那當值的小宦上過茶水退出去後也不等李隆基發問,先自開口道︰“殿下,唐別情又用急腳送了信箋過來”。

    剛想到唐成。這就送來了他從幾千里之外急腳來的信箋,這算不算眼前這個張明之所說的天意?這個驀然而起的想法讓李隆基臉上浮現出淡淡的淺笑,“噢?你上次替本宮給他回書中所征詢之事可是不好作答的,竟然這麼快?”。

    此前東宮曾經收到過一份唐成從饒樂急腳來的信箋,請太子殿下幫忙督促著讓鴻臚寺盡快知會新羅朝廷禁斷對松漠契丹人的軍器及鐵器貿易,這份信的回書是由張亮按照李隆基的意思完成的,自然也就熟悉里面的內容,聞言邊遞信邊笑著道︰“盡管臣在前封回書中將最近的朝局及太平種種作為寫的清楚,但別情畢竟隔著朝堂這麼遠,殿下所問怕也是不好回答的”。

    “看看再說”,李隆基接過信拆開後便即專心的看了起來,看著看著他的臉上慢慢浮現出絲絲笑容。

    將這封厚厚信箋的前三頁看完後,李隆基暫時放下了後邊的部分,“這是唐別情的回答,你也看看”。

    張亮在看這三頁信箋時,李隆基既沒繼續看後面的內容也沒說話,邊用手指無意識的輕輕叩擊著旁邊的書幾,邊繼續思慮唐成這三頁信箋中的作答。

    不一會兒,張亮也已看完,抬起頭來看著李隆基,“唐別情言說太平企圖染指皇權的想法必定落空,其人也必將敗亡,在這一點上臣是同意的,不過他就此提出的四點辯說卻也只是泛泛而談”。

    李隆基聞言,深深看了張亮一眼後微微一笑,“還是你的原話,他距離朝堂太遠,無力顧忌細部。不過,他這四點可不是泛泛空談,相反卻都是切中要害之論。明之,單從統御全局的眼力上來看,你不如別情啊!”。

    听到這話張亮不僅沒有色變,反倒是一臉坦然的笑說道︰“別情奇才,臣自嘆不如久矣!只是這信中所言……”。

    “他這回信中說了太平必然敗亡的四條緣由”,李隆基明顯是來了興致,從座中起身繞室踱步中緩緩聲道︰“其一,太平對錢財寶貨貪欲無度。其公主府中的日常起居驕奢yin佚到了極致,若依著她鎮國公主的身份這些倒也算不得什麼,但其最不當的便是縱容府中下人奪民財產,與民爭利。這些事想必你也听到過不少風聲吧,京兆衙門雖然不敢接這些案子,但越是如此太平就越損民心。昔曾祖太宗皇帝有言︰‘萬民如水,社稷如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太平以一公主之尊與民爭利,必將民心盡失。這等短視之人竟欲染指重寶,若不敗亡,天理難容!”。

    “其二,太平多年來勢力擴充雖速,但其網絡羽翼時卻盡是以錢財開道賄買,她對下人‘儒官多窮困,當厚持金帛以謝之’的吩咐早已流出公主府近乎人盡皆知。似這等一點財帛就能被打動收買的羽翼們品性如何還需多說?不過是烏合之眾的土雞瓦狗之輩,這等人便是再多,又有何懼?方今政事堂七位相公中雖然五出其門,但品性能力最強的宋��卻對其避之猶恐不及,僅此便可管中窺豹”。

    “其三,太平雖好弄權,但她所擅者不過是小陰私小手段,自父皇重登大寶以來,朝政之權可謂盡在其手,但這兩載之中可見她在朝政上有何建樹?不僅如此,她在去歲一力推動恢復的‘斜封官’更是愚不可及”。

    這事是自打去年就成了長安城中議論的焦點,張亮自然也清楚事情的緣由,聞言笑著道︰“這還是前朝時太平聯合韋庶人及那上官婉兒弄下的手尾,歸根結底不過是幾個女人納賄斂財的手段罷了,只要交錢三十萬,便是商賈屠夫也能授官,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就為此,市井間可是議論紛紛,說‘姚、宋為相,邪不勝正;至太平用事,則正不如邪’”。

    這話李隆基是早就听過的,但此時再听張亮說出還是忍不住的笑出了聲,“太平去歲之所以不顧宋��的反對而強力推動恢復斜封官,是以為此事關系到女子能不能干政之爭。卻沒想到正因此事卻將她的愚笨明彰天下。朝廷命官亦可如貨物般明碼買賣!人言太平擅權術,豈非笑話?”。

    “殿下說的是”。

    “這是唐別情的辯說”,帶著滿臉的笑容李隆基繼續道︰“其第四點亦是最重要的一點,以昔則天皇後之心性與手段,也是經過三十年執掌朝政的準備後方才于六十七歲上登上偽帝之位。饒是如此,俟其年老多病之際仍不免遭遇五王逼宮之變,太平跟先則天皇後相比又當如何?何況自先則天皇後稱偽帝改國號為周以來,我朝野上下實對女子干政警覺甚多,在這等大勢之下,任何女子干政的企圖都必將敗亡,韋庶人如此,太平定也難逃如此結局”。

    一口氣說了這許多話,李隆基回轉小幾端起茶盞一飲而盡後,這才哈哈一笑道︰“這四點句句言之有物,何來泛泛之說?唐別情果不讓人失望,此言深得我心!”。

    “只可惜他如今不在京中”,張亮一聲笑嘆後,指著小幾上其它的信箋道︰“殿下且先看看他還有什麼事情?”。

    欣然拿起這些信箋,李隆基看著看著臉上的笑容全都沒了,反倒是慢慢的起了一層淡淡的暈紅,這反應明顯是情緒產生巨大*動的結果,見其如此,張亮本有心想問,但再看看李隆基緊緊抿住的嘴,遂又將話壓了回去,只是安靜的等著。只不過在他心里難免迭生疑惑。

    唐成在這信里究竟說了什麼,竟讓殿下反應如此之大?

    張亮等待的時間很長,這份信箋剩余的部分讓李隆基看了又看,似乎這幾頁紙真有千鈞之重。

    許久之後,李隆基吐出一口氣後開了口,想必是有什麼東西在心里憋的很了,就連他這吐氣都是惡狠狠的,“唐別情想讓朝廷出兵饒樂,並請本宮盡快知會幽州大都督,準其借兵”。

    聞言,張亮猛然從座處站了起來,“什麼?”。也不怪他反應如此激烈,迫于諸多藩屬蕃國的壓力,當今天子在太廟中重申“海內如一”的詔書這才多久?唐成此舉豈不是讓朝廷自己打自己的臉,這怎麼可能?

    現如今的朝局是太平公主被孔��等人纏的焦頭爛額,東宮正該趁著這壓力減輕的時候埋頭擴展實力才對,此時去出這個頭,而且說的還是如此敏感的話題就是明顯招人攻擊的。甚至都不用真到那時候,張亮就能想出一旦東宮提出此事後,太平一系朝臣蜂擁而上的樣子。只怕就連天子臉上也好看不了。

    至于說給幽州大都督去信,那也純是昏招兒。這個張守義對當前朝局擺明的態度就是公主府與東宮兩不靠,以他的位份,在這種態度下即便是太子殿下給他寫了信也難說有多大作用,反之,這封不一定會起作用的信卻會給太子帶來極大隱患。

    “這個唐別情,他到底想干什麼?”,張亮直接搖頭道︰“此事斷不可行”。

    “他想圖謀一件大事”,李隆基的眼神在這一刻份外清亮,“此事若真能成的話,便是近數十年來國朝未有之大功”。

    “遇事未慮勝當先慮敗,行事最需防備的便是利令智昏,這可是他唐別情的原話”。

    “他在信中言及能有讓朝廷之出兵名正言順之策,之所以如此安排,是怕饒樂距離長安太遠,趕之不及罷了。明之放心,此事我斷不會現在就在朝堂上捅開,不過張守義那里這封信嘛……”。

    “臣下以為此信不能寫,殿下試思……”。

    “你要說的風險本宮都知道”,李隆基擺擺手制止了張亮將要出口的長篇大論,“不過對本宮而言,這其實就只是一個問題”。

    “什麼?”。

    “究竟該不該信他唐別情有這只手翻天的本事”,李隆基拍著小幾上那疊輕薄的信箋沉聲道︰“若真信他有班定遠的手段,這信就該寫,不信這封信就寫不得,化繁為簡之後,此事不過就是如此而已”。

    “那殿下……”。

    “若是別的事情本宮定不遲疑,即刻修書,但此事實在太大……容本宮想想,好生想想……”。
mk2257 發表於 2009-3-5 03:11
二百九十五章 一片冰涼

    四個人卻帶了八匹馬。為了趕時間,一行人趕往幽州的典型的換馬不換人,盡管這是他自赴任龍門以來的第三次長途飛奔,上次趕往晉陽比這個路程還要遠得多,但這種長途奔襲的辛勞的確是沒什麼適應這一說的,等趕到幽州城,看到前方門衙闊大的都督府正門時,翻身下馬的唐成真是腰酸背疼,難受的要命。

    那幾個同行的護衛也好受不了多少,不過身子酸疼的同時他們對唐成卻自然而然的又起了幾分敬佩之心,一個讀書人,還是進士出身的讀書人能受得了這樣的苦且沒一聲抱怨,就沖著這個也讓人服氣了。

    鄭三的腰背也在發脹的疼,但他還是搶先一步下了馬走到唐成身邊,“這一路趕的委實辛苦,我看姑爺也是乏透了的,要不先找間客棧歇歇腳兒,梳洗過後再來?”。

    “沒時間了,辦完正事再歇”,稍稍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後,唐成當先向幽州大都督府正門走去。鄭三見狀也不再說什麼,將兩人的馬韁繩遞給身後同來的護衛後便搶先一步往門房遞名刺。

    大都督府門口當值的是一個帶著八個護兵的校尉,眼見唐成幾人來勢不凡,初見時倒也沒敢怠慢,但當鄭三把名刺遞給去之後,這校尉的神情頓時就松懈了幾分。

    饒樂大都督府司馬,這算個什麼官兒?同是軍中出身,誰不知道像饒樂、松漠這些都督府里的司馬是怎麼回事?

    “這個……實在是抱歉的很了,我家都督剛召了人議事,一時半會兒怕是沒時間見客,列位明天再來吧”。

    校尉前後的神色變化都在唐成眼中,不過他也沒說什麼,只是向鄭三做了個眼色。

    “我家大人確是有十萬火急之事請見,勞煩校尉大人通融通融代為通稟一聲”,鄭三上前一步,邊笑著說話邊已順手將一張五貫的飛票遞了過去。

    饒樂都督府司馬分明是個擺設官兒,沒想到出手倒是不小氣!眼神一瞥飛票的票面後,校尉臉色又是一變,“看你們一行遠來也不容易,那我就擔個干系進去看看,等著啊”。

    眼見校尉徑直就走了,也沒留個話。鄭三上前兩步向那值守的兵丁一拱手道︰“我等遠來請見大都督,著實是乏了,且容門房里等候如何?”。

    這本是再正常不過的要求,不管怎麼說唐成總還是正六品的司馬,就算幽州大都督府衙門再大一個門房總還是進得的,孰料那大頭兵卻是一瞪眼。“都督府重地豈是任人就能進的,出去!”,這廝嘴里說著,眼神兒卻是再明白不過的向鄭三袖中瞥去。

    一個大頭兵都敢如此隨口呵斥,要說鄭三心里沒氣那是假的,自他年齡到了能當差的那一天起,最開始跟著的就是上官婉兒的母親鄭氏,其時李隆基尚未發動宮變,上官婉兒正是號為“內相”權勢燻天的時候,其母受封國夫人,走到哪兒誰不要敬著三分?此後轉跟鄭凌意到揚州,那也是頂著揚州市舶使的頭餃兒,即便最後跟了唐成,不管是在龍門還是饒樂又何曾受過這樣的窩囊氣?

    略一回頭見唐成並無表示,鄭三生生將這口悶氣硬咽了回去,手中又自袖里掏了張兩貫的飛票遞過去。

    唐時的軍隊中全無軍餉一說,當兵的每月不過就是發個咸菜錢罷了,這兩貫的飛票一拿到手,大頭兵臉上的肉都開始顫起來。

    鄭三懶的瞅他這丑態,轉身向唐成道︰“大人,外邊風大。還是進門房歇歇腳吧”。

    “慢著”,大頭兵一臉油笑的攔住了鄭三,“你看……咱們這班輪值的可是有八位弟兄”。

    到了這個份兒上,鄭三就是再能忍也憋不住了,眼瞅著他的拳頭都已攥起時,唐成的聲音在後面響了起來,“罷了,咱們就在外面等等就是”。

    “是”,鄭三咬牙退了下來,心中氣恨的同時也覺得奇怪,自己這位姑爺也不是個能受氣的主兒啊,今天的脾氣怎麼這麼好了。

    他卻不知道唐成現在的心思都放在當前緊張的局勢與機遇上,還真沒心思跟眼前這大頭兵一般見識。

    心里盡自想著心事,唐成對那些大頭兵刻意挑釁的嘲諷冷笑與眼神也就沒在意。

    沒等多一會兒,剛才那校尉便從里面走了出來,唐成方才在馬上也打量過大都督府的規模,此時眼見他進出的如此之快,臉色頓時沉了沉。

    按照大都督府的規模,再看看這校尉進出的時間,即便他進去就通稟然後一刻不停的走出來都不夠,很顯然此人在玩什麼花招兒。

    要說唐成還真沒冤枉此人,他剛才的確是進去轉了一圈就出來了,鄭三遞給他的那張名刺自始至終都沒掏出來過。要說這都督府門口是屬輪值,俸祿不高的校尉趕上一次收門包兒的機會也不容易,加之又見唐成出手闊綽,來歷也不讓人忌憚,遂就順勢將常用的手段給使了出來。

    若是遇見懂門路的此時再遞一個門包兒好言幾句,自自然然就順利通報進去了。心中打著這樣的主意,校尉客客氣氣的走到了唐成面前。“我家都督尚在與人議事,一時三刻怕是還難結束,要不唐司馬明天再來?”。

    “張都督素來在那里料理軍務?”。

    校尉不防唐成竟然有此一問,隨口道︰“自然衙”。

    “噢!那你的速度可還真夠快的”,這句說完,唐成便自邁步向上走去,“本官自去請見張都督,就不勞你通稟傳話了”。

    校尉聞言先是一愣,等唐成都上了兩級台階後這才反應過來,怒聲喝道︰“幽州大都督府重地,誰敢擅闖?來呀,拿……看住嘍!”,隨口就想說拿下,終究還是有些顧忌著唐成的官身身份,校尉最後關頭生生改了口。

    那幾個大頭兵勒索不成本就是一肚子火,聞言更無二話,抄著手中的單鉤矛就圍了過來。

    一路累得臭死的急趕過來,唐成想的都是見到張守義之後該怎麼說,卻沒想到如今花了七貫錢不僅連名刺都沒遞進去,人更是連門房都進不了。本就心中憂急了這幾天的他再難抑制住心中的怒火,“瞎了你們的狗眼,本官乃六品司馬,又是身負緊急公務而來。誰敢阻我?”。

    “司馬大人好大的官威,只是饒樂司馬卻管不到幽州地面!大都督府自有大都督府的規矩”。

    “好”,唐成轉過身來冷冷一瞅那校尉,“本官記住你了!”,說完,他復又繼續邁步向前。

    到這一步那校尉盡管心下已有些嘀咕,卻也不得不繃起,“愣著干什麼,把人看好”。

    眼瞅著八個軍士圍了上來,早就憋了一肚子氣的鄭三等四個護衛毫不示弱的頂了上去,對方雖然人多。但若論身手的話這八個大頭兵還真是不夠看的,一時間你推我搡直把個都督府門前鬧成一片。

    早在唐成上階之前早就料到這局面,他甚至是就等著這局面的出現,趁著這邊鬧的正烈的時候,他步子一轉就往大門右側架著的那面大鼓走去。

    立在幽州大都督府外的這面鼓碩大無比,不過它的功用卻跟地方官衙門前的不同,唯有發生重大軍情及大都督緊急聚將之時才能用上,簡而言之就是一句,這鼓一敲,不僅是整個大都督府,便是半個幽州城都得震動。

    這些年邊境安穩自然也就沒什麼重大軍情,這種情況下緊急聚將也都用不上,這面鼓著實是閑的有些時候了。

    那校尉正自注視著大門前的亂局,卻沒想到唐成會有這一手兒,等他發現時滿腦袋頓時嗡的一聲炸響,這鼓可不是隨便能敲的,今天只要鼓聲一響,眼前這鳥司馬固然沒個好下場,他身為當值校尉也好受不了,幾十軍仗打個小死都是輕的。

    念頭一起,這廝拔腳就像唐成追去,除他之外尚有兩個眼尖的大頭兵也一臉蒼白的急趕過來。

    可惜的是門口的地方就這麼大,原本守在鼓下的兩個軍士也被鄭三等人吸引走了,此時再趕如何來得及?不等他們走到,佔了先手兒的唐成已掄起兩個鼓槌使盡全身氣力向鼓面兒上砸了下去。

    這的確是面好鼓,鼓面繃得不緊不松,敲上去聲音又響傳的又遠,“咚”的听到第一聲鼓響時,校尉就覺心里猛然一空,那兩個大頭兵腿都軟了。

    “還愣著干什麼,拿下,給我拿下”,校尉的喊聲都變了調,等唐成敲到七八下時,雙臂連整個身子都已被人緊緊鎖住。

    這鼓聲一響,那邊六個大頭兵也急了,手中的制式單鉤矛也不再如剛才般只是做棍子使。翻腕一亮,明晃晃的矛尖便將鄭三四人逼住。

    “不得拔刀,住手!”,被校尉三人緊緊扭住的唐成張嘴剛說出這一句話,身上就又多挨了好幾下的。

    正在這當口兒,就听府內傳出一陣整齊的腳步聲,隨後便見一員下鎮將領著一隊五十人的軍士列隊而出,稍一打量門口的情況下,隨著他一揮手,那五十人的軍士已分作四面將鄭三等人圍了個水泄不通。

    校尉的臉更白了,不過他也只能上前湊到那下鎮將面前將事情分說了一遍。

    那下鎮將听完狠狠瞅了校尉一眼後冷眼向已被緊緊扭住的唐成掃了過來,眼神里有著濃濃的訝色,顯然是想不到唐成竟然能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將唐成看完之後,下鎮將一揮手,“帶進去”。

    就此,唐成終于見到了幽州大都督張守義,盡管現在被人押著的他衣衫凌亂,形容實已狼狽到了極點。

    一身戎裝的張守義已端坐于點將堂帥案中,身後兩側各司其責的校尉也已捧好各自該捧的物事雁翅站定。卻沒想到擺下偌大一個陣勢後迎來的卻是這樣的場面。

    下鎮將將門口那當值校尉的說辭稟說一遍後,便自退到了一邊。

    “你速領人分曉眾將”,向那下鎮將一揮手後,張守義寒著臉扭過頭來,“你真是饒樂都督府司馬?”。

    此時唐成身子猶自被人扭著,但臉上的神情卻沉穩的很,“饒樂都督府司馬唐成見過張都督”。

    張守義察看過唐成腰間由吏部下發的銀龜袋後吩咐道︰“放了他”,他也沒看那兩個押解軍士,只是盯著唐成,臉上的神色雖是平靜了些,但語聲卻更為森冷,“你為何擊鼓?若是無因,休怪本督軍法無情”。

    “下官雖品秩低微,卻也是執掌軍法的司馬”,唐成也沒整理身上凌亂的衣衫,只是沉穩著語調道︰“倉促擊鼓一則是因為有緊急軍情通報,再則也是張大人這都督府的門檻實在太高,下官拋出七貫門子錢居然連個名刺都遞不進來,沒辦法也就只能借鼓一用了”。

    聞言,張守義細長的眉毛猛然一挑,不過他卻暫沒理會唐成後面的話,“有何緊急軍情?”。

    “契丹人出兵饒樂了”。

    唐成淡淡的一句話卻讓張守義神情陡然一緊,“此言當真?”。

    說到正事時唐成也就將剛才所遭受的一切暫且壓下,收起心中的負面情緒正色答道︰“契丹第一批兩萬五千騎兵已經由落雁川南下饒樂,後續兵力正在集結中”。

    契丹人的數量和行軍路線都已清清楚楚,唐成又是饒樂司馬的身份,這個消息張守義已是不懷疑了,一時他也沒再問話,沉默著思忖。

    唐成靜靜的等著,良久之後,才听張守義開口,“唐司馬此來就是為通報此軍情?”。

    “若只為此事隨便譴一二屬下即可”,話到這里唐成卻沒接著再說,而是抬頭看了看張守義身後的那些值守小校。

    張守義見狀淡淡一笑,向後擺了擺手︰“都下去!唐司馬也坐下說話”。

    見那些小校魚貫而出之後,自尋了座頭的唐成再不耽擱,拱手肅容道︰“下官此來是特向都督大人借兵的”。

    盡管張守義早就從經由賈子興發往長安的急腳信中估摸出唐成的來意,此時依舊做出一副吃驚的表情,“借兵?”。

    那兩封信本就是唐成刻意想讓他看到的,目的就是為此後說動幽州大都督府出兵打下伏筆,剛才自己擊了聚將鼓也不見這老家伙臉上有什麼吃驚的神色,此時卻是這番做派,還真是明擺著的欲蓋彌彰了。

    盡管唐成心里已經篤定張守義早該猜出自己的來意,面上卻也是絲毫不顯,“是”。

    “這兵卻不是某家私人的,說借就能借?唐司馬許是不知道,某雖身為幽州大都督,但只要不是敵軍來寇,本部軍馬調動總需請旨朝廷之後方可行事。再則,不得出兵饒樂乃聖意所在,非有朝廷明令,某安敢違背?”。

    聞听此言唐成臉色半點沒變,張守義說這話一點也不意外,要是自己剛一說他就答應了那才真是奇怪,“幽州大都督府下轄十二萬邊軍,若是下官沒記錯的話,唯有要動用四萬以上的軍力時才需請旨朝廷吧。這四萬以下皆在大都督臨機專權範圍之內。而下官想請的僅只三萬人”,說到這里,唐成話語稍稍一頓之後,愈發沉穩聲道︰“饒樂乃我大唐藩屬,朝廷斷不會容其為契丹奴染指,于這一節上大人知道的清楚,自無需下官多說。當此契丹人剛露爪牙之時,大都督臨機決斷出兵饒樂不僅可為幽州都督府省去此後許多麻煩,亦是揚我大唐國威之舉,朝廷再沒怪罪的道理”。

    “唐司馬言之有理”,張守義依舊是一副微笑的表情,“然則,本督卻需依朝廷章程行事,非奉朝廷明令,大軍決不可輕動”。

    “饒樂亂象至今實已到了百年未遇之機緣,若張督肯出此三萬兵馬,便可獲饒樂五部內附,以區區三萬兵馬可獲數州之地,近百萬子民,更可使我大唐邊軍北進至落雁川扎營,此誠國朝數十年未有之大功,如此大功,張督也不想要?”,說到這里時唐成已不由自主的站起身來。

    “某身為一軍統帥,自然想為朝廷開疆拓土。只是這饒樂之事唐司馬未免太想當然了些,契丹兵盛,既已決意南下,三萬人真就能把他們逼回去?奚蠻桀驁,又豈能甘心內附?”。

    “契丹兵馬再盛,焉有與我大唐對抗之力?又焉有與我大唐全面大戰的決心?至于奚族內附之事,自在下官身上,下官此前……”,唐成正說的興起時,卻被哈哈一笑的張守義擺手給打斷了,“唐司馬少年豪氣自然是好的,只是茲事體大,若無朝廷明令,本督定不會輕忽用兵,此事就不必再議了。不過唐司馬也盡可放心,契丹南下饒樂至事本督自當以羽書報往朝廷,定不會埋沒了你這份勤勞王事之功就是”。

    眼見張守義眼中連一點意動的意思都沒有,唐成心里真是既後悔又失望,後悔的是來前就該先從三殘部那里拿到願意內附的明證,失望的是張守義這個態度顯然是勸說不動了,這無關用什麼說詞,而是他自始至終就從沒相信過自己所說的饒樂大功能實現。

    就憑著這一點,這次若想說動張守義就注定了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既然不相信會有如此大功,這老家伙自然就不會冒任何風險出兵饒樂,一切按照朝廷的旨意辦事自然最為穩妥。

    怪只怪自己這些日子被這份大功迷了心,加之又焦躁太甚,根本就沒有靜下心來仔細想過這些事情,結果換來的就是李隆基與張守義接連兩桶冷水從頭澆到腳。

    這一刻,唐成心里一片冰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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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九十六章 最後時刻

   “唐司馬……”。

    正自失神的唐成被張守義一聲輕喚拉了回來。

    張守義看他這副樣子。淡然一笑的帶著幾分安慰說道︰“唐司馬能勤勞王事,時刻存有為國建功之念自然是好的,但這北地畢竟不同于其它地方,邊蠻們的桀驁詭譎,這些人一遇困境不是搶就是騙,俟其難關一過就又翻了另一張嘴臉,化外之民哪有什麼信義可言?唐司馬畢竟來的時間短,不解這些人的脾性也算不得什麼。只要存著一片盡忠朝廷之心,以你這般年紀再歷練的沉穩些後,總有為國建功的時候,倒也不必氣沮”。

    張守義這話明听著是安慰,但里面的意思說來說去就只有兩條︰一則是唐成來的時間短,在尚不熟悉地方的情況下輕動躁進以至于受了饒樂奚蠻子的騙;二則是年紀太輕心性不穩,實有好大喜功之嫌。

    至于唐成所說的此正是饒樂建功之機,他既不相信,自然也就不會就此深思,甚至連听唐成把話說完的耐心都欠奉。

    歸根結底,張守義對唐成所言就只有一個想法︰若是饒樂真這麼容易吃進嘴里,開疆拓土的大功真就這麼好建,那這數十年間歷任的饒樂司馬及幽州大都督們都是干什麼吃的?還能等到你這個上任不及一年,年紀也剛過弱冠的唐別情身上?

    自己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闖進饒樂拼死拼活。殫精竭慮耗盡心血才營造出這百年不遇的大好時機,如今不幫忙不相信也就罷了,還生生要用這等老氣橫秋的話來惡心人。這一刻唐成心里的失望、委屈以及對張守義只圖保全自身的鄙夷混雜在一起,這鬼地方真是一秒鐘都不願多待。

    “多謝張督提點,只是眼見大功在前卻連一試的心思都沒有,身為一方督帥坐擁十余萬雄兵卻處處只是等著朝廷明令,下官雖愚也知軍情如火,有這一來一回的案牘文書便是再好的軍機也非得消磨干淨不可。如此行事穩則穩矣,但國朝若想開疆拓土,若想打破謹守一面干尸般城牆任人秋掠的局面卻不是穩穩當當坐在明堂里就能等得來的。下官雖資歷淺薄,但這樣的沉穩不要也罷”,唐成這個饒樂都督府司馬並不受幽州大都督府管轄,此前來的時候受氣隱忍是為大事考慮,現在徹底絕望之後情緒就有些不受控制了,夾槍帶棒還回去這番話後,唐成一拱手,“告辭!”.

    身為幽州都督府大都督,張守義實已是大唐地位最高的將帥,若再按照唐朝“出將入相”的慣例看,其此後回京入政事堂也是意料中事,以他這種身份許多年來何曾听過唐成這樣嘲諷激烈的不遜言語?

    臉色一變,張守義緊盯著唐成徑直向外走去的背影良久,最終還是將已經半舉起的手又收了回去,片刻之後他的臉上重又恢復了此前一派雲淡風輕的神色。

    心中的惱怒自然是有的,但于此同時,張守義也對自己這份從去年就開始涵養起的宰相氣度與心胸頗有幾分自得之情。

    人言宰相肚里能撐船,自己連出言如此不遜的唐成都能寬容下。這份胸懷雖古之賢相也不過如此吧。

    這就是張守義最真實的想法,也是他沒興趣听唐成說下去的最重要原因,他既不相信唐成真能做到僅憑三萬兵馬就將整個饒樂收入大唐,也更不願意在這樣的敏感時期冒上任何一點不必要的風險,因為這有可能會耽擱他憧憬了一年多的回京入政事堂的道路規劃。

    過了下個月初六的生日之後,張守義就已經六十四歲了,對一個在邊地呆了近十年的六十四歲老人來說,功績對其已經不那麼重要了。張守義現在的想法就是平平穩穩的把日子過下去,然後自己順順利利的按照本朝出將入相的慣例回到京城政事堂做一任宰輔。

    如此不僅可以與多年來聚少離多的家人團聚,享一享含笑弄孫之樂;亦可為自己一生的仕宦生涯完滿成一個不留遺憾的結局,同時在百年之後也能有一個更為光輝的謚號與贈封。

    對于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還有比這更完美的人生嗎?任何一個有可能影響到這一規劃的事情都是張守義現在最為深惡痛絕的。至于那個唐成所說的大功,先不說他根本就不相信,即便是真有其事也不會對他產生像唐成預料中那般強大的吸引力。

    立功?笑話,作為一個臣子來說,這世間還有什麼功勞能比擁立之功更大的?現在一心只想著全始全終的他連這個都不參與,遑論別的?

    不參與就是害怕押錯寶,害怕不能全始全終。兩邊都不靠雖然注定了不會成為新皇的寵臣,卻也能免于殺身之禍。張守義現在就在坐等朝中局勢明朗的那一天,待局勢一定,以他現在的表現定然與新皇頗有些疏離,介時這位高權重的幽州大都督位子也肯定是坐不下去了。這些張守義早就想的明白。但他同樣知道的是不管哪一位新皇登基,即便僅僅是做做樣子,總也免不得要安撫一下前朝老臣,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一交卸幽州大都督之位,回調長安政事堂就是順理成章之事。

    可以說張守義現在只需等著就能順利實現全始全終的人生規劃,對于現在的他來說不是要努力的做什麼,反倒是越安靜越沒有事情越好。

    而今天唐成此來分明就是給他找事的,且還是他現在最不想管的大事。

    原本他給出三萬兵也沒什麼,唐成說的不錯,朝廷不會允許契丹染指有著藩屬身份的饒樂,畢竟這關系到大唐的顏面和對其它藩屬的治理。而三萬人的出兵額度又在他這個大都督臨機決斷權的範圍內,給了也就給了。

    而他之所以拒絕唐成的這個要求,原因還穩妥兩字上,朝堂里如今是這麼個局面,自己又是兩邊不靠的,萬一因為這件事情成了誰攻擊的靶子豈不冤枉?老老實實上報朝廷,等朝廷有了明令後再據此處理才是穩妥之道,前時看以賈子興名義發出的那兩封急腳還真以為這個唐成跟東宮的關系有多近,現在借兵這麼大的事情東宮都不肯幫忙說一句話,看來這關系都是假的。

    否則,只要東宮在此事上有片言半紙表示支持的話傳過來,他張守義又豈會連一個沒什麼風險的順水人情都不懂得做?

    張守義心里轉著這些念頭的時候,唐成已經走出了點將堂,甫一出來就見到被人押解著的鄭三等人,他們旁邊站著的則是守門的校尉及手下八個大頭兵。這些人都聚在這里顯然是備著張守義的問詢。

    “放了他們”,眼見那押解的軍士絲毫不動,唐成轉身亮起嗓子向點將堂里喊道︰“饒樂都督府司馬唐成有請張督開釋下官僚屬”。

    點將堂乃幽州都督府中第一重地,平日里在這附近說話的聲音大些都不免要被值守軍曹呵斥,更別說像唐成這樣高聲喊叫的。而且他這喊叫的內容……怎麼听著都有幾分喪敗大都督的意思。

    隨著唐成這一嗓子喊出來點將堂外當真是人人側目。片刻之後,就听里邊傳出難以辨明情緒的張守義的聲音,“放了他四人,其他人帶進來問話”。

    跟著唐成向外走時,氣恨難消的鄭三湊上來,“姑爺,今兒這事就這麼算了?”。

    “這里是幽州大都督府”,唐成的聲音帶著一股疲倦的冷意,“不過我等今日身負緊急軍情而來,敲那點將鼓也不違軍法。幽州都督府門禁公然索賄,阻擋軍情,就此事上他張守義也脫不了關系,至少也是一個治軍不嚴。放心吧,這官司有的打”。

    一路走出,就在唐成五人剛離開都督府不久,便見一額頭密布汗珠的急腳騎著同樣通體大汗的健馬停在了都督府前。

    剛調來補值的校尉見狀不敢有絲毫怠慢,接過急腳遞過的信匣後便跑進了內衙,不一會兒的功夫,這信匣便到了張守義案前。

    張守義厭惡的從下邊站著的校尉身上收回目光後順手打開了信匣,入目處首先看到的就是匣中信箋封皮上的“東宮主人”四字……

    …………………………………………

    雖然依舊掛心于饒樂的局勢,但不管是從心情還是從體力的角度唐成都已經走不動了,出都督府找了一家客棧後,進房連梳洗都沒做的倒頭就睡。

    這一覺睡的真是酣暢淋灕。從不到正午的時候一直睡到夕陽西下時分,唐成醒來時猶自覺得腦袋里悶悶的,又在榻上坐了好一會兒後這才起身梳洗了一番。

    梳洗罷剛走到隔壁房門口,就听到里間傳出一片呼嚕聲響,唐成獨自一人也就沒了到旁邊酒肆用飯的心思,喚過小二送來一甌燙酒幾樣菜蔬就擺在房中窗下獨酌。

    原本存著借酒澆愁的心思,誰知道卻是越喝心里越煩,到最後唐成索性將兩扇窗子全推開,窗子一開,一陣北地獨有的凜冽朔風頓時撲進懷里,猛然打了一個寒噤的同時。心里卻覺得松快了不少。

    唐成丟了筷子舍了酒盞,拎著酒甌站在窗前,邊向外眺望邊隨口的吃著酒。

    窗外一片蕭瑟也實在沒什麼好看的,僅僅三五眼之後,他便意興闌珊,雖然眼神兒沒收回來,但心思卻又回到了近日的事情上。

    眼里心里就只看到那件大功,自己最近還真是太急躁也太操切了。尤其是今天在都督府中的作為甚至急躁到亂了方寸的地步。

    這倒不是說他對面對張守義時的行為後悔了,既然做了後悔也沒什麼用。唐成只是自責,要不是心情太過于急躁的話,以他過往的沉穩今天的事情原本是可以處理的更好的。既然選擇了走唐朝公務員的這條路,不怕人不怕事固然是好,卻也應當盡量避免得罪那些本可以不得罪的人,尤其是那人還有著張守義這般的身份。

    有誰能保證數十年的宦海生涯中自己提的每一個要求對方都能滿足?政治本就是平衡與妥協的游戲,伴隨而來的拒絕也就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要是遇到一次拒絕就結下一個仇家,這樣的人又能在本就險惡的仕途上走多遠?

    吹著寒風的這一番思量有效的平靜了唐成急切躁動的情緒與內心,等他將這些想完之後,眉宇間漸漸的又有了以前的沉穩。

    張守義這邊的事情既然已經這樣了,那官司就得打,不僅要打而且還要盡量動用包括孔��等人在內的一切資源將這件官司鬧的越大越好。唐成一點都沒奢望就憑今天在都督府大門口的這點子事情就能扳倒張守義,給這老家伙添亂添堵的同時,其最主要的目的在于將他與張守義之間的矛盾擴大化,公開化。

    兩人年齡與身份上都有著巨大的差異,這矛盾越是鬧的盡人皆知,張守義若想針對他時就越不好下手,因為不管其使出什麼招兒,別人自然而然的第一反應就會是“打擊報復”,對這一點別人或許不會在乎,但官做到張守義這個份兒上之後就不能不在乎了。

    這一著雖然遠遠算不上什麼高明,但在個人實力差異巨大的情況下,卻也是唐成未雨綢繆中能想到的最為有效的自保之策。

    雖然這第一口自己也不想咬,但不管在什麼原因的驅動下既然已經咬了,那就得死咬到底……

    至于饒樂草原的事情,沒借到兵固然讓人心灰失望,但在失望過後,對于唐成而言該做的事情就還得做,而且盡量要加倍的把它做好。至于最後是個什麼結果……

    唐成現在不去考慮該老天爺操心的事情。

    …………………………………………

    心里通透之後,雖然唐成的心情依舊不太好受,但心神卻寧定了下來,當晚再補了一夜好睡後,第二天一早四人八馬頂著初升的朝陽向饒樂急趕而回。

    不管是來還是現在回去的路上,懷戎都是必經之地,但唐成卻沒去看望貓蛋兒等人,並不是說時間真就緊到連家里瞄一眼的功夫都沒有,實在是唐成怕自己一見到父母,一抱上貓蛋兒之後就舍不得走了。與其如此還不如硬下心直來直去,反正不管結果如何饒樂的事情都即將結束,且等這一切結束之後再與家人好好享受天倫之樂吧。

    即便來回走的都很快,這一趟也花了十多天的時間,唐成趕回饒樂時,草原上的情勢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七天前,此前在與沙利戰事中氣勢如虹,佔盡優勢的麹索部在中部草原遭遇了兩部正式開戰以來的第一次敗績,開了這個頭之後,隨後的幾天麹索便一敗再敗,僅僅幾天的功夫,其軍力就已損失了近半之多。原本形勢已經開始明朗化的五部之爭在這最後關頭突然發生了驚天大逆轉。

    但是麹索部的連敗也並非完全沒有價值,至少他們總算是搞清楚越打越人多,越打也越強的沙利部根本就不是單純的運用自身之力,那些同樣穿著沙利部戰衣的騎兵竟然是松漠的契丹人!

    在如此大規模的戰事中,契丹人即便是穿著沙利部一樣的衣服,要想完全掩飾住身份也是不可能的。麹索平確定這一點之後一邊即刻收縮防守咬牙苦頂,一邊譴人飛奔來見唐成。

    與此同時,得知契丹人進兵饒樂這一消息後,三殘部從上到下對此亦是議論紛紛。

    作為最後一個變數的契丹人終于露出行跡後,饒樂草原的紛爭就此進入了最後時刻。
mk2257 發表於 2009-3-5 03:13
二百九十七章 最後時刻〈二〉

    唐成剛一回到饒樂就有一堆事情涌了過來。麹索部的使者等著見他,三殘部的頭領們在找他,甚至就連本該在龍門的九姓胡首領之一阿史德支也在等著。

    “這一路你們也辛苦了,去休息吧。吩咐人多送幾個熱乎點兒的手巾把子進來”,臉上猶自帶著僕僕的風塵之色,唐成就已開始了忙碌,擺手向跟在身後的鄭三吩咐完後,他扭過頭來對皮帳門口當值的軍士道︰“先把麹索松請來見我”。

    唐成進帳坐定,手巾把子也送了進來,僕役知道他在勞累之余有用熱手巾敷臉的習慣,且是越熱越好,所以這送進來的手巾把子上還騰騰的冒著熱氣。

    將滾熱的手巾把子攤開敷上,臉上先是一緊,隨即所有的毛孔都隨之張開,靜靜的敷了一會兒,疲乏被帶走的同時也將身體里的隱藏的精力給壓榨出來。

    麹索松走進皮帳時唐成正好用完第三個手巾把子,一番熱敷下來,雖然眉眼間依然還存在倦意,卻已是淡的看不見了。

    自從上回唐成前往麹索部時與麹索海針鋒相對的傷了雙方臉皮之後,麹索平就換了這個部族中最年輕的長老麹索松來負責接洽軍器購買等各項事宜。

    應該說麹索平的這次換人的確算得上是人盡其才,跟那個總是有些硬邦邦的麹索海比起來。麹索松在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時明顯更靈活,見人先是一臉笑的做派也更具有親和力,而且這家伙也絕不僅僅只是靠一張笑臉和嘴皮子吃飯,具體辦事上也很有兩把刷子能讓人放的下心。

    要口才有口才,要干才也有些干才,難怪他能成為麹索部最年輕的長老。

    “來了,坐吧”,唐成對麹索松說話時的語氣很隨意,一邊招呼,一邊揮手將皮帳中侍候的僕役都譴走了。

    麹索松也是一副熟門熟路的樣子,自顧去拎了茶甌倒茶,手中邊忙活邊道︰“大人可算回來了,你要再不回來,我真就被族長給逼死了”。

    “你真會為這個著急上火”,唐成沒理會這賣乖的話,直接嘲諷的揭破了麹索松的真心思,“怕是心里高興都還來不及吧”。

    麹索松放下茶甌將皮帳里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見所有的僕役都被遣走之後這才放下心來,“大人這話可真是冤枉我了,好歹我身上留的也是麹索部的血”。

    從某個層面上來說,出身饒樂草原的麹索松在性格上還真跟張相文有幾分相似,所以唐成與他接觸熟稔,尤其是結成秘密協議之後,對其也就隨意的很,“行了,別跟我扯這沒用的,這段時間你也該是沒閑著。說說,部族里準備的怎麼樣了?”。

    將斟好的茶水遞給唐成一盞後,麹索松自己端著一盞也不落座,就這樣站著說起來,“前些日子進展緩慢,就是親族里支持我的也不多,為怕走漏風聲根本就沒敢跟其他幾個長老家族聯絡,不過自打契丹人出兵,麹索平又一敗再敗之後,局面倒是發生了不小的變化,尤其是最近些日子進展挺快”。

    唐成慢慢的呷了一口茶水後抬起頭來,“這也是預料中事,麹索平是個既有武勇,又有能力的部族首領,貴部在他手上確實壯大的很快,他又能給貴族們帶來財富,若是沒有契丹人出兵這個變數,而貴部現在又到了存亡一線的危機時刻,你永遠也不會有機會”。

    “強壯、果斷、心思細密又能兼顧部族大局,他的確算是個好族長”,唐成對麹索平的評價不僅沒讓麹索松不快。相反他還認同的點了點頭,語帶遺憾道︰ “可惜他總是不能認同我的想法,要不然我何至于會干出這樣的事來?部族為什麼要搶奚王之位,又為什麼會在這些日子里打生打死,填進去那麼多好兒郎?目的不就是為了部族強盛,使上至貴族下至普通子民都能有好日子過?但要實現這一目的未必就只能用武力才能完成?看看以前的南方三部,他們的武力確實是不行,但日子可比本部族子民們好過的太多了。麹索平固然有許多長處,但他身上的‘英雄’心思也太重,只要他一天是大族長,本部族就不會停止戰爭,子民們的血就得一直流下去。但我麹索部最終想要的不是永遠的戰爭,而是更好的生活,是每一頂帳篷下實實在在的好吃,好穿,更多的牛羊和更多的孩子,這才是部族真正的強盛之道”。

    當日經過多次的試探與猜疑,當麹索松第一次用難以掩飾的漏*點將這番話說出來時,曾給唐成帶來了巨大的震撼,他那時還真是沒想到在尚武的饒樂草原,在五部兵力最強盛的麹索部長老中竟然有人會有如此想法。

    不過也正是因為早就听他說過這種話,所以現在再听就平靜的多了,“這個我也早就說過,我是支持你的。打仗的目的終究還是為了過上更好的日子,而不應該只是為打仗而打仗,或者僅僅是為了成就一個人的英雄之名白白葬送無數子民的性命,否則就是窮兵黷武”,言至此處,唐成擺了擺手。“罷了,這個問題不討論了,你既然也知道麹索平心思縝密,那行事時就要倍加謹慎著別漏了馬腳”。

    “他?”,麹索松笑了笑,“他現在心思全都在契丹人身上,那幾個真正有能力的得力親族也都被派下去統軍了,哪兒還有心思顧得上這些?再說以他的自信只怕也不會相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更別提這個人還是他從來就沒真正瞧得上眼的我”。

    “如此就好,總之你行事要小心些”,此後又就一些細節仔細商討了一番後,麹索松起身出帳去了。

    至于麹索平交給他的任務︰催促唐成盡快說動大唐出兵以解麹索之圍的事情,麹索松甚至連提都沒提一句。

    這邊麹索松剛走,那邊三殘部的大族長及部分長老們就聯袂而來,突然出兵的契丹人不僅打破了麹索平近在咫尺的美夢,也讓這三殘部的族長們跟油煎似的難受。

    雖然前面有過內戰但那畢竟是奚族人自己的事情,而眼下契丹狗趁火打劫的舉動可就完全是另一個性質了,這就好比一個帳篷下的幾兄弟為爭奪自家的草場打來打去是一回事,但若鄰居插手進來也要搶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三殘部的族長及貴族們對此也和部族里的普通子民一樣憤慨,但憤慨之余更讓他們揪心與關注的永遠都是切身的利益。

    契丹狗可跟大唐不一樣,三殘部內附大唐後雖然名聲不太好听,難免也會失去一些東西。但至少這些個族長和貴族們的地位還是有保證的,就像多莫中說的那樣,唐朝廷總不可能真就一下子把他們都給換了,說句不好听的,大唐那些個讀書官兒沒個十年二十年的積累還真就別想管好草原上的事情,而這些草原的子民們也不會甘心的服他們管;其次是大唐不會搶他們的草場,朝廷還真能把那些一輩子種慣了地的農人們都遷來放牧不成?翻翻幾百上千年的老史事看看,都沒這樣的事;最後再說的更喪氣些,內附大唐雖然難免招人罵,好歹還算有點遮掩,畢竟大唐天子是公認的“天可汗”。在名義上早就是這草原的主人。

    但契丹狗算個什麼玩意兒?論國力、論疆域之大……不管論什麼契丹狗都是連給大唐提鞋的份兒都不夠,就這樣的狗貨也敢來染指饒樂!更要命的是一旦這些狗貨這次真要得逞的話,他們可是不會像唐人那樣放過草場的,至于這些個部族的貴族們更是別想有活路,沒有草場就沒有子民,而這些可都是三部族上層貴族們的命根子,他們又如何不急?

    所以他們這會兒一窩蜂的來就只有一個問題︰此次大唐會不會出兵驅逐契丹人?什麼時候出兵?

    “坐下說,都坐下說,來呀,給列位貴人們上酒”,靜靜听完他們說的話,又招呼著這些一臉焦急與憤怒的族長和長老們坐下後,唐成這才收了和顏悅色的表情,一臉正色的用堅定無比的語調道︰“饒樂是為我大唐之藩屬,國朝自不容契丹奴覬覦,出兵乃必然之舉”。

    “如此就好”,心急口也快的圖多猛松了一口氣後就緊跟著又追了一問,“那朝廷究竟什麼時候能出兵?”。

    “這個嘛……就要看列位的了”,唐成放下手中端著的茶盞,“本官身為饒樂都督府大司馬,自然是希望朝廷出兵越快越好。但在此事上朝廷也實在有為難之處”。

    說到這里,唐成話頭稍稍一頓,雙眼在眼巴巴看著他的圖多猛等人身上轉了一圈兒後,無奈的嘆息道︰“去年的事情大家也知道,朝廷就只是指定了一個李誠忠接任奚王,結果就引得四方蕃國不安,八百羈縻州的使者可謂是不絕于路的趕往長安鴻臚寺,最終我陛下為安撫四蕃不僅罷了鴻臚寺趙大人的官,且還在祭祀太廟時對著各蕃使者重申了‘海內如一’的舊詔。這事距現在才多少時候?卻讓我大唐如何出兵?名不正則言不順哪!”。

    “但……契丹狗不是打進來了嗎?”。

    “圖多族長別忘了那些個契丹奴不管是發式還是服飾可都跟奚人一摸一樣,加之又有同為五部之一的沙利人幫他們遮掩以混淆視听,除了列位饒樂人之外誰又能分辨出來,更別說那些個分居在天南海北的四蕃了,這等情況下朝廷若是一出兵,免不得就被四蕃視作干涉饒樂之舉。哎!終歸是我大唐太大,一舉一動關涉的實在太多,不能不謹慎哪!”。

    “剃咱們的發式,穿咱們的衣裳。這些個契丹狗竟是早就有預謀的”。

    “契丹人的心思不難猜”,唐成看了一眼接話的多莫中後道︰“他們也不敢公然侵入饒樂,所以就使了這齷齪法子頂著沙利的旗號行事,分明存著的就是以,讓朝廷無法出兵也來不及出兵的想法,待打完之後立即撤走再通過沙利這傀儡來掌控饒樂。列位想想他們為什麼不早些出兵?這里面的心思還不就是想借著麹索部的手削弱沙利以便此後的掌控?真要到了這個局面,沙利不管割多少草場給契丹可都成了‘你情我願’的內事,朝廷便是想管也管不得了”。

    以上說的這些其實都是唐成的揣測,不過這揣測的確是能自圓其說,又被其用肯定無比的語氣說出來,那些本就心亂的三殘部貴族們自然而然的也就接受了,就是想不相信也沒個反駁的語詞可說,一時間本就不好的臉色愈發的差了。

    短暫的靜默過後,終究還是圖多猛先開口,“那……怎麼辦?”。

    “這就要看列位的了”,等著的就是這句,唐成的語調也就更加沉靜,“列位若是能在這個時候上書朝廷申明內附之意,並詳加解說契丹奴入侵之內幕,朝廷自可將之宣示四蕃,出兵也就名正言順誰也說不出什麼了。我這里再說一句更誅心的話,既然列位都已內附,朝廷出兵還能不快?”。

    …………………………………………

    唐成將圖多猛等人親送出皮帳後,盡管滿臉疲憊還是抑制不住的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容,自入饒樂以來花費如此多的心血可不就是為了今天?盡管剛才圖多猛等人在皮帳中扭扭捏捏了很長時間,但有多莫中這顆棋子居中作伐,事情最終也還是順順利利的辦下來了。

    其間一並說定的還有三殘部共同出兵應援麹索部之事,這倒並不是說三部真就把同胞之情看的比生死還重,實在是他們也意識到如今與麹索就是一損俱損的關系,好歹得齊心合力把契丹人擋住,至少也要擋到大唐援軍到來時為止。

    打著同胞大義的旗號保全自己的利益,三殘部的貴族們做起這樣的事情來得心應手的很,反倒不需唐成多勸說什麼。

    靜靜的在皮帳門口站著,唐成將眼前一望無際的草原��望了許久,復又回身向南了望片刻後才轉身回帳。

    由此向南,越過那一道蜿蜒盤旋萬余里的長城後就是一片繁華的大唐道州,這一切唐成雖然在眼前看不到,但在心里卻是清晰無比,而其心眼著落處便是大唐的西京,有著黃金之城美譽的長安。

    “吩咐下去,再送幾個熱手巾把子進來”,用手使勁的搓了搓臉,唐成繼續吩咐道︰“去,請阿史德支來見”。

    沒過多久阿史德支就到了。唐成也沒起身迎他,隨手指了指身旁的胡凳笑說道︰“這些日子你也是忙個不停的,怎麼反倒胖了!你我之間就不要那些虛文了,說吧,找我什麼事?”。

    “某此來實是因為……”,阿史德支遲疑了一下後用少見的凝重聲調道︰“實是因為發現了龍門奚的一些異常”。

    見阿史德支如此,唐成心中一緊,收了臉上笑容鄭重聲道︰“什麼異常?”。

    “不知此事是否得了大人的首肯,但某已確知龍門奚正私下里在與沙利進行商賈貿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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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九十八章 最後時刻〈四〉

    “圖也卓在與沙利進行商賈貿易?”。听到阿史德支這話,唐成正在茶盞上輕撫滑動的手猛然停住了,“仔細說說,你是怎麼發現的?”。

    聲音雖然依舊平靜,但就連唐成自己都感覺出其中的干澀。

    “看來這事他真是不知情,是圖也卓悄悄做下的”,見到唐成這樣子,阿史德支心里頓時一松,就目前來說他九姓胡的商賈貿易實已與龍門奚緊緊綁在了一起,基本分工上一個負責南貨北運,一個負責北貨南運,兩者緊密結合後已在很大程度上壟斷了大唐東北邊境的商賈貿易,壟斷生意的利潤到底有多高根本無需多說,越是如此,阿史德支對于這個商賈貿易聯盟就越發著緊。

    這個眼前正大發壟斷財的商賈貿易聯盟之所以能夠形成,卻全仰仗于眼前這位核心人物的前龍門縣令唐成,正是他一手抓著龍門奚,另一手托著九姓胡,身上又緊緊背負著河北道觀察衙門和控制著邊關的天成軍,才構成了當下的聯盟並使得這一聯盟能高效運轉。

    最初發現龍門奚在悄悄與沙利進行貿易往來時,阿史德支腦海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不是憤怒而是害怕。對沙利的貿易禁運是唐成一再強調的。龍門奚為什麼還敢做?而且做的還如此隱秘?難倒……這是要刻意瞞著我九姓胡?

    由這個念頭生發開去,阿史德支越想越憂心,在他想來面對如此強勢的唐成,龍門奚該沒有膽子做出這等違背其意願的事情,那當下這種情況很有可能就是圖也卓那老賊廝已經獲得了唐成的首肯,至于行事如此機密自然是想要瞞著聯盟另一方的自己等人。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就意味著唐成已經打定主意要把他九姓胡從這一場壟斷的財富盛宴中驅趕出去,畢竟這生意實在是太賺錢了……一念至此,額頭已悄然沁出一層細密白毛汗的阿史德支再也沒有心思料理商賈事務,帶著與此事相關的一干人等飛奔來找唐成。

    不管如何,這是關系到成千上萬個九姓胡家庭生計的大事,他必須得親自問問唐成。孰料他這一來卻听說唐成已經南下。

    南下,是去河北道觀察衙門?唐成這突然的出行再聯系上龍門奚鬼鬼祟祟的動作,阿史德支心里又涼了三分,此後這幾天等待的日子有多難受,說一句熱鍋烹蟻都毫不為過。

    此前所有的忐忑,焦慮終于在這一刻全部煙消雲散,面對臉色份外凝重的唐成,阿史德支的心情卻如千萬朵春花一起開放,燦爛無比。

    阿史德支盡力收斂起如釋重負的好心情,敘述起事情的原委來,“我族中有一支專跑河北道刑州的商隊,前些日子偶然在刑州市面上看到了一些該是出產自饒樂的北地皮貨,這支商隊的頭人是個有見識的老貨,不僅認出這些皮貨並非是由他們商隊送去的——大人當也知道如今至少在河北道地面上北地皮貨的出貨生意大都是掌握在我九姓胡身上,尤其是饒樂出產的皮貨更是如此——且這老貨還認出來這些東西在饒樂草原上是只有沙利部才有的特產,就此再聯系到大人一再下發的對沙利禁令。這老貨也就愈發動了心思”。

    “他怎麼就能確定那些東西就只有沙利出產?”。

    “皮貨的松緊,尤其是上面的花紋,不同草場里出來的東西多多少少總會有些區別,這些區別別人固然是看不出,但在一輩子都吃著這碗飯的老貨們眼中卻是清清楚楚,毫厘不爽”。

    唐成點點頭認可了這個說法,“你接著說”。

    “隨後,這老貨也就動了心思……”,唐成靜靜的听著阿史德支的陳說,雖然臉上沒有任何表示,但心底里實已信了這事。

    整個事件的脈絡清清楚楚,阿史德支甚至還使黑手抓了兩個龍門奚中具體經辦此事的過手人。說來還真該感謝這兩個蠢貨,要是他們沒有起貪財的心思悄悄做手腳昧下一小批貨出手在刑州,而是謹遵圖也卓的吩咐將所有的貨物送入淮南道乃至江南東西兩道出手的話,至少在短時間里根本就發現不了。

    隨著阿史德支的陳說,唐成心底的怒火也累積的越來越深。

    一個人在饒樂這麼復雜的情勢里操控如此之大的局面,沒有朝廷的支持,沒有家人在身邊陪伴放松精神,天知道這麼長的日子里唐成在身心上承受了多大的壓力,而比身體的忙碌更讓人難受的就是心理的重壓。成則就是大唐數十年未有之巨功,敗則功虧一簣。前功盡棄。眼前的局面卻又正好卡在成功與失敗僅僅一線之隔的時候,成功的希望很大,但失敗的可能也是如影隨形,就不說別的壓力,單是一個人長期緊緊的繃在這種希望與失望的邊緣狀態中,其在心理和情緒上就得承受多大的折磨?

    左手是火焰,右手是海水,這可是真正的冰火兩重天!前些天在幽州大都督府時本不該發生的情緒失控或許就是根源于此。

    心理承受著這麼大壓力,這才剛剛從幽州大都督府踫壁回來,就又收到被自家人捅刀的消息,唐成要是現在還能保持心態平靜的話,那就簡直不是人,而是聖人了。

    背叛!這兩個字火辣辣的烙印在唐成心里不斷回響,其烈度就像有人當眾在他臉上狠狠抽了一耳光,更助長其怒火的是他對龍門奚著實不薄,自從跟了他,這些日子以來圖也卓可謂是南北通吃,不管他在饒樂奚族中的地位還是整個龍門奚的財富收入都是爆炸式增長,為什麼這老狗還要背叛?

    唐成捏著茶盞的手青筋暴起,已經蒼白到了沒有任何血色。最終就在阿史德支剛剛陳說完的時刻,唐成心底堆積的火山也徹底的爆發了出來。

    “砰”的一聲茶盞摔片片粉碎,霍然站起的唐成雙眼緊盯著阿史德支,他的臉上無比憔悴,但眼神中瞬間爆發出的殺意卻讓阿史德支心中發涼,幾乎是下意識的一低頭避了過去。

    饒樂奚總是以狼神子孫自詡,但阿史德支卻在剛才真切的感受到了什麼是真正的狼一般的眼神。

    若非是親身感受,阿史德支真不會相信自從相識以來溫文和煦的唐成竟然還有如此狠厲的一面。

    這下子圖也卓該倒霉了!

    唐成的眼神死死的盯著阿史德支,心里卻在用最後一絲清明極力的收束憤怒,這還要多虧他腦海里莫名閃現出的幽州大都督府情緒失控事件。小不忍則亂大謀,龍門奚現在還有用,至少他們那近萬的戰力在當前兵力匱乏的情況下極其重要。

    許久許久之後,唐成緊攥起的手慢慢松開,人也緩緩的重新坐了下來。

    “把你抓到的那兩個人送到這里來”,唐成向阿史德支擺了擺手後,揚聲向帳外吩咐道︰“去兩個人,請賈都尉及三位族長過來議事”。

    阿史德支一言不發的出了皮帳,其走出去時腳步聲輕的連螞蟻都听不見,帳篷里臉上疲乏之色更濃的唐成在無邊的靜寂中閉上眼楮陷入了沉思。

    賈子興等人來了又走了,阿史德支將那兩個蒙著頭全身瑟瑟發抖的家伙送過來後也走了,唐成沒理會他們,只是靜靜的等著,一直等了將近個多時辰後,這才發出了另一個命令——找圖也卓父子來見。

    圖也嗣就在唐成手下幫辦事務,其所在之處離此不遠,來的也就快。

    “大人剛剛遠行回來,實不必如此自苦,事情哪有做完的時候?若是因此壞了身子骨就不值當了”,圖也嗣進來時神情正常,這略帶關切的語調听著也實是出于自然。

    唐成沒理會他的話,只是仔細的注視著他的眼神。

    慢慢的,圖也嗣臉上掛著的淺笑沒了。不解的目光也更多的向那兩個蒙頭人看去。

    一時間,皮帳里的氣氛詭異而凝重。

    唐成只是看著圖也嗣的眼楮,緊盯著他眼神里的每一絲變化,就在這氣氛繃到最緊處,圖也嗣眼瞅著就再也忍耐不住的時候他才淡淡的開了口,“看看吧”。

    扯下那兩人蒙頭的黑布,圖也嗣的表情先是驚訝,繼而就是憤怒,霍然抬起頭來迎著唐成的眼神怒聲道︰“這是本族的頭人,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唐成心里悄然松了一口氣,還好。還好!至少有六成可能這個圖也嗣真是不知道此事。

    來唐後經過數年的官場歷練唐成對自己看人的眼力總還是有些自信的,要是圖也嗣剛才的眼神變化全是演戲的話,那他至少也是後世影帝的水平了。

    正在這時,圖也卓到了。

    幾乎是剛一進帳,圖也卓就看到了地上那兩個篩糠般抖個不停的頭人。腳步一頓,他的臉色終究是不可避免的變了。

    “你這個問題還是問令尊的好”,雖然是在對圖也嗣說話,但唐成的眼神卻只在圖也卓臉上。

    圖也卓沒再動,也沒開口說話,唯有臉上的神情在慢慢的發生變化,由震驚到木然再到最後定格的蒼涼。

    圖也嗣真是被眼前這詭異的場面和氣氛憋急了,以前所未有的音量對圖也卓追問道︰“父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他倆……原本應該是在淮南道的”,圖也卓的話無比干澀,這一刻他真是老態驚人,圖也嗣印象中父親一輩子挺拔如松的腰也在此時塌了下來,“他們去淮南道本是為沙利部售賣皮貨,購進鹽巴等物的”。

    “什麼!父親你……好……糊涂”,埋怨的話剛說完,臉色急變的圖也嗣已將目光轉向了唐成,“大人……”。

    唐成一臉平靜的抬手止住了圖也嗣的話頭兒,看著圖也卓道︰“你不是個蠢人,我待你也不薄,這些日子以來龍門奚賺了多少錢,饒樂各部貴族們對你的態度變化你更是感同身受,我只問你一句,為什麼要背叛?”。

    唐成的語調很平靜,即便是說到最後“背叛”兩字時依然如此,但越是如此,圖也嗣心里就越寒。

    圖也卓沒理會兒子,一步步走到唐成身邊不遠處的胡凳上坐下來,“都是商賈貿易,跟誰做不是做?沙利部受制于人,契丹人又把他們盤剝的太厲害,我也只是幫著沙利買些牲口皮貨、弄些鹽巴罷了,軍器一點沒插手……”。

    圖也卓此言一出,剛才一直很平靜的唐成眼中陡然冷冽起來。

    隨著圖也嗣臉上一抽。猛然站起的唐成已順手抽出身後帳幕上懸掛的腰刀。

    這柄腰刀瓖金嵌玉,華美無比,原是阿史德支在河北道找高手匠人專為饒樂奚中的貴族們定點打制的,一批打了十二柄,這一柄就是專送給唐成賞玩並點綴皮帳的。

    腰刀森寒,帶起一抹冷光直朝圖也卓劈去,下一刻,就听一陣兒嘩啦的聲響,緊貼著圖也卓身側的楠木鏤空小幾已被唐成一刀劈碎。

    腰刀的鋒芒很冷,唐成的臉色和聲音更冷,“你個忘恩負義的老匹夫再敢有一句裝傻,老子今天就屠了你全族”。

    似乎就是為了配合唐成,皮帳外突然傳來圖也卓護衛頭領極力的大喊聲,“族長,天成軍和三部部族軍都有異常集結”,伴隨著他這聲音的是皮帳護衛的阻攔拉扯聲。

    “陳雷,即刻把這咆哮皮帳的蠢貨拖遠些砍了,提頭來報!”,對帳外吩咐完,唐成又扭頭過來緊盯著圖也卓的眼楮,“三殘部對你龍門奚的豪富早已眼紅的久了,即便他們與天成軍殺的再慢,三天時間也盡夠了,三天之後,我會讓你親眼看到什麼叫血流成河、尸橫遍野!”。

    在唐成**裸的殺機面前,圖也卓心里最後想要維護的一點東西也徹底崩潰了,隨即這個一輩子沒對誰彎過腰的老人身子一軟,拜伏在了唐成膝前,“龍門奚只是個小族,生存不易,我身為族長不能不為全族考慮退路”。

    唐成低頭看著跪在自己腿前的圖也卓,一句話沒說;心情復雜到極點,臉色也慘白到極點的圖也嗣想說什麼,但嘴唇翕張許久後卻什麼都沒說出來。

    無言的沉默不知持續了多久,抬起頭的唐成沒再看圖也卓一眼的走到了圖也嗣面前。

    “這件事情交給你處理,我不逼你弒父,還是把他送到龍門城內做個富家翁安享晚年吧。兩天之後,龍門奚調集一萬族軍隨我往援麹索”,說完,唐成便邁步向帳外走去,堪堪走到帳門口時身子停了停,“別忘了龍門奚的根是在大唐的龍門草原上,我只忍這一次背叛,若是再有下次……”。

    後面的話唐成沒再說,掀開皮帳走了出去。

    皮帳內剩下的便只有這一跪一站的父子兩人。

    …………………………………………

    當晚,龍門奚族中諸長老畢集于皮帳議事,圖也卓退族長位,其三子圖也嗣繼任。

    第二日午後,圖也卓攜妻妾七人離開龍門草原,移居龍門縣城,三月後,龍門奚前族長卒于縣城西街新宅。

    第三日晨,龍門奚新任族長圖也嗣親率一萬族騎加入三部聯軍,四方近六萬騎兵奉平措部長老平措達為帥,往援麹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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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九十九章 最後時刻〈五〉

    盡管饒樂草原一望無際。但六萬騎兵聚集行軍的規模還是大到了極點,人上一萬已是鋪天蓋地,遑論六萬人外帶不下十萬匹馬,行軍第一天傍晚的扎營時分,唐成站在闊大氈車上居高臨下看到大軍這般鋪天蓋地的景象後,因未能求得幽州大都督府兵馬而有些惴惴的心思輕松了不少。

    唐成在後世的和平年代里長大,穿越過來後即便在長安萬騎軍中呆了一段時間也不過是以軍法官的身份存在,這樣的背景下若要說有多少軍事才能那純粹就是捏著鼻子哄眼楮的瞎扯蛋,也正是因為有這樣的自知之明,所以他堅拒了三部公推他為大軍統帥的提議,安心做他掌管軍法的司馬本職。

    盡管對兵事了解的並不多,但眼前實實在在的人山人海還是能給人心理安慰的,一個明知道很蠢笨卻又總容易冒出來的想法是︰這麼多人哪,就那兒不動的任人殺,那也得殺上多長時間?

    站在長安城內唯有正三品以上高官才有資格乘坐的氈車車轅上,唐成��望了好一會兒後才回到了車內。

    沒過多久,陸續有八九個軍漢來到車中請見,饒是氈車內的面積很大,這八九人再加上一個通譯都上來後還是塞的滿滿的。

    “都不要拘束,隨意坐”,唐成臉上的笑容與和煦的氣度使這八九個臉色緊張的奚漢們放松了不少。也都依著唐成所說自己找了地方坐下。

    從最初的麹索部開始,唐成就在推進往饒樂各部族軍隊中安插軍法從吏的事情,這件事雖然推進的速度並不快,卻勝在持之不斷,經過這段時間的努力目前至少在組織形式上已經完備,饒樂五部中除了沙利之外,應有的軍法從吏皆已就位。這九人就是三部軍法從吏們的頭領。

    人員雖已就位,素質卻是半點沒有,這些人既沒有身為軍法從吏的自覺,也不太搞得清楚這個職司究竟應該干些什麼,所以就位以來實際上就是什麼都沒干。

    唐成把人叫來就是開始培訓的,這些人既是他這個司馬最為名正言順的班底,同時也是未來大唐約束甚至是掌控饒樂奚軍的核心力量。

    等這些人都尋了地處坐定之後,唐成也即收了臉上的笑容正色道︰“我已與圖也族長商議過了,從明天開始你們這些軍法從吏還有你們的家人就已不屬龍門奚族了”。

    唐成這句話一出頓時讓九人面面相覷,不屬于龍門奚族了?那他們算什麼?這多少代的傳承下來,奚人中有誰能不屬于一個族群?沒有家族就沒有草場,沒有草場那牛羊怎麼辦,一家人的生計……這怎麼可能?

    唐成對這些奚漢的反應早有預料,等了一會兒讓他們把這句話帶來的沖擊消化完後才又接著道︰“草場以及你們家人的安頓本官自有安排,至不濟也不會讓她們過的比現在差,就是家里牛羊放牧的少些,有你們每月領下的俸祿也夠在這草原上過上像樣的日子了”。

    此言一出騷動更大,這些個奚漢們轉著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簡直有些不敢相信剛才听到的話,怎麼?他們也要跟那些唐官兒們。以及以前只有在大都督府里辦事的頭人們一樣領俸祿了?先且不說這俸祿有多少——听眼前唐司馬說話的意思似乎是少不了——單是這份尊榮就讓人眼熱,別的就不說,要真能這樣的話以後就是與那些大頭人們家結親也盡能直得起腰了。

    唐成這樣安排也是不得已而為之,這倒不是他不想用唐人來擔當此事,而是在剛剛推行軍法從吏的當口這根本就行不通,全是奚人的隊伍里冒出個唐人,且不說辦差,單是這份抵觸就不知要花費多長時間才能消除。

    不能用唐人,五部奚自己的人也不能用,這種情況下身屬唐朝子民卻又有著奚人血統龍門奚自然而然就成了最好人選,只不過這些人要想用的放心,首先就得把他們腦子里根深蒂固的部族意識打破了才成。

    這也是個需要花費長期功夫的細致活,指望著三兩天內一蹴而就明顯不現實,但潛移默化的功夫可以放在後面慢慢做,眼前當務之急先得解除他們與族群的依附關系,如果這些人在生存上都不能獨立,其它的一切也都是扯蛋。

    等了一陣兒讓他們把這個切身相關的重大消息議論了一番後,唐成一聲輕咳將注意力收了回來,同時不管是臉上的神情還是出口的言語都又低沉端肅了幾分,“之所以這麼安排就是讓你們知道,從此之後。你們上頭再沒有什麼頭人族長,能命令你們的就只有饒樂都督府司馬,你們也只需對本官負責即可!”。

    數年歷練下來,唐成這官威也不是白給的,九個奚漢雖然心里翻江倒海,此刻卻沒再像剛才那樣交頭接耳。

    “先明白了這條,那下面本官就跟你們說說軍法從吏到底是干什麼的,尤其是當下這段日子你們該怎麼干”,官威含而不露,唐成保持著一點淡淡的威壓對九人解說起軍法從吏的職責來。

    有當日在長安城萬騎軍中做過近半年軍法官的經歷,唐成對這些內容自不陌生,只不過他現在也沒想著要講解的太細,畢竟從生手到熟吏也需要一個長期的培訓過程,他現在要的就是讓這些人明白軍法從吏的含義,進而再掌握當下該怎麼干就成,至于更進一步也是更規範的培訓,等過了眼前這關再來**不遲。

    唐成說著,那九個奚漢記得也用心,說來好笑,奚人的部族生活中不說是族長,就是頭人交辦的事情若有一個記不牢辦不好的話,就得面臨極重的私刑,也就正是這些動輒剜眼割鼻的暴虐私刑培養起了普通奚人們樸素的敬業觀念。

    說著記著,堪堪將要到結束時守在車轅上的鄭三進來報說平措達在外請見。

    聞言唐成停了話頭站起身,“好了,今天就先說這些,你們回去後務必把本官適才說的這些章程給其他人分說清楚,從明天開始就照著這個辦。至于差事辦的好壞,本官還是剛才那四個字。賞罰分明”。

    一邊說著一邊將這些人送下氈車後,唐成轉過身向一邊等候的平措達拱手笑道︰“扎營的事情忙完了!士卒未起你已先起,士卒已息你猶未息,我觀貴人統軍實有古名將之風啊”。

    平措達自然清楚唐成如今的份量,正正式式循著饒樂禮節還了一禮後用略顯生澀的唐語道︰“司馬大人謬贊了”。

    “哈哈,這可不是什麼謬贊!前些時若不是貴人統軍得法,平措部在與沙利的抗暴之戰中斷然不會保存下如此的局面,本官雖未統軍但好歹在長安萬騎軍中領過職司,也知道這打仗最難的便是敗而不亂,貴人能在沙利部絕對佔優的情勢下做到這點,名將之稱便穩穩當得”,口中邊說,兩人邊已上了氈車坐定。

    唐成這番話說的有根有據,語出真誠,饒是平措達已是年近六旬的老將听之也不免在心里大起知音之感,與此同時對準備要說的事情又多了三分把握,只不過他素來持重,不管心下如何,臉上卻並無半點矜驕的神色露出。

    “來呀,把那壇劍南春釀溫好了送來”,平措達如此表現讓唐成對其更高看了三分,揚聲向車外吩咐完後轉過身來笑著道︰“貴人此來有什麼事情盡管放言直說便是,本官既不解兵事便也只守著一條︰軍無二帥!大軍統帥既是委了你。那諸事自是由你一言而決,本官只管軍法”。

    這字字句句都說到了平措達心坎兒上,心中顧慮一消後他便也放開了懷抱,“司馬大人既有這等心胸,那我也就直言了,我此來是為三件事,一則是請司馬大人接領主帥之職”。

    “這……”。

    “大人誤會了,這不是我有意推脫,只是這支大軍畢竟是由三部四族聯合出兵……”。

    “罷了,貴人無需再說,這倒是我慮事不周”。唐成笑著擺了擺手,“好,這主帥我就做了,不過章程還是按剛才說的辦,統軍之事由你一言而決,我只負責協調各部當個下軍令的傳聲筒”。

    心中大定的平措達笑笑後繼續道︰“第二件事便是請大人以主帥之尊下達軍令︰將這三部四族聯軍中十五歲以下的都放歸回去,此外再委圖多部之圖多真領一萬精騎前往接應麹索軍南撤,我大軍主力則撤回老營”。

    剛剛出兵一天大軍就要全部折返,救援麹索也只是派一萬精騎,還只是接應,平措達這話可謂是大膽的很了。聞言唐成本自帶著淺笑的臉色沉肅下來,不過他並沒急著說話,只是靜靜的看著平措達。

    “契丹兵雄、沙利兵暴,此事戰事必定艱難血腥,那些十五歲以下沒經過戰陣的娃子兵不僅當不上用,危急時刻只怕還要壞事,與其如此倒不如放歸他們回去,一則對軍心有好處,二來也是為三部保存些元氣種子”,說到這里時,平措達臉上油然浮現出一片黯然之色,“至于大軍回營實是因為老營太過重要,此處一失不說糧食馬料即刻斷絕,大軍崩散也是眨眼間的事情。按當前的情勢,咱們要應援麹索就只能是把他們接應著向我方靠攏,圖多真有勇有謀,戰事中又最擅用奇,實是擔任此職的最佳人選”。

    “這麼簡單的事情本官竟然沒想到,此皆用心太切之過也,好!這兩條都依你,十五歲以下放歸,大軍回營,圖多真率一萬精騎接應麹索部族軍南來,這里面若還有什麼安排你盡管做主就是”,唐成拍著腦袋自嘲的一笑後接著道︰“第三件事是什麼?盡管說”。

    所提要求一一照準,但平措達不僅沒有歡欣的表示,臉上神色反倒愈發凝重。“第三件事就是有請司馬大人敦促上國朝廷盡快出兵,我方聯軍中除龍門奚一族外其余三部皆是新敗之師,軍力數量也有不濟;倒是沙利與契丹兵勢既盛,戰力又強,加之我軍為翼護身後三族子民實難大範圍機動,地處草原又無險可守,情勢已是惡劣到了極點,倘若上國不能盡快出兵,只怕……”。

    平措達此言雖不中听卻是實話,但這樣的實話卻讓唐成前時因觀軍而起的好心情徹底報廢,“此事我自當盡快,朝廷也必然會出兵,不過長安與饒樂數千里之遙,聖旨下達再到軍隊調動都耗時辰,與這一節上貴人心里也好早做準備,無論如何要盡量支撐的長久些才成”。

    事情說完,心里都有些沉甸甸的兩人便開始了迅速的忙碌。

    知會三族長及圖也嗣等人會議,會議中唐成以饒樂都督府行軍司馬的身份接掌了聯軍主帥一職,平措達出任副帥。隨後一臉寒霜的唐成花費了近半個時辰以前所未有的嚴厲再次重申了軍法。

    至于放歸十五歲以下娃子兵及派遣圖也真接應麹索等細務自不必多說。倒是三部貴族們尚未接戰,先已從唐成異常嚴厲的神情里感受到了大戰將來的氣息。

    第二日一早,宣布回歸及十五歲以下放歸的軍令後,聯軍之內歡聲雷動,餐罷,聯軍分為兩部一北一南同時開拔,北上的圖也真部不用多說,倒是南行的聯軍主力中唐成尋了幾個錯處當場祭軍法砍了四個頭人的腦袋,其中有一人還是多莫部的長老的身份,此事一出,聯軍軍紀頓時為之一肅。

    回到老營之後,平措達只是用心軍務盡可能設置防御之地,唐成則是緊盯著軍法,這時節越是苦戰越需獎懲分明,務必要通過這種方式把聯軍內耗的風險降到最低、而把戰力發揮最高。

    大軍回返八日之後,圖也真部接應著不足三萬的麹索軍倉皇而回,就在他們身後不足四十里處便是餃尾追擊的沙利與契丹聯軍。

    又兩日後,後續的契丹軍全數到達,聯營十余里與唐成等對峙而立,至此,決定饒樂歸屬的最後一戰正式爆發。
mk2257 發表於 2009-3-5 03:16
三百章 最後時刻〈完〉

    在唐成滿心的期盼甚至是咒罵聲中。頭頂上那方白亮亮的日頭總算是從草原盡頭的地平線上落了下去,持續天的喊殺聲終于結束了,燈樹上盛放的燈火在皮帳里迎著透過些許縫隙鑽進來的夜風微微搖曳,拖出一條條明暗錯滅的影子。

    燈樹下坐著的是兩個身心已經疲憊到了極點的人。

    無聲的沉默了許久之後,平措達舔了舔不管喝多少水下去依舊干裂著的嘴唇問道︰“大人,上國援軍已經走到哪兒了?”,聲音干澀,就在這段時間里陡然白起來的頭發在明暗的燈火下份外醒目,除此之外他的身上還隱隱散發出一股因久未沐浴而累積起的血腥汗臭氣息。

    短短十多天的時間里,平措達每天以近乎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蒼老著,分明是五十多歲的人,現在看著已是白發蒼蒼的七旬老者模樣,而其在唐成面前無需掩飾的疲倦就如同燈樹最上面的那盞油燈,也許在下一刻就會油枯燈盡,“上國傳遞緊急軍情有羽書可用,換人換馬卻不停軍書,一晝夜能跑得五百里。而上國應援饒樂的大軍也盡可就近從幽州邊軍調撥,算算時間也該到了,司馬大人再催催吧,兒郎們實在是撐不住了”,言至最後時。平措達的聲音已幾近哽咽。

    自兩軍正式接戰以來,今天已經是第十六天了,從第一次接戰就已看出了聯軍的打算,害怕著夜長夢多的契丹人攻勢之猛遠超出唐成乃至于平措達的預料,且這種瘋狂的攻勢從第一天起就再也沒有減弱過。

    尤其是近三天以來,眼瞅著時間越拖越久,早已開始發瘋的契丹人在作戰中已經不計傷亡只圖盡快結束戰事。

    仗打了十六天,喊殺聲也持續了十六天,從早到晚周而復始,以至于唐成現在都已經形成了慣性,當太陽還在天上時若是沒听見喊殺聲甚至連想事情都很難集中精力。

    十六天里他已記不清看到了多少次流血,兩軍接戰最多的那幾片草原上早已被血染紅,因為血流的太多,草原無法吸納之後便淤在上面將這幾片地方漿成了一片濕滑滑的血地,一腳下去,半只吉莫靴立時就是紅呼呼的一片。

    同樣的,十六天下來唐成也已經記不得看到過多少次死人,只要天還亮著這樣的場景就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著,以至于他現在再看到死人時已近乎麻木到了無動于衷的地步。

    煉獄般的十六天熬下來,唐成跟平措達相比也好不到哪兒去,亂蓬蓬的頭發,烏黑的眼圈,高高凸起的眼袋,眉眼間已經凝固起來的無窮倦意,還有那皺成一團的官衣,他的身上也同樣散發著跟平措達一樣的臭味,這使得他在與之對坐時根本聞不到對方身上的怪味了。

    唐成沒有直接回答平措達的問話。沉默了一會兒後嘶啞著聲音反問道︰“我部還能堅持多久?”。

    “兩天,最多兩天。若是兩天之後上國還沒有援軍到,那也就不用來了”,說完這句,平措達站起了身子,“我還要去看看兒郎們,告辭!”。

    在這個僅有兩人的皮帳里根本無需掩飾什麼,所以向外走著的平措達徹底塌下了腰,看著他的背影,唐成腦海里下意識的浮現出“日暮途窮”這個詞來。

    “放心吧,兩天之內必定有大唐援軍到來”,將將走到皮帳門口的平措達聞言既沒回身也沒說話,只是塌下的腰猛然挺直了幾分,隨即一頓之後掀簾出帳而去。

    對這個素來只報憂不報喜的老人,唐成心里充滿的只有尊敬。他知道平措達已經竭盡全力了,聯軍也已經盡全力了。若不是三部貴族及龍門奚根本已無路可退,若不是聯軍軍士們身後住著的就是他們的父母妻兒也退無可退,若不是饒樂人骨子里的確有著野狼般堅韌的血性,若不是有平措達及圖多真這批堪稱杰出的將領,這場以寡敵眾的戰事根本就堅持不到今天。

    三殘部連前些日子才放歸的娃兒兵都已再次征召,潛力實已到了榨無可榨的地步。即便這次能從契丹狗爪下僥幸逃脫,饒樂五部也已從根本上傷了元氣,沒有個一二十年別想恢復過來。

    “兩天!”,平措達留下的這兩個字如同兩座大山壓在唐成心頭,壓的他想站都站不起來。

    饒是唐成的性子再堅韌,現在也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此刻腔子里隨著一縷縷絕望同時涌現出的是山崩海嘯般說不出也無路發泄的憤懣。

    饒樂人盡力了,老子也竭盡全力了。我愛大唐,大唐為什麼不愛老子!

    由圖多、麹索、多莫、平措四部族長與貴族們聯署的請求內附文書早已一式兩份分別送往了幽州大都督府及京城長安,有這份,朝廷出兵饒樂已是名正言順。

    他以一孤身而入饒樂,殫精竭慮逼迫說服四部申請內附,為朝廷營造出堂皇正大出兵饒樂之局面,更可使大唐唾手可得千里山河;為阻契丹人搶先下手以替大唐保下這千里河山,更強力扭結起數萬奚軍血戰十六日,為此他不惜離妻別子,兩過家門而不入;不惜投身于尸山血海夜夜噩夢,不惜耗干心血以二十之齡便鬢生白發,蒼天可鑒,日月可證,我唐成對大唐的這一腔血誠實是流干了、灑盡了……

    為什麼,為什麼還不出兵???幽州大都督府轄下分明坐擁著十二萬閑養的邊軍,分明只要出兵幾萬人就能盡收饒樂,拓邊千里,將大唐邊防由長城前推至契丹邊境,一改被動防御的窘況為大有可為的進攻防御,秣馬草原徹底打斷契丹人試圖崛起的脊梁……難倒這些關系到大唐百年大計的好處你們這些狗日王八養的都蠢到一點看不見?為什麼還他**不出兵!!!

    大唐是天下人的大唐,大唐也是他唐成的大唐,任他**誰都沒權利糟踐。你們寒了老子的心,老子就要你們的命來填,等著,都他**等著,早晚有一天,早晚有一天……

    黃河奔涌般卷天漫地的痛心與憤懣過後,唐成心中勃勃生出的是無窮的含恨,在此之前由揚州生發出的理想有多強烈,那現在的恨意就有多深沉,為了理想的追求與實現他可以吃下任何的苦,但他也絕不容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糟蹋他為理想付出的努力,糟蹋這百年間無數百姓用血淚拼搏積累起的煌煌大唐。

    為此,他將不惜以一生的時間為賭注,蒼天可鑒,日月為證,所有導致此事功虧一簣的人都必將付出鮮血與生命的代價。

    不知在皮帳中默坐了多久後,唐成才叫進同樣疲憊不堪的鄭三吩咐了些什麼,隨後鄭三便向南消失在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第二天的廝殺聲依舊開始于清晨,結束于日落,只不過跟前面那十六天相比,這一天流的血更多,死的人也更多,那些滿身滴血的三部將領們面對唐成時也越發沉默。而他們眼神中的變化也更加明顯。

    第十八天,也就是平措達所說的最後一天清晨,同樣也已疲憊不堪的契丹與沙利聯軍似乎感受到了勝利的召喚,攻擊越發的猛烈,時間將到正午,聯軍本已被壓縮到極致的最後防線已頻頻告急,全線崩潰只在頃刻之間。

    身上濺滿了星星點點鮮血的唐成停下手頭的事情向氈車走去,隨後,他登上氈車車轅,卻不是向前北望,只是轉身向南。

    向南。只是向南。

    氈車不遠處,數個剛剛退下來、滿身血葫蘆一般的三部中層將領也沒去看搖搖欲墜的防線,他們的眼神里就只有氈車,以及氈車上那個同樣疲憊不堪的身影。

    這些人的眼神里滿溢著嗜血的絕望與瘋狂,就是他,就是這個唐人司馬說唐軍一定會來,就是他領著那些狗屁的軍法從吏們不斷的鼓動不斷的督戰,就是他把一批批的奚人子民送到了契丹人的屠刀下。

    要不是他許下的希望實在太美,要不是他組織起的鼓動與督戰,奚人們本是可以早些投降的,即便要承受屈辱,即便是以後只能做奴隸,但畢竟大家總能活著,但是現在……

    唐軍是不會來了,絕不能讓他這個唐官再溜回賊唐繼續做官享樂。

    舔了舔如枯木般的嘴唇,這幾個血葫蘆交換了一個窮途末路傷狼般的眼神後,沒有人說一句話,卻都不約而同的拎起滴血的彎刀向氈車圍去。

    要死……大家一起死!

    唐成沒注意到氈車下這危險的一幕,現在也沒心思回顧下望,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南方而來的那一片越來越明顯的黑雲吸引住了。

    還好,賈子興總算沒有像其他那些王八養的政客們一樣行事,他終于應約而來了。

    至此,唐成也已打盡了手中最後一張底牌。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唐成手扶著車轅上的護欄控制住有些打晃的身體後猛然轉過身來用盡全身力氣向前嘶喊道︰“唐軍來了,唐軍來了”。

    氈車不遠處那幾個血葫蘆般的頭人听見這嘶喊聲腳下猛然一頓,這一瞬間他們心思之復雜根本無法用言語形容。

    “你們愣著干什麼,還不趕緊傳信,向平措達,向前方的弟兄們傳信,去,快去!”,在唐成的厲吼聲中,幾個血葫蘆猛的反應過來,其中一人更是幾個箭步就竄上了氈車向南��望。

    “來了,真來了”,嘴唇哆嗦著將這句話說了一遍後,這廝猛然轉過身來如唐成般大吼道︰“來了。唐軍真來了”,他這吼聲聲嘶力竭,根本無法分辨究竟是在報信還泄。

    吼完,這廝凌空向前跳上了拉車的馬背,只三五刀便將馬脖子下的挽具劈的稀爛,就此策馬拖著半截挽木向前狂奔而去,一邊奔馬一邊不斷聲的吼著︰“唐軍來了,唐軍來了!”。

    此時另幾個血葫蘆也已掉轉身體向前奔去,不一會兒,“唐軍來了”之聲便在四下里零星響起,而這喊聲就如同風一般迅速傳揚開去,很快就由零星之聲匯聚成整個如雷的歡呼。

    唐軍來了!

    當賈子興帶著竭盡所能湊起來的六千騎兵盛張“前鋒”旗幟到達時,五天來,沙利與契丹聯軍終于開了第一次在大白天里收縮兵勢的先例。

    ……………………………………………………

    “契丹人有收兵的動向嗎?”,天成軍皮帳中,如軟泥般癱在胡凳上的唐成向巡看完防線回來的賈子興開口問道,盡管身體已經疲累到一動都不想再動,但他還是盡力挺直了身子,看向賈子興的眼楮里也滿是期望。

    契丹人停止進攻已經近一個時辰了,也許他們……

    賈子興黯然搖了搖頭,邊往里走邊低沉著聲音道︰“外面的防線我也看過了,只要契丹人再發起一次攻勢,甚至都不用盡全力,奚人的防線就必將全線崩潰。唐大人,咱們該走了”。

    唐成眼楮里期望的光芒慢慢散去後定格成了一片空蒙的絕望,是了,盡管契丹人不會,更重要的是根本沒有本錢實力跟唐朝全面開戰,但在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後,他們必不甘心在最後關頭被僅僅六千人的隊伍嚇走。哪怕這支隊伍已經按著他的要求極力打出了再醒目不過的“前鋒”旗幟也不行。

    歸根結底,還是賈子興帶來的人太少,少到在這樣的戰事面前根本不足以表現唐朝全面介入的態度,也不足以徹底打破契丹人僥幸心理的地步。

    契丹人現在還不退那也就不會再退了,這也注定他們在隨後的攻擊中將會更加瘋狂,更加拼命。

    只要再有三萬人,不,甚至是只要有兩萬唐軍能在這個時候持重而來,就足以使契丹人認識到他們在這場搶時間的戰事中已徹底失去機會,進而翻轉大局。但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契丹人再來一次進攻,奚人防線全面崩潰後就將是血腥的清場,場子清理好後作為傀儡的沙利部就將毫無爭議的成為饒樂草原的主人,而同樣穿著紗利部服飾的契丹人也將抽身而退。

    當這一切都抹干淨時,即便是唐軍真的到了也必將被傀儡沙利拒之門外。到那個時候,所有的一切都將演變為曠日持久的嘴皮子官司。唐軍有唐軍的說法,但沙利絕對不會承認,而按照現今大唐天子李旦優柔寡決的性子來看,要指望他能不顧四蕃藩屬八百羈縻州的干擾悍然出兵饒樂根本就不可能。

    這也就意味著大唐將在離饒樂僅僅一指之遙的距離上與之永遠的擦肩而過。

    在打出手中握著的最後一張牌後,距離成功依然還有一線之遙,就是這一線的距離便將所有的努力與心血盡數化為了泡影,唐成徹底的絕望了,癱在胡凳上只是干澀著聲音不停的重復著,“我不走,不走”。

    賈子興看著往日風神俊朗,自信沉穩的唐成變成這般模樣,心里也自有一股說不出的酸楚,“我的好老弟呀,老哥可是在給太子殿下的回書里拿腦袋擔保了你的安危,你要真在這兒有個三長兩……那太子殿下還能容了我的活路?就算是可憐老哥我,你也得走”,言說至此,賈子興停住話頭一聲長嘆後才又繼續道︰“老哥知道你心里難受,但事已至此,便是將你我還有這六千天成軍都填在這兒也是白給,老弟年紀輕輕的何必要鑽這牛角尖,即便不為自己想,也得為家人打算著。走吧,再不走興許想走都走不了了”。

    唐成沒有說話,而從他木然的表情里也看不出對這番話究竟是听還是沒听,就在賈子興頗感棘手的時候,突見唐成的眼角慢慢沁出了兩滴渾濁不堪的淚水,淚水方一流出,他的眼楮便已緊緊閉上……

    “這就對了,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沒柴燒,來人!”,如釋重負的賈子興向應聲而入的護兵低聲吩咐道︰“傳令下去,讓大家都做好準備,一等契丹人發起攻勢,咱們就趁著這空擋迅速回撤。回來,記好了,傳令的時候小心些,要是這消息漏給了奚人,你就等著被剁成肉泥。快去!”。

    此後,賈子興應付了來見的平措達等人,在此期間他一步都沒離開過皮帳,只是守著皮帳里面色如死、緊閉雙眼的唐成。

    約莫又過了大半個時辰後,驀然便听對面契丹軍中突然同時響起了近百支蒼涼的牛角號聲,一听到這個,賈子興臉色頓時為之一緊,當下便起身往唐成身邊走去。

    他這邊剛剛扶起唐成,就听帳外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他奶奶的,走都不讓老子安生”,嘴里低沉的啐罵了一句後,賈子興就準備向帳外護衛發令,這時候不管來的是誰都盡數砍翻了好走路。

    恰在這節骨眼上,帳外疾步而來的那人已控制不住驚喜之情的放聲大喊道︰“姑爺,來了,幽州大軍來了,瞅著黑壓壓一片”。

    唐成猛然睜開了眼楮,這一瞬間,他眼中的熱切足可灼人皮肉,“什麼?鄭三,你再說一遍”。

    一句追問的話說完,唐成就覺腦袋熱脹的厲害,剛才猛然挺直的雙腿也不受控制的抽搐起來……
mk2257 發表於 2009-3-5 03:17
終章 千村萬寨處處龍門,千岩萬壑層層成田

    北國饒樂還是一片天寒地凍的景象,都城長安卻只春意萌發,一連小半個月晴天大日頭的好天氣下來,起于渭水之上的春風已漸去料峭的寒意而顯出融融的和煦。吹面不寒楊柳風,地確是的,不說莆水橋邊的楊柳已是新綠初綻,城中滿街的老槐上更已長出了半截手指長短的嫩葉。

    風吹槐花滿店香,胡姬壓酒勸客嘗。想來用不了多久就能見到這樣的美景了吧!

    建造于長安城龍首原上的宮城南苑內,株株垂柳應和春風的吹拂舞動著婉媚的柳枝在水面上點起一暈暈細密的漣漪,柳枝下的太液池水波微興,放眼望去恰似一湖流動的碧玉,眼前如斯美景,再趕上這天朗氣清的好天氣,委實是一個游覽禁苑的絕佳日子。

    內單絲羅盤龍常服,外面松閑披著一領火狐皮大氅的天子李旦此時便正在太液池邊的小徑上悠游漫步,他的手中握著一卷善本《爾雅》,身後跟著五六個年紀最大也不超過十歲的孩童。一路走來邊賞春景邊听著孫兒們玩鬧嬉戲,李旦郁悶煩躁了多日的心情終于漸漸的發散開來。

    要是依著本心,李旦真想把朝堂里每隔十天才有一日的旬假就此一股腦放下去,放他十天半月,甚至是就此永遠蟠放下去,也免得明天一早又要上朝面對永無休止的辯說與論爭。

    一想到明天的早朝,李旦的腦仁就開始條件反射般的隱隱發脹,這些日子他都有些羨慕那些朝臣了,至少,他們還能找借口請假,自己卻是不管心里有多不願意也只能挺著,熬著。

    煩惱就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李具搖搖頭後依然無法將這突然而起的煩惱心思甩開,索性就停住步子抬手向前邊不遠的亭閣指了指。

    隨行的太監宮女們頓時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灑掃、安置書幾、捧爐焚香再到擺放文房四寶及酒食,一連串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輕盈無聲卻又高效快捷。

    李旦決意不肯讓明天煩人的早朝擾了今天難得的好心情,進入辛中在書幾前坐下抬眼看看遠處的水光柳色,再瞅瞅亭外假山竹林間玩鬧的不亦樂乎的孫兒們後,就帶著一縷輕松愜意的嘆息翻開了手中把玩已久的《爾雅》。

    對于酷愛書法及文字刮詰之學的李旦來說,類似《爾雅》這般的音韻訓詰學著作可比一摞摞永無止盡的奏章有意思的太多,這里面每一個詞語的釋詰都能讓他不自覺的沉進全部的心思,並在這一過程中體會到無法言說的樂趣,而不是像那些奏章帶給他的永遠都是疲累厭倦,永無休止、越來越難以忍受的厭倦。

    左手輕輕的翻動著書頁,右手援筆引墨寫下自己感興趣的古詞及釋義,三四頁之後再回過頭來考察一番剛剛寫下的內容,並從書法的角度就個別文字的結構用筆細心揣摩體味一番,這些不足為外人道的樂趣讓李旦深深迷醉其中,剛剛因想及明天早朝而起的煩躁也在這一過程中自然而然的煙消雲散。

    李旦正自意興盎然的沉迷其中時,一聲清脆的童音將他的注意力從《爾雅》上吸升開去。

    放下書卷揉了揉了手腕,李旦這才注意到亭閣下面那幾個特意叫進的孫兒不知什麼時候已停止了在假山竹林間的喧鬧,此時正學著他的樣子擺弄著太監們為今天禁苑之游準備下的書冊。這童音便是其中一個孫,兒搖頭晃時發出的。

    再一細听,這個小家伙兒正在讀著的是《蘭亭集序》︰

    永和九年,歲在葵丑,暮春之初,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鍥事也。群賢畢至,少長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沼,映帶左右,引以為流筋曲水,列坐其次D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餡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听之娛,信可樂也,……

    這篇王羲之的絕美名作以清澈的童聲讀出後實是別有一番風味,李旦听了幾句後竟听了進去,這小家伙見祖父注目,一時得意之下索性舍了書卷硬生生的背將起來,邊背邊還盡力將小小的胸脯挺的高高的,不消說這該是他最近學會的功課,現在抓著機會拿到皇爺爺面前賣弄來了。

    李旦被他這副小模樣惹的再也忍不住笑出聲來,與此同時,心里也油然生出些遺憾來。要說吟詩會文、賞玩書法這樣的樂事終究還是要三五個達者湊在一起時才更有興味。

    要說今天的天氣恰是《蘭亭集序》中所說的天朗氣清、惠風和暢,眼前雖無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但太液池邊的風景亦足以游目騁懷,極視听之娛,若是在這樣的天氣與風景中召幾個興致相投的臣子來一番辯說《爾雅》、品評詩酒的文人雅集,該是怎樣不讓于蘭亭集會的快意呀!

    可惜這個具有誘惑力的想法也僅僅只能是想想而已,若要找人把酒共評《爾雅》的話,李旦順理成章想到的第一個人物就是孔佳,身為當世大儒、孔聖血裔,孔佳對于位列十三經的《爾雅》頗多心得,這樣的聚會若是不讓他參加實在沒什麼意思,但真要讓他來的話……那還叫文人雅集嗎?

    李旦無奈的搖了搖頭,朝堂上的政爭早就厭煩無比,他可不想再在太液池畔來這麼一出,這簡直就是糟蹋眼前的好天氣和絕美風光。

    世事還真就這麼邪性,你越是想什麼怕什麼它偏就來什麼,正在李旦為無法實現的文人雅集遺憾不已的時候,有太監上來報說禮部侍郎孔佳正于承天門外請見。

    李旦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避之唯恐不及的一揮袍袖,“不見”。

    似乎是不甘于自己難得的好心情被就此破壞,李旦話一說完就迫不及待的重新投入了身前的書卷。

    他這舉動怎麼看都像是在##。

    但有些人實在是沒法逃避的,當李旦因眼神疲累抬起頭時,首先看到的就是貼身太監那張滿是愁難之色的臉。

    “什麼事?”,這聲音既厭煩又無奈。

    太監小心翼翼的湊上來,“自打大家剛才駁了請見之後,孔侍郎就跪在承夭門前,這都有好一會兒了,他前幾年遭流放作踐過身子骨,年紀也過了甲子,承天門又連著各部寺監立衙的皇城,人多眼雜的萬一有個什麼不好處,不管是朝廷還是大家臉上都需不好看了“。

    “他給了你多少好處,讓你這般賣力為他說話?”。

    這太監自然矢口否認,給出的理由還挺有說服力︰就集我想收,孔佳這號的也不能給!

    “讓他進來,“李旦說出這句話的同時伸手一掃,書幾上的文房四寶頓時 里啪啦摔了一地,“這般逼朕,渾是在長安呆膩了,朕這次再不容你”。

    今天這個天朗氣清的好日子終究還是要被毀了!

    眼見李旦發怒,那太監一言不發的趕緊退出了亭子,甚至為避過隨後極有可能的遷怒,他連小太監都沒使喚而是親自到承天門接人以避風頭,走他一邊在心底抱怨孔佳這老不死的太不識趣,邊還琢磨著該怎麼把剛才之事傳給高力士,也好在太子殿下面前表表功勞。

    要不是有太子的關照在里邊,就孔佳這樣又臭又硬從沒有半點孝敬的老貨不給他落井下石都算他燒高香了,還能替他說話?

    當孔佳到達太液池邊的亭閣時,亭中已經收拾停當,默默而坐的李旦緊緊繃著滿是寒肅的臉。

    唱禮參拜,李旦沒開口叫免,孔佳也就做的一絲不��。

    “旬假之日還這麼攆著見朕到底有什麼事,說”,看著跪的孔佳華發半生,老態盡顯的模樣,優柔而又重情的李旦憤怒之余又頗為不忍,不過他最終還是沒有叫起,任孔佳繼續跪著回話道︰“臣此來是促請陛下盡快發兵饒樂,臣曾居于龍門數年,深知契丹實非良善,先皇後朝便曾反叛入侵我河北道引得生靈涂炭,此番若使其再得了繞樂,為禍之深則我朝東北自此將永無寧日矣!”。

    一听到這個,李旦心中不知淤積了多久的煩悶與不耐煩都一起發作起來,自打那日急腳將饒樂四部請求內附並請發兵驅逐契丹的文書送到之後,朝堂里的興奮勁兒還沒熱乎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開始了無窮無盡的爭吵。

    既然有了堂皇正大的理由,朝廷出兵自無異議,說到統兵人選時朝堂上也是不約而同的言說現任幽州大都督張守義年老不堪此任,但在提及新的統軍人選時,剛剛還和諧無比的局面就頓時瓦解冰消,各為其主的臣子們輪番上陣推出自己人選的同時不惜使出一切手段駁斥對方的人選。

    這一個人選可是關系到十二萬精銳邊軍的控制權,份量之重讓近兩年在歷次朝爭中多有退讓的東宮一系也退無可退,雙方陣營中的文臣武將你方唱罷我登場,爭的面紅耳赤不可開交,最終使這天的朝會不得不以羽林副使與兵部侍郎當殿大打出手,李旦盛怒之下拂袖而去收場。

    饒是這天的朝會後以“君前失儀“的罪名將羽林副使及那兵部侍郎各杖了三十,也沒能阻止第二夭朝會中愈演愈烈的爭吵,從孔佳回京後就很少上殿的鎮國太平公主親身上陣與太子李隆基來了一場精彩紛呈的姑佷對辯。

    這是李隆基與太平公主的第一次正面爭鋒,同時也標志著李旦在二人間實行了兩年的調和策略正式失敗。至此,以前只是在竊竊私語中的姑佷之爭徹底公開化了。

    若是換了本朝太宗,甚至是前朝焰帝在位,這樣的爭吵也就算不得什麼,任你們吵的再厲害我自選一個聖心默定的人就是,人選一定爭端也就自然停住了。無奈當今天子李旦卻是個天生的優柔遲疑性子,最缺的就是這份乾綱獨斷的魄力。他本就游移拿不定主意,再一經這樣的爭吵就沒個準主意了。

    由此這本該是迫在眉鍵的事情就被拖了下來,這一拖不僅把遠在饒樂的唐成拖的七傷八癆,就連李旦也被每夭無時無刻不在耳邊縈繞的進言與爭吵給折騰的想到朝會就油然而生厭畏之心。

    但越是如此,李旦也就愈發的拿不定主意。

    見到這般情勢,朝臣中頗有些兩邊不靠的臣子在暗室里嘀咕︰難怪當初鎮國公主在與太子聯手發動廢韋後的宮變前都不約而同的瞞著當今,直到大局底定之後才告以實情,就按當今這性子要是真提前告訴了他的話,前次的宮變十成十別想成功。

    “又是這說膩了的老話”,李旦煩躁的擺擺手,“朕只問你,統兵人選給誰?“。

    “臣意還是由張守義統軍,軍情如火,長安又距饒樂數千里之遙,便是即刻就定人選,待其趕赴幽州再整軍前往饒樂就需花費多少時候?只此一點,便再無一人比張守義更為合宜。且其坐鎮幽州多年,可謂知己知彼,至于說其年老無力統軍……”,孔佳言說至此,忍不住冷哼了一聲後硬挪挪道︰“不過是東宮與鎮國公主府以私心而害國事的說辭“。

    ……………………

    就在孔佳于承天門前跪請陛見時,長安城正南的麟德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雨般的馬蹄聲。

    城樓上因著融融春日的天氣而有些懶散不振的羽林當值軍士先是隨意看了一眼,待其看清楚前方來騎額頭上系著的紅條帶之後頓時雙眼暴睜,一路向下邊的城門急跑而去。

    麟德門城門洞中被分隔成四條的過道很快被清空了一條,與此同時,另一個城門口當值的軍士則翻身上了備馬跑上朱雀大街。

    這軍士手持銅鐸邊策馬奔馳邊搖個不停,紛紛攘攘的路人聞聲後面露驚奇瓣觀的同時概忙不盤的向朱雀大街兩汝讓去,尤其是帶著孩午繆嬰堤著緊。

    就此,城門外額纏紅帶的急騎沒有片刻耽擱的直沖過城門洞,迅即不減半點馬速的沿著已被清出的道路向皇城朱雀門飛奔而去。

    “羽書,真的是羽書!難倒邊關上又起了大仗?”,朱雀大街兩邊的路人對此議論紛紛的時候,那些帶著孩子的父母則神色凝重的向一臉好奇的孩子再三交代,若是今後再遇到剛才這樣的事情就要立即避讓,萬不可擋了路中間的道兒,否則被那頭纏紅條帶的漢子撞死可是白撞的。

    羽通行無阻的送達到兵部尚書手中,這位堂官拆開數重蠟封的羽書看完後便即刻向政事堂跑去,隨即便又與當值相公韋安達一起直奔宮城。

    二人身後,本是冷清的皇城內難得的在旬假日里熱鬧起來,各部寺監值守的中小官吏們串來串去的湊到了一起,相互打問議論不斷的都是這羽書里究竟寫了啥消息竟至于讓當值相公都有些顧不上宰相風儀了。

    遇著重大消息時,當值宰輔有直接進宮面聖之權,是以承天門上也沒有像孔佳那樣的耽擱。

    一路長驅直入,堪堪就在孔佳說出鎮國公主府與東宮以私心害國事的話時,兩人也來到了亭下。

    饒是今天當值的韋安達相公素以敢諫而為人稱道,現車無意中听到孔佳這話也不免心中一跳,一句話把這兩位都給掃進去,且話還說的這麼重,滿朝堂里怕也就只有眼前這位才做得出了。

    韋安達與孔佳雖然算不上親近,但對其人還是頗有好感的,此時見李旦臉色不對眼瞅著就要發作孔佳,當即手捧羽書邁前一步朗聲道︰“恭賀陛下平定饒樂,拓邊千里,建我大唐數十年未有之武功”。

    韋安達突如其來的一句讓亭中兩人俱是一愣,靜默了一會兒後,李旦才一臉疑惑的轉身過來道︰“韋卿家說什麼,饒集平定了?”。

    “正是,“韋安達一臉喜色的走進亭中將手中包含著五個部分的羽書遞了過去,“陛下請看,這兩份是幽州大都督張守義及饒樂都督府司馬唐成分別具名的報捷文書,這兩份是饒樂四部族長請來長安朝拜並請朝廷繼續留任唐成于饒樂任職的奏章,至于這最後一份則是唐成請調回京的奏章。幾下里對照已可確定饒樂平定之事當無訛誤”。

    李旦接過後將其它三份奏章直接放到了一邊,撿著張守義和唐成具名的報捷了起來。

    兩份完,臉色上明顯是如釋重負的李旦看了看仍跪著的孔佳,“起來吧,“這句說完,他向韋安達兩人擺了擺手,輕松的語調嘆息聲道︰“看這兩人的報捷俱言此次饒樂解圍中幽州邊軍竟無一傷亡,對此,韋卿以為如何?”

    “此事當也不假,“韋安達笑了笑,“臣是因將五份文書都看過之後才敢有此言,其實在此次驅逐契丹平定饒樂之戰中,幽州邊軍根本不曾與敵接戰,既無接戰又何來傷亡”。

    “不戰而屈人之兵,“說話的是亭子中唯一沒看過那兩份報捷文書的孔佳,“契丹人凶悍,豈肯不戰而退?”。

    “不是不戰,只是與契丹作戰的是饒樂奚人罷了”,說到這個,韋安達一臉的唏噓感嘆,“孔大人有所不知,早在契丹人南下之前,任官饒樂都督府司馬的唐成便已生凜惕之心,曾呈文鴻臚寺及河北道觀察衙門請為禁斷新羅對松漠的軍器與鐵器貿易,釜底抽薪于前。此後俟契丹重軍南侵之後,其復又扭結圖多、平措、多莫三部結盟抗敵,其間亦曾分兵一萬接應回儒索部殘軍,遂成就了四部聯合以抗契丹之勢。”

    盡管孔佳早已知道唐成雖然年輕卻實為干才,但他對唐成才華的認識更多還是停留在內政的層面,韋安達這番話听的他震動不已,若非說話的人是實不可能妄言的本朝相公,他十有**是不敢相信的,“竟有此事?僕也曾居于龍門數年,對饒樂奚人的性子也知道些,他們素來對唐人抱有提防之心,如今怎肯從唐成之言?”。

    “此事這五份文書中均無說明,僕亦不知”,韋安達笑著搖了搖頭,“這個唐成本事大得很哪!侍郎夭人可知這四部聯軍推出的主帥是誰?不錯,就是唐成,亦是他領著饒樂四部殘破之軍力抗契丹人十八日強攻而軍陣不破,終使國朝不傷一人不費一箭而盡得饒樂千里草原,經此一役,至少可保我朝東北邊境十年安危無虞。”

    言說至此,韋安達站起身來向李旦恭敬一禮後肅容道︰“臣來此之前曾檢點過吏部備檔,始知當日升調唐成出任饒樂司馬乃是出自陛下聖裁,正是陛下慧眼識珠于前,方才有唐成戮力效命建我大唐數十年未有之殊功于後,當此捷報到日,臣請為陛下賀!”。

    孔佳對韋安達這種趁熱打鐵拍馬屁之舉很是不以為然,不過隨著韋安達同來,至今一句話也沒插上嘴的兵部尚書卻是不肯放過這麼好的湊趣兒機會,見狀忙也站起身來跟著行禮稱賀道,“唐成乃是陛下去歲御極大寶後的第一科進士,這等出身正是不折不扣的天子門生,陛下先是神目如炬將其拔擢于江湖草澤之中,進而慧眼如珠調任饒樂司馬終成今日之功。臣來時路上亦曾細思此事,唐成雖有文武之才,但縱觀史籍,有才而白首蹉跎者可謂史不絕書,是以唐成能有今日之功,陛下識才用才之明實是居功至偉。有如此明君在朝,我大唐極盛當指日可待,臣請為陛下賀,為大唐賀,為夭下賀!”

    一直到兵部尚書這話快要說完的時候,李旦才隱隱約約想起唐成調任饒樂司馬的始末,不過這時節他自然不會將此事內幕挑破,是以也就面帶淺笑的受了這兩記馬屁,此前因孔佳而壞掉的心情鵝冉然而然的好了起來。

    可惜他這好心情沒能保持多久,隨後說及戰事的後續,亦即唐成與張守義的賞功安排時,李旦復又頭大如斗起來,張守義在報捷文書中已明確流露出請調回京之意,似他這般老臣又是剛立過功勛,朝廷斷無拒絕的道理。但一旦他調任回京,那接任者……

    除此之外,李旦也是在剛剛的高興過後才猛然醒悟過來,這個被他“慧眼如珠”調到饒樂任上的唐成其實是三兒子李隆基的心腹,據說他這個“無缺”的字都是由三子幫著取下的。這個唐成不聲不響的在饒樂立下國朝數十年未有之大功,東宮必定是要使盡全身力氣為其請功的,不準說不過去,準吧,妹妹太平公主那里只怕又要不停的囉嗦聒噪了……

    這些都是事啊,而且只要一天還在皇帝位上像這樣的煩心事兒就會源源不斷,自己永遠也不會有安安靜靜讀《爾雅》的機會,更別說像王右軍那樣組織文人雅集詩酒風流的生活了。

    李旦生來簡淡,本就是沒有什麼野心雄心對權力亦不留戀的性子,經過這兩年的皇帝生涯,尤其是近一段時間不停歇的朝爭之後,他更是對現在的生活厭倦厭煩到了極點。所以就連韋安達帶來的這個拓邊千里的好消息也沒能讓他興奮多久,反倒是臣子們在議論此事的後續時,他的心里卻在想著王羲之無拘無束灑脫快意的人生。

    思緒就此延伸,李旦自然而然的想到了王羲之“坦腹東床”的逸事,亦想及其數度拒絕東晉朝廷征召之事,若非其堅拒了吏部郎這一顯官的征召,日日案牘勞形之下,何嘗能有蘭亭雅集的快意?

    一念至此,那個在李旦深心中實已醞釀發酵已久的想法如靈光乍現般突然冒了出來︰

    王右軍做得,朕為再就做不得?

    既然眼下一切的煩惱根源都在皇位上,那朕便將之含了,循著高祖的舊例做一個盡享尊榮卻無需勞心視事的太上皇又如何?

    讓出皇權這對別人來說固然是不可想象,但對于性格如此並且已經有過兩次出讓皇位經驗的李旦來說卻是輕松的多了。

    這個念頭一開,頓時就如黃河潰堤般一發不可收拾,幾乎是在瞬時之間李旦就已看到了這一決定將帶來的無窮無盡的好處,他的尊榮將不會減少半點,但眼前所有的一切煩惱都將隨風而去……”

    恰在此時,亭閣下不遠處亂翻書的幾個小皇孫中不知誰翻到了《詩經》,隨後便撿著自己學過的篇目讀了起來,微醺的春風將稚嫩的童子誦經聲輕輕送至︰

    式微,式微!

    狠不歸?

    微君之故,

    胡為乎中露!

    式微,式微!

    胡不山

    微君之躬,

    胡為乎泥中!

    李旦本自紛擾的思緒隨著這誦詩聲率靜下來,“是啊,式微,式微!胡不歸?”。

    心底喃喃將這句詩復誦了一遍後,徹底拿定了主意的李旦站起身來,此刻他的臉上浮現出掙脫樊籠後發自內心的快意。

    正自議論著的韋安達三人見狀忙也跟著起身,不解的看著李旦。

    “三位卿家且先退下,朕,“……要前往太廟告祭先祖”。

    “臣等疏忽了,如此大捷確需告廟“

    對于韋安達等人的誤解,李旦淡淡一笑卻未解釋,拾級下了亭閣後親手攜了方才誦詩的小皇孫逸步而去。

    這一刻夭朗氣清,惠風和暢,李旦眼中太液池的水光柳色實是清麗絕美到了極蜘……

    ……………………

    “什麼,饒樂平定了?”,東宮北書房中,從微微氣喘的高力士嘴里听到這樣的消息後,本自雍容而坐的李隆基驚問道,“張守義?”。

    “這卻要給殿下賀喜了,張守義雖然出了兵,但幽州軍跟契丹人一仗都沒打,按魚承慶傳來的話兒,此次立下大功的正是殿下心腹唐無缺,“笑著向李隆基拱手為賀後,高力士便將魚承慶經由小太監傳來的消息一字不漏說了個清楚。

    魚承慶乃是父皇身邊最得信任的貼身太監,這消息既然是從他那兒來的,真實性就無需懷疑,放下這一層擔心之後,隨著高力士的陳說,李隆基越听心中越是激蕩,待高力士說完後他竟是不克自制的再難安坐。

    高力士照舊是報完信就走,李隆基將其送走轉身回來後負手繞室快速的踱步起來。

    “這個張守義終究還是買了自己的面子,“想到唐成時,此時心情激蕩的李隆基除了“好個唐成”之外一時競想不出還能說些什麼。

    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引奚人內附,拓邊千里,將大唐邊防由長城一舉前移至落雁川,更為朝廷確保了穩定的戰馬來源……“此事的意義與好處實不勝贅言,這可是國朝數十年未有之大功啊,當自己還在為他的安危但有時,他竟然立下了如此奪目的功勛!

    因此事而起的短暫興奮過後,李隆基迅即想到了此事的後續,唐成立下這般潑夭也似的大功之後必將帶動東宮一系的聲勢大漲,更大的好處是有了這樣的大功打底,即便太平再想從中刁難,也擋不住唐成回京的步伐了。

    想到唐成即將還京,李隆基興奮之余莫名的又增添了許多安心,天授唐成予自己,這是天意!有這樣的臣子在身邊輔助,太平又有何懼?君臣際會,不僅要了結了太平,更將在未來打造出一個不下于曾祖貞觀的大唐極盛之世……想到這美好的前景,不知不覺停下腳步的李隆基一時竟是痴了……

    良久,李隆基漸漸平復了心情後召進心腹下人好一番吩咐。待下人領命而去,他的臉上顯出一片笑容。

    就是要將此次捷報的內容以及這國朝數十年未有之大功宣揚出去,宣揚的越開越好,等整鄂猿安市井中都開始熱議盛贊唐成時,天論在其回京還是授官型哭平都很難再大肆反對了。

    此後不久,來自饒樂的羽書捷報就成了長安城中上至皇城下至青樓酒肆中最熱門的話題,沙場、異族、奇功、進士出身、俊逸風流、文武全才等等等等,有這些要素在,不管是熱血的男人還是多情的女子總能從其中找到自己熱衷的話題,一時之間,唐成之名就隨著饒樂一起被口口傳誦,最終流出長安轟傳天下……

    ……………………

    近兩月之後,當長安已進入花紅柳綠的仲春時節時,饒樂草原上也終于迎來了萌萌新綠。

    此時滿臉歡笑的唐成就趴伏在野草地上做出一個馬的形狀,而他背上馱著的正是寶貝女兒貓蛋兒。

    剛剛一歲多的貓蛋兒還坐不穩,等她爬好後,唐成嘴里“駕”的一聲後,便手腳齊動的向前爬去,邊爬口中還不停的學著馬兒的嘶鳴之聲,輕輕的顛簸里,爬在他背上的貓蛋兒不斷發出脆甜脆甜銀鈴般的清澈笑聲,小家伙一邊笑一邊劃動著胖嘟嘟的小手極力的試圖掙脫母親扶著她身子的手。

    李英紈無奈的看著眼前這父女倆,手中邊仔細的扶著女兒,邊還不時探頭起來向四下要張望一番,生怕這樣的場景被什麼生人給看見了。

    不過無奈是無奈,但李英紈眉眼間的幸福歡喜卻是想藏都藏不住的。

    還好今天是唐成臨時起意要帶著女兒到人乒些的草原深處看看,隨行的護衛也被他趕去打獵準備什麼“野炊”了,這周遭一眼望去除了夭際盤旋的那只飛鷹之外連一個活物都沒有。

    “行了,夫君你也起來吧”,在笑瘋了的貓蛋兒背心處輕輕拍了一會兒,李英紈開口道︰“還好今個兒爹娘沒跟著一起來,要不可就了不得了“。

    唐成爬了一陣兒後也有些累了,遂就依言站了起來,也不顧身上沾著的草汁草屑,伸手便將貓蛋兒從李英紈懷里接了過來,口中笑著道︰“英紈你還真說對了,我今個兒到這兒來就是為躲著爹娘的,什麼親孫、不親子?這老黃歷的育兒經實在是沒道理的很,見著自家女兒都不能親熱個盡興,我這當爹的還有什麼意思?”。

    听著唐成抱怨的話,李英紈實在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自打戰事平定之後他們也就從懷戎城中到了饒樂草原。

    這下子可好,唐成對這個數月不見的女兒一抱進懷里就稀罕的再不肯撒手,不僅晚上如此,就連大白天他也同樣是抱著女兒在皮帳里見人說公務,如此以來,公公那里可就看不過眼了,于是這父子之間就爆發了一場針對貓蛋兒的爭奪戰。但公公畢竟是長輩,這事情上又有婆婆支持著,所以夫君每每就在爭奪戰中落敗,以至于不得不想出眼下這樣的招數來。

    想到這些,李英紈會心一笑的同時也想起了婆婆最近跟他提點了好幾次的話題,夫君這麼饞孩子,好歹得加把勁兒多生幾率才成啊。

    是啊,多生幾個,到那個時候一堆丫頭小子圍在自己與夫君面前爹呀娘呀的叫著,該是多快活的事情,正當李英紈憧憬著羞人的幸福時,前方遠處出現了數騎人馬。

    不等這幾騎人馬走近,遠遠的就听到張相文“大哥大哥“的叫聲毯風傳來,這叫聲也化解了唐成剛起的一點擔心。

    張相文、鄭凌意、嗯,另外一騎上的竟然是早就被張守義以“不遵軍令”之名解了兵權拘管在幽州大都督府的賈子興。

    等他們到了近前,唐成向馬上英姿颯爽的鄭凌意一笑之後先走到了賈子興面前,“老哥出來了,可喜可賀呀!”。

    被解職後又關了一個多月,賈子興明顯的瘦了一圈兒,不過他現在的精氣神兒卻委實不錯,偏腿從馬上下來後哈哈笑道︰“托陛下洪福,張守義雖然惱我率先出兵搶了他賣好的心思,終究還是沒要我的腦袋,不過他也不好生想想,我天成軍正是距離饒樂最近的,他既已決定發兵卻又為何故意不征調我部!還不是知道我跟老弟關系走的近,不願讓我搶了他的風頭。哼,以前幽州軍將都說張督氣量大,經過這事才知道竟全是假的”。

    “他要向我賣什麼好?那都是沖著東宮去的”。

    聞言,旁邊站著的張相文嘻嘻一笑,湊上來道︰“大哥你這說的都是老黃歷了,就在半月之前,太上皇已禪位當今,昔日的東宮太子如今可已是我大唐的國君了“。

    這消息來的太大也太突然,讓唐成听的有些發愣,“真的?”。

    “自然是真的”,張相文的臉都快要笑爛了,“若不是吏部兵部聯合行文到幽州大都督府要調賈都尉入京敘職另有重用,張守義豈會如此輕易就將賈老哥給放出來?就是大哥你在這饒樂也已呆不得了,調你回京陛見的公文已經送達皮帳,咱們這就回去吧”。

    當賈子興與張相文分兩個方向去尋那些打獵的護衛們時,馬車旁邊一時就只剩了唐成夫妻及小貓蛋兒四人。

    鄭凌意也沒避諱李英紈的走到唐成身邊輕輕的倚在了夫君的肩上,帶著深深的遺憾輕聲耳語道︰“這就要走了嘛,這一去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我可真舍不得龍門,舍不得那些成田哪!”。

    左手挽住鄭凌意縴細的腰肢後伸出右手將李英紈並貓蛋兒也一並攬了過來,唐成懷中摟著妻女放眼遠眺,任目光順著一望無際的青青草原直達天地盡頭“,你既然舍不得龍門,舍不得成田,那待為夫到了長安後,便使這天下千村萬寨處處龍門,千岩萬壑層層成田如何?”。

    《終卷全書完》

    後記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次此刻難為情!

    歷經中宗李顯及睿宗李旦兩朝,大唐終于進入了玄宗時代,盛世的大幕已經拉開,唐成也積累下了足夠的經驗與功勛使之可以站在這個盛世舞台的最中央,到這個時候,以講述成長為主的《大唐公務員》也走到了功德圓滿的盡頭,天下本無不散的筵席,是該結束的時候了!

    當初與起點簽這本書的合同時約定的便是一百五十萬字,情節亦是由穿越之初到李隆基繼位,不管好壞,我只是盡力去說一個穿越者在唐代成長的故事。

    從穿越之初的飯都吃不飽到完成家庭的小康及豪富;隨後再將對生活的追求由物質的生存層面延伸到精神的理想追求層面,我在這本書中努力想說的其實就是成長。

    所以,當唐成成長到已足夠成熟的時候,故事也就到了結束的終點。雖然其間因結婚及家母患病的緣故耽擱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更新,但我慶幸亍自己最終還是按預定目標完成了《唐朝公務員》的全部內容。

    對于諸位親愛的書友來說,或許難免遺憾一柵好你個死水葉子怎麼在這兒結束了,接著寫呀!是的,按照故事的發展脈絡來至少還可以再寫他個四五百萬字,寫唐成怎麼參與盛世的創造,寫唐成怎麼避免玄宗晚年的昏庸,然後一直寫到唐成死的那一天,但這不是我最初的預想,也不是我原本計劃了要寫的東西。當《唐朝公務員》純然到了朝廷斗爭的時候,它還是《唐朝公務員》嗎?列位達官爺們還有看的興趣嗎?

    關于這一點就不再多言了,最後我要誠摯的感謝所有對本書給予過關注及支持的書友,沒有你們,就不會有《唐朝公務員》的結束,更不會有眼前這段話!

    再次感謝諸君對本書的支持,並請大家能一如既往的支持水葉子下一部古典仙俠類作品,這本仙俠新書什麼時候能發出來我也不知道,我沒有新書的書名,故事現在也沒想好,就更不用說存稿了,我只是知道自己有這麼一個沖動,想再寫一本古典仙俠的沖動,僅此而已!

    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次此刻難為情!

    改日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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