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軍事]帝國的覺醒 作者:綠影藍刀 (連載中)

mk2257 2009-3-15 20:02:10 發表於 歷史軍事 [顯示全部樓層] 只看大圖 回覆獎勵 閱讀模式 86 26025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23
第十一章 予取予奪 第一節 虎尾陽冰
    第一節虎尾陽冰

    謊言是統治者專有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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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弈天背倚著一株纏滿捲曲籐蘿的大樹,從腰間的牛皮軟囊中舀出一勺火藥粉填進短銃的藥池,再小心地放入一枚鉛彈。他不慌不忙地完成著手上工作,用一根鍍銀的熟鐵通條用力將槍膛搗緊,間而揚起眉頭向身邊瞥上一眼。

    瓦蓮莉婭•安德烈娜•瓦西卡小姐,新大陸最負盛名的冒險家之一,此刻正在兩步之外整理著行囊中的裝備。她將獵弓的絲絃調緊了一個刻度,又細心地把兩把精巧的銀柄匕首插在金線繡邊的鹿皮長靴中。

    「準備好了嗎,瓦西卡小姐。」蕭弈天把一件暗綠色的油布長斗篷——和他自己肩頭那件形制完全一樣——遞給年輕的冒險家,「只拿上補給和必要的裝備……還有那個……」

    瓦蓮莉婭微笑著轉過頭,從口袋中雙手捧出一個一尺見方用亞麻布細心包裹的方形匣子,向蕭弈天晃了晃放進自己貼身的行囊中。「你瞧,『將軍』,您的寶貝好好的在這裡呢。」

    「這匣珍寶屬於帝國所有。」蕭弈天一本正經地糾正道,「另外請別再叫我將軍了,瓦西卡小姐……我是說,瓦蓮莉婭。」

    冒險家滿意地笑了,翹起的嘴角間帶著一絲調皮,「這樣就對了,蕭。放心吧,我們會一起把這件印加寶物帶回西京,那時——」她的笑容突然一下子凝固,左手一把按住獵弓,右手伸向背後的箭袋慢慢抽出一支自製羽箭。「蕭,你聽見了嗎?」瓦蓮莉婭轉過頭,壓低聲音說道。

    「他們來了,」蕭弈天鎮定地回答,未執槍的右手從腰間抽出長劍。「就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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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帝國首相猛地睜開雙眼,旗艦艙室的黃楊木天花板立刻取代了原始叢林青翠蒼鬱的景象。明月當空,濤聲如泣,粼粼波光透過半開的舷窗映入艙室,海風中帶著清涼的鹹味。蕭弈天緩緩坐起身,一時不能確定適才的夢境是否真實發生過。

    報時的更鼓在不遠處響起,鼓聲迴盪在空寂的海上直至老遠。首相在心中默數了三通鼓點,這才起身走到床邊的沉香木雕花書櫃前,拉開一個鑲銀邊框的抽屜,從暗格中小心取出一個沉重的方形小匣。他仔細端詳著這件價值連城的珍寶——匣身是用一整方天然金塊雕琢打磨製成,上面雕刻著神祇威嚴的面孔與徽記,鑲嵌裝飾著新大陸最上等的翡翠和珠玉。

    白銀齒輪發出幾聲嗒嗒輕響,綴滿紅寶石和琥珀的匣蓋在蕭弈天的指間彈開,他拿出一尊半尺高的墨綠瑪瑙神像輕輕地放到床頭矮几上,又接著拿起一尊黃玉羊駝像。這些精美絕倫的藝術品列成一排,交輝映出一片柔和的光暈,而最後出現在蕭弈天手上的是一張純金的圓盤,光滑的表面上雕刻著象徵太陽與月亮運行的線條。

    這匣絕無僅有的蠻族祭器蠻荒世界的最邊遠陰暗的叢林深處,它曾經被供奉在異教徒廟宇的神龕之中,接受巫師們的崇拜與祭禮;現在卻成為文明世界最強大帝國的囊中珍藏,這其中耗費了多少鮮血與生命作為代價則早已無可考據。

    印加,儘管早已在帝國的無上武功下臣服,這個遙遠邊荒的國度依舊是一個神秘未知的新世界——即便對於昔日的征服者本人而言也是如此。至少,在征服過如此之多的人與世界之後,昔日叢林冒險的幕幕剪影已然褪色淡化成為亦真亦幻的夢境了。

    蕭弈天輕輕地撫摸著金盤光滑表面上那一個個神秘咒符——這些精美絕倫的藝術品本身的價值已是不菲,光是匣子上的寶石就值得起一整船上好的景窯貢瓷,然而這和它們的真實價值比起來不值一提。這套庫斯科黃金神廟深處密室的太陽神祭器既是藏寶地圖也是秘窟鑰匙,指引著前往印加寶藏的隱秘通途,相傳那裡珍藏著黃金國度數百年的積存。被俘的薩伊裡•圖派克曾許諾獻出十萬兩黃金以贖取自己的性命和自由,而這筆巨款與傳說中的寶藏比起來也不過是九牛一毛罷了。

    一百萬?一千萬?或者更多?然而這一切又有什麼意義呢?蕭弈天微微張開右手,任由這件無價珍寶落回匣中……身為帝國最高統帥,普天之下至高權柄、榮譽、財富莫不盡握於手,然而……蕭弈天不由苦笑起來,縱使贏得天下卻又如何呢?

    「瓦莉婭啊……」

    

    1588年10月10日,俄國,莫斯科。

    米哈伊爾•羅曼諾夫公爵搓著一雙肥厚的大手不住往南眺望,時已初冬,城郊的楓葉染紅了斑斕的原野。朔風吹捲著地面的塵土,止不住想要鑽進公爵溫暖的皮領子裡。他打了個哆嗦,一勒馬韁向不遠處的波利斯•戈都諾夫靠了過去。

    「國……國舅爺,梅爾庫羅娃女公爵在南方的勝利固然值得慶賀,可您看真有這個必要,讓……讓尊貴的沙皇陛下在這樣寒冷的日子走出克里姆林宮嗎?」

    波利斯•戈都諾夫略略偏過頭,用眼角的餘光飛快地向後瞥了一眼。十步以外,三十一歲的俄羅斯沙皇費多爾•伊萬諾維奇騎著匹西伯利亞矮種馬,百無聊賴地撕扯著自己金色皇袍上華美的羽飾;幾名侍從和弄臣圍在一旁,極力想要安撫沙皇愈發惡劣的不耐煩情緒。

    戈都諾夫對這位比自己小五歲的沙皇妹夫頑戾乖張的舉動只是報以淡淡一笑,費多爾自小體弱多病,再加上弱智無能難理國事這早已成為公開的秘密。韃靼人一面揮動馬鞭輕輕拍擊著自己的麂皮長靴,一面滿不在乎地回答道:「圖拉一戰我軍取得了開戰以來最大的勝利,按照東方的習俗,沙皇陛下出城迎接凱旋大軍理所應當。更何況戰爭並沒有結束,北線八萬中國軍隊仍然集結在薩福諾沃,在把這些哥薩克野人送上戰場之前,可還得給他們好好鼓鼓氣。」

    羅曼諾夫公爵若有所悟地點點頭,「不過,梅爾庫羅娃還真是厲害,帶著那幫子泥腿子騎兵跟波蘭常備軍過了幾招,就把那四萬波蘭人在烏帕河畔的白樺林子裡生生拖了整整四個月時間,一直等到烏拉爾哥薩克加入戰鬥。哈,那場殲滅戰打得可真是漂亮,用那麼幾千民兵虛晃一槍,就把波蘭人的步兵團主力引進了沼澤地。哼,風翼騎兵名聲再響,沒有了扈從步兵的保護,他們在林子裡還不是任人宰割的料。」公爵得意地大笑起來,兩撇小鬍子在浮腫的臉上不住抖動。

    戈都諾夫微一咧嘴,細長的眼睛裡閃動著陰鬱的光芒。「的確是一場完美的勝利啊。不是嗎,羅曼諾夫閣下。以區區五萬民兵將兩倍於己的敵人牽制了整整四個月,其中甚至還包括令整個基督世界聞風喪膽的中國軍團,這的確不是常人所能想能做的啊。」

    「是……用不足兩萬疑兵牽制中國人……呃……」羅曼諾夫有些力不從心地使勁轉著腦袋,「有些不同尋常啊……實在太過於……國舅大人,您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不,我可什麼意思都沒有。」戈都諾夫冷笑著回答,他突然朝著遠處昂了昂下巴,「喏,他們回來了。」

    

    瓦蓮莉婭輕輕一控韁繩,戰馬在距離沙皇儀仗隊大約五十步的距離停了下來。葉爾馬克率領大約五百名精銳哥薩克騎兵緊隨在她身後,這些粗豪的漢子們此時免不了有些拘謹和膽怯,畢竟從來也沒見過這麼大的場面——超過百名近衛射擊軍在大道兩旁排開隊形,他們身著火槍手長襟制服,頭戴貂皮鑲邊軟呢帽,繡有金絲的腰帶上插著手槍與銀製戰斧。在大隊衛兵與侍從的擁簇當中,沙皇費多爾•伊萬諾維奇佝僂著坐在馬背上,斜著眼睛打量著眼前眾人。

    年青的女公爵一個漂亮的翻身滾鞍落地——幾乎同時,沙皇身邊的群臣也隨著戈都諾夫國舅紛紛下馬——她快步上前面向沙皇單膝跪地。「下諾夫哥羅德世襲公爵梅爾庫諾娃•瓦蓮莉婭•安德烈娜,奉吾主之名大破侵我領土的波蘭軍步騎四萬,俘虜七千人。全功凱旋以向沙皇陛下覆命!」

    費多爾咕噥了幾聲,似乎對這個場面毫無興趣,戈都諾夫及時代替沙皇開口說道:「梅爾庫羅娃公爵閣下,把你的俘虜們押上來吧。」

    「如你所命。」瓦蓮莉婭語氣平淡地回答道,她略一擺手,哥薩克武士們立刻將十多名波蘭軍官帶了上來。「沙皇陛下,他們都是波蘭俘虜中階級最高者,自指揮官西考爾奇•維辛斯基以下共十三名軍官。」

    「尊貴的俄羅斯沙皇陛下,」維辛斯基向前邁了一個軍步,朝著費多爾行了一禮。即使是身為戰俘這樣的尷尬身份,指揮官仍然細心挑選了一件最為整潔嶄新的軍官制服,並在覲見沙皇前著意整理過,以保持自己完美無瑕的騎士風度。「您的將軍英武睿智,您的軍隊驍勇善戰,我們對今次的失敗心服口服。作為戰爭的失敗者,我向你們致敬。」

    戈都諾夫倨傲地點點頭,用半生不熟的拉丁文回答:「接受你的敬意,將軍。」他做了個手勢,一小隊近衛射擊軍慢慢地從兩側走了上來。「然而抱歉的是……這畢竟是戰爭,就像那些羅馬人說的:『Bella,horidabella』,不是麼?」他突然轉用俄語說道:「殺了他們!」

    「不!」瓦蓮莉婭驚叫起來,然而此刻為時已晚。射擊軍士兵們紛紛拔出短劍,從身後乾淨利落地抹過波蘭人的脖子。「戈都諾夫!您這是在做什麼!」

    「怎麼,梅爾庫羅娃公爵?」戈都諾夫聳聳肩漫不經心地回答,「殺掉幾個敵人罷了。」

    「他們是自願放下武器的戰俘!」瓦蓮莉婭厲聲反駁道:「同時也是高貴的騎士!根據古老的戰爭法則,他們應當被善待並享有贖回自由的權利!」

    「他們?哈,不過是侵入我大俄羅斯的一群強盜和惡棍罷了!」戈都諾夫冷冷地說。「對於他們行進中的劫掠與殺戮,這是再正當不過的復仇了。就在明天,我會下令將所有波蘭戰俘處以死刑。我想,」他回頭看了一眼,「沙皇陛下將會很樂意親眼目睹如此一幕的。」

    「強盜和惡棍?」瓦蓮莉婭柳眉微豎,生氣地重複道:「恐怕這正是我將要對您提起的,戈都諾夫大人!我原本認為這些話在別的場合說更為合適呢!」

    「什麼?」

    「戈都諾夫大人,您應該與我同樣清楚,當哥薩克軍團馳援圖拉的時候,波蘭人的軍隊還遠未到達!」

    「這毫無疑問!否則現在他們早已進入莫斯科了!」

    「然而您不知道的是,當我們到達圖拉的時候,城市早已被洗劫一空,上千人慘遭屠戮!而這個時候,波蘭軍隊甚至還在一百俄裡之外!」

    瓦蓮莉婭的話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戈都諾夫左右看看,注意到不少貴族的臉色開始發白。「那麼,梅爾庫羅娃公爵,您認為是誰幹的?」

    「戈都諾夫閣下,您這是明知故問!」瓦蓮莉婭硬生生地答道:「並且您同樣也確知無疑,在這次戰爭中俄羅斯付出了多麼沉重的代價,二十萬平民死在與圖拉相同的騷亂當中,重建城市所需的費用相當於三十年財賦的總和!總有人要為此負責!總有作惡者將為此付出代價!」

    「您瞧,瓦蓮莉婭•安德烈娜,」戈都諾夫放緩語氣說道,「等戰爭徹底結束,我們有的是時間來處理這樣的問題。而此時、此地——可不是時候。」他上前邁了一步壓低聲音又道:「見鬼,你也不想惹得沙皇陛下不高興對吧。」

    「是沙皇陛下不高興?還是某些大人物會不高興?」

    戈都諾夫不由皺起眉頭,「梅爾庫羅娃公爵,您可真是個——」

    「真是個麻煩人物。對吧?」瓦蓮莉婭替他說道,「身為所謂『貴族』的一分子,我根本就不應該再去為俄羅斯的平民說話是嗎?」

    「就為那些……卑賤的奴隸?梅爾庫羅娃公爵,您真是讓我感到失望。我原以為像您這樣高貴的世家小姐,應該懂得自己姓氏與頭銜的尊貴,與那些下等人保持距離。」

    「真抱歉再一次讓您失望了,看來我沒有站到您所希望的那一邊,戈都諾夫閣下。」瓦蓮莉婭付以一聲冷笑,「或許我忘記了,您在圖拉和莫吉廖夫附近也有幾處不小的莊園吧?」

    「你太過份了,梅爾庫羅娃公爵!」戈都諾夫忍不住喝罵起來,「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在沙皇陛下親自出席的凱旋式上造謠惑眾譭謗一個貴族!來人!」

    兩名沙皇近侍走了上來,然而立刻被推得倒退了幾步,只見葉爾馬克•齊默菲葉維奇高大魁梧的身軀鐵塔般擋在了瓦蓮莉婭面前。憨直豪放的哥薩克統領毫不猶豫地拔出腰間的彎刀,左手又不知道從哪裡摸出一把戰斧,怒瞪著雙眼喝道:「俄羅斯就這樣對待戰場上凱旋而歸的英雄嗎?當中國人突破邊境的時候,你們的威風在哪裡?當波蘭人兵臨城下的時候,你們的勇氣在哪裡?莫斯科的老爺們,你們就只會對自己人耍威風發脾氣嗎?」

    瓦蓮莉婭聽見一連串利刃出鞘的聲音,那是戈都諾夫手下的射擊軍火槍手們。梅爾庫羅娃公爵在心中暗自歎息一聲,從哥薩克統領身後走了出來,「戈都諾夫,你盡可以任何理由逮捕我,但保證讓我的手下們安全離去,戰爭還需要他們——」

    葉爾馬克突然伸出大手攔在瓦蓮莉婭面前,「公爵小姐,請你退後。我們哥薩克雖然粗魯無知,卻也有自己的榮譽和驕傲。我們知道誰值得起自己的尊敬和愛戴,知道誰……或者什麼值得自己去犧牲。」

    更多的出鞘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哥薩克騎兵們紛紛拔刀在手,調整著隊形擺出列隊衝鋒的姿勢。近衛火槍手的陣線開始動搖,貴族們則臉色蒼白地向後退縮,戈都諾夫喘著粗氣,神情惱怒卻又色厲內茬地退了一步。

    「啊,我親愛的波利斯•戈都諾夫內兄,您安排的這個節目真是出色啊!」費多爾沙皇的聲音突然不適時宜響起,「我從沒想過您會給我這樣一個驚喜,準備的人還真不少呢!嗯,讓我想想,這是哪一齣戲來著?是頓伊斯基大破金帳汗王的故事嗎?」

    「抱歉,我尊貴的陛下。」戈都諾夫恨恨地瞪了瓦蓮莉婭一眼,拉著馬轡頭快步擋在沙皇跟前。「我想這裡出了些小亂子,您還是趕快回宮——哦不,沒什麼,我的陛下。改天,改天我會請莫斯科最好的演員為您重新排演一次!是的,是的,請您馬上回宮!伊琳娜為您準備了一份驚喜——對,真正的驚喜!」他回過頭,雖然臉色仍有些發白,卻明顯比剛才氣壯了許多,「火槍手們,立刻護衛陛下起駕回宮!」說完,他板著臉朝向對面掃了一眼,憤懣的神情幾乎寫在了額頭上:我們走著瞧!

    「懦夫!」葉爾馬克朝著貴族老爺們倉惶的背影狠狠唾了一口,他回身俯視著比自己矮上足足一個腦袋的瓦蓮莉婭,恭敬地說道:「請您放心,公爵小姐,哥薩克始終會站在您這一邊。戈都諾夫那條毒蛇動不了您一根頭髮的。」

    瓦蓮莉婭緩緩搖頭,「我?不,葉爾馬克•齊默菲葉維奇,我並不憂慮自己的命運。不錯,戈都諾夫有足夠的權力,然而他所能褫奪的,我卻也毫不看重。唯一令我擔心的……是我們的祖國俄羅斯啊……圖拉戰後,波蘭人已沒有繼續戰爭的實力,至於西線的帝國軍團……他們並不會對俄羅斯構成更大的威脅。」

    「這不很好嗎,公爵小姐?戰爭很快就要結束了。」

    「是啊,戰爭就要結束了。」瓦蓮莉婭幽幽歎息一聲,「然而我們還能剩下什麼呢?祖國俄羅斯已經遭受了太多的苦難,戰火撕裂了富饒美麗的大地,城市和村莊化為灰燼中的廢墟,母親與孩童如同牲口一般被屠殺。這塊殘破的土地已經不起更多的荼毒,承載不下更多的野心了。她的命運,決不能托付給戈都諾夫這樣的人。」

    「公爵小姐!」葉爾馬克殺氣騰騰地一揮彎刀,「費多爾沙皇昏聵無能,任由戈都諾夫這個惡棍把持朝政。他放縱親信胡作非為,視天下民眾如塵土草芥,把好好一個國家弄得民怨沸騰盜寇四起!從奧廖爾到喀山,成千上萬的自由民淪為一錢不值的農奴,就因為這些好人們曾經在地主手下幹過六個月或者更久的長工!這太荒謬了!您聽我說,公爵小姐,雷帝當年建立的三支主力常備軍,特轄軍早已於多年前解散,波雅爾騎兵在戰爭前期幾乎損失殆盡,而最後剩下的射擊軍也不過只有六個整編軍團駐防莫斯科。這樣的兵力簡直就是不值一提!」

    「葉爾馬克?你這是什麼意思?」瓦蓮莉婭心中一凜,當即豎眉問道。

    「公爵小姐,我私下探過喀山和烏拉爾哥薩克長老們的口風,大多數部族都願意追隨您的步伐;而我們頓河哥薩克的忠誠更毋需任何懷疑。」葉爾馬克道:「只要您站出來振臂一呼,隨時會有十萬鐵騎擁戴您走進克里姆林宮!」

    「齊默菲葉維奇將軍!」

    「是您做出決斷的時候了,公爵小姐!您英明睿智寬厚仁慈,是這個國家當之無愧的領袖!無論戈都諾夫,還是把持杜馬會議的那些陳腐老朽,您盡可以取而代之!您將輔佐沙皇陛下,重建雷帝時代的偉大霸業!」

    瓦蓮莉婭有些疑惑地看著他,「葉爾馬克,這話可不像是您自己說的。」

    「您的智慧總是令我們折服。」葉爾馬克恭敬地低下頭,「沒錯,公爵小姐,除了哥薩克部族之外,願意支持您的還大有人在。您瞧,人心可都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只要您——」

    「別說了,葉爾馬克•齊默菲葉維奇。」瓦蓮莉婭毫不猶豫地打斷了他的話,「山鷹不會嚮往大海的遼闊,我也沒有戈都諾夫那樣的野心。我全部的夢想,只是歸遁林泉,做那自由自在的閒雲野鶴。天下興亡的責任,自有雄心萬丈的男人們去承擔。」

    「可是小姐,如今大俄羅斯的存亡安危均繫於您一人之手,若是您不站出來,還有誰能夠反抗戈都諾夫的暴政呢?」

    「只有俄羅斯人民,才最有權決定俄羅斯的命運。」瓦蓮莉婭緩緩說道,「這是誰也代替不了的選擇。誰也不行。」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24
第十一章 予取予奪 第二節 博弈與暗戰
    第二節博弈與暗戰

    亂生於治,怯生於勇,弱生於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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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波利斯•戈都諾夫一動不動矗立在城堡高塔頂台,凜冽的寒風拉扯著他肩頭的黑貂皮裘,將片片細碎的雪粒從陰鬱的天空中紛揚灑下。恭敬侍立在他旁側的是尤里•蘇伊斯基大公,剛就任不到一周的火器射擊軍統領。

    「看啊,我的好人哪,尤里•蘇伊斯基,」戈都諾夫遠眺著南方城牆外那片朦朦的灰色陰影,不由自主地長歎了口氣。「就在城外不足十里的地方,就駐紮了超過六萬的哥薩克,而莫斯科的軍隊卻只有這個數字的十分之一。他們想要幹什麼?他們想要幹什麼!」

    「戈都諾夫老爺,這些哥薩克只不過是一群泥腿子民兵罷了。您不用擔心,這樣的烏合之眾,再多也成不了氣候。」蘇伊斯基大公訕笑著回答,「我已經下令射擊軍在城中實施戒嚴,要是怕那些哥薩克鬧事的話還可以限制或者乾脆禁止他們進城!」

    戈都諾夫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蘇伊斯基,這些哥薩克可不是民兵!他們擊敗過曾讓雷帝大吃苦頭的波蘭常備軍,這可不是民兵應有的實力。他們有強大的騎兵,也裝備了並不落後於你們的火槍,再加上瓦蓮莉婭•梅爾庫羅娃的天才指揮——尤里,射擊軍真能抵擋得住這樣的對手嗎?」說到這裡,俄羅斯的主人用力咳嗽了兩聲,加重語氣道:「我聽米哈伊爾•羅曼諾夫說過,梅爾庫羅娃挑選精銳哥薩克士兵組建了三個特種火器營,她稱之為……擲彈兵。」

    「對不起,閣下?」

    「擲彈兵。對,不錯。」戈都諾夫有些疑惑地看著他,「怎麼?尤里•蘇伊斯基,難道你對烏帕河的戰鬥情況一點都沒瞭解嗎?」

    蘇伊斯基有些尷尬地揪著鬍子,他依稀記得擔任副官的射擊軍大尉曾經給自己介紹過些什麼,只是當時自己的注意力似乎全部集中在了那個韃靼女奴身上。「不錯,閣下……我是說,嗯,我確實看到過那些報告。哥薩克們將波蘭步兵聯隊包圍在沼澤地中,並向他們的密集陣形投擲了大量炸彈,我想這就是梅爾庫羅娃女公爵創立的那支新軍吧。或許,他們有些言過其實……」

    「那些炸彈的威力不可小覷!」戈都諾夫不悅地強調道:「對於密集的步兵方隊而言,這樣的武器能夠造成巨大的傷亡和恐慌,我想就算是射擊軍這樣的火器部隊也會十分頭痛吧。想想看在一座城市內展開的混戰的場景吧!只要有足夠的長矛組成正面戰線,他們就是戰場上的王者。」

    「然而,我尊貴的閣下。泥腿子畢竟是泥腿子……他們終究比不上沙皇陛下的正規軍。」蘇伊斯基大公支吾著說,談論這樣的軍政問題對他而言有些太過勉強了。「擲彈兵雖然勇猛無匹,然而這種新式炸彈的投擲距離只有據說只有幾十俄尺,在正規戰場上還不夠啊。」

    戈都諾夫搖了搖頭,剛想說些什麼卻又沉吟起來,「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一點,彈藥,這確實是最大的問題。你看——」他變魔術一般從寬鬆的皮氅袖子裡摸出一枚手榴彈,示意蘇伊斯基接過去細細觀看。

    蘇伊斯基有些不明所裡地接過炸彈,感覺入手冰涼沉重,他打量這個有著粗糙黑色鑄鐵外殼的橢圓球體,上面連接著一個硬木長把手,以利於投擲和固定引火索之用。「閣下,我,我不明白……」

    「半磅鑄鐵和等量的火藥。下諾夫哥羅德的作坊每天能造出多少這樣的東西來?嗯,也許這問題我應該問個農奴更為合適。」戈都諾夫尖刻地諷刺道:「好了,沙皇陛下的工業顧問告訴我,一個擁有十五名農奴的鐵器作坊每天能生產至少兩百枚。換句話說,梅爾庫羅娃能夠幾乎無限量地生產這種簡單的武器——只要擁有足夠的生鐵和火藥。然而,我尊敬的蘇伊斯基,簡單算一算便可知道,這樣一個作坊每年就需要耗用超過兩千普特黑火藥!」

    「可是,戈都諾夫閣下,我記得黑火藥的供應主要依賴從國外進口,別說如今中國人的貿易封鎖,就算是在平時傾盡全俄羅斯之力恐怕也難以負擔不起這樣一個數字吧。」蘇伊斯基好容易遇上自己所瞭解的話題,連忙插嘴說道。

    「不錯。」戈都諾夫冷冷地回答,「就算梅爾庫羅娃絞盡腦汁,一年之內她也未必能給每名擲彈兵裝備上二十枚這樣的榴彈。你看尤里,這個國家的大部分火藥儲備都還在我們的手上,只要卡住這關鍵的供給——」

    「他們自然就要對閣下您俯首貼耳了。」尤里•蘇伊斯基媚笑著接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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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威目送著最後一馱貨物搖搖晃晃地運進營地,滿意地拍拍皮褲站起身來,揭下頭頂的氈帽撣了撣雪花,大大咧咧地說道:「一共五十馱到齊,足足一萬斤上好的火藥——嗯,按照你們的習慣,差不多三百六十普特吧。」

    「我感謝你對俄羅斯的慷慨援助,」瓦蓮莉婭微笑著行了一個東方淑女式的優雅屈膝禮,「然而這些數量還遠遠不夠,甚至不夠滿足我們的士兵打上一仗的。」

    史威重重地喘了一口氣,「尊敬的小姐,黑火藥包括硝石都是被列在帝國禁運清單榜首的軍用物資。即使帶著黑麒麟的手令,我也沒法帶著大量違禁品穿越上千里盜匪橫行的陸地。再說了,您可得知道,即便是颯玥郡主親自坐鎮的薩福諾沃遠征軍大本營,軍用品的供應可也說不上充足。」

    「好吧,忠誠的百夫長先生,」瓦蓮莉婭臉上始終帶著精緻典雅的微笑,「下一批貨物可一定得早點哦。」

    「您的意願就是我的命令。」史威右手將帽子貼在胸前,深深彎下腰去行了一禮。

    「對了,百夫長。」瓦蓮莉婭突然叫住了正欲轉身率領商隊離去的史威,「你難道真的一點也不擔心嗎?不怕你所傳授的知識、提供的物資被反過來用於對抗帝國嗎?」

    史威臉上浮現出一個令人難以捉摸的笑容,「帝國從來都沒有,也不需要知識上的封鎖和保密。因為她的強大無可比擬,有著足夠的雍容與自信來應對任何形式的外來挑戰。我想您也同樣明白,小姐,一兩樣新發明或許可以戰勝,但永遠無法真正擊敗帝國的強權。」

    瓦蓮莉婭發出一聲幽幽的歎息:「你們這些驕傲的華夏人啊——得在中國待上整整一年,才能熟悉你們行事的方式;可要想深入瞭解你們的想法,花上一生時間也遠遠不夠。你們啊,真是仙靈與惡龍的奇妙結合,一百多年來還是令我們歐洲人感到如此的著迷和好奇……」她不再說下去,只是茫然垂目向軍營走去。

    史威在原地默默站了片刻,轉身拉過一匹馱馬加入到商隊的長列中。他走了幾步,忍不住從皮褂子口袋裡摸出一枚拳頭大小的手擲榴彈端詳起來,這顆比俄國製品更為精巧的炸彈顯然只會是出自帝國軍器局的手筆。「梅爾庫羅娃小姐啊,這些震天雷在您的手裡能夠派上多大的用場呢?對此拭目以待的可不止我一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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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一時刻,北京,文淵閣議事堂。

    蹇尚不滿地將手裡的報告丟在桌上,冷冷斜瞥著閻漁樵。「閻大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陝西的財政計劃啊。」閻漁樵不慌不忙地回答道,「當然,您也知道,由於天災的緣故,實際的稅收會打上非常重的折扣。」

    「我當然知道!」蹇尚沒好氣地說道:「我是在問你,陝甘總督閻漁樵大人,帝國何時授予了你這樣的權利?允許你自作主張撤銷地方十三個縣的行政編制?」

    「可您似乎並不瞭解,黑狐逆黨的長期滲透以及萬曆十三年的平叛戰爭早已極大地破壞了陝西行省的行政構架。而連續兩個乾旱無雨的年份令赤貧的百姓無以為生。成千上萬的農民被迫離開土地背井離鄉,許多鄉鎮已經事實上被它的居民遺棄,無力支持一個有效運轉的地方衙門。下官這麼做只不過是順其自然罷了。」

    「順其自然?總督大人,您這麼做讓帝國損失了至少三萬頃田地和七十萬銀幣的稅收!您打算用什麼方式來彌補?」禮部侍郎吳若秋開口打斷了閻漁樵的辯白。

    「恕我直言,帝國早已經失去了這筆歲入,下官所做的只不過是把這件事記錄在案而已。如果諸位大人認為這七十萬的賦稅真的不能減免,則下官可以將它分攤給陝西剩餘的八十二個縣——反正就算保留原有行政編制的結果也是一樣。」閻漁樵上前一步,小心地拿起蹇尚丟下的報告,理了理放回原處。「再者,閻某自問對帝國的忠誠無可挑剔,寧可自己承擔不力的責備,也決不會用拖欠、殘缺的數字來謀取讚賞。」

    「若只是區區七十萬錢,不過帝國歲入總額的千之二三,我也不會在這樣的問題上和你小題大做。然而——」蹇尚突然加重了語氣,「放任一個封疆大吏擅作主張改變帝國的法令和制度,這無論如何也太出格了。要是兩京十三司外加西洋行省的主官個個這樣恣意妄為,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故太師張居正行一條鞭法,規定天下財賦均折以銀兩結算交割,你卻為何偏要反其道行之?」

    「大人此言差矣。」閻漁樵對蹇尚的指謫只是淡淡一笑,回答道:「陝西土地貧瘠民生凋敝,其情殊不同於東南各省,不能一概視之。以萬曆十年的情形而論,陝西一畝中田產量不過兩到三石,只相當於江南一帶的四成水平,但糧價卻是南京的六倍。換句話說,陝西每畝田地所繳納的銀錢是……」

    「是江南的兩倍以上,這我知道。」蹇尚不客氣地打斷道:「但這個理由根本不能成立。萬曆十三年平叛戰爭之後,戶部在陝西進行了大規模的土地丈量與清查,新增稅田面積超過一萬頃。再加上邊防軍力的削減以及軍戶屯田制的撤銷,百姓的實際負擔絕對比萬曆十年大為降低。」

    「可您忽略了另一個方面。」閻漁樵道:「邊情緩和及軍力縮減表面上減低了稅戶的負擔,但反過來說帝國每年輸入陝西的銀兩也大為減少。失去了這筆最主要的現銀來源,陝西根本就無力承擔一條鞭法規定的沉重義務。」他伸出手指在報告上點了點,繼續說道:「若您更仔細看看這份行省報告便會明白,由於流通貨幣的極度缺乏,布政司不得不增設銅爐一百餘座年鑄銅錢逾十五萬貫;此外,我們還印製了五十萬貫寶鈔……」

    「如果你對帝國的經濟史有那麼一點點瞭解的話,就應該知道,銅幣和寶鈔的濫行曾經帶來過多麼大的混亂!」慕容信光突然拍案起身厲聲道,「難道你還想重蹈覆轍嗎?」

    大學士們接二連三的打斷顯然讓閻漁樵有些不悅,「慕容大人,陝西不是新大陸,我們沒有那麼多銀礦和土著奴隸。要是諸位大人有所懷疑的話,你們可以派人到西安去實地看看!看看帝國境內居然還有因為缺乏流通貨幣只能以物易物的市場!真見鬼,在實施之前總督府早已考慮過了可能的情形,所有銅幣都嚴格按照『銅六鉛四足一錢』的規範鑄造;至於印發的寶鈔,布政司以官府統一採辦的方式流入民間,再通過一些商業稅收回籠,貨幣流通的數量和範圍都得到嚴格的控制。」

    「這正是我所不理解的,閻大人。」吳若秋道:「帝國一直奉行順其自然的經濟政策。地方官府統計和記錄應繳的稅收,農戶們將稅糧和供奉運往對應的倉廩,再由物資管理人員調往所需的部門。包括驛馬和勞役在內的各項服務也以同樣的方式供給。這項制度兩百年來運行地無可挑剔,為何您現在要對其大作調整?」

    閻漁樵對禮部侍郎的溫言報以禮貌的一笑:「吳大人,這都是因為陝西太窮,一兩銀子、一石稻麥都浪費不起,我們不得不想方設法提高行政運作的效率。您看,在稅收總額變化不大的基礎上布政司盡可能地作出調整,使稅率依收入多少而累進,最大限度地減輕了窮人的負擔。此外,所有稅務都以現款的方式繳納到地方縣衙,避免了過去長途運送的額外負擔。總督府再根據各部門預算將稅款統籌分配,支付俸給和採辦物資、服務等。」

    吳若秋若有所悟地點點頭,「我是否可以理解成,稅戶們除將現金繳納到所屬官府之外,不需要再承擔其他任何的負擔?例如物資的運送、損耗以及工役等等。」

    「正是如此。」

    蹇尚不由哼了一聲,「荒謬!這麼一來地方官府的開支起碼會增加三成!」

    「不錯,但是這些費用我們可以通過附加稅的方式向稅戶徵收,這樣既無損於帝國財政,百姓們的負擔也大大得以降低。根據布政司的估算,此法若是在全國推行,一年至少能節省下兩千萬銀圓。」

    「真像你說得這麼簡單麼?」慕容信光反駁道,「如此一來光是一個中等規模的縣城,每年經手的稅款就可能超過十萬銀幣。這其中包含了官吏俸給、安全防務、驛站管理以及其他上百項開支,這其中的複雜程度絕非一個小小的縣令所能掌握的。及於州府、行省,乃至帝國戶部中樞,那些浩如瀚海的帳目將遠遠超出帝國所能操控的極限!」

    「慕容大人,您曾在西洋任職多年,應該熟知彼處情形吧?」閻漁樵不作直接回答,而是旁敲側擊反問了一句。

    「那是自然。」

    「那大人想必知道,西洋頗多豪商巨賈,其家資殷厚富可敵國。這其中往來帳目的複雜程度恐怕遠甚於一個小小的縣城吧?蹇大人,當年您在番禹屈就之時,每年手下進出銀錢動輒億萬,為何現今貴為帝國重臣卻怕起管賬來了?民間既能如此,為何我們官府就做不到?」閻漁樵瞟了為之語塞的蹇尚一眼,又繼續說道,「陝西行省八府一十九州八十二縣,全部衙門都已經配備了專職的會計人員,統一採用西洋商會慣用的龍門式複式帳簿。布政司增設審計署專司審計查對帳目,循例每年一、四、七、十月核對州縣帳冊,五月、十一月核對各府帳冊,十二月校對整理行省總目,製成的報表隨當年上繳國庫的稅銀一道承獻北京。此外,審計署每兩年一次對全省土地戶口覆核登記,據此擬定來年的稅收計劃。」

    「嗯,這想法倒是不錯。」一直沉默在旁的工部侍郎舒時德道,「然而操作起來是否切實可行呢?民間土地買賣十分頻繁,積年下來往往產權糾紛爭執不斷。大多數情況下,下級官吏不行實察即以武斷行事,業戶鄉民則更是頑劣不化,地方豪強欺民霸田的惡事如何避免?」

    閻漁樵從官服袖子裡摸出一疊紙券,雙手遞到舒時德面前,「大人請看。」

    舒時德接過來細細一看,卻見這紙券上寫得分明,乃是一份再普通不過的地契文書:第一頁的白桑紙上載有買賣雙方簽字畫押的契約條文,第二頁是淡紅底色的官方證明,最後一頁的契尾上粘貼著戶部發行的印花稅票據。他不由微微一笑,「就憑這個?我的總督大人哪,這和帝國上下兩京十三司一律通用的文書格式有何不同?」

    「不錯,其中並無多大分別。」閻漁樵平靜地回答,「同樣是一契三聯,白契、紅契和契尾一樣也不少。」他頓了頓,直看到大學士們眉頭微微皺起,這才繼續說道:「只是其中一條小小的變化,紅契上不再加蓋縣衙的印鈐。」

    舒時德有些惘然地將目光再次投向手中的文書,「律法廷?」

    「不錯。」閻漁樵道:「像知府、知縣這樣的地方官員,集行政、司法、財政三權於一體,即使不發生權力的濫用,也難免在行事中不生偏倚。此外,宗族勢力對民事仲裁的過多介入也是法令難以通行的原因之一。因此,我們在陝西改組職官體制,於每縣增設侍廷尉一職,執掌律法廷負責司法裁判,上至權貴下達鄉里,無不在其職權之內。」

    「這不可能。」吳若秋搖著頭,一臉苦笑的樣子。「宗法禮教是最簡潔有效的裁判方法,鄉民愚鈍無知,不可能個個都深通大明律,也不會樣樣按照誥法辦事。」

    「這正是我們所要努力的。」閻漁樵堅持道:「陝西已經在鄉里開設了不少訟館,這些訟師將負責向百姓宣傳和講解官府法令,並幫助他們解決司法上的難題。當然——」他有些不無惡意地諷刺道:「那些仕官無望的舊式儒生們發揮了不小的用場。」

    「原來是這樣。」舒時德淡淡地點了下頭,「蹇大人,您看呢?」

    「可以交由議政院討論一下。」蹇尚面無表情地回答,他頓了頓,又轉向閻漁樵道:「閻大人,蹇某素知你軍功顯赫,想不到執政地方也有如此傑出的才幹。短短一年時間,不僅穩定了陝西動搖的政局,還弄出了這麼些新舉措,實在難能可貴呵。」

    「大人見笑了。」閻漁樵不卑不亢地略作頷首致意,「漁樵一介莽夫,哪裡懂得這許多道理。能夠取得目下的成就,全都多虧了忠武王大人遣往西安府的三位學政大人。」

    果然是這樣麼。蹇尚不動聲色地與其他大學士們交換了個眼色。無怪乎閻漁樵敢於這樣大張旗鼓地施行新政,原來背後是有帝國大學撐腰。如此想必也是在忠武王默許之下的吧。

    儘管在名義上,北京帝國大學隸屬於禮部管轄,然而在場的大學士們自然清楚,帝國首相蕭弈天欽賜那道「諸司各部不得干預問訊」的鐵牌究竟有多重的份量。再者說了,那些從歐洲留學歸來的青年學子們個個桀驁不馴,對舊大陸官場所視甚輕,能夠讓他們真心聽命的不過忠武王一人而已。

    「那麼您看,諸位尊敬的大人。」閻漁樵趁機再進逼一步,「現在陝西的新政已取得一定成效,我們希望這份成績能夠得到內閣的許可,以及……一份保證其合法性的正式文件。」

    「內閣會考慮你的要求,閻漁樵將軍。」吏部侍郎胡波開口道,他做了個明確的手勢暗示會見已經結束。「正式的覆文將會在不久後張貼於六科廊房。」

    「那麼,下官告辭了。」閻漁樵微笑著彎下腰去。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25
第十一章 予取予奪 第三節 卡珊德拉的預言
    第三節卡珊德拉的預言

    與強者的聯盟不可信任。

    ——費德魯斯

    

    1588年10月29日,克里姆林宮。

    身著白色制服的侍從們端著如玉似脂的潔白瓷盤,在御廚房與宴會廳間來往穿梭。橘紅鮮嫩的煙熏鮭魚片上小心翼翼地澆淋了精心調製的乳白醬汁,表面浮著層酸奶油的蘑菇雞湯裡點綴著翠綠的香草與黃瓜。水晶盞中盛著墨玉般晶瑩細膩的白鱘魚子醬,碟子上擺著銀柄的貝殼小勺。金燦燦的乳豬和乳羊羔陳列在雕滿巴洛克花紋的大瓷盆裡,微焦噴香的表皮上插著明亮的刀叉。鱈魚湯包、蕎麥點心和切成小片的黑麵包一起墊著白菜葉放在銀盤裡,旁側的小碟中盛滿了美味的黃油和蜂蜜。烤龍蝦和牛裡脊作為宴會的主菜放在大方桌的當中位置,旁邊的餐盤裡擺滿了飯後的水果和甜點。當然,任何時候都離不開作為主角的伏特加,大小銀碗裡全都滿是這種清澈透亮的液體,烈酒馥郁的香氣在整個大廳裡揮之不去。

    「諸位,讓我們一起來歡慶這個偉大的時刻吧!」波利斯•戈都諾夫從長桌盡頭站起身來,右手端起滿滿一整碗伏特加,左手則得意地叉在腰間。「感謝吾主上帝的護佑,以及俄羅斯大沙皇的聖明引領——」他微微一轉身,朝著首席御座上那位扭來扭去不住左顧右盼的費多爾陛下略一致意,「我們又一次戰勝了凶狠險惡的夙敵——那些背上插著翅膀的小丑波蘭人!這是場偉大的勝利,天祐我國,天祐沙皇陛下!」他在這裡略作停頓,以便提示在座的貴族與大臣們及時報以熱烈的掌聲。

    「當然,這個了不起的成就離不開我們所向無敵的常勝大軍,以及指揮他們取得一場又一場傳奇勝利的傑出統帥!讓我們向英雄致敬吧——為高貴而睿智的梅爾庫羅娃公爵乾杯!」

    瓦蓮莉婭嘴角揚起一絲略帶生硬的微笑,端起面前的銀碗回應眾人的致意。「您過獎了,尊敬的戈都諾夫大人。」她仰頭將整碗伏特加一飲而盡,隨著熾熱如火的辛辣液體湧進咽喉,幾滴微帶溫熱的液體模糊了那雙碧綠的眼瞳。

    一恍之間,年輕的女公爵感覺自己彷彿重回到那生死一線的戰場中心。如雨的箭矢尖嘯著掠過耳畔,將避之不及的士兵逐個釘在地上。殺聲震天而起,一組風翼騎兵縱馬直前,如刈草般橫掃過弓箭手的隊列;然而當下一刻到來,身被重甲的擲彈兵聯隊奮勇上前,密集的炸彈將騎士接連掀下馬背。灼熱金屬和硫磺燃燒的氣味在空氣中充溢漫延,使得每一口呼吸都如吞嚥火焰般難受。跳躍的火光令眼前的一切顯得如虛似幻,硝煙漸濃,幾滴微帶溫熱的液體模糊了她刺痛的碧綠雙瞳。

    瓦蓮莉婭猛地睜開眼睛,回到了克里姆林宮宴會大廳當中。她怔了片刻,微蹙俏眉放下銀碗,伸手端起另一盞滿斟的伏特加。「讓我們向英雄致敬吧——為了那些以血肉之軀阻擋敵人鐵蹄的哥薩克勇士;為了那些用匕首和小刀子與波蘭人拚命的民兵;為了那些在我們錦衣玉食安逸享樂時卻衣衫襤褸食不果腹的士兵;為了那些獻出自己寶貴的生命卻並非出於自己私利的戰士。這一碗酒敬予他們!」

    這一突發事件大大超乎在場諸位王公貴族的預料,令他們瞠目結舌不知如何是好。有幾個頭腦不太靈光的貴族沒能三思而行,舉起的酒碗只能懸在空中,尷尬萬分不知上下是好。然而戈都諾夫大人已經顧不上他們,他惱怒的目光越過長桌直盯了過來,狠狠地逼視著那雙無所畏懼的碧眼。

    真是個麻煩製造者!瓦蓮莉婭確定自己從國舅老爺的眼裡讀出了這樣的意味,這使得她不由在心裡默默一笑。「戈都諾夫大人,怎麼,您不為這些真正的英雄們乾上一杯嗎?」

    戈都諾夫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掙扎著從嘴角迸出幾個字來:「當然!」他喘著粗氣又補充道:「當然,歷史並不是單單靠這些凡俗草民就能寫成的。沒有貴族們來駕馭和指揮這些卑微下賤的農夫,他們就只是可憐的一盤散沙,派不上半點用場。」

    「那麼戈都諾夫大人,你認為我們這些貴族就能創造歷史、拯救國家嗎?」瓦蓮莉婭毫不留情地反詰道:「我們要靠什麼來打敗敵人?是坐在這裡享用美味佳餚,還是巧取豪奪中飽私囊?」

    「夠了!」戈都諾夫一摔酒碗站了起來,直嚇得手端銀盤的侍從們手足無措紛亂退開。「梅爾庫羅娃公爵,你怎敢在陛下面前如此放肆?」

    「波利斯•戈都諾夫大人!」瓦蓮莉婭也正色回答道:「也許您認為這是一次值得大肆慶祝的勝利。但可千萬別忘了,儘管入侵的波蘭人已經潰不成軍,莫斯科咫尺之外卻還有八萬帝國軍團枕戈備戰,可謂癬疥方除而肘腋之禍猶存。可我們呢,卻不思進取地沉迷在這金迷紙醉當中!半個國家在硝煙中化為廢墟,數十萬軍民殞命戰火,就算戰爭就此結束,將要面對的也是百廢待興的殘局。不錯,在圖拉我們取得了開戰以來第一場大的勝利,然而你們可曾知道這是怎麼樣的代價換來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似要平靜自己激動的心情,卻又忍不住以更加強烈的語氣說道:「從一開始部隊的物資就極其匱乏,士兵們的糧食配給一再削減,棉麻寒衣、軍器火藥的供給也無法滿足。就是此刻,我們尚有五萬在破舊帳篷中忍凍受餓的士兵,三萬渾身血泊躺在泥漿得不到照顧的傷員,更有超過兩萬俄羅斯勇士沒能活著走下戰場!他們的付出和犧牲,就是為了你們今天能在這裡彈冠相慶歡呼勝利!就是為了你們今天能再這裡把本該送上前線的上千個盧布吃光喝盡!」

    「我敢擔保您這是偏聽偏信了,瓦蓮莉婭•安德列娜。」米哈伊爾•羅曼諾夫趕忙靠過來打起了圓場,「您瞧,沙皇陛下和戈都諾夫大人已經調集了價值兩萬五千盧布的糧草物資,最遲到下個禮拜日就會全部下發到您的軍隊。讓小伙子們打起勁來吧,他們馬上就要被從頭到腳武裝一新,前去迎戰那些可惡的中國人了!」

    「迎戰中國?對不起公爵閣下,這不可能!」瓦蓮莉婭毫不猶豫地一口回絕道。「薩福諾沃的中國軍隊已經好整以暇地度過了整個秋天,他們無論在人數、裝備、體力還是補給上都遠遠超出我軍。這麼做不是戰爭,而是不折不扣的自殺。」

    「那你的意思呢?打開城門將中國人迎接進莫斯科嗎?」戈都諾夫冷冷地質問道。

    「這場戰爭應該結束了!我們必須同大明帝國議和!」

    「這不可能!」

    「我們並沒有更多的選擇。」瓦蓮莉婭平靜地回答了戈都諾夫的咆哮,「答應中國人提出的所有條件——對發生在蒙古利亞的邊境衝突謝罪並賠償損失、承認明帝國的宗主國地位、效忠並接受北京的冊封;否則……接受毀滅的命運。」

    「俄羅斯大沙皇不會向任何人低頭!」戈都諾夫一字一頓地強調道,「如果中國人渴望鮮血,那麼我們將讓他們嘗到自己血的味道!軍隊必須馬上集結待命,隨時準備向薩福諾沃發動全面進攻。」

    「那麼請告訴我,波利斯•戈都諾夫老爺。我們將用什麼來擊敗中國人?是靠牧師的祈禱還是不切實際的妄想?您別忘了,俄羅斯已經再增派不出哪怕一兵一卒投入這場戰鬥。」

    「我們並非孤立無援,年輕的梅爾庫羅娃。」戈都諾夫答道:「奧斯曼帝國的大蘇丹陛下允諾派出一百五十艘戰艦和五萬士兵,他們將在新年以前加入戰鬥。」

    瓦蓮莉婭使勁擰著眉頭,「您認為土耳其人會言而有信?」

    「那是當然!」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從旁傳來,瓦蓮莉婭側轉過身,這才注意到坐在宴會長桌角落裡那個頭包白巾的穆斯林。他年紀約在三十上下,粗礫的臉頰上佈滿細密的鬍鬚,嘴唇上留著兩撇精緻的髭鬚,黑色穆斯林長袍上繡滿金線花邊。「我是耶尼沙利索拉克軍團的帕西指揮官買力克•穆罕默德,奧斯曼蘇丹的忠實僕役及代理人,奉命前來擔任聯絡並協助俄羅斯軍隊作戰。」

    「噢,一個奧斯曼人,」瓦蓮莉婭不無厭惡地哼了一聲,「真是沒想到啊。」

    「梅爾庫羅娃女公爵,我對您在克里米亞的卓著戰功早有所聞。」買力克站起身子,滿臉堆笑地走了過來,「能有機會與您一同作戰是我的榮幸。」

    瓦蓮莉婭對他的恭維只是抱以一聲冷笑,她揚了揚手中的酒碗道:「既然如此,穆罕穆德帕西,我當以此酒向您致敬。」

    買力克微微有些變色,「公爵閣下,我是一個虔誠的穆斯林。」

    「是嗎?我差點忘了,」瓦蓮莉婭尖刻地嘲諷道,「你是一個奧斯曼人,不喝酒的男人。」

    周圍的俄羅斯人如炸了鍋般哄笑開來,對於「把飲酒視為最大樂趣,沒有酒就活不下去」的俄羅斯人而言,穆斯林對禁酒的堅決十分滑稽可笑。有幾個貴族不由跟著出言譏笑起來。

    「梅爾庫羅娃公爵,不許你再這麼胡鬧!」戈都諾夫眼看買力克氣惱之極臉頰直漲成難看的豬肝色,連忙厲聲喝止道:「奧斯曼帝國是俄羅斯的盟友與夥伴,我們必須尊重他們的信仰和習俗!從今天開始,有奧斯曼軍官和觀察員出席的宴會一律不得飲酒!」

    宴會桌周圍響起一陣不滿的咕噥聲,有人用勉強可聞的聲音說道:「我們的士兵可未必願意與這樣的盟友並肩作戰。該死,誰能相信一個連酒都不喝的人?」

    瓦蓮莉婭略帶得意地嘴角一動,將伏特加再次一飲而盡,挑釁似的將銀碗丟在桌上。「不,尊敬的諸位閣下,我們根本不會參加這場戰爭!俄羅斯軍隊剛承受過巨大的犧牲,不可能像以逸待勞的友軍那樣馬上投入戰場,去面對中國人那樣的可怕對手。」

    「這真令我感到失望,公爵閣下。」買力克一口流利的俄語幾乎比多年飄泊異鄉的瓦蓮莉婭更加地道。「俄羅斯最偉大的英雄、韃靼世界的征服者、讓波蘭風翼騎兵聞風喪膽的哥薩克女王,竟然也會懼怕戰場上的對手,竟然也沒有勇氣與中國人為敵嗎?」

    「勇氣並不等於魯莽,帕西大人。五年前的勒頒多一役,貴國地中海艦隊全軍覆沒,十萬水兵葬身魚腹,自亞歷山大港以西的整個非洲行省都落入明帝國之手。您又有什麼理由讓我們相信,奧斯曼帝國能夠協助俄羅斯取得勝利?俄羅斯又為何要為了奧斯曼帝國的復仇慾望投入這場無望的戰爭?」

    「不是為了奧斯曼,而是為了俄羅斯。」買力克已經從剛才的惱怒中完全恢復了平靜,不快不慢地沉聲回答道:「明帝國是一頭貪得無厭的巨龍,在它的利益面前,任何朋友都是無足輕重的。五年前的那場戰爭你們也曾參與,以忠實的盟友身份同明人並肩作戰;可是今天又作如何呢?帝國的軍團同樣毫不留情地闖入了你們的家門!五年前的效忠,換來了兩個入海口;五年後的違逆又將帶來什麼呢?這種擁有予取予奪可怕力量的『太上皇』,難道不是俄羅斯真正的心腹大害嗎?」

    瓦蓮莉婭正欲張口再辯,戈都諾夫已經撫掌大笑起來,「你說得不錯,買力克•穆罕默德•帕西大人,你說得不錯。中華帝國,居於宇宙中央華美壯麗的偉大帝國,」他瞇縫著眼睛,刻意做出一副景仰崇拜的迷戀神情,「多麼顯赫光輝的名字!萬邦之邦,萬王之王!世間的君皇,天地的主宰!然而——」他話鋒一轉,兩眼中射出陰贄的光芒,「俄羅斯沒有主宰,俄羅斯也不需要主宰!」

    「這場戰爭只會帶給我們災難和死亡!」

    「那只是你自己的臆想,梅爾庫諾娃女公爵!」戈都諾夫惡狠狠地說,「我們將與明國兵戎相見,打敗他們、征服他們、取代他們成為整個世界的霸主!雷帝所未能完成,不,他甚至連想也沒能想過的宏圖大業將在我的手中實現!」

    「你瘋了!這麼做是在宣判我們死刑!」瓦蓮莉婭尖聲叫道。

    「如果你這麼想——」戈都諾夫笑了笑,扭曲的嘴唇使他看起來像只尖嗥的渡鴉。「那麼是的。無論如何,那些中國人能從這裡得到的只有死亡。」

    瓦蓮莉婭深深歎了口氣,「既然您決意孤行,那麼——」她轉向費多爾沙皇行了一禮,「陛下,請允許我辭去戰地指揮官以及相關的全部職務。」

    「梅爾庫羅娃公爵閣下?」羅曼諾夫公爵不禁失聲叫了起來,更多的俄羅斯權貴們面面相覷,猶豫著不知是否應該踩這趟渾水。

    「如此最好。」戈都諾夫只是冷冰冰地哼了一聲,回答道:「米哈伊爾•羅曼諾夫公爵自即日起接替你擔任哥薩克統領職務。至於對華戰地指揮官一職,由火器射擊軍統領尤里•蘇伊斯基王公暫時代擔。正式的任命將在沙皇陛下簽署後下達。」

    蘇伊斯基大公的臉上簡直掩飾不住那得意的笑容,「遵命,戈都諾夫大人。俄羅斯軍隊將按照您的命令,在本月之內集結待命。我發誓,要讓那些卑鄙的中國人嘗盡苦頭!」

    「很好,尤里,你無愧一個俄羅斯軍人的典範。」戈都諾夫滿意地點點頭,如錐的目光卻徑直指向瓦蓮莉婭。

    女公爵冷笑一聲,「真無愧一個俄羅斯軍人的典範啊,尤里•蘇伊斯基大公。要讓戰士們為了某人的一己私念去白白送命,這我可自認作不到。」

    「他們是為大俄羅斯而戰,為沙皇而戰!個個都死得其所!」尤里•蘇伊斯基挺直腰桿,目不斜視地高聲說道:「我們無懼犧牲,只為戰勝敵人!」

    「是麼?」瓦蓮莉婭拉長嗓音嘲諷道,言辭間帶著淡淡的怒意。「遠東方面軍的戰士便如您所說個個死得其所麼?十八萬大軍一戰覆滅,其中包括七萬俄羅斯將士,能夠活著回到莫斯科的不到五千人!您作為前線的直接指揮官,對自己的獨活就沒有絲毫的愧疚嗎?」

    這句話一下子蜇到了蘇伊斯基的痛處,他臉色轉瞬間變得通紅,有些失態地大聲道:「勝勝敗敗不過只是戰場上的常事而已!怎麼了,瓦西裡•魯波廖夫不也在中國人面前吃了大虧嗎?他所率領的八萬精銳又回來了多少?」

    「尤里•蘇伊斯基,要是你能及上瓦西裡•魯波廖夫公爵的一半……」

    「我比他要強上十倍!比你們這種避戰畏戰的懦夫強上十倍!」蘇伊斯基突然咆哮起來,眼中刻毒的火光令人不寒而慄。「啊,或許是我忘記了,梅爾庫羅娃!五年前你不正是以中國特使的身份回到俄國的嘛!你和你那該死的老頭子一樣,都是懦弱的逃犯,大俄羅斯民族的叛徒!你這條明人的走狗,真可惜雷帝沒把你的腦袋掛在城門上!」

    「夠了,尤里,你喝的太多了!」戈都諾夫連跨幾步擋在蘇伊斯基的面前,堅決地打斷了他的話。「衛兵!送梅爾庫羅娃公爵回營。」他微笑著轉向瓦蓮莉婭,「梅爾庫羅娃公爵小姐,雖然您已經不再擔任軍職,然而我想您還是可以——」

    「不必了,我明天就回下諾夫哥羅德。」瓦蓮莉婭不客氣地一口回絕道。「陛下,請恕我提前告退了。」話畢,她頭也不回地轉身走出大廳。

    戈都諾夫收起臉上的笑容,冷冷地看著瓦蓮莉婭的背影消失在門外。片刻,他轉過身來,滿臉鐵青地盯著蘇伊斯基大公。「你這是瘋了嗎?」

    「波利斯•戈都諾夫大人,我——」

    「你這個愚蠢的混蛋!」戈都諾夫惱怒地打斷了他的話,他嘴唇顫動不止,猛一揮手將幾個銀碗摔到地上。他往這堆餐具上發洩了一通怒氣,這才抬起頭咬著牙說道:「就在莫斯科城外,還駐紮著超過六萬效命於梅爾庫羅娃的哥薩克軍隊,你難道真想激得她發動一場兵變才滿意嗎?」

    「大人,我——」

    「你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飯桶!」戈都諾夫惡毒地咒罵道。他來回疾走了幾步,極力使自己平靜下來,用最鎮定的口氣對抱著手站在一旁的買力克•穆罕默德•帕西說道:「讓您見笑了,我親愛的朋友。」

    奧斯曼人做了個輕鬆的手勢,「這沒什麼,尊貴的戈都諾夫大人。」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26
第四節 命令與征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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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臨敵不過三發、四發,而短兵已接。

--《武經總要•教弩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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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月2日,印度半島,比賈布爾。

  四萬名穆斯林士兵踏著渾厚的鼓點,在原野上集結展開十二列步兵橫隊。他們頭上包著傳統伊斯蘭頭巾,白色短袖長袍下穿著鑲滿銅釘的鎖鏈衫,精緻的寶石腰帶上別著蜿蜒如蛇的波刃短劍,左手臂上套有犀牛皮覆面的圓盾。站在各方隊前列的軍官高舉迎風飄揚的戰旗,上面用金線繡著德干蘇丹的徽章。

  「整隊!向前推進!」頭巾上插著孔雀尾翎的蘇丹指揮官揮動著手裡的彎刀,整個方陣開始緩慢而整齊地移動起來。在步兵隊列的後方,四頭戰象不緊不慢地押陣而行,像背上的赤膊壯漢們用力敲響掛在兩側的犀皮巨鼓,如雷鼓聲里許可聞。

  步兵戰線的右面卷揚起大團煙塵,一隊約摸五千人的駱駝騎兵輕快地越過他們,在側翼擺出了楔形突擊陣形。而更多騎乘戰馬的德干士兵則出現在左翼位置,與駱駝隊共同構成鉗形攻勢。

  「穆斯林軍隊正在推進,男爵閣下。他們的步兵將在一個字以後進入神臂弓射程。」戰場對面,一名身著帝國裝束的軍官放下手中的千里鏡,轉身快節奏地說道。

  「很好,」林振衣從馬背上微一點頭,左手輕輕拍打著佩劍的銀質把手。他身著一套嶄新的高級武官制服,胸口上佩戴著綴有銀色流蘇的男爵標誌--對邁索爾邦國的征服為他贏得了這份獨一無二的褒獎。「把弩手部署到陣地前列,敵人進入射程之後立刻全力射擊。」

  「閣下?」他的副官低聲建議道:「德干人在數量上佔據相當的優勢,我們何不首先使用雷火弩動搖他們的陣線?」

  「不,」林振衣微笑著搖搖頭,他抬起右手,用馬鞭指點著遠處。「老蘇丹已經動員了他所能徵召的全部武力,對麼?」

  「的確如此,男爵閣下,我們的正面有不少於五萬穆斯林士兵。」

  「然而卻看不到他們最具威力的戰象軍團,對嗎?」林振衣輕蔑地朝敵人的方向看一眼,「在這樣的決定性會戰當中,沒有理由不拿出自己的王牌。」

  「這不太可能,閣下。」副官搖搖頭,「德干人不可能把戰像這樣大的動物隱藏起來,而我們的探子報告--」

  林振衣抬起左手,示意副官不再說下去。「雷火弩是我們對付象群的殺手鑭,不留到最後關頭不可輕易暴露。你再增派幾支哨馬,擴大偵察範圍。我相信,德干的戰象主力已經出動,如果不是等待最佳出擊時機,那麼他們很可能想要迂迴包抄我軍,對此千萬不能大意。」

  「我明白了,男爵閣下!」副官往對面陣地望了一眼,快速地補充說道:「我想他們差不多進入射程了,請您下令吧。」

  林振衣微一頷首,從腰間噌地拔出佩劍,以盡可能輕描淡寫的口氣道:「開始吧。」

  副官立刻轉過身去,揮舞著手中的短矛高聲喝令道:「神臂弓!準備--檢查射程!」

  軍令一下,半跪在弩兵隊列最前排待命的一組校射士聞聲而起,他們身披藏青色織棉披風,頭盔上別著一簇醒目的隼翎,是全軍最精銳的老練射手。校射士們按五人一隊,分別以不同的角度朝德干軍團上空射出鳴鏑。

  有幾支鏑矢過早地耗盡了力量,不甘地落在了德干人前方的空地上。更多的卻帶著淒厲的長聲尖嘯直撲進他們的方陣當中,濺起的幾絲血花轉瞬間被淹沒在紛亂的腳步之下。

  然而下一刻的來臨足以讓最勇敢的德干戰士四肢發寒:從明人的陣地上升起了一團金屬的陰雲,成千上萬支弩箭如同暴雨一般傾瀉而下,那鋒利得似要撕開空氣的箭簇上流露著對鮮血的渴望。

  半是來自日常的訓練,半是來自天生的本能,德干士兵們紛紛蹲下身子,高舉套著犀皮圓盾的左手護住頭臉要害。鋼鐵的雨點傾盆落下,並肩戰友剎那間生死殊途,一些動作稍慢的士兵倒地斃命,更多的則抱著傷處哭喊呻吟--那半徑不過尺許的圓盾提供的防護著實有限,甚至有那勁鏃去勢未盡,穿透厚厚的犀皮將德干士兵的左手活活釘在盾牌上。

  「衝啊!別停下!」德干貴族軍官們高聲號令,催促士兵們利用齊射的間隙快速前進。穆斯林武士們在一波又一波箭雨下掙扎著行進,彷彿在進行一曲怪異的舞蹈。然而中國軍隊很快調整了部署,三列弩兵輪番上前平射,接連猛烈的攻擊迫使德干人慢下腳步,在盾牌掩護下小心翼翼地穩步前進。

  「德干人損失慘重,但他們還在前進。」林振衣從千里鏡中仔細觀察著首輪打擊的效果,受到重創的方陣已經不再整齊如初,然而他們仍然頑強地在四下橫飛的箭矢中艱難穿行,一步步逼近己方的陣地。

  「請容許我提醒您,閣下,敵人的騎兵同樣在逼近--也許太近了。」

  新晉的帝國男爵聞言略作一怔,他定了定神,立刻注意到自己的坐騎在焦躁地扭動脖頸,一面噴著鼻息使勁用前蹄刨著地面。林振衣不解地將目光投向不遠處的騎兵部隊,驚訝地看到士兵們同樣在努力控制騷動不安的戰馬。

  「敵人的駱駝騎兵。」副官簡潔地解釋道,他曾在帝國西南洋駐軍中服役過五年。「我聽說戰馬害怕駱駝的惡臭。」

  「原來如此,難怪他們一開始便搶佔上風位置。」林振衣有些著惱,戰局的演變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命令弩兵全力射擊,瞄準這些該死的駱駝!」

  「這會給他們的步兵一個重整的機會,閣下。」

  「他們不會有這個機會。」林振衣緊握長劍,朝空中虛劃一個十字。「我們不用再等了,用火炮動搖和驅散他們,再派出我們的步兵聯隊--刀對刀、盾對盾,我們將從正面粉碎這些野蠻人的陣線。」

  「遵命,男爵閣下。」副官點點頭,高聲向軍團指揮官們發佈命令:「弩兵陣列向後五十步,目標駱駝騎兵,發動三次齊射;所有火炮,目標敵中央方陣,全力射擊;步兵結魚鱗陣,準備突進!」

  金鼓手開始快節奏地敲打銅鉦,弩兵們往前方進行最後一輪射擊之後,開始有條不紊地向後退去。山嶽般矗立不動的重步兵方陣、以及間雜其中那黑洞洞的炮口,如同海水退潮後的礁石浮現在了德干人的面前。

  「開火!」不等敵人從驚訝中醒過神來,炮兵指揮官已經用力揮動手裡的軍刀,作了一個狠命劈殺的動作。陣地突然間籠罩在稠密濃厚的硝煙之下,超過六十門新式虎蹲炮咆哮著將火焰和鋼鐵傾瀉到了穆斯林密集的方陣當中。灼熱紅熾的炮彈呼嘯著犁過人群,所過之處盾牌、鎧甲甚至於人體的碎片紛揚四濺。而那些拌於火藥當中的鐵珠鐵砂雖說細小,卻甚至更為致命,但有當者無不衣甲俱碎血肉模糊。

  德干步兵陷入了一場可怕的混亂當中,他們被緻密的火器齊射深深震懾,畏縮著躲在盾牌後不敢向前。軍官們高聲喊叫著,揮動著鑲有紅寶石的彎刀,徒勞地鼓動他們前進。士氣受挫的士兵擁擠在一起尋求安全,卻成為火炮更加明顯的目標。

  「我們的炮兵在哪裡?」德干蘇丹從座像背上遠眺著這一切,怒不可遏地咆哮起來,恨不得要把自己濃密的髭鬚揪下幾縷來。「命令他們對中國人還擊!馬上還擊!至少給我幹掉那些該死的炮兵!」

  「我們無能為力,陛下!」指揮官有些膽怯地回答,「中國人的火炮數量更多,而且射程更遠威力更大……這麼做無疑是……」

  「難道你想要眼看著我的士兵們被消滅個精光嗎?拿出點實際行動來!」

  「遵命,我尊貴的陛下!」指揮官慌亂地點著頭,轉身對屬下們大聲喝道:「吹號!立刻吹號!我們發動總攻!」

  德干鼓手們紛紛從背後取下黃銅鑄造的巨型號角,鼓足一口氣吹響衝鋒的號令。像奴們也加緊役使戰象大步向前,驅趕著步兵們向前行進。戰線兩翼,大隊騎兵揚鞭逞鋒,嚴整如林的楔形隊列如兩把匕首,直擊向明軍的側翼。

  「弟兄們,給我衝啊!」軍官們揮舞著海藍色的軍旗,上面用錦線繡著邁索爾男爵的徽記--青色帆船圖章上疊印著一道銀色的閃電標誌。明軍的步兵主力在隆隆戰鼓聲中開始出擊,四千名刀牌兵分成十個中隊大步向前,平端著丈二長槍的重裝步兵則保持著密集隊形,自兩翼徐徐推進。戰場的另一側,裝備著騎矛、馬刀和三眼銃的突擊騎兵在嘹亮的軍號聲中向德干騎兵發起了反衝鋒。

  鳴鏑尖銳刺耳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瞄準的卻是快速行進的駱駝騎兵隊。缺乏防護的騎兵部隊在箭雨的打擊面前非常脆弱,不斷有駱駝在疾馳中翻倒在地,連帶將背上的騎手摔出老遠。但這並不妨礙德干人勇氣的發揮,他們英勇地使用復合弓還擊,同時散開隊形盡可能減少弩箭造成的傷害。

  三輪密集的齊射之後,駱駝騎兵的損失率已經逾兩成,超過一千名以上的士兵落下駝背或被直接射殺。這樣沉重的代價顯然超過了德干人所能容忍的極限,何況箭雨之下趨於鬆散的隊形已經不可能對敵人裝備長矛的步兵隊列造成威脅。滿臉大鬍子的騎兵隊長悻悻地揮動彎刀,喝令剩餘的部屬轉身逃離強弩的射程。他們退縮在遠處兜著圈子,試圖等待機會迂迴向向明軍的後衛部隊發起衝擊。

  明軍的弩兵並沒有浪費太多時間來追殲敗退的敵騎,在校射士的指揮下,他們將弩機對準了更有效率的目標--戰線的中央位置,兩軍步兵已經短兵相接。在最初的幾分鐘內,德干人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勝利的曙光在前方閃耀:被稱為「塔瓦」的印度彎刀在穆斯林武士手中優雅地劃著弧線,一個個連接不斷的光圈從微藍色的新月形刀鋒上發散開來,所及之處無不長矛折斷衣甲碎裂。他們精湛的刀術令這場戰鬥看起來像是一曲飄逸如詩的舞蹈,踏著血的舞蹈。

  明軍的中央方陣難以抵擋如此的猛攻,鋒利無匹的烏茲鋼刀迫使他們不斷向後退縮。然而訓練有素的士兵們很快穩住了陣腳,第一排的士兵將寬逾兩尺高達四尺的大型方盾並列如牆,在旗手的指揮下相互掩護徐徐後退。德干步兵自恃數量眾多,盡皆奮力向前反覆衝擊。然而明軍兩翼齊出,如林長槍嚴陣以待,布下一道密不透風的鋼鐵防線,逼迫他們向方陣中央退卻。此時超過三萬穆斯林士兵擁擠在一起,想要轉個身子或是左右移動半步都是難上加難,只能盲目地隨著人群向前湧動,渾然不覺地一頭鑽進了明軍的口袋陣。

  幾聲短促的軍號響起,明軍陣中令旗連連揮動,兩翼的重裝槍陣開始朝中間收攏,緩慢而堅定地壓縮著敵人已嫌狹小的陣地。兩翼夾擊之下德干士兵已經陣形大亂,他們頂著暴霖般傾下的箭雨蹣跚前行,相互推搡根本難以施展手腳。然而明軍的中央方陣已決意不再後退,只聽一聲鑼響,前排士兵手執的櫓盾突然齊齊側向左面,從這縫隙中立刻刺出數支鐵矛。這種長約八尺的短矛有著沉重的熟鐵長柄,特製的三稜錐形帶有倒鉤的矛頭能夠穿透大部分鎧甲,令受傷的敵人很快失去戰鬥能力。即使在最好的情況下,深深嵌進盾牌無法拔出的鐵矛也將迫使敵人放棄這一沉重累贅。

  這下攻擊有如兔起鶻落,等到德干人從受襲的驚惶中醒過神來,面對眼前早已重整的盾牆除了咒罵之外全然無計可施。轉眼之間,明軍故技重施,穆斯林勇士們空有過人武藝和神兵利器,面對這樣井然有序的戰陣竟然毫無還手之能,只得眼睜睜地看著死神不斷逼近。

  「是時候了!」林振衣興奮地舉起佩劍,「讓我們的騎兵從右翼迂迴,包抄並切斷他們的退路,從敵人的背後發起猛烈的衝鋒!這將立刻摧垮他們的鬥志,讓那些穆斯林抱頭鼠竄!」

  副官仔細打量著戰場,職責所在令他必須比自己的主公更加謹慎小心。「男爵閣下,右翼的戰鬥還在繼續,我們並沒能真正擊敗德干的騎兵。實際上,像現在這樣的戰場局勢之下,我們甚至無法將更多的預備隊投入戰場……」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不遠之處一名斥侯騎兵正朝著本隊方向疾馳而來,他手裡高舉的旗幟上綴著三條殷紅如血的飄帶--代表著最為緊急的軍情。「像群!像群來了!」

  話音未落,遠處的地平線上已經湧起一抹憧憧陰影,大約五十頭戰象快步小跑著從左翼向明軍陣地發起進攻。這些巨大的野獸高逾一丈,脊背上馱負著一座竹製箭樓,上面坐有兩名弓箭手和一名象奴。竹樓四周懸有風乾硝硬的牛皮以抵擋弓箭,甚至戰象身上也披掛著厚重的甲冑。當這群巨獸邁步前進,就連大地也要驚懼地戰抖起來;它們的怒吼比一百支號角還要響亮。德干人的終極武器終於出現在了戰場上,這令他們得到了極大的鼓舞,動搖幾近崩潰的步兵軍團堅定意志,狂熱地高喊著向盾牆發起連連衝擊。

  「怎麼!居然是在這個時候!真是見鬼!」林振衣深深倒吸了一口冷氣,握著長劍的右手骨節微微發白。「雷火弩怎麼還不發射!」

  副官的臉色已微作動容,但仍保持著帝國軍人的鎮靜。「閣下,雷火軍正在定標校向,不可能馬上射擊,必須選擇敵人更加接近的時機。您知道……如果象群全力衝鋒的話,雷火弩只有一次射擊機會。」

  「如果失敗的話……」林振衣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道,「它們將摧垮我們的陣線,是嗎?」他長吁了一口氣。「如果失敗的話,請將我的徽章送往北京,稟奏忠武王大人:林某無顏面君,唯有盡忠沙場。」

  「下官定當追隨閣下。」副官以他一如既往的平靜口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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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定標三百步!準備!」

  「計數三十聲!」

  「發射!」

  操弩士們手中高舉的木槌用力擊下,精鋼鑄就的弩機中響起一記清脆的金鐵之聲,六十四枚一丈來長碗口粗細的巨矢破空而出。那一瞬間整個戰場似乎都安靜了下來,千萬雙眼睛--從將軍到普通士兵,都屏息凝神注目著足以決定戰爭勝負的一擊。

  第一枚巨矢呼嘯著落在了象群之前不過十餘步的位置,在鑄鐵箭頭深深陷入地面的那一剎那,猛烈的撞擊震裂了箭身上的陶瓷封套,濃稠的「雷火」燃劑四下濺開見風生火。驟然炸開的火球以及濃烈刺鼻的黑煙立刻鎮住了離得最近的幾頭戰象,令得它們驚惶止步不敢向前。

  轉眼的功夫,更多雷火矢紛紛落下,熾烈的爆炸在象群四周乃至當中接連不斷。透過手中的千里鏡,林振衣甚至清楚地看到一枚雷火矢不偏不倚地正中一頭戰象的肩部,沉重的箭鏃穿透並粉碎了巨獸的肩胛,而這所帶來的痛苦甚至不及那熾熱毒焰的十分之一。像背上的竹樓轉眼間成為了一個明亮的火炬,熾紅滾燙的盔甲下溢出焦臭的青煙。戰象的嘶嚎響徹天地,它的右側頭頸乃至小半個身軀都已被火焰吞噬,劇烈的疼痛和驚懼使它變得瘋狂,一甩頭狠狠地撞向另一頭戰象。那一對六尺來長鋒利如刀的象牙立刻挑開了同類的腰腹,鮮血與內臟從巨大的傷口中流淌而出,兩頭巨獸先後蹣跚著摔倒在地,如同兩堆了無生氣的土丘。

  雷火弩的第一次齊射摧毀了十一頭戰象,但這戰果和引發的騷亂比起來不值一提。受驚的象群發狂亂竄,對像奴們的吆喝與鞭策完全置之不顧。恐慌和毀滅隨之迅速蔓延開來,二十多頭驚象徑直撞進了不及散開的駱駝騎兵隊列當中,轉眼之間給與後者災難性的打擊。這些巨獸們近乎瘋狂地左衝右突,來回揮動的象牙如同刈草一般將成打的單峰駝連同騎手一起橫掃在地,甚至有更多的騎兵被直接撞倒在地,在寬厚沉重的象蹄下被跺成肉泥。稍作遠處,明軍後衛士兵目瞪口呆,驚訝地眼看著德干人放出的猛獸將它們自己的陣線撕得粉碎。

  「處死這些該死的畜牲!處死它們!」德干蘇丹揮動雙拳怒吼連連,他無法接受即將到手的勝利突然成為泡影。一些像奴已經被甩下象背,剩下的則從背簍中拿出長劍和木槌,用力釘進戰象的後腦,在造成更大損失之前殺死這些失去控制的巨獸。

  然而這麼做為時已晚,此刻戰場上早就是一片狼藉。拋開損失慘重的騎兵不說,戰象部隊的迅速落敗使德干人的士氣迅速瓦解,成千上萬的士兵拋下手中的武器和盾牌轉身逃離戰場,中國人則歡呼著恣意驅趕砍殺他們。看著眼前這一切,德干蘇丹甚至失去了逃離戰場的勇氣,這位戰敗的君王以手掩面,痛苦地歎息著,他清楚地明白,今日輸掉的可不僅僅是戰爭而已。

  「勝利了……」林振衣盡可能平靜地緩緩說道,即便如此,他的聲音中也掩不住適才的緊張。畢竟,瞬息萬變生死一線的戰場,對於一位商會會長來說實在是太過刺激了。他下意識地抬手摸著胸口的男爵徽章,嘴裡喃喃地說著什麼。

  德干王朝已就此終結,通往北天竺的道路從今日敞開。日月雙龍旗下,明人鋼灰色的衣甲令天空也要為之變色。而這,不過是我們邁出的第一步。

  西元1588年初冬,南天竺最後一支有組織的抵抗力量不復存在。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27
第五節 命令與征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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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巨大的財富是戰爭的原動力。

--西塞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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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靜,請眾位安靜!我們將要拍賣的下一件戰利品,也是今天這批南天竺宮廷珍寶中的最後一件,請看--婆羅多翡翠瓶!」隨著一聲清脆的槌響,一名宮裝侍女從大紅幕布後款款走出,雙手捧著一尊長頸古瓶,不緊不慢地繞著台邊展示了一周。

  「這尊翡翠古瓶高一尺兩寸,是用一整塊上等緬甸翡翠雕琢而成,底座和鑲絲均為足色純金,上面嵌綴紅寶石一百二十枚,藍寶石二十四枚。」身著水藍色緞面號服的商會朝奉說到這裡略作停頓,聽得台下紛紛議論大起,這才繼續高聲言道:「這尊翡翠瓶至少擁有三百年的歷史,輾轉流經不下十個國王之手。尊敬的邁索爾征服者,帝國男爵林振衣閣下親筆簽署的文件證明了它的獨一無二的收藏價值。現在,來自天竺的婆羅多翡翠瓶,它的拍賣底價是--六萬枚銀幣!」

  觀眾中響起了一陣低沉的驚歎,即使在當今國強民富的盛世年景,六萬枚銀幣也是一筆驚人的巨款。帝國治下的大多數地區,一石稻米的市價大致在500到800文之間,一畝中等良田則可值十到十五個銀幣,僅僅只需五十銀幣便已足夠一戶尋常百姓五口之家每年的開銷用度。眾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前排的貴賓席上,興奮地猜測著這件異國奇珍將入得誰手。

  「六萬一千。」真正有實力的買主大多不會急於競標,然而還是很快有人沉不住氣,示意自己的隨從喊出了第一個報價。「六萬兩千!」「六萬三!」「六萬五!」「六萬八千!」喊價聲此起彼伏,每一個新的數字都能引起一陣新的騷動和感歎。

  轉眼的功夫,拍賣的標價已經飛漲到了九萬上下,參與競價的人已經大大減少,然而經驗豐富的商會朝奉知道,真正的好戲現在才剛剛開始呢。「這尊婆羅多翡翠古瓶獨特的天竺風格,如果配上懸掛在牆壁上裝飾華麗的烏茲星紋彎刀,完美的搭配彰顯出帝國新貴的體面身份。想想看吧,這件未來的傳家之寶將會給家族帶來多大的榮耀--這場拍賣會,以及北京、廣州、西京等地的同類活動,所得的每一個銀幣都將用來支付南天竺戰役的軍費。即使沒有親臨戰場,您也參與了這場光榮的戰爭,為帝國的征服大業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似乎是對那朝奉添油加醋的鼓吹作出回應,一位略略有些發福的中年男子從容地站起身來,「十萬銀幣。」這句平靜的話簡直是給本已接近沸騰的拍賣場中又加了勺滾油,無數雙近乎崇拜的眼睛望了過去,不少人認出這位一擲千金的主兒原是江寧一帶有名的富商,前些年靠通往西洋的絲綢和瓷器貿易賺了不少錢。

  「十萬五千!」餘波未平,一波又起。一位徽州鹽商用銀柄手杖頓了頓地板,示意侍立一旁的僕人報出競價。

  「十一萬!」中年男子面不改色。

  「十二萬!」鹽商也不甘示弱地站了起來,毫不猶豫地一口說道。

  「十三萬!」拍賣已經變成了這兩位競拍者之間的對決。

  這個創出新高的數字震驚四座,就連那久經市面的朝奉也激動了起來。「十三萬!現在的報價是十三萬!這是今天以來最高的一筆報價!十三萬!有沒有人出更高的價格?」

  「十四萬!」鹽商的面部肌肉開始微微抽搐起來,有些肉痛地加大嗓門說道。

  「十五萬!」中年男子冷冷地向競爭對手瞟了一眼,那鹽商有些失望地歎了口氣,一攤手表示退出競拍。

  「十五萬銀幣!有沒有更高的價格?好,十五萬第一次!十五萬第二次!第三次!成交!」朝奉幾乎要笑得合不攏嘴,舉起手裡的黃楊木槌在桌上用力一敲,「恭喜這位貴賓以十五萬銀幣拍得了婆羅多翡翠瓶,也是今天參與拍賣的三十件南天竺珍寶中的最後一件。下面,讓我們進入拍賣會的第二個項目,也許不如寶石眩目,但同樣是來自異國的奇珍!各位尊貴的來賓,下面是來自遙遠建州的特產--」

  林海天伸手拉上厚厚的窗簾,將拍賣場的喧嘩擋在密室之外。他細細看過手中的賬簿,放下紙筆,朝著坐在對面的王石坤豎了豎大拇指,「總共超過一百萬銀幣,這個數字比我們原先預計的還要多出將近三分之一。南京有錢的主兒的真不少啊,我親愛的總督大人,也許我們應該考慮增加戰利品在南京的拍賣份額呢。」

  南直隸總督輕鬆地笑了笑,大咧咧地蹺起腿來。「我可以給你打包票,林大掌櫃,就算商會再從印度運來一百箱珠寶,我們熱情好客的南京人民也會出個好價錢全盤收下的。」

  「那我們可說定了。」林海天哈哈一笑,「除了這些王室珠寶之外,商會還從南天竺諸土王那裡收繳了價值數百萬銀元的不動產。印度農業生產水平雖然遠不如帝國江南一帶,但勝在氣候溫熱濕潤土地肥沃廣闊,盛產稻麥、黃麻、棉花、油糖等作物,經濟價值相當可觀。我們計劃在近期內出售大約五千頃上等田地,每頃僅作價六百銀幣。」

  「五千頃?好大的手筆,」王石坤讚道,「相當於江南一個中等縣的田地總數了。你是要總督府組織南直隸移民遷往天竺嗎?」

  「呵,這倒不必。」林海天嘴角微微一動,他站起身,從櫥櫃裡拿出一瓶佛郎機紅酒和兩尊羊脂玉酒盞。「我已經從蹇侍郎那裡拿到了許可狀,本次所有田地的購買者,不管戶主是否遷往南天竺,均可以特別享受戶部規定的移民待遇,由地方官府資助耕牛農具種籽--當然,這筆錢將由瓦爾基利雅商會全額支付。」

  王石坤略為一怔,旋即明白過來。「你們不準備往印度大規模移民?」

  林海天一面倒酒一面搖頭說道:「當地土著人口眾多民族混雜,男爵大人不想在這時節外生枝。即使是自願前往印度的僑民,商會也建議他們選擇古裡、錫蘭等帝國傳統藩屬城市聚居。當然,商會會成立專門的機構對他們在西南洋的產業代為管理--來,王大人,嘗嘗這瓶價值二十個銀幣的勃艮地酒比起我們帝國的肅州葡萄酒如何。」

  王石坤接過酒盞,啜了一大口那殷紅如血的瓊液,咂咂嘴歎道:「這十兩銀子一瓶的洋酒啊,喝起來酸中帶苦的,怎麼著也不帶勁。還是咱們江南的家釀黃酒味頭好、後勁足啊。」

  林海天晃晃手裡的白玉夜光杯,醇厚濃郁的酒香頓時蕩漾開來。他輕抿了一口美酒,細細品味著齒間留馨的餘香。「行哪,下次讓人從紹興給你捎幾壇極品女兒紅來如何?」

  「那王某可就在此先行謝過了。」王石坤舉起酒杯,「為了帝國的榮耀!」

  林海天也微笑著抬起手臂,「為了忠武王的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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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家南百無聊賴地用馬鞭拍打著麂皮長靴的筒幫,從陽台上俯視著院子裡來往進出的軍校。身旁的一張矮木几上放著銀質的酒具和煙盒。突然間,他站直了身子,「我希望,你帶來的是個好消息,總兵大人。」

  「我們已經找到了努爾哈赤的下落,這個消息怎麼樣,我的將軍大人?」一個略顯戲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李家南慢慢轉過身來,向後斜靠在漢白玉浮雕的陽台護欄上,順手從銀盒中拿起一支捲煙。「別開玩笑了,書林。我手下的斥侯最後一次發現努爾哈赤的行蹤是在長白山麓,此刻他恐怕早就逃到黑龍江外東海女真的地界了。錦衣衛的密探們再為能幹,恐怕也難以從冰天雪地中找出蟄伏的野獸吧。」

  李書林認輸似的兩手一攤,一點不客氣地上前給自己倒了杯黍酒。「將軍,你也知道,現在我們實際控制並推行漢化的地區只是原先的建州三衛,不過是整個奴爾干的小小一隅。長白山女真、海西女真、東海女真……至少還有十個部族等著帝國的大軍去征服呢。努爾哈赤的戰爭已經結束了,將軍,讓我們忘掉他吧。」

  「也許……」李家南有些煩惱地點點頭,「可我始終忘記不了那日……那雙眼睛……不屬於人類,而是凶狠殘忍的惡狼。他的脫逃令赫圖阿拉的勝利黯然無光。我寧可立下誓言,窮盡一生來追捕這頭野獸,親手將它的首級釘在赫圖阿拉的城門之上。要是不這麼做,我擔心自己永遠也放不下遼東的安寧。」

  「我倒是擔心努酋『野豬皮』活不到那時候了。」李書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現在女真各部族中勢力最大的扈倫四部,葉赫、哈達、輝發、烏拉,個個對努爾哈赤恨之入骨。長白山三部更不會愚蠢到收留他給我們製造動武的借口。至於那些東海女直、北山野人……你真以為努爾哈赤還能靠一幫穿著獸皮的洞穴人東山再起麼?」

  「誰知道呢?那個瘋子可絕不是條只會吠叫的狗。」大明鎮北將軍惡狠狠地詛咒了一聲,又接著說道:「你看,書林,我有一個計劃!帝國軍團將穿越長白山地區,在雙城子重建昔日的鯨海軍港。」

  「鯨海軍港?」李書林眉頭微作一挑,有些煩惱地看著雄心勃勃的李家南,「你想重新開闢通往廟街的海路,恢復奴爾干都司的運行?你應該知道,這意味著需要投入數十萬計的人力和物力……」

  「我們有充足的役夫和奴隸,漢城也許諾要提供足夠的支援……」

  「將軍,我要在此提醒您!我們並沒有您所想要的這筆預算。」李書林輕輕咳嗽一聲,繼續說道:「實際上,遼東的財政狀況幾乎從未擺脫過赤字的困窘。您知道,光北征軍團的六萬官兵,一年的糧餉耗用就超過兩百萬銀元。這筆錢大部分來自北京的撥款,可我相信內閣寧願讓遼東人自己來承擔。事實上,將軍,如果不是得益於通往南京的商船航線,我們的財政會遠比現在吃緊得多。」

  「東珠、貂皮、人參、鹿茸,在南方都是極有價值的--奢侈品。」昔日的商會大掌櫃點點頭,「在南京的市場上,一斤普通野山參的零售價不會低於四十個銀幣。遼東每年出產野參以數萬斤計,僅此一項便可值錢百萬。」

  「不錯,可到我們手裡的稅額卻少得可憐。」李書林大大地歎了一口氣,「現如今我才真正明白,舊帝國之時政渾噩,實在是源於食貨不興財政崩壞。國雖有衛所之兵,卻無征戰之餉,焉能克敵?」

  李家南頗帶鄙夷地哼了一聲,略略壓低聲音道:「我朝雖有九州之富,但向來失之經營。舊帝國錢糧取於民者不及百之二三,就連維持正常運行也為頗為勉強。朝廷拿不出錢採辦,便要民間供應物資徭役,反倒令得百姓叫苦不堪。兩百萬衛所軍卒屯田邊塞,號稱是不費民間一粟,臨要作戰之時,卻幾無能征之將、善戰之兵。」

  「我時常在想,歷史會怎樣來描述我們這個時代呢?」李書林不禁有些出神,「和嘉靖隆慶時相比,帝國本土的鹽酒茶以及過往關稅增加了數倍之多,連年征戰則耗用錢糧物資以千萬計。然而即便是水旱蝗災肆虐之際,民間生息反倒每況愈好。五十衣帛,七十食肉,此乃數百年未有之盛世啊。巨大得超乎想像的財富,似乎一夜之間從帝國的各個角落噴湧而出……」

  「是麼?」李家南聽到這裡,不由得苦笑道:「不錯,這四年多來帝國發展的確神速,然而你不知道的是,舊大陸--至少在江南地區--的繁華富庶從來也就不亞於西洋。」

  李書林笑了起來,「這不可能。張公居正任首相時西洋每年上繳國庫銀兩千四百萬,而舊大陸兩京十三司的商業稅包括往來市舶諸稅也不過百萬而已。大多數地方的課稅司僅僅能夠勉強完成定額,有的甚至連自身俸糧工食也難以維持。」

  李家南陰惻地哼了一聲,「這只不過是記在賬簿上的數字罷了。黃河以北倒大抵如此,可要說到江南的情形,沒有親往你是無法想像的。從帝國本土銷往新大陸的商品當中,僅棉布和絲綢兩項的價值就超過每年六百萬兩白銀。一艘五百料的普通商船往來南洋,每年的利潤超過五千兩白銀。富商巨賈攜金躉貨,一次動用白銀以百十萬計。要是算上那些擁有敵國之資的鹽商海商們,你會發現西洋的財富也不是那麼難以想像。」

  「我還是不敢相信……」李書林有些疑惑地問,「舊帝國向來奉行重農抑商政策,江南怎還會有如此境況?」

  「這說明你對舊帝國的官員們還缺乏足夠的認識,仁義道德幾個字,從來都是鑲金嵌銀的啊。」李家南就著風燈點燃煙卷,狠狠吸了一大口。「算了,日後你會慢慢明白的。回到關內,你可有的是機會跟他們打交道。當然,得等我們先把這裡的事情了結了。」他頓了頓,又自言自語般說道:「挖牆角的人固然可恨,卻總是無可否認的同胞親族。相較之下,我更討厭那些沒有敲門好習慣的野蠻人。非常討厭。」

  鎮北將軍轉過身,手撐雕欄居高俯瞰。他突然皺起眉頭,厭惡的眼神彷彿看到了一隻掉進黃油罐裡的老鼠。李書林順著他的目光轉眼看去,只見一名衙署雜役端著烏漆方盤,腳步匆匆將一卷公函呈上。

  「建虜土蠻!」李家南鄙薄地哼了一聲。

  那雜役深彎下腰去,雙手托起漆盤,以生澀的漢話低聲答道:「我,明人。」

  「是麼?抬起頭來。」

  李書林在旁看來,但見那雜役年紀不過十六七上下,皂色的衙署號服穿戴起來不甚合體,稍顯稚嫩的眉目間止不住驚恐的神色。他略略有些不忍,輕聲道:「家南,算了。」

  李家南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表情:「摘掉帽子。」

  「我,明人!」小雜役瑟瑟發抖地重複了一遍,聲音中已帶上幾絲哭腔。他動作僵硬,可還是順從地揭下了頭頂的紗帽。只見他頭上用素色方巾紮成一個古怪的樣式,前額新蓄的短髮難綰成髻更顯滑稽。李書林打量之下忍俊不禁,便微笑著開口問道:「你是哪部的族民?」

  「小人乃是大明朝遼東都司治下建州左衛忠順良民。」這句話倒是說得順當純熟,李家南冷峻的臉上也微微有了笑容,他伸手拿起函件,還隨手往漆盤裡丟了個銀幣。「下去吧。」

  小雜役一把抓起銀幣,趕忙行個禮後飛快地跑出兩人的視線。李書林有些好笑地搖搖頭,「你啊--對這些女真平民也太過於嚴厲了。」

  李家南一面拆著蓋有軍方印鑒的桑穰紙信封,一面有些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可別忘了,我親愛的總兵大人,圍攻瀋陽的六萬建虜中到底有多少靠漁獵為生的『平民』。你信不信,要是剛才那小子沒有遵守蓄髮令的話,我會立即讓人砍掉他的腦袋。」

  「我當然相信,」李書林聳聳肩,「見鬼,因為剃髮給剃掉了腦袋的土蠻可不下三千之數。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遼東可就連一個真正的女真人都要找不到了。哈,也許我們應該向北京申請多調撥一些書生,好好教教這些野蠻人如何穿衣簏發。」

  「也許……不過不是現在。」李家南深深吸了一口氣,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他伸手遞過文件:「你先看看這個吧。」

  李書林接過薄薄的幾頁紙箋,略掃了一眼上面整齊的小楷書法,眼睛頓時一下子瞪得老大。「這怎麼可能!」

  「還有什麼不可能的?」李家南一撇嘴角,沒好氣地說道:「扈倫人雖然向來同努爾哈赤不睦,但有一點他們任誰也沒法否認。要想直面帝國壓倒一切的強大軍勢,所有女真部族都不得不抱成一團唇齒相依。海西女真不願重蹈建州的道路,試圖拒絕帝國威嚴的賜予,他們注定將會品嚐失敗的苦果。」

  李書林微微抬頭,目光越過紙張的上沿看了過來。「真是愚蠢。努爾哈赤是我們追捕的獵物,收留他就等於在向軍團發出邀請函。」

  「現在的問題是,我們做好赴約的準備了嗎?」李家南咧嘴露出一絲陰狠的笑容。「可不要掉以輕心哪,總兵大人,這將會是一場前所未有的盛筵!整個奴爾干的女真部族都在努爾哈赤的遊說下集結武力,想要與我們決死一戰。」

  「我真恨透了這些腦後拖著豬尾巴的野蠻人!」李書林把酒杯重重地頓在桌上,「難道他們就只能聽得懂武力這一種語言?」

  李家南笑了笑,將即將燃盡的煙頭丟在地上,用沉重的鹿皮軍靴來回碾著。「幸運的是,我們對這門語言可是相當的在行。」他使勁拍了拍同僚的肩膀,大聲說道:「冬天就要到了,山林深處的野狼迫於飢餓,是不得不鋌而走險的。這個季節,正是圍狩的大好時候,讓我們的戰士們秣馬厲兵,拿上刀槍準備好好招待這些不請自來的客人吧!」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28
第六節 兵無常勢

  故善戰人之勢,如轉圓石於千仞之山者,勢也。

--《孫子兵法:兵勢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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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588年12月2日,朝鮮北部,平安道邊境,慈城郊野。

  一隊約摸兩百來人的當地百姓排著長隊,蹣跚跋涉在荒涼崎嶇的山道上。他們頭戴白巾,身上陳舊看不出底色的麻布圓領長褂磨出條條破損的絲縷,手腕上拇指粗細的草繩扣結將他們螞蚱般拴成了一串。人們垂頭喪氣,像牲口一樣麻木而僵硬地挪動著步子走過碎石嶙峋的粗礫地面。前往女真國度的道路在腳下延伸,高大的巖壁如刀劈斧鑿般裂開一條丈許寬的塹谷,山崖的陰影下霧嵐隱隱,瀰漫著陣陣陰森的死寂,青黑色的群鳥在空中盤旋哀號,彷彿是條通往黃泉彼境的不歸途。

  被擄走的人群中老弱婦女倒佔了大半,因為村裡的青壯漢子多半已在昨夜那場烈火般的突襲中罹難,剩下的大抵都是鐵匠木工之類的手藝人。有些母親在懷裡緊緊抱著襁褓中的嬰兒,她們滿面淚容,憂傷地看著那滿足恬靜的睡臉,不知該如何面對將來的苦難。

  沉重的駑馬鼻息聲突然在奴隸們耳旁響起,一名女真武士高聲咆哮著縱馬從後面趕了上來,他高舉的右手略一發勁,將羊角柄的馬鞭掄了個滾圓,牛皮鞭梢如毒牙般狠狠咬上一名年長奴隸佝僂的脊背。那老人一個踉蹌幾乎撲倒在地,趕忙隨著旁人一道抱頭弓腰退向路邊,為後面幾輛滿載著糧食和財物的大車讓開道來。

  「走!快走!過了前面這個山口,就是鴨綠江了!」女真人揮舞著皮鞭惡狠狠地吼道:「你們這些懦弱的高麗人,天生就是做奴隸的下賤命!快都給我上去推車,要是弄灑了一袋米一匹布,看我不打碎你們的賤骨頭!」說完,他兩腿一夾驅馬當先,越過遲緩的奴隸隊伍,躊躇滿志地馳入巖壁間的黑影。

  即便是正午時分,冬日和熙的陽光也難以照耀到這塹谷底部,高逾數丈的兩面崖壁上爬滿了籐蔓野草,幾乎遮住了頭頂那線狹長的天空。人們在陰暗中行進著,突然間撲簌簌一聲響,幾隻野雀振翅凌空飛去。走在最前面的女真蠻兵警覺地勒住馬韁,獵人的本能使他感覺到了潛藏的危險。他抬起右臂,示意身後的隊伍停止前進。

  毫無任何徵兆地,一支投槍從巖壁上疾射而下,以驚人的準確性穿透了女真武士的護心鎧甲,將他直撞下馬背生生釘在了地上。群寇定睛看時,但見那蠻兵面如金紙血如泉湧,眼看是活不成了。

  女真部族多年來劫掠朝鮮邊境驕橫已慣,哪裡容得下些許反抗。他們盛怒之下顧不得敵暗我明的不利之勢,紛紛從背上解下牛角強弓縱馬上前,一通亂箭回敬過去。可憐那些被女真人挾裹來的朝鮮百姓,在混亂中戰戰兢兢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貼著山崖縮成一團,暗自祈禱神佛庇佑流矢長眼了。

  女真武士們朝著空無一人的山崖上徒勞地傾瀉著怒火,全然傷不了掩蔽在暗處的伏兵半根毫毛,反倒引來了更多的投槍和落石的還擊。雖然準頭大不如前,造成的傷亡卻著實可觀,轉眼間已經讓山谷裡躺下了十多具屍體。

  頭頂上響起兩記擊金聲,敵人的攻擊停了下來,有人用漢話高聲喊道:「你們這些狼心狗肺的野蠻人,為何不安分於自己的山野田園,卻要無故侵我國土擄我邊民?以帝國皇帝和朝鮮國王授予的權力,我命令你們立刻放下手中的弓箭,釋放擄走的百姓和財物,向平安道兵馬節度使金永煥大人投降並聽候發落!」

  「卑鄙的高麗懦夫!」一名鬚髮灰白的女真長者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他一把拉開身上的裘衣,露出其下較尋常士兵更為精緻的鐵葉重甲。「我們女真人都是蒼天所生大地所養的鐵骨漢子,怎麼會向別人投降乞憐?勇士們!讓那些高麗豬們看看什麼是真正的戰士!」

  一陣興奮的咆哮如轟雷般滾過,與朝鮮陣地上的沉寂恰成鮮明的對比。片刻後,朝鮮軍官的聲音再次響起:「不知好歹的可憐蟲們,一介蠻勇……也罷,這是你們自己的選擇。」

  他話音剛落,山崖上便擂起了隆隆勁鼓。女真人正驚異間,只見檑木滾石紛揚而下,轉眼將山谷兩端淤塞堵死。高處巖壁上豎起兩列櫓盾,數百伏兵張弓舉矛作勢待擊。女真鐵騎雖驍勇善戰,這下子卻成了進退不得的甕中之鱉。在絕望的忿怒之下,一名女真武士竟揮起長刀,狠狠砍向縮在腳旁的朝鮮百姓。在他的感染下,瘋狂的女真人紛紛跳下馬背,野獸般凶狠地殘殺著手無寸鐵的百姓。在這突如其來的橫禍之下,人們驚慌失措幾乎失去了動彈的勇氣。恐懼交織著痛苦,尖叫、號哭與呻吟混合在一起,被鮮血染成刺眼的殷紅。

  「該死的女真蠻子!披著人皮的禽獸!殺光他們!不要放過任何一個!」朝鮮士兵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幕人間慘劇,因為仇恨和憎惡扭曲了面孔。用不著更多的命令,用不著更多的猶豫,復仇的箭矢如雨般傾瀉進了那無處掩蔽的山谷……

  大約一刻鐘過後,一隊朝鮮士兵從清開的障口進入山谷,他們在橫陳遍地難以落腳的屍堆間小心穿行著,細心地為每個尚未斷氣的女真人補上一矛。

  「一共九十三具蠻子屍體,由一個大額真帶隊,從他們的隨身物品來看應該都是鴨綠江女真的部眾。被殺的朝鮮平民超過三百人。」平安道節度使從山頂俯視著谷底,長吁了一口氣,沉重而緩慢地說道:「如你所見,這樣的災禍幾乎每個月都會發生好幾起,有時規模甚至超過千人。不僅是慈城,整個平安道都處於蠻人的威脅之下。我們沒有足夠的力量來打垮甚至僅僅是抵禦他們。」

  「我完全清楚你們的處境,金節度使。帝國也是如此。」在他身邊,一名身著帝國軍官服飾的男子不緊不慢地回答道。「遼東總兵李書林大人密切關注著女真人的一舉一動,不會容許這些野蠻人損害我們盟友的利益。」

  金永煥極力擠出一絲誠懇的笑容,「這是當然!朝鮮是帝國最忠誠的藩屬,我們需要,並誠摯地請求帝國施以援手。」

  「這正是我來此的原因,不是麼?」

  「當然。」節度使有些侷促地點點頭,小心斟酌著說道:「只是……特使大人,阻擊蠻子的一兩次侵邊固然是好事,可是卻無助於從根源上解決問題。我希望,帝國能夠準許我們在更大的範圍內使用武力。」

  帝國特使笑了笑,慢悠悠道:「你是說--」

  「遼東!」金永煥兩眼放光急切地說道,「只有深入長白山腹地,狠狠打擊那些韃虜野人,才能一勞永逸地消除賊患!」

  「讓朝鮮軍隊開進帝國的邊境?這可不是一個好主意。」特使笑著搖搖頭,「再說了,朝鮮根本無力支持這等規模的大軍團掃蕩作戰,軍器糧餉甚至兵員的供應都是大問題。別的不說,光憑你們部署在鴨綠江南岸的這幾千人馬,莫說永除賊患了,我看就算鴨綠江女真這區區一個部族,那也得讓你們大吃苦頭。」

  「平安、鹹鏡兩道可資動員的兵卒超過三萬人,」金永煥不甘心地說,「?州官倉中貯存的糧草足夠十萬大軍一年用度。只要得到帝國內閣的許可,我便立即奏報王上,集結大軍分昌城、楚山、慈城、三水四路渡江並進,對長白山女真……」

  「且慢!」特使不等他說完當即打斷道:「分兵冒進乃是下策。倘若奴酋探知汝軍行蹤,專兵一處各個擊破,身處險地的士兵們如何抵禦蠻族騎兵的突襲?你得知道,將軍,女真人熟悉長白山林海之下的每一處深谷與山徑,他們是精明的獵手和天生的戰士,行動敏捷弓馬嫻熟,任何一支缺乏充分準備的軍隊面對他們都會大吃苦頭。」

  金永煥沉默了片刻,又試探著開口說道:「我們還有……第八旅。」

  「這不可能。」特使板著臉道:「第八旅還在薊州軍營整備集訓,在完成操典訓練並按照平壤條約備忘錄所述以外籍兵身份在帝國軍隊序列中服役為期五年之前,朝鮮兵團直接指揮權均歸於高麗將軍府所有。無論如何,他們都不可能參與這次戰役。」

  「您的話真讓我感到絕望……特使大人。」節度使歎了口氣,「奴患日漸熾烈,我們卻只能眼看著他們犯邊劫掠,偶爾挫敗一兩次侵襲,很快他們又捲土重來變本加厲。光是這樣被動挨打,邊鎮的官兵百姓都是苦不堪言哪。」

  特使的臉色舒緩了下來,「其實你完全用不著為此擔心,金將軍。對於向藩盟所承諾的軍事義務,帝國歷來都是相當的看重。如果長白山部眾拒絕文明聖火的照耀,帝國軍團將會著手處理。」

  金永煥有些迷惑不解,但他聰明地把問題藏在了心裡。「這真是個好消息,大人。那麼我們朝鮮能夠為帝國做些什麼呢?請您相信,任何時候朝鮮也不會忘記身為屬國的義務。」

  「我完全相信。」特使笑了笑,嘴角的表情難以言述。「事實上,我們確實需要朝鮮的全力協助--儘管並非在軍事上,但價值卻同樣重要。」

  「您的意思是?」

  特使沒有正面回答,而是帶著笑意注視著他,兩眼閃耀著近乎狂熱的興奮火光。「將軍,你是個軍人,也是個聰明人,應該明白我在說什麼。帝國在奴爾干有著宏大而久遠的計劃,剷除建州的螻蟻只是整個戰略的第一步。文皇時代的偉大統治將在廟街重現,但這一次,帝國的光輝將不再隨時間消褪。」

  「廟街……」金永煥感到喉頭發乾,他使勁嚥了口唾沫,有些生澀地說道:「帝國要在那裡重建奴爾干都司衙門嗎?然而廟街去遼東海路萬里,遠在草木凋敝的極北苦寒之地,當地的土蠻不事稼穡而以漁獵為生。我不敢相信……這座孤懸海外的據點將需要耗費一筆可觀的人力和財力來維持吧。」

  「相當可觀。」

  「這麼說……是補給港!」節度使一下子恍然大悟,「帝國需要在鯨海南部建立一座補給港,以便將維持都司衙門運行所需的錢糧物資從海上運往廟街。」

  特使微笑不語,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

  「那麼,是否容我一問,帝國選中了哪處戰略要地來設立這座非同小可的軍港?」

  「是三座,不是一座。」特使回答道,語氣平淡得就像是在談論今天的晚飯。「日本敦賀港將作為主要的後勤供應基地,每季向廟街輸送20000石穀物和15萬帝國銀幣。次要的補給線連接對馬港,從釜山採購的被服藥品等雜項物資在那裡裝船。最後,作為帝國官兵調遷換防所用的主要港口,我們將要在雙城衛南郊恤品河入海口附近建立一座北海要塞。」

  「您所說的協助……就是指這座北海要塞?」

  「一點不錯!」特使顯得頗為滿意,他興高采烈地揚起右手。「我將前往漢城面見貴國國主,以帝國皇帝和內閣的名義,要求朝鮮提供勞力和物資上的協助。將軍,我們並沒有太多時間,希望宣祖殿下頒布命令之時,您已經作好了必要的準備。」

  金永煥緊張地舔了舔發乾的嘴唇,「特使大人,您為何……我是說,雙城子在地理位置上更靠近鹹鏡道邊境,我想鹹興府的崔節度使更有……」

  「這一點你完全用不著擔心,」特使不動聲色地回答,「我們將處理一切問題。你只需要做好自己那份活就行了,金……備邊司大人。」

  「啊,這……我,下官……敬謝帝國……」

  特使擺擺手止住他語無倫次的恭維,整了整領口下方固定斗篷的銀鷹別針,冷淡地開口說道:「讓我們回慈城去吧。」他居高臨下,朝著谷底來往清理屍體的士兵們瞥了一眼,「我可不想再朝這些野蠻人骯髒的屍體多看一眼了。」

  金永煥從侍衛手中接過馬韁,慇勤地做了個邀請的手勢,「那就請上馬吧,尊敬的特使大人。」

  ?

  落日西斜,吉薩金字塔投下的巨大陰影朝著地平線遠遠延伸,粗礪的邊緣折射著如血的餘暉。斯芬克斯一如千年默默注視著東方的天際,因背朝光源而略顯模糊的臉龐周圍泛著一圈飄忽不定的光暈。

  「我喜歡這個國度。」蕭弈天從酸梨木矮几上端起盛滿蜂蜜酒的水晶杯,長抿了一口杯中香醇微醺的琥珀色瓊液。冬日和曦的溫?順著絳紅色的錦緞傘蓋邊緣斜斜射下,在名貴的伊斯法罕地毯上灑落下淡淡的光斑。「這才是文明!時間的沉積充盈在空氣當中,無所不在,萬古長存。遠古年代的法老們建造了這些巨大的陵寢和石雕,它們的歷史比先秦諸王更為久遠,甚至可以一直追溯到軒轅陛下統一中國的那個傳奇年代。」首相一面說著,一面朝著東方舉起酒杯,向適才提及的那個神聖名諱--華夏帝國的守護者,司掌戰爭與刑律的偉大主神致以由衷敬意。

  「只是而今,這個曾經擁有高度文明的國度,掩沒在了一片流沙與廢墟之下。人民被征服和奴役,在走馬燈般輪換的主人皮鞭下呻吟號哭。他們忘記了自己的高貴血統,忘記了自己曾經擁有過的文明生活。物依舊,人已非。此情此景,莫不正如那些古代的詩句……」戚繼光略微昂起頭,左手捻著一枚黑曜棋子久久懸在空中,以緩慢低沉的語氣吟道:「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作了土。」他突然長長歎息了一聲,「任是文明的燈火如何璀璨,又怎經得住黑暗蠻夜的飄搖風雨?自宋帝殞沒崖山後,中國陷落蠻夷蹄下幾有百年,唐宋古風十喪其九,此誠華夏四千年未有之大劫矣!」

  「我明白……」蕭弈天贊同地點點頭,刻意換上輕鬆的口氣說道:「您知道麼,戚老元帥,昨天我遇到一夥本地學者,他們穿著奧斯曼人的袍子,說著大食語,卻指著托勒密王朝留下的遺跡,驕傲地告訴我,阿力山達郡曾經有世界上最大的圖書館,是整個西方世界的文明中心。他們說,這可是埃及的榮耀!」

  「一個希臘化的埃及,真是了不起的榮耀!」戚繼光陰冷地哼了一聲,啪地一聲將手中的棋子摁在棋盤上。「真不敢相信,如果大明的臣民把立領對襟的胡服當作文明,把夷狄韃虜的武功當作榮耀……那將會是個什麼樣子!」

  「如果真是這樣……」蕭弈天兩指落下,玉石相擊的清越聲響順著棋盤蕩漾開去,白子落處竟有憧憧殺伐之氣勃然而生,恍如一名銀甲武將,橫刀策馬立於萬軍陣前。「如果真是這樣,我將親自下令清洗掉這些自甘與禽獸為伍的……不,他們令家族和先祖的聲名蒙受羞辱,這些墮落的野獸已不配再稱之為人!」他劍眉一挺,如炬似電的目光直指向帝國元帥的雙眼。「不知您意下如何,我尊敬的元帥閣下。」

  戚繼光沉默了片刻,緩緩支出一枚黑子卡入白棋虎口。「您知道,忠武王殿下,老夫戎馬倥傯征戰一生,北驅胡狄南拒倭奴,守護著華夏萬里河山。然而,如果捨棄了自己的文明,我們將喪失華夏人光榮與驕傲的源泉,沒有了偉大的文明聖火,高貴的華夏人和那些夷狄禽獸還有什麼區別?但殿下有命,老夫願以耳順之年執三尺長鋒收拾河山,雖赴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兩人口中只是絮絮閒聊,手下卻你來我往不見停息。轉眼間,翡翠棋盤上十九路縱橫硝煙四起,黑白兩隻大軍如同擂台上老練的摔跤選手,從每一個可能抑或不可能的角度發起猛擊,竭盡全力試探著對方的虛實。忽有一彪黑色勁旅如旋風般狂突猛打,在對方的鋼鐵防線上撕開一道致命的傷口;只是在下一刻到來,白色大軍捲土重來,一個漂亮的包夾立刻將方纔的劣勢全盤扭轉。

  未及小半炷香的功夫,往來攻防早已互換了數輪。在這場貌似紛亂的由無數試探和接觸組成的前哨戰當中,兩個龐大的帝國已經完成了全線動員,從正面展開決定勝負的最後角力。棋局開始變得艱深起來,當世最為傑出的兩名統帥全神貫注指揮著這場紙上的戰爭,只在落子後的片刻輕鬆中方有餘暇說上幾句。

  「您知道,元帥閣下……」蕭弈天手指一支,白玉棋子點在了黑棋大龍的七寸上,再一次將對手凌厲的攻勢化解於無形。「泰西的戰事,我們沒有太多的選擇。」

  「歐羅巴的局勢我也略知一二,」戚繼光應了一手,有些悵然地答道:「代價或許過於慘痛,可我們也並沒有更好的選擇。畢竟,我們不能容許世界上出現第二個……成吉思汗帝國。」

  帝國首相的臉上浮現起一絲游移的微笑,「戚老元帥真乃我華夏的不世軍神,正是仰仗您這樣的棟樑之材,我大明國才能成就今天這等萬世基業啊。」

  「江山代有才人出,我們這些老頭子遲早是要讓賢的。若能在有生之年為國家舉薦一兩名青年才俊,那便是最大的欣慰和驕傲了。老夫可是一直都對志輔公羨慕的緊啊。」戚繼光爽朗地大笑兩聲,右手朝著棋盤微微一攤,「殿下,該您了。」

  蕭弈天早已從爪哇竹籐棋簍中捻出一枚白子,卻只是在指間來回把玩。他嘴角忽的一動,有些索然無味地將棋子丟回簍中,朝著跪坐一旁的素衣侍女們淡然道:「收盤吧,不用數了。」

  戚繼光寬厚地笑了笑,如同慈父一般溫和地說道:「棋局至此你我不過戰了個勢均力敵,勝負尚是未定之數。」

  蕭弈天面無表情地看著侍女們將一枚枚玉石棋子掂起輕輕放回棋簍,忍不住喟歎一聲:「單就棋面看來黑白兩方的確是旗鼓相當,然而若是再戰數合,恐怕我白棋便再難有回天之力了。戚老元帥,我實在不明白,就說這十餘盤棋局吧,初看起來彷彿都是棋逢對手,可是每到收官數子扣還棋頭之後卻總要輸那麼兩目……老元帥,請問這其中可有什麼緣故嗎?」

  戚繼光沉默了片刻,略微向右側頭垂目。「所謂棋由心生,殿下您尚存猶豫難捨之意,行棋之時便不免有所掣肘。」

  「哦?」蕭弈天不禁有些愕然,「那您的意思是……」

  「殿下,請恕老夫這裡沒有您需要的答案。」戚繼光一字一頓地緩緩答道。

  「因為殿下所追尋的答案,便在您自己心中。」

  
mk2257 發表於 2009-3-15 21:29
第七節 鎰銖之稱


  祝大家元宵快樂!



  戰爭當中,金錢的作用遠勝於兵器。

--修昔底德

  ?

  濕墨濃繪的雲團在陰沉低矮的天穹下扭曲著積聚成鉛色的帷幕,又在雷霆的咆哮聲中被撕扯出道道深痕,從中噴湧出熾白帶著耀眼藍邊的閃電。狂風挾捲著無數雪花疾掠而過,在天空斜劃出密集如麻的白色長線條,彷彿喪禮上迎風翻飛的紙幡。雪片紛揚落下,層層堆積凍結覆蓋在山丘、林原乃至於整個大地之上,泛著不帶半點活氣的微光。遠處的村莊靜臥在雪地當中,幾乎整個掩在這冰冷慘白的殮布之下。霜稜倒懸的百葉窗後,農舍的燭火昏黃搖曳,微弱得幾乎不帶半點暖意。

  厚實的橡木門向後緩緩拉開一道縫隙,夾雜著霜雪的寒風立刻從釘著山羊皮的門框邊上倒灌了進去,凜冽的寒氣直嗆得來人連咳了幾聲,過了好一陣子,他才一手扶著皮帽艱難地直起腰,哆嗦著使勁把脖頸往毛皮領子裡縮,小心翼翼地走上露台。年紀畢竟有些見老了,管家一面想著,一面揉著有些發紅的鼻子,甕聲甕氣地開口道:「小姐,外邊風雪這麼大,您還是回裡屋去吧,小心別害了身子。」

  「帕維爾大叔,」瓦蓮莉婭只是微微轉過頭,幾簇積雪從兔羔皮軟帽上簌簌落下,老管家這才注意到她肩頭早已積上厚厚一層落雪,不由有些痛心地低歎一聲。「風雪這麼大,村子怕有很多人家要遭災了。」

  「咳--」老管家不禁搖起頭來,「小姐啊,三天前我就按照您的吩咐,派人給村子裡送去了渡寒的衣物和糧食,所有農奴也都給了一天的假期回家砍柴伐木準備過冬。這您大可放心好了。」他頓了頓,終於忍不住說道:「倒是我們莊園裡……唉,今天又凍死了二十多頭牲口。小姐啊,要照這樣下去,過不了這個冬天……」

  「把凍死的牲畜都宰出來,一半分給村子裡的農奴們,剩下的拿到地窖醃製起來吧。」瓦蓮莉婭若無其事地淡淡地回答,「帕維爾大叔,我記得貯藏室裡還有些香料,你去看看,不夠的話雪晴後再到市集買些。」

  「貯藏室裡的香料倒還有不少,上次那些韃靼商人運來的胡椒應該還剩大半馱吧。」老管家忍不住心痛地咂了咂嘴,要知道如今黑市上一馱胡椒的價格足足超過10000盧布,這可相當於全下諾夫哥羅德一年半的收益啊。

  「應該足夠了……」瓦蓮莉婭出神地點點頭,「那就這樣吧,到時候再派人去採買更多的牲畜和穀物。」

  老管家著實吃了一驚,連忙開口道:「小姐,現在時值隆冬,畜欄裡乾草和苜蓿都很緊缺,牲畜凍死餓死的不在少數。而且,莊園裡儲備的食物已經相當充足了,您大可不必再花上那麼多錢。」

  「錢不是問題,帕維爾。」瓦蓮莉婭仍然只是淡若無事地回答,「如果需要的話,你就到塔樓上的金庫裡去取些錢吧。」

  「這……」管家有些哭笑不得,公爵說的是那些「韃靼黃金」,他上次取錢的時候倒也親眼見過:整整十個橡木板條鑲著錫皮的大箱子,每個裡面都滿當當堆著至少一千枚金幣,隨處都可以兌換到十六個盧布的金路易!雖然帕維爾老爹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韃靼人手裡會有這麼多法國錢幣,可是……由他去吧,差不多二十萬盧布這麼一大筆錢,誰又會在乎從哪來的呢?只是……

  「只是……小姐,您拿這麼多食物來幹什麼?」帕維爾不解地問道,「梅爾庫諾夫城堡已經成為遠近聞名的糧倉了,我們存放在地窖裡的糧食,光燕麥和黑麥就足夠整個領地吃上好幾年的了。再說了,最近雖然年景總不大好,可托主的福,吃的東西總算還有,市場上的價格也沒怎麼見漲,您現在囤積這麼多食物……」

  瓦蓮莉婭搖搖頭,「帕維爾老爹,我可不是想要囤積居奇。戰爭就要來了,現在哪怕多存一普特的糧食,到時候也許就能多救活一個難民。對了,除了糧食和牲口之外,要是能夠在市場上買到鮮肉最好。敵人的艦隊封鎖了貿易線,黑海岸的曬鹽場又在波蘭入侵中遭到了極大的破壞,買不到醃製鹹肉所必需的香料和食鹽,農戶甚至大部分貴族莊園只能眼看著牲畜凍餓倒斃之後,來不及吃完的肉白白浪費掉。而我們的貯藏室正好有得是這些東西。」

  「可是,這得花上一大筆錢啊……」管家難以理解地搖搖頭,臉上掛滿了心痛和不甘的神色。「我聽莫斯科來的商人們說,西線根本沒有戰事發生,中國人已經好幾個月沒有發動新的進攻,也許在這個嚴酷的寒冬過後,戰爭就會結束了。」

  「西線無戰事?」瓦蓮莉婭輕輕哼了一聲,片刻的沉默之後,這位前最高指揮官有些淒然地回答:「真正的戰爭尚未到來,和它相比,斯摩稜斯克的會戰就像是風暴來臨前的一片落葉而已。」

  ?

  「我再也忍受不了啦!」雅典提督府的辦公室內,弗朗西斯•德雷克用力將手中的羽毛筆摔在寬大的紫杉木桌上,開始大聲抱怨起來。「戰爭已經開始快要一年了,地中海艦隊卻還是整天窩在雅典這個游泳池裡!我的水兵們有一半在城裡渡假,另外一半悶在軍營裡整天無所事事。只有十五艘陳舊的輕型戰船不定期出港,還是護送向前線運送給養的船隊!」

  「我理解您的心情,閣下。」他的海圖官費仲只是淡淡微笑著回答道:「然而這是大本營的命令。」

  德雷克迷惑地搖了搖頭,目光在海圖官臉上來回游移。「我懷疑大本營是否真的清楚瞭解地中海的情況。李女士在俄國的八萬大軍,僅糧草一項每月就需要30萬蒲式耳之多,再加上軍器被服火藥箭矢的消耗,至少需要一百船次的運載量。這其中每一艘都必須穿越伊斯坦布爾海峽,從奧斯曼人的鼻子底下開過去!」

  「也許情況並沒有怎麼糟,提督閣下。」費仲慢悠悠地回答,「直到目前為止,我們仍然和那些野蠻的穆斯林相安無事。畢竟。勒頒多海戰的教訓對他們而言已經足夠深刻了。」

  「也許……」德雷克不甚滿意地從鼻孔裡哼了一聲,「總之,我們還得把這樣無聊的生活繼續下去。老兄啊,我可是德雷克,D-R-a-K-e!您知道這個姓氏的含義嗎?用你們的話來講,就是海上蛟龍!你知道首相大人為何肯花錢雇我嗎?」

  「因為您是全英國最棒的船長?」

  「因為我是全英國和漢薩同盟『打交道』最多的船長。我是獵犬,不是看門狗!」德雷克忿忿不平地回答道。「要是呂貝克人知道昔日的『海龍王』在雅典運運糧食管管後勤,他們會笑得直不起腰,樂意花掉一個星期的紅利來請客慶祝的!」

  「我想您太悲觀了,提督閣下。」費仲忍住笑回答道,「大本營認為奧斯曼帝國不會介入這場戰爭,因而您也沒有必要率領整支地中海艦隊去他們家門口耀武揚威吧。畢竟,不能用地中海水洗手已經是極大的悲哀,您總得把黑海之水留給他們吧。」

  德雷克看起來還是有些難以釋懷,「弗蘭克敢向你保證,那些回教徒絕不是什麼善與之輩!我可是會盯著他們一舉一動的!費,我們不能坐等著敵人找上門來,得先下手為強!」

  費仲只是搖搖頭,「我說過這不可能,提督閣下,我們必須等候下一步的指令。」

  德雷克重重歎了一口氣,有些疲憊地用右拳撐住額頭。「你真是個死腦筋的中國人啊。好吧,我猜就算讓你先拿地圖出來研究部署,你也一定是不會同意的了。」

  費仲對他的抱怨只是報以微微一笑,道:「身為海圖官職責所在,閣下能夠理解就好。」

  德雷克遺憾地兩手一攤,「好,好,我理解,我理解。要從你那隨便弄張航海圖,拿到任何一個歐洲王室,輕輕鬆鬆就能買到幾千英鎊。除非戰爭爆發,否則誰也別想說動你打開保險櫃的。」

  「幾千英鎊?那些地圖每一張可都是無價之寶。」費仲一本正經地糾正道。「您也是資深的老海員了,不會不明白航海圖的價值吧。」

  「那是當然。」德雷克點頭承認道,「中國繪製的歐洲地圖,即使是民用的版本,也比我們最好的地圖精確得多。如果英格蘭具備這等製圖水平的話,光是五港聯盟每年就足可以節省上千英鎊的開支與損耗。」

  「我想,這也正是貴國女王的目的之一吧。」

  「不錯,」德雷克頗有風度地笑了笑,一口坦承道:「可我們英國人也從不諱言這一點,更不會做出偷雞摸狗的事來。」

  費仲微笑著欠了下身,「我們向來敬重貴國的紳士風度。然而,容我不客氣地說一句,就算你們學會了中國人的製圖本領,回到英國也毫無用武之地。」

  德雷克有些黯然地點點頭,道:「您說的是。英國缺乏訓練有素、精通天象與星相的陰陽官,也缺乏製造牽星板、四十八向羅盤這樣精密航海儀器的技術。」

  「哦不,您還不太明白……」費仲道:「人才和技術非常重要,但不是全部。」

  「還有更重要的?」德雷克一下子來了精神。

  費仲微微一笑,「提督閣下,帝國海圖的精確性之所以獨甲天下,其中最關鍵的訣竅我相信您一定清楚。」

  德雷克瞪大眼睛,直直地看著他,「您的意思是……」他深深吁了一口氣,有些艱難地說道:「我曾在酒館裡聽商人們說過,帝國已經掌握了一門測量經度的秘術,其精確度不亞於牽星術計算出的緯度。」

  「秘術?」費仲不由啞然失笑,「那幫生意人還真能吹。我就明說了吧,帝國海軍測量經度的方法為人所知已超過千年,那就是觀測月相與星相的變化,僅此而已。」

  「這怎麼可能?」德雷克驚訝道:「倫敦天文臺曾經花費了多年的時間研究經度測量術,最終卻一無所獲。古老的觀星方法太過於粗略,測量結果甚至連一個下級水手都不能相信。」

  費仲點點頭,「那是理所當然的失敗。我是真難以相信,你們那些所謂天文學家竟然會愚蠢到這種地步,認為他們可以在個僅僅一千里寬的島上完成經度的計算?我親愛的提督閣下,請容我向您介紹一些陳年舊事吧--大約兩百年前,帝國海軍首次提出大規模經度測量的計劃。數百座乩台得以先後建立,彼此相隔千里之遙。超過一千名觀星師帶著他們的助手和學徒被派遣到世界最遙遠的邊際,記錄夜晚的月相與星相變化,就算一天也不得遺漏。每隔十年時間,天文紀錄的副本被分別送往北京和新幽州--也就是後來的西京,而這些天文記錄的總重量超過兩萬斤!」

  「令人敬畏……」德雷克喃喃地歎道。

  「僅僅是分析整理這些資料就花了足足五年的時間,各點的經度測算則耗時超過兩年。接下來是長達半個世紀的漫長工作,隨著更多測量基點的陸續建立,欽天監最終編製出一份準確的星相表,使得訓練有素的陰陽官們即便在茫茫大海上也能計算出船隻的精確位置。」費仲抬起眼皮對德雷克飛快一瞥,加重語氣說道:「這個曠日持久的偉大工程投入了西洋行省幾乎一半的資源,數不盡的金錢如同流水價不斷支出,耗費的人力物力足以征服一個萬里之國。實際上,直到現在我們也無法為每一艘海船都配備合格的陰陽官。大多數民用船隻都是靠著海圖上標注的針路和數以千計的地標來完成航行的。」

  德雷克深深歎了口氣,神色顯得頗為沮喪,他還是有些勉強地笑了笑,道:「我明白,莫說英國,恐怕整個歐洲加在一起,也要傾盡全力數十年甚至上百年才能完成這樣的壯舉。不,即使這樣也不可能,留給歐洲的空間已經所剩無幾了……好吧,費,讓我們拋開這些不切實際的東西吧。我堅持認為,奧斯曼人不會坐看我們的船隊在距離伊斯坦布爾不到一千碼的地方來來往往,弗蘭克也不會等著他們找上門來,把價值幾百英鎊一船的物資搶劫一空。費,利姆諾斯和萊斯沃斯是伊斯坦布爾海峽的門戶,我們應該派遣水兵進駐這兩座島嶼,保護我們的船隊安全通過海峽!」

  「放鬆點,弗朗西斯,」費仲歎了口氣,「我們得腳踏實地。不錯,在勒頒多我們狠狠地教訓了奧斯曼人,但是現在已經不是萬曆十一年了。正視這個現實吧,地中海戰區差不多快要被帝國遺忘了,樞密院把注意力集中在財富積聚的東方,對這塊遙遠而貧瘠的土地興趣索然。五年半以來,我們的兵力部署駐足不前,配給和軍費也一再削減,只能眼看著奧斯曼人躲在海峽後面舔著傷口。說起來真是慚愧,從龍歸國的同僚們早已在一次次勝利中封侯拜將,我呢,還在雅典這地方遙望那些突厥蠻子!」他嘟噥著抱怨了幾聲,開始理智地平靜了下來。「你應該知道,蘇丹艦隊全盛之時擁有四百艘戰艦和十萬水兵的軍力,而我們只有大小戰艦六十餘艘,水兵一萬五千人。就算你想要有所作為,我們用這點兵力能做什麼?攻佔伊斯坦布爾?別開玩笑了,夥計。」他的語氣開始變得認真起來,「除非你真能攻佔伊斯坦布爾,否則的話,整個海峽都時刻處在海防石炮的攻擊範圍之內。即使我們能夠控制海面,奧斯曼人隨時可以在他們高興的時候來一次全力開火,把我們一個星期的物資送到海底。」

  「我只能說,大本營制定了一個非常非常糟糕的作戰計劃。」

  「那你的意思是走北海?想想看吧,俄國戰區的糧草基本上都由阿力山達郡供應,而通往北海的補給線要遠出至少三倍!」

  「但也要安全得多。」德雷克低聲反駁道。

  費仲欲言又止地斟酌了片刻,「好吧,不管怎麼說,提督閣下,一旦和奧斯曼人發生衝突,就必定會演變成一場全面戰爭。那不是您或我所能夠掌控的。也許,」他有些憂慮地撓著後腦,「大本營早就評估過與奧斯曼人開戰的可能……」

  「要真能打起來那才最好不過。」德雷克笑了笑,下意識地整了整筆挺的海軍將官制服。「要是沒有戰爭,將軍們如何建功立業?你比我更清楚帝國的歷史,第一次歐洲戰爭為北京贏得了北鑰群島和遍佈整個基督世界的貿易站;第二次歐洲戰爭贏得了馬耳他、希臘以及富庶的埃及。要是再來第三次戰爭,帝國還會得到什麼?財富?人口?還是土地?我所知道的是,戰勝歸來的士兵將會大發橫財。」

  「這就是英國傭兵如此投入戰爭的原因?」

  德雷克藍灰色的眼睛中閃過一絲莫名的神色,「這是你們中國人所無法明白的,費。在英國,海船水手每天只拿兩到三個便士的薪水,吃的是半霉的麵包和長蛆的奶酪,每週也許能有幾頓魚或鹹肉。每月六個銀幣,或者說一英鎊,這對他們來說是個很有誘惑力的價碼。除此之外,我得說帝國海軍提供的伙食也很棒。」

  「除此之外,我得說伊莉莎白陛下的打算也相當精明。」費仲不動聲色地說道:「倫敦想要的是一營精銳水兵,由世界上最強大的軍事帝國一手訓練,上過戰場殺過敵人的老手。」

  德雷克顯得有些難堪,他侷促不安地絞著手指,說道:「英格蘭無意挑戰帝國的絕對權威,女王陛下只是希望……呃,希望能夠借助帝國的力量,使我們能夠具有更大的優勢……去對抗大陸諸國。」

  費仲嘴角向上翹了起來,「英國仍然對加萊不死心麼?也對,現在法國正處於內戰之中,就連亨利三世都被吉斯公爵亨利•洛林趕出了巴黎,作為鄰國心存覬覦一點也不奇怪。我還知道,英國暗地裡支持胡格諾教派領袖,納瓦拉的亨利•波旁;西班牙則更看好吉斯家族。」

  「那麼帝國的態度呢?」德雷克不禁有些急切地問,然而他旋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臉上浮起尷尬的神色。「抱歉,費,作為帝國海軍軍官,我不應該說這些。」

  「這沒什麼,提督閣下。而且我可以告訴您,就個人而言,只要法國內戰不會影響勃艮地葡萄酒的生產和出口,法國國王愛誰誰當吧--當然,得除開亨利三世,我記得首相大人對他印象很差。」費仲有些不以為然地摸出一支捲煙,「見鬼,我們在法國有上百萬的投資,希望那些該死的軍閥不要損害到帝國的利益。」

  「勃艮地?」德雷克笑著站起身,抬手指著牆角琳琅的櫥櫃。「我真不明白,整個歐洲都把茶葉當成時尚,你們這些中國人啊,卻偏偏對這些葡萄酒情有獨鍾。我倒寧願用這櫃酒換一引茶葉呢。」

  費仲還以一個淡淡的微笑,不知從哪變魔術般拿出一個油紙包,丟到了提督的桌面上。

  「這是?」德雷克拿起紙包,尚未及拆開封皮便聞到一縷清雅的淡香,他頓時高興地咧開了嘴。「哈哈,是茶葉!嗯,好茶!」

  「湖州紫筍,即使在帝國本土也是最名貴的貢茶之一,地方官府每年要精選四百引向皇家進貢。」費仲言語之間不免顯得有些得意,「好不容易才托人弄到了這麼幾筒,你要是喜歡的話,我讓人再送一筒過來。」

  「你真是個好人,費。」德雷克手腳麻利地收起紙包,嘴裡不住連聲讚道。「這可是一份連教皇也不會拒絕的禮物。」

  「這次可別再用『英國方式』來泡了,我親愛的提督。這茶葉金貴著呢,也許你在整個歐洲也未必能搞到第二筒。」費仲開玩笑地挖苦道,「我府上正好有位南京來的茶師,要我請他前來登門拜訪嗎?」

  「一個中國茶師?你真是太棒了,費!」德雷克兩眼幾乎要放出光來,「這可是最顯赫的英格蘭貴族們才能享有的奢侈生活啊!」

  「奢侈?別忘了我們可是在中國。」費仲大聲笑了起來,「在這個國家,可沒有奢侈這麼一說。」他頓了頓,幾秒鐘後又繼續說道:「你說的不錯,弗蘭克。只要戰而勝之,自有數之不盡的榮華富貴等著我們去盡情享用。」

  德雷克點著頭,臉上露出狡黠的笑容,「我早知道,費,你和我一樣,從心底渴望著與奧斯曼人的戰爭。」

  「也許吧,」費仲若有所思地回答道,左手下意識地摸向別在腰間的軍官權杖。「也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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